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位置
作者
黄干南宋 1152 — 1221
乞岳庙第四劄 南宋 · 黄干
干昨自江陵罢官来归,自度衰贱无能,僭以岳祠为请。
继承宇文宣抚再辟充江陵旧阙,干大病之馀,不任奔走,已行改辟。
干以留滞中都,资用已竭,复闻闽中米价腾踊,乡落扰扰,遂再上祠请,退居田庐,俯伏俟命。
及得邸报,乃蒙朝廷复降与干官差遣指挥。
仰见某官收拾人物,不间疏贱,蝼蚁小官,亦蒙记恤,不欲终弃于无用之地,私切感激,何以称塞。
伏念干奇蹇之踪,不自植立。
先人为绍兴御史,家无置锥之地,两兄从宦,相依以生,仅改京秩,相继而殁。
干托迹妻父,偶得一官。
心志摧沮,举家数百指,无以自活。
宣抚吴公辟置幕府,军旅方殷,不敢惮劳,遂蒙委赴宣司商议。
信阳关隘,地系极边,人惮其行,薛公、陈公移书江陵,委提点光、黄、信阳八关。
自去岁七月奔走穷山绝徼,往反数百里,孱弱之躯,因此得疾。
以孑然之身,抱病数千里之外,当是之时,不以兵死,亦以病死。
今幸以身归老牖下,岂敢复有荣进之望?
而某官乃念之如此,所谓施恩于无用之地,垂德于不报之所。
惟是累重家贫,日图升㪷,不足自给,盖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
远望阙庭,如在数千万里之外,虽寸步不能以自致。
傥蒙钧慈特赐怜念,仍旧陶铸岳庙差遣,使干即得就升㪷之禄,皆大造之赐也。
行下军学为申请增俸钱帖 南宋 · 黄干
学校养士本是美意,为郡守教官者不知以道义训诲诸生,但欲增添俸钱,增置学产,以取士子之虚誉,所谓教养之义安在哉?
况此一项钱,去岁九月王知军已被均州之命,则汉阳军钱物,均州太守不应妄行支破,陈知县辄行陈乞,王知军亦复听从。
官司钱物尽是百姓膏血,岂是官吏得以妄行支破,沽誉干名?
据学司赍到簿历对算,每月百五十贯会子支破尚有馀剩,又何用再支五十贯会子?
职事员数,朝廷自有著令,今增置至数倍,亦有足迹不到学校而遥请月俸者,官司又何忍以生民膏血充此无用之费哉?
天下事惟求其是,若每事合理,俯仰无愧,人自心服。
若但欲以钱米买士人之唇□,可谓无识之甚者,当职不敢曲徇此请。
帖教授照会,仍请契勘职事不在学虚请俸钱者,并请削其籍,具姓名申。
复刘师文宝学(甲) 南宋 · 黄干
干八月下旬自金陵,邸吏递至台翰并奏藁各一通,捧读惊愕,莫知所自。
未及修谢,忽被汉阳之命,已而督促就道,水陆奔驰,凡两月方达汉阳,遂成稽缓,不胜恐悚。
干,闽之鄙人也,禀资庸陋,亡以瘉人。
先君以儒素起家,至绍兴御史,以清节为世所推重,不肖诸孤恪守先训,罔敢失坠。
既冠,闻晦庵先生以圣贤之学诲后进,抠衣从之,始获粗知治心修身之本末。
家素穷空,孥累猥众,迨至中年,偶得一官,奔走州县,亦不过为斗升之计,而推其所闻于父师者而见之行事耳。
然以狷狭之资,不能同流合污,以自媚于世,故其得罪于人者常多。
然亦有察其愚直,以为粗有足取,荐之于朝者凡数人。
然非乡曲之旧知,则州县之属吏,独端明汪公尝三见荐于未尝识面之日。
顾闽浙之相去,壤地相接,是必有为之游谈者。
惟阁下在西蜀数千里之外,自代之章乃首及于闽峤州县之一小吏,以阁下之气节德业,视当世之士固未肯多逊,而海内英俊亦岂无足以当论荐者,而顾求之于世所摈弃之人,此其所以惊愕而莫知所自也。
非干之才有以异于人,阁下之识见亦非流俗之所能窥测也。
人之所以自立者,亦以天之所以付予于我者不可以不尽其分,初未尝以世之用不用、人之知不知而有所加损也。
顾以衰贱无用之人,而乃独蒙大君子之知遇如此,则穷当益坚,老当益壮,亦不敢不痛自勉励也。
干之乡慕阁下声名非一日之积,而未得遂侍坐函丈之愿。
丙寅之夏,从官于江陵幕府,是时边事方兴,议论之间落落难合。
阁下去江陵方数月,幕府之故吏犹在,间有相问劳者,必曰使子遇前帅刘公,必将志同气合而无间也,干犹莫能悟其所以言者。
已而遍考前日之所施行,但见吏畏而民安,事修而用足,与其所亲见者大异,然后叹其命之穷,而所遭之不偶也。
孰谓十年之后,复蒙知遇之厚乃如此耶?
然虽蒙阁下之知遇如此,而干之年已六十有三矣,去函丈又二千馀里。
干以职守所拘,无由致其身于大君子之侧,以慰其生平愿见之心,则亦有咨嗟太息而已。
望阁下而不得见,干之衰老又如此,则所恃以见其区区之情素者,一纸之书耳,又何敢以无谓之寒暄、不情之称颂而仰渎执事者之听耶?
故敢并述其愚,以求教诲于左右。
臣子之于君父,与生俱生,而不可解于心者也。
食人之禄者当任其事,此亦不待智者而后知也。
数十年来,风俗日异,谋身之意多于谋国,为私之心急于为公。
上之人既不能明示好恶以力变之,或反推波助澜,使人安之,以为当然,所谓廉耻节义,至是扫地矣,国将何恃而能自立耶?
此无他,义理不明而人心不正也,阁下其何道以革之耶?
中夜以思,心焉如割,尚冀台慈痛为当路者言之。
干衰病日侵,所望者阁下召还,当得拜迎舟次也。
有晦庵所为先君子墓志一篇,敬录呈。
党蒙为跋数语以光泉壤,幸甚。
干近有乱道两篇,并纳呈,言虽不文,然亦足以激流俗而明道统也,并望有以教之。
与金陵制使李梦闻书(八) 南宋 · 黄干
干迂疏狷狭,生长桑梓,于尚书未尝有一日之雅。
从宦江西,伏谒之初,便蒙顾遇,异于俦匹。
自是以来,荐拔覆护,盖生平知己未有若是之特达深厚者也。
干无所能似,少从四方之师友游,涉历世故,今年几七十矣。
窃亦以为今代人物可以为国柱石,扶持宗社,非尚书其谁与归。
今者当阃外之寄,以法从之尊,下与韦布之士相与为僚友,如干不肖,亦预采取之列。
而真翰宠贻,谦抑慰藉,皆非敢望于今之世者。
天下之士孰不闻风慕义,争出死力,以效驱驰于鞭策之下哉?
惟是干之才识卑下,齿发复衰颓,既不足以备使令,而南北大势又复有深可虑者。
言战固未可轻,言和尤为大缪。
绍兴言和,但不能取中原耳;
今日言和,且并江南而弃之也。
战既不可,和又不可,以彼之愤激,当吾之偷惰,是岂非深可虑乎?
此非上下一意,警策奋厉,皆以国事为念,蒐兵聚粮,使长淮屹然有可恃之势,未见其可也。
纵曰未能,亦且以两淮付之尚书,使得伸缩自由,而无所牵制,事犹有可为者。
今又动掣其肘,则虽使伊、周、管、乐复生今之世,亦无所用其力。
干也素于庙堂未尝曳其裾,而诸公贵人又多有恶其不附己者。
头方命薄,动招谗谤,以义处之,理当不仕,俛首州县,直为贫耳。
今使之居元僚之任,以参阃外之谋,是昭昭然为的于天下,人莫不弯弓而思射之,正恐不能为尚书之益,而反以为累也。
更望尚书熟虑而改图之,不胜幸甚。
本府城壁既就,五门亦已包砌,上施敌楼,下设重门,屹然可观,两淮之人过者惊叹,皆尚书之赐也。
但包砌城身,其功倍于土城,势须来秋方得了毕,盖冬寒春雨皆非造砖砌城之时也。
答余瞻之(二) 南宋 · 黄干
干侍旁苟安,不足勤齿恤。
去良友日久,旧学益荒落矣。
来春拟过蓝田寻旧约,为屏山之行,比收先生书,又为会稽行。
道远力绵,行止殊未能决,更俟后报,如何?
得彦忠兄书云:奏事之请不遂,即不果去。
若先生归屏山,当遂前约否?
则又未知见时也。
杜门独学,近亦得数朋友,但不得数数相聚,如与兄在茅舍中耳。
择之丈归,未有动静否?
扩之兄为况如何?
偶寓先坟,未及拜二兄书。
会次,烦致乡仰意。
庐陵书信递去良久,旦夕须有回讯,当得寻便纳往。
景阳书何说?
比亦收书,看《周礼》甚有味,亦作书挽其归,恐遂为庐陵人,未可知也。
或问草,尝收下十卷,上数卷多脱误,后便附去。
书籍并在家中,此价速行,未及纳去。
《渊源录》尚未及写。
纸蒙惠甚感,但本托致少许,遂尔相溷为愧。
干山居旬馀,颇有清乐,去兄亦不远,恨不能即款聚也。
比收先生书云:「看书一过,颇有省发,因得读书诀云:敛身正坐,缓视微吟。
虚心玩味,切己省察」。
敬录呈。
回崇德吴尉启 南宋 · 黄干
采乡曲之誉,不胜仰德之怀;
仕邦域之中,遂有依仁之幸。
忽鱼书之宠赐,知骑气之鼎来。
感与愧并,得诸望外。
恭惟某官,材高识远,学广文多。
秀气儒林,擅斗南一人之望;
名高仕版,策天山三箭之勋。
自应密勿于庙堂,尚复徊翔于州县。
惠必期于泽物,官何嫌于近民。
伫闻课最之登,即听交章之荐。
干禀姿甚薄,赋分多奇。
半世蹉跎,已甘闲散;
一官蹭蹬,尚苦饥寒。
方兴张颐待哺之思,复起折腰无米之叹。
尚赖仁贤之诲,顿宽寂寞之忧。
报匪琼瑶,姑谢撝谦之辱;
音毋金玉,行修请益之恭。
疑难策问 南宋 · 黄干
问:《易大传》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画八卦者则《河图》,叙九畴者则《洛书》。
八卦、九畴非人之所能为也,盖有自然之象数存焉。
以今考之,河图自一至十,以备五行生成之数,八卦以奇偶错综,而成天地山泽雷风水火之象,二者乃不相类,何耶?
至周重之,而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义始备,其亦有本于《河图》之数否耶?
或曰:自庖牺、神农、黄帝、尧、舜,制器尚象,而重卦之名已著,则又安知非伏牺授图而遂重耶?
其曰文王者,又果何说也?
《洛书》自一至九,纵横十五,亦不过备五行生成之数而已,独不可为卦,而乃为畴,何耶?
九畴之叙,自五行以至六极,亦自一至九以次列之耳,亦何以知其九数之内,遂具九畴之义耶?
或曰:赤文绿字,已见于神龟之所负,箕子从而演之耳。
其信然耶?
