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处州翔峰阁 南宋 · 叶适
九盘在州中,万山来四远。
纳于床笫近,寻丈未为褊。
日光既熙丽,风气亦清展。
悠然不离席,所得甚宏阐。
隐峰招伏岫,腾跃俱赴眼。
下视田中禾,稿粒犹可见。
临观要亲切,亦复贵渺缅。
峡山丝线窄,岳极瀛海眩。
君看齐云上,往往无际限。
何当蹑蓬莱,一汎五湖浅。
读王德甫文卷因送省试 南宋 · 叶适
瞢头文之病,敖脚最所患。
轩其奋勇果,拓复堕衰懦。
伊人殆天力,卓地挺脩干。
歘入岩云幽,倏出星极烂。
俨如姑射女,娣姒俱整粲。
皎如珊瑚树,尘垢拭杯案。
昔夸新龙首,伏吕较早晏。
又推旧菑川,耄老终佐汉。
况今未六十,急用岂为晚。
行当奏苦疏,朗压诸儒冠。
蔡尚书挽词二首 其一 南宋 · 叶适
总角都鳌头,老生甘服膺。
白首参豹尾,后出夸先登。
东流看到海,北风忽成冰。
茫茫落檐花,穷巷犹短檠。
其二
拨沙得黄金,百鍊泻光影。
飞行日月上,莹彻肝胆醒。
空山惨马鬣,何意重为圹。
余哀不浪施,留寄长夜炯。
王宗卿答春堂 南宋 · 叶适
春以喻母慈,慈深春不如。
儿欲答母恩,恩重答无馀。
华堂顿有云岭隔,梦里分明与亲剧。
阿连进奉新批敕,翠裘黄简缘兄得。
朝腾巽章乞祠官,愿身暮归怡母颜。
老农邀君勿轻去,万红千紫扶春住。
雨田自种晴田收,好是天留答春处。
送叶路分 南宋 · 叶适
猺啾獠唧闻鸣琴,十指如玉无哀音。
应怜听者未洗耳,衡山高兮湘水深。
君今幅巾鹓鹭行,切勿著带貔虎傍。
软荷刺少离棹短,柝桐颖多班露长。
答李制置 南宋 · 叶适
鼓槌恨不投淮流,复传侯挚能狡谋。
西州卧龙出长算,朝汎清洛暮营丘。
禹迹芒芒草莱远,实边正在耕耘满。
中庭雅歌自有节,岂效淫声催煞滚。
北平渐车淖不通,白檀可越时未同。
待公刻就燕然颂,我亦严驾期无终。
林叔和见访道旧感叹因以为赠 南宋 · 叶适
与子异州壤,取友四十年。
狂心早探索,出语乾道前。
向来朱建安,拊手笑渊源。
小心承父昆,刻意希回骞。
不求垄断登,有路直如弦。
计其所不为,敌富逾百千。
众骏跨险远,独鹄超渺绵。
谓当共骖服,可以争联翩。
谁知竟大谬,寸影孤云边。
南省无姓名,俛眉自愁煎。
家蔬仅掩豆,野蝗来蔽天。
过我城西隅,相视各华颠。
寒菊已收花,枯井未回泉。
人生寓地上,蚁垤交折旋。
中间较得失,区区等浮烟。
喜君佳儿侄,放笔追奔川。
许身若卧龙,斩蛟透重渊。
所虞气力豪,未受规矩镌。
过翁非止肖,奕世始称贤。
从今掩蓬荜,同赋归来篇。
上滩 南宋 · 叶适
篙师上滩时,面作石蟠样。
及其进尺寸,乃在一偃仰。
神禹不到地,狂流终播荡。
逆顺本天力,人谋不相让。
苦战排三军,势压票姚将。
身在乱石中,倾覆堪指掌。
谁云何天衢,鼠径断还往。
送刘晋卿 南宋 · 叶适
草黄木脱何所适,使我感叹生百疾。
天骥屡为驽骀笑,良玉空遭珷玞黜。
少年壮志思绝尘,只今作计常后人。
明堂巨栋吾何有,护竹养花甘隐沦。
西江月 和李参政 南宋 · 叶适
识贯事中枢纽,笔开象外精神。
传观弓力异常钧。
衣我六铢羞问。
周后数茎命粒,鲁儒一点芳心。
啄残栖老付谁论。
谩要睡馀支枕。
