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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叔向墓志铭(1198年) 南宋 · 叶适
叔向名葵,姓陈氏,处州青田人。
父彦成,宜教郎致仕。
君第进士,莆田主簿,摄尉,盗获,法应改官,君叹曰:「彼罪且死而吾利之耶」?
簿缘故例掌僧租,僧遗簿米有定数,囊山一寺至六十石。
簿得之安,君一扫绝。
教授婺州。
教官岁取钱米于学,取职田于东阳县数百千,君别藏之,为诸生市书,略具焉。
又教南外睦宗院。
赵丞相知福州,君谓赵公未知道,指告提耳,累千馀言,并以崇饮饰游为戒,赵公矍然受规。
荐审察,授淮南运干。
方议修石梁瓦梁堰,君言:「今果行此,则真、滁、和涵浸失业,濠、光、安丰怨不保护,六郡体大,备圉当别求」。
事遂格。
运司交币将半而虏主卒,北人要君改服,君止不渡淮。
或劝姑听许,君曰:「漕檄令输银绢耳,无预吊恤
必若改服,须奏闻也」。
虏不能夺,竟常服而毕。
知平阳县。
号为剧烦,君临以至诚,适缓急之中,吏民畏悦。
绍熙五年正月五日卒官,年五十六。
夫人洪氏,后十四年卒。
子志仁、志义。
五女,嫁者乡贡进士洪纬、康伯起,太学生刘之海,之海死;
迪功郎、监海盐买纳场席葆。
庆元四年十二月甲申,葬永嘉县三洲台湖山。
乾道淳熙中,问学日盛,士梯山栈谷,自力于善。
君仕不希举,有辄推其僚。
事父孝谨,宣教君病,不解衣数月。
兄弟相爱友,门内谐乐,无疾声遽色
祭庙以主,合族以宗,行义修,内外完,彬彬乎一乡之和也,有吉人良士之实矣。
君既与魏益之游,每恨志虑昏而无所明,记忆烦而不足赖,益之因教以尽弃所怀,独立于物之初。
未久,忽大悟,洪纤大小,高下曲直,皆髣髴若有见焉。
自是以师道归益之,且疑吕伯恭诵书徒多,朱元晦修方不疗。
时吕公已下世矣。
朱公虽论未合,然重其调直无隐,士有比君所者,必使往从之,曰:「可以寡过也」。
昔孔子称愤启悱发,举一而返三,而孟子亦言充其四端至于能保四海,往往近于今之所谓悟者。
然仁必有方,道必有等,未有一造而尽获也;
一造而尽获,庄、佛氏之妄也。
叔向掊包蒙之钥,游于广大,而常自言用功益难,进道愈远,古人今人皆未可轻议,其励志勇猛,盖不以悟自足也。
而益之不然,独守其悟,而百圣之户庭虚矣。
然则叔向之所以异于其师者,益之亦未暇详也。
二君死馀二十年,余复老病,追念往事,悲慨无已。
铭曰:
履卑而行尊,言约而义富;
经术修明,表里纯茂;
美玉精金,宜在清庙。
此赵公荐叔向之美也。
叔向之劘拂赵公如彼也,赵公之敬听叔向如此也。
呜呼!
能用功名显,有以也。
黄子耕墓志铭(1213年2月) 南宋 · 叶适
子耕,名㽦。
黄氏自金华迁分宁,至本朝为豫章闻家矣。
给事中廉,曾祖也;
户部尚书叔敖,祖也;
朝散大夫野,父也。
太史庭坚字鲁直者,从祖也;
天下尽宗太史诗,外夷殊域皆称江西,而黄氏由此不独为豫章闻家也。
子耕澄润明澈,雅服缫籍,纤尘点俗,挥绝限域,人谓唤起鲁直矣。
读其诗词,如逗幽薄,超高丘,宇宙奇旷,风露绰约,人又谓「非子耕所能,鲁直遗墨散落,收拾未尽尔」。
子耕不自是家学,挈从郭子和、朱元晦甚久。
取友虽魁杰士,而皆行笃言信,步步著绳墨,未尝放达而好恣,漭荡而无程也。
故子耕蚤岁名重江西。
调瑞昌主簿,监文思院。
天子郊,见上公貂蝉久远暗淡。
大礼事务惶恐,以咎子耕。
子耕出祗候库牒,指曰:「此未尝许重镀也,且安所取金」?
事务怒曰:「监官不材,吏辈自饰之」。
子耕笑曰:「大臣庄其首,所以敬天也。
若专知陪备,岂胜任耶」!
事务以为玩己,益怒,盛气将劾子耕,或曰:「彼事大臣以礼,子事大臣以谄,可乎」?
事务惭而止。
先是湖北安抚使章森荐可职事官,前宰相赵雄知洪州,又与转运判官林湜荐,至是给舍侍从又交荐,要人使所亲招之,不往。
因其知卢阳县,遂以为堂除。
五溪故猺獠,族种逼迫,杂耕省地上,气势自由,县官不能主令。
子耕陈诗劝晓,有公事,立期信使之,紧慢应手,如一家人。
监司又争荐。
朝廷第其语,子耕亟授处州通判。
经总制有额无钱,十收六七。
每岁三月,右曹按籍校之,有展减磨勘之文。
俗号为殿最纲,其法必行。
通判卑辞借系省,预敛牙契,常为殿矣。
子耕会一郡成赋,法应隶经总者,以十年中酌取之,阁免其逋负,钱额均等,故态尽革,更为最矣。
两浙荐士,又以子耕为首。
主管官告院、大理寺簿、军器监丞,岁为三迁,善类皆喜曰:「向用矣」。
然子耕意不乐,间行西湖,戴莲叶,榜击汰,慨然叹曰:「我昔在南北山,一水一石无不自题品,今无有清味,何耶?
岂耄耶?
抑市朝山林,故相违耶」?
遂以贫请去,知台州。
又年馀,以从弟死,请归哭之,论者颇疑其迂。
子耕请不已,知袁州,过抚州,哭弟哀甚,得疾,即谢事。
诸子进药,不肯饮,示以丧礼而已。
嘉定五年九月二十二日,拍床呼曰:「可行矣」!
夜漏上十刻,手书起字。
烓掖之坐,良久卒,年六十三。
六年二月丙申,葬分宁县双井。
夫人吴氏。
子曰烓,国子进士;
𡏴,子耕卒后二十日亦卒;
曰在。
女嫁承事郎、监隆兴府苗米仓赵崇斌,先卒。
孙曰鏶。
初,子耕得台州,知其家世者谓晚暮,以唁子耕,子耕曰:「某书生,蒙此过矣」。
既至,则勤苦夙夜,先劝后禁。
讼牒旧千计,销缩才百馀。
悍顽易节,嚚险改行,而郡称平治。
自顷吏道薰习,所师用往往暴民之事也,有欲行惠利者,共嗤笑之。
而州素简陋,礼文所当施而有阙者,辄曰「吾未暇也」。
子耕于酒税不用最高比,私卖偷瞒阴纵之,减则例,添升方,人感其宽,既而课入皆多于旧。
虚籍坊场钱百馀万,非本界也,壹偿不自列。
而在民者犹太半,贷不复取。
县当输钱七千万,子耕曰:「前后相承至此尔,不能为鞭挞费也」。
尽除之。
为济粜仓贮谷,青黄时,下其价使不踊。
为抵当库储钱,雨雪时,量民急与之。
置丛冢二,葬棺千五百。
置养济院,左为安老,右为慈幼。
又别造安济坊,以居病囚。
凡此皆自有子本,使后不废,不徒为之名也。
庙学隘,首增修,创棂星门,益诸生食。
有词诉称小学生者,建小学,择学谕教之,制释奠器服。
而仪门之两庑,僦为贾区久矣,徙而新之。
更作丽谯,完城益垒,班春阅武皆具。
亭观坊巷,表揭悉可别识,其费各数十百万。
然后畿内之公侯,秦、汉之郡国,称其制矣。
余观子耕了外物成坏,犹影像空寂,然而毫末爱惜于赢亏有无之间,急迫备预于岁月倏忽之顷,常食糟羹䲡䏑,家人不知从太守为乐也。
特重教义,兴灭继绝,任为己责。
方纂郡志,或言「谢显道家焉」。
访之,有谢官人者,常代院长送符帖,盖亲孙也。
子耕对之泣,与冠带,买田宅,祀显道于二程之次,曰:「自今其为士人」。
不知竟能如子耕志否。
昔人称顾恺之昼日垂帘,门阶闲寂,彼将不以名迹衒其志欤?
虽然,使用世者皆若子耕之为,则治不胜举,而古人之功效可冀矣。
铭曰:
其文也鷟,其清也鹤;
虽竞于善,而实无作。
鲁直之宗,百年再振。
双井有名,为子复新。
台州教授高君墓志铭(1213年) 南宋 · 叶适
君名松,字国楹,姓高氏,福州长溪人。
曾祖亶,祖亨,不仕。
父融,有素履,起家衡州司户参军。
既乃遁其官,与野僧游,一筇独往,经年忘归,家人常访求深山始得之。
君绍熙元年中第,授临海主簿,青田尉,不赴。
教授台州。
嘉定四年十二月六日卒,年五十八。
夫人何氏,先卒。
三子,峻,屼,崃。
一女,从浮屠。
六年后九月某日,葬廉江山门。
始,陈君举为名师,自出新学,文体一变,集处多老成俊特。
君少年,能探请深处,语移日,精锐锋起,同进皆回目盻末坐
试入高选,史丞相当举送,奇之,更擢第一。
然君不专为科举,每黎明读书,夜丙止。
书益多,见闻益高远,华枝蔓叶自然消落,以是不骤合于俗,而昔之同进反先达矣,盖二十年,方有名第,既而司户死,母陈夫人又死,君益以其间放肆于书,寻流会源,今古终极,不轻费一卷顷为洗沐地也。
又二十年,同年或已改官登朝,而君方至台州。
故例,博士撰解训一二通,据案抗声读,诸生俯首听,谓之讲书
君曰:「是何所明耶」?
