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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同年郎兄景微归会稽荣觐序(景祐五年六月) 北宋 · 司马光
进士此科见重于时久矣,自两汉而下,选举之盛,无与为比,乃至贩鬻给役之徒,皆知以为美尚。
是以得之者矜夸满志,焜耀于物,如谓天下莫己若也,亦何惑哉!
贤者居世,会当蹈仁履义,以德自显,区区外名,岂足恃邪?
郎景微与余周旋甚悉,余备知之。
其为人刚不可挍,柔不可犯,和易以为乐,节正以为礼。
由七品官举进士,一上中选,可谓美矣,然未尝有偃蹇之容,自满之意。
或未识者卒然遇之,尚不知其为举人,又焉知其有科级邪,所谓以德自显者,殆无过此乎。
家君与尊谏议景德中同年登第,在朝廷最名相善,余又与景微以荫藉同官,偕举进士,送名于天府,覆试于南庙,以至登第,未尝异处。
古人有言:「朋友世亲如我比者,固不疏矣」。
今将泛舟南下,拜亲于越,谓余必以文序别。
余诚荒陋,非不知辞,顾以非余无能纪其实美者,故直书以赠之。
时景祐五年季夏,司马光序。
越州张推官字序(嘉祐元年) 北宋 · 司马光
天下之事,未尝不败于专而成于共。
专则隘,隘则睽,睽则穷。
共则博,博则通,通则成。
故君子修身治心,则与人共其道;
兴事立业,则与人共其功;
道隆功著,则与人共其名;
志得欲从,则与人共其利。
是以道无不明,功无不成,名无不荣,利无不长。
小人则不然,专己之道,而不能从善服义以自广也;
专己之功,而不能任贤与能以自大也;
专己之名,而日恐人之胜之也;
专己之利,而不欲人之有之也。
是以道不免于蔽,功不免于楛,名不免于辱,利不免于亡。
此二者,君子小人之大分也。
陕郡张君,名共,才甚美,行甚修,举进士登上科,今从事于浙东。
光辱与张君为同郡人,习其为人固久。
窃以为古者名于亲而字于朋友,字必附名而为义焉。
光是敢辄广其名之义,而字曰大成以勉之。
异日张君克充其名,显裕光大,庸可量哉!
文中子补传 北宋 · 司马光
文中子王通,字仲淹,河东龙门人。
六代祖玄则,仕宋,历太仆、国子博士。
兄玄谟以将略显,而玄则用儒术进。
玄则生焕,焕生虬。
齐高帝将受宋禅,诛袁粲,虬由是北奔魏。
魏孝文帝甚重之,累官至并州刺史,封晋阳公,谥曰穆,始家河汾之间。
虬生彦,官至同州刺史。
彦生杰,官至济州刺史,封安康公,谥曰献。
杰生隆,字伯高。
隋开皇初,以国子博士待诏云龙门。
隋文帝尝从容谓隆曰:「朕何如主」?
隆曰:「陛下聪明神武,得之于天,发号施令,不尽稽古。
虽负尧舜之资,终以不学为累」。
帝默然有间,曰:「先生,朕之陆贾也,何以教朕」?
隆乃著《兴衰要论》七篇,奏之,帝虽称善,亦不甚达也。
历昌乐、猗氏、铜川令,弃官归,教授,卒于家。
隆生通。
自玄则以来,世传儒业。
通幼明悟好学,受《书》于东海李育,受《诗》于会稽夏玙,受《礼》于河东关朗,受《乐》于北平霍汲,受《易》于族父仲华。
仁寿三年,通始冠,西入长安,献《太平十二策》,帝召见,叹美之,然不能用,罢归,寻复徵之。
炀帝即位,又徵之,皆称疾不至,专以教授为事。
弟子自远方而至者甚众,乃著《礼论》二十五篇、《乐论》二十篇、《续书》百有五十篇《、续诗》三百六十篇、《元经》五十篇、《赞易》七十篇,谓之《王氏六经》。
司徒杨素重其才行,劝之仕,通曰:「汾水之曲,有先人之弊庐,足以庇风雨,薄田足以具𩜾粥。
愿明公正身以治天下,使时和年丰。
通也受赐多矣,不愿仕也」。
或谮通于素曰:「彼实慢公,公何敬焉」?
素以问通,通曰:「使公可慢,则仆得矣;
不可慢,则仆失矣。
得失在仆,公何与焉」?
素待之如初。
右武侯大将军贺若弼尝示之射,发无不中,通曰:「美哉,艺也!
