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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芹十论 其十 详战第十 南宋 · 辛弃疾
臣闻鸱枭不鸣,要非祥禽;
豺狼不噬,要非仁兽。
此虏人虽未动,而臣固将以论战。
何则?
我无尔诈,尔无我虞,然后两国可恃以定盟,而生灵可恃以弭兵。
今彼尝有诈我之情,而我亦有虞彼之备,一诈一虞,谓天下不至于战者,惑也。
明知天下之必战,则出兵以攻人,与坐而待人之攻也,孰为利?
战人之地,与退而自战其地者,孰为得?
均之不免于战,莫若先出兵以战人之地,此固天下之至权,兵家之上策,而微臣之所以敢妄论也。
详战之说奈何?
详其所战之地也。
《兵法》有九地,皆因地而为之势。
不详其地,不知其势者,谓之「浪战」。
故地有险易,有轻重。
先其易者,险有所不攻;
破其重者,轻有所不取。
今日中原之地,其形易、其势重者果安在哉?
曰:山东是也。
不得山东,则河北不可取,不得河北,则中原不可复。
此定势,非臆说也。
古人谓用兵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身则首尾俱应。
臣窃笑之。
夫击其尾则首应,击其身则首尾俱应,固也;
若击其首则死矣,尾虽应,其庸有济乎?
方今山东者,虏人之首,而京、洛、关、陕,则其身其尾也。
由泰山而北,不千二百里而至燕,燕者,虏人之巢穴也。
自河失故道,河朔无浊流之阻,所谓千二百里者,从枕席上过师也。
山东之民,劲勇而喜乱,虏人有事,常先穷山东之民;
天下有变,而山东亦常首天下之祸。
至其所谓备边之兵,较之他处,山东号为简略。
且其地于燕为近,而其民素喜乱,彼方穷其民,简其备,岂真识天下之势也哉?
今夫二人相搏,痛其心则手足无强力;
两阵相持,噪其营则士卒无斗心。
故臣以谓,使兵出沭阳(海州属县。)则山东指日可下;
山东已下,则河朔必望风而震;
河朔已震,则燕山者,臣将使之塞南门而守。
请试言其说。
虏人列屯置戍,自淮阳以西,至于詽、陇(海州,防禦去处,故此不论,),杂女真、渤海、契丹之兵,不满十万。
关中、洛阳、京师三处,彼以为形势最重之地,防之为甚深,备之为甚密。
可因其为重,大为之名以信之;
扬兵于川蜀,则曰:「关、陇,秦、汉故都,百二之险,吾不可以不争」。
扬兵于襄阳,则曰:「洛阳,吾祖宗陵寝之旧,废祀久矣,吾不可以不取」。
扬兵于淮西,则曰:「京师,吾宗庙社稷基本于此,吾不可以不复」。
多为旌旗金鼓之形,阳为志在必取之势。
已震关中,又骇洛阳;
已骇洛阳,又声京师。
彼见吾形,忌吾势,必以十万之兵而聚三地,而沿边郡县亦必皆守而后可。
是谓「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如此,则燕山之卫兵,山东之户民,中原之签军,精兵锐卒必举以至,吾乃以形耸之,使不得遽去,以势留之,使不得遂休,则山东之地固虚邑也。
山东虽虚,窃计青、密、沂、海之兵,犹有数千,我以沿海战舰,驰突于登、莱、沂、密、淄、潍之境,彼数千兵者,尽分于屯守矣。
山东诚虚,盗贼必起,吾诱群盗之兵,使之溃裂四出;
而陛下徐择一骁将,以兵五万,步骑相半,鼓行而前,不三日而至兖、郓之郊,臣不知山东诸郡将谁为王师敌哉。
山东已定,则休士秣马,号召忠义,教以战守,然后传檄河朔诸郡,徐以兵蹑其后,此乃韩信所以破赵而举燕也。
天下之人,知王师恢复之意坚,虏人破灭之形著,则契丹诸国,如窝斡、鹧巴之事,必有相轧而起者。
此臣所以使燕山塞南门而守也。
彼虏人三路备边之兵,将北归以自卫耶,吾已制其归路,彼又虞淮西、襄阳、川蜀之兵,未可释而去也;
抑为战与守耶,腹心已溃,人自解体,吾又将突出其背而夹击之。
当此之时,陛下筑城而降其兵亦可;
驱而之北,反用其锋亦可;
纵之使归,不虞而后击之亦可。
臣知天下不足定矣。
然海道与三路之兵,将不必皆勇,士不必皆锐。
盖臣将以海道三路之兵为正,而以山东为奇,奇者以强,正者以弱,弱者牵制之师,而强者必取之兵也。
古之用兵者,唐太宗其知此矣,尝曰:「吾观行阵形势,每战必使弱常遇强,强常遇弱。
敌遇我弱,追奔不过数十百步,吾击敌弱,常突出自背反攻之,以是必胜」。
然此特太宗用之于一阵间耳。
臣以为天下之势,避实击虚,不过如是。
苟曰不然,必将驱坚悉锐,由三路以进,寸攘尺取,为恢复之谋,则吾兵为虏弱久矣,骤而用之,未尝不败,近日符离之战是也。
假设陛下一举而取京、洛,再举而复关、陕,彼将南绝大河,下燕、蓟之甲,东逾泗水,漕山东之粟,陛下之将帅,谁与守此?
曩者三京之役是也。
借能守之,则河北犹未病,河北未病,则雌雄犹未决也。
以是策之,陛下其知之矣。
昔韩信请于高祖,愿以三万人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而西会于荥阳。
耿弇言于光武,欲先定渔阳,取涿郡,还收富平,而东下齐。
皆越人之都而谋人之国,二子不以为难能,而高祖、光武不以为可疑,卒藉之以取天下者,见之明而策之熟也。
由今观之,使高祖、光武不信其言,则二子未免为狂,何者?
落落而难合也。
如臣之论,焉知不有谓臣为狂者乎?
虽然,臣又有一说焉,为陛下终言之。
臣前所谓兵出山东,则山东之民必叛虏以为我应,是不战而可定也。
议者必曰:「辛巳之岁,山东之变已大矣,然终无一人为朝廷守尺寸土以基中兴者,何也?
