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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程给事第三书(1132年6月) 宋 · 李纲
近累上状,当一一呈浼。
伏被六月中书赐,窃审动静胜常,感慰亡谕。
秋暑未阑,迩来台候复何似?
某已次临江,适苦疟痢,少留数日调治
会马友下溃兵数千人破筠之新昌、上高,去此秪数十里,郡人震恐,已遣使臣赍旗榜往招抚之,如肯听从,须少待其来料理之,不然即遂径趋庐陵,俟朝廷回降,乃如衡、湘间北行。
种种窒碍,盖是除授草草,不虑始、不要终之故。
今荆湖群盗云扰,馀波溢于邻路,大费收拾,而孟、韩二帅遽欲班师,重兵名将一旦尽去,何以善后?
马友、李宏、曹成之徒自已散漫,而刘忠者以愿就招抚,款宣司阴为窥伺,诱降招纳曹成徒众万馀人,势益鸱张。
如韩侯不利此一项,遽引兵以如建康,即荆湖之患未艾,其馀支节徒党之属,又不论也。
累具奏乞存留岳飞且于本路谨守,及拨还韩京、吴锡、吴全等兵,且就邻路江西应副钱粮,以济目前之缺,屈指计日以俟报,而朝廷漠然如不闻,不知何故。
岂遂置荆湖于度外,而区区谋虑一无足取耶?
某赋分数奇,动多龃龉,每愿终老山林,不复与世故,而今者误蒙诸公推挽,牵彊至此,疾病交攻,心剿形瘵,自度卒不能以胜任,愿上乞骸之章,以全晚节,行剡奏矣。
夫鱼肉具然后可以责庖者之精粗,材石集然后可以责匠氏之巧拙。
今物料悉不应副,而欲使之虚受重责,可乎?
但以元降指挥令候孟、韩措置盗贼了当日之任,与今来事势观之,不待深考而可见。
幸为特见秦丞相备言之。
《易》所谓「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者,正今日之事也。
馀惟为国自重。
与潘子贱龙图书 宋 · 李纲
某顿首拜启子贱提宫龙图执事:岁前陈迪功行,上状计已呈浼。
李漕至,远辱书赐,殊佩郑重之意。
初春馀寒,伏惟台候多福。
窃承戏䌽,优游闾里,想雅怀甚适。
至于见几而作,先众肥遁,则又叹仰之所不能及也。
何当会晤,道所欲言者?
临书耿耿,敢冀为国自厚,以俟大来。
谨奉状附承动静,不宣。
区区自抵湖湘间踰半年矣,赖朝廷威德,与将士之力,招捕群寇十馀头项,踰三万人,拣汰外得精兵万馀,分隶诸将,抚之如一,亦颇驯扰。
以故境内粗定,流移稍稍归业,田野间垦凿殆遍,有筑室而居者,军食皆躬自料理,亦不至缺乏。
第以衰病,日思退缩,中冬之初,亟上章丐还阃寄,愿置闲散,已有言者论其罪状,痛诋无所不至,仰荷上恩宽厚,畀祠馆,第深感涕。
代者乃折彦质,须俟其到,方听罢任。
今见留广西,已致书促其来,傥得脱此,即径归闽中,杜门循省,馀亡足言者。
未有承晤之期,可量悁跂。
承陈国佐不鄙远来,其意厚矣,第以凉薄,误其往返之劳为愧,何言!
然平昔服其高义,未尝相款,今乃得相从半年馀,殊深慰幸,亦似非偶然也。
此间事必能具道,不复缕布。
泰发得其遗书,知已还会稽。
千里闻风,可以一笑。
因通问,烦为致千万意。
续附状次。
吴元中无疾,一夕而逝。
先是,妙应师预言其不能过中冬,自桂如郴见之,劝其屏绝人事,专意内观,俟其如期长往而复还,亦一段奇事也。
妙应欲自此过浙东,询国佐可知其详。
与秦相公书(九月二十六日)(1133年9月26日) 宋 · 李纲
某顿首再拜启:近者人还,辱教答,所以慰劳甚厚,佩服眷意,亡以为喻。
窃闻燕闲不辍文史之乐,尤切叹仰。
梦幻之境,无有是处,唯内典深谈实相,真可归依。
《华严》、《法华》、《楞严》、《圆觉》、《维摩》诸书,皆精微奥博,助发信心,愿乘暇一观,必有所契。
今人谓佛书退藏排遣之具,是大不然。
建立一切,发广大心,必先了此,乃能济物。
公方涵养,终当为苍生起,故敢以是为请。
昔张方平以善方便劝杜祁公读《楞严》,辄录其事去,庶几亮区区之意也。
悚息悚息。
某悚息再拜。
区区自抵长乐,屏迹郊外,一切谢绝人事,得以休养疲薾,良切自幸。
第以族大累重,侨寓远方,犹仰微禄,未能挂冠,深以素餐为愧耳。
元直遂去朝廷,闻亦欲来居永嘉,是否?
汪相路枢非晚恐到此,正如陂池之鱼,游于浅处,无往而不值也。
坐阻良晤,溯风不胜瞻咏。
某惶恐。
某去岁湖湘之行,良迫于不获已,盖恐力辞,又有偃蹇不受命之诮,故欲暂到而亟归,此意公所素亮也。
既抵本路,黾勉百为,竭尽愚短,粗定一方,竟亦何补?
而横遭口语,诬蔑益甚,如引某参言受辛企宗米事,尤为可骇。
某参会稽降官之憾,向者书中已尝具道,盖以同寓长乐而不通问卜,其造朝必须兴谤,故先事浼闻。
更有一事可笑,某去秋总师过吉州,江西漕韩球公然移文州县不使应副钱粮,不得已勾决人吏,军始得食,亦具奏矣;
球缘此种种造谤,又尝为韩世忠下营妇殴击,在某未到吉州数日之前,其后言者乃谓激之使然,不知有此理否?
