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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九渊南宋 1139 — 1193
题兰亭帖 南宋 · 陆九渊
余尝从王顺伯求观其所藏《兰亭》,二本相类而差肥,一本瘦劲。
尤延之谓瘦者乃真定武本,而顺伯则主肥者。
二公皆好古博雅,所辨古刻之真伪,皆为后辈所推。
今不同如此,孰能决之?
此本乃类其瘦者,顺伯既著语矣,盍就延之而正焉,以究其说。
陆九渊。
常胜之道曰柔论 南宋 · 陆九渊
人情之所甚欲,常出于其所甚不欲。
处天下之胜,而举天下常无以胜之者,此固人情之所甚欲也。
若乃暴之而有胜人之形,张之而有胜人之势,峣峣然与物为敌,而未始少屈者,此则快于常人之情,而以为可以致胜焉者也。
然而天下之取败者常出于此,而幸胜者不万一焉。
至于窥之而无胜人之形,抗之而无胜人之势,退然自守,初若无以加乎人者,此则常情之所甚不欲,而以为无足以致胜焉者也。
然而勇者于此丧其力,智者于此丧其谋,举天下之所谓若可以胜人者,皆于此而丧其强,则夫常胜之道盖无越于此者。
然则其所甚不欲者,乃所以致其所甚欲者,而人或未之知也。
「常胜之道曰柔」,列禦寇之所以言也。
窃尝论之,禦寇是说,固不可以苟訾,亦不可以苟赞。
何者?
论胜之势而不及理,则胜有不出于柔;
语柔之体而不及用,则柔有不可以致胜。
悉楚甲以奔邹之陈,则邹之将必俘楚之庭;
扫齐境以临薛之城,则薛之君必惟齐之命。
是胜未始出乎柔也。
然周以岐山之邑而兴王业,越以会稽之栖而成伯图,蜀汉足以毙项,昆阳足以死莽,是胜未始不出乎柔也。
盖不出乎柔者,势也;
出乎柔者,理也。
理可常也,而势不可常也,是势果不足论而胜果出于柔也。
蒙鸠之巢,不足以当嵩衡之遗石;
枯杨之稊,不足以试镆鋷之馀锋。
是柔未始可以致胜也。
然天下之至柔者莫若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
洞庭、彭蠡之潴是汪然者,非犀兕之坚,金石之郛也。
有贱丈夫焉,奋剑而裂之,力则疲而水则不可裂也,投石而破之,石则坠而水则不可破也,则是柔未始不可以致胜也。
盖不可以致胜者,其体也;
可以致胜者,其用也。
体者徒柔也,而用者不徒柔也,是体果不足论,而柔果可以致胜也。
论胜之势而不及胜之理,语柔之体而不及柔之用,然而赞之者,是不明而苟于徇人也。
然而訾之者,是愚而果于自任也。
訾之之弊,往往徒恃其有胜之势,而不知其无胜之理。
六国并而秦以破,南北混而隋以亡,此恃胜之势,而不知势之不可常也。
赞之之弊,往往徒以其有柔之体,而不知其无柔之用。
元帝以优柔而微汉,德宗以姑息而弱唐,此有柔之体,而不知徒柔之无用也。
尺蠖之屈,以求伸也;
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猛虎伏于深谷,而其威愈不可玩;
翠虬蟠于深渊,而其灵愈不可狎。
使胜之势而若此,则乌有不可常也哉?
是其势固出乎柔,而非向之所谓势者也。
泊然而无胜人之形,寂然而无震人之声,诱之不可得而喜,激之不可得而怒。
使柔之体而若此,则亦何往而不胜哉?
是其体固有所用,而非向之所谓徒柔也。
呜呼!
天下之言胜者,每快于秦之并吞、隋之混一。
而言柔者,又多溺于汉之优柔、唐之姑息。
则吾又安得夫知柔之说者,而与之论常胜之道哉?
虽然,登华岳则众山不能不迤逦,浮沧海则江、汉不能不污沱,明圣人之道,则禦寇之学几不能立其门墙。
盖正己之学,初无心于求胜,大中之道,初不偏于刚柔。
沉潜刚克,高明柔克,德之中也。
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时之中也。
时乎刚而刚,非刚也,中也;
时乎柔而柔,非柔也,中也。
其为道也,内外合,体用备,与天地相似,与神明为一,又安有求胜之心于其间哉?
屈伸视乎时,胜否惟其德。
汤尝事葛矣,而仇饷之师竟举;
文王尝事昆夷矣,而柞棫之道终兑。
非求胜也,时也。
虞干舞而苗格,周垒因而崇降,非用柔也,德也。
且南方之强,在于宽柔以教,而申枨之欲,则不可谓之刚。
盖刚之中有至柔之德,而柔之中有至刚之用,安得以一偏而名之哉?
