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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绝堂分题诗序(宣和三年七月) 北宋 · 释惠洪
宣和三年秋七月,青社张廓然罢长沙之教官。
十五日,渡湘将北归,馆于道林寺,携家遍游湘山胜处,如人经故乡,恋恋不忍去。
门弟子相守不舍,又如痴儿之嗜蜜,日追随于晴岚夕晖之间,笑语于千岩万壑之上。
二十二日,会于四绝堂者十人,而余适至,廓然顾嗟叹息曰:「爱山吾天性,所以迟留未发者,眷此邦之多奇士也。
不然,吾何适而不可乎」?
余曰:「东坡尝曰:『故山去千里,佳处辄迟留』。
此语殆为公今日之游说也」。
于是分其字以为韵,赋诗纪其事。
未及点笔,会余有急客至,驰归。
廓然与诸公登清富堂,汲峰顶之泉,试壑源茶,下鹿苑寺,散坐于青林之下。
久之,并岸而北,遂经檞林坞,至南台莫夜矣。
呼灯小酌,剧谈赋诗,诗成而情不尽,饮少而欢有馀。
是夕风高月黑,万树秋声,廓然长揖飘然而归道林,余使人秉炬追送之。
明日,诸公皆以诗来,廓然曰:「湘西盖冠世绝境,而吾客皆韵人胜士,兹游也无愧山阴冶城子,宜序以冠群诗之首」。
余曰:「唯唯」。
题华严十明论(政和五年六月) 北宋 · 释惠洪
显谟阁待制朱公世英为余言:顷过金陵,谒王文公于钟山。
公以彦里闬晚生,有志学道,谓曰:「若读史,见勾践、伍员事乎?
勾践保栖会稽,置胆于坐,卧则仰胆,饭食亦尝胆也。
伍员去楚,櫜载而去昭关,至蒲伏行,乞于吴市。
二子设心止欲雪耻复雠,而焦身苦思二十馀年而后遂其欲,盖有志者事竟成也。
然移此心以学无上菩提,其何以禦之」?
世英嘱予记其言。
世英殁一年,余还自海外,筑室筠溪石门寺,夏释此论,追念平时之语,曰:嗟乎,流转三界,未即弃去,其耻亦大矣;
囚缚五阴,未能超出,其雠亦深矣。
以吴楚之雠耻较之,其相倍如日劫,而学者亦思掣肘径去。
然至诚恻怛,勇决力行,较勾践、伍员,特太山毫芒耳,岂不惜哉!
《金刚般若经》须菩提闻世尊言:「以恒河沙等身命布施,不如受持四句偈,为他人说之福」。
于是泣下。
其心岂不谓学者多以一身味著懈怠,故自为障碍乎?
夫杂华具四天下微尘数偈,而其所诠者,如来普光明大智一法而已。
亲近随顺,此智者戒定慧三法而已。
以戒定慧观照方便,破灭无明,一切众生弹指实證,故金刚藏菩萨曰:「随顺无明起诸有,若不随顺,诸有离是谓成佛,显决入法要旨」。
借令三世如来重复宣示,深奥不能加毫末于此矣。
其于利害去取,晓如白黑,其义理昭著,粲如日星。
不知学者于戒定慧何疑,而不随顺?
于无明烦恼何恋,而不弃遗乎?
孟轲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则不远秦楚之路,为指之不若人也。
指不若人,则知恶之;
心不若人,则不知恶。
此之谓不知类也」。
今之知类者,吾特未见耳。
岂密行暗證,隐实显玼,世不得而知欤?
抑观力粗浮,习重境强,多遇缘而退欤?
余切慕思大智者父子,于道能遗虚名,收实效,三十年间,决期现證,皆获宿智,通入法华三昧,乳中之酪,此其验矣。
呜呼,安得如南岳、天台两人者,与之增进此道哉?
