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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氏在轲雄之间论 南宋 · 陈傅良
士君子之论人物,不可无一定之论也。
无一定之论而依违于是非之间,将以为是,恐天下或以为非;
将以为非,恐天下或以为是。
是非可否杂于胸中而未决,于是立两可之说而介乎是非之中,使天下后世听其言而自择焉,好之者不以吾言为不及,恶之者不以吾言为太过,庶几吾之为是论可以免天下之讥议矣。
论人如此,果可谓善论人者乎?
韩愈之论荀氏,何其依违于是非也?
荀氏本不钝□,愈爱其文,嘉其辩,许之以轲则不足,称之以雄则不救,是非无所决,故立论之际不能断然为之去取,此「轲雄之间」其论所由发也。
原愈之意,盖欲免天下之议而已耳。
□荀氏在轲雄之间,请申其说。
世之论人物者,其患有二:品藻之不当也,议论之犹豫也。
故其议论之犹豫,宁若使品藻之不当耳。
盖君子之论人,非好论人也,论诸古所以训诸今也。
彼之所为是耶,吾从而名其为是也;
彼之所为非邪,吾从而名其为非也。
是非有一定之论,则天下之人因吾言知所去、知所就,则无愧于言矣。
故孔子论帝尧、帝舜,则有「大哉」、「君哉」之别,不曰无优劣之异也。
论颜回、子贡,则以子贡为弗如,不曰在可否之间也。
断是非于一言之内,定优劣于数字之中,曾何议论之犹豫乎?
然世之君子著书立言,惧后人之议己,则每依违其说。
名其为是不敢遽以为是,名其为非不敢遽以为非。
非与是不能断,则其设辞不得不疑。
如是而图后议之苟免,何贵于立言哉?
韩愈,唐之文宗也,其著书立言每以明道为己任。
吾于读荀之说,见其议论之不决也。
夫自孔子既没,大道湮废,然卒以不泯者,繄谁之功?
轲也、雄也,其力多矣。
轲之七篇,仁义道德诤然一出于正。
雄之《法言》,论议端谨,温温乎有论□风。
读其书,考其文,究其所得,轲也无愧于雄,雄也无愧于轲。
诚以其源流出于夫子,而所得者正也。
彼荀氏何为者,愈乃附名其中。
以荀氏为主盟吾道邪,然其非十二子,而子思、孟轲之徒略不暇顾,是不知所谓投鼠忌器者。
以荀氏为知性命邪,然其论人之性则以为恶,是不知「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者也。
以荀氏能通于礼邪,然其论礼之设则以为伪焉,是不知因人情之说也。
惟其所学不纯,所守不正,是以逃谗于楚,废死兰陵,其后门人李斯之徒卒倡焚书之祸。
今愈读其书,既知其有不合于圣人者矣。
比之以轲不足,复比之以雄;
比之以雄不足,复持之于轲、雄之间,抑何议论之不决耶?
愈知道者也,夫岂不知荀氏之非也?
然其处心则惧天下后世之议己也。
吾将以荀为轲之徒,后世读其书,见其有不合于吾言,以为太过也;
吾将以荀为雄之徒,然后世读其书,荀惑其浮辞,则以吾言为不及也;
不若寄是非于不断之内,含优劣于二贤之中,而使有识者自取焉。
此则愈之心也,愈非不知荀之非也。
呜呼,君子之言重于金石,以金石之难动也。
愈以立言自任,何是言之发兀兀而无定邪?
□□世如愈者出,读荀书,观愈文,则是邪非邪固不逃乎心目。
不幸所见未明者,因愈之文,求荀之书,为轲乎?
为雄乎?
吾见其杂乎胸中而莫知所适也。
然则愈之发言抑何兀兀而靡定邪?
尝取愈之文而熟复之,以为愈之所以立论大抵然也。
其平居排斥佛老有如寇雠,以佛老之道有异于吾儒之道也。
至于读《墨子》,则以为孔墨不相用。
夫墨子之道去佛老无几耳;
去佛老无几,则其去吾儒也为远矣。
愈既却其人,又从而招之,何哉?