彼靡靡而言柔,行行而言胜,固无议焉耳矣。
顾为禦寇之说者,于此非羞污反走,则亦将舍所学而问圣道之津矣。
故明圣人之道,则禦寇之学几不能立于门墙。
虽然,禦寇之学,得之于老氏者也。
老氏驾善胜之说于不争,而禦寇托常胜之道于柔,其致一也。
是虽圣学之异端,君子所不取,然其为学固有见乎无死之说,而其为术又有得于翕张取予之妙,殆未可以浅见窥也。
其道之流于说者,为苏、张之纵横;
流于法者,为申、韩之刑名;
流于兵者,为孙、吴之攻战。
高祖得于张良而创汉业,曹参得于盖公而守汉法,逮光武有见乎苞桑之说,遂以兴汉而理天下。
今苞苴竿牍之智,弊精神乎蹇浅者,其于苏、张、申、韩之伦无能为役,而欲肆其胸臆以妄议老氏、禦寇之学,多见其不知量也。
故曰不可以苟訾,亦不可以苟赞。
题翠云寺壁(1189年11月) 南宋 · 陆九渊
淳熙己酉长至后二日,余寓许昌朝家,约游翠云。
明日,刘伯协戒余朝餐,许昌朝、胡无相与焉。
伯协又誇翠云泉石,谓不减庐阜。
饭馀乘兴一行,不期而会者盈翠云之堂。
翠云五题,始于王文公父子六咏,增于吾家庸斋、梭山二兄之游,乃今始得亲目。
昔年尝东游会稽,探禹穴,西登五老,窥玉渊。
比岁又开象山于龙虎之上游,启半山、砌潭、风练、飞雪、冰帘、栀子诸瀑。
今秋之杪,登云台,瞰鬼谷,穷石人之龙湫,观千寻之玉带,乃独未睹跃马鸣玉之奇,可谓道在近而求之远。
然则斯游之得,亦已多矣。
盛冬水泉既缩,又值久晴,长老敏公,俾畦丁决田间蓄水,大作水供;
陈师渊作饭供;
胡无相作茶供,成此一段奇事。
在会长少为善之意,如川方增,不可不纪。
会者姓字,具列于后,童子书名。
象山翁书。
杨承奉墓碣(淳熙十五年十一月) 南宋 · 陆九渊
年在耄耋,而其学日进者,当今所识,四明杨公一人而已。
公长不满五尺,薾然臞儒,而徇道之勇不可回夺。
血气益衰,而此志益厉,贲、育不足言也。
余获从公游甚晚,而知公特深。
平生为学本末无不为余言。
四方士友辱交于余,惟四明为多。
自余未识公时,闻公行事言论详矣。
公为人恭谨精悍,不屑碌碌,视天下事无不可为者。
其言有曰:「畏夷狄,爱财用,此宰相非才之明验」。
少时盖常自视无过,视人则有过。
一日,自念曰:「岂其人则有过?
殆未之思也」。
于是思之,即得一过,旋又得二三,已而纷然,乃大恐惧,痛惩力改,刻意为学。
读书听言,必以自省,每见其过,内讼不置,程督精严,及于梦寐,怨艾深切,或至感泣。
积时既久,其工益密。
念虑之失,智识之差,毫釐之间,无苟自恕。
嘉言善行,不旷耳目,书之盈室,著之累秩。
尝言:「如有樵童牧子谓余曰『吾诲汝』,我亦当敬听之」。
检身严而安其止,取善博而知所择,旧习日远,新工日著。
自其子识事,未尝见公有过。
所自责者,类非形见,公每发明,以示监戒。
人患忿懥,公容物若虚,人患吝啬,公捐财若无。
或叹其不可及,公曰:「昔甚不然,吾改之耳」。
一夕被盗,翌日谕子孙曰:「婢初告有盗,吾心止如此;
张灯视笥,告所亡甚多,吾心止如此;
今吾心亦止如此」。
四明士族,多躬行有闻。
公家尤盛,阖门雍雍,相养以道义。
仲子简尤克肖,入太学,治《易》,冠诸生。
既第,主富阳簿,访余于行都,余敬诵所闻,反复甚力。
余既自竭,卒不能当其意,谓皆其儿时所晓,殆庸儒无足采者。
此其腹心,初不以语人,后乃为余言如此。
又一再见,始自失。
久乃自知就实据正,无复他适。
自谓不逮乃翁远甚,恨其未闻余言。
后简自以告公,公果大然之。
于是尽焚所藏异教之书。
每曰:「人心至灵,迷者缪用」。
又曰:「动静语默,皆天性也」。
又曰:「颜回屡空,夫子所赏,必以所得填塞胸中,抑自苦耳」。
又曰:「今吾之乐,何可量也」!