然则所谓「则之」者,终亦未有见其必然也。
《易》本《河图》,《范》本《洛书》,犹有可疑者,则《太玄》以拟《易》,《潜虚》以拟《玄》,学者尤不可以不考也。
方、州、部、家、表、赞,以三三相生而成《太玄》;
气、体、性、名、行、命,以五行相错而成《潜虚》,固不可谓非自然之象数也。
以两赞准日,不满则加踦赢二赞以足之;
以一变准一日,有馀则元馀齐不变以合之。
天地自然之数,《易》、《范》果有是乎?
五行在天地之间,惟土取数为最多,而在物为最均也。
九赞之位,土于五行特居其半,名图之布,土居四维,多寡不齐,其义安在?
《易》之六爻即卦之六画也,四重而为九赞,二体而为七变,其亦有说乎?
《易》卦之名,因画起义也,八十一家、五十五行,亦皆然乎?
《太玄》之书法天运以起历,自甲子历二十七而得甲辰,又历二十七而得甲申,又历二十七而后得甲子,其合于章旨统元之数亦巧矣。
谓日起于牵牛者,其于天受为如何?
《潜虚》之书于人事尤惓惓焉,祖于虚,生于气,以成体,体以受性,性以辨名,名以立行,行以俟命,此其著书之序也。
自诎一以至于诎四,得无牵合之病耶?
至其揲蓍之策,或分或挂,以决吉凶休咎之变者,在《易》为大衍,在《范》为稽疑,在《太玄》、《潜虚》亦皆有法焉,其孰得孰失耶?
四书之作,本于天地而备于圣贤,是必有奥义焉,幸详言之,毋略。
问: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易》之为书何预于天文地理耶?
上律天时,下袭水土,夫子所以律而袭之者,又果何事也?
古之圣人,其于幽明之故,必有深察默悟,而非他人之所及知者矣。
冠员冠、屦方屦,俯仰之间,亦岂可懵然而不知其粗者耶?
昔之言天体者多矣,有曰天包地外,地居其中者,有曰天地皆中高四颓者,有曰天地四游,升降于三万里中者,其说固不同,而亦皆有理。
自浑天之说兴,而谈天者皆宗之。
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又何以知浑天之为得而其说之为失耶?
天道左旋,日月五星右转,言天象者皆祖是说也。
然日月五星皆东生而西没,曷为反天而逆行耶?
日阳而月阴,曷为月行反疾,日行反迟耶?
或者天道左旋,处其中者皆顺之,以天行之疾,而视日月之迟,则日月之行反若右转焉。
五星亦然,亦岂得为无理?
且日月皆阴阳之精也,而月之有盈有阙,何也?
或曰:月无光,受日之光,何以验其必然耶?
五星行度,土何为而最迟?
金水二星又何为常附日而行耶?
二十八宿不惟四时迭运,不可以方所言,盖一昼夜之顷,固已迭周乎天矣,何以辨其为东西南北之宿,而各司一方耶?
地之体,则人迹之所历,非若天之难见也。
人之言曰:地形西北高而东南下,故水虽万折无不趋于东者。
然弱水则既西矣,黑水则又西矣。
曰四海云者,安知四表之外不皆有海耶?
又有以天地之中如中国者九,而水环之,故曰九州,中国特其一耳。
人之所见,虽中国且不能遍,又安知中国之外不复有如或者之云乎?
古今同一河也,决于尧而息于禹,决于商而息于周,决于汉而息于唐,其或决或否亦皆有说耶?
禹酾二渠,以循西山之麓,故无泛溢之患,其迹岂不可复考耶?
江自岷山东流数千里以入于海,盖为他水之所会,不应复折而为他水也,今乃有九江之名,而《禹贡》复有东为中江、东为北江之语,何耶?
天下之水一也,而海之水乃或进或退,何也?
或曰视月之出没以为进退,其信然耶否也?
深于幽明之故者非孔子孟子欤?
孔子谓北辰居所,众星拱之,说者乃以为北极一星近于不动而非不动者,何也?
孟子谓禹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今汝也,淮也,泗也,皆径入海而不入江,又何也?
圣贤非讲之不精者,而与今之说者异,其孰是孰非耶?
夫观天地者亦观其理耳,苟徒袭古人之迹,而曰某之论然也,又何以异于侏儒之观优耶?
此问与答者之所当戒也。
问:六经之道与天人并,三纲五常之所自出,而人道之所由以立也。
更秦迄汉,书缺简脱,而礼乐之失为尤甚。
乐之为书,无复存者,小戴所存《乐记》一篇,乃出于荀卿子,司马迁从而述之,其果圣人之遗经耶?
然其所记者,乃乐之大义,而□□节奏不与焉,其亦有可考者耶?
《周礼》职官之书,《礼记》汉儒所述,乃与《仪礼》并列为三礼,亦□不伦矣。
而《仪礼》在唐,虽名儒已苦其难读,今乃不得与二《礼》列于学官,以设科取士,何耶?
礼乐所以正人心、厚风俗,而残缺若此,是未暇悉辨也。
《易》始伏牺,《书》始唐虞,《诗》纪春秋,以备列国,其于古今之际悉矣,其书尚存,而家藏人诵之,其可不考乎?
作《易》本于《河图》,夫子何以言其观天察地,以及鸟兽之文?
用《易》本以卜筮,夫子何以言其开物成务,而冒天下之道?
天地山泽雷风水火,列卦之方位也,《震》、《兑》、《坎》、《离》以居四正,《乾》、《坤》、《艮》、《巽》以居四维,所取何义耶?
九六为老,七八为少,揲卦之阴阳也,阳爻用九而不用七,阴爻用六而不用八,其亦有说乎?
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四,自夏商之《易》已然矣,何以言文王重卦之数?
「元,体之长;
亨,嘉之会」,自鲁穆姜已有是言矣,何以言夫子赞《易》之辞?
夫子释《彖》,系之卦辞之后,夫子小《象》,系之爻辞之下,何于《乾》卦为独得用九用六,别为二爻?
《文言》二篇总释卦义,何《乾》、《坤》二卦为独详?
《系辞》果为□□之言乎?
《序卦》果非圣人之蕴乎?
《易》之可疑者此也。
《书》之作也,或以策命臣下,《微子》、《蔡仲》是也;
或以告谕百姓,《盘庚》、《多方》是也。
命臣下者反易晓,而告百姓者反难通,何耶?
或出于口授,伏生所传是也;
或得之屋壁,孔氏所述是也。
口授者反聱牙,壁藏者反明白,何耶?
《尧典》一篇,孔氏所述,何不系之唐而系之虞?
《皋陶》、《益稷》,左氏所引,何不系之虞而系之夏?
伏生二《典》合为一,而孔氏析之,然《舜典》篇首得之齐建武年间者,安知非伪耶?
伏生《益稷》合于《皋陶谟》,而孔氏正之,然二篇文势相蒙,如苏氏之传者安知非是耶?
嗣征之举,以时考之,当在后羿之世,六师之命岂仲康所得专?
康叔之封,以时考之,当在武王之世,小子之称岂成王所宜言?
《吕刑》虽曰祥刑,而穆王耄荒之所作,夫子曷为取之?
秦穆虽曰悔过,而二国之争未已,夫子曷为存之?
《书》之可疑者此也。
风、雅、颂以为经,赋、比、兴以为纬,此《诗》之义也。
或曰《诗》之中皆有六义,如豳风、豳雅、豳颂是也,其亦有说乎?
有善则美,有恶则刺,此《诗》之体也,然亦有男女咏歌各言其情者,岂皆为美刺而作乎?
或以《诗》为国史吟咏情性而作,闾巷小夫之辞岂皆出于国史乎?
或以《诗》为孔子被之弦歌,以合《韶》、《武》之音,怨忿淫佚之语岂皆合于《韶》、《武》乎?
《七月》陈王业,何以不列之《大雅》,而列之变风?
《棠棣》闵管、蔡,何以不系之成王,而系之文、武?
邶、鄘即卫也,何以不系之卫而系之邶、鄘?
《诗》之可疑者此也。
诸君其详言四经之仅存,以及于礼乐之已废,庶以副朝廷尊经重道、搜罗博洽之意。
平江府和静尹先生祠堂记 南宋 · 黄干
和静尹先生寓居平江府虎丘西庵,榜曰「三畏斋」,所题杂录、《论语解》皆可考,所寓即上方也。
去之七十有五年,郡守直秘阁陈君芾、通守太学博士丁君煜始度庵空地为屋,绘先生像祠焉,尊前贤、厉后学也。
先生讳焞,洛阳人,年二十,师伊川程子。
举闱策士,议诛元祐党,不答,遂弃举子业。
靖康初,以布衣召,不至,诏褒为和静处士。
洛阳陷,家歼焉,先生死复苏,窜长安山谷中。
逆豫以礼聘,溺水逃去,展转蜀道累年。
绍兴五年,以崇政殿说书召,凡二十辞,八年冬始入见,除秘书郎。
明年,迁少监、太常少卿、权礼部侍郎,每迁辄力辞。
其冬,除徽猷阁待制、提举万寿宫,辞不已,遂奉外祠,即虎丘以居,年已七十矣。
贫无以为归也,后二年,竟殁于会稽之寓舍。
先生所遇于世如此。
盖尝考先生之所学,笃于践行,不为虚语,未尝求人之知,人亦莫能窥其所蕴也。
今其可见者,经帷进讲,门人记录耳。
惟即其所遇于世者观其所处,然后知先生之于道卓乎不可及矣。
利害者,人心之私,理义者,道心之公,公私之间,迭为胜负,一取一舍,而贤不肖可知也。
至于历险难之极而不变,处贵显之骤而不动,抱仁履义,终其身而不悔,非盛德能若是乎?
理义充于中,则祸福成败、荣辱得丧胶轕万变,日陈乎前,而此心自若也。
程子之门,从游之士皆闳博俊伟,极天下之选,而于先生亟称之,其察之审矣。
颜渊退然如愚,而夫子称之,亦曰箪瓢陋巷,不改其乐,又曰庶乎屡空。
然则先生者,程门之颜氏欤!
里巷小人颠冥于利欲之涂,不足道;
学士大夫则知理义矣,临利害未毛发许,弃其所守者,可叹也,闻先生之风,得无少愧欤?
有志于道者亦可自勉欤。
二君为是祠,有补于名教大矣,故述其躬行之大节以示学者,庶几验之于身,而得于先生之道云。
嘉定七年六月既望,后学黄干记。
鄂州州学四贤堂记 南宋 · 黄干
阴阳分而五行具,人物生而万事出,太极之妙为之根柢,而周流其间,充塞宇宙,贯彻古今,不可须臾离也。
形交气感而禀受不齐,欲动情胜而好恶无节,心以形役,志以气移,理以欲昏,性以情凿,乡之不可离者,梏亡茅塞,莫之存矣。
图书出而天文始兆,圣贤生而人文始开。
二仪肇分,仁义著矣;
五气顺布,五事备矣。
礼以天秩,典以天叙,而教行焉。
因至显之象,验至微之理,即人事之当然,察天命之本然。
加之以操存持养,则动容周旋,无适而不由于斯道之中矣。
圣贤之功,与天无间,凡有血气,莫不尊亲,心之秉彝,不容已也。
周德既衰,邪说并作,言道者祖虚无,论治者尚功利,谈经者溺训诂,工文者骋词华。
千有馀年,天理湮晦,虽闳博俊伟之才,未有能穷其旨归者也。
圣宋龙兴,德配天地,尊道以儒,出治以仁,经术文章,一根于理,鸿儒硕士,彬彬辈出,上儗三代,下轶汉唐,何其盛哉!