按:某往从吕丈伯恭道欧公初为执政时,言不思而得,与既得而不患失。吕丈曰:至论也。某云:只为不合有侵寻做官职之意。吕伫思久之,曰:此说太高。所论竟不决而罢。今偶用内制集序中支枕字,追忆前语,并记于此。
题人扇 南宋 · 叶适
四言诗
外德欲晦,面目自蔽。
内德欲耀,肝胆毕照。
二法相除,我则有馀。
穆如清风,用之不穷。
陈德中老勤堂铭 南宋 · 叶适
四言诗
老之将至,夫子不知;
老之既至,斋以伐齐。
血气役身,万世同过;
方壮虽刚,将老辄惰。
怀我良朋,天与至淳,未壮已修,既老能勤。
勤于好学,惕若不足,往监历历,可慕可愕。
勤于为善,澹乎有馀,外利纷纷,愈远愈疏。
如玉比德,本性不易,琢成圭璧,义理孔获。
其堂始新,草木华滋,匪老尔佚,惟勤尔思。
松阡双莲铭 南宋 · 叶适
四言诗
物之并荣,示美于同。
懿哉程氏,千指合宫!
其饮同壶,其饭同盂,其衣复单,椸桁不殊。
自其高曾,以及后裔,一本同生,疏戚曷计。
有蔚松阡,菡萏联祥,一二未已,十百相将。
水有满虚,莲有落开,永同弗乖,祉福大来。
钟铭 南宋 · 叶适
四言诗
不律不吕,非阳非阴,破幽出昏,以大为音。
悲尔含生,如梦自沈,各随所闻,复其本心。
句 其一 南宋 · 叶适
花传春色枝枝到,雨递秋声点点分(宋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四)。
其二
不待归来霜后熟,蒸来便作洞庭香(洞庭饐)。
按:宋林洪《山家清供》卷下
上孝宗皇帝劄子 南宋 · 叶适
臣窃以为今日人臣之义所当为陛下建明者,一大事而已:二陵之仇未报,故疆之半未复。此一大事者,天下之公愤,臣子之深责也,或知而不言,或言而不尽,皆非人臣之义也。虏并兼强大而难攻,故言者皆曰「当乘其机」;积久坚固而不可动,故言者又曰「当待其时」。夫究极本末,审定计虑,而识所施为之后先,然后知机自我发,非彼之乘;时自我为,何彼之待!今之率易苟且,习闻卑论而无复振起之实意,则固以为必当乘机,必当待时,以缓岁月而误大事,是必然矣。且虏知其不可以羁制中原久矣。黏罕之立伪楚、伪齐,挞懒之还五路、河南,今酋之初又议割白沟以南而定盟好,盖其本谋未尝欲于河东、河北之外越而有之也。颜亮虽威胁天下,而北方起事以归命者固已系踵;我之偏师虽浪战无律,亦能捣陕、虢,摇关辅,得其要郡而守矣。然则虏之所谓难攻者岂真难,而不可动者岂真不可哉?此姑未论可也。方今之虑,正以我自有所谓难,我自有所谓不可耳。夫我自有所谓难,而不知变其难以从其易;我自有所谓不可,而不知变其不可以从其可;于是力屈气索,甘为退伏,常愿和好,抽兵反戍,拱手奉虏,而暂安于东南。臣以为此今日之大患,所当先论者也。陛下感念家祸,始初嗣位,葺两淮,理荆、襄,慰绥蜀道,安集归正人,立忠毅、忠锐等军,教民兵、弩手,新城壁,造器械,讲马政,籴米储货,处处桩积。臣诚愚陋,窃计陛下志望广远,中夜太息,何止一事哉!然而二十六年于此,终未能奋发明诏,有所举动者,积今之所谓难者阴沮之,积今之所谓不可者默制之而然也。盖其难有四,其不可有五,臣请得为陛下条陈之。夫重誓约,畏先事,以金币啖虏,本景德以来立国之素规耳。