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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诏言事至道三年五月十八日 北宋 · 王禹偁
伏睹陛下即位赦书云:「所宜开谏诤之路,拔茂异之材」。
又奉御史台告报:「准诏命内,文武臣僚,并许直言极谏」。
此实陛下诞彰圣德,广达民情,速致时雍,追用古道之深旨,抑亦宗社无疆之休,军民莫大之幸也。
臣才虽无闻,谏则有素。
先皇帝时,初拜右正言直史馆,即日进《端拱箴》一篇,又上《禦戎十事》,蒙先朝采纳,擢升纶阁。
判大理寺时,抗疏论道安之罪,执法雪徐铉之冤,贬官商山,咎实因此。
寻沐徵用,再尘谏垣,又上《李继迁便宜》,寝而不报。
俄忝内庭兼駮正,亦尝改更宣命,封还敕书,虽无报于朝廷,盖粗伸于职业。
伏遇陛下钦奉顾命,惟怀永图。
嗣位之初,赦书既如彼;
听政之后,诏命又如此。
臣茍有所见,隐而不言,是上负先帝用人之心,下孤明主求谏之意也。
臣死罪死罪,顿首顿首。
伏以圣朝享国四十馀年,边鄙未甚宁,人民未甚泰,求利不已,设官太多。
今陛下治之惟新,救之在速,臣伏虑书生执言,有奏陛下,以为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此不知古今异制,家国殊涂者也。
假如帝尧既殂,帝舜在位,尧时有八元未进,四凶未除,舜乃流放举用,善恶两分,未闻后之人曰:「尧不及于舜也,舜不孝于尧也」。
伏惟陛下遏老生之常谈,奋英主之独断,则天下幸甚。
谨缘军国大政,奏事五条,傥稍动于圣心,庶大开于言路。
其一曰:谨边防,通盟好,使辇运之民,有所休息。
方今北有胡虏,西有继迁,胡虏虽不犯边,戍兵岂能减削?
继迁既未归命,馈饷固难寝停。
关辅之民,倒悬尤甚。
臣愚以为陛下即位之始,当顺人心,宜敕疆吏致书虏臣,使达犬戎,请寻旧好。
下诏赦继迁之罪,复与夏台。
臣顷在翰林,见继迁上表云:「乞取残破夏州,以奉拓跋氏祭祀」。
先皇帝虽有批答,只许鄜州节度。
缘继迁本是反侧之人,岂肯束身归国?
所有诏命不行。
今陛下嗣统,大振皇威,亦恐继迁令人进奉,因举前事,彼必感恩,此亦不战而屈人之师也。
如其不从,则备禦诛擒,皆有方略,且使天下百姓知陛下屈己而为人也。
或曰:「富国强兵,不可示人以弱」。
此乃誇虚名而忽大计者也。
其二曰:减冗兵,并冗吏,使山泽之饶,稍流于下。
伏以乾德、开宝已来,国家之事,臣所目睹。
当时东未得江浙、漳泉,南未得荆湖、交广,朝廷财赋,可谓未丰。
然而击河东,备北虏,国用亦足,兵威亦彊。
其义安在?
所蓄之兵锐而不众,所用之将专而不疑故也。
自后尽取东南数国,又平河东,土地财赋可谓广矣。
而兵威不振,国用转急,其义安在?
所蓄之兵冗而不尽锐,所用之将众而不自专故也。
今诚能简锐卒,去冗兵,而委之以将帅,用恩威法令驾驭之,资之以天下之财赋,而曰兵不振,用不丰,未之有也。
臣愚以为:陛下宜经制兵赋如开宝中,则可以高枕而治矣。
至于引唐虞、比三代者,皆为空言。
臣所以不取。
臣又见开宝中设官至少,何以验之?
臣本鲁人,占籍济上,未及第时,常记只有刺史一人,李谦溥是也;
司户一员,今司门员外郎孙贲是也。
近及一年,朝廷别不除吏,当时未尝阙一事矣。
自后始有团练推官一员,今枢密直学士毕士安是也。
太平兴国中,臣及第归乡,有刺史陈廷山、通判阎炜、副使阎彦进、判官李延、推官柳宣、兵马监押沈继明,监酒榷税算又增四员,曹官之外,更益司理。
问其租税,减于曩日也;
问其人民,逃于昔时也。
一州既尔,天下可知。
冗兵耗于上,冗吏耗于下,此所以尽取山泽之利而不能足也。
夫山泽之利与民共之,自汉已来,取为国用,不可弃也,然亦不可尽也。
方今可谓尽矣,何以知之?
只如茶法,从古无税。
唐元和中,以用兵齐、蔡,宰相王涯始建税茶之法,唐史称是岁得钱四十万贯,东师以济。
今则钱数百万矣,民何以堪之?