亦以其处心未定,故见于议论者如此。
噫,立言如愈,见道如愈,天下之所任重如愈,岂可□而轻议之哉?
吾独惜其议论之犹豫,不能明□□下耳,是亦《春秋》责备贤者之意也。
圣心万物之镜论 南宋 · 陈傅良
天下之理,散于万物,而聚见于人之一心。
然以心逐物,愈不见物;
游心于漠测无物之中,物乃自见。
何者?
天下之动固不观于动而观于静,所以照群实者不在实而在虚也。
圣人之心,本备万物而无一物。
惟其备物,而不以一物为累,撄其胸中之宁。
精之于惟危惟微之初,而神之于无思无为之后。
冲虚恬淡,与万物释然于两忘之间。
殆见乾坤阖辟,宇宙纷纭,皆其分内耳。
此心洞然之无障,万物之理,色色陈露,是非求见之也,夫惟无物,乃能见物也。
庄周论圣人之心,曰:「静乎,万物之镜也」。
信乎!
以静者为万物之镜也欤。
或曰:圣人之无物也,将以屏物也。
古人之心若死灰,既已死其心矣,何假与物对?
嗟夫,人而死其心,归而宿之无用之地,则可;
一出而与物遇,此心之扰起矣。
夫一与物遇,此心已扰,是岂真静也哉?
天下之真嘿,非谓能嘿于嘿也,而不乱言者斯嘿也。
天下之真正,非谓能正于正也,而不汩于流者斯正也。
天下之真静,焉用屏物为哉?
金纳于火,火百炼而金自若;
月印于水,水百折而月自若。
圣人之静,非不与物接者为可贵,而其交物而不蔽于物者斯为可贵也。
《易》之「静」,盖将以有感也;
《大学》之「定」,盖将以有应也。
圣人之心,其所以无物,乃所以见物,焉用屏物为哉!
吾方有所忿懥,有所恐惧,有所忧患,有所好乐,不得其正之言,则知其心之不静者若彼。
反而求之于行乎富贵、行乎贫贱、行乎患难、行乎夷狄、无入而不自得之说,则又知心之静者如此。
是故心一也,圣人所以异乎人者,静不静之间尔。
瞰流而转,见人若非人;
席地而舞,见室若非室;
室与人非难见也。
声一也,躁动者不闻,而安居者闻之,非耳目之变也,亦静不静之间也。
孰谓圣人之静,而不足以见动也哉?
圣人绝智虑于天理之赘,黜聪明于坐忘之中,此心淡然与太虚一。
太卢无有,亦无无有;
此心无有,亦无无有。
太虚无着,亦无无着;
此心无着,亦无无着。
泛而观之,天地物也,阴阳亦物也;
形色物也,恍惚亦物也。
以天地索我,吾以天地见;
以阴阳卜我,吾以阴阳见;
以形色求我,吾亦以形色见;
以恍惚赴我,吾亦以恍惚见。
不物于我,物无不见。
如雁过渊,渊无留雁之情,而雁无不见之影。
如葵向日,日无向葵之意,而葵无不映之阴。
呜呼,兹亦万物之镜乎!
抑尝考子思之言,圣人于至诚尽物之性,不知如之何而可尽。
观孟子之书,以舜明于庶物,不知如之何而可明。
未能无疑于此也。
盖至于《易》之《复》,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然后豁然悟曰:嗟夫,圣人所以尽、所以明,此也。
夫复之为言,犹曰一心之静云尔。
天地之为言,犹曰万物之理云尔。
所复在此,所见在彼,何也?
天下之理,固有聪耳而听者无闻,而反耳之听者徐以气听,则唯然之中有雷霆;
拭目而视者无睹,而反目之视者徐以神视,则介然之中有嵩华。
大抵逐于物者蔽于物,□□中者斯以烛物。
噫,深明乎此,圣人之心又在吾□□矣。
君子学道则爱人论 南宋 · 陈傅良
物我之分,本无二致,私心胜则万理散,公理明则彼己混一。
天下之人尝至于刍狗视万物,秦越视人之肥瘠,而恬不介意者,由穷人欲而灭天理,而莫己自悟也。
嗟夫,乾坤阖辟,万类纷纷,皆吾分内耳,何至离心迹,判内外,梏于蕞然形体,以为此纷纷也哉!