令更进迭问,疑难交发,满意而退。
士人喜,来学日众。
学既久敝,欲大釐改。
令下,一郡父兄欢服,然君已病矣。
嗟夫!
君不以老厌仕,几及时也;
不以贫愿仕,几有行也。
时有早莫,莫亦可也,而犹无时,何也?
行有大小,小亦可也,而犹无行,何也?
始之难于仕,不忘修也;
仕而难于禄,愈其修也。
修之数十年矣,而用之不能终日,何也?
孔氏之言曰:「良农能稼而不能穑」。
嗟夫!
君亦不能穑而已。
蓄数十年之种,而芽无获焉。
铭曰:
吾尝归自南方,而过桐山之里;
始脱幽险,爱其衍美。
模山写水,宜产文士;
曷又閟之?
尚以孙子。
戴夫人墓志铭(1212年) 南宋 · 叶适
夫人戴氏,黄岩人,嫁同县丁世雄。
年四十七,庆元六年二月二十五日卒。
十二月二十一日,葬从其夫。
子木,某官;
复,某官。
初,少云外豪华,中易直,价倾一县,客自天台雁荡者多归之,少云必留张饮,佩兰瀹茗,穷日夜与娱乐。
夫人整坐里向,杯酒瓯羹,凡赠遗之物,亲自经手
饮散,少云鼻息鼾鼾,夫人吹灯起,检料内外,复治具如昨日矣。
如是终少云之身。
少云卒,木生十五岁。
夫人趣使请余为铭,意欲永其夫人之传也。
木遂走他郡从硕师,而夫人方翻拆旧庐,敛工斲材。
比归,则高屋长梁,瓦染皆奂然矣。
又不幸死早,二子未极壮长。
然家事已治,遵行之自若。
十年间,木登科,佐安抚使幕,报旗敕牒交道。
同时射策知名士,络绎踵门,为士大夫家,丁村未有也。
夫人及少云欢喜于墓下曰:「得吾愿哉」!
余每患世之夫妇殊性,有所经营,其夫欲广,妇必曰狭;
看设于外,夫欲崇侈,妇必以俭;
人有求假,夫子欲与,妇辄吝固
论已定,虑已行,妇从中沮止,十事稀八九坏矣。
虽然,阳疏而阴密,一于张施而无以揫聚,则家亦或不成,未可尽非也。
若夫德与夫同,趋好不异,夫有滞意,委曲以申之,夫虽开喻,斥大反过,洗其陋,完其鄙,袭其锲,补其薄,人以是为非妇人之常也。
然而益厚其家,非禀挚之卓安能!
若夫人是也。
余嘉夫人与少云志合类从,终以畀其子孙也,故复为铭。
铭曰:
昔种之木,阴复阴;
昔读之书,单厥心。
其墙几仞,高自今。
刘子怡墓志铭 南宋 · 叶适
先此七八十年,仙居、清通两乡间有隐者刘君,名愈,字进之,学佛得空解,自称无相。
绍兴庚午大饥,民将流亡,君顾令平治险道;
不足,又以其家山林从使樵卖;
不足,遂以砧基簿贷米于官足之,比及秋穫自偿也。
甲戌复饥,民相诱为劫,稠树村尤甚。
县尉不敢前,议益以乡兵,君曰:「人心方摇,激则愈乱矣」。
单马至下渡潭,坐酒坊,呼其首,郑重开说。
众悟且惭,相谓曰:「昔刘居士救我死,以有今日,不可违也」。
遂散去,馀亦随止。
隆兴壬午、癸未大风,甲申大旱,草根木实俱尽。
君亟入匦函,乞发常平,卖度僧牒,转籴他州,词甚哀痛。
上大惊曰:「温州荒耶?
此何人者,能为朕言」?
时太守袁孚代归,中道诏令复还,以君书付之,悉如其请。
是三大饥,长老所记,号为厄运,而楠溪之人能团聚生活,不殚残于饿羸者,君力也。
溪有石出中流,大如两楹屋,其下为洞穴,号石歃,舟失势,瞬息已投歃中。
君与乡人陈常谋曰:「是不可凿」。
累石障之,水别行,乃免。
或架木为㩠以下鱼者,雨暴集,则舟泊不敢动,自菰田至潮际相望也。
君为白县,皆撤去,自是始安流矣。
州卖盐七十四万八千馀斤,吏抑配四五等户,常以一徵二,日较月比,民不赖存。
君遣子扣御史曰:「天下疾愁,安有公不知,知安有不言乎」?
得罢增敷者十馀万斤。
君曰:「是何足以宽民」!
争六年不已,竟减二十五万馀斤,至今民不复买盐,然后生或不知为君赐也。
君既以人利害为身苦乐,酸儒窭子相和趋之,饭羹不完饱,钱百物准作家计,俄又割裂,伺于枕,候于垣。
出门不暇远,家人曰「吾翁其反舍」,则异色人四集如市矣。
六子五侄,皆朴静重讷,未尝程督,鹄侍株立,不一乱声色。
幼子偲,君爱之,曰:「能大吾门」。
士偲方实详审,时然后言,辈行推为巨人长者。
君所欲行,奉命恐后,寒暑千里外,举无惰容。
君既卒,家稍衰,遇往事,力不能应,缩手皱眉,嘘气而已。
士偲死,子公亿眩闷踊没,涕縻萦地而言曰:「屈吾父哉!
抑吾祖哉」!
余少学于君,数其前后师儒,盖有名士也。
论堂肄室皆整,监书法帖皆备,程、张密语,苏、黄快句,子孙皆班班能道之。
今两乡文物,争自磨洗,齐衡一州,自君始也。
方其时,寒谷穷人,拜手扣额,倚君为命,拯难辟阻,臻于夷行,其德大矣;
而报效顾茫然,何哉?
岂富贵利乐必自占,而忘己以徇人,破家而就义者,势固当尔耶?
禹、稷忧天下饥溺,孟子以为颜回同道,盖其位分各使然也。
君一夫微甚,而忧众人之饥溺,踰其分,出其位矣,岂天意遂不许也?
余不能知也。
故因士偲葬,书以遗公亿,勒其冢旁,以俟穷理者考焉。
士偲,字子怡,余友也。
铭曰:
畬溪之丘,粟可仓兮!
导溪之流,舟可方兮。
扶其艰凶,底太康兮;
阐其字文,中州抗兮。
猗嗟若人,孰可忘兮!
曷未报之?
问彼苍兮。
刘夫人墓志铭(1214年) 南宋 · 叶适
宜人姓刘氏,名善敬,永嘉人。
祖安上,给事中;
父诰,监泉州市舶务;
夫鲍潚,朝散大夫、知融州。
嘉定五年,年六十四,七月二十四日卒。
七年正月十八日,葬仙桂乡安丰奥。
子矩,早卒;
野,宁德县尉。
孙嵤,将仕郎;
㽦,鼎。
始,清卿喜禅学,趺坐辟观,湛慧凝寂。
而野□□□□古今宗说,蔓衍数百千卷,横竖案上,脉理断绝,□下勘点,曰:「某话堕,某未圆」。
山袍野衲为不请之友,所造诣人莫测也。
夫人素无妇女气习,简服用,鄙涂饰,资度冲远。
闻清卿与野持论,月迈岁往,性现根熟,一旦昭彻,情识俱尽,机鐍洞照,时出颂偈,迥脱常语。
既病,以珠步摇付野曰:「以是具棺衾」。
垂毕,阅视盥手而逝。
野为余言如此。
昔庞蕴夫妇破家从禅,至卖漉篱自给,男女不婚嫁,争相为死。
言论播于天下,浮屠世世记之,以为超异奇特人也。
虽然,使皆若蕴,则人空而道废,释氏之徒亦不立矣。
夫人佐其夫有恩,清卿病八年,一饭皆自煮。
内事无针缕不整,家行无纤发不备。
欲乐栖止,伦纪通明。
若是而共游乎方之外可也,非为蕴者也。
铭曰:
既歇既休,不遁不流。
何净何垢,无前无后。
沈仲一墓志铭(1212年) 南宋 · 叶适
沈君,名体仁,字仲一。
先从吴兴避唐乱迁温州,为瑞安名家。
有彬老者,北游程氏师生间,得性命微旨,经世大意。
方禁《春秋》学,《石经》甫刻即废,彬老窃赂守者,自摹藏之。
君生后百馀年,珍其遗书,严奉若秘文焉。
志意闳雅,鄙远声利。
常言:「沈氏本以儒术廉耻兴门户,奈何求官达,问生产,与俗人较高下哉」!
敬士好文,十室之誉,一咏之工,无不降屈,坐者满堂,酬义侃侃。
夜后市音阒寂,乃闻独诵声琅然。
嘉定四年,君年六十二,卒。
许令适来,余谓令:「仲一疾幸少平,何遽」?