臣之说曰:北方郡县,可使为兵者皆锄犁之民;
可使以用此兵而成事者,非军府之黥卒,则县邑之弓兵也。
何则?
锄犁之民,寡谋而易聚,惧败而轻敌,使之坚战而持久,则败矣。
若夫黥卒之与弓兵,彼皆居行伍,走官府,皆知指呼号令之不可犯,而为之长者更战守,其部曲亦稔熟于赏罚进退之权。
建炎之初,如孔彦舟、李成辈,杀长吏,驱良民,胶固而不散者,皆此辈也。
然辛巳之岁,何以不变?
曰:东北之俗,尚气而耻下人。
当是时,耿京、王友直辈奋臂陇亩,已先之而起,彼不肯俛首听命以为农夫下,故宁婴城而守,以须王师而自为功也。
臣尝揣量此曹,间有豪杰可与立事者,然虏人薄之而不以战,自非土木之兴筑,官吏之呵卫,皆不复用。
彼其思一旦之变,以逞夫平昔悒怏勇悍之气,抑甚于锄犁之民。
然而计深虑远,非见王师则未肯轻发。
陛下诚以兵入其境,彼将开门迎降惟恐后耳。
得民而可以使之将,得城而可以使之守,非于此焉择之,未见其可也。
故臣于详战之末而备论之。
⑴ 山东女真屯田者不满三万,此兵不俱可用。
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1170年) 南宋 · 辛弃疾
臣窃惟自中兴以来,驻跸临安,阻江为险。
然江之为险,须藉两淮。
自古南北分离之际,盖未有无淮而能保江者。
然则两淮形势,在今日岂不重哉!
臣仰惟陛下垂意边防,规恢远略,沈几先物,虑无遗策。
然臣偶有管见,虑之甚熟,诚恐有补万一,惟陛下宽听。
盖两淮绵地千里,势如张弓。
若虏骑南来,东趋扬、楚,西走和、庐,苟吾兵无以断隔其中,则彼东西往来,其路径直,如走弦上,荡然无虑。
若吾兵断隔其中,则彼淮东之兵不能救淮西,而淮西之兵亦不能应淮东。
设使势穷力蹙之际,复由淮北而来,则走弓之背,其路迂远,悬隔千里,势不相及,入吾重地,兵分为二,其败可立而待。
古之为兵者,谓其势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身则首尾俱应,然后其兵立于不败之地。
今以两淮地形言之,则淮东为首,而淮西为尾,淮之中则其身也,断其身则首尾不能救,明矣。
三国之时,吴人以瓦梁堰为身,筑垒而守之,而魏终不能胜吴者,吴保其身,而魏徒能击淮西之地也。
五代之时,南唐虑周师之来,盖尝求吴人故迹而守之,功未成而周兵至,然犹遣皇甫晖、姚凤以精兵十五万扼定远县,负清流关而守,世宗亦以艺祖皇帝神武之兵当之。
虏骑之来也,常先以精骑由濠梁破滁州,然后淮东之兵方敢入寇;
其去也,惟滁之兵为最后。
由此观之,自古及今,南兵之守淮,北兵之攻淮,未尝不先以精兵断其中也。
况今虏人之势,一犯吾境,其所以忌我者非战也,忌吾有兵以出其后耳。
一出其后,则淮北之民必乱,而淮北之城亦可乘间而取,如向之海、泗、唐、邓是也。
今陛下城楚城扬于东,城庐城和于西,金汤屹然,所以为守者具矣。
然臣以谓,两淮之中,犹未有积甲储粟,形格势禁,可以截然分断虏人首尾之处。
以臣愚见:当取淮之地而三分之,建为三大镇,择沈鸷有谋、文武兼具之人,假以岁月,宽其绳墨以守之,而居中者得节制东西二镇。
缓急之际,虏攻淮东,中镇救之,而西镇出兵淮北,临陈、蔡以挠之;
虏攻淮西,中镇救之,而东镇出兵淮北,临海、泗以挠之;
虏攻中镇,则建康悉兵以救之,而东西镇俱出兵淮北以挠之;
东西镇俱受兵,则彼兵分力寡,中镇悉兵淮北,临宿、亳以挠之。
此苏秦教六国之所以为守,而秦人闻之所以不敢出兵于函谷关也。
比之纷纷纭纭,自战其地者,利害不侔矣。
如臣言可采,乞下两府大臣并知兵将帅,详议建立三镇去处,措置施行。
议练民兵守淮疏(1170年) 南宋 · 辛弃疾
臣闻事不前定不可以应猝,兵不预谋不可以制胜。
臣谓两淮裂为三镇,形格势禁,足以待敌矣;
然守城必以兵,养兵必以民。
使万人为兵,立于城上,闭门拒守,财用之所资给,衣食之所办具,其下非有万家不能供也。
往时虏人南寇,两淮之民常望风奔走,流离道路,无所归宿,饥寒困苦,不兵而死者十之四五。
臣以谓两淮民虽稀少,分则不足,聚则有馀。
若使每州为城,每城为守,则民分势寡,力有不给;
苟敛而聚之于三镇,则其民将不胜其多矣。
窃计两淮户口不减二十万,聚之使来,法当半至,犹不减十万。
以十万户之民供十万之兵,全力以守三镇,虏虽善攻,自非扫境而来,乌能以岁月拔三镇哉?
况三镇之势,左提右挈,横连纵出,且战且守,以制其后,臣以谓虽有兀术之智,逆亮之力,亦将无如之何,况其下者乎?
故臣愿陛下分淮南为三镇,预分郡县户口以隶之。
无事之时,使各居其土,营治生业,无异平日;
缓急之际,令三镇之将各檄所部州县,管拘本土民兵户口,赴本镇保守。
老弱妻子,牛畜资粮,聚之城内;
其丁壮则授以器甲,令于本镇附近险要去处,分据寨栅,与虏骑互相出没。
彼进吾退,彼退吾进,不与之战,务在夺其心而耗其气。
而大兵堂堂整整,全力以伺其后,有馀则战,不足则守,虏虽劲亦不能为吾患矣。
且使两淮之民,仓卒之际,不致流离奔窜,徒转徙沟壑就毙而已也。
九议 南宋 · 辛弃疾
某窃惟方今之势,恢复岂难为哉?