惟君子以道御情,一性之中,湛亡一物,八达之广,融为一致。
凡视有生之类,皆吾之体,矜怜抚奄,无所不至,惟恐一毫惨刻之意,有以伤天地之生。
自非胸中豁然,涵容浑厚,深有所得者,端有不能矣。
故曰:「君子学道则爱人」。
人之在天地中,太仓一粟耳。
盖天下万古,人心物理,一飞一潜,一荣一谢,孰不为物,浑然无间,合内外之理而已矣。
柰何世之物我太深者,汩于情窦之私,昧乎一贯之理,吾身之外,略无所容,利害未□如鸿毛,设心已险于溪壑,虽君臣父子不暇恤。
金玉己生,砂砾人命。
衣必轻暖,何恤人之短褐不掩胫;
食必膏粱,何恤人之糟糠不充肠;
居必华屋,何恤乎人之无置锥之地;
体必胖佚,何恤乎人之劳苦万状也。
自灵而愚人,自贵而贱人。
苟可以流吾所大欲者,必尽心力而营之;
视人之利害,则于毫发而不肯为意。
谓人生天地间,所以别于物者固如是,他人之于我,血脉不属,疮疥不关,岂足分毫顾惜。
甚哉,公理不明,一至此极欤!
抑不思天地一气而成万物,吹为风,呵为雾,唾为湿,呼为响,怒为惨,喜为舒。
人我所禀,均此天地之气耳。
今夫家器之毁而人必营护者,以吾物也;
爪发之落而必爱惜者,以吾体所生也。
人我实同体,而利害分尔汝,愚亦甚矣。
君子剖判藩篱,泛观覆载,谓幽明一致,人我一形,我与万物俱付于自然,无一毫之私介乎其间。
有一毫之私,天理已非吾性分事,是邈乎一物矣。
惟夫合大道于一性,总万象而并观,故能以人视我,而以我视人。
不以人欲之私以待天下,而以天理之公待天下。
己达而达人,己立而立人。
兹岂君子□能合物我之情以为一哉,其间固有自然之性,不约而同也。
切尝论爱人之道,不可不诚也久矣。
孺子匍匐入井,而人必救者,诚心于爱孺子也。
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者,诚心于爱亲也。
钓而不纲,弋不射宿,闻声不忍食肉,诚心于爱物也。
爱人不出于诚心,君子谓之伪。
梁王移民移粟,宋襄不擒二毛,此非不爱人者,其用心物在于辟土地、求诸侯,不诚可见矣。
禹不忍溺,稷不忍饥,汤不忍涂炭,武王不忍荼毒,发政施仁,若将不能自已,诚之至也。
此无他,道体明达,则我即人,人即我,故能爱人如爱己。
道体乖隔,则知有己而不知有人,何有爱人诚心哉!
胡不观《大学》之道本于静,然后能应;
《易》之道本于无思无虑,而能感。
应感之心,爱人之端也。
然则君子之爱人,出于感应之自然,未有不诚者矣。
伊尹乐尧舜之道,故常驾仁义之说,呼其以道援天下也。
昔者颜渊、子路各言其志,子路愿车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
至夫子言志,则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呜呼,孔子也,颜渊也,子路也,胸中停蓄自有浅深,故其爱人之志见于□言之间亦自有异尔。
宜哉,武城之宰必牛刀割鸡欤!
颜渊天下归仁论 南宋 · 陈傅良
天地囿于域中,其形可得而穷;
吾仁根于一心,其用则无时而尽也。
人能以吾无尽之仁而寓于有穷之天地,则际天所覆、极地所载皆在吾性分之内。
其何者?