令曰:「吾行也,邑之大夫集仲一所为别,劳动而然」。
余始疑「君岂为县多交关耶,而力病至此」?
令惨戚良久,曰:「自吾为邑三年,仲一无指尖讼到庭。
然守煎倅逼,时辍假不吝。
吾赖仲一,常兄事之。
然每节朔,束带相看,啜茗径去矣。
历十馀令,无不然者。
其力病至此,为礼尔」。
余以是多其保家有常节也。
又参之所闻,君终身有师,陈君举是已。
记其言,观其行,老而益恭,然不依以为重。
其取友道广,贤者亲之,贫者存之,授庐丐食,死而不贰,然不恃以自重,盖其持身有常度也。
天行或饥凶,民利欲建置,君率先推与无疑。
然岁熟不以为德,役成不以为功,彼偶汗漫败事,亦无恨意,不追诮首议者,盖其应事有常准也。
凡若此,岂于君于法书,书之亦为后世法也。
夫人项氏。
四子,曰楹,曰东卿,曰焕道,曰得翁。
为尼未嫁七女,张埴、赵炳、项振玉、薛仲序、丘仲寀为其婿。
埴,筠州录参;
仲序,镇江府司户;
仲寀,将仕郎。
五年,楹等葬君于北湖马奥山,而以项氏之命来曰:「吾夫行事,知者以为贤,不知者以为难。
吾虽妇人,不敢废也」。
其在时,手钞予文,自甲至癸;
戒东卿:「异日死,不得斯文以铭吾墓,犹不葬也」。
余念一生与君相邂逅不数四,列禦寇之于南郭子疏矣,有间矣,而能望余深如此,岂其寄情高远,真有在于形质之外邪!
铭曰:
冰肝雪胆自琢磨,书林画苑纷交罗,诗得好语终夜哦。
今虽远矣山之阿,岂无风月相与过!
胡崇礼墓志铭(1213年) 南宋 · 叶适
崇礼胡氏,名撙,会稽馀姚人。
自承务郎监临安府楼店务,西京中岳庙,两浙转运使、浙西茶盐司干官。
庆元元年五月某日,卒于吴,年四十九。
二年十二月某日,葬翁湖山。
夫人周氏。
二子,卫,衍。
二女,长嫁歙县主簿石孝淳。
崇礼本末单厚,终始信实,启发颖锐而守以凝固,激厉勇敢而行以和顺。
俗所溺惰戏鄙诈,未尝留色;
众所竞儇巧黠慧,未尝接心。
父礼部尚书沂,乾道名卿,衣冠推其表则;
兄监回易库拱,淳熙名士,朋友载其言行。
崇礼步趋顾省,无一事不以父兄为法;
梦想跂及,无一念不以家门为重。
先世故书,缇囊珍箧重封之。
屏几遗字,笼玩往复或移日。
尚书阶不及谥,崇礼顿首丽正门请曰:「先臣幸以詹事侍陛下东宫」。
光宗恻然,特赐谥。
既定章简,又曰:「此非所以谥臣父也」。
卒易献简,乃已。
回易不幸弃盛年,崇礼悲哀思慕,自罢官乞岳祠,曰:「不得是,无以葬吾兄」。
馀姚之胡,冈连垄接者八世矣。
族人贫富相通,亲疏相恤,堕枝脱叶,亦使自存。
越人言松槚寿郁能无毁伤者,或羡胡氏,盖崇礼营护其间也。
在运司,覈诸县板帐,一日,条无名重赋白于长,请尽除之。
长惮其直,逊为谢曰:「当议而行」,不敢迕也。
甲寅乙卯岁,浙西先旱后水,湖、常州死无虚室,县梁河堤积尸千数,崇礼泣愬于朝。
适会所知为丞相,急转米,多卖僧,去长兴安吉山谷中,缘门糜饮之,民赖以少苏。
既而崇礼良苦,被疾,遂不起。
此皆其亲戚所记,乡里所传,而余识崇礼,且见且闻不忘者也。
初,朱元晦、吕伯恭以道学教闽、浙士;
有陆子静后出,号称径要简捷,诸生或立语已感动悟入矣。
以故越人为其学尤众,雨并笠,夜续灯,聚崇礼之家,皆澄坐内观。
周氏贤明,身治鲑菜,供饭羹,历岁阅闰,无改其度。
士既成名,无不向重崇礼,谓宜世用,然竟不遇,不寿死。
死后十五日,周氏死。
又八日,幼女亦死。
卫、衍尚少,浮柩纵横而归。
吴、越人皆咨嗟痛惜,以为天之于吉人善士,何其不少假易至此!
而崇礼执义秉德,既乏为善之报,而死亡摧折之惨反加甚耶?
然其后未久,卫登进士第,登朝,今为朝奉郎、通判明州;
衍后其兄,通直郎、知黄岩县。
赠崇礼官五品,周氏安人。
胡氏其复起,起必崇礼子孙,而天之于吉人善士,其终不虚其应,特有久近浅深而已。
嘉定六年冬,卫偶来永嘉,见余言旧事,相对叹息。
余观卫恳恳于学术衰废之馀,补缀张设,若欲继其先者。
呜呼!
是胡氏义理德性之传,而崇礼之灵所以相之也,影响迟速,何足计哉!
铭曰:
生而知方,学而蹈道;
职当成身,岂限常报!
浅耕先穫,深种后收;
静而自至,福焉待求!
露楸亭亭,云冢幂幂;
崇礼之铭,于以尚德。
校书郎王公夷仲墓志铭(1216年) 南宋 · 叶适
进士试御前,考官定号名来上,所谓高第者,天子常亲擢赐之,天下以此占上意好恶,而士之遇否,治之通塞系焉。
绍兴二十七年,永嘉王龟龄为第一,临海王夷仲实第四。
于是高宗临政久,日新其德,思与草野奇杰士共起世务,遍阅所对策,取能伸直节、吐敢言者,无问下第,即拔置之。
而夷仲至举司,前后顿挫,十数往返,傫然穷老矣,忽一日受明主不赀之恩如此。
龟龄既为一时所宗,而夷仲与同时登甲科者亦皆获重名于世,至今称策士之盛,必曰丁丑榜为然。
然则岂士能自高耶?
盖上好之尔!
夷仲,台临海县人。
曾祖安礼,祖居中,父庭筠。
解褐,婺州推官。
满秩,待太学博士阙。
召试为秘书省正字,兼圣政检讨官,迁校书郎。
足疾,乞玉隆观。
明年,乾道三年,年六十一,疾甚,以六月五日卒。
四年二月九日,葬重晖乡唐奥山。
夫人贾氏,先一年卒。
后三十二年,长子似之卒。
次曰应之,免解进士。
幼曰棐。
女,嫁故知池州赵善临。
孙曰象祖,曰革,曰梦龙,曰丕祖,曰淡,曰字孙,曰文子。
棐、梦龙中进士第。
棐浙西安抚司干官,梦龙信州教官。
始,夷仲在婺,孝宗立,赐军兵钱,州无见缗,未给也。
守方宴宾,卒不顾,冲幕径上,杂坐妄语。
夷仲闻变,步行入府门,卒望见,即招手下曰:「节推来」!
躬声喏如平日,且愬曰:「侍郎犒赏迟,又欲折支与,健儿懑」。
夷仲笑曰:「汝误矣。
即位例将四十年,兵火散落,我攒检方毕,何得为迟?
钱已在库,何名为折」?
卒稍退。
夷仲白守,借于他司。
俄又报「兵士欧库吏死矣」,夷仲怒叱曰:「汝不听名次而乱取,必斩无赦」!
卒意折,皆曰:「依节推说」。
始散去。
州人极以此多君。
括有二士人家,银见,官为烹采,而吴郡王自右曹符下攫取之,士拒不听。
吴谓其劫也,移数狱至婺。
夷仲讽守,守曰:「吁!
是力足畏也」!
夷仲曰:「畏理耶,毋力」?
守因以委夷仲。
亟至右狱,问:「词主安在」?
吏曰:「官人也,随司尔」。
夷仲鞭吏,急追词主,将械之。
其人大惧首服,士幸免。
守并以此知君。
既入参政事,故决意荐君矣。
在馆,为省试,点检得诗赋卷,白于众,以为绝出也,独一参详及同知论未合尔。
明日,同僚来告曰:「事去矣!
同知升谏长,参详亦入台矣」。
夷仲曰:「不然。
此程文工拙也,无关台谏」。
力辨之,竟放高等。
四方士补试于贡院,晨门未启,值忌日行香,至亲王不得前,取别巷过宰相,街司竞棘丛中,或传「坐此罢太学矣」。
夷仲轮对,从容为上言。
上曰:「闻无赖者亦来耶」?
夷仲曰:「诚然。
万人之聚,固无不有,然异日为陛下栋梁者皆是也」。
上意解,浮语浸息。
故夷仲虽不及预大议,而果决敢辩,危事坚正,能遏横流。
余又闻:一日,上批夷仲及张校书恪皆为察官,当笔参政使所亲贺曰:「上不知君选人,明日为乞上殿改官也,盍预计欲言者」。
夷仲皇恐辞曰:「某叨忝未逾月,便作御史,人不谓有径路乎」?