既隳于契丹,复成于女真,以至浮海再三而谋夹攻,费数百万以买空燕,则又宣和之新画也。故斡离不之始至也,不过责纳张觉、纷乱元约而已;黏罕复至,又不过责悔割三镇及閒结余睹而已;青城之辱,忍复陈之,则又不过以为当如誓书而已。是三役者,可谓覆灭天常,神理不容之巨罪也。然虏自以彼直我曲,用兵有名,而国家遂为之包容垢耻,恬受奇祸,窜逐议臣,降诏谢过。建炎未和,则祈请不绝;绍兴既和,则绌损不较;册命行于至尊,陪隶施于宰辅。赖陛下威灵远畅,始得以匹敌往来尔。置不戴之仇而广兼爱之义,自为虚弱,既已久矣。陛下欲尚加回护,阴俟他隙,则愤怒未昭,固不足以激使受命之士;若流涕行诛,显示决绝,而国信所藏,典故具在,亦恐天下之大义,未足以易有司之常守。此则国是之难一也。国之所是既然矣,而士大夫之论何独不然!故不以贼虏为可怒而反咎平燕之不当,不责主和之致寇而反罪守京之非策;弃三镇则同议者皆是,割大河则签书者不疑。至于秦桧,遂行其「南自南、北自北」之论。汤思退从而效之,撤守弃地,开门纳敌,几危于隆兴之初。王之望、尹穑翕然附和,更为务实黜虚、破坏朋党、趋赴事功之说,相承至今。况守已撤矣,地已弃矣,和亲成矣,尚何实之可务,何事功之可赴哉?虽然,此犹小人之论耳。至若为奇谋秘画者,则止于乘机待时;忠义决策者,则止于亲征迁都;沈深虑远者,则止于固本自治;高谈者远述性命,而以功业为可略;精论者妄推天意,而以夷夏为无辨。小人之论如彼,君子之论如此。陛下欲询众谋,则流言成市,互为废兴;若断以独志,则虑之不尽,事难轻发。此则议论之难二也。女真方之前世,非勍虏也。然而童贯逃师于始至,种师道玩寇于被围,李纲失守于太原,李回扫迹于河上,黄潜善不知南渡,杜充未战迎降,赵鼎持重,迄无定算,张浚经略,屡致奔溃。此皆国家受付托、委心腹之大臣也,贤佞虽异,败事岂殊!陛下遍览往策,当艰难鼎峙之时,岂无杰材异禀、克就勋绩者乎?今环视诸臣,前者后者,迭进迭退,其知此事本而可以反覆议论者谁乎?其抱此志意而可以策励期望者谁乎?以奔趋官簿为阀阅,以句校朱墨为详练;能缚一奸民,遂自许为有智;能斩一黥卒,遽自负为有勇。其怀利尚同,毁伤善类,阴塞正路,谋以力据要津者,充满内外。陛下欲倚赖此徒,责骥足于蹇步,固无可言;若出意收拾,拔于度外,则又孟浪欺谩,无足凭仗。此则人材之难三也。国家规模,特异前代。本缘唐季陵夷,藩方擅命,其极为五代废立、士卒断制之祸,是以收揽天下之权,铢分以上悉总于朝,上独专操制之劳,而下获享其富贵之逸。故内治柔和,无狡悍思乱之民,不烦寸兵尺铁,可以安枕无事,此其得也。然外网疏漏,有骄横不臣之虏,虽聚重兵勇将而无一捷之用,卒不免屈意损威以就和好,此其失也。论者方偏乐安靖,以为宁有外虞而无使内变,课其功效固已过于汉、唐远矣。且靖康之事,未闻我有一城一邑敢为叛命,而坐视胡虏长驱深入,惕息待死,屠戮之惨,与五代何异!其得失之算,岂不明哉!夫徒鉴五代之致乱而不思靖康之得祸,故李纲请裂河南为藩镇,范宗尹尝割边面为镇抚,皆随以废格。陛下循守旧模,而欲驱一世之人以报君仇,则形势乖阻,诚无展力之地;若顺时增损,则其所更张,其所动摇,关系至重,岂得易言!此则法度之难四也。虽然,是四难者,特其精华景象而已,计其事实,又有甚不可者焉。