上之人持之坚,下之人应之同,君子曰「不事仇雠」,小人曰「脱有富贵」,如是而恢复之功立矣。
虽然,战者,天下之危事;
恢复,国家之大功,而江左所未尝有也。
持天下之危事,求未尝有之大功,此󲦤绅之论,党同伐异,一唱群和,以为不可者欤。
于是乎「为国生事」之说起焉,「孤注一掷」之喻出焉,曰「吾爱君,吾不为利」,曰「守成创业不同,帝王匹夫异事」。
天下未尝战也,彼之说大胜矣;
使天下果战,战而又少负焉,则天下之事将一归乎彼之说,谋者逐,勇者废,天下又将以兵为讳矣。
则夫用兵者,讳兵之始也。
某以为他日之战,当有必胜之术,欲其胜也,必先定规模而后从事。
故凡小胜不骄,小负不沮者,规模素定也。
某谨条具其所以规模之说,以备采择焉。
苟从其说而不胜,与不从其说而胜,其请就诛殛,以谢天下之妄言者。
唯无以人而废其言,使天下之事不幸而无成功,他日徒以某为知言,幸甚。
九议 其一 南宋 · 辛弃疾
恢复之道甚简且易,不为则已,为则必成。
然而某有大患:天下智勇之士未可得而使也。
人固有以言为智勇者,有以貌为智勇者,又有以气为智勇者。
言与貌为智勇,是欺其上之人,求售其身者也,其中未必有也。
以气为智勇,是真足办天下之事,而不肯以身就人者,叩之而后应,迫之而后动,度其上之人果足以有为,于是乎出而任天下之事,其规模素定,不求合于人者。
且恢复之事,为祖宗,为社稷,为生民而已,此亦明主所与天下智勇之士之所共也,顾岂吾君吾相之私哉?
然而特怵于天下之士不乐于吾之说,故切切然议之,遂使小人乘间投隙,持一偏可喜之论以谋己私利;
上之人幸其不徇流俗而肯为是论也,亦稍稍而听之。
故施于事者或骇,用于兵者有未可知,此某之所以为大患欤。
故某以为,今日之论不可白于天下。
所恶乎白者,为其泄也。
然取天下智勇之士可与共吾事者而泄之。
非泄之于天下也。
今不泄于吾之共事者,而泄于敌,其泄之也甚矣。
盖天下有英雄者出,然后能屈群策而用;
有豪杰者出,然后能知天下之情。
欲乞丞相稍去簿书细务,为数十日之閒,舒写胸臆,延访豪杰,无问南北,择其识虚实兵势者十馀人,置为枢密院属官。
有大事则群议是正而后闻,敢泄吾情者罪之;
议论已定,敢泄吾事者罪之。
此古人论兵决事之大要也。
其二
论天下之事者主乎气,而所谓气者又贵乎平。
气不平则不足以知事之情,事不知其情则败。
今事之情有三:一曰无欲速,二曰宜审先后,三曰能任败。
凡今日之弊,在乎言和者欲终世而讳兵,论战者欲明日而亟斗。
终世而讳兵,非真能讳也,其实则内自销铄,猝有祸变不能应。
明日而亟斗,非真能斗也,其实则恫疑虚喝,反顾其后而不敢进。
此和战之所以均无功而俱有败也。
孔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昔越之谋吴也,二十馀年而后动。
燕之谋齐也,谓其臣曰:「请假寡人五年」。
对曰:「请假王十年」。
故疾之期年而无功,与迟之数年而决胜,利害相万也,符离之役断可见矣。
故曰无欲速。
凡战之道,不一而足,大要不过攻城、略地、训兵、积粟,与夫命使、遣间,可以诳乱敌人耳目者数事而已。
然而知所先后则胜,否则败。
譬之弈棋,纵横变化不出于三百六十路之间,巧者用之以常胜者,谚所谓知先后之着耳,败者反是。
故曰审先后。
凡战之道主乎胜,而胜败之数不可必。
始败而奋,终则或胜;
始胜而骄,终则或败。
故曰一胜一负,兵家之常。
讵一败便沮成事乎?
且高祖未尝胜,项羽未尝败,然而兴亡若此者,其要在乎忍与不忍而已,不能忍则不足以任败,不任败则不足以成事。
故曰能任败。
此三者虽非胜负之所以决,然能以是三者处之胸中,则其所施为措注,气象宏远,浮论不能移,深间不能窥矣。
其三
凡战之道,当先取彼己之长短而论之,故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今土地不如虏之广,士马不如虏之强,钱谷不如虏之富,赏罚号令不如虏之严。
是数者彼之所长,吾之所短也。
然天下有急,中原之民,袒臂大呼,溃裂四出,影射响应者,吾之所长,彼之所短也。
彼沿边之兵不满十万,边徼远阔,乘虚守戍,力且不给,一与吾战,必召沙漠。
吾之出兵也,在一月之内;
彼之召兵也,在一岁之外,兵未至而吾已战矣。
此吾之所长,彼之所短也。
吾之出兵也,官任其费,不责之民,缓急虽小取之,不至甚病,虽病而民未变也。
彼之出兵也,一仰给于民,预索租赋,头会箕敛,官吏乘时掊克,夺攘其财,斩艾其命,而天下大乱矣。
虽有严法,不知而禁。
此吾之所长,彼之所短也。
彼逾淮而来,长江以限之,舟师以临之,不过虏吾民,墟吾城,食尽而去耳。
吾逾淮而往,民可襁负而至,城可使金汤而守,断其手足,病其腹心。
此吾之所长,彼之所短也。
彼之所长,吾之所短,可以计胜也;
吾之所长,彼之所短,是逆顺之势不可易,彼将听之,以为无奈此何也。
故以形言之,是谓小谋大,寡遇众,弱击强;
以情言之,则其大可裂也,其众可蹶也,其强可折也。
举天下之大事而蔽之以一言,曰: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是谓至计。
其四
既知彼己之长短,其胜在于「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而已也,故莫若骄之,不能骄则劳之。
盖天下之言,顺乎耳者伤乎计,利于事者忤于听。
上之人苟不以逆吾耳而易天下之事,某请效其说。
智者之作事也,精神之所运动,智术之所笼络,以失为得,转害为利,如反手耳,天下不得执而议也。
日者兵用未举而泛使行,计失之早也。
夫用兵之道有名实,争名者扬之,争实者匿之。
吾惟争名乎,虽使者辈遣,冠盖相望,可也;
吾将争实乎,吾之胜在于攻无备,出不意,吾则捐金以告之:「吾将与女战也」。
可乎?