君子志道、据德、依仁,然后游于艺也」。
弼不悦而去,通谓门人曰:「夫子矜而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纳言苏威好蓄古器,通曰:「昔之好古者聚道,今之好古者聚物」。
太学博士刘炫问《易》,通曰:「圣人之于《易》也,没身而已矣,况吾侪乎」!
有仲长子光者,隐于河渚,尝曰:「在险而运奇,不若宅平而无为」。
通以为知言,曰:「名愈消,德愈长;
身愈退,道愈进,若人知之矣」。
通见刘孝标《绝交论》,曰:「惜乎,举任公而毁也,任公不可谓知人矣」。
见《辩命论》,曰:「人事废矣」。
弟子薛收问:「恩不害义,俭不伤礼,何如」?
通曰:「是汉文之所难也。
废肉刑害于义,省之可也;
衣弋绨伤于礼,中焉可也」。
王孝逸曰:「天下皆争利而弃义,若之何」?
通曰:「舍其所争,取其所弃,不亦君子乎」!
或问人善,通曰:「知其善则称之,不善则对曰,未尝与久也」。
贾琼问息谤,通曰:「无辨」。
问止怨,曰:「不争」。
故其乡人皆化之,无争者。
贾琼问群居之道,通曰:「同不害正,异不伤物。
古之有道者内不失真,外不殊俗,故全也」。
贾琼请绝人事,通曰:「不可」。
琼曰:「然则奚若」?
通曰:「庄以待之,信以应之,来者勿拒,去者勿追,沉如也,则可」。
通谓姚义能交,或曰简,通曰:「兹所以能也」。
又曰广,通曰:「广而不滥,兹又所以为能」。
又谓薛收:「善接小人,远而不疏,近而不狎,颓如也」。
通尝曰:「封禅非古也,其秦汉之侈心乎」!
又曰:「美哉,周公之志深矣乎!
宁家所以安天下,存我所以厚苍生也」。
又曰:「易乐者必多哀,轻施者必好夺」。
又曰:「无赦之国,其刑必平;
重歛之国,其财必贫」。
又曰:「廉者常乐无求,贪者常忧不足也」。
又曰:「我未见得诽而喜、闻誉而惧者」。
又曰:「昏娶而论财,夷虏之道也」。
又曰:「居近而识远,处今而知古,其惟学乎」!
又曰:「轻誉茍毁,好憎尚怒,小人哉」!
又曰:「闻谤而怒者,谗之阶也;
见誉而喜者,佞之媒也。
绝阶去媒,谗佞远矣」。
通谓北山黄公善医,先饮食起居,而后针药;
谓汾阴侯生善筮,先人事而后爻象。
大业十年,尚书召通蜀郡司户;
十一年,以著作郎、国子博士徵,皆不至。
十四年,病终于家,门人谥曰文中子。
二子:福郊、福畤。
二弟:凝、绩。
评曰:此皆通之《世家》及《中说》云尔。
玄谟仕宋,至开府仪同三司。
绩及福畤之子勔、勮、勃,皆以能文著于唐世,各有列传。
余窃谓先王之六经不可胜学也,而又奚续焉?
续之庸能出其外乎?
出则非经矣。
茍无出而续之,则赘也,奚益哉?
或曰:「彼商周以往,此汉魏以还也」。
曰:「汉魏以还,迁、固之徒记之详矣,奚待于续经,然后人知之?
必也,好大而欺愚乎,则彼不愚者孰肯从之哉」!
今其六经皆亡,而《中说》犹存,《中说》亦出于其家。
虽云门人薛收、姚义所记,然予观其书,窃疑唐室既兴,凝与福畤辈依并时事,从而附益之也。
何则?
其所称朋友、门人,皆隋唐之际将相名臣,如苏威、杨素、贺若弼、李德林、李靖、窦威、房玄龄、杜如晦、王圭、魏徵、陈叔达、薛收之徒,考诸旧史,无一人语及通名者。
《隋史》,唐初为也,亦未尝载其名于儒林、隐逸之间,岂诸公皆忘师弃旧之人乎?
何独其家以为名世之圣人,而外人皆莫之知也?
福畤又云:「凝为监察御史,劾奏侯君集有反状,太宗不信之,但黜为姑苏令。
大夫杜淹奏凝直言非辜,长孙无忌与君集善,由是与淹有隙,王氏兄弟皆抑不用。
时陈叔达方撰《隋史》,畏无忌,不为文中子立传」。
按叔达前宰相,与无忌位任相埒,何故畏之,至没其师之名,使无闻于世乎?