天下之理,公则大,私则小。
惟天下之小者常归于大,惟天下之大者能受其小。
仁人之心苟持其公以胜私,视我犹物,视物犹我,则吾也大,而天下小。
以吾心之大,纳天下之小,又焉知有一物而不入吾至仁之域哉!
昔者颜渊坐进此道,故夫子以天下归仁语之。
颜渊天下归仁。
尝谓天地无私于覆载,故无一物不归于覆载之中;
日月无私于临照,故无一物不归于临照之中;
仁人无私于一心,故无一物不归于吾心之中。
以仁心而观天下,则天下有大之名,无大之实;
以天下而观一心,则吾心有小之形,无小之理。
君子人欤,患不能广其心尔,何患吾仁不足覆天下乎?
惟蔽者于此,私其身而分尔汝,私其家而分比邻,骨肉而雠敌,肝胆而楚越,肥己而瘠人,利己而害人,达己而穷人,则方寸之地,吾见其隘矣,其能使四海入吾之仁欤?
君子宅心广大,一视同仁,老人之老无以异乎吾之老,幼人之幼无以异乎吾之幼。
备万物于一身,纳天下于方寸,则己大而物小。
视天下之远即吾一家之近,万物之众则吾一身之寡。
视吾之在天下犹太仓之一粟,而天下之在吾仁亦太仓之一粟耳。
纵上而鸢飞,下而鱼跃,其能出于吾仁之外欤!
颜氏之子居陋巷,以谨其独,饮一瓢以胜其欲,三月不违,以至其诚。
怒则不迁,盖视人之怒无以异乎我之怒也,何必迁之于人欤?
善则不伐,盖视我之善无以异乎人之善也,何必伐之于人欤?
劳则不施,与其劳于己,不忍劳于人也。
劳不施,善不伐,怒不迁,则物我相忘。
天即吾之父也,地即吾之母也,凡天地间者即吾同胞之兄弟也,其忍置之度外欤?
畴复孑然独立于吾仁之表欤?
使颜氏子得明王圣主而相之,行夏时,乘商辂,服周冕,奏《韶》舞,则天下一何幸邪!
惜夫春秋之馀民不蒙其实惠,为仁人之长太息。
呜呼,是道也,在子思则为中庸之道,在孟子则为浩然之气。
子思言「致中和,天地位焉」,是天地虽大,不能出吾中和之外也。
孟子言「浩然之气塞乎天地之间」,是天地虽大,不能外乎浩然之气,孰谓天下能逃乎?
颜渊之仁,子思之中,孟子之气,其名不同,特一理耳,学者可不大其心?
动静见天地之心论 南宋 · 陈傅良
凡人之心,果孰为之初也?
世之言曰:天地之生之初也。
天地之心抑果孰为之初也?
世之言曰:太虚之生之初也。
噫,论至于此,盖亦邈焉归请茫昧隐幽而已矣,其所谓心,则卒莫能见。
于是始有离形器事为而求心于空者矣。
求之于空,见空而不见心。
然则心不可见乎?
文中子知天下之均有是心也,而不能以自见也,于是乎言曰:「圆者动,方者静,其见天地之心乎」。
且既有方圆矣,是未离乎形器也;
既有动静矣,是未离乎事为也,乌在乎离形器事为以求心也?
动静见天地之心。
尝试观夫形器之所以为形器者谁乎,事为之所以为事为者谁乎,则心之用也昭昭矣。
今夫物,草之腐也萤生,木之朽也蠹生,果蓏之坏也蛆生。
以至秽积而菌荣,石碎而火见。
凡天下之物,残败毁弃之馀,而往往菜华发焉,蠢动生焉。
而其神奇臭腐,更衰更盛,更生更死,相禅而无穷也。
是果孰为之也邪?
谓其有以为之,则无见也;
谓其无以为之,则乌得而不穷?
惟人亦然。
其形也,不犹草木之果蓏也邪?
而其形之所以运也,不犹盛衰生死也邪?