谋不可以言传,以言而传,必有可笑者矣。
陈平之间楚君臣,与出高祖于平城者,其事甚浅陋也,由今观之,不几于可笑欤?
然用之而当其计,万世而下,功名若是其美也。
某闻其使人之来,皆曰「南北之利莫如和」,某度之:必其兵未集而有是言;
使之集,则使者健而言必劲矣。
吾将骄彼,彼顾骄我,不探其情而为之谋,某未知胜负之所在也。
故上策莫如骄之:卑辞重币,阳告之曰:「吾之请复陵寝也,将以免夫天下后世之议也,而上国实制其可否。
上国不以为可,其有辞于天下后世,顾两国之盟犹昔也」。
彼闻是言也,其召兵必缓,缓则吾应之以急,急则吾之志得矣。
此之谓骄。
传檄天下,明告之曰:「前日吾之谓也,今之境内矣,期上国之必从也。
今而不从,请绝岁币以合战」。
彼闻是言也,其召兵必急,急则吾应之以缓,深沟高垒,旷日持久,按甲勿动,待其用度多而赋敛横,法令急而盗贼起,然后起而图之,是之谓劳。
故彼缓则我急,彼急则我缓,必胜之道也。
兵法以诈立。
虽然,事有适相似者:里人有报父之仇者,力未足以杀也,则市酒肉以欢之;
及其可杀也,悬千金于市求匕首,又从而辱之,意曰:「汝詈我则斗」。
曾不知父之仇则可杀,以酒肉之欢则可图,又何以詈为哉!
计虏人之罪,诈之不为不信,侮之不为无礼,袭取之不为不义,特患力不给耳。
区区之盟,曾何足云?
故凡求用兵之名而泄用兵之机者,是里人之报仇者也。
其五
某闻之:「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故善为兵者阴谋。
阴谋之守坚于城,阴谋之攻惨于兵。
心之精微,出而为智,行乎阴则谓之谋。
某以谓今日阴谋之大者,上则攻其腹心之大臣,下则间其州府之兵卒,使之内变外乱,其要领不可不知也。
求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费。
非常之费,朝廷所不恤也。
然而用之当其计,则费少而功多;
不当其计,则费钜而功寡。
何以言之?
朝廷所谓经略秘计者,不过招沙漠之酋长,结中原之忠义。
其招之者,未必足以为之固也。
假使招之来,拥兵而强,则为我之师;
释兵而穷,则为今之萧鹧巴。
不然,使甘听吾言而就战其地,虽婴儿之智亦不为此。
结之者固非锄犁无知之民,则椎埋窃发之党,非有尺寸可藉以为变,甚则率数十百人而来耳,势不足以为朝廷重,祸不足以制夷狄命,徒费金钱,为之无益耳。
某以谓:与其招沙漠之酋长,不若攻其腹心之大臣;
与其结中原之忠义,不若间州县之兵卒。
请言其说:虏情猜忌,果于诛杀。
其朝廷之上,将相则华夷并用而不相安,兄弟则嫡庶交争而不相下。
某顷游北方,见其治大臣之狱,往往以矾为书,观之如素楮然,置之水中则可读。
交通内外,类必用此。
今之归明人中,其能通夷言、习夷书者甚多,可啖以利,务得其心。
然后精择上间,先至其廷,多与之金,结其酋贵,俟得其用事之主名,孰为贤,孰为党;
用事则多怨,又知其怨者。
俟得其情,然后诈为夷狄书画,若与其党交结为反者状,遗之怨家,事必上闻。
嫡庶之间亦必有党,将令其争,又复如此。
必将党与交攻,大为杀戮而后已,如是而其国大乱矣。
是之谓攻其腹心之大臣。
中原州郡类以夷狄守之,故其卒伍之长甚贵而用事,然其心亦甚怨而不平。
某尝揣量此曹,间有豪杰可与共事者,然而计深虑远,不肯轻发,非比陇上之民,轻聚易散,出没山谷间止耳。
若威声以动之,神怪以诳之,重赏以饵之,若是而未有不变者。
彼变则拥兵而起,据城而守,变一兵而陷一城,陷一城而难千里。
计无大于此二者。
苟朝廷不以为然,择沈鸷有谋、厚重不泄之人,付以沿边州郡,假以岁月,安坐图之,虏人之变,可立以待。
今两淮州郡,朝廷功名地也。
盖河北可以裂天下,山东可以趋河北,两淮可以窥山东。
朝廷不知重此,而太守数易,才否并置,类非可以语此事规模者,某窃譬之有器而不知其用者也。
其六
既谋而后战,战之际又有谋焉。
吾兵与虏战,众寡不相敌也。
使众寡而相敌,人犹以为虏胜,何者?
南北之强弱,素也。
盖天下之势有虚实,用兵之序有缓急,非天下之至精不能辨也。
故凡强大之所以见败于小弱者,强大者分而小弱者专也。
知分之与专,则吾之所与战者寡矣。
所与战者寡,则吾之所以胜者必也。
故曰:「备前则后寡,备左则右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
又曰:「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
又曰:「形之所在,敌必从之」。
今虏人之所备者,山东也,京师也,洛阳也,关中也。
其备山东者轻,而京师、洛阳、关中则重也。
彼山东者,于燕甚近,而其民好乱。
天下有事,虏人常先穷山东之民;
天下有变,而山东亦常首天下之祸。
计不知此而轻其备,岂真识天下之势也哉。
今夫二人相搏,殴其心则手足无全力;
两阵相持,噪其营则士卒无斗志。
故某以为:兵出沭阳,则山东可指日而定;
山东已定,则河北可传檄而下;
河北已下,则燕山者某将使之塞南门而守。
请试言其说。
虏人沿边之兵不满十万,使召兵而来,又必十万(若乘其不备,则不及召兵。)
二十万之众,较其数则多,然其边徼阔远,势能分之使备我,则寡。
将战之日,大为虚声,务使之分。
命一使于川蜀,曰「收复关、陕」,建以旌旗而布以诏令,彼必聚兵而西。
深沟高垒,勿与之战。
如是而两月,又命一使于荆、襄,曰「洒扫陵寝」,建以旌旗而布以诏令,彼必召山东之兵而俱西。
深沟高垒,勿与之战。
如是而两月,又命一使于淮西,曰「御营宿卫」,声言直趋京师,若为羽檄交驰、车马旁午状,以俟天子亲驾者,彼必竭天下之兵而南。
深沟高垒,勿与之战。
又令舟师战舰,旌旗精明,金鼓备具,遵海而行。
四路备兵,势分备寡,内郡空虚,盗贼群起,吾之阴谋又行。
援我者众,虽有良、平,不能为之谋矣。
然四路者非必以实攻也,以言耸之使不得去,以势劫之使不得休。
何则?