渐摩积累,斯道之久蚀者复明焉。
濂溪周先生不由师传,洞见道体,推无极太极以明阴阳五行之本,人物化生,万事纷扰,则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人极立焉,盖与河图洛书相为表里。
周子以授伊洛二程子。
程子所言道德性命皆自此出,而微词奥义,学者未之达也。
新安朱先生禀资高明,厉志刚毅,深潜默识,笃信力行,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之旨超然独悟。
而又条画演绎,以示后学,周程之道,至是而始著矣。
穷理尽性以至命,存心养性以事天,非四先生孰发之?
道之不明,以学者无所见,而异端祸之也。
四先生之道本诸人心之所固有,天理之不可易,则邪说不得肆,而皆趋于至正之途,止于至善之地矣。
天下学者尊信崇尚,以为孔孟之徒复生斯世,祠之学官,以起学者敬慕之心。
是则师儒之职,会稽石君继喻之意也。
石君为鄂州教授,而干适分符于沔。
石君之先太常寺簿师朱先生为门人高弟,以干为同门后进也。
嘉定八年春二月,四先生祠堂成,遣其学正张颐孙来请记。
四先生之书家传而人诵之矣,述其关于道体之大要,以见四先生之道光明盛大,其本原固有自也。
夫以天命之在人甚明,前贤之教人甚至,圣朝之重道甚隆,师儒之卫道甚切,则游于学校而拜于祠下者,亦思所以自勉哉!
后学长乐黄干谨记。
朝奉大夫华文阁待制赠宝谟阁直学士通议大夫谥文朱先生行状(1207年4月) 南宋 · 黄干
曾祖绚,故不仕;
妣汪氏。
祖森,故赠承事郎;
妣程氏,赠孺人。
父松,故任左承议郎、守尚书吏部员外郎、兼史馆校勘,累赠通议大夫;
妣孺人祝氏,赠硕人。
本贯徽州婺源县永平乡松岩里。
先生姓朱氏,讳熹,字仲晦父。
朱氏为婺源著姓,以儒名家,世有伟人。
吏部公甫冠,擢进士第,入馆为尚书郎,兼史事,以不附和议去国,文章行义为学者师,号韦斋先生,有文集行于世。
吏部公因仕入闽,至先生始寓建之崇安五夫里,今居建阳之考亭。
先生以建炎四年九月十五日午时,生南剑尤溪之寓舍。
幼颖悟,庄重能言,韦斋指示曰:「此天也」。
问曰:「天之上何物」?
韦斋异之。
就傅,授以《孝经》,一阅封之,题其上曰:「不若是,非人也」!
尝从群儿戏沙上,独端坐,以指画沙,视之,八卦也。
少长,厉志圣贤之学,于举子业初不经意。
年十八,贡于乡,中绍兴十八年进士第,以左迪功郎主泉州同安簿。
莅职勤敏,纤悉必亲,郡县长吏,事倚以决。
苟利于民,虽劳无惮。
职兼学事,选邑之秀民充弟子员,访求名士以为表率,日与讲说圣贤脩己治人之道。
年方踰冠,闻其风者,已知学之有师而尊慕之。
历四考,罢归,以奉亲讲学为急。
二十八年,请奉祠,监潭州南岳庙。
明年,召赴行在,言路有托抑奔竞以沮之者,遂以疾辞。
三十二年,祠秩满,再请。
孝宗即位,复因其任。
会有诏求直言,因上封事,其略言:「圣躬虽未有阙失,而帝王之学不可以不熟讲;
朝政虽未有阙遗,而修攘之计不可以不早定;
利害休戚虽不可遍以疏举,然本原之地不可以不加意。
陛下毓德之初,亲御简策,不过讽诵文辞,吟咏情性;
比年以来,欲求大道之要,又颇留意于老子、释氏之书。
记诵词藻,非所以探渊源而出治道;
虚无寂灭,非所以贯本末而立大中。
帝王之学,必先格物致知,以极夫事物之变,使义理所存,纤悉毕照,则自然意诚心正,而可以应天下之务」。
次言:「今日之计,不过脩政事、攘夷狄。
然计不时定者,讲和之说疑之也。
金虏于我有不共戴天之雠,则不可和也,义理明矣;
知义理之不可为而犹为之,以有利而无害也。
以臣策之,所谓和者,有百害而无一利,何苦而必为之?
愿畴咨大臣,总揽群策,鉴失之之由,求应之之术,断以义理之公,参以利害之实,闭关绝约,任贤使能,立纪纲,厉风俗。
使吾修政攘夷之外,了然无一毫可恃为迁延中已之资,而不敢怀顷刻自安之意,然后将相军民无不晓然知陛下之志,更相激厉,以图事功。
数年之外,志定气饱,国富兵强,视吾力之强弱,观彼衅之浅深,徐起而图之,中原故地不为吾有,而将焉往」?
次言:「四海利病系斯民之休戚,斯民休戚系守令之贤否。
监司者守令之纲,朝廷者监司之本,欲斯民之得其所,本原之地亦在朝廷而已。
今之监司奸赃狼藉,肆虐以病民者,莫非宰执台谏之亲旧宾客。
其已失势者,既按见其交私之状而斥去之,尚在势者岂无其人?
顾陛下无自而知之耳」。
明年,改元隆兴,复召,辞,不许,即入对,其一言:「大学之道在乎格物以致其知。
盖有是物必有是理,然理无形而难知,物有迹而易观,故因是物以求之,使是理瞭然于心目之间而无毫发之差,则应乎事者自无毫发之缪。
陛下虽有生知之性、高世之行,而未尝随事以观理,故天下之理多所未察;
未尝即理以应事,故天下之事多所未明,是以举措之间,动涉疑贰,听纳之际,未免蔽欺。
平治之效所以未著,由不讲乎大学之道,而溺心于浅近虚无之过」。
其二言:「君父之雠不与共戴天,乃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凡有君臣父子之性者,发于至痛不能自已之同情,而非专出于一己之私。
然则今日所当为者,非战无以复雠,非守无以制胜。
是皆天理之同然,非人欲之私忿也」。
末言:「古先圣王制御夷狄之道,其本不在乎威强,而在乎德业;
其任不在乎边境,而在乎朝廷;
其具不在乎兵食,而在乎纪纲。
今日谏诤之涂尚壅,佞幸之势方张,爵赏易致而威罚不行,民力已殚而国用未节,则德业未可谓修,朝廷未可谓正,纪纲未可谓立。
凡古先圣王所以强本折冲、威制夷狄之道,皆未可谓备」。
三劄所陈不出封事之意,而加剀切焉。
先生以为制治之原莫急于讲学,经世之务莫大于复雠,至于德业成败则决于君子小人之用舍,故于奏对复申言之。
盖学有定见,事有定理,而措之于言者如此。
除武学博士,待次。
乾道改元,促就职,既至,以时相方主和议,请监南岳庙以归。
三年,差充枢密院编修官,待次。
五年,三促就职。
会魏掞之以布衣召为国子录,因论曾觌而去,遂力辞。
先生尝两进绝和议、抑佞幸之戒,言既不行,虽擢用狎至,不敢就,出处之义凛然有不可易者。
寻丁内艰。
六年,复召,以未终丧辞。
七年,既免丧,复召,以禄不及养辞。
四年之间,辞者六。
九年,有旨:「安贫守道,廉退可嘉」。
特改合入官,主管台州崇道观。
先生以改秩畀祠皆进贤赏功、优老报勤之典,今无故骤得之,求退得进,于义未安,再辞。
淳熙元年,又再辞。
上意愈坚,始拜命。
改宣教郎,奉祠。
二年,除秘书郎。
先生以改官之命,正以嘉其廉退,今乃冒进擢之宠,是左右望而罔市利,力辞。
时上谕大臣,欲奖用廉退,执政以先生为言,故有是命。
会有言虚名之士不可用者,以故再辞,即从其请,主管武夷山冲佑观。
五年,差权发遣南康军事,辞者四,始之任。
先生自同安归,奉祠家居几二十年,间关贫困,不以属心,涵养充积,理明义精,见之行事者益霈然矣。
至郡,恳恻爱民,如己隐忧,兴利除害,惟恐不及。
属邑星子,土瘠税重,乞从蠲减,章凡五六上。
岁值不雨,讲求荒政,凡请于朝,言无不尽。
官物之检放、倚阁、蠲减、除豁带纳,如秋苗、夏税、木炭、月桩、经总制钱之属,各视其邑目,为之条奏,或至三四,不得请不已。
并奏请截留纲运,乞转运、常平两司拨钱米充军粮,备赈济,申严邻路断港遏籴之禁。
选官吏授以方略,俾视境内,具知荒歉分数、户口多寡、蓄积虚实,通商劝分,多所全活。
其设施次第,人争传录以为法。
讫事,奏乞依格推赏纳粟人者凡数四。
郡滨大江,舟舣岸者遇大风辄沦溺,因募饥民筑堤捍舟,民脱于饥,舟患亦息。
先生视民如伤,至奸豪侵扰细民、挠法害政者,惩之不少贷,由是豪强歛戢,里闾安靖。
数诣郡学,引进士子,与之讲论。
访白鹿洞书院遗址,奏复其旧。
又奏乞赐书院敕额,及高宗御书、石经版本、九经注疏等书者至再。
每休沐,辄一至,诸生质疑问难,诲诱不倦。
退则相与徜徉泉石间,竟日乃反。
又求栗里陶靖节之居、西涧刘屯田之墓、孝子熊仁赡之闾,旌显之,犹以不得悉行其志为恨。
明年,诏监司郡守条具民间利病,遂上疏言:「天下之大务莫大于恤民,恤民之本又在人君正心术以立纪纲。
今日民间特以税重为苦,正缘二税之入,朝廷尽取以供军,而州县无复赢馀,则不免于二税之外别作名色,巧取于民。
今民贫赋重,若不讨军实、去浮冗,则民力决不可宽。
惟有选将吏、覈兵籍,可以节军实;
开广屯田,可以益军储;
练习民兵,可以益边备。
今日将帅之选,率皆膏粱子弟、厮役凡流,所得差遣,为费已是不赀,到军之日,惟望掊歛刻剥,以偿债负。
总馈饷之任者,亦皆倚附幽阴,交通货赂,其所驱催东南数十郡之脂膏骨髓,名为供军,而辇载以输权倖之门者不可以数计。
然则欲讨军实以纾民力,必尽反前之所为,然后乃可革也。
授将印、委利权,一出于朝廷之公议,则可以绝苞苴请托之私,而刻剥之风可革。
务求忠勇沉毅、实经行阵之人,则可以革轻授非才之弊,而军士畏爱。
蒐阅以时,窜名冗食者不得容其间。
又择老成忠实、通晓兵农之务者,使领屯田之事,付以重权,责其久任,则可以渐省列屯坐食之兵,稍损列郡供军之数。
军籍既覈,屯田既成,民兵既练,州县事力既纾,然后可以禁其苛歛,责其宽恤,庶几穷困之民得保生业,无复流移漂荡之患矣。
所谓其本在于正心术以立纪纲者,盖天下之纪纲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术公平正大,无偏党反侧之私,然后纪纲有所系而立。
君心不能以自正,必亲贤臣、远小人,讲明义理之归,闭塞私邪之路,然后乃可得而正。
今宰相、台省、师傅、宾友、谏诤之臣皆失其职,而陛下所与亲密谋议者,不过一二近习之臣。
此一二小人者,上则蛊惑陛下之心志,使陛下不信先王之大道,而说于功利之卑说,不乐庄士之谠言,而安于私亵之鄙态。
下则招集天下士大夫之嗜利无耻者,文武汇分,各入其门,所喜则阴为引援,擢寘清显,所恶则密行訾毁,公肆挤排。
交通货赂,则所盗者皆陛下之财;
命卿置将,则所窃者皆陛下之柄。
陛下所谓宰相、师傅、宾友、谏诤之臣,或反出入其门墙,承望其风旨,其幸能自立者,亦不过龊龊自守,而未尝敢一言以斥之。
其甚畏公论者,乃略能惊逐其徒党之一二,既不能深有所伤,而终亦不敢明言,以捣其囊橐窟穴之所在。
势成威立,中外靡然向之,使陛下之号令黜陟不复出于朝廷,而出于此一二人之门,名为陛下之独断,而实此一二人者阴执其柄。
盖其所坏非独坏陛下之纪纲,乃并与陛下所以立纪纲者而坏之,则民又安可得而恤,财又安可得而理,军政何自而修,土宇何自而复,宗庙之雠耻又何时而可雪耶」?