惧,终不许,因草劄,若备对者,言「考第举员而后改官,不刊之法也。
近世或入谷,或献书,或父祖勋伐,或特旨上殿皆得改秩,虽由权道,徒启倖门,非祖宗意也」。
所亲果复至曰:「上命无庸辞也」。
夷仲出其稿,知不可夺,遂两寝之。
其于进退,又能自重如此。
居贫,尤厉操。
赎质而得金,价十倍,家人有喜色,夷仲趣使还之,曰:「五月披羊裘而负薪,岂拾遗金也」!
摄倅十月,食本俸而已。
倅时摄州,兼取之,有司劾其罪。
倅窘,持券五百祝夷仲曰:「请书纸为验」。
夷仲反券与书。
呜呼!
夷仲不幸而不尽用,然迹其素守本末,而后知高宗之亲擢,可谓知人也已!
铭曰:
噫!
蓄之早而售之晚。
道与世异,用与好反。
后五十年,记在碑板。
华文阁待制知庐州钱公墓志铭 南宋 · 叶适
公姓钱氏,讳之望,字表臣,常州晋陵人。
曾祖孟回,殿中丞。
祖知雄。
父友,赠中散大夫。
少放达,喜奇策。
虏亮至瓜洲,参赞虞允文方课水战,公请「呼海船在澄江者,杂舟师上下,八面乘风,截流若神,贼骇不测,可沮径渡之计」。
虞公行其说,且问:「今当何向」?
时虏号百万,江东危恐,公曰:「兵无众寡,勇者先奋,躁者先败。
贼虽蚁聚,而弃信残酷,驱胁远来,下莫顺听,此内溃之势也。
愿无怯,而静以待其变」。
未几,虏杀亮而遁。
符离之役,道谒张忠献公曰:「相公何不三边并出,使彼东西奔命,大功可立也。
今独趋海、泗,一不如志,疑谤交起,无能为矣」。
竟如公言。
登乾道五年进士第,授襄阳府大军仓。
虞丞相录前验,差江西帅属。
赖文政反,前帅龚参政茂良白上,以贼委公。
公荐黄倬可用,为方略授之,立擒文政。
改官增秩,公奏:「赏倬宜厚,臣滥恩也,可损」。
上多公让,从之。
以宣教郎添差通判镇江府,母丧免。
再通判镇江府,知光州;
未行,知楚州;
上犹迟之,改知和州。
初,上令建康都统郭纲及淮西帅漕实官田,括隐占,使兵为耕,公极谏括田扰,事不速集,但择故荒圩美田五百七顷,沟垾牛犁,踰月皆具,兵亟就屯,民不知役。
和故任武守,连数人益坏,公检御有方,郡复完。
代还,上论事甚久,因叹「机会无有」。
公对:「今有之,恐陛下未能行」。
上愕曰:「何谓也」?
公曰:「曹操伐乌丸,刘备谋袭许。
今虏酋往上京,兵将从者十七八,傥鼓行即前,彼子悸于室,父困于涂,往返万里,士马疲极,将何以战!
一二日之机,古人必争,况岁月悬隔乎」!
上拊床曰:「好机会!
无人道此」。
除金部郎官,俄知楚州,用屯田劳直秘阁。
议者以「濠、楚使效多代名,自今逃死,须言上乃得收」,既有旨。
公言:「乾道初,招魏胜、郭升、张荣义,从人给田,勿课役,勒五部月一至州,习射犒激,名曰使效,盖陕西弓箭手法也,才三百馀人耳。
州县恶其犷锐难制,死亡不复补,甚者抑不令赴州,失本意矣。
然则非官所廪,安用代名!
虽曰免税,而所谓归正人,皆未起课役,非以使效故特优幸,议者殆未详也」。
公遂募五百人,部伍精熟,盗不敢发。
于是上令教两淮民兵万弩手,而公选胜兵七千八十九人,参之军制,束以队伍,别以事艺,严以训练。
他日,上遣官拍试,独楚应格。
始,公患大军更戍,无留郡兵,山水寨不就律,无以应敌。
自徐子寅于山阳宝应置三十六庄寨,禁无得私有军实,犯者众。
而羊家寨濒大海,奸猾所聚,公籍其尤剽悍二千三十五人,约为急难备,且弛禁,许挟弓弩自便,皆感悦从命。
有李植者,自言宿迁人,韩世忠罢攻淮阳,植父将与宗族乡里自拔从之,今已零落,尚四五百家。
公叹曰:「诸葛孔明西县之民也」。
令植转相语,得四百十六人,定其要束,与庄寨同。
上为特补植官。
在州四年,所行多此类。
进直徽猷阁,公又条三边战守事曰:「扬州有三城三塘,楚有大、小清河,淮东恃此,谓扼虏来处足矣。
虏设乘虚自招信、盱眙抵淮阴,不一日薄扬州,不二日滁、真、通、泰亦径至江上。
彼两路何独不然!
陛下可无令韩琦、范仲淹者通一路险易熟议之乎?
且卒饥财匮兵少,今日之大患也,然而卒欲饱则财愈乏矣。
财欲无之,则减兵且不暇,其何以增!
若兵自耕,民自战,沿江诸军,各择地分内闲田种之,而民兵万弩手用一法,给器械,较精惰,略计可十五万,与屯田大兵相参,此三路之郛郭也。
昔韩世忠在镇江,张浚在建康,淮东、西便为地分。
大仪、天长、昭关、柘皋,虏来则战,岂有定所!
三衙助之,所向克捷。
近诸郡修城筑堡,遣兵更戍,犬牙占认,尺寸之外,胡、越自分。
如是,则谁肯出力会战于要害之地耶?
臣观诸军气习,今昔顿殊。
昔欲战不欲守,今言守不言战,驯致疲愞。
十年之外,虽守不能矣。
陛下幸诏诸将复绍兴地名,使如世忠、浚辈苦战立勋,梦寐庶几,无令消磨,坐相视尽」!
孝宗省奏,太息曰:「方天下无事,人乐安静,莫肯更张,此论可谓忧深矣」!
时光宗参决,上顾曰:「太子熟看,人材须用方见。
和亲久,材无所施,更无事,当遂委靡。
朕思之懔然,太子宜常在念。
钱某可使帅扬州」。
是岁淳熙十五年也,雨自五月至六月,清河溢,隳城千丈。
公拊循赈贷,恩纪勤备,楚人德之。
进直宝文阁,知襄阳府。
言者诮公昨在楚既修城,水卒突坏,削职罢。
公始至楚,以旧楼橹不壮,易之千间。
城败非楼橹咎,盖言者误也。
知静江府。
私钱滥恶,流入两浙,朝廷议禁绝。
提点铁冶刘炜,请以私钱二当官钱一,抽贯数百,约其多少,府库皆封鐍
市邑关闭,两淮骚然。
公四疏言:「止弊息奸,要在安静。
淮东地不产铁,人不私铸,货币转易,民何罪焉!
且天下安危在边,北使过淮,耳目所接,系国体尤重」。
上悟,以官会桩管米度牒僧费数百万缗,尽收淮东、西私钱纳炉鞴中,而后少定。
然时宰讳公言切,竟以失察私钱,坐镌一官。
安抚司兵,自刘纲、向子固有东西寨使效,晁公武有效用,郭棣有效士,有强勇,名号杂,军律不齐,豪盗隐伏,为一方患。
公请并为强勇,募材武足千人,隶御前,置统领守将之,宿蠹始革。
公之在扬,会复治两淮民兵,而公在楚日既施设有绪,至是遂具为一路,条目取丁、结队、执色、总首、分部、开收、任责七事,上悉行之。
仍下其法于淮西。
及将进丁入老,公手书属郡,喻上指恳切。
选丁壮四万八千二百馀人,增旧籍三之一。
于是淮西赵巩奏罢万弩手,上付公相度。
公奏:「绍兴末,孝宗命张浚置御前万弩营于建康,癸未戍泗州,甲申与虏斗,皆有功。
乙酉讲解,散归其家。
乾道中,令徐子寅复置于真州。
其后就田自便,不复唤集,二十三年矣。
弩艺劣弱,壮健销堕,巩所见近事也。
至于土著无逃亡之患,自耕无坐食之费,民兵万弩手,最为近古,孝宗所命,浚所行,不可废也。
不原其立法之初而议其受弊之末,则羊亡而礼从之矣」。
万弩手得不废。
盖公在楚四年,在扬三年,及前后反覆为上言,大抵以屯田、民兵、万弩手、山水寨,为进战退守之要,始末皆守一说,思虑皆执一意,非若他视时上下,随世改易,揣摩而投合之也。
王卿月使虏,道病,公代之。
既,除直龙图阁再任,而言官以公营运贩易,降显谟阁罢。
初,公之并强勇军,总领必欲使扬州自当券食之半,公争不获;
别为营运,以其息给之,又力争曰:「御前军而仰食州郡,可乎」?