彼重之吾又重之,其信我者固也。
然后以精兵锐卒,步骑三万,令李显忠将之,由楚州出沭阳,鼓行而前。
先以轻骑数百,择西北忠义之士,令王任、开赵、贾瑞等辈领之,前大军信宿而行,以张山东之盗贼。
如是不十日而至兖、郓之郊,山东诸郡以为王师自天而下,欲战则无兵,欲守则无援,开门迎降,唯恐后耳。
然后号召忠义,教以战守,传檄河北,谕以祸福,天下知王师恢复之意坚,虏人破灭之形著,城不攻而下,兵不战而服,有不待智者然后知者。
此韩信之所以破赵而举燕也。
彼沿边三路兵,将北归以自救耶,其势不得解而去也;
抑为战与守耶,腹心已溃,人自解体,吾又将突出其背反攻之。
当是之时,虏人狼顾其后,知为巢穴虑而已,遑恤他乎?
故曰燕山者将使塞南门而守也。
今之论兵者,不知虚实之势,缓急之序,乃欲以力搏力,以首争首,寸攘尺取以觊下,譬之驱群羊以当饿虎之冲,其败可立待也。
惟详择毋忽。
其七
正取之计已定,然后谋所以富国强兵者。
除戎器,练军实,修军政,习骑射,造海舰,凡此所以强兵也。
其要在于为之以阴,行之以渐,使敌人莫吾觉耳。
至于富国之术,民无馀力,官无馀利矣,国不得而富也;
兵待富而举,则终吾世而兵不得举矣。
虽然,某有富国之术,不在乎聚歛而在乎惜费,苟从其可惜者而惜之,则国不胜富矣。
何以言之?
自朝廷规恢远略以来,今三年矣。
其见于施设者,费不知其几也。
城和、城庐、城扬、城楚,筑堰,募兵,建康之寨、京口之寨、江阴之寨,与夫泛使赂遗,发运本钱,其他便宜造次,恩泽赏给,不可得而纪者,合千有馀万缗矣。
一岁之币,三年而郊,又二千万矣。
岁币、郊祀之费是不得已而为之者,其他得已而不已者,为恢复计也,然而于恢复之功非有万分一也;
非有恢复之万一而费之,则费为可惜矣。
若规模既定,断以三岁而兴兵,未战之岁,取是数费而聚之,当战之岁,岁币可绝也,郊祀可展也,如是而得三千万缗矣。
今帑藏之储又仅二千万,合五千万缗而一战,岂不绰绰然有馀裕哉。
其次则宽民力,可以息民者息之,可以予民者予之。
盖恢复大事也,能一战而胜乎?
其亦旷日持久而后决也。
旷日持久之费,缓急必取之民。
凡民所以供吾缓急,财尽而不怨,怨甚而不变者,以其素抚养者厚也。
古之人君,外倾其敌,内厚其民,其本末先后未有不如此者。
不然,事方集而财已竭,财已竭而民不堪,虽有成功而不敢继也。
今世之所病者,深根固本则指为迂阔不急之论,从事一切则目为治办可用之才。
国用既虚,民力又竭,求强其手足而元气先弱,是犹未病而进乌喙,及其既病也,则无可进之药,使扁鹊、仓公望之而去者是也。
其八
方今之论,以为将有事于中原,必先迁都建业。
某以为有不得已而必迁者,有既迁而又当迁者,又有不可得而迁者,及未可得而迁者,不可不知也。
不迁则不足以示天下之必战,中原之变也必缓,吾军之斗也必不力。
深居端处以待舆地之来,是谓却行而求前。
此不得已而必迁者也。
所谓战者,将姑为是名耶,其亦果有志于天下耶?
姑为是名,虽迁都建业,徒费无益;
志于天下,虽迁建业,犹以为近。
何则?