此皆细故,不足道。
如靖康间描画,何所不至,当时不敢自辨,又无为之辨明者,一再拈出,即遂以为实矣。
听言莫先于考实,不考实则伏谗蒐慝,得以颠倒是非,变乱白黑,更易有无,害治之大者。
《采苓》之诗,止谗之道也。
如企宗辈,见在降一指挥,责军令使具实以闻,即便见有无虚实。
难于降指挥,而易与人黯闇,此近世循习而不可晓者。
相公他日再秉钧轴,愿痛革此风,即中兴不难致。
某靖康间不幸有伏阙之事,建炎初不幸当伪楚之后,迨今仇怨满前,非荷睿明照烛其无他,岂复有今日哉!
平时粗晓佛理,遇不如意皆作善境界想,遭谤罹谗,皆作善知识想。
年来衰病相仍,百念灰冷,世故不复置毫发于胸中,俯仰无愧,待尽而已。
辱公照念甚厚,故聊复言其梗槩,幸恕其喋喋也。
惶恐惶恐。
古灵陈述古文集序(绍兴五年闰月)(1135年闰2月1日) 宋 · 李纲
《唐史》论文章,谓天之付与于君子小人无常分,惟能者得之。
信哉斯言也。
虽然,天之付与固无常分,而君子小人之文则有辨矣。
君子之文务本渊源,根柢于道德仁义,粹然一出于正。
其高者裨补造化,黼黻大猷,如星辰丽天而光彩下烛,山川出云而风雨时至,英茎韶濩之谐神人,菽粟布帛之能济人之饥寒,此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也。
小人之文务末,雕虫篆刻、絺章绘句以祈悦人之耳目,其甚者朋奸饰伪,中害善良,如以丹青而被粪土,以锦绣而覆陷阱,羊质而虎皮,凤鸣而鸷翰,此所谓有言者不必有德也。
君子既自以功业行实光明于时,而其馀事发为文章,后世读书想望而不可及,此岂特其文之高哉?
人足仰也。
小人乃专以利口巧言鼓簧当世,既不足以取信于人,而恃才傲物,以致祸败者多矣。
由是言之,文以德为主,德以文为辅,德文兼备,与夫无德而有文者,此君子小人之辨也。
窃观古灵陈公所著文章,殆所谓有德之言,而君子之文欤。
初,公未仕,刻意于学,得乡士陈烈、周希孟、郑穆相与为友,以古道鸣于海隅,人初惊笑,其后相率信而从之,四先生名动天下。
既登第,累官剧邑,推其所学以治民,利必兴,害必除,听讼决狱,庭无留事。
所至修学校,率邑之子弟,身为横经讲说,士风翕然,民俗丕变。
已而守列郡,典大藩,益推此而广之,治绩尤著,虽古循吏不能过也。
嘉祐中,富郑公入相,首以文学政事荐公,寖被知遇,历事三朝,郁为名臣。
判郎曹则执法而不挠,使北庭则守节而不屈,仕谏省则以忠谠补主阙,处台端则以公正纠官邪,位侍从则竭论思之忠,侍经筵则尽劝讲之益。
上为人主之所钦向,下为士大夫之所宗师,其功业行实,光明如此。
而所为文章温厚深纯,根于义理。
精金美玉,不假雕琢,自可贵重;
太羹玄酒,不假滋味,自有典则。
质干立而枝叶不繁,音韵古而节奏必简,非有德君子,孰能与此?
故尝评之:其诗篇平淡如韦应物,其文辞高古如韩退之,其论事明白激切如陆贽,其性理之学庶几子思、孟轲,非近世区区缀缉章句、务为应用之文者所能彷佛也。
嗣子绍夫裒集公文章,得古律诗赋、杂文凡若干篇,冠以绍兴手诏,经筵荐士章疏,而行状、志铭附于其后,合为二十有六卷。
集成来谒,求为之序。
某告之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如古灵先生,三者兼备,又得诏书褒称,推贤扬善之美如此,可谓盛矣。
若其平生行事,则有行状、志铭可考,诵其诗、读其书者,可以想见其人,又何以序为」?
绍夫曰:「先公虽进不极任,而蒙累朝之眷特深,谏行言听,不为无补于时。
今即世踰五十年,遭遇圣主,因览荐士疏藁,所以旌宠之者甚厚。
辄敢刊行遗文,用图不朽,愿丐一言以发明之」。
某义不得辞,勉副其意,因论君子小人之文所以不同者。
昔孔子告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
夫儒之道通天地人,使小人为之则将有讦儒以为奸者,而况于文乎?
经纬天地曰文,虽周公之才之美,谥不过文。
而小人假文以为利,则与夫儒以诗礼发冢者同科。
自古文士多陷浮薄,而为弄笔生无足怪也。
如公功业行实,推贤扬善之美如此,而其文章浑全博雅又如此,宜乎被累朝之眷遇,膺圣主之褒崇,士林尊仰,推为天下君子长者,而不敢有异议也。
然则有馀力以学文者,可不景慕而知所趋向哉!
公讳襄,字述古,官至左司郎中、枢密直学士,赠给事中,国史有传云。
绍兴五年闰月朔谨序。
观文殿大学士、左银青光禄大夫、提举西京嵩山崇福宫、陇西郡开国公、食邑三千九百户、实封一千四百户李纲撰
二十有六卷:右引作「二十有五卷」。
⑴ 《梁溪集》卷一三八。又见《古灵先生文集》附,《永乐大典》卷二二五三六。
迂论二 其四 论共患难之臣(1126年) 宋 · 李纲
勾践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用范蠡、大夫种之策,行成于吴而卒报之。
越既灭吴,范蠡泛五湖,而遗书大夫种曰:「越王之为人长颈而乌喙,可与共患难,不可同安乐。
弗去,且受祸」。
种不用其言,勾践果杀之。
其后高祖既灭楚,而韩信、彭越、黥布之徒皆就戮,故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喻。
嗟乎!
使可与共患难,至于功已成,而后有藏弓烹狗之喻,亦何为而不可?