五具奏,始已,以本钱归备边库。
自是公屡被诋,辄黜。
有造游士之狱者,索其褚中,得公弹文,检御史所上,不差一字。
复以公提点铸钱事,留为军器监,实录院检讨官。
将用矣,而大奚山盗起,改除秘阁修撰,知广州。
大奚孤峙海中,去州一潮汐。
民煮盐,自业渔采,亡命群聚,吏兵容之非一日。
提盐绳之急,怨而为变,诸司招捕前却,异同纷纭。
贼愈横,遂空巢窟,夺客舟,径指城下。
州人大恐,将逃。
公麾诸军奋击,一战殄灭,列栅山上,分兵戍之。
微公决策,广东几乱。
并阙官,罢摄士,捐丁田米分钞历日钱岁万七千缗,场务积欠四万馀缗,珠香翠毛不买一钱。
除华文阁待制,寻知隆兴府,蕃、汉攀路涕泣。
改知庐州。
至数月,疾病参半,犹自力判诸司累讼不定数百事,光、黄民争持曲直诣公。
会最郡用,除其冗复,岁省万五千馀缗。
衙兵两寨,以客将书表为将佐,公一澄革。
又以安丰忠勇军不治,奏斥统制边公彦。
欲考详沿边利害,别为纲目,而公病不起,以庆元五年七月十八日卒,年六十九。
庐人及淮西人待公疾瘳投词者千馀人,嗟叹曰:「包待制死耶」!
作十五咏诗以伤之。
六年三月十八日,葬江阴县昭闻乡由里山。
令人何氏,后公四十二日卒,祔焉。
子廷硕,早夭;
廷玉,某官;
廷瑞,某官;
廷玠,某官。
一女,先嫁戎知刚,再嫁某官。
孙男二,孙女六。
阶中大夫,爵晋陵男。
初,孝宗虽脩绍兴故事,复与虏通使,而以其间讨军政,讲边备,阴择奇材,为有事之用,亲擢下僚至贵显数十百人。
公能最高,诚款内发,事有不便,陈义指切,未尝顾望。
所建置,后皆遵行不敢变。
然世未能知,故具记其言与事,所以见天子鉴识尽下,人臣忧惧思职,而公之遇合可考矣。
铭曰:
孝宗上圣,忘己好能;
匪徒好之,超侯躐卿。
时惟钱公,百选一逢;
材如源泉,汲用无穷。
扬东豫西,越南雍北;
四郊不警,虽警迄息。
冠带群胡,韶勺世雠;
畏战靡靡,明主所忧。
孝宗宾天,公困多毁;
侍从晚矣,岁月弗止。
既谋既明,既勤既成;
当时不知,况彼后生!
孰远而存?
孰坚而朽?
我垂于文,以俟夫久。
陈秀伯墓志铭(1212年) 南宋 · 叶适
平阳豪士陈君尧英,字秀伯,少有大志,一时贵人,非其能所致,虽其能所致而终不足以立,视之皆如无也。
绍兴六年,上书登闻,陈策十二;
明年正月,再上《清朝政序》,《序》亦十二,语益切;
三月,复上《兵书》,指画利害尤急。
高宗异之,令政事堂召问。
君既不以求和为是,而书语侵中书,执政固不喜。
至召问,君长揖色倨,论事,泉涌不屈,执政愈怒,奏罢之,君不悔也。
将归,又以三书抵宰相曰:「苟违某言,中兴之业未见其可」。
高宗侧身修行以来天下之士,四方献进接踵,释白袍取通官美职众矣。
呜呼!
君之言不用而身无成,亦岂其命也欤!
后七年,君始入太学。
学法不许上书,君亦绝不及当世;
独场屋对策,犹抗言如故,以是无所合。
夫亲遇明主,干说悟意,九筵之室可陛而登,屡省之歌可飏而赓也,尚邂逅不偶
况一夫之取舍,何足动心乎!
隐显穷达之际,在君可以无憾矣。
君所居号陈营里,其先自兰溪来,至君九世。
先造一宅,推与兄,塘渎疏通,衢路回达,华榱复厢,如邦侯邑君之官。
又能薄己厚人,赴其急时,多贷少偿,乡曲常依为惠主。
此虽不足以见君之材,然士盖有一不得于世,则销堕摧折,并其馀不能有为矣,是故不可无录也。
君年七十,卒淳熙五年十一月九日。
十年十月辛酉,葬东山。
夫人黄氏。
一子曰雅言,先君四年卒。
雅言之子曰昂,从余三十年,请曰:「某常欲以吾祖为托,至是始克有言也」。
铭曰:
徐乐、严安,愊臆见收;
有嘉秀伯,良亦其俦。
谁不我与,东山之休。
著作佐郎钱君墓志铭 南宋 · 叶适
君钱忠懿王九世孙。
五世祖端州司理名尚,自钱塘徙温州乐清,为其邑人。
祖尧卿,孝友任恤,有实行。
绍兴中,州举孝廉,未及召而卒,因表其居曰孝廉里。
父选,赠承事郎。
君名敬直,字敬子。
绍熙元年,试礼部第一。
或谓「士人以祧庙讳自名,宜避」,因改易直而字季庄。
教授太平州。
入为太学录、博士、太常博士、秘书郎、著作佐郎。
以疾得知池州。
嘉定四年五月丁亥卒,年四十四。
于是池州未被命也,朝廷以故例,在馆者官其子衡之将仕郎。
宜人翁氏,先已死,遂以六年十月辛酉偕葬孝廉里东偏曰狮岩。
次子曰德之。
二女未嫁。
君十岁,能通记《春秋》三传,以其意作场屋文字,机楗开阖,腴泽粹好,长老之有科目、立声价者反愧之,曰:「是乌得为童子耶」!
稍长,学知古人统绪,广大高远,则遂慨然叹曰:「时文不足为矣」。
常积书自绕为室,夜不解带,旦不颒,翻研覆精,必以己所自到者为是。
由是云蒸川流,笔态横生,膏润冰释,义理溢发,玉缜金辉,材质早成。
性尤沈密,不轻用所能,盖人群居,论难锋起,方人以病物,君不出一语,人莫能窥,颇疑君循默为身计。
朋友或窃议,君闻,殊不介意。
至在奉常,乞为范公祖禹谥正献;
有内侍得旨赐谥者,拒弗为谥;
人始知君能于事有短长其间矣。
在太史,因火灾迫宫庙,时君疾已亟,卧床,令兄子本之抄稿封上,自宰相近臣及当时要务,略皆尽言无隐。
于是人又知君能陈义愤激,奠而后发,时而后言也。
为善获誉,其报为福,常理也;
好恶变迁,真伪难知,以善为盗,则誉方为谤,福方为祸,亦常势也。
君不幸立于问学之末流,而当好恶毁誉之未定,进而与世偶,疑若多祸而鲜福矣。
然君廉不为刿,方不为割,不形物以明己,不离众以独立也,世环视而不得短,则深厚不伐之名交归之,而大官美爵将倾赴焉。
人谓君必以此贵重矣,而又遽死。
呜呼!
合人之所不能合,而犹不与人以其所当与,是天之为耶?
虽然,合人之所不能合者,正其义也,非求合也;
不与人以其所当与,君子无怨于天可也。
铭曰:
一县始集兮,填如堵墙;
朋来数州兮,纷其盈堂。
缱绻我从兮,三十雨霜;
今弗顾兮悲安放!
天高高兮地广广,诏无穷兮灵勿爽。
刘建翁墓志铭(1205年5月) 南宋 · 叶适
莆田刘起晦,字建翁,淳熙戊戌进士及第,任福清主簿,监建康府榷货务,知贵溪县,江西安抚司机宜,召试秘书省正字,兼吴益王教授。
开禧元年五月卒,葬石室西原。
夫人方氏。
二子,曰希醇,某官;
曰希深。
建翁父名朔,莆人号二刘先生者。
先生殁乾道中,年太早,非显官,家薄不自振业,天下悲怜之,曰:「是宁有子耶」!
及建翁胜冠带,克迈竞强,志义修立,声名远闻,人士皆喜,走相传,笔相告也;
既中乙第,愈益喜,为劝饮相乐也;
仕所历,无不争荐君,曰:「刘复之子,渠可后之」!
建翁有所择,曰「某不宜受」,亦不敢怒也。
然所荐不过关升改官,则固州县常举尔,至为馆职然后厌,曰:「足以待建翁矣」。
嗟夫!
建翁底法父,不忝父,致大称誉自其理;
而天下于建翁父子乃郑重不已如此,亦足以知好善者人之同心,而为善者之不可怠也。
建翁韵甚清,气安而貌和,悬会宿解,不以滞吝婴物
事虽漫汗粗梗,经建翁手,必有条流秩序,后可循守也。
治县极宽,不为节限,讼者从容各尽其辞;
已而敷畅折衷,隐情遁节,如镜见象,奸民未尝不避影敛迹也。
市里寒人,必知名数,雨雪冻仆,计口与钱米。
疾疠天行,自煮药;
不幸死,给棺敛。
县东起孤独庐,西安乐坊,岁减斛面米六千石、籴本钱六十万。
贵溪人谓建翁,不曰「知县」,曰「吾翁」也。
故闻其卒,罢市聚哭,为佛老事五昼夜。
建翁既为上下信服,同时有作邑者,内不善。
为正字,其人适在言地,诬奏罢之。
夫举一世所爱,不能胜一人所忌。
使建翁稍进用,必争是非,辨邪正,决不能使一世尽爱建翁也。
然则世之所以爱建翁者,岂能知之哉!
建翁内事两世母,奉从兄,抚幼弟;
外交友朋,接乡里,通无共有;
尽敬极孝,一如二父,人不知二刘已死也。
居室尤陋,不改,余间过之,及门而下。
建翁逡巡出迎中街,笑曰:「自二父在,而四方之过莆者无不造于庭。
盖今之轿大于旧矣,乃世变也」。
余亦笑曰:「轿虽大不数寸,公门扉无乃太狭乎,而不知变耶」?