先生在任,尝用劄子奏事,后因台谏言用劄子非旧制,遂奏乞罢黜,又以致人户逃移自劾者再,以疾请奉祠者五。
将满,除江西提举常平茶盐事,待次。
初,庙堂议遣先生使蜀,上意不欲其远去,故有是命。
诏以修举荒政,民无流殍,除直秘阁,凡三辞,皆以前所奏纳粟人未推赏,难以先被恩命。
会浙东大饥,易提举浙东常平茶盐事。
时民已艰食,即日单车就道。
复以南康纳粟人未推赏辞职名,且乞奏事之任。
纳粟赏行,遂受职名,入对。
其一言:「陛下临御二十年间,水旱盗贼略无宁岁,意者德之崇未至于天与。
业之广未及于地与?
政之大者有未举,而小者无所系与?
刑之远者或不当,而近者或幸免与?
君子有未用,而小人有未去与?
大臣失其职,而贱者窃其柄与?
直谅之言罕闻,而谄谀者众与?
德义之风未著,而污贱者骋与?
货赂或上流,而恩泽不下究与?
责人或已详,而反躬有未至与?
夫必有是数者,然后足以召灾而致异」。
其二言:「陛下即政之初,盖尝选建英豪,任以政事,不幸其间不能尽得其人,是以不复广求贤哲,而姑取软熟易制之人以充其位。
于是左右私亵使令之贱,始得以奉燕间、备驱使,而宰相之权日轻。
又虑其势有所偏,而因重以壅己也,则时听外廷之论,将以阴察此辈之负犯而操切之。
陛下既未能循天理、公圣心,以正朝廷之大体,则固已失其本矣。
而又欲兼听士大夫之公言,以为驾驭之术,则士大夫之进见有时,而近习之从容无间;
士大夫之礼貌既庄而难亲,其议论又苦而难入,近习便辟侧媚之态既足以蛊心志,其胥吏狡猾之术又足以眩聪明。
此其生熟甘苦既有所分,恐陛下未及施其驾驭之术,而先堕其数中矣。
是以虽欲微抑此辈,而此辈之势日重;
虽欲兼采公论,而士夫之势日轻。
重者既挟其重以窃陛下之权,轻者又借力于所重以为窃位固宠之计,中外相应,更济以私,日往月来,浸淫耗蚀,使陛下之德业日隳,纲纪日坏,邪佞充塞,货赂公行,兵愁民怨,盗贼间作,灾异数见,饥馑荐臻。
群小相挻,人人皆得满其所欲,惟有陛下了无所得,而国家顾乃独受其弊」。
其三言救荒利害,如州县旱伤,早行检放,从实蠲减;
劝谕人户赈粜,务得其平,纳粟之人早行推赏,所纳米数仍减其半;
乞拨丰储仓米三十馀万石以备济粜;
州县新旧官物并且住催,绍兴丁身等钱预行蠲放,及免米商力胜税钱;
量立赏格,官吏违慢者奏劾,昏病者别与差遣,仍选差得替待阙宫庙持服官员时暂管干。
其四言:水旱三分以上,第五等户免检并放;
五分以上,第四等户依此施行。
乞行著令,及请颁行社仓条约于诸路。
其五言绍兴和买,乞议革其弊。
其六言南康尝乞蠲减星子租税,有司拒以对补,吝细鄙狭,不达大体。
其七言白鹿书院请赐书额。
先生所对奏劄凡七,其一二皆自书,以防宣泄。
又以南康所上封事缮写成册,用袋重封,于閤门投进。
后五劄亦有非一时救荒之急者,当倥偬不暇给之际,而忧深虑远,从容整暇,盖急于救民,罄竭忠悃,不敢有所隐也。
先生所居之乡,每岁春夏之交,豪户闭籴牟利,细民发廪强夺,动相贼杀,几至挻变。
先生尝率乡人置社仓以赈贷之,米价不登,人得安业,至是乞推行之。
白鹿书院事本不暇及,前期执政使人谕以且宜勿言,先生因念主上未必有鄙薄儒生之意,而大臣先为此言,不可,及对,卒言之。
上委曲访问,悉从其请。
先生初拜命,即移书他郡,募米商,蠲其征,及至,客舟之米已辐凑。
复以入奏荒政数事推广条上,情词恳恻,条目详密。
日与僚属寓公钩访民隐,至废寝食。
分画既定,按行所部,穷山长谷,靡所不到,拊问存恤,所活不可胜计。
每出,皆乘单车,屏徒从,所历虽广而人不知。
郡县官吏惮其风采,苍黄惊惧,常若使者压其境,至有自引去者,由是所部肃然。
而尤以戢盗、捕蝗、兴水利为急,大抵措画悉如南康时,而用心尤苦。
初奏绍兴和买之弊,至是乞先与痛减岁额,然后用贯头科敷。
惟虑真下户受其弊,则请参用高下等第均敷,及减免下户丁钱以优之,又乞免台州丁钱。
至于差役利害,亦尝条具数千言申省。
义役之法,则乞令均出义田,罢去役首,免排役次,官差保正副长轮收义田,仍令上户兼充户长。
又乞取会福建下四州见行产盐法,行于本路沿海四州。
又乞依处州见行之法,改诸郡酒坊为万户。
于救荒之馀,犹悉及他事,以为经久之计。
先生犹以徒费大农数十万缗,无以全活一道饥民自劾。
又以前后奏请多见抑却,幸而从者,又率稽缓后时,无益于事,蝗旱相仍,不胜忧愤,复奏言:「为今之计,独有断自圣心,沛然发号,责躬求言,然后君臣相戒,痛自省改。
其次惟有尽出内库之钱,以供大礼之费,为收籴之本。
诏户部无得催理旧欠,诏诸路漕臣遵依条限检放税租,诏宰臣沙汰被灾路分州军监司、守臣之无状者,遴选贤能,责以荒政,庶几犹足以下结人心,消其乘时作乱之意。
不然,臣恐所忧者不止于饿殍,而在于盗贼,蒙其害者不止于官吏,而上及于国家也」。
复上时宰书云:「朝廷爱民之心不如惜费之甚,是以不肯为极力救民之事。
明公忧国之念不如爱身之切,是以但务为阿谀顺旨之计。
然民之与财孰轻孰重,身之与国孰大孰小?
财散犹可复聚,民心一失,则不可复收;
身危犹可复安,国势一倾,则不可复正。
至于民散国危,而措身无所,则其所聚有不为大盗积者耶」?
九年,以赈济有劳,进直徽猷阁,辞。
台守唐仲友与时相王淮同里,为姻家,迁江西宪,未行。
先生行部,讼者纷然,得其奸赃、伪造楮币等事,劾之。
时久旱而雨,奏上,淮匿不以闻,仲友亦自辩,且言弟妇王氏惊悸病笃,论愈力,章至十上。
事下绍兴府鞠之,狱具情得,乃夺其新命授先生。
先生以为是蹊田而夺之牛,辞不拜,遂归。
寻令两易江东,辞,及辞职名。
且言唐仲友虽寝新命,已具之狱竟释不治,则是所按不实,难以复沾恩赏,并不许。
受职名,再辞新任,且乞奉祠,言所劾赃吏党与众多,并当要路,大者宰制斡旋于上,小者驰骛经营于下,若其加害于臣不遗馀力,则远至师友渊源之所自,亦复无故横肆抵排。
为臣之计,惟有乞身就闲,或可少纾患害。
时从臣有奉时相意,上疏毁程氏之学,以阴诋先生者,故有是言。
十年,差主管台州崇道观。
先生守南康、使浙东,始得行其所学,已试之效卓然,而卒不果用,退而奉崇道、云台、鸿庆之祠者五年,自是海内学者尊信益众。
十四年,除提点江西刑狱公事,待次,以疾辞,不许,遂拜命。
十五年,促奏事,又以疾辞,不许,遂行,又以疾请奉祠者再。
淮罢相,遂力疾入奏,首言:「近年以来,刑狱不当,轻重失宜,甚至涉于人伦风化之重者,有司议刑,亦从流宥之法,则天理民彝几何不至于泯灭」?
又言:「州郡狱官乞注有举主关升及任满铨试第二等以上人,常调关升及省部胥吏并不得注拟。
若县狱,则专委之令或不得人,则无所不至,亦望令县丞或主簿同行推讯」。
又言:「提刑司管催经总制钱,起于宣和末年仓卒用兵,权宜措画。
其始亦但计其出纳之实数,而随以取之。
及绍兴经界,民间投印违限,契约所入,倍于常岁,自后遂以是年为额,而立为比较之说。
甚至灾伤检放倚阁,钱米已无所入,而经总制钱独不豁除,州县之煎熬何日而少纾,斯民之愁叹何时而少息」!
又言江西诸州科罚之弊。
至其末篇,乃言:「陛下即位二十有七年,而因循荏苒,无尺寸之效可以仰酬圣志。
尝反覆而思之,无乃燕间蠖濩之中、虚明应物之地,天理有未纯,人欲有未尽欤?
天理未纯,是以为善不能充其量;
人欲未尽,是以除恶不能去其根。
一念之顷,公私邪正、是非得失之机,朋分角立,交战于其中。
故体貌大臣非不厚,而便嬖侧媚得以深被腹心之寄;
寤寐豪英非不切,而柔邪庸缪得以久窃廊庙之权。
非不乐闻公议正论,而有时不容;
非不堲谗说殄行,而未免误听;
非不欲报复陵庙雠耻,而不免畏怯茍安;
非不欲爱养生灵财力,而未免叹息愁怨。
凡若此类,不一而足。
愿陛下自今以往,一念之顷则必谨而察之,此为天理耶?
为人欲耶?
果天理也,则敬以充之,而不使其少有壅阏;
果人欲也,则敬以克之,而不使其少有凝滞。
推而至于言语动作之间,用人处事之际,无不以是裁之,则圣心洞然,中外融澈,无一毫之私欲得以介乎其间,而天下之事将惟陛下之所欲为,无不如志矣」。
是行也,有要之于路,以「正心诚意」为上所厌闻,戒以勿言者,先生曰:「吾平生所学只有此四字,岂可回互而欺吾君乎」?