政和五年六月十日书。
题小参(1115年) 北宋 · 释惠洪
如来世尊说般若,传至震旦者,无虑数百万言。
其要不过曰一切智智,清净无二,无二分无别无断。
故杜顺宏《华严入法界旨诀》终必曰:「一切智通无障碍」。
古之宗师于世尊之意神而明之,独云门大师。
云门灭百年有云庵老师,握临济剑,得云门之旨,于说法时如月在千江,不借言诠,一切见者,心得意了。
自老师之化,出其门者皆不足以知此,独湛堂师兄知其意。
予三复斯语,为之叹息,使云门、云庵而在,见此语当抚掌一笑。
盖其谨严如欧阳率更小字,端方如颜平原大字,秀整姿媚如钟太傅表章,精奇雅丽如王会稽《兰亭记》。
呜呼,何其盛哉!
题华光鉴湖图(1120年) 北宋 · 释惠洪
予建中靖国游西湖,航西兴,游浙东,以病不果,甚以为恨。
读东坡诗,见山川之精神,如儿稚对蜜知其甜。
今观《鉴湖图》,如华光戏以蜜置舌书间耳。
涌师俄收之而去,儿稚虽痴,然亦知蜜不可如饭尝食之也。
跋吕镇公诗(1115年) 北宋 · 释惠洪
右惠照院见太师镇国吕公留题一首,深清雄丽,有爱君报国之志。
时公方尉新昌,实生太尉。
吉甫以道德为神考所敬,与舒王上下议论,遂参大政,文章翰墨,雷霆一时。
福禄寿考,逮事三朝,天下学者宗之。
昔李邵以高才博学为南郑幕门侯吏,而其子固为东汉名臣,岂所谓隐德报应不身尝之,而及其子孙者乎?
予于太师镇国公亦云。
跋兰亭记并诗(1122年7月) 北宋 · 释惠洪
宣和四年夏,弥月不雨,稻田龟兆出。
予晨兴垂头坐西斋,方与造物者游,而厨丁聿来告米竭,余作白眼久之。
希先送此轴来索跋,欣然见王子敬诸君子,忘其厨丁。
厨丁求与决,予曰:「当以三筏用事,正不必逼人也」。
潭州开福转轮藏灵验记(1119年5月) 北宋 · 释惠洪
长沙,楚之大藩,民俗殷富可也,而山水之富亦擅名天下。
千雉垣叠,万井喧阗,而嚼岳色之芳鲜,饮湘流之甘寒。
宝坊精舍,楼观追逐,烟云蔽亏,梵放酬酢,如钱塘之西湖,伊洛之嵩少。
开福在郡城之北,基构雄誇,尽占形胜,昔马氏植福之地也。
弘法聚徒,皆当时之望士,号大丛林,名镇诸方。
马氏尝命苾刍智光建东藏,奉安法宝,欲增妙丽,规法忉利诸天。
光以意造,不合教乘,议者曰:「惟劲禅师隐居岳中三十年,得心法之要,而淹通三藏,异迹甚著」。
厚礼致之,劲果来于是。
布地文石为云涛之状以象海,琢石云涛之上以象须弥山,建大轮山之颠而辅以小轮四,棋布峙立,如人聚五指。
翔空为朱栏青锁,间见层出,以象忉利宫阙。
光之徒颇相折难,劲博引《楼炭》等经,《瑜伽》、《俱舍》诸论,證尤甚明。
会尊者室利嚩啰者来自五天,是劲之说,而藏乃克成,为湖湘第一。
政和之初,长老道宁开东山法道食堂,日五千指,百须颐指可办,门人法圆实阴相之。
圆,宜丰人,短小精悍,而材能任事,宁使牧众,典金谷,道俗归之。
宁剋日而化,潭帅以大长老智公黄龙高弟,时年九十馀,可嗣其席,遣令佐即云盖迎之。
智以老辞。
令佐曰:「太守请饭乃不赴,贻法门之咎」。
智至,即鸣鼓问其故,曰:「请师住持也」。
心知堕其计中,受之未几,以职事付其嫡子文正。
文正本色,饱参有局量,克肖前懿。
圆不以新故二其心,唯集诸功德成就胜缘。
三年化众檀钟瑜等翻修藏殿,五年秋将毕工。
九月己卯,梦合抱之木半空而止,圆蒲伏,疑将压焉。
呼曰:「谁为此木危人如此乎」?