其偏,墼四围之,仅通户牖,建翁指示余:「此吾二父讲学处也」。
余低徊久之不能去云。
铭曰:
建翁之于父,材德同,年寿同,官职又同。
曷为踰之,而有不逢?
悲哉!
朝议大夫知处州蒋公墓志铭(1197年) 南宋 · 叶适
蒋氏本阳羡人,梁普通初,涣为永嘉守。
涣弟湛,以西华奇山也,留居不归,武帝贤而官之,命后守即庐授焉,故乡名建牙。
至公曾祖锡、祖扶、父赠中大夫惇及上五世,皆家郭南。
公讳行简,字仲可,学不为举子,达于世用,器度凝审,登绍兴庚午进士第。
时荆帅孙汝翼、从事查籥,皆名士倾待,公遂与薛公士隆婿孙氏。
主仙游县簿,辟四川制置司属官,罢。
为滁州判官。
虏亮且反,公请「调丹阳弩手三千守清流关,副之州兵,滁可保也」。
主兵官笑不应,公遽令远斥候。
虏既大入,滁人徐渡江,僮妾不逃,器用无丧。
又督运于天长,传言「虏兵至矣」,令尉欲弃刍茭而逝,公曰:「姑止,急燔之,毋为盗资」。
虏不敢进。
有以擅焚粮请劾公,制置使刘锜曰:「此真知兵也」。
乃已。
监明州市舶务。
舶船至,即日抽掣,亲自评量,随粗细立尽,老侩束手。
蕃客跪公前,昂其首,加手于额,拊地以谢。
秀安僖王叹曰:「天下安有如此好监官」!
诸司相谓,不旬月举员毕。
知海盐县。
太守告公曰:「县坏久,欠州用经总数巨万,得材令,庶补足乎」!
公正色拒之。
已而新钱有馀,旧欠亦补,及季年,馀钱一万一千。
倅行县知之,促公使具钞,公曰:「此夏税钱,代者事尔」。
倅曰:「使君方以善理财荐公,何必留钱为后人耶」?
公缩舌骇曰:「善理财,岂美名欤」?
倅惭而止。
还朝,裒平生著书五十篇,号《枢言》,上之。
执政爱其文,曰:「院辖选也」。
公不顾去。
通判兴国军。
大旱,疫被数路。
公从一马二卒,赍㕮咀药,半夜宿村舍,空常平以救。
他日过之,所至辄数千人送迎,知军怪问其故,皆泣曰:「昔不遇此通判,吾属阖门死矣」!
知峡州。
归,舟无辎重,有压动石十馀,络弃之。
王丞相,同僚也;
周丞相,同年也;
争劳公良苦,曰:「郎有阙,可待也」。
公力辞,曰:「重内轻外,无甚于今。
某老矣,朝谒之礼不堪也」。
知常德府,诸司举异绩,对后苑清晖殿,光宗面称肯十数,画时送中书。
值留丞相引去,逾月不决,不果用。
知处州。
公治郡,以爱惜知县为本。
狱讼赋输,使任其殿负,文檄付递铺,一人不至县庭。
武陵二年,军律严静,蛮猺震服,省地晏然。
括苍去乡近,治之尤详。
更造板籍,隐寄、飞寄、影占、伪跋悉釐改。
好溪堰旁山桩筱所聚,请于朝,禁席势冒佃者。
贵人不悦,提刑以为慢己,御史亦妄疏,自朝议大夫贬二秩罢。
公既休,扃小室,缪篆郁芬,竟日却坐,客至,请入庄语而已。
庆元二年七月二日卒,年七十一。
其明年七月八日,葬膺符乡瞿屿乾山。
孙氏封宜人,后三年卒。
男五,二早夭;
伯舆,从政郎、邵武县丞,亦已卒;
叔舆,承直郎、新岳阳军节推;
季舆,迪功郎、婺州司户。
孙男十一人,女八人。
公仕不希名誉,诚意为民。
海盐、兴国大兵后,不升降物力,公始行之。
数为上言:「百姓困悴可哀。
果、阆大军钱比他郡独重。
峡州茶租均之客户,兴国马料□敷于五等,衡、袁岁取曲引,赣、吉日较赃罚,江东白收板帐,湖南倍折冬苗。
夏绢和买,已非正赋,复有军衣和买;
糯米科折,止为省务,复有覆纽价钱。
若此类,闻一知十,穷民何以堪命!
今大吏无不言州县窘迫以咻公上,以臣所见,诚有窘迫之县,曾无窘迫之州。
占吝公事,视同己物,狼心不厌矣,虽与数州,窘固在也。
臣欲择朝士晓畅民事者,先于一路考财赋所从,孰经常,孰横敛,某创支,某定例,何为而有馀,何为而不足。
使溯源陷失者稽其违,沿流费耗者订其失,抑配白著虐取诸民者,一切论奏蠲除之」。
富哉言乎!
太史公所谓可著廊庙者也。
听公之言,行公之谏,则膏泽乌有不下于民者哉!
初,河南郭忠孝子雍,遁居长阳山。
公将出峡,来见于白羊,极言天人性命。
郭君曰:「『天命之谓性』,非天命则不谓性也。
率此,斯谓道也;
修此,斯谓教也」。
公又问雍得于兼山最要者,郭君曰:「所得在艮。
艮者,限也,限立而内外不越。
天之命我,限之内也,不可出;
人欲,限之外也,不可入也」。
或为著《白羊问答》行于世。
然则公之所存可知矣。
夫艮有止而无限,居不获之地,立无与之时,其止命也,岂有欲于其閒哉!
苟虞其未至于无欲也,而限以止焉,则或可矣,而非止之正也。
余闻古之用人,胜流,一也;
平进,二也;
科目,三也;
干泽,四也。
胜流者有所激发以厉其节,平进者无所附离而行其志,故世莫能好。
而科目以券内必取,干泽以凿空速化,虽左雄、山涛复生,不与易也。
呜呼!
蒋公终老不伸,又奚怪焉!
叔舆又言:「自韩侂胄用,党论起,士大夫或去或逐,公始欲谢事。
及赵公汝愚死,公痛其冤,因骤感疾不起」。
噫!
是增异矣。
无汇征之利,而有朋亡之忧,何耶?
岂其好恶取舍一断以义,而不以己参之耶!
铭曰:
西华隐者,巢、许之流。
其孙以之,以铭斯丘。
高令人墓志铭(1212年3月20日) 南宋 · 叶适
蒙城高氏,六岁,父为京山尉,能助其母;
思父辄涕泣,父归乃已。
从知象山县,父思虑所不及,必左右之。
为余妻,赁舍甚贫,闭一閒,终日不闻声。
亲馔粥饭十馀盘,鱼肉鲑菜略具,人或以为难。
官视禄上下,月储以奉舅,次伯叔群从,无馀。
所食者,太湖葱、城东菘芥尔。
服饰进止常俨然,见者皆尚其华整,不知其敝故洗刷而然也。
晚岁,三子始育,始有宅居,稍垦田,不市籴,然自处一如其初。
盖其刚简无欲,余所惮;
静密有智,余所服;
其多能而易解,缓急中程,识事本末,大抵余所资以为家也。
嘉定四年十二月初十日,年五十二卒。
五年三月二十日,葬开元观后山。
余观自古特立独行之士,无所复望于世,而旅泊其身以苟免者,固已众矣,是不足悲也,然而岂亦不有夫顺亲和戚之属而为之托焉!
今余非敢谓特立而独行也,然既老而休,且病且衰,旦暮且尽,而高氏迫不余待,遂弃余,以是使余无顺亲和戚而为之托也,是亦不足悲乎!
铭曰:
千世之远兮,百年之长。
天宽而地阔兮,此为何祥。
叶君宗儒墓志铭 南宋 · 叶适
君叶氏,名士宁,字宗儒。
自上世居乐清东乡,传序甚远,最为旧姓。
父良臣,有尘外趣,虽在田野,而散朗简远,言不及利,对之泊如也。
君宽中少忌,习见其父能贱粜薄责,休病哀死,昏夜救村落之急,一皆遵行,又稍推广之,人以为恩己。
及从王公詹事游,王公云:「此吾曾子」。
立朝行事,多以告之。
负气落落,既不自降屈,曰:「安能长为举人」!
而有百年之宅,千岁之田,前临清流,旁接高阜,亭院深芜,竟日寂寂
故人邑子常候门下,行路惟闻棋声出空虚。
山遨谷嬉,意到不择。
每樵歌夜动,棹讴早发,水边林表,往往睹坠杯遗屐焉。
然则不吝其力之所及,德施于人而身忘其忧,足以称善人矣夫!
余十六七识君,时君亦尚少,言论英发,是是非非不肯假借,余颇倾下之,因思仲长统语,甚羡君所为。
而君言:「吾寡兄弟,子同姓,宜为宗」。
余谢不敢当,然内嘉其意。
自是不相闻。
嘉定三年,君养疾州南,始复见之,鬓毛雪白,追记昔日,相与把手绝叹,盖年六十六矣。
遂以九月丁亥卒。
里人为燃指祭祠,既死,皆出涕。
四年十二月甲申,祔于父墓。
娶周氏。
一子,曰宾。
三孙,曰晋,曰普,曰鲁。
将葬,宾垂泣曰:「始先人有言,傥在今日,敢以请」。
昔孔子遇旧馆之丧而哭之哀,脱骖而赙之,门人讥其已重,而孔子辞焉,曰:「余恶夫涕之无从也」。
嗟夫!