古者以民为兵,不以兵为民;因事以养兵,不养兵以待事;兵聚则求战,不聚则不敢战。今食钱自日百钱以上,家小口累仰给于官,国力不供而常有饥寒之色,是以兵为民也;北方无事二十馀年,终不解甲,是养兵以待事也;养兵如故,和亲亦如故,是聚兵而不敢战也。今营、屯、厢、禁,见卒至六十万,群校贵将,廪禄无算,外虚州县,内困朝廷,盖兵以多而遂至于弱矣。此举天下以为不可动者一也。昔固有以乏财为患矣,未有皇皇汲汲,取之无度,如今日之甚者也。自漕司造船、督府犒军而酒价十倍,和买、折帛行而民有二赋,免役钱起供而役法弊,盐袋钱增添而盐筴尽,头子,勘合、免丁、牙契无不增钱,而州县之间益以苛碎。大抵经总制钱为州之害,月桩、板帐为县之害,而西蜀折估、青草、水脚、对减、激赏、隔漕名色,其患苦又为特甚。天下之钱,岁入于官者八千万缗,而支费常不足,盖财以多而遂至于乏矣。此举天下以为不可动者二也。夫诛讨仇贼,脩立大事,使不愆紊,是人主宰相之任也;整挈纲目,振举小治,使不失时,是百官群有司之任也;未有以百官群有司之任付之吏胥而能治者。今自检正、都司、六部列属以及寺监,皆纲目之所在也;受成吏手,能否莫辨,贿赂公行,关节交市,民冤不直,事滞不决。小治若此,况大事乎!盖不信官而信吏使之然耳。此举天下以为不可动者三也。夫以官听吏,疲愞之名,人情之所避也,然而不免焉。何也?国家以法为本,以例为要。其官虽贵也,其人虽贤也,然而非法无决也,非例无行也。骤而问之,不若吏之素也;暂而居之,不若吏之久也;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若吏之悉也;故不得不举而归之吏。官举而归之吏,则朝廷之纲目,其在吏也何疑!夫先人而后法,则人用;先法而后人,则人废;不任人而任法,则官失职而吏得志矣。此举天下以为不可动者四也。法虽用矣,人虽废矣,然人材之定品,孰堪为某官,孰不堪为某官,孰宜为小,孰宜为大,其可用之实犹在也。今也任职则以人为可废,择官则为人之饵,学科举,挂名荫,计级而升,循途而进,无不可为者,何贤何不肖,何君子何小人之有哉!廉耻日阙,名实日丧,风俗日坏而不可救。盖不任人而任法之弊,遂至于不用贤能而用资格耳。此举天下以为不可动者五也。是之谓不特四者精华景象之难变,而五者事实之尤不可动者也。夫国是难变,议论难变,人材难变,法度难变,加以兵多而弱不可动,财多而乏不可动,不信官而信吏不可动,不任人而任法不可动,不用贤能而用资格不可动。故期之以功名而志愈惰,激之以志节而俗愈媮;右列未能登进勇爵,而儒生或以见薄为愧;信臣未足承接密旨,而外廷或以见疏为疑。公卿大夫,私窃告语,咸以今之事势举无可为者,姑以美衣甘食老身长子自足而已,岂非今之实患深害,一大事之残贼者欤!沿习牵制,非一时矣。其利害当讲,其虚实当明,其是非当断,其废置当决。不讲,不明,不断,不决,陛下之志虽欲有为,将何恃而独行哉?一世之人维絷手足,涂塞耳目,失正性矣,岂知君仇之当报而为陛下尽死力哉!臣故曰二十六年于此,终未能奋发明诏有所举动者,积今之所谓难者阴沮之,积今之所谓不可者默制之而然也。然则其难者岂真难乎?其不可者岂真不可乎?盖自古人君,有虽居天下之尊位而不得制天下之利势,以卒于无成者矣。陛下则不然。