然吾见吾目睫之瞬息而已,而或阖辟之,则无见也。
吾见吾鼻口之嘘吸而已,而或出纳之,则无见也。
吾见吾手足之屈伸而已,而或弛张之,则无见也。
吾见吾血脉之升降而已,而或消长之,则无见也。
夫无见也者,无以宰之则穷矣。
夫既未使有穷矣,则有宰之者矣。
夫其宰之者若有物矣,则其不可见者亦可见矣。
由是而观天地,彼其方圆也者,不犹吾之口腹手足也邪?
彼其动静也者,不犹吾之嘘吸屈伸也邪?
彼其动静之所以动静也者,不犹吾之阖辟弛张也邪?
诚知夫方圆之不能自动静,必有非动非静者为之也。
方圆吾得而见之矣,动静吾得而见之矣,其所以方圆动静者独不可见乎?
山川之流峙,孰流峙之?
日月之冥晦,孰冥晦之?
风雨之止作,孰止作之?
寒暑之往还,孰往还之?
是必有一焉者。
一者何也?
以其不测谓之神,以其不居谓之易,以其不倚谓之中,以其不息谓之诚,以其无不通谓之道,以其无与不与谓之仁,以其无所不应谓之心。
呜呼,是果不可见乎?
是果离形器事为而在于茫昧隐幽者乎?
是故所以为万物,此心也;
万物无此心,则盛衰生死之变穷矣。
所以为人,此心也;
人无此心,则屈伸嘘吸之用息矣。
所以为天地,此心也;
天地无此心,则动静之时偏矣。
是故见万物之心,则吾心见矣;
见吾心,则天地之心见矣。
物也,人也,天地也,而谁能间之?
《易》曰:「物不可以终尽」。
《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
《复》,其见天地之心乎!
呜呼,知穷而复则至矣,王通盖有得于斯。
韩愈所得一于正论 南宋 · 陈傅良
君子之于道,莫难于知所择,而尤莫难于知所守。
知择而不知守,则异道胜而正道裂矣。
夫正道之在天下,人皆知之,则亦人皆得之。
然知者众而得者寡,非正道之不易得也,择之不正而守之不一也。
君子之明道,要必择其所正焉者,守之以为一定不易之学。
所守一定,吾奚惧夫异道为哉?
故虽邪说蜂起之时,而正道终不至于泯没者,一君子所得之力也。
予读《唐史》,见其赞韩愈氏以「学其所得,粹然一出于正」之言,因得以为之论。
尝谓正道之患,不起于害道之人,而起于叛道之人。
夫名非害道,实则叛道,此其为患尤甚于异端邪说之炽,不可不辨也。
盖自去圣人绵远,正涂壅厎,百家之学起而乘之,以与吾道垒者盖不知其几也。
贤人君子之患夫彼之足以害道,而吾之卫道者又不可以不至,乃于是焉出其区区之力而与之驰骛乎纷争之地。
往往其力益不足,而其道益屈;
其道益屈,而其说益变。
至其久而无功也,则从而尤之曰:吾道正道也,而彼之道亦反经而正者也。
夫既以为反经而正矣,乃始移其平日卫道之心,而为操戈入室之举。
荀卿号为杂伯称王,而反以非尧舜为辞。
扬雄亦不诡圣人者,而犹有取于老子之说。
二子且尔,下此将若之何哉!
盖彼非不知夫正道之不可或变也,其始也择之固未甚正,而其久也守之亦未能一。
一者不守,则正者分矣。
呜呼,天下而无学圣人者也,正道之传则已尔;
天下而有学圣人之人,则韩子明道之功其可掩乎哉?
甚矣夫,元和之际,举天下而惑于异道也。
佛道之害,正道之蠹也,而习闻其道者方且乐其诞而自小。
自小之患犹可也,而为上者方且蔽其术而尊事之。
愈也孰从而正之?
或争四海之惑而有所不惧,犯人主之怒而有所不顾,身可杀,而正道不可一日废焉。
愈非徒以口舌争也,盖其平日所择甚正,所守甚一,非六经之旨不传也,非圣人之书不观也。
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其心,谀佞诪张之说无所出乎其中。
吾知信圣人之道而已,至于时之所尚,众人之所习,则皆牢关固拒,推而放诸禽兽之域,况敢望吾圣人之藩篱哉!