及奏,上未尝不称善,曰:「久不见卿,浙东之事朕自知之。
今当处卿清要,不复劳卿州县」。
除兵部郎,以足疾丐祠,未供职。
本部侍郎林栗前数日与先生论《易》、《西铭》不合,至是遣部吏抱印迫以供职。
先生以疾在告,遂疏先生欺慢。
时上意方向先生,欲易以他部郎,时相竟请授以前江西之命,仍旧职名,又令吏部给还,改官以后不曾陈乞磨勘。
盖先生改秩既出特恩,其后累任祠官,无绩可考,以故不曾陈乞磨勘者十有四年。
先生行,且辞曰:「论者谓臣事君无礼,为人臣子有此名,罪当诛戮,岂可复任外台耳目之寄」?
章再上,除直宝文阁、主管西京嵩山崇福宫,栗亦罢。
辞磨勘及职名,不许,转朝奉郎。
未踰月,再召。
时庙堂知上眷厚,惮先生复入,故为两罢之策,上悟,先生复召。
受职名,辞召命,以为迁官进职,皆为许其闲退,方窃难进易退之褒,复为弹冠结绶之计,则其为世观笑,不但往来屑屑之讥。
又促召。
初,先生入奏事,迫于疾作,尝面奏,以为口陈之说有所未尽,乞具封事以闻。
至是再辞,遂并具封事投匦以进。
其略曰:「今天下大势,如人有重病,内自心腹,外达四支,无一毫一发不受病者,臣不暇言,且以天下之大本与今日之急务为陛下言之。
盖大本者,陛下之心;
急务则辅翼太子、选任大臣、振举纲维、变化风俗、爱养民力、修明军政六者是也。
古先圣王兢兢业业,持守此心,虽在纷华波动之中,幽独得肆之地,而所以精之一之,克之复之,如对神明,如临渊谷。
犹恐隐微之间或有差失,而不自知,是以建师保之官,列谏诤之职。
凡饮食酒浆、衣服次舍、器用财贿,与夫宦官宫妾之政,无一不领于冢宰,使其左右前后,一动一静,无不制以有司之法,而无纤芥之隙、瞬息之顷,得以隐其毫发之私。
陛下之所以精一克复而持守其心,果有如此之功乎?
所以脩身齐家而正其左右,果有如此之效乎?
官省事禁臣固不得而知,然爵赏之滥、货赂之流,闾巷窃言,盖久已不胜其籍籍。
则陛下所以脩之家者,恐其未有以及古之圣王也。
至于左右便嬖之私,恩遇过当。
往者渊、觌、说、抃之徒势焰熏灼,倾动一时,今已无可言矣,独有前日臣所面陈者,虽蒙圣慈委曲开譬,然臣之愚,窃以为此辈但当使之守门传命,供扫除之役,不当假借崇长,使得逞邪媚、作淫巧于内,以荡上心,立门庭、招权势于外,以累圣政。
臣窃闻之道路,自王抃既逐之后,诸将差除,多出此人之手。
陛下竭生灵膏血以奉军旅,而军士顾乃未尝得一温饱,是皆将帅巧为名色,夺取其粮,肆行货赂于近习,以图进用,出入禁闼腹心之臣,外交将帅,共为欺蔽,以至于此。
而陛下不悟,反宠昵之,以是为我之私人,至使宰相不得议其制置之得失,给谏不得论其除授之是非。
则陛下所以正其左右者,未能及古之圣王又明矣。
至于辅翼太子,则自王十朋、陈良翰之后,宫寮之选号为得人而能称其职者,盖已鲜矣。
而又时使邪佞儇薄阘冗妄庸之辈或得参错于其间,所谓讲读,亦姑以应文备数,而未闻其有箴规之效。
至于从容朝夕陪侍游燕者,又不过使臣宦者数辈而已。
唐之《六典》,东宫之官,师傅、宾客既职辅导,而詹事府、两春坊实拟天子之三省,故以詹事、庶子领之。
今则师傅、宾客既不复置,而詹事、庶子有名无实,其左右春坊遂直以使臣掌之,何其轻且亵之甚耶!
夫立太子而不置师傅、宾客,则无以发其隆师亲友、尊德乐义之心;
独使春坊使臣得侍左右,则无以防其戏慢媟狎、奇邪杂进之害。
宜讨论前典,置师傅、宾客之官,罢去春坊使臣,而使詹事、庶子各复其职。
至于选任大臣,则以陛下之聪明,岂不知天下之事,必得刚明公正之人而后可任哉?
其所以常不得如此之人,而反容鄙夫之窃位者,直以一念之间未能撤其私邪之蔽,而燕私之好、便嬖之流不能尽由于法度。
若用刚明公正之人以为辅相,则恐其有以妨吾之事、害吾之人,而不得肆,是以选抡之际,常先排摈此等,寘之度外,而后取凡疲懦软熟、平日不敢直言正色之人而揣摩之,又于其中得其至庸极陋、决可保其不至于有所妨者,然后举而加之于位。
是以除书未出而物色先定,姓名未显而中外已逆知,其决非天下之第一流矣。
至于振肃纪纲,变化风俗,则今日宫省之间、禁密之地,而天下不公之道、不正之人顾乃得以窟穴盘据于其间,而陛下目见耳闻无非不公不正之事,则其所以熏蒸销铄,使陛下好善之心不著,疾恶之意不深,其害已有不可胜言者矣。
及其作奸犯法,则陛下又未能深割私爱而付诸外廷之议,论以有司之法,是以纪纲不能无所挠败。
纪纲不正于上,是以风俗颓弊于下。
盖其为患之日久矣,而浙中为尤甚。
大率习为软美之态、依阿之言,以不分是非、不辨曲直为得计。
下之事上固不敢少忤其意,上之御下亦不敢稍怫其情,惟其私意之所在,则千涂万辙,经营计较,必得而后已。
甚者以金珠为脯醢,以契券为诗文,宰相可啖则啖宰相,近习可通则通近习,惟得之求,无复廉耻。
一有刚毅正直守道循理之士出乎其间,则群讥众排,指为道学,而加以矫激之罪。
十数年来,以此二字禁锢天下之贤人君子,复如崇、宣之间所谓元祐学术者,排摈诋辱,必使无所容其身而后已。
呜呼,此岂治世之事,而尚复忍言之哉!
至于爱养民力,修明军政,则自虞允文之为相也,尽取版曹岁入窠名之必可指拟者,号为岁终羡馀之数,而输之内帑。
顾以其有名无实,积累挂欠,空载簿籍,不可催理者拨还版曹,以为内帑之积,将以备他日用兵进取不时之须。
然自是以来二十馀年,内帑岁入不知几何,而认为私贮,典以私人,宰相不得以式贡均节其出入,版曹不得以簿书勾考其有亡。
其日销月耗以奉燕私之费者,盖不知其几何矣,而曷尝闻其能用此钱以易胡人之首,如太祖皇帝之言哉!
徒使版曹经费阙乏日甚,督趣日峻。
以至废去祖宗以来破分良法,而必以十分登足为限;
以为未足,则又造为比较监司郡守殿最之法以诱胁之。
于是中外承风,竞为苛急,此民力之所以重困也。
诸将之求进也,必先掊克士卒,以殖私财,然后以此自结于陛下之私人,而祈以姓名达于陛下之贵将。
贵将得其姓名,即以付之军中,使自什伍以上,节次保明,称其材武堪任将帅,然后具奏为牍,而言之陛下之前。
陛下但见等级推先、案牍具备,则诚以为公荐而可以得人矣,而岂知其谐价输钱,已若晚唐之债帅哉!
夫将者三军之司命,而其选置之方乖剌如此,则其智勇材略之人孰肯抑心下首于宦官宫妾之门?
而陛下之所得以为将帅者皆庸夫走卒,而犹望其修明军政,激劝士卒,以强国势,岂不误哉?
凡此六事,皆不可缓,而本在于陛下之一心。
一心正,则六事无不正;
一有人心私欲以介乎其间,则虽欲惫精劳力,以求正夫六事者,亦将徒为文具,而天下之事愈至于不可为矣」。
疏入,夜漏下七刻,上已就寝,亟起,秉烛读之终篇。
明日,除主管太乙宫兼崇政殿说书。
时上已有倦勤之意,盖将以为燕翼之谋。
先生尝草奏疏,言讲学以正心,脩身以齐家,远便嬖以近忠直,抑私恩以抗公道,明义理以绝神奸,择师傅以辅皇储,精选任以明体统,振纪纲以厉风俗,节财用以固邦本,修政事以攘夷狄,凡十事,欲以为新政之助。
会执政有指道学为邪气者,力辞新命,除秘阁修撰,仍奉外祠,遂不果上。
先生当孝宗朝,陛对者三,上封事者三。
其初固以讲学穷理为出治之大原,其后则直指天理人欲之分、精一克复之义。
其初固以当世急务一二为言,其后封事之上,则心术、宫禁、时政、风俗,披肝沥胆,极其忠鲠。
盖所望于君父愈深,而其言愈切,故于封事之末有曰:「日月逾迈,如川之流,一往而不复。
不惟臣之苍颜白发已迫迟莫,而窃仰天颜,亦觉非昔时矣」。
忠诚恳恻,至今读者,犹为之涕下。
先生进疏虽切,孝宗亦开怀容纳,武博、编摩、秘省、郎曹之除,盖将引以自近;
守南康,持浙东、江西之节,又知其不可强留而授之;
至是复有经帷之命。
先生之尽忠,孝宗之受尽言,亦未为不遇也。
然先生进言,皆痛诋大臣近习,孝宗之眷愈厚,而嫉者愈深,是以不能一日安其身于朝廷之上,而孝宗内禅矣。
光宗即位,再辞职名,仍旧直宝文阁,降诏奖谕,除江东转运副使,以疾辞者再。
覃恩转朝散郎,赐绯衣银鱼,改知漳州,又再以疾辞,不许。
时光宗初政,再被除命,遂以绍熙元年之任。
奏除属县无名之赋七百万,减经总制钱四百万。
加意学校,教诱诸生,如南康时。
又以习俗未知礼,采古丧葬嫁娶之仪揭以示之,命父老解说,以教子弟。
释氏之教,南方为盛,男女聚僧庐为传经会,女不嫁者私为庵舍以居,悉禁之,俗大变。
郡有故迪功郎高登忤秦桧贬死,为奏请昭雪,褒其直。
会朝论欲行泉、漳、汀三州经界,先生初仕同安,已知经界不行之害,至是访事宜、择人物,以至方量之法,洞见本末。
遂疏其事上之,且言必可行之说三,将必至于不能行之说一,盖谓经界法行,息争止讼,大为民利,而占田隐税、侵渔贫弱者所不便。
及具宣德意,榜之通衢,则邦民鼓舞,而寓公豪右果为异议以沮之。
遂因地震及足疾不赴锡宴自劾。
其冬,有旨先行漳州经界。
南方春早,事已无及。
明年,属有嗣子之丧,再请奉祠,除秘阁修撰、主管南京鸿庆宫。
先生以当上初政,尝辞前件职名,已降褒诏从其请,难以复受,辞者再。
诏论撰之职以宠名儒,乃拜命。
除荆湖南路转运副使,再辞。
漳州经界竟报罢,遂以前言经界可行自劾。
三年,再以疾辞,乞补满宫观,从之。
又数月,差知静江府、广南西路经略安抚,辞。
四年,又辞主管南京鸿庆宫。
未几,差知潭州、荆湖南路安抚,以辞远就近,不为无嫌,力辞。
五年,再辞。
有旨:长沙巨屏,得贤为重。
会洞獠扰属郡,遂拜命赴镇。
至,则遣人谕以祸福,皆降之。
申教令,严武备,戢奸吏,抑豪民。
先生所至,必兴学校,明教化。
湖湘士子素知学,日伺公退,则请质所疑,先生为之讲说不倦,四方之学者毕至。
又以南康、漳州所申改正释奠仪式为请,录故死节五人,为之立庙。
孝宗升遐,先生哀恸,不能自胜。
又闻上以疾不能执丧,中外汹汹,益忧惧,遂申省乞归田里。
言:「天下国家所以长久安宁,惟赖朝廷三纲五常之教建立修明于上,然后守藩述职之臣有以禀承宣布于下,所以内外相维,小大顺序,虽有彊猾奸宄,无所逞志。
不然,以一介书生,置诸数千里军民之上,亦何所凭恃而能服其众哉」?