惟其处患难之中,亦未必能共之。
此夫差之赐子胥以属镂,而项羽之疑范增,至于疽发背以死,二臣死而国亦亡,所以深可悲也夫!
迂论八 其五 论范蠡张良之谋国处身(1126年) 宋 · 李纲
范蠡、张良其所以谋国处身者,何其相似也。
方勾践栖于会稽,范蠡劝其卑身以事吴,厚赂太宰嚭以解其难,而谋所以报吴者。
及勾践乘吴之弊而伐之,复栖吴王姑苏之上,求哀请命,而勾践不忍,欲赦之,范蠡独以为不可,援桴进兵,卒刎其颈。
勾践既霸,蠡以书辞勾践,乘舟浮海以行,终身不反,而大夫种遂赐剑以自杀。
方高祖困于鸿门,张良劝其屈己以谢项羽,深交项伯以脱于祸,而谋所以破羽者。
及高祖还定三秦,与楚相持于荥阳、成皋间。
既割鸿沟以为界,羽解而东,高祖亦欲罢兵归国,良独谏曰:「此天亡之时,不因几而遂取之,此养虎自遗患也」。
汉兵追羽,卒灭之。
高祖既帝,良道引辟谷,杜门不出,欲从赤松子游,而韩、彭、英、卢皆被菹醢,虽萧何不免缧绁之患。
故夫智谋之士,处困阨之时,能忍辱以伸其志;
当事几之会,能决断以收其功;
功成名遂,能高举远引以全其身。
微二子,吾谁与归?
武刚君传(1120年) 宋 · 李纲
武刚君姓金氏,名辟疆,其先楚人也。
七世祖镤居于越之耶溪,闻欧冶子者通于天地阴阳、五行变化之理,得铸人术,因往见之,欧冶子熟视镤曰:「子之质美矣,尝试以吾术治之,当为国器」。
乃留与居。
汰去粗悍,萃其精英,旬锻月鍊,磨砻而淬砺之,文彩艳发,其才气天下无双。
欧冶子抚之曰:「子所谓铁中铮铮者。
昔孔子尝铸颜渊矣,吾今铸子,合则成体,散则成章,变化不测,其犹龙乎」?
因号曰「龙渊子」。
以荐于楚王,楚王悦之,出入起居,必以自随,威镇海内,名闻诸侯。
于是晋、郑兴师以伐楚,曰必以龙渊子为质乃罢兵。
王与之登城,以麾晋、郑之师,伏尸十万,流血千里,楚之所以霸诸侯者,龙渊之力为多。
亲属散居四方,时时窃借其名以行。
当战国时,尤宠任之。
其族子有游越者,以策干越王勾践,勾践将封之以三乡及千户之都二,以示薛烛,薛烛曰:「此国宝也,三乡二都,何足以当之」!
其贵重如此。
有游赵者,头胡缦缨,短后之衣,以术干赵孝文王。
赵孝文王好之,终日与之相对,至忘食寝,国事皆废。
于是庄周为陈其祖之功德,举之无上,按之无下,运之无旁,足以决胜天下,而头胡缦缨,短后之衣,其术特庶人之所好,不足多也。
王悟,乃疏之,遂废不用。
而当时游侠之士,荆轲、聂政之徒,往往私从之游,然皆其术之下焉者也。
独武刚君辟疆者起于楚、汉之间,挺挺有祖风烈。
辟疆之为人,明锐劲正,遇事立断。
其学长于天文、地理、阴阳、刑法、兵家战斗之说。
性刚果,不喜人之为柔佞者,见有祸乱奸宄,必欲削平之而后已。
其志气凛如严霜秋水,毅然有不可犯之色。
以故乱臣贼子奸邪见之胆破股慄,不敢仰视。
其与人交,惟有德者阴卫助之,久而无斁;
茍非其人,舍去弗顾。
秦始皇帝既灭六国,焚《诗》、《书》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兵。
武刚君遁逃山泽间,与一时布衣豪俊游,其耿耿自若也。
项籍少年时尝从君学,不成,去,其叔父梁怒之,籍曰:「君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耳」。
盖不知君者也。
独高祖微时雅与君善,尝俱行丰西大泽中,有大蛇当径,前行者还报,高祖被酒曰:「壮士何畏」!
乃与君俱前斩蛇,所谓白帝子者。
遂起兵攻秦,既入关,降秦王子婴,复与项籍争天下,战荥阳、成皋间,武刚君未尝不在左右,出入卧内,甚见宠任。
其后韩信、陈平、黥布闻之,皆亡楚,仗君以归汉,以故高祖胜项籍垓下,遂即帝位。
第功君居第一,在萧何、曹参右,封之峡中,号武刚君,赐丹书铁券,藉以锦绣,藏之金匮石室,使世世袭之。
又取武库为君第,与秦人传国于汉者公玉玺待遇略等。
国有大事,则召君及玺,班于殿庭,以示褒宠。
其子孙往往劲直明敏,淬锋歛锷,以节义自持,能世其家。
当成帝时,有仕于尚方者。
丞相张禹以帝师位特进,甚尊重,然阿附王氏,不忠帝室。
平陵男子朱云廷对曰:「大臣尸禄素餐,愿与尚方金某断佞臣一人,以厉其馀」。
上问谁也,对曰:「安昌侯张禹」。
成帝不能用,其后王氏果篡汉。
由是世益重其家声。
历汉至魏、晋,虽异代,犹见礼遇不衰。
至晋太康中,回禄氏作乱,劫武库,焚荡武刚君之第,因以失国,而君之远族干将显于世焉。
干将者,与其妻莫耶氏得神仙幻化之术,隐于豫章丰城狱中,怀材抱德,气应于斗牛之间。
张华与望气者雷焕识之,推其分野,俾焕往搜访,果得干将与莫耶氏,而斗牛之间气灭。
焕私匿莫耶氏,而以干将归华,且曰:「是有术,终当化去」。
华知其匿莫耶氏也,亦曰:「久当复合」。
及华将遇祸,干将果先化去。
而焕之子携莫耶氏过延平津,因跃入水,遣没人视之,有二龙盘结,风涛汹涌,雷电晦冥,因不复见。
信乎,其得神仙幻化之术,而华、焕之言验云。
太史氏曰:古者五行物立,其官金姓,盖出于少昊氏。
其族散居五方,而刚柔利钝,性亦不同。
武刚君之得性,其北方之强者欤。
观其为人明利果断,不凝滞于物,劲正之气毅然见于色,其亦锻鍊淬砺之力欤。
卒能佐汉以兴,传国数百载,可谓盛矣。
予来延平,感干将、莫耶氏之事,考诸传记,嘉武刚君之烈,采其行事大略著于篇。
宋故追复龙图阁直学士赠少师钱公墓志铭(1133年) 宋 · 李纲