铭不愈重于脱骖乎?
余与君之偕少也,遇诸涂之罔也。
托余宗之厚也,去之五十年而不忘也,是皆无从之类也。
圣人犹行之,而况于学者乎!
故为铭曰:
鸿冥冥芙蓉之上,鹭振振黄塘之下,有揭其藏示来者。
李仲举墓志铭(1212年) 南宋 · 叶适
李伯钧,字仲举,楠溪人。
由永嘉汎枝港,尽汐而至楠溪,则别为聚区,风气言语殊异
其中洲四绝水,陂汇深缓,草树多细色,敞爽宜远望,旧名苍墩,溪之温厚处也。
其十世曰岑,号苍墩先生。
父曰嵩,分宁县尉。
仲举甫十馀,族里有大事,已能相可否,老人咸异此儿。
及长,足智恢达,以义理胜血气
倥偬难理,雍容应会
迷谬不决,欻疾赴机。
而又外文内质,章采粲错,轻重襄序,主于敬共。
猝与之遇,无不心畅神怿,谓其对大宾,入清庙矣。
闻其方自溪谷出,尤骇莫测也。
郑景望、薛士隆引为亲友,曰:「不幸而仲举于世之味薄,斯人者岂以章句限之,所谓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
得官,调监慈溪酒,耻之,曰:「吾何忍诱饥民舍其糠覈而遁于醨糟耶」?
谢不起。
盖仲举之业成矣,而年不究,踰四十而卒。
有子曰源,字深之,材艺德器如其父,而居身益庄,与人益畏。
隩室烦暑,常整饰不惰;
广庭狎聚,拣语无慢情。
庐舍用器,皆有常度。
不醉饱于物,曰:「吾父祖乃尔,吾何以堪之」!
有痟渴疾,未尝离书,曰:「吾师也」。
疾惙,惟烧香,曰:「吾友也」。
始,仲举使余与深之游,余甚幼,而能记仲举言行,象其风裁,至今想见之。
深之少余二岁,余从童子戏,深之俨然端默,余惭,为弃戏敛衽
余谋于四方,间一归而见深之,寡言笑康色如故。
余病且老,不出户,故友影绝,问深之,则曰死久矣。
其子义方实来,则丧除矣。
悲夫!
仲举父子,积五六十年,家行修,本学明,固将施之,而固止之耶?
岂天之不相道欤?
文王曰:「誉髦斯士」。
成王曰:「烝我髦士」。
髦士,非科举所谓士也;
誉之所不加,烝之所不及,科举蔽之也。
以科举论天下士,失士甚矣,然则非天也。
深之卒于嘉定五年,年五十九。
三子:义方,长也;
曰义问、义崇,为弟后。
女一人。
嘉定五年十一月辛酉,义方改葬仲举于先墓后,而深之从焉。
铭曰:
所谓伊人,山高谷深!
鹤哺于庭,猿乳于林。
怨耶非耶,而有斯吟!
朝请大夫主管冲佑观焕章侍郎陈公墓志铭(1211年) 南宋 · 叶适
思诚名景思,姓陈氏,信州弋阳人,用祖丞相文正公恩补承奉郎,监平江府粮料院。
光宗初即位,诏天下言事,思诚甫踰冠,上十事,多一时要切。
授淮东总领所干办事。
光宗不豫,定省礼阙,百官更谏,思诚亦引李唐山人语极论。
任职廉善,总领荐其材,与籍田令。
迁太府寺主簿,序本寺丞,迁宗正丞,兼金部郎,谒告,视兄疾于当涂。
兄卒,不忍复朝,乞知衢州。
未至,除将作少监兼尚右郎,删修敕令,就为监。
除直秘阁,两浙转运判官,升副使。
故事,运司虽名察两路,其实内不过应办宫禁,外往来部舟护虏使客而已。
及思诚,所至则延问穷民;
遮道词牒,皆灼见廋隐,予夺中情,百姓骇叹云,「前此未尝也」。
为杭学筑门设戟,仪比他州。
置钱塘左选监渡,谨视重载覆溺者。
管内受输多取者,预催者,催已倚阁者,皆禁。
诉水旱而过限勿禁也。
民所愿得辄来请,思诚必议所以推行之,皆曰「方知有运使矣」。
内引奏事,言:「镇江府折罗虚额当罢,绍兴府和买额重当减。
夫国之根本在州县,州县根本在民。
欲裕民力,当宽州县。
今猥云裕民,而急州县若星火,视其敝坏如髦蛮,此诲使病民尔,非裕之也」。
思诚美仪观,音吐融畅,上固耸听,因问其家世,思诚奏:「大父康伯,相高宗,值逆亮送死,竭臣子力,赖累圣威灵,幸而破虏。
临内禅,特诏定策,自请退休,得守乡社。
都人称赞曰:『所谓衣锦昼行者也』」。
上益喜,书「归锦堂」三字赐之。
寻又赐服三品,内出金带令系。
又进直焕章阁,迁太府卿,兼夏官侍郎,时开禧元年二月也。
初,用事者专国久,规钓奇功,威服内外,术不素讲,而先事挑敌,在廷不获闻,思诚闻而未察也。
一日,集侍从官议虏移文,变色叱咤曰:「国耻未报也,彼乃以近事责我,盍遂正名乎」?
众相顾皇恐,对不坚决,思诚曰:「昔孝宗虑此久矣,迟回二十馀年,终不敢发。
惧发不胜,则安危存亡之所从分也。
今财窘兵穷,贪将朘剥,外约难信,内心弗齐。
且辛巳之役,只劳师一项,倾倒经费,遗患至今。
征伐重事也,后不可悔。
悔而复和,耻益甚尔,何报之有」!
用事者与思诚亲,冀其助己,至是大怒,亟命提举玉局观。
明年,兵四出,月馀已溃散,略皆如所言。
知镇江府,固辞。
移江西运副。
岁荒,流殍系路,而官籴至四十万,甚急。
思诚通借有无,命州县无敢遏籴。
喻寺观憩徙者,死为瘗藏。
发桩管旧积见纳令住输。
饥民赖以活,而官籴亦告备。
市人时其出,设芗华敬礼之。
既而虏再求盟,用事者以罪死,思诚前议虽户晓,犹坐亲嫌例罢。
二年,得冲佑观,起有日矣。
先时豫章火,思诚亲救扑,因感寒疾,时作时止,遂剧。
以嘉定三年五月二日卒,年四十三。
上惜之,命复直焕章阁致仕。
四年十一月八日,殡铅山县仁义乡杨原。
夫人汤氏,封宜人。
子曰橐,曰梁,皆将仕郎。
思诚竞朗通达,而以门阀自畏,问学师友,出于嗜欲。
余客钱塘,不择晨暮过,疑难填臆。
至其舍,论辨从横,僮御必旰食而返。
为僚于徐,夜失睡者再三矣。
朱公之在建安,接牍续简无旷时,远质方闻,遍扣尊老,不以寒畯为间也。
攻伪既日峻,士重足不自保,浮薄者以时论相恐喝,思诚每为所亲正说不忌。
与朱公书,具言其无他,公答曰:「其然其然!
韩丈于我本无怨恶,我于韩丈亦何嫌猜乎」!
所亲见之,意大折。
道学不遂废,思诚力为多。
边事将作,思诚谂故。
余告以立说有先后,定计有始末,无误也。
思诚复言:「虏衰有徵矣」。
余又告以鱼烂瓦解,其实未见,今外弱而形饥,非也。
思诚悟曰:「决矣!
先生当知我为不预人事者」。
未几,果以议不合去。
嗟夫!
广学而壹好,如思诚之厚其本,鲜矣!
至于以民为贵而聚其所欲,以去为轻而行其所知,则又今世之难能焉,使稔于岁以究其成,殆庶几哉!
始,湖北提举直秘阁名安节,长子曰景参,字守约,次即思诚。
母福国太夫人韩氏,贤而早寡,课二子,释纨绮,饱疏稗,勤苦惜日,故皆有名誉登进,同时华宠矣。
不十年,相继殒落,福国安命委数,无甚过之哀,独计曰:「吾儿未有铭」。
使梁来请。
呜呼!
思诚万钟养其母,顺道也。
今拽石寘冢间,奈何累老人耶!
铭曰:
美哉绍、隆名相孙,中兴十事八九存。
骥称其德扬和銮,玉以受治成玙璠。
担簦问俗裘絮温,奋袂决策风霆奔。
亦既上升拱帝尊,胡乃下斥游杨原!
天不与年人道昏,母悲子啼记斯文。
太府少卿福建运判直宝谟阁李公墓志铭(1210年) 南宋 · 叶适
故参知政事吴兴李公,以诚信质直事孝宗。
时天子念讨虏报仇,功绪未验,昼夜耿耿。
他执政多迎前趋和,退即覆却异辞,上固不快。
独公谓「机会难猝致,本根当牢持,诸所兴为,不宜以空意忤敌」,公私恳切,始末至到。
上感公忠实,久而顺听,然后大言迎附者稍复衰息,风俗浸向淳厚。
而自淳熙接内禅二十馀年,天下安乐无事,中外讴歌至今,由公发之也。
两预政,终不取相位。
退归僧榻,食才数溢米。
萧然永日,风操绝俗远甚。
三子,伯尚书,季侍郎,中子官差不遂,犹至卿少,皆有业尚名称著于世,而诸孙材贤矣。
呜呼!