人主破天下庸常之论,图天下难能之事,而又阴得其所以必胜之权,不躬犯艰难而决之,天下有不信吾心而殆吾事者矣。
向之城扬、城庐,费累百万,其实甚无益也。
腐缣败素,染而紫之,价必十倍。
异时有急,敕庐、扬为车驾东西巡幸地,以决三军胜负之数,则城庐、城扬真恢复大计也。
此既迁而又当迁者也。
天下无事,󲦤绅之论,人人得以自尽:「主上方以孝养治天下,北内晨昏之问不可得而远也」。
「国用方虚,民力方困,千乘万骑,百司庶府,一动而百费出,迟留岁月,无从而给也」。
苟󲦤绅之论以是而相持,上之人必无说而却此。
此不可得迁者也。
两敌相持,见之以弱,犹恐为强;
示之以怯,犹恐为勇。
见强示勇,敌必疑惧;
敌既疑惧,吾事必去。
故先事而迁,是见之强而示之勇也。
两敌相持,士未致死,天子顺动,亲御鞍马,隆名重势,猝压其上,三军思奋,斗必十倍。
敌势惊乱,变必内起。
此古英雄之君御将决胜之奇术。
故先事而迁,是兵未战而术已尽也。
吾未战而迁建业,万一虏因是而迁京师(逆亮是也。),此事之不可知者也。
凡吾所以未战而求胜者,以中原之变为之助也;
虏迁京师,胁以兵力,中原之民必不敢变;
中原不变,则战之胜负未可知也。
故先事而迁,是趣虏人制中原之变也。
此未可得而迁者也。
参四者而论之,则大计见矣。
某以为宜明降约束,以禁传言迁都建业者,姑少待之。
异时兵已临淮,则车驾即日上道,驻跸建业以张声势;
兵已渡淮,则亲幸庐、扬以决胜负。
如是,则󲦤绅之论,不见持于无事之际;
敌国之重,不及虑于已战之后,最为得计。
其九
事有甚微而可以害成事者,不可不知也。
朝廷规恢远略,求西北之士,谋西北之事,西北之士固未用事也,东南之士必有悻然不乐者矣。
缓急则南北之士必大相为斗;
南北之士斗,其势然也。
西北之士又自相为斗,有才者相媢,有位者相轧,旧交怨其新贵,同党化为异论,故西北之士又自相为斗。
私战不解则公战废,亦其势然也。
武王曰:「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
予有臣三千,惟一心」。
胜商杀受,诚在于此。
某欲望朝廷思有以和辑其心者,使之合志并力,协济事功,则天下幸甚。
右,某所陈,皆恢复大计,其详可次第讲闻也。
独患天下有恢复之理,而难为恢复之言。
盖一人醒而九人醉,则醉者为醒而醒者为醉矣;
十人愚而一人智,则智者为愚而愚者为智矣。
不胜愚者之多,而智者之寡也。
故天下有恢复之理,而难为恢复之言。
虽然,某尝为之说曰:今之议者皆言:「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
某之说曰:「古今有常理,夷狄之强暴不可以久安于华夏」。
夫所谓南北定势者,粤自汉鼎之亡,天下离为南北,吴不能以乱魏,而晋卒以并吴;
晋不能取中原,而陈亦终毙于隋。
与夫艺祖皇帝之取南唐、取吴越,天下之士遂以为东南地薄兵脆,将非命世之雄,其势故至于此。
而蔡谟亦谓:「度今诸人,必不能办此,吾见韩卢、东郭俱毙而已」。
某以谓吴不能取魏者,盖孙氏之割据,曹氏之猜雄,其德本无以相过,而西蜀之地又分于刘备,虽欲以兵窥魏,势不可得也。
晋之不能取中原者,一时诸戎皆有豪杰之风,晋之强臣方内自专制,拥兵上流,动辄问鼎,自治如此,何暇谋人?
宋、齐、梁、陈之间,其君臣又皆以一战之胜,蔑其君而夺其位,其心盖侥倖于人之不我攻,而所以攻人者皆自固也。
至于南唐、吴越之时,适当圣人之兴,理固应尔,无足怪者。
由此观之,所遭者然,非定势也。
且方今南北之势,较之彼时亦大异矣:地方万里而劫于夷狄之一姓,彼其国大而上下交征,政庞而华夷相怨,平居无事,亦规规然摹仿古圣贤太平之事,以诳乱其耳目,是以其国可以言静而不可以言动,其民可与共安而不可与共危。
非如晋末诸戎,四分五裂;
若周秦之战国,唐季之藩镇,皆家自为国,国自为敌,而贪残吞噬,剽悍劲鲁之习纯用而不杂也。
且六朝之君,其祖宗德泽涵养浸渍之难忘,而中原民心眷恋依依而不去者,又非得为今日比。
故曰:较之彼时,南北之势大异矣。
当秦之时,关东强国莫楚若也,而秦楚相遇,动以十数万之众见屠于秦,君为秦虏而地为秦墟。
自当时言之,是南北勇怯不敌之明验;
而项梁乃能以吴楚子弟驱而之赵,救钜鹿,破章邯,诸侯之军十馀壁皆莫敢动。
观楚之战士,无不一当十,诸侯之兵皆人人惴恐,卒以坑秦军,入函谷,焚咸阳,杀子婴。
是又不可以南北勇怯论也。
方怀王入秦时,楚人之言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夫彼岂能逆知其事之必至此耶?
盖天道好还,亦以其理而推之耳。
故某直取古今常理而论之。
夫所谓古今常理者:逆顺之相形,盛衰之相寻,如符契之必合,寒暑之必至。
今夷狄所以取之者至逆也,然其所居者亦盛矣。
以顺居盛,犹有衰焉;
以逆居盛,固无衰乎?
某之所谓理者此也。
不然,裔夷之长而据有中夏,子孙又有泰山万世之安,古今岂有是事哉?
今之议者,皆痛惩曩时之事,而劫于积威之后,不推项籍之亡秦,而猥以蔡谟之论晋者以藉其口,是犹怀千金之璧,而不能斡营低昂,而俛首于贩夫,惩蝮蛇之毒,不能详覈真伪,而褫魄于雕弓,亦以过矣。
昔越王见怒蛙而式之,曰:「是犹有气」。
盖人而有气,然后可以论天下。
论行用会子疏 南宋 · 辛弃疾
臣窃见朝廷行用会子以来,民间争言物货不通,军伍亦谓请给损减。
以臣观之,是大不然。
盖会子本以便民,其弊之所以至此者,盖由朝廷用之自轻故耳。
何谓「本以便民」?
世俗徒见铜可贵而楮可贱,不知其寒不可衣,饥不可食,铜楮其实一也。
今有人持见钱百千以市物货,见钱有般载之劳,物货有低昂之弊;
至会子,卷藏提携,不劳而运,百千之数亦无亏折,以是较之,岂不便于民哉?
何谓「朝廷用之自轻」?
往时应民间输纳,则令见钱多而会子少;
官司支散,则见钱少而会子多。
以故民间会子一贯,换六百一二十足。
军民嗷嗷,道路嗟怨。
此无他,轻之故也。
近年以来,民间输纳,用会子见钱中半,比之向来,则会子自贵,盖换钱七百有奇矣,江阴军换钱七百四十足,建康府换钱七百一十足。
此无他,稍重之故也。
古谓「将欲取之,必固予之」,岂不信哉!