又草封事,极言父子天性,不应以小嫌废彝伦,言颇切直。
会今上即位,不果上。
上在潜邸,闻先生名,每恨不得先生为本宫讲官,至是首召奏事。
先生行,且辞,除焕章阁待制、侍讲,辞,不许,又再辞,且言:「陛下嗣位之初,方将一新庶政,所宜爱惜名器。
若使倖门一开,其弊岂可复塞?
至于博延儒臣,专意讲学,盖将求所以深得亲欢者为建极导民之本,思所以大振朝纲者为防微虑远之图。
顾问之臣,实资辅养,用人或缪,所系非轻」。
盖先生在道闻南内朝礼尚阙,近习已有用事者,故预有是言。
又不许,遂奏乞且依元降旨挥带元官职奏事者再。
及入对,首言:「乃者天运艰难,国有大咎,所谓天下之大变,而不可以常理处者。
太皇太后躬定大策,陛下寅绍丕图,可谓处之以权,而庶几不失其正矣。
然自顷至今亦既三月,或反不能无疑于逆顺名实之际,祸乱之本又已伏于冥冥之中,窃为陛下忧之。
尚犹有可诿者,亦曰,陛下之心前日未尝有求位之计,今日未尝忘思亲之怀。
此则道心微妙之全体,天理发用之本然,所以行权而不失其正之根本也。
诚即是心而充之,所谓求仁得仁而无怨,终身䜣然,乐而忘天下者,臣有以知陛下之不难矣。
借曰天命神器不可无传,宗庙社稷不可无奉,则转祸为福,易危为安,亦岂可舍此而他求哉?
充吾未尝求位之心,则可以尽吾负罪引慝之诚;
充吾未尝忘亲之心,则可以致吾温凊定省之礼。
始终不越乎此,而大伦正、大本立矣」。
次言为学莫先于穷理,穷理必在于读书,读书之法莫贵于循序而致精,致精之本则又在于居敬而持志。
又三劄言湖南岁计入少出多,不可支吾,乞裁减差到诸班换授归正杂色补官员数;
邵州边防全无措画,以致徭人侵犯,乞移置寨栅,增拨戍兵;
潭州城壁,乞行计度修筑。
既对,面辞待制、侍讲,不许。
翌日,又辞待制职名,乞改作说书差遣,以为未得进说,而先受厚恩,万一异时未效涓埃,而疾病不支,遂窃侍从职名而去,则臣死有馀罪。
上手札:「卿经术渊源,正资劝讲,次对之职,勿复牢辞,以副朕崇儒重道之意」。
遂拜命。
会赵彦逾按视孝宗山陵,以为土肉浅薄,掘深五尺,下有水石,旋改新穴,比旧仅高尺馀;
孙逢吉覆按,亦乞少宽月日,别求吉兆。
有旨集议,台史惮之,议遂中寝。
先生竟上议状言:「寿皇圣德神功,宜得吉土,以奉衣冠之藏。
当广求术士,博访名山,不宜偏信台史罔上误国之言,固执绍兴坐南向北之说,委之水泉沙砾之中、残破浮浅之地」。
不报。
覃恩转朝请郎,赐紫章服,兼实录院同修撰。
再辞,不许,拜命。
受诏进讲《大学》。
先生以平日论著敷陈开析,务积诚意,以感上心。
遂奏乞除朔望旬休及过宫日分,不以寒暑双只月日诸假故,并令蚤晚进讲。
又乞置局看详四方封事,瑞庆节免称贺。
皆从之。
复因有旨修葺旧东宫,为屋三数百间,遂具四事奏言:「当上帝震怒,灾异数出,畿甸百姓饥饿流离,太上皇帝未获进见,寿皇因山未卜,太皇太后、皇太后皆以尊老之年茕然忧苦,不宜大兴土木,以就安便。
寿康定省之礼,所宜下诏自责,频日继往,顾乃逶迤舒缓,无异寻常。
太上皇帝必以为此特备礼而来,其深闭固拒而不得见亦宜矣。
朝廷纪纲尤所当严,上自人主,下至百执,各有职业,不可相侵。
今进退宰执、移易台谏,皆出陛下之独断,大臣不与谋,给舍不及议。
正使其事悉当于理,亦非为治之体,况中外传闻,皆谓左右或窃其柄,而其所行又未能尽允于公议乎?
此弊不革,臣恐名为独断,而主威不免于下移;
欲以求治,而返不免于致乱」。
末复申言:菆宫之卜,不宜偏听台史胶固缪妄之言,堕其交结眩惑之计。
皆不报。
先生进讲每及数次,复以前所讲者编次成帙以进。
上亦开怀容纳,且面谕,以求放心之说甚善,所进册子,宫中常读之,今后更为点来。
先生知上有意于学,遂以劄子勉上进德。
其略言:「愿陛下日用之间,语默动静,必求放心,以为之本。
而于玩经观史,亲近儒学,已用力处,益用力焉。
数召大臣切劘治道,俾陈今日要务,略如仁祖开天章阁故事。
至于群臣进对,亦赐温颜,反覆询访,以求政事之得失、民情之休戚,而又因以察其人才之邪正短长,庶于天下之事各得其理」。
又奏:「礼经、敕令:子为父、嫡孙承重为祖父,皆斩衰三年。
嫡子当为父后,不能袭位执丧,则嫡孙继统而代之执丧。
自汉文短丧,历代因之,天子遂无三年之丧。
为父且然,则嫡孙承重可知。
人纪废坏,三纲不明,千有馀年,莫能釐正。
寿皇圣帝至性自天,孝诚内发,易月之外,犹执通丧,朝衣朝冠皆以大布,所宜著在方册,为世法程。
间者遗诰初颁,太上皇帝偶违康豫,不能躬就丧次,陛下以世嫡承大统,则承重之服著在礼律,所宜遵寿皇已行之法。
一时仓卒,不及详议,遂用漆纱浅黄之服,不惟上违礼律,且使寿皇已行之礼举而复坠,臣窃痛之。
然既往之失不及追改,惟有将来启殡发引,礼当复用初丧之服,则其变除之节尚有可议。
欲望明诏礼官稽考礼律,预行指定」。
会孝宗祔庙,议宗庙迭毁之次,有请并祧僖、宣二祖,奉太祖居第一室,袷祭则正东向之位者。
有旨集议,僖、顺、翼、宣四祖祧主宜有所归。
自太祖皇帝首尊四祖之庙,以僖祖为四庙之首。
治平间,议者以世数寖远,请迁僖祖于夹室。
未及数年,王安石等奏,僖祖有庙,与稷、契无异,请复其旧。
诏从之。
时相雅不以熙宁复祀僖祖为是。
先生度难以口舌争,遂移疾上议状,条其不可者四,以为:「藏之夹室,则是以祖宗之主下藏于子孙之夹室。
至于祫祭,设幄于夹室之前,则亦不得谓之祫。
欲别立一庙,则丧事即远,有毁无立;
欲藏之天兴殿,则宗庙原庙不可相杂。
议者皆知其不安,特以其心急于尊奉太祖三年一祫时暂东向之故,不知其实无益于太祖之尊,而徒使僖祖、太祖两庙威灵相与争校彊弱于冥冥之中,并使四祖之神疑于受摈,徬徨踯躅,不知所归,令人伤痛,不能自已。
今但以太祖当日追尊帝号之心而默推之,则知太祖今日在天之灵于此必有所不忍。
又况僖祖祧主迁于治平,不过数年,神宗皇帝复奉以为始祖,已为得礼之正而合于人心,所谓有其举之,而莫敢废者乎」。
又拟为庙制,以辩议者一旦并迁僖、宣二祖,析太祖、太宗为二之失,复引元祐大儒程颐之说,以为物岂有无本而生者,今日天下基本盖出僖祖,安得为无功业?
议状既上,庙堂持之不以闻,即毁撤僖、宣庙室,更创别庙以奉四祖。
宰相既有所偏主,楼钥、陈傅良又复牵合装缀以附其说。
先生所议颇达上听,忽有旨召赴内殿奏事,因节略状文,及为劄子,画图以进。
上然之,且曰:「僖祖国家始祖,高宗、孝宗、太上皇帝不曾迁,今日岂敢轻议?