京师浩穰,自古难治,非夫聪明足以剸制繁剧,智略足以摘发奸伏,仁惠足以牧养小民,威严足以震服豪右,未易称职。
汉有赵、张、三王,唐有许孟容、李岘、吴凑之流,隐然有声,不过数人,以是知其难也。
国家都汴,尹天府者多名卿才大夫,位天子之侍从,然独会稽钱公政事号为本朝第一。
公之尹京,前后凡三。
当天下乂安,四方人物之所聚,权贵戚属之所居,奸人巨猾之所容,依凭城社,关机开阖,干挠法制,莫敢谁何。
而黠胥老吏,舞文玩法,乘隙射利,情伪百出,为尹者鲜不堕其术中。
独公于词讼喧嚣、簿书倥偬之间,从容谈笑而办,幽隐曲折尽得其情,吏不能欺,而予夺一出于己,无敢议者。
其政尤务抑强扶弱,缘饰儒雅,不专以柱后惠文从事。
势家犯法,不少假借,而下户无告有所依归,良民诖误多所平反,而豪侠巨蠹,必深锄治。
当时士人有为《政事录》者,所载百馀事,皆出人意表,世谓神明之政。
自非兼聪明、智略、仁惠、威严之资,有大过人者,畴能及此。
宜乎声称烜赫,至今不泯,与汉、唐名臣相望而无愧也。
公讳协,字穆父,吴越武肃王五世孙。
自从曾祖忠懿王俶归朝廷,今为开封人。
曾祖忠,晋故诸道兵马大元帅,吴越国王,累赠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天下兵马大元帅;
曾祖妣江氏,某国太夫人。
祖易,故任翰林学士、尚书左司郎中、知制诰,累赠太尉;
祖妣盛氏,平阳郡君,赠某国太夫人。
考彦远,故任起居舍人,直集贤院、知谏院,累赠太尉;
妣丁氏,济阳郡君,赠吴国太夫人。
公生有奇表,神气秀发。
未成童,日诵千言。
及长,博闻强识,卓荦不群。
谏院公捐馆舍,公以遗表恩推与其姊之夫张升卿,而刻意力学,以期自立。
从叔父修懿公明逸质问疑义,修懿公爱之,奏授将作监主簿。
皇祐三年,调监陈州粮料院,后历庐、睦、寿、苏等州酒官。
虽在搉酤喧冗间,手未尝释卷。
嘉祐八年,诏以六科举士。
翰林沈学士文通荐公应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
会仁宗升遐,罢举。
治平三年,文通又以公应诏。
熙宁二年,始召试,以第二人过阁。
及廷对制策,极论新法,忤执政意,与孔文仲俱被黜还任,自是遂罢制科,然名望益崇,有识者韪之。
明年秩满,赴选部,会朝廷检举治平从官应诏所荐淹滞未举者,公名居多。
或沮公以五任监当无课最可称,大臣有荐者曰:「钱某岂监当材耶」?
有诏许以五任阙升,且试剧邑,除知开封府尉氏县。
治声流闻,擢流内铨主簿。
官长陈襄以公所造班簿进呈,神宗称之。
襄曰:「非臣所能也,主簿钱某为之耳」。
有旨令东上閤门引见。
上殿,既对敷奏,称旨,许以清要。
宰相王安石遣其弟安礼谓之曰:「能一冠豸乎」?
公谢曰:「家贫母老,不能远行」。
安石知不附己,犹除三司盐铁判官,提点四园苑,提举帐司,点检南郊一行事务。
又诏措置帐法,数因事赐对,滋被眷知。
诏迓送虏使。
明年,以国子博士除京西路提点刑狱。
秩满,徙河北,又徙京东。
代还,复除盐铁判官。
元丰三年,借太常少卿使北虏,还奏,上前论契丹形势盛衰之理,深切著明,上熟复其言。
会五路军兴,除陕西都转运使,专主馈运,兼制置解盐。
公即日就道,留家京师,上每旬必遣内人至第问太夫人安否。
公在关中,转饷如期,无扰于民。
尝躬督飞挽夜行,坐界中百馀里,冒险无所畏避。
讫事还长安,丁内艰奔丧,哀毁骨立。
上遣使劳问,赙给加等,时元丰四年也。
五年,官制行,上先于「左司郎中」格目内书公姓名,遂降诰阁门,俟公释服。
明年,高丽国王薨,来赴,上思得公奉使,诏起复赴阙。
公具奏坚请终丧,不允,特借左谏议大夫,充高丽吊慰国信使。
公入对,上顾问甚渥,面赐金带。
公奏:「人臣出疆,当识上旨。
今外议纷纷,以谓陛下欲结高丽以伐北虏,而臣独未知圣意」。
上曰:「高丽好文,又重士大夫家世,所以选卿行,馀无他也」。
乃与左番祭奠使自密州同日发洋。
公舟五日而达,左番飘泊四明,踰月始至。
夷人素闻公名,相与聚观。
至于燕饮逾制,与夫馈饷非例者,皆却而弗受。
还次紫燕岛,国主王运遣二吏棹小舟以书送馆,寓金银器皿四千馀两,公辞之。
使泣曰:「寡君有命,徒归则死,顾左番在国已受」。
公曰:「左右番所见不同,尔可死,吾不可受」。
须臾风迅,遂失所在。
公有诗曰:「屡却张旃使犹留,返璧飧诗因平安」。
奏偶至上前,激赏者久之。
使还造朝,擢中书舍人,赐三品服。
上顾谓曰:「卿与高丽王书,云『免诸梁阴阳之患,悦滕文哭泣之哀』,可谓得体矣」。
哲宗即位,差权摄开封府正官,还自顿递,乃罢。
元祐元年移给事中,继除龙图阁待制、权知开封府。
初莅事日,吏欲试公,讼谍至七百馀。
公遍阅,析而为三,施行者才百数,惩而遣者数十人,馀悉缄识,戒以后勿复来。
阅月有再至者,公诘其故,弗服,命吏取视之,无少差,一府大惊。
且命曹椽省并文具,以十为一,革簿书相仍重复之弊。
有戚里子凭藉无赖,屡犯禁,公治其罪而后奏。
宗室有任节度使者,市贾人米千斛,久不偿直,公移檄诸司粮料院留券请俸,积及其数,呼贾人付之。
有荫人尹绅,讼继母窃亡父家资改嫁。
公奏绅既不能养,使继母改适,又以盗家资为言,不可以训,特不用荫,杖而羁于旁郡,以励风俗。
御史台吏人遣其妻讼本官不法事,公命杖之。
翌日吏自来,持一器若有所贮,置阶戺前,诉妻方娠,昨蒙杖而堕。
公熟视状,遽判杖其脊。
吏不伏,呼请罪名。
公不顾,徐曰:「汝家安在,适从何许来,得无越御路耶」?