余为国子正,公携二孙访余,留月馀而去。
后其子为浙西帅属,迎公以来,余更卜廨为邻,每侍函丈,属厌诲言。
晚学庸虚,无能启助,负公所期,斯为愧耳。
公尝步行小跌,拱手自若,徐起脩然,殊不少害,从行异之。
公曰:「蹉跌未必遽伤,此心不存,或自惊扰,则致伤耳」。
余闻之,曰:「所谓颠沛必于是」。
江浙相望,千里而遥。
公既还第,余亦屏处,时想风采,如鞭其后。
公之云亡,子简遣讣。
余适西游,仆及余馆,余不知其讣也,方喜见之。
首问:「公安否」?
仆答曰:「已下世」。
余惊嗟再三,哭之为恸。
简又以墓碣属余,于是次而铭之。
公讳庭显,字时发。
其先居台之宁海黄坛,九世祖徙明之奉化,其子又徙鄞。
绍兴末,北虏犯淮,又徙慈溪。
曾祖伦,祖宗辅,父演,皆隐德不仕。
淳熙十一年,寿圣庆霈,公以子官封承务郎。
十三年,光尧庆霈,封承奉郎。
十五年八月戊寅,以疾卒,享年八十有一。
卜以十一月庚申,葬于县之石坛乡句馀村孝顺里。
娶庄氏,先公十四年卒,公盖合葬。
子男六:筹、篆、简、樠卿、篪、籍,篆尝与举送,简宣教郎,新知绍兴府嵊县,樠卿夭。
女三:长适孙楷,次适冯象先,次适王洽。
孙男十三:恬、恢、惟、悔、怿、忯、恪、慥、愉、憺、惿、㦉;
女九:长适颜衮,次适舒钺,馀未许嫁。
曾孙三:壑、垕、圭;
女一。
铭曰:
施之家,可移天下。
海可竭,斯铭不灭。
契侄临川陆某撰并书。
按:《象山集》卷二八,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陆修职墓表(绍熙三年七月)(1192年) 南宋 · 陆九渊
陆氏徙金溪,年馀二百,嗣见九世。
公居五世,讳九皋,字子昭。
同胞六人,公为叔氏,子美其季也,次为子寿,次为某。
子寿下世,今十有三年矣,某状其行,述世系为详。
当是时,先君子未赠官。
其后某志仲兄子仪之墓,不复具世次,独载先君子赠承事郎。
今再赠宣教郎。
去年秋,某迎侍伯兄子强来守荆门。
伯兄至,甫一月,既归,归未及家,公已下世。
呜呼痛哉!
公少力于学,日课经子文集,必成诵,夜阅史册,不尽帙不止。
尝夜过分,先君子见公犹观书,勉使寝息。
公后不能自已,为之障灯屏息,惧先君之复知之也。
及长,补郡学子弟员,一试即居上游。
郡博士徐君,视公文行俱优,擢为斋长。
公与二季,尝正衣冠讲诵不懈,徐君每所咨赏。
月试必联名占前列。
徐君尝语于众曰:「此其学皆有渊源,非私之也」。
然公年过三十,始获荐名,又复不第,投老乃得一官,兹非命耶?
公持论根据经理,耻穿凿之习,虽蹭蹬场屋,而人所推尊不在利达者后。
授经之士,或以独步胶庠,或以擅场南省,而公之与否曾不以是,一视其言行如何耳。
今其徒有忠信自将,退然里巷庠序之间,若将终焉而进修不替者,公之教也。
先君子居约时,门户艰难之事,公所当,每以条理精密,济登平易。
吾家素无田,蔬圃不盈十亩,而食指以千数,仰药寮以生。
伯兄总家务,仲兄治药寮,公授徒家塾,以束脩之馈补其不足。
先君晚岁,用是得与族党宾客优游觞咏,从容琴弈,裕然无穷匮之忧。
当是时,公于妻子裘葛未尝问也。
杜子美《北征》诗谓:「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
公妻子无海图可坼,无天吴紫凤可衣,然旧绣移曲折,颠倒在短褐,则有之矣。
先君子之丧既除,公不复御讲席,家塾教授,属诸其季。
过从之隙,时时杖策徜徉畦垄阡陌间,检校种刈,若无意斯世者,岂各以其时耶?