欲令先生于榻前撰数语,以御批直罢其事。
先生方惩内批之弊,因言乞降出劄子,再令臣寮集议。
既退,复以上意谕庙堂,而事竟不行。
经生学士知礼者皆是先生,一时异议之徒忌其轧己,权奸遂从而乘之。
上之立也,丞相赵汝愚密与知閤门事韩侂胄谋之,侂胄于太皇太后为亲属,因得通中外之言。
侂胄自谓有定策功,居中用事。
先生自长沙辞免待制、侍讲,已微寓其意;
及进对,复尝再三面言,又约吏部侍郎彭龟年共攻之。
龟年出护使客,侂胄益得志。
先生又于所奏四事疏中,斥言左右窃柄之失,后因讲筵留身,复申言前疏,乞赐施行。
既退,即降御批云:「悯卿耆艾,方此隆冬,恐难立讲,已除卿宫观」。
宰相执奏不行,明日径以御批付下,台谏、给舍亦争留,不可,除宝文阁待制,与州郡差遣,力辞。
寻除知江陵府,又力辞,仍乞追还新旧职名。
诏依旧焕章阁待制、提举南京鸿庆宫。
庆元元年,又乞追还旧职,不许。
赵丞相亦罢,诬以不轨,谪永州。
丞相既当大任,收召四方知名之士,中外引领,以观新政,先生独惕然,以侂胄用事为虑。
既屡为上言,又数以手书遣生徒密白丞相,当以厚赏酬其劳,勿使得预朝政,且有分界限、立纪纲、防微杜渐、谨不可忽之意。
丞相方谓其易制,所倚以为腹心谋事之人又皆持禄茍安,无复远虑。
丞相既逐,而朝廷大权悉归侂胄。
先生自念身虽闲退,尚带侍从职名,不敢自嘿,遂草书万言,极言奸邪蔽主之祸,因以明其冤。
词旨痛切,诸生更谏。
以筮决之,遇《遁》之《同人》,先生默然退,取谏藁焚之,自号遁翁。
以庙议不合,乞收还职名,又以疾乞休致,不许。
先是吏部取会磨勘,至是转朝奉大夫,又辞职名,乞休致,又以尝妄议山陵自劾,又言已罢讲官,不敢复带侍从职名,诏依旧秘阁修撰。
二年,又言:昨来疏封锡服、封赠荫补、磨勘转官,皆为已受从官恩数,乞改正。
沈继祖为监察御史,上章诬诋,落职罢祠。
四年十二月,以来岁年及七十,申乞致仕。
五年,依所请。
六年三月甲子,终于正寝。
十一月壬申,葬建阳县唐石里之大林谷。
嘉定二年,除华文阁待制,与致仕恩泽。
傅伯寿故家子,尝执弟子礼,恨不荐己,先生辞次对、除修撰也,伯寿行词有慢伪等语。
及先生没,伯寿守建宁,又不以闻,故复职之命犹生存也。
自先生去国,侂胄势益张,鄙夫憸人迎合其意,以学为伪,谓贪黩放肆乃人真情,洁廉好礼者皆伪也。
科举取士稍涉经训者悉见排黜,文章议论根于理义者并行除毁,六经、《语》、《孟》悉为世之大禁。
猾胥贱隶、顽钝无耻之徒往往引用以至卿相,绳趋尺步、稍以儒名者无所容其身。
从游之士特立不顾者屏伏丘壑,依阿巽懦者更名他师,过门不入,甚至变易衣冠、狎游市肆以自别其非党。
先生日与诸生讲学竹林精舍,有劝以谢遣生徒者,笑而不答。
先生既没,善类悉已排摈,群小之势已成,侂胄志气骄溢,遂至擅开边衅,几危宗社,而生灵涂炭矣。
开禧三年,侂胄伏诛,凶徒憸党根株斥戮。
嘉定元年,诏赐谥与遗表恩泽。
明年,赐谥曰文。
又明年,赠中大夫,特赠宝谟阁直学士。
后以明堂恩,累赠通议大夫。
先生平居惓惓,无一念不在于国。
闻时政之阙失,则戚然有不豫之色;
语及国势之未振,则感慨以至泣下。
然谨难进之礼,则一官之拜必抗章而力辞;
厉易退之节,则一语不合必奉身而亟去。
其事君也,不贬道以求售;
其爱民也,不徇俗以茍安。
故其与世,动辄龃龉,自筮仕以至属纩,五十年间,历事四朝,仕于外者仅九考,立于朝者四十日,道之难行也如此。
然绍道统,立人极,为万世宗师,则不以用舍为加损也。
自韦斋先生得中原文献之传,闻河洛之学,推明圣贤遗意,日诵《大学》、《中庸》,以用力于致知诚意之地,先生蚤岁已知其说而心好之。
韦斋病且亟,属曰:「籍溪胡原仲、白水刘致中、屏山刘彦冲三人,吾友也,学有渊源,吾所敬畏。
吾即死,汝往事之,而惟其言之听,则吾死不恨矣」。
先生既孤,则奉以告三君子而禀学焉。
时年十有四,慨然有求道之志,博求之经传,遍交当世有识之士,虽释老之学亦必究其归趣,订其是非。
延平李先生学于豫章罗先生,罗先生学于龟山杨先生,延平于韦斋为同门友。
先生归自同安,不远数百里徒步往从之,延平称之曰:「乐善好义,鲜与伦比」。
又曰:「颖悟绝人,力行可畏。
其所论难,体认切至」。
自是从游累年,精思实体,而学之所造者益深矣。
其为学也,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居敬者所以成始成终也。
谓致知不以敬,则昏惑纷扰,无以察义理之归;
躬行不以敬,则怠惰放肆,无以致义理之实。
持敬之方,莫先主一,既为之箴以自警,又笔之书,以为小学、大学皆本于此。
终日俨然,端坐一室,讨论典训,未尝少辍。
自吾一心一身,以至万事万物,莫不有理。
存此心于齐庄静一之中,穷此理于学问思辨之际,皆有以见其所当然而不容已,与其所以然而不可易。
然充其知而见于行者,未尝不反之于身也。
不睹不闻之前,所以戒惧者愈严愈敬;
隐微幽独之际,所以省察者愈精愈密。
思虑未萌而知觉不昧,事物既接而品节不差。
无所容乎人欲之私,而有以全乎天理之正。
不安于偏见,不急于小成,而道之正统在是矣。
其为道也,有太极而阴阳分,有阴阳而五行具,禀阴阳五行之气以生,则太极之理各具于其中。
天所赋为命,人所受为性,感于物为情,统性情为心。
根于性则为仁义礼智之德,发于情则为恻隐羞恶辞逊是非之端,形于身则为手足耳目口鼻之用,见于事则为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常。
求诸人,则人之理不异于己;
参诸物,则物之理不异于人。
贯彻古今,充塞宇宙,无一息之间断,无一毫之空阙。
莫不析之,极其精而不乱;
然后合之,尽其大而无馀。
先生之于道,可谓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圣贤而无疑矣。
故其得于己而为德也,以一心而穷造化之原,尽性情之妙,达圣贤之蕴;
以一身而体天地之运,备事物之理,任纲常之责。
明足以察其微,刚足以任其重,弘足以致其广,毅足以极其常。
其存之也虚而静,其发之也果而确。
其用之也应事接物而不穷,其守之也历变履险而不易。
本末精粗不见其或遗,表里初终不见其或异。
至其养深积厚,矜持者纯熟,严厉者和平,心不待操而存,义不待索而精。
犹以为义理无穷,岁月有限,常慊然有不足之意,盖有日新又新、不能自已者,而非后学之所可拟议也。
其可见之行,则脩诸身者,其色庄,其言厉,其行舒而恭,其坐端而直。
其閒居也,未明而起,深衣幅巾方履拜于家庙,以及先圣。
退坐书室,几案必正,书籍器用必整。
其饮食也,羹食行列有定位,匕箸举措有定所。
倦而休也,瞑目端坐;
休而起也,整步徐行。
中夜而寝,既寝而寤,则拥衾而坐,或至达旦。
威仪容止之则,自少至老,祁寒盛暑,造次颠沛,未尝有须臾之离也。
行于家者,奉亲极其孝,抚下极其慈,闺庭之间,内外斩斩,恩义之笃,怡怡如也。
其祭祀也,事无纤钜,必诚必敬,小不如仪,则终日不乐,已祭无违礼,则油然而喜。
死丧之威,哀戚备至,饮食衰绖,各称其情。
宾客往来,无不延遇,称家有无,常尽其欢。
于亲故,虽疏远必致其爱;
于乡闾,虽微贱必致其恭。
吉凶庆吊,礼无所遗;
赒恤问遗,恩无所阙。
其自奉,则衣取蔽体,食取充腹,居止取足以障风雨,人不能堪,而处之裕如也。
若其措诸事业,则州县之施设,立朝之言论,经纶规画,正大宏伟,亦可槩见。
虽达而行道,不能施之一时,然退而明道,足以传之万代。
谓圣贤道统之传散在方册,圣经之旨不明,则道统之传始晦,于是竭其精力,以研穷圣贤之经训。
于《大学》、《中庸》则补其阙遗,别其次第,纲领条目,粲然复明。
于《论语》、《孟子》,则深原当时答问之意,使读而味之者如亲见圣贤而面命之。
于《易》与《诗》,则求其本义,攻其末失,深得古人遗意于数千载之上。
凡数经者见之传注,其关于天命之微、人心之奥、入德之门、造道之阈者,既已极深研几,探赜索隐,发其旨趣而无遗矣,至于一字未安,一词未备,亦必沉潜反覆,或达旦不寐,或累日不倦,必求至当而后已。
故章旨字义,至微至细,莫不理明词顺,易知易行。
于《书》则疑今文之艰涩,反不若古文之平易;
于《春秋》则疑圣心之正大,决不类传注之穿凿;
于《礼》则病王安石废罢《仪礼》,而传记独存;
于乐则悯后世律尺既亡,而清浊无据。
是数经者,亦尝讨论本末,虽未能著为成书,然其大旨固已独得之矣。
若历代史记,则又考论西周以来至于五代,取司马公编年之书,绳以《春秋》纪事之法,纲举而不繁,目张而不紊,国家之理乱、君臣之得失如指诸掌。
周、程、张、邵之书所以继孔孟道统之传,历时未久,微言大义郁而不章,为之裒集发明,而后得以盛行于世。
太极、先天二图精微广博,不可涯涘,为之解剥条画,而后天地本原、圣贤蕴奥不至于混没。
程张门人祖述其学,所得有浅深,所见有疏密,先生既为之区别,以悉取其所长,至或识见小偏、流于异端者,亦必研穷剖析,而不没其所短。
南轩张公、东莱吕公同出其时,先生以其志同道合,乐与之友,至或识见少异,亦必讲磨辨难,以一其归。
至若求道而过者,病传注诵习之烦,以为不立文字,可以识心见性,不假修为,可以造道入德,守虚灵之识而昧天理之真,借儒者之言以文老佛之说,学者利其简便,诋訾圣贤,捐弃经典,猖狂叫呶,侧僻固陋,自以为悟。
立论愈下者,则又崇奖汉唐,比附三代,以便其计功谋利之私。
二说并立,高者陷于空无,下者溺于卑陋,其害岂浅浅哉。
先生力排之,俾不至乱吾道以惑天下,于是学者靡然向之。
先生教人,以《大学》、《语》、《孟》、《中庸》为入道之序,而后及诸经。
以为不先乎《大学》,则无以提纲挈领,而尽《论》、《孟》之精微;
不参之以《论》、《孟》,则无以融会贯通,而极《中庸》之旨趣;
然不会其极于《中庸》,则又何以建立大本,经纶大经,而读天下之书,论天下之事哉?
其于读书也,又必使之辨其音释,正其章句,玩其辞,求其义,研精覃思,以究其所难知,平心易气,以听其所自得。
然为己务实、辨别义利、毋自欺、慎其独之戒,未尝不三致意焉,盖亦欲学者穷理反身而持之以敬也。
从游之士迭诵所习,以质其疑,意有未谕,则委曲告之而未尝倦;
问有未切,则反覆戒之而未尝隐。
务学笃则喜见于言,进道难则忧形于色。
讲论经典,商略古今,率至夜半。
虽疾病支离,至诸生问辨,则脱然沉痾之去体。
一日不讲学,则惕然常以为忧。
抠衣而来,远自川蜀,文词之传,流及海外,至于夷虏,亦知慕其道,窃问其起居。
穷乡晚出,家蓄其书,私淑诸人者不可胜数。
先生既没,学者传其书、信其道者益众,亦足以见理义之感于人者深也。
继往圣将微之绪,启前贤未发之机,辨诸儒之得失,辟异端之讹缪,明天理,正人心,事业之大,又孰有加于此者!
至若天文地志、律历兵机,亦皆洞究渊微;
文词字画,骚人才士疲精竭神,常病其难,至先生未尝用意,而亦皆动中规绳,可为世法。
是非姿禀之异、学行之笃,安能事事物物各当其理,各造其极哉!
学脩而道立,德成而行尊,见之事业者又如此。
秦汉以来,迂儒曲学,既皆不足以望其藩墙,而近代诸儒,有志乎孔、孟、周、程之学者,亦岂能以造其阃域哉!
呜呼,是殆天所以相斯文,笃生哲人,以大斯道之传也。
先生疾且革,手为书嘱其子在与门人范念德、黄干,尤拳拳以勉学及修正遗书为言。
翌旦,门人侍疾者请教,先生曰「坚苦」;
问温公《丧礼》,曰「疏略」;
问《仪礼》,颔之。
已而正坐,整冠衣,就枕而逝。
门人治丧者既一以《仪礼》从事,而讣告所至,从游之士与夫闻风慕义者莫不相与为位而聚哭焉,禁锢虽严,有所不避也。
呜呼,天又胡不憖遗,以永斯道之传,而遽使后学失所依归哉!