吏惶惧而出。
京城法,以尸由御路者徒二年。
公遇事敢断,皆此类也。
京师尝多雨雪,公密启母后,以奁具二十馀万缗贷贫窭者,公躬率僚属,遍历委巷,排户而给之。
都人素喜博塞,公禁之甚严,至是取旨,大纵酺博,民间驩呼,细民赖以获济。
公平时未尝私见宰执。
一日,白事司空府,有典谒吏即客次袖牒陈事,公曰:「此非受讼之所,何不来府中」?
吏有所恃,颇偃蹇,却之不去。
公叱下,械送府狱,杖而遣之。
八座中有抑留侍婢不归其母者,母诉于府,为移文不报。
公命追其家奴,付狱根治,卒取而归之。
又台臣有折简私祈宽门医所负者,公立其介于庭,呼医促其期限。
由此寖忤权近,人多侧目观望,捃摭细故,交章弹击。
哲宗照知其故,特诏放罪。
公奏谢,有曰:「乱吾治者常二辅,掣其肘者非一人」。
又曰:「德音始下,公议获伸。
仰皇明之烛幽,觉群邪之夺气」。
其不可屈如此。
三年春,以狱空迁秩,公辞,不得已乃受。
而言者复论狱空非实,公不自明,力丐补外,乃以本职知越州,兼两浙东路兵马钤辖。
公既怀绂故乡,过家上蒙,挥金亲旧,日引宾朋饮酒赋诗,讼庭萧然,至终日无一事。
苏翰林轼时帅钱塘,唱和往来无虚日,当时以比元、白。
四年,移知瀛州,兼高阳关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
为帅镇静,边人安之。
除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使行次符离,召拜工部侍郎,复迁户部。
尝因转对,论六曹事多迂滞,省官莫肯裁决,又诸曹所受辞牒多不经由所属,愿申饬中外,遵守诏条。
其言切中时病。
七年夏,除知青州,兼京东路安抚使,复留权户部尚书,奏罢户部狱,措置曲院。
是岁郊礼,公前期奏对计办,日坐直舍临智永师草书,沛然有馀暇。
诏馆伴北使于同文馆。
时朝廷欲变帐法,事且行矣,公抗章争之,帐法得不改。
会尹政不修,盗贼公行,除龙图阁直学士,再知开封府。
公具奏力辞,以谓前愆不辩,后效难施。
优诏褒答,公不得已。
视事不数日,滞讼一空,群盗奔佚。
苏轼时为礼部尚书,每俟公治事时,送诗求和,公不废决遣,即次韵答之,辞意赡丽,轼大惊,以简谢曰:「电扫庭讼,响答诗筒」。
亦数年来故事也。
其为当世所重如此。
八年春,为太母山陵顿递使事毕,开封属章惇入相,公见上,具言尝行惇谪辞,愿乞骸以避时宰。
不听。
绍圣元年,翰林阙学士,惇三荐林希不行,因问上所欲用,上曰:「钱某岂不堪为翰林学士耶」?