教以约而类者众,受以薄而与之丰,天非偏厚李氏,盖亦其理然也。
余不及从参政后,而与三子蹑履迹于朝会。
少卿之孤仁本以铭墓来请,因窃用常所论叙者为书首。
少卿讳浃,字兼善,有夙成之度。
少游太学,诸生畏其能。
授承务郎,监淮西惠民局。
锁厅试礼部,词致瑰特,有司异之,曰执政子也,嫌弗敢上。
亲友交唁公,公叹曰:「吾既仕矣,学有大于此者,科目何为」!
自是不复求试,尽取诸书遍读,其兴坏因革一代之制,别自成编。
而尤好《左氏》,为作《广诲蒙》,曰:「众宝所藏也,猎而有之在我矣」。
历干办军器所、国子监书库官。
书库在十年外,喜曰:「积是岁月,足以宁吾亲矣」。
期至,犹不忍行。
参政曰:「不然,今二孙已长,家问旦莫及,而尔兄弟结绶京师,吾意其少慰」。
公谢,勉出,监六部门,军器监主簿,太府丞,大宗正丞。
再知严州,不行。
初,公在军器监,言:「造会子者二百人,放作则散处于外,稍久则兑卖名役,恣其自便,诲其为奸。
宜置营区聚,老而后代,死而后收」。
及外府,又言四弊:「戮伪造,一也;
立营房,二也;
纸纲出峡,重其防禁,无使售易,三也;
暂止印造,或出内库钱收换桩管以救低折之害,四也」。
于时会子法未敝,而公之策如此。
改知徽州。
寻提举浙东常平。
会稽督零税急,械系满府县,值公摄帅,尽释之,士民歌呼,叉手至额曰:「真李参政儿也」!
以兵部郎召。
枢密都承旨苏师旦,倚权利倾天下士,公独不往。
师旦病之,或曰:「可饵而致也」。
迁枢密院检详文字。
公固不往,晨入局会揖而已。
师旦怒,愬于专国者,徙将作监。
既而自为节度使,贺客成市,公又不往。
专国者奇之,曰:「是负气有守,可尚已」!
迁太府少卿。
公建言:「治世黜虚而务实,今挟虚竞伪者,酝成北伐之议。
边事既坏矣,尚多夸诩以误朝听。
诋虏则以强为弱,以锐为怯;
誉己则以无为有,以少为多。
上玩下怠,施置莽卤,恐祸不可测。
愿亲札边臣,毋得以不根无实之语轻辄来上」。
他日,白事宰相,又面论之,于是专国者亦怒。
公因力请外,除直宝谟阁,福建运判。
在职二年,孳孳为民。
苏谦者,建之凶豪,兵兴,席隅官势,以杀人取赇赂,屡移狱矣。
言路有为道地者,使刑部谕公以建储赦贷之,公曰:「隅官,监临也;
受财,枉法也;
庸可赦乎」!
不许。
刑部吏朱书符端曰:「台谏意也,勿误」!
公大骇,亟具奏为吏借台谏以令者,举朝壮其为,竟投谦岭外而召公还,然卒排笮诬谰,寝其命。
公殊自喜,别墅有寒泉脩竹,留居之。
以嘉定二年十一月二日卒,年五十八。
三年九月十一日,葬馀杭县茅山。
夫人施氏、潘氏,赠宜人,四子:曰仁本,通直郎、新知南陵县;
曰仁方,承事郎、前知仁和县;
曰仁表,迪功郎、新海盐主簿;
曰仁元,通仕郎。
五女,迪功郎前乌程主簿张端节、从政郎新嘉兴府司法余㮤、迪功郎吉州龙泉主簿张恢、承务郎监江东总领所药局蒋杞为其婿。
孙曰熙,曰勋。
公文出新意,作生语,致密简雅,无刻露之态;
四六绝去数十百年体裁,切对顺偶,有若自然,圆行方止,不拘定质;
诗骚尤清婉;
其馀弄笔率就,皆有义趣。
读者虽贵珍,莫能定其价,而公亦深自椟藏,虽子弟不觌也。
远斋,公燕居之斋也,故公自记之。
其言曰:「心,远物也。
利害得丧欲恶,若一尘之起其前,远者隔焉,心盖近物尔。
吾惧其然也,挥斥剔抉,使夫尘者不立而吾之远者日充,充而至于无所终极,方寸之微而有不可胜用矣」。
嗟夫!
人常求所以悦是心者,未尝知所以病是心者,方将与利害得丧欲恶角立而并行,且竭力以奉之不暇焉。
有以是为尘而隔吾远哉,又乌有挥斥剔抉使是尘之不立而充吾远也!
然则公能求所以病是心者而治之矣。
其能难进,其能易退,其立德深,其去奸果,仰能承其先,俯能训其后,非偶然致者;
文字之工,不足为公道也。
铭曰:
彼门地者,发身之秒;
彼词华者,得名之小。
贤哉兼善,清明自躬!
养心有本,聚学有宗。
其在本朝,杰出特立;
其在四方,护善锄恶。
岂不富贵,视若一尘;
我为悚然,思见其人。
苕溪千里,湛其止止;
我不见兮,庶几在此。
中奉大夫太常少卿直秘阁致仕薛公墓志铭(1212年1月2日) 南宋 · 叶适
初,公由少奉常领祠官,至再焉,未七十,屡自请,以直秘阁致仕。
家有司马文正公真率约,按旧事,率年及六十者行之,余亦预往。
公园池不多,而花草疏阔,游止自在;
楼甚低小,而江山隐约可识;
书画精粗杂,而观者各有取;
惟灵壁石旧物也,相与考击为乐。
如是岁一遍。
不幸客衰残多病,相继死数人,诸公悲痛,自为集,锡麻带绖而哭。
吊者避席曰:「真率翁来矣」!
余因戏谓:「是率者,率人于死而非以难夫老也」。
既而公亦病,真率竟废。
嘉定五年正月二日,公卒,年七十四。
十二月壬午,葬清凉山。
嗟夫!
岂天于闲退之乐不轻与,而昔之寿考强力,特偶然聚而非可齐耶?
公讳绍,字承之。
其先自河东徙闽长溪。
有令之者,仕唐至右补阙,人以其廉,号其居廉村。
廉村之后,为永嘉人,薛氏大于永嘉三百年矣。
公魁重凝特,造次不以词色自达。
而诚意内充,与之游久者,皆厌然心服。
登乾道二年进士第,授台州推官。
州用急,酿者满城,几无榷矣,陈守岩肖忧不知所出。
公曰:「易耳」!
命彻旧帘。
有自门堂来言:「薛推官新酒,美而贱」。
相传遍一郡,饮于家者悉从官市。
众垆束手,榷缗十倍。
更事向守汋。
向老吏,检御有绳尺,尤器公,以为能继己。
余从公游,前后口汋数十不置,知公有得于汋也。
监车辂院,知鄱阳县。
讼日千数,令故不訾省,争气怫郁,簪笔走诸司。
公曰:「息争莫如理讼」。
至常夜丙,须发为白。
太守所遣卒诟于庭,公囚之,守怒,罢。
民挽公流涕曰:「知州岂重一兵轻百姓耶」?
知宜春县。
前知县有柯长卿,邑人纪之,故称前柯后薛云。
通判无为军,摄和州,积宽剩籴米馀十万。
绍熙五年,岁饥,赖以无死。
知真州,提举浙西常平茶盐,就迁提刑。
有窃富人婢以逃,其家谓「主杀吾女」。
州县以成狱至,公却之,曰:「安有杀人而无验者」?
未几,婢果自诣。
除户部郎,淮东总领,迁太府少卿。
且满,难其代,复留年馀。
召为太常少卿。
淮东用盐饷军,务场趁卖无法,率以钞当钱冒赏。
至公,常卖实钱,三年间增多三百二十万贯。
执政骇异,莫知用何术。
谢丞相从容问公,公具有实言。
丞相叹咨良久,指其榻曰:「此公坐处也。
而深甫叨之,过矣」!
公既谢所引,而于韩太师侘胄未有纳也。
异日,从陵下归,韩曰:「陵树比前殊苍苍耶」?
公答:「陵庙至重,非被使,何敢觇!
树有盛衰,不可考。
然顷见吏云:『补种若干,今青活若干矣』」。
韩悒然止。
忽又言:「少卿来几何时?
亦何欲」?
公但喏喏。
退,亟辞于谢,遂行。
呜呼!
公不自结于韩而自必于去,其中盖有所守,世固未察也。
又,公乞谢事时,钱丞相素厚公,留公,许用公,公卒不改以就,其执信如此,人亦未知也。
秩累中奉大夫。
夫人洪氏,封令人,先公卒。
子曰师岩,南剑州司理;
曰龟从,湖州司法;
曰岷,武当军推官;
曰师武,监隆兴府税务;
曰师睿,早卒。
龟从及己未第,而岷国子监所解进士也。
长女为道士。
曰监省仓上界门林士尹,曰建康府录事参军黄时宪,婿也。
初,公在真州,有倡单,流涕言其祖仕先朝为谏臣长,坠落致此,无面见日月。
公物其世出,诘其弟昆,皆是,亦流涕,饶与钱。
洪令人捐簪珥裯褥,择士人嫁之。
铭曰:
薛氏之茔,清凉之麓;
千尺飞流,百寻老木。
有美一人,薜裳笋冠;
自种小草,即山而盘。
山既深幽,草亦茂好。
人兮不留,噫铭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