有答者曰:「此藏心也」。
黎明觊州男子程俊来谒,愿施木以修藏,如梦中。
自是施者日填门。
十月癸丑,使木工张询梯其颠,施斧凿,得木镂谶文,其略曰:「吾成此藏,魔事极多。
不踰二百年,有吾宗法子革作转轮,此其基也」。
住持者,荆山宝也。
法子者,月望也。
匠者,弓长也。
自伪天福癸丑,至宣和改元己亥,盖百九十馀年,夫岂偶然也哉?
余获拜观,遣十辈下推其毂,五轮俱旋。
其上涂金间碧,电驰风绕,庄严之丽,惟见者心了,而言所不能形容也。
圆自言其巧非木工所能,皆梦中若有指授者。
凡费缗钱五百万,六年而后成,且求文以记其事。
余闻三世如来教法,有微尘数偈句,藏于龙宫,秘于五天者。
太山毫芒尔,而流传中国者,才五千轴。
然众生痴迷,且不闻其名,况义味乎?
双林大士以平等慈,行同体悲,广摄异种,为此方便。
如疲军闻梅林,虽未及见,而渴心止;
如病夫入药肆,虽未得饮,而病已除,况于见之而获饮者乎?
虽若简易,然不犹贤于未知者耶?
晋道人惠受,尝宿王坦之园,梦以园营精庐。
既觉讶之,假寐复理前梦,以语坦之,遂果其事。
已而又梦得刹柱,明日行江亭,获随流之木。
唐法师昙彦居越州龙兴寺,大殿隳坏,众请彦修之。
彦曰:「非贫道力也。
却后三百年,有非衣檀越来兴此殿」。
及期,太守裴肃果符其谶。
呜呼,圆退然寒窭,一钵行人间而已,梦如惠受,而非有王氏之园为之赀谶;
如昙彦,而非有裴公之力成其愿,乃能不起于座,出双林之横枝,续光明之千焰,必有大过人者,可无书乎?
五月日记。
朱氏延真阁记(1115年) 北宋 · 释惠洪
出高安之西门,行五十里,山川有佳气,草木有华滋,桑林有秀色,民俗有古风,如武陵桃源,如剡溪赤城。
有隐君子朱坚伯固者世家于此,特临广陌为危阁,以延真为名。
余自京来归,过而登焉,凭栏而睇,烟云杳霭,形胜纤秾,一览而尽得之。
而恨其名未足以副其趋,谓伯固曰:「君风度儒者也,年方壮,有美材,乃不以功名富贵为急,甘隐约于山林也。
而雅志欲延真,岂有说乎」?
伯固曰:「然,吾当语子。
夫功名富贵偶然尔,士以身徇,惑也。
何以知之?
汉武帝见相如赋,喟曰:『吾安得与此人同时』?
及见之,止以为上林令。
富贵若不可必也。
唐太宗见马周之论,促使召之,接武于道。
及见之,谈笑而断国论,富贵又若可必也。
李广之伎无双于天下,及从式师出征,迷失道路,竟不得侯而死,功名若不可必也。
薛仁贵白衣从征辽东,以三矢而定天山,卒为名将,功名又若可必也。
吾以谓人生百岁,如驹过隙,要当从吾之志耳。
昔梅子真补南昌尉,时放浪此邦,有别业之遗基在焉,已为道士庐。
元始中,弃妻子归寿春,后人见之于稽山,变姓名为吴门卒,而传不书其终,其为仙明矣。
庸讵知其不杂屠沽,尚往来故居乎?
吾为阁以延之,傥幸及见,又庸讵知不携吾登毛车,渡弱水,以游道山哉」?