即日除公学士、知制诰,兼侍读经筵。
进见,多诏留身,因得款陈天下事,哲宗益眷倚之。
尝论朝廷之盛,人物为先。
今三馆育材之地,寂寥无闻,乞诏大臣及近臣各举所知,引见考实,置之文馆,以备器使。
又论禁军逃亡,满限捕获得以案问免死非是;
厢军决配不到配所者十常七八,为患不细。
乞修严军制。
又请就郊祀赦恩移放沿江编管人,事皆施行。
一日,上许公郊祀后除执政,公皇恐伏地,叩头辞避。
及亲祀,诏公骖乘,以备顾问,公以足疾不能久立为解得免,而大臣之忌公者,日夜求所以去公之术。
礼部奏公所撰《导驾鼓吹辞》差互,诏改正之,不能动。
会草右丞郑雍乞出批答谕书,台臣论公批答中有「群邪交攻」之语,为附会元祐。
章累上不出,言者不已,至全台并进,乃罢公翰苑,以本官出知池州。
公既行,台臣以状首前所言「弗容群枉」,误为「群邪交攻」,朝廷既不问,公亦不辩也。
公在池阳二年,为政宽简,得士民心。
四年冬有旨,移知和州。
命未下,公以十一月丙辰卒于官舍正寝,享年六十有四。
明年二月庚申,诸孤奉公之柩,葬于开封府开封县汴阳乡中边村将相里祖太尉公之域。
公娶吕氏,故相文穆公蒙正之孙,龙图阁学士居简之女,封东平郡君,赠越国太夫人,先公五年卒,至是合祔焉。
子男十二人,曰杲卿,朝请大夫致仕;
曰东美,朝请郎、主管京东排岸司;
曰朝隐,承议郎、通判袁州;
曰鲁望,承务郎、西京转运司主管公事;
曰端己,朝散大夫、知泰州;
曰德舆,朝散大夫、行卫尉少卿;
曰延硕,承事郎、监郓州酒务;
曰伯言,左太中大夫、提举江州太平观;
曰君鱼,将仕郎;
曰伯牛,未仕。
其二人早夭。
女四人,长适朝奉大夫、诸王府侍讲勾颖,次适朝奉大夫、通判大名府俞授,次适朝请大夫、荆湖北路转运判官应通,次适端明殿学士、左通奉大夫、提举嵩山崇福宫王孝迪。
孙男十八人,曰净;
曰涒;
曰渻,迪功郎、权国子博士;
曰涌、曰衍,迪功郎、代州繁畤县主簿;
曰灏、曰沇、曰滨、曰溥,秉义郎;
曰滭、曰潜、曰涛、曰洵,将仕郎;
曰湜,右儒林郎;
曰淳、曰温,右承务郎;
曰注,右宣义郎;
曰浒。
孙女二十三人。
公在仕途几五十年,积官至朝议大夫,勋上柱国,爵会稽郡开国侯、食邑一千二百户。
惟钱氏当唐末,以武功起东南,据有二浙,而能尊中国,效臣顺,以膺宠命,金印玉册,世祚王爵,以抚吴越。
及宋兴,知天命所在,顿首自归,不烦干戈,一方士民克保其生,弗识兵革。
阴功盛德,庆流子孙,枝叶扶疏,冠冕蝉联,膺受福禄,不可胜纪。
而公之祖太尉公,始以文章显于咸平、天圣间。
考谏院公忠言谠论,受知仁祖,至公以才学事神、哲二宗,阀阅声望,益以光显。
又自太尉公、谏院兄弟及公与从兄故枢密直学士藻,皆以制举取重名于世,而公之从祖文僖公惟演,逮公三世,五人掌丝纶之职。
公之诸子杲卿、东美、朝隐、鲁望相继登科,德舆、伯言皆赐上舍第,致位通显,衣冠世族,儒学之盛,甲于本朝,天之报施,讵不信哉!
公资性豪迈,善议论,使人听之忘倦。
早以字行于世,方处场屋,已为一时英俊之所推许;
及登侍从,内外制辞,脍炙人口。
有文集一百卷,名《会稽公集》。
所为文章雄深雅健,得西汉体。
作诗清新遒丽,长于用韵。
工行草书,有魏、晋人笔法,尝自爱重,未尝辄以与人。
平居恺悌乐易,与朋友交,终始如一。
尤精鉴裁,所推荐多达者。
弟侄婚宦,皆经其手。
收养孤遗,家常至二百口。
俭约均一,内外无间言,其行己大略如此。
元符三年春,太上皇帝即位,追复公龙图阁学士,官其子三人。
明年党论兴,欲寝前命,伯言上书论列,得不追降,因是免降者四十馀家。
崇宁元年,又以党籍刻诸石,大观二年再看详,公等出籍者十数人。
三年伯言以公在翰苑所草潜藩加恩制进呈,有诏特赠正议大夫。
公之葬开封也,方在谪籍中,不克铭于墓。
建炎元年某月,诸子迁奉公及三世之丧葬于镇江府金坛县某乡之原。
方朝廷大除党籍之禁,而收录其子孙,旌别淑慝,焕然明白,乃论撰公平生行事,以状来请铭。
余雅闻公之贤德,其敢以固陋辞。
铭曰:
钱氏之先,有功二浙。
世济忠顺,保有吴越。
归于有道,投龟而决。
子孙诜诜,福禄无阙。
笃生异人,惟会稽公。
高明博达,直谅公忠。
克举贤科,绍其家风。
对策大庭,烨如长虹。
声闻四驰,寖阶膴仕。
骅骝得路,一日千里。
蟠根错节,游刃历试。
干将遇物,不劳剸制。
简在帝心,将命绝域。
文采风流,远夷矜式。
张旃却使,留飧返璧。
达于宸聪,当宁叹息。
三尹京邑,政声著闻。
威詟豪右,惠养小民。
决遣如流,摘发若神。
谈笑而治,群盗以奔。
代言西掖,视草玉堂。
高辞大笔,黼黻文章。
诗句风清,字画鸾翔。
萃此众美,郁为邦光。
经筵启沃,密受眷知。
同朝忌媢,共排去之。
王佐之才,卒不获施。
昊天不吊,哲人遽萎。
党论之兴,踰三十年。
胎祸基乱,闭塞忠贤。
大明方升,公议日宣。
微公谁归,愿作九原。
粤自汴阳,迁窆京口。
膴膴崇罔,水深土厚。
卜云其吉,安固永久。
勒此铭诗,以告厥后。
故秘书省秘书郎黄公墓志铭(1127年) 宋 · 李纲