臣以谓:今诸军请给微薄,不可复令亏折,故愿陛下重会子,使之贵于见钱。
若平居得会子一贯,可以变转一贯有馀,所得虽微,物情自喜。
缓急之际,不过多印造会子,以助支散,百万财赋可一朝而办也。
臣尝深求其弊:夫会子之所以轻者,良以印造之数多而行使之地不广。
今所谓行使会子之地,不过大军之所屯驻,与畿甸之内数郡尔,至于村镇乡落,稍远城郭之处已不行使,其他僻远州郡又可知也。
臣愚欲乞姑住印造,止以见在数泄之诸路,先明降指挥,自淳熙二年以后,应福建、江、湖等路,民间上三等户租赋,并用七分会子、三分见钱输纳民间买卖田产价钱,悉以钱、会中半,仍明载于契;
或有违戾,许两交易并牙人陈诉,官司以准折受理。
僧道输纳免丁钱,亦以钱、会中半。
以臣计之,各路所入会子之数,虽不知其多寡,姑以十万为率论之,其已输于官者十万,藏之于家以备来年输纳者又十万,商贾因而以会子兴贩往来于路者又十万。
是因远方十万之数,而泄畿内会子三十馀万之数也,况其数不止于此哉。
会子之数有限,而求会子者无穷,其势必求买于屯驻大军去处,如此则会子之价势必踊贵,军中所得会子,比之见钱反有赢馀,顾会子岂不重哉?
行一二年,诸路之民,虽于军伍、市井收买,亦且不给,然后多行印造,令诸路置务给卖,平其价直,务得见钱而已,则民间见钱将安归哉。
此所谓「将欲取之,必固予之」之术也。
然臣所患者,法行之初,僻远州郡会子尚少,高其会子之价,纽作见钱,令人户准折输纳,及其解发,却以见钱于近里州郡收买,取其赢馀,以资妄费,徒使民间有增赋之名,而会子无流通之理。
臣愚欲乞责之诸道总领、转运,立为条目,以察内部之不法者。
俟得其人,严寘典宪,以示惩戒。
如此,则无事之时,军民无会子之弊;
缓急之际,朝廷无乏兴之忧,其利甚大。
⑴ 僻远州郡未有会子,先令上三等户输纳,免致中下户受弊。
淳熙己亥论盗贼劄子(1179年) 南宋 · 辛弃疾
臣窃惟方今朝廷清明,法令备具,虽四方万里之远,涵泳德泽如在畿甸,宜乎盗贼不作,兵寝刑措,少副陛下厉精求治之意;
而比年以来,李金之变,赖文正之变,姚明敖之变,陈峒之变,及今李接、陈子明之变,皆能攘臂一呼,聚众千百,杀掠吏民,死且不顾,重烦大兵剪灭而后已,是岂理所当然者哉?
臣窃伏思念,以为实臣等辈分阃持节,居官亡状,不能奉行三尺,斥去贪浊,宣布德意,牧养小民,孤负陛下使令之所致。
责之臣辈,不敢逃罪。
臣闻唐太宗与群臣论盗,或请重法以禁,太宗哂之曰:「民之所以为盗者,由赋繁役重,官吏贪求,饥寒切身,故不暇顾廉耻尔。
当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馀,则自不为盗,安用重法耶」?
大哉斯言!
其后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外户不闭,卒致贞观之治。
以是言之,罪在臣辈,将何所逃。
臣姑以湖南一路言之。
自臣到任之初,见百姓遮道,自言嗷嗷困苦之状,臣以谓斯民无所愬,不去为盗,将安之乎?
臣一一按奏,所谓「诛之则不可胜诛」。
臣试为陛下言其略。
陛下不许多取百姓斗面米,今有一岁所取反数倍于前者;
陛下不许将百姓租米折纳见钱,今有一石折纳至三倍者;
并耗言之,横歛可知。
陛下不许科罚人户钱贯,今则有旬日之间追二三千户而科罚者;
又有已纳足租税而复科纳者,有已纳足、复纳足、又诬以违限而科罚者;
有违法科卖醋钱、写状纸、由子、户帖之属,其钱不可胜计者。
军兴之际,又有非军行处所,公然分上中下户而科钱,每都保至数百千;
有以贱价抑买、贵价抑卖百姓之物,使之破荡家业、自缢而死者;
有二三月间便催夏税钱者。
其他暴征苛歛,不可胜数。
然此特官府聚歛之弊尔,流弊之极,又有甚者。
州以趣办财赋为急,县有残民害物之政而州不敢问;
县以并缘科歛为急,吏有残民害物之状而县不敢问;
吏以取乞货赂为急,豪民大姓有残民害物之罪而吏不敢问。
故田野之民,郡以聚歛害之,县以科率害之,吏以取乞害之,豪民大姓以兼并害之,而又盗贼以剽杀攘夺害之,臣以谓「不去为盗,将安之乎」,正谓是耳。
且近年以来,年谷屡丰,粒米狼戾,而盗贼不禁乃如此,一有水旱乘之,臣知其弊有不可胜言者。
民者国之根本,而贪浊之吏迫使为盗。
今年剿除,明年扫荡。
譬如木焉,日刻月削,不损则折。
臣不胜忧国之心,实有私忧过计者。
欲望陛下深思致盗之由,讲求弭盗之术,无恃其有平盗之兵也。
臣孤危一身久矣,荷陛下保全,事有可为,杀身不顾。
况陛下付臣以按察之权,责臣以澄清之任,封部之内,吏有贪浊,职所当问,其敢瘝旷,以负恩遇!
自今贪浊之吏,臣当不畏强禦,次第按奏,以俟明宪。
庶几荒遐远徼,民得更生,盗贼衰息,以助成朝廷胜残去杀之治。
但臣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使他日任陛下远方耳目之寄者,以臣为戒,不敢按吏,以养成盗贼之祸,为可虑耳。
伏望朝廷先以臣今所奏,申敕本路州县:自今以始,洗心革面,皆以惠养元元为意。
有违弃法度、贪冒亡厌者,使诸司各扬其职;
无徒取小吏按举,以应故事,且自为文过之地而已也。
臣不胜幸甚。
请创置飞虎军疏 南宋 · 辛弃疾
军政之敝,统率不一,差出占破,略无已时。
军人则利于优闲窠坐,奔走公门,苟图衣食,以故教阅废弛,逃亡者不追,冒名者不举。
平居则奸民无所忌惮,缓急则卒伍不堪征行。
至调大军,千里讨捕,胜负未决,伤威损重,为害非细。
乞依广东摧锋、荆南神劲、福建左翼例,别创一军,以湖南飞虎为名,止拨属三牙密院,专听帅臣节制调度,庶使夷獠知有军威,望风慑服。
论经界钞盐劄子(1192年) 南宋 · 辛弃疾
天下之事,因民所欲行之,则易为功。
漳、泉、汀三州皆未经界,漳、泉民颇不乐行,独汀之民,力无高下,家无贫富,常有请也。
且其言曰:「苟经界之行,其间条目,官府所虑谓将害民者,官不必虑也,吾民自任之」。
其言切矣。
故曰经界为上。
其次莫若行钞盐。
钞盐利害,前帅臣赵汝愚论奏甚详,臣不复重陈。
独议者以向来漕臣陈岘固尝建议施行,寻即废罢;
朝廷又询徵广西更改盐法之弊,重于开陈。
其实不然。
广西变法,无人买钞,因缘欺罔。
福建钞法,才四阅月,客人买钞,几登递年所卖全额之数。
止缘变法之初,四州客钞辄令通行,而汀州最远,汀民未及搬贩,而三州之贩盐已番钞入汀,侵夺其额,汀钞发泄,以致少缓。
官吏取以藉口,破坏其法。
今日之议,正欲行之汀之一州,奈何因噎而废食耶?