以陛下之圣之武,之勤之明,博学远览,绝识独睿,汉之宣帝、光武,唐之太宗,皆不及也。讲利害,明虚实,断是非,决废置,在陛下所为耳。大义既立,则国是之难者先变矣;陛下之国是变,则士大夫议论之难亦变矣;群臣之在内者进而问之,在外者举而问之,其任是事者亲用之,其不任是事者,斥远之,则人材之难亦变矣。变国是,变议论,变人材,所以举大事也,其所当顺时而增损者某事耳,非轻动摇而妄更易也,则法度之难亦变矣。四难既变,则兵以多而弱者,可使少之而后强也;财以多而乏者,可使少之而后裕也。然后使官与吏相制而不制于吏,使人与法相参而不役于法,使贤能与资格并行而不屈于资格,皆无不可动之患矣。期年必变,三年必立,五年必成,二陵之仇必报,故疆之半必复,不越此矣。臣故以为机自我发而非彼之乘,时自我为而何彼之待者也。若置而不论,因而不改,则我之所谓难者真难矣,虏岂复有易攻之机!我之所谓不可者真不可矣,虏岂复有可动之时!亶之废,亮之殒,斡鲁之叛,皆彼之机也,我何乘焉?彼之时也,我何待焉?臣故以为率易茍且,习闻卑论,缓岁月而误大事者也。臣昼诵夜思,审观天意,稽考人事,十五年矣,今日始得对清光,发绪论,陛下加听之,愿反覆诘难以究其始末,非独臣之幸,天地祖宗之灵所以望于陛下也。
上光宗皇帝劄子 南宋 · 叶适
臣恭惟陛下始初临御,思深虑远,曾未浃旬,遽诏中外之臣各以其言疏列来上,诚欲治之主正本始之先务也。臣不敢汎滥条奏,苟应故常,惟陛下少留听焉。臣闻古之号为贤君者,必能先明所以治其国之意。能先明所以治其国之意,知病所在,锼剔根柢,不惮改为,则虽已衰复兴,垂败复成,终必得其所愿而后已。不能先明所以治其国之意,因循姑息,随目前之苟且,望他日之远大,错施杂用,精神不应,文理差舛,久而无验,心志怠忽,则虽已兴已治之馀,衰乱出焉,况欲求其兴且治乎!所谓当先明治国之意者何也?盖当微弱之时,则必思强大;当分裂之时,则必思混并;当仇耻之时,则必思报复;当弊坏之时,则必思振起;当中国全盛之时,则必思维持保守;当夷狄宾服之时,则必思兼爱休息;先视其时之所当尚而择其术之所当出,不可错施而杂用也。尧、舜、三代,莫不皆然。秦、汉以还可称之君,暨我本朝艺祖、太宗,圣人迭起,积其勤劳,奋其勇智,功隆业钜,垂裕来叶,何尝有迷其时而误其术者哉!陛下以臣之言视今之时,则其时果当何尚,而其术果当何择欤?岂以为微弱而当思强大,分裂而当思混并,仇耻而当思报复,弊坏而当思振起欤?抑以为中国全盛而当思维持保守,夷狄宾服而当思兼爱休息也?无乃当微弱、分裂、仇耻、弊坏之时,而但处之以中国全盛、夷狄宾服之势;用维持保守、兼爱休息之术,而欲庶几乎强大、混并、报复、振起之功欤?治道之象,微而难知。臣虽至愚,窃论今日之事,恐其由前之时而处以后之势,用后之术而欲求前之功,补泻杂医,不能起疾,禾莠参种,迄靡丰年,此所谓治国之意当先明者也。诚先明其意,则国之所是可斟酌而定,议论趋向可审详而决,课功责效可岁月而待。臣昧死,愿论今日之未善者六事,皆治国之意未明之故。何谓未善者六事?今日之国势未善也,今日之士未善也,今日之民未善也,今日之兵未善也,今日之财未善也,今日之纪纲法度未善也。何谓今日之国势未善?请即汉、唐之兴废,以考见宣和、靖康之始末。