公讳伯思,字长睿,父姓黄氏。
其远祖自光州固始徙居闽中,为邵武人。
曾祖汝济,赠太师;
曾祖妣高氏,赠相国太夫人。
祖履,任资政殿大学士,会稽郡公,赠特进;
祖妣段氏,封魏郡夫人。
考应求,任奉议郎,饶州司录事;
妣王氏,封仙源县君;
继李氏,封贡宁县君;
任氏,封华容县君。
会稽公由布衣擢高第,以德行文学被遇三朝,致位丞弼,号为名臣,公其嫡长孙也。
公天资警敏,风度夷粹,幼不好弄,惟喜读书,日诵千馀言。
每听会稽公讲论经史,退与他儿言,无遗误者。
会稽公尤钟爱之,俾晨夕侍左右,躬自训导。
任为假承务郎,尝梦孔雀集于庭,觉而赋之,词采甚丽,识者知其为文祥也。
故右文殿修撰、赠太师李公,会稽公之甥也,于公为外伯父,儒学冠一时,会稽公命公师焉。
钟学绩文,根柢渊源,益臻壸奥。
年甫冠,入太学,与宿儒寒俊校艺,累占上游,优与荐送,遂过南省。
属哲庙升遐,天子谅阴不言,诏罢廷试,公名在行间,不得摅其素蕴。
会稽公将以恩例继奏,俾增秩,公固辞,由是益奇之。
时朝廷方以宏词取士,公将应其科,肄业不辍,人皆谓公决中高选。
属会稽公薨,公以毁得羸疾,竟不遂所志,士论惜之。
初,公未第前,以铨试高等调磁州司法参军,久不之任,至是改通州司户。
丁内艰,不赴。
服除,授河南府户曹参军。
公平居笃志文史,视世务邈然不以经意。
其掾洛阳也,众谓会府剧曹,难于称职;
而公应事接物,游刃有馀,不劳而办。
洛阳故都,素号衣冠薮泽,公以馀暇与其贤士大夫游,从容翰墨间,相得甚适。
秩满,当受代,故资政殿学士邓公洵武实司留钥,惜公之去,辟知右军巡院,公亦乐其山水人物之胜,因留不辞。
盖留者又二年,朝廷有知公者,除详定九域图志所编修官,兼六典检阅文字,改京秩。
寻差充监护崇恩太后园陵使司,掌管笺表。
以修书恩升朝列,擢秘书省校书郎。
未几,迁秘书郎。
既入馆,纵观册府藏书,雅惬所好,耽玩至忘寝食。
在馆踰再考,丁奉议公忧。
公性至孝,自幼失母氏,而贡宁、华容君复相继捐馆舍,执丧咸以孝闻。
素抱羸瘵,至是不胜哀毁,疾遂以剧。
释服至京师,清癯骨立,而嗜学不倦,盖如昔也。
复除旧职,不数月,疾竟不起,实政和二年二月二十有六日也。
公初不甚信释氏,遭会稽公丧,读佛书恍若有悟,遂笃好之,奉事精谨。
将没之夕,沐浴易衣,西向修念佛三昧而逝。
家无馀赀,盈箧笥者书籍而已。
公体弱如不胜衣,而风韵洒落,飘飘有凌云之意。
遇人谦谨,恂恂如不能言,而高明宏达,善著书,挥毫数千言,倚马可待。
自幼学至强仕,手未尝释卷。
其所至虽假室暂寓,必求明窗净几,图史满前,欣然处其间,诵习述造,皆有程度,寒暑不易。
故其所学,汪洋浩博,上自六经,下至诸子百家,历代史氏之书,天官、地理、律历、卜筮之说,无不精诣。
又好古文奇字。
官洛下,得名公卿家所畜商、周、秦、汉钟鼎彝器款识,研究字画体制,悉能了达,辨正是非,道其本末,遂以古文名家。
在馆阁时,当天下承平无事,诏讲明前世典章文物,修舆地图,集鼎彝古器,考订真赝,公以素学与闻议论,发明居多,馆阁诸公皆自以为莫能及也。
与同僚襄陵许翰尤相善,翰喜述作,所解《太玄》诸书,有疑义多就公质之。
是时士务浮竞,枝辞蔓衍,趣时好以取世资,公独退然无营,寓意古道,所学最为绝俗。
文辞雅健,格高而思深,歌诗俊逸清新,追古作者。
盖公之学问慕扬子云,文章慕柳子厚,诗篇慕李太白,此自其平日所称道也。
有文集五十卷藏于家。
公尤精小学,凡字书讨论备尽。
本朝淳化中,博求古法书,命待诏王著绪正诸帖,公病其乖伪庞杂,作《刊误》二卷,考引载籍,咸有依据。
而公之书,正、行、草、隶皆精绝,初仿颜、柳,后乃规摹钟、王,笔势简远,有魏、晋风气,得其尺牍者多藏弆。
呜呼,昔之所谓好古博雅君子,与夫直谅多闻之益友者,非公其谁当之?
公亦颇好道家言,自号云林子,别字霄宾。
其再至京师也,梦人告之曰:「子非久人间,上帝有命典司文翰」。
觉而书之,不踰月遂谢世,其事颇与李长吉、王平甫同,亦异矣。
夫公自假承务郎六转至朝奉郎,自磁州法掾六迁至秘书郎。
娶张氏,故朝奉大夫、直龙图阁、淮南路计度转运使根之女。
男二人,长曰诏,今为右宣教郎,前充荆湖南路安抚都总管司书写机宜文字;
次曰䚮,右从事郎,新差福州怀安县尉。
女一人,适故兵部侍郎邹公浩之子曰栩,今为右承务郎、监潭州南岳庙。
孙男二人,曰禄、曰祐。
某年月日,葬公于镇江府丹徒县招隐山之麓,距今盖十有七年。
方葬时,诏、䚮尚幼,不克铭于墓,大惧湮没先德,乃状公平生行事,来请铭。
纲于公中表姻娅,相与甚厚,义不得辞,铭曰:
天地和气,清微淑灵。
山川炳焕,草木敷荣。
公禀其秀,应时以生。
岐嶷之姿,见自幼龄。
风神凝远,玉粹冰清。
温良端恪,祖训是承。
孔翠之祥,乃以文鸣。
含英咀华,休有俊声。
来游贤关,令誉腾跃。
遂登儒科,縻此好爵。
筮仕之初,于邑西洛。
簿书粗办,寓意寥廓。
发闻惟馨,高步馆阁。
纵观群书,得其所乐。
贯穿古今,见闻日博。
沈酣耽玩,心醉于学。
根深华茂,其辞如云。