番昜许氏为书院桐岭,延师其间,以处乡之学者,又自禀若干人。
然其季子往往从学于外,亦尝来从余游,因得侍公函丈之末。
公之馀论遗风,或者窃有所闻矣。
一日,父子协谋,辟庐舍,储器用,广会集之堂,增自廪之员,介其乡之贤者,致礼以延公。
公却之再三,请益固,公为一出
桐岭学者于是变而乐义理之言,厌场屋之陋,士大夫闻风,莫不愿与参席,自远至者,踵系不绝,兴起甚众。
然公年益高,颇倦酬应,未几谢去。
越数岁,安仁宰曾君,文清孙也,至则葺县学,增士廪,修礼仪,尊师道,愿公主之,公不复出矣。
淳熙丁未,江西岁旱,抚为甚;
抚五邑,金溪为甚。
仓台、郡守,留意赈恤,别驾廖君实主之。
廖知其说,莫善于乡得其人,莫不善于吏与其事。
造庐问公计策,且屈公为乡官,于是乡之所得,多忠信之士,而吏不得制其权以牟利。
明年,赈粜行,出粟受粟,举无异时之弊。
里闾熙熙,不知为歉岁,而俗更以善,公力为多。
公平居混然无异于人者,而智识浚深,遇事始见。
又其晦明之变,人所不解。
当其晦时,童子所了,隶人所知,公或不辨,然特间见于燕閒、视听、使令之间,未始害事。
至事理之盘错,情伪之隐伏,贤识趑趄,或用蹉跌,惟公之明,如辨苍素。
客有以名闻者,公探衣将见之矣,户间偶目其貌,退而却衣曰「吾不欲见斯人也」,已而果非佳士。
况此非独人所不解,公亦有不能自知者。
不以学自命,而就證者类有惬志;
不以智自多,而就谋者类有寤心。
公之得于天者,如玉在山,如珠在渊,其可量哉?
逆逊溺心,形似蔽实,微者过当,甚者易位,今之贤者,未易免此。
惟公之明,好恶不能乱,形似不能蔽。
《大学》曰:「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
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
公畴昔亟诵斯言,而屡叹其难,公之所以自致其力者深矣。
是书之流行,近世特甚,然其灵足以造此者,求诸其杰,未见如公者焉。
公壮年以吕氏次序《大学》章句犹有未安,于是自为次序。
今远方学者传录浸广,吾家独亡其稿。
公之子,长者年将四十,乃不知父尝有是书,盖自其省事,惟见公正文讲授故也。
公见善未尝不喜,而称道不浮其实;
见恶未尝不恶,而指摘不加其罪。
两益之辞无所和,一切之论无所取,疑似之迹不轻实,流传之事不轻据。
故人之所称,有所未许,人之所摈,有所不绝。
众人所决,发言盈庭,公每低回以致裁抑。
忧世之士,或病公首鼠,不足以植风声,示惩劝,而公隐然持之自若。
近年以文祭旧生徒刘尧夫,颂其平日之美,责其晚节之过,谓改之冥冥,尤足为贵,其辞深切著明,读者无不感动。
理之所存,何间幽显,当疑而决,当决而疑,均为不明也,孰谓公首鼠哉?
公尝名所居斋曰庸学者,因号庸斋先生,然公未尝言其义,学者亦未尝有所请。
公著述颇多,皆未编次。
生于宣和乙巳十有二月十有四日辛亥,卒于绍熙辛亥十月十日乙酉,享年六十有七。
卒之前一夕,起旋小跌,自是倦乏,然就枕即熟睡。
觉时医者视脉,家人进药,虽饮之,必曰:「吾不起矣」!
十日之朝,侍疾者忽不闻鼻息,察公则已逝矣。
娶吴氏。
子四人:损之、益之、贲之、升之。
女二人:长先公二年卒,未及许嫁;
次许嫁贵溪张氏。
孙男一人,女三人。
卜以绍熙壬子七月十有二日葬于乡之长庆寺侧。
公以淳熙甲辰寿圣庆恩,授迪功郎,监潭州南岳庙。
十六年己酉,上登极,覃恩进修职郎。
某效官重湖,疾不侍药,敛不抚棺,葬不临穴,呜呼痛哉!
敬次序公平生以表墓。
某闻命之日,尝请迎侍,公曰:「子行矣,吾往时当自访子」。
讣前数日,从公于梦,自是节朔必梦见公,呜呼痛哉!
东望陨涕,为之铭曰:
如珠潜光,可以照夜,公之明也。
如玉储润,可以贲山,公之德也。
表公之坟,与斯铭其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