先生所著书有《易本义》、《启蒙》、《蓍卦考误》、《诗集传》、《大学》《中庸章句》《或问》《、论语》《孟子集注》、《太极图》《通书》《西铭解》、《楚词集注》《辨證》、《韩文考异》,所编次有《语孟集义》、《孟子指要》、《中庸集略》、《孝经刊误》、《小学书》、《通鉴纲目》、《本朝名臣言行录》、《古今家祭礼》、《近思录》、《河南程氏遗书》、《伊洛渊源录》,皆行于世。
先生著述虽多,于《语》、《孟》、《中庸》、《大学》尤所加意,若《大学》、《论语》则更定数四,以至垂没,《大学》「诚意」一章乃其绝笔也。
其明道垂教、拳拳深切如此。
《楚词集注》亦晚年所作,其爱君忧国,虽老不忘。
《通鉴纲目》仅能成编,每以未及修补为恨。
又尝编次礼书,用工尤苦,竟亦未能脱藁。
所辑家礼世多用之,然其后亦多损益,未暇更定。
平生为文,则季子在类次之矣;
生徒问答则后学李道传尝裒辑锓版,未备也。
娶刘氏,追封硕人,白水草堂先生之女,草堂即韦斋所属以从学者也。
其卒也以淳熙丙申,其葬以祔穴。
子三人:长塾,先十年卒;
次野,迪功郎、监湖州德清县户部新市犒赏酒库,后十年亦卒;
季在,承议郎、提举两浙西路常平茶盐公事。
女五人,婿儒林郎、静江府临桂县令刘学古,奉议郎、主管亳州明道宫黄干,进士范元裕,仲季二人亦早卒。
孙男七人,钜、铨、鉴、铎、铚、铉、铸。
钜从政郎、新差监行在杂买务杂卖场门;
铨从事郎、融州司法参军;
鉴,迪功郎、新辟差充广西经略安抚司准备差遣;
馀业进士。
女九人,婿承议郎、主管华州云台观赵师夏,进士叶韬甫、周巽亨、郑宗亮、黄辂,从政郎、绍兴府会稽县丞赵师若,黄庆臣、李公玉。
曾孙男六人,渊、洽、潜、济、浚、澄。
女七人。
先生没有年矣,状其行者未有所属笔,在以干从学日久,俾任其责。
先生既不假是而著,干之识见浅陋,言语卑弱,又不足模仿万一,追思平日步趋謦欬,则悲怆哽咽,不忍书,亦不忍忘也。
窃闻道之正统待人而后传,自周以来,任传道之责、得统之正者不过数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
由孔子而后,周、程、张子继其绝,至先生而始著。
盖千有馀年之间,孔孟之徒所以推明是道者既已煨烬残阙、离析穿凿,而微言几绝矣,周、程、张子崛起于斯文湮塞之馀,人心蠹坏之后,扶持植立,厥功伟然,未及百年,舛驳尤甚。
先生出,而自周以来圣贤相传之道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昭晰呈露。
则摭其言行,又可略欤!
辄采同志之议,敬述世系爵里、出处言论,与夫学问道德行业人之所共知者,而又私窃以道统之著者终之,以俟知德者考焉。
谨状。
嘉定十四年正月日,门人奉议郎、主管亳州明道宫黄干状。
行状之作,非得已也,惧先生之道不明,而后世传者之讹也。
追思平日之闻见,参以叙述奠诔之文,定为草藁,以谂同志,反覆诘难。
一言之善,不敢不从,然亦有参之鄙意而不敢尽从者,不可以无辨也。
有谓言贵含蓄,不可太露,文贵简古,不可太繁者。
夫工于为文者固能使之隐而显、简而明,是非愚陋所能及也。
顾恐名曰含蓄,而未免于晦昧,名曰简古,而未免于艰涩,反不若详书其事之为明白也。
又有谓年月不必尽记,辞受不必尽书者。
先生之用舍去就,实关世道之隆替、后学之楷式。
年月必记,所以著世变;
辞受必书,所以明世教。
状先生之行,又岂可以常人比、常体论哉!
又有谓告上之语失之太直,记人之过失之太讦者。
责难陈善,事君之大义,人主能容于前,而臣子反欲隐于后,先生敢陈于当世,而学者反欲讳于将来乎?
人之有过,或具之狱案,或见之章奏,天下后世所共知,而欲没之,可乎?
又有谓奏疏之文纪述太繁,申请之事细微必录,似非行状之体者。
古人得君行道,有事实可纪,则奏疏可以不述;
先生进不得用于世,其所可见者特其言论之间,乃其规模之素,则言与行岂有异耶?
事虽微细,处得其道,则人受其利,一失其道,则人受其害。
先生理明义精,故虽细故,区处条画,无不当于人心者,则钜与细亦岂有异耶?
其可辨者如此,则其尤浅陋者不必辨也。
至于流俗之论,则又以为前辈不必深抑,异学不必力排,称述之辞似失之过者。
孔门诸贤至谓孔子贤于尧舜,岂以抑尧舜为嫌乎?
孟子辟杨墨而比之禽兽,卫道岂可以不严乎?
夫子尝曰「莫我知也夫」,又曰「知德者鲜矣」,甚矣,圣贤之难知也!
知不知不足为先生损益,然使圣贤之道不明,异端之说滋炽,是则愚之所惧,而不容于不辨也。
故尝太息而为之言曰:是未易以口舌争,百年论定,然后知愚言之为可信。
遂书其语,以俟后之君子。
干谨书
家:原空,据右引补。
⑴ 《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三四。又见《性理群书句解》卷二三,《新安文献志》卷六三,《紫阳文公先生年谱》附录卷三。
周舜弼墓志铭(嘉定九年) 南宋 · 黄干
君讳谟,字舜弼,姓周氏。
其先会稽人,八世祖勍仕南唐李氏,有军功,官至御史中丞,徙居江州瑞昌县,今为南康军建昌县人。
君资强毅,果于为善,有不善立改。
其接物温然。
少警敏嗜学,两预乡荐。
文公朱晦庵先生守南康,君抠衣登门,尽弃其学而学焉。
昼抄夜诵,精思笃行。
南康抵武夷且千里,有重冈复岭之阻,君尝往就学。
先生守临漳,去武夷又千馀里,其地为闽广之交,瘴疠之乡,君又往求卒业。
既归,温绎所闻,以书请益,先生答曰:「讲学持守,不懈益勤,深慰所望。
当此岁寒,不易其操,尤不易得也」。
居家孝友,母丧,蔬食三年,治丧悉用古礼,斥去浮屠老子法,乡人多效之。
先生又以书劳之曰:「居丧尽诚,不徇流俗,此人所难」。
其见称重如此。
先生没,伪禁方严,君冒隆寒,戴星徒走,偕乡人受业者往会葬,年逾六十矣。
家故贫,事孀嫂,抚兄之子,极其敬爱。
交朋友,处乡闾,无间言。
君生于绍兴辛酉,其卒以嘉泰壬戌。
葬于甘泉乡箬坑之原祖妣彭氏墓左,嘉定戊辰七月也。
娶李氏,有淑德,尽妇道,后君三年卒,其葬以君之祔穴。
子三人,晔、炳、昭,皆业进士,炳亦预乡荐。
女适进士蔡枢、崔若讷、黄万英。
先生以孔孟周程之学诲后进,海内之士从之者郡有人焉。
先生没,学徒解散,靳靳守旧闻,漫无讲习,盖微言不绝如线,独康庐间有李敬子燔、余国秀宋杰、蔡元思念成、胡伯量泳兄弟,帅其徒数十人,惟先生书是读。
季一集,迭主之,至期集主者之家,往复问难,相告以善,有过规正之,岁月浸久不少怠。
干始仕江湖间,因得交于其徒,心忻然慕之,愿卜居五老三峡间,从诸君后,未能也。
嘉定丙子,自汉阳道过其里,集中来会者十七八,皆佳士也,何其盛哉!
于是君之子晔述其父之行,拜且泣曰:「吾父入闽,与子交最厚。
墓木拱矣,铭未立,将有待也。
子辱与吾党之士游,又辱过其里,敢请」。
又泣曰:「自先生守南康,吾乡之士始知学。
自吾父入闽,士始不远千里从学。
吾乡之为季集,亦吾父发之。
今没而无传焉,敢固以请」。
呜呼,舜弼之学行,脩诸身,行于家,又取信于乡人,使吾师之道讲习不辍。
今吾病且老,不能遂卜居之志,将以季集之约,归语其乡人,使行之。
斯文之不至湮晦,非舜弼之力欤?
遂不辞而为之铭曰:
庐阜兮苍苍,彭蠡兮汤汤。
地灵兮钟秀,物产兮多良。
诸儒兮励志,吾道兮有光。
夫君兮始倡,没世兮不忘。
朱夫人墓表 南宋 · 黄干
赐冠帔夫人朱氏,绍兴丞相魏国公之季女,常德临汀郡侯之女弟,是为某官陈公之妇,都昌令元平之妻。
子七人,女三人。
享年若干,以庆元五年某月殁于福州所居之小寝。
元平方调官上京,闻其丧,哭之甚哀。
将以是年某月葬于某乡某山之原,元平三过予而言曰:「此吾贤配也,丞相魏国公酷爱之。
吾从宦游四方,坐曹不少暇,凡于裘琐碎、岁时荐享、宾客问遗,得以无阙漏者,惟夫人是赖。
吾之子非夫人所生者凡三人,夫人抚之无毫发异意。
饮食衣服必先其夫若子,不足则啜空器、衣敝襦,泊如也。
夫少为人子,长为人妻,又为人母,能若是,亦可以为贤矣乎。
今临汀公既为之志其圹矣,吾与子交最久且厚,吾犹不忍吾妻之泯泯无闻也,子盍有以表其墓乎」?
余惟夫人之行不闻于外,知夫人之贤者莫若夫与兄,临汀公既为之志,元平复与予言如是,予尚何言哉?
予与元平交且二十年,元平慷慨奇男子也,生平视世事不如意,辄上书阙下论得失,斥公卿贤不肖,立部使者、郡太守庭下,辨事可否,剌口斥言不少忌,以是官不遂。
家故丰厚,坐是反困约。
予观元平之所为与其所遇如此,意其妻孥当甚苦之,然宾客过元平之家,辄笑语移日。
其杯勺殽核皆若素备,以待元平不时之需,其饮馔陈设必精以洁,其庭宇洒扫必肃以严,其奴隶趋走执事惟谨,大不类元平之为人。
朋友患难虽甚乏,辄罄囊以赒之。
升堂,琴瑟和鸣之声闻于外。
予于此有以见元平夫人之贤矣。
妇人之行莫大于顺。
其夫由贵盛而处穷约,虽男子有不能堪者,今夫人乃能与元平相安如是,是可不谓贤乎?
元平所与朋友见元平之豪俊不可羁束,鲜不病之,视元平之官不遂且贫,鲜不姗且笑,则元平之友反不如元平之妻者多矣。
祸福穷通之来要有定理,若其冒没势利,使其妻妾相讪于中庭,孰若姑守所志,而能使其室家相安如元平之家乎?
故予于夫人,不惟有以见其行,而又有以厉当世;
不惟有以见夫人之贤,而又有以见元平之能刑其家也,是为表(《勉斋先生黄文肃公集》卷三五。)
于:清抄本改作「衣」,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