自非择之精而守之固,吾未见其有得乎此也。
今观《原道》等篇,而言道之正论,凿凿乎如五谷之可以疗饥,绳绳乎如药石之可以伐病,不谓之「粹然一出于正」,可乎?
孟子曰:奕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
学奕而二其心,则终其身无所得。
然则所守不一,而欲其尽出于正,又可得乎哉?
呜呼,明道之难其人也久矣!
自夫子二百有馀年,而孟子出焉。
夫子立正道者也,孟子广正道者也,而愈则守正道者也。
愈之所守正道,信可嘉矣,而后之论者乃以上封禅书、祷黄陵妃、待命宰相之事而议其非是,特未知史臣立言之法尔。
史臣之赞愈,盖美其有明道之功,而未尝及于出处之迹,虽以略焉可也,而谓可少之哉?
虽然,愈之纯正,吾无以议为也,独怪夫孔孟之后,如董仲舒之贤,后世不以传道许之,则亦可恨焉尔。
罢黜百家,潜心大业,与天人大槩之旨,正谊不谋利之说,类非汉世学士大夫所能为者,而仲舒尽之。
此正韩子之流也,亦可谓学正而守固□也,愚故表而出之,以著于篇。
复乡举里选如何论 南宋 · 陈傅良
天下者畏名之患者,自信之不笃也。
自信之笃,则今无可畏之名;
不笃,则无所往而非畏也。
畏之无他,畏其难而已矣。
殊不知天下无难事,畏者则惟见其难,而不见其不难之所在也。
乡里之举选,古尝行之;
及久而弊,弊而遂废之。
人皆曰:古之俗厚,故可行其久也。
日之于薄,故弊至于末流,则其废也固宜。
既废矣,欲复古,而背古益甚矣。
此畏者待古太高,待今太卑者之言也。
然则以今之俗与古之俗为相似,亦所难言。
固尝依今之俗而为之法,行之既久,则古风日复。
不患其不复也,患在自信之不笃尔。
畏者之论必以是为迂阔,复乡举里选如何,愚请得而论之。
风俗之为言,人情之谓尔。
人情莫不本于好恶,而好恶莫重于荣辱。
为今计者,莫若以德行道艺之举为先,而制科之举为后,而杀其礼。
人情未有不趋荣而避辱也,今也以文章奔竞为荣,虽未以德行道艺为辱,人情特以为迂阔而忽之,其荣与辱又奚择焉?
今诚先其德行道艺,则其文章非奔竞者之□矣。
有诸中,形诸外,亦可得因是而观德行道艺也。
夫子首之以德行,末之以文学,非特当时居其科者其情有愧与无愧,而后世之观其人者亦有以见其无愧与有愧别也,其荣辱岂不的然矣哉?
试以夫子四科之意行之,则乡举里选之法不亡矣。
说者谓今之俗所以不复古者,谓其伪也。
贪倚廉为地,妄假真为媒。
乡里之大夫一不得人,而有不公之弊,所以举不得其人,曾不若守令之法为愈也。
愚曰不然。
鸢飞于天,鱼跃于渊,天下公论之所属不可诬也。
或非其人而居其选,则天下必曰:非其人而居其选,不亦可鄙乎?
其辱也大矣。
实具而不与其选,则天下必曰:是诚其人而反不与,不亦缪乎?
其荣也大矣。
将见非类者闻天下之议,必惶惑而求目下之誇,其能久于其选哉?
由是者,乡里之大夫闻天下之议,必求所以倖得者,安能久于施设之地哉?
苟谓古不可复,则举选之弊至分南北而愈甚,至唐而不可枝梧矣。
唐迄五季,则法之弊愈甚,至今而不可枝梧矣。
是后世人不复古,而一切废之也。
唐臣之议盖亦持两端而畏名者欤。
仁言不如仁声论 南宋 · 陈傅良
圣人不能一日而仁天下也。
一日而仁天下,则仁之效亦浅矣。
盖一日之仁,吾未尝有是心,而天下之人亦未敢以是期望于我。
一旦遽欲行仁于天下,发号施令以晓天下之人,是虽家置一喙以喻之,人孰信其为仁哉?