汉中衰也,为王莽所篡,尺地一民非诸刘之有矣。然其人心犹未溃也,故光武以宗室疏属,至与乞食之饥民聚谋协力,卒以诛莽而尽复汉业者二百年。唐自天宝之后,大乱相乘,盗窃名字跨据藩镇者接踵,加以世有内患,日就衰削。亦以其人心犹未溃也,故犹得专主,行其命令,尽羁縻其土宇者百五十年,不至于播迁不复而使中原遂为左衽也。国家宣和、靖康之变,虽曰小人造衅,力取幽、燕,贪功不靖,激成祸乱。然三镇虽割而其民未尝愿降也,京师虽陷而天下未尝有变也,虏虽以威立张邦昌、刘豫,而奸雄未有崛起而与我抗者也。建炎巡幸,远至温、台;从卫隆祐,分适洪、赣;川、陕处置,自为捍禦;三方阻隔,不相闻知。然臣民奔走爱戴,无异平日。及刘豫再犯江、淮,兀术复取河南,震动陵逼,自以为豕突之势莫之敢校,然将士用命,首尾鏖击,豫以退却而兀术大败,卒甘心而求盟焉。是自宣和之末至绍兴十年之后,凡二十年之间,中国实无溃叛之形也。然终不免于罢兵增币,分裂南北以和寇仇,大则无东汉戡复之勋,小则无晚唐羁縻之政,何也?此臣所以深疑当时治国之意未明,于微弱、分裂、仇耻、弊坏之时,猥用维持保守、兼爱休息之术,枘凿不合,矛盾相戾,畏而安之,佐成其锋,以致此也。自是以来,几二十年,颜亮凶狂,离其巢窟,跳踯一战,鼓声所震,常、润之屋瓦几无宁者。当是之时,我方过于防虑,岂敢谓其真送死乎?然而胡人篡之,华人叛之,卒殒其首。于是中原响合,殆将百万,而我以素无纪律之兵,声势不接,犹能所向有功。是中国虽名属彼而实未尝溃叛于我者如故也。自是以来,休而息之,爱虏而不敢爱中原者,又几三十年矣。岁月虽已远,长老虽已亡,号令虽已绝,然而臣揆之天理,验之人心,察之事势,虽其名属彼而实未尝溃叛于我者犹在也。陛下盍先明所以治其国之意而斟酌国是于此乎!且夫微弱者必思强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是也。分裂者必思混并,秦、晋、隋之力争,艺祖、太宗之无敌是也;仇耻者必思报复,夏少康、越勾践、汉武帝、唐太宗是也;弊坏者必思振起,秦孝公、周世宗是也。岂昔之能斟酌国是于此,而今有不能乎?若曰「业已然矣,吾独奈何」?又曰「天不悔祸,吾其敢逆」!事之未立,则曰「乘其机也」,不知动者之有机而不动者之无机矣,纵其有机也,与无奚异!功之未成,则曰「待其时也」。不知为者之有时而不为者之无时矣,纵其有时也,与无奚别!然则用后之术而欲求前之功,治国之意终于未明,而今日之国势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何谓今日之士未善?自古国家,曷尝不以任贤使能为急欤?然而以意行事,以人胜法者,乃今日之所讳也。故事之曲折,无不诿法;习而行之,吏胥所工,士大夫愧焉。幸时无事,将迎唯诺,自可称职,而贤能遂至于无用矣。其无用也,故今之脩饬廉隅者反以行见异,研玩经术者反以学见非,志尚卓荦者反以材见嫉,伦类通博者反以名见忌。是岂世之恶贤能欤?贤能之无用,势有以激之也。锢于朋党,沈于卑贱,老于岩穴,何不可者!然而臣窃怪其既无用于今世矣,而风流日以坠失,士俗日以颓败,官无素望,人无定品,诸路无平时之帅,群僚无充事之员,举踌躇叹息而且以乏材为患者,何欤?