故曰钞盐次之。
论荆襄上流为东南重地疏 南宋 · 辛弃疾
臣窃观自古南北之分,北兵南下,由两淮而绝江,不败则死,由上流而下江,其事必成。
故荆襄上流为东南重地,必然之势也。
虽然,荆襄合而为一,则上流重;
荆襄分而为二,则上流轻。
上流轻重,此南北之所以为成败也。
六朝之时,资实居扬州,兵甲居上流。
由襄阳以南,江州以西,水陆交错,壤地千里,属之荆州,皆上流也。
故形势不分而兵力全,不事夷狄而国势安。
其后荆襄分而梁以亡,是不可不知也。
今日上流之备,亦甚固矣,臣独以为缓急之际,犹泛泛然未有任陛下之责者,臣试言之。
假设虏以万骑由襄阳南下,冲突上流,吾军仓卒不支,陛下将责之谁耶?
责襄阳军帅,则曰:「虏以万骑冲突,臣以步兵七千当之,襄阳戍兵,入队可战之人,犹未满此数。
大军在鄂,声援不及,臣欲力战,众寡不敌,是非臣之罪也」。
责鄂渚军,则曰:「臣朝闻警,夕就道,卷甲而趋之,日且百里,未至而襄阳不支矣,是非臣之罪也」。
责襄阳守臣,则曰:「臣守臣也,知守城而已,军则有帅。
战而不支,虏骑冲突,是非臣之罪也」。
责荆南守臣,则曰:「荆与襄两路,道里相去甚远,襄阳之不支,虏骑冲突,是非臣之罪也」。
彼数人者以是辞来,朝廷固无辞以罪之也。
然则上流之重,果谁任其责乎?
陛下胡不自江以北,取襄阳诸郡合荆南为一路,置一大帅以居之,使壤地相接,形势不分,首尾相应,专任荆襄之责;
自江以南,取辰、沅、靖、澧、常德合鄂州为一路,置一大帅以居之,使上属江陵,下连江州,楼舰相望,东西联亘,可前可后,专任鄂渚之责。
属任既专,守备自固,缓急之际,彼且无辞以逃责。
如此,上流之势固不重哉!
外不失两路之名,内可以为上流之重,陛下何惮而不为?
虽然,臣闻之,天下之势有离合,合必离,离必合。
一离一合,岂亦天地消息之运乎?
周之离也,周不能合,秦为驱除,汉故合之。
汉之离也,汉不能合,魏为驱除,晋故合之。
晋之离也,晋不能合,隋为驱除,唐故合之。
唐之离也,唐不能合,五季驱除,吾宋合之。
然则已离者不必合,岂非盛衰相乘,万物必然之理乎?
厥今夷狄,物夥地大,德不足,力有馀。
过盛必衰,一失其御,必将豪杰并起,四分五裂。
然后有英雄者出,鞭笞天下,号令海内,为之驱除。
当此之时,岂非天下方离方合之际乎?
以古准今,盛衰相乘,物理变化,圣人处之,岂非慄慄危惧,不敢自暇之时乎?
故臣敢以私忧过计之切,愿陛下居安虑危,任贤使能,修车马,备器械,使国家有屹然金汤万里之固,天下幸甚,社稷幸甚。
贺袁同知启 南宋 · 辛弃疾
畴咨兵本,眷用老成。
清乎尚书之言,久受知于南面;
任以天下之重,爰正位于中枢。
明良庆千载之逢,宗社增九鼎之重。
事关国体,喜溢舆情。
共惟某官,浑璞难名,清明共睹。
在朝则美政,在位则美俗,见谓通才;
若旱用作雨,若川用作舟,益储瑰望。
觕举其大,可知其馀。
笑比河清,无孝肃尹京之严令;
行惟鹤伴,有清献入蜀之流风。
锡驲轺以遄归,长天官而率属,维时宥密,并注安危。
智勇若子房,乃能决胜于千里;
文武非吉甫,孰当为宪于万邦?
今而付之真儒,上将属以大事。
尽发所蕴,聿观厥成。
复郓、欢、龟阴之田,请从今日;
致唐、虞、成周之治,何待来年,爰立之期,可拱以俟。
某瓜庐屏迹,药裹关心。
属柄任之得人,与士类而增气。
竿牍小夫之智,莫抒诵言;
岩石具民之瞻,徒皆佥瞩。
毫端易窘,底里难倾。
贺钱同知启 南宋 · 辛弃疾
光膺制策,进贰枢庭;
知贲儒科,入本兵柄。
觉庙堂之增重,庆军国以交欢。
共惟某官,开物成务之姿,登峰造极之论。
至诚无息,悠远博厚而高明;
其德日新,笃实辉光而刚健。
人知伟器,自奋亨途。
慷慨功名,有谋必尽;
周旋内外,靡劳不宣。
刻建邺之麟,忽兴怀于泉石;
曳尚书之履,旋亟上于星辰。
盖必有非常之人,乃可当不次之举。
惟枢机运动之地,须帷幄谋画之才。
精神折千里之冲,文武为万邦之宪。
久积苍生之望,果闻涣号之扬。
虽周伯仁怅望神州,共当戮力;
然管夷吾复生江左,此复何忧。
某风雨孤踪,山林晚景。
候西清之对,疏浅奚堪;
分北顾之忧,切逾已甚。
所托万间之芘,殆成一己之私。
富贵功名之及时,行快风雨之会;
王侯将相之有种,更增茅土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