臣故曰:减冗兵,并冗吏,使山泽之饶稍流于下者也。
其三曰:艰难选举,使入官不滥。
古者乡举里选,为官择人,士君子行修于家,学推于众,然后荐用,登之于朝。
故从政而政和,临民而民泰。
自三代涉两汉,虽有沿革,未常远去此道者也。
隋唐已来,始有科试,得人之盛,与古为侔,然自唐初终太祖之世,科试未尝不难矣,每岁进士不过三十人,经学不过五十人。
重以周高祖之后,外诸侯不得奏辟,士大夫罕有资荫,故有终身不获一第,没齿不获一官者。
先皇帝毓德王藩,睹其如此,临御之后,不求备以取人,舍短从长,拔十得五。
在位将逾二纪,登第亦近万人,不无俊秀之才,亦有容易而得,如臣者容易中一人尔。
臣愚以为数百年之艰难,故先帝济之以汎取;
二十载之濡泽,陛下宜纠之以旧章。
伏望以举场还有司,如故事。
至于吏部铨择官材,亦非帝王躬亲之事。
比来五品已下,谓之旨授官,今则幕职州县而已。
京官虽有选限,多不施行。
太祖已来,始令后殿引见,因为常例,以至先朝调选之徒,多求侥倖。
或以哀鸣泣涕,便获超资;
或以捷给山呼,便升京秩。
遂使《长定格》真同长物,吏部官只若备员,既无耻格之风,渐多阘茸之吏。
臣愚以为宜以吏部还有司,依格敕注拟可也。
其四曰:沙汰僧尼,使疲民无耗。
夫古者唯有四民,治民者士也,故受养于农,工以造器用,商以通货财,皆不可阙也,而兵不在其数。
盖周井田之法,农即兵也,有事则战,无事则耕。
自秦已来,以彊兵定天下,故战士不服农业矣。
是四民之外,又生一民,而为五也,所以农益困。
然而执干戈、卫社稷,理不可去也,但使帝王之道,不得与三代同风。
汉明之后,佛法流入中国,度人修寺,历代增加,不蚕而衣,不耕而食,是五民之外,又益一民,而为六也。
故魏、晋而下,治道不及于两汉。
有唐大儒韩愈《谏宪宗迎佛骨表》云:昔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
少昊在位八十年,年二百岁;
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
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十岁;
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岁;
舜、禹皆寿百馀岁。
当时未有佛也。
是知古圣人不事佛以求福,古圣人必排佛以救民。
假使天下有僧万人,每日食米一升,岁用绢一疋,是至俭也,而月有三千斛之费,岁有一万疋之耗,何况五七万辈哉!
而又富僧钜髡,穷极口腹,一斋之食,一袭之衣,贫民百家,未能供给。
此既不能治民,又不能力战,不造器用,不通货财,而高堂邃宇,丰衣饱食而已,不曰民蠹,其可得乎?
臣愚以为国家度人众矣,造寺多矣,计其费耗,何啻亿万!
先朝不豫,舍施又多,佛若有灵,岂不蒙福?
事佛无效,断可知矣。
陛下深鉴前王,精求理本,亟宜沙汰,以厚生民。
若以嗣位之初,未欲惊骇此辈,且可一二十载,不令度人,不许修寺,使自销铄,渐而去之,亦救弊之一端也。
又其五曰:亲大臣,远小人,使忠良謇谔之士知进而不疑,奸纤倾巧之徒知退而有惧。
夫君为元首,臣为股肱,言同体也。
得其人则勿疑,非其人则不用。
凡今天下,言帝王之盛者,岂不曰尧舜?
尧舜之道,具在方册。
是时百姓不亲,五品不逊,契作司徒,敷五教;
蛮夷猾夏,寇贼奸宄,咎繇作士,明五刑;
伯夷典礼,后夔典乐,禹平水土,益作虞官。
大哉!
尧之为君,可谓委任责成而无疑矣。
或曰:「诚如是,尧有何功德耶」?
臣曰:有知人任贤之德尔。
虽然,尧之道去世辽远,恐不可复,臣以近事言之。
唯有唐之政,可以损益而行焉。
臣读元和贤相《裴垍传》,宪宗尝命垍铨品庶官,垍奏曰:「天子择宰相,宰相择诸司长官,诸司长官自择僚属,则上下不疑而政成矣。
以陛下之明择宰相数人,犹有非其人者。
况臣之不佞,择数十人诸司长官,常恐不逮。
若更令臣择庶官,恐非致治之要」。
当时识者以垍为知言。
伏望陛下远取帝尧,近鉴唐室,既得宰相,用而不疑。
使宰相择诸司长官,诸司长官自取僚属,则垂衣而治矣。
所谓忠良謇谔之士知进者也。
臣又闻古者刑人,不在君侧。
《语》曰:「放郑声,远佞人」。
又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矣」。
是以周文王左右无可结袜者,言皆贤也。
夫小人之徒,巧言令色,先意希旨,事必害政,心惟忌贤,非圣帝明王,不能深察。
臣又按旧制,南班三品尚书,方得登殿。
比者三班奉职,卑贱可知,或因遣差,亦得升殿,惑乱天听,亵黩至尊,无甚于此。
伏望陛下振举纪纲,尊严视听,在此时矣,不可不思。
所谓奸纤倾巧之徒知退者也。
臣愚以为今之所急,在先议兵,使众寡得其宜,措置得其道;
然后议吏,使清浊殊涂,品流不杂;
然后难选举以塞其源,禁僧尼以去其耗,自然国用足而王道行矣。
今若不去冗兵,不并冗吏,不难选举,不禁僧尼,纵欲减人民之赋,宽山泽之利,其可得乎?
伏惟陛下承二圣之贻谋,鉴千古之治道,明比日月,几先鬼神。
圣智所周,不遗一物;
英断所及,出于百王。
而又三事大臣受遗辅政,岂容郎吏辄议国经?
盖以臣素被宠光,常思报效,有所贮蓄。
不敢缄藏。
臣又念诏书云:「言之而不用,罪在朕躬;
求之而不言,咎将谁执」?
臣不胜大愿,所以辄进狂瞽,上干冕旒。
伏惟陛下践诏书之言,则天下幸甚也。
谨斋戒拜疏,实封附递以闻。
惟陛下宽其罪而念其诚,以来谏诤之路,则臣死无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