岂其既以为无用而可以抑遏,又以为有用而不可磨灭欤?然则以为有用而不求其实而收之,以为无用而不思其弊而救之者,何欤?此臣所以深疑治国之意未明,而使今日之士未善也,陛下盍先明之乎!若治国之意终于未明,则今日之士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何谓今日之民未善?三代之养民,臣犹未敢言也。若夫汉当文、景之际,则公私有馀,武帝则萧然耗矣;江左元嘉之政,其盛衰亦然。盖民之贫富,专系其用兵之多少矣。自绍兴之中年及乾道、淳熙,将五十年,中间用兵一二年尔,亦可谓少矣。民之富,州县之宽,宜与文、景比,而今日独奈何民力最穷,州县最困欤?试即士大夫而问今天下之县曰,「某可为欤?某不可为欤」?其不可为者十居八九矣。又试即士大夫而问今天下之州曰,「某可为欤?某不可为欤」?其不可为者十居六七矣。又问其「不可为者何事欤」?曰:「月桩、板帐钱尔,经总制、上供尔,归正人、官兵俸料尔」。又问「民力之所以穷者何说欤」?曰:「役法尔,和买尔,折帛尔,和买而又折帛尔」。然则国家有休兵之实过于文、景,而天下被用兵之害甚于武帝,何欤?此臣所以深疑治国之意未明而使今日之民未善也,陛下盍先明之乎!若治国之意终于未明,则今日之民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何谓今日之兵未善?古人之兵,以宿师为拙,以聚屯为病,不敢别异于民而特养之,虽特养之,不多数也。一朝有事,菽椹其食,料简其民,虽少而未尝不胜者,厉而使之也。今之特养者,将兵、禁兵、厢兵,世世坐食,总其成数,斯不少矣。古人之兵患未得此数尔,固足横行于天下。又有特养之大者,御前之军,屯驻四处,铸兵买马,截拨纲运,赀力竭矣,然而上下徊徨,皆曰「兵不可不养也」。屈意仇雠,坚守盟誓,行人岁遣,琛货空矣;然而内外怵惕,又皆曰「兵不可用也」。不知兵既不可不养,而何以反不可用欤?统副非人,朘刻廪赐,卒伍穷饿,怨嗟流闻。议者又以为「就使用之,终不可以致其死命也」。不知既不可用而徒养之,又何以徒养之者为累欤?然则昔人之能厉其兵虽少而必胜,今日之以兵自累虽多而愈弱者,何欤?臣所以深疑治国之意未明,而使今日之兵未善也,陛下盍先明之乎!若为国之意终于未明,则今日之兵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何谓今日之财未善?财之善者,不曰「米粟布帛取于民力之所有」欤?及王制浸废,运鱼盐、榷酒茗以佐用度,然终不尽利,而亦不尽以金钱责其下之所无,虽少而不得不足者,盖亦未至于一切肆行而不顾也。今之茶盐净利,酒税征榷,何其浩大欤!虽汉、唐极盛之时,尽一天下之输,曾未能当今三务场之数。其又有浩大者,经总制钱,强立窠名,从而分隶;和买、白著,折帛、折变,再倍而取;累其所入,开辟以来未之有也。入既若是,出亦如之。盖尝仓猝不继,相视无策,遂印两界会子而权之者,有年数矣。不知取钱之多既若是,而何以卒岁扰扰,反忧不足欤?今天下幸欲暂安于无事,而徒以是钱为患也;设更有事,其一切不顾而取之者,又将覆出欤?夫昔者不敢尽取虽少而犹足,今日不顾而取之虽多而犹匮者,何欤?