且魏徵实总《隋史》,纵叔达曲避权威,徵肯听之乎?
此予所以疑也。
又淹以贞观二年卒,十四年君集平高昌还而下狱,由是怨望,十七年谋反,诛。
此其前后参差不实之尤著者也。
如通对李靖圣人之道,曰:「无所由,亦不至于彼,道之方也,必也无至乎」。
又对魏徵以圣人有忧疑,退语董常以圣人无忧疑,曰:「心迹之判久矣」。
皆流入于释老者也。
夫圣人之道,始于正心脩身齐家治国,至于安万邦,和黎民,格天地,遂万物,功施当时,法垂后世,安在其无所至乎?
圣人所为皆发于至诚,而后功业被于四海。
至诚心也,功业迹也,奚为而判哉?
如通所言,是圣人作伪以欺天下也,其可哉?
又曰:「佛,圣人也,西方之教也,中国则泥」。
又曰:「《诗》《书》盛而秦世灭,非仲尼之罪也;
虚玄长而晋室乱,非老庄之罪也;
斋戒脩而梁国亡,非释迦之罪也」。
茍为圣人矣,则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乌有可行于西方,不可行于中国哉?
苟非圣人矣,则泥于中国,独不泥于西方耶?
秦焚《诗》、《书》,故灭;
使《诗》、《书》之道盛于天下,秦安得灭乎?
老庄贵虚无而贼礼法,故王衍、阮籍之徒乘其风而鼓之,饰谈论,恣情欲,以至九州覆没;
释迦称前生之因果,弃今日之仁义,故梁武帝承其流而信之,严斋戒,弛政刑,至于百姓涂炭。
发端倡导者,非二家之罪而谁哉?
此皆议论不合于圣人者也。
唐世文学之士传道其书者盖寡,独李翱以比《太公家教》,及司空图、皮日休始重之。
宋兴,柳开、孙何振而张之,遂大行于世,至有真以为圣人可继孔子者。
余读其书,想其为人,诚好学笃行之儒。
惜也,其自任太重,其子弟誉之太过,更使后之人莫之敢信也。
余恐世人讥其僭而累其美,故采其行事,于理可通而所言切于事情者,著于篇,以补《隋书》之阙。
郓州处士王君墓志铭(嘉祐六年作) 北宋 · 司马光
至和中,光从故丞相庞公镇郓州。
公命光典州学,学生王大临,通经有行谊,光特爱重之。
后十五年,王生来见光于京师,曰:「大临将以今年某月某日葬其亲于须城县长山之麓,子为我铭其墓」。
光辞以拙于文。
生曰:「大临远来,非有佗故,唯铭之求。
朝士大夫以百数,大临无所诣,唯子之归,子何得拒之」?
光愧其言,不敢辞,因曰:「然则愿闻先子之行」。
生乃出其邑人试秘书省校书郎梁君焘之状以授光,曰:君讳惟德,字辅之。
始为童子,父行戍于蜀,君侍大父母,抚诸弟,以孝友闻,其治家如成人。
大父母终,君亲负土成坟,终丧不尝酒肉。
父自蜀归,家益富。
父好散施,君竭力以助之。
有所予,必称父命以致之。
尝举三《礼》,一试于礼部,不中格,喟然归,不复就举。
专以养亲治经为事,著《礼说》二十卷。
性温厚,喜导人为善,乡里谓之王君子。
有斗者,君徐以义理辨告,皆悦曰:「君子幸教我,我何敢违」。
即解去,不复诣吏。
年若干,病亟,叹曰:「死生有命,恨不得终为子之道」。
以天圣五年十一月辛亥终。
再娶,皆杨氏。
其后夫人赠职方员外郎旦之女也,能成君之志,顺适舅姑,使之终身无忧愠之色。
及老寝疾,每祭祀犹强起执事,年若干,以嘉祐五年十二月己巳终。
子男五人:长曰大顺,今为剡县主簿;
次未名,次大同,皆早世;
次宗道,次大临。
女二人,长适大学馆学究刘应祥,次亦早世。
君既没,家甚贫。
大临以善讲解为诸生师,月受俸于州学钱二千,积而不用,满三十万,乃举两世之柩而葬之。
光不及见君,知其为人,以其子之贤,与梁君之言,于是乎铭。
铭曰:
孝乎亲,友于其弟。
家有馀,施及乡里。
人悦其教,称为君子。
呜呼!
是亦为政,奚必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