文章典雅,诗句清新。
人皆窘束,我独奫沦。
追古作者,超类轶群。
夏鼎周鼓,钟镈彝樽。
云雷刻画,缭以缪文。
铭章款识,研究本根。
洞视千古,别其赝真。
下逮小学,订正精明。
字画之妙,晚臻老成。
有正有隶,有草有行。
鸾翔鹄峙,岳立渊渟。
兼资众妙,以大其名。
身反不昌,遽速殒零。
兰摧桂析,凤去梁倾。
莫诘其由,归于杳冥。
白玉楼成,上帝有诏。
往司文翰,脱屣尘淖。
世间梦幻,孰非颠倒。
寿夭升沉,竟亦何校。
京口之藏,既安宅兆。
十有七年,星流电扫。
子孙方兴,天有显报。
追作铭诗,万世之告。
故南昌县丞吴君墓志铭(1123年) 宋 · 李纲
君姓吴氏,讳彦申,字圣时,处州龙泉人也。
曾祖讳某,赠大理评事;
曾祖妣胡氏,赠河东县太君。
祖讳某,赠承事郎;
祖妣朱氏,赠蓬莱县太君。
考讳某,故任奉议郎、知湖州长兴县事;
妣鲍氏,封金华县君。
吴氏之先,家于会稽之山阴,唐末有为谏议大夫者,避董昌乱,徙籍永嘉。
谏议之季,自永嘉转择幽胜,爱龙泉之松源乡溪山深秀,因卜居马。
兄弟每一相思,则束剑呼仆,千里命驾,其友爱如此,于君盖始祖也。
历五代暨国初,吴氏世有隐德,弗显。
天圣中,君之从祖伯仲始相继登科,丞于秘书殿中,由是君之曾大父廷评公蒙追荣之恩;
及长兴府君擢第升朝,而君之大父承事公复被褒赠,于是吴氏为名家著姓,而宗族之登仕版者,踵相接于朝矣。
长兴府君生三子,君其长也。
幼力学有大志,才弱冠,美秀而文,一举与计偕,识者皆以早达远到期之。
居无何,丁长兴府君忧,哀毁逾礼,庐于墓侧。
终丧,思所以为偏亲之荣者,五举于礼部不见收,而行义日益著于宗族,信于朋友,推于乡闾。
大观中,诏以八行取士,君为乡人称荐。
时长乐郑修提举两浙学事,檄邑官敦请君就黉舍,君辞不获命,则以书力荐其友人吴达而归,一时士夫高之。
政和二年中进士第丙科,君行年四十有九矣。
喜见眉睫,谓所亲曰:「此何足云,所可喜者,世先人之科以拜吾亲耳」。
调秀州司理参军,归未及家,而金华君捐馆舍,以不得拜亲为恨,哀动路人。
服除,授宣州宣城县主簿,以举者改从政郎,授洪州南昌县丞。
在官逾二年,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五十有九,实宣和四年十二月十有七日也。
君孝友惇睦,出于天性,终身之慕,至老不衰。
吴氏素以富厚称。
长兴府君没既久,从父议析居,君当得善利田宅,悉以畀从父,而自取其次,且以家事付诸弟,一不问,故昆弟义聚,人无间言。
所友皆一时善士,与故尚书郎鲍辉、乐平令吴逵相好尤笃。
举动造次,必以礼自持。
乐道人之善,所称皆天下长者。
其学问渊源,不务华藻,著述文章,根于理致,久困场屋,于得丧澹如也。
晚始仕,虽折腰州县小官,然遇事不苟随,所至皆有可称。
其在宣城,尝摄水阳镇,土豪有与镇官交结者,因持一事请托,无不满意。
君至之日,首发其奸,土豪一夕自恨死。
既而朝廷行方田法,君被檄领歙之祁门,尽瘁所职,毫发无私,吏不能欺,同僚相率以为模楷,由是一方安之。
其在南昌,富民子冒户产免输至千疋,君适摄邑丞,按治之,伏罪,下户赖免输者殆以千数。
尝兼尉事,弓兵获盗以奉君,曰:「此于法可得改秩」。
君笑谓曰:「汝之获,我何与焉」。
凶岁,他邑惮大吏,莫肯弛租。
君尽蠲之,以裕民力。
君初官才佐两邑,其施设已如此,使其素所蓄积,得少伸于世,其可量也哉!
初,君调南昌丞也,懿戚有在要路者欲挽之诸公间,且俾注见,君卒不注,谓所亲曰:「是区区何为者,庶几以吾所当得则无愧矣。
他日倘改秩,致其事而归,因得恩及先人,此我平日所愿也」。
然卒不能如其志,岂非命耶!
长兴府君之丧,君乞铭故给事中同郡龚公原;
逮金华君即世,后铭属故右司谏议大夫延平陈公瓘。
君尝曰:「吾之所以托我亲于不朽者,徒以二公故也」。
公好学,虽至老,手不释卷。
晚节颇喜浮屠氏书,能达其要旨。
将殁知时,至蔬食逾旬,屏左右衣冠而化,其践履所至如此。
娶浮梁臧氏,故秘书丞君锡之女。
生四男,长曰士敏,早卒;
次曰士宽,承信郎;
次曰士彬,亦早卒;
幼曰士元。
一女,适从事郎、监潭州南岳庙李论,后君七年亦亡。
孙二人,曰昭、曰惠。
士宽以宣和五年十一月二十有三日葬君于松源石龙山之阳。
既葬,以状来请铭于某。
惟先妣卫国太夫人,君之姊也,君少从先公太师学,而某自幼得从容侍君左右,甥舅之情甚厚,且知君为详,义不得辞。
铭曰:
扶策读书,劳苦半生,仅能成名,而不得一拜其亲。
歛板折腰,非利斗升,欲及其先人,而不得少如其志。
岂是二者,命亦有所制耶?
故富其德而啬其寿,深其蓄而狭其施,岂造物者之有意耶?
将不在其身,而在其子孙,庆流有衍,为后人之利耶?
石龙之冈,先陇相望,安此幽宫,而所以升跻神明者,其无所不至耶(《梁溪集》卷一六九。)
自此句「行方田法」至篇末,底本阙,据道光本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