臣所以深疑治国之意未明而使今日之财未善也,陛下盍先明之乎!若治国之意终于未明,则今日之财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何谓今日之纪纲法度未善?昔之立国者,知威柄之不能独专也,故必有所分;控持之不可尽用也,故必有所纵。三代以上,星分棋布,悉为诸侯,其自居者千里而已。此非后世之所能,然犹坚植其四隅,倚之捍禦;封崇其险阨,示以形势;至于对立鼎峙,雌雄所争,则必隆其委任,多其分画。岂无外重生奸跋扈致寇之患哉?历代相承,莫之或变,盖非不欲其密,而亦不能不使之疏也。然则尽收威柄,一总事权,视天下之大如一家之细,孰有如本朝之密者欤?呜呼!靖康之祸,何为远夷作难而中国拱手欤?小民伏死而州郡迎降欤?边关莫禦而汴都摧破欤?今犹弗之悟也,岂私其臣之无一事不禀承我者为国利,而忘其雠之无一事不禁切我者为国害欤?岂其能专而不能分,能密而不能疏,知控持而不知纵舍欤?此臣所以深疑治国之意未明而使今日之纪纲法度未善也,陛下盍先明之乎!若为国之意终于未明,则今日之纪纲法度亦终于未善,而无所复论矣。恭承明诏,念军国之利害不能究知,生民之休戚无以自达,法或不宜于俗,事或不便于时。臣固以为无大于此六者矣,然而当先明治国之意而已。不先明治国之意,使此六者本伤而末坏,心蠹而枝披,支离涣散,而臣之议论无所复用矣。诚先明治国之意,则臣今所论,特其目耳。源流汗漫,变故万端,非兼考古今,不能尽其理;非并知难易,不能通其变;非独悟良策,不能操其决;非豫睹成效,不能待其久也。陛下不以臣之愚,试留听焉。诚欲先明所以治国之意,则固当视今之时。陛下以为今果何时欤?果微弱欤?则意固在于强大矣;果分裂欤?则意固在于混并矣;果仇耻欤!则意固在于报复矣,果弊坏欤?则意固在于振起矣;在陛下审观熟察而已。然则谓今之时为中国全盛、夷狄宾服者,臣恐其名托之而实非也;谓治国之意当维持保守、兼爱休息者,臣恐其形似之而实谬也;在陛下果断改为而已。臣伏观寿皇圣帝在位二十八年,英武刚健,勤劳恭俭,整厉臣工,变移风俗,大志未酬,亲授陛下。舜、禹之美,二《典》所载,若帝之初,何以过焉!陛下严祗寅畏,足以膺受付托;仁恕温厚,足以慰答徯望;虚心无我,足以容受正直;广览兼听,足以照临欺蔽;至公寡欲,足以杜塞侥倖;长驾远驭,足以招徕英杰;于此而先明所以治国之意,又何难哉!譬之行天下者,在所问津而已。干犯旒扆,无任恐惧!
附记 南宋 · 叶适
淳熙乙巳,余将自姑苏入都,私念明天子方早夜求治,而今日之治,其条目纤悉至多,非言之尽不能知,非知之尽不能行也。万一由此备下列于朝,恐或有所问质,辄稿属四十馀篇。既而获对孝宗,至光宗初又应诏条六事,然无复诘难,遂箧藏不出矣。庆元己未,始得异疾,六年不自分死生,笔墨之道废。嘉泰甲子,若稍苏而未愈也,取而读之,恍然不啻如隔世事。嗟乎!余既沈痼且老,不胜先人之丧,惧即殒灭,而此书虽与一世之论绝异,然其上考前世兴坏之变,接乎今日利害之实,未尝特立意见,创为新说也。惜其粗有益于治道,因稍比次而系以二疏于后,他日以授寀、宓焉。十月□□日,龙泉叶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