余不得而答,乃叙其说,援笔而记于壁。
布景堂记(1122年) 北宋 · 释惠洪
宣和三年秋,萍乡文益之还自大梁,过湘上会余,夜语及里中奇豪,而高侯尤其魁垒者。
侯学精敏而齿少,行修洁而材高,虽隐约寂寞之滨,而名满缙绅之间。
所居有风泉云壑之胜,茂林脩竹之美,四时之景,阴晴异态,秾纤毕见。
构亭佳处,而名之曰布景。
余因得其为人,而想见其处,恨未能与益之从侯相佯乎其上,援笔而赋之。
越明年春,以书抵余曰:「山川之妍美,阅古今而不尽;
万物之荣谢,供四时而无穷。
然特若为闲适者所施设,而为悲愁者所乾没也。
玉轮流辉,苍崖哀湍,天下之清绝也,而倚娉婷者不见,节丝竹者不闻。
昼公曰「月色静中见,泉声幽处闻」者,讥之也。
红艳之闲美,鸣禽之过前,物外之奇观也,而忧国者以为悲,行役者以为愁。
少陵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者,哀之也。
吾口先王之法言,逢至治之圣世,勤田园以供伏腊,玩琴书以娱宾客,偏亲慈和而耳目聪明,弟昆孝友而乐易贤雅,所谓悲愁者于我亦安能神哉?
以吾之闲适,较市朝当十倍。
吾亭虽陋,然万景分布吾前,受吾约束,真造物之为施设,非经营而得招要而至者也。
子其为我书之」。
余曰:昔支遁之爱山,乃买沃洲之小岭;
贺知章之爱水,特上疏以乞鉴湖。
其风味虽清妙,而正所谓经营招要者。
若之紫芝则不然,偶爱陆浑山水之佳,遂留六年。
余观高侯之趣味,殆亦紫芝之流,乃欣然为记之。
寂音自序(1123年3月4日) 北宋 · 释惠洪
寂音自叙:本江西筠州新昌喻氏之子,年十四,父母并月而殁,乃依三峰靘禅师为童子。
十九,试经于东京天王寺,得度,冒惠洪名,依宣秘大师深公,讲《成唯识论》,有声讲肆。
服勤四年,辞之南归,依真净禅师于庐山归宗。
及真净迁洪州石门,又随以至,前后七年。
年二十九,乃游东吴,明年游衡岳。
又三年而真净终于庵,自湘中归拜塔,将终藏于黄龙。
而显谟朱彦世英请住临川北禅二年。
退而游金陵,久之,运使学士吴幵正重请住清凉。
入寺,为狂僧诬,以为伪度牒,且旁连前狂僧法和等议讪事,入制狱一年,坐冒惠洪名,著缝掖入京师。
大丞相张商英特奏再得度,节使郭天信奏师名。
坐交张、郭厚善,以政和元年十月二十六日配海外,以二年二月二十五日到琼州,五月七日到崖州。
三年五月二十五日蒙恩释放,十一月十七日北渡海,以明年四月到筠,馆于荷塘寺。
十月,又證狱并门。
五年夏,于新昌之度门,往来九峰、洞山者四年。
将自西安入湘上,依法眷以老,馆云岩。
又为狂道士诬,以为张怀素党人,官吏皆知其误认张丞相为怀素,然事须根治,坐南昌狱百馀日。
会两赦得释,遂归湘上南台。
以宣和四年夏释此论,明年三月四日毕,停笔。
坐念涉世多艰,百念灰冷,时年五十三矣。
追绎达摩四种行,作四偈。
《无求行》曰:「形恃美好,今已毁坏。
置之世路,自觉塞碍。
始缘饥寒,致万憎爱。
欲坏身衰,入此三昧」。
《随缘行》曰:「此生梦幻,缘业所转。
随其所遭,敢择贵贱?
眠食既足,馀复何羡?
缘尽则行,无可顾恋」。
《报冤行》曰:「僧婴王难,情观可丑。
夙业纯熟,所以甘受。
受尽还无,何丑之有?
转重还轻,佛恩弥厚」。
《称法行》曰:「本无贪瞋,我持戒忍。
食不过中,手不操楯。
风必顿息,而浪渐尽。
离微细念,方名见性」。
既说是偈,并载于此,时省观焉。
呜呼,孙思邈著《大风恶疾论》曰:「《神仙传》有数十人皆因恶疾而得仙道,何者?
割弃尘累,怀颍阳之风,所以因祸而取福也」。
寂音之祸,奇祸也,因祸以得尽窥佛祖之意,不能文以达意,以寿后世,则思邈之论可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