圣人之仁不若是之浅也。
夫圣人之仁非于布德施惠之时,而后天下始知其为仁也,天下信之久矣。
天下如是其大,吾之仁独有取信于天下者,岂非恻隐之仁闳于中而肆于外,在人耳目为已熟矣,而民之所以薰陶而渐渍之者亦已深矣,又何必譊譊然以告人哉?
以此较彼,则利之小大、功之浅深益甚相远也。
故曰「仁言不如仁声」。
请试申之。
尝谓夫施信于民者,不若未施信于民而民信之;
施敬于民者,不若未施敬于民而民敬之。
盖敬信在我也,必有待于施焉,则是未免于有言也,言其可以服人哉?
若夫未施敬信于民,而人已知其敬信,则相与忘言矣。
吾故无假于言,而人亦无待于喻也,其效固不博哉?
知此者可以言仁矣。
盖为仁与行仁异。
为仁一日足矣,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至于行仁,则不可以责朝夕之效也,故曰「王者必世而后仁」。
则谆谆以自言其仁者,特妇人之仁耳,特姑息之仁耳。
故宋襄公非不仁也,然君子不以为仁者,盖襄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不仁之声在人久矣。
及泓之战,乃欲告人曰:吾不擒二毛,不鼓不成列,此吾之所以为仁也。
言虽若此,岂足以掩不仁之声乎?
梁惠非不仁也,然君子不以为仁者,盖惠王好战而糜烂其民,不仁之声在人亦久矣。
及其凶岁,乃始告人曰: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此吾之所以为仁也。
言虽若此,岂足以掩不仁之声乎?
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况欲行仁于天下者,其可先言而后声乎?
故成汤之迁亳,仁也,盘庚之迁亳,亦仁矣,然盘庚之仁不如汤之仁者,盘庚未免于有言耳。
使盘庚之仁声如成汤之彰信于民,则群臣岂得以浮言而惑之乎?
三篇之书虽不作可也。
舜之伐有苗,仁也,成王之伐三监,亦仁也,然成王之仁不如舜之仁者,成王未免于作诰耳。
使成王之仁声如舜之浃洽于民,则邦岂复为大艰乎?
《大诰》之书虽不作可也。
大抵天下之理可以驯致而不可以速化,天下之民可以诚服而不可以诈欺。
仁著于言,如伯者之用兵,必伐楚而后人知其为义,必伐原而后人知其为信,信义亦薄矣。
仁寓于声,如王者之用兵,故商之兴也不在于鸣条之日,而在于未征葛之时;
周之兴也,不在于牧野之日,而在于未渡孟津之初。
先声所暨,人服之旧矣,何俟于言乎?
论至于此,劝农之诏不必下也,有以率之,则农自劝矣。
驭吏之诏不必颁也,有以先之,则吏可驭矣。
仁之名见于有言之后,孰若仁之声著于未言之前邪?
古之人君,其所以脩身行己,无一念之非仁者,非特以此涵养仁声仁闻于一己也。
植之风声,则仁见于风声也;
声教暨于四海,则仁见于声教。
仁亦在乎熟之而已,岂可骤以取名乎?
说者以仁声为乐之声,此臆说也,不可不辨。
策问(一) 南宋 · 陈傅良
问:以文词取士,而病其不以实学应科,难矣。
唐之科目繁密已甚,然兼采誉望,不专决于一日之艺,犹少近古。
国朝虽视唐制加详,而祖宗盛时,盖有自藩邸熟闻其人,已乃定为进士第一,而大名举子尚以德行自相推先。
国子监尝遗进士,有司寻复怀赋上殿,诏特取试礼部,盖有唐之遗风焉。
贤公卿大夫率于是乎得之。
粤自一切任法,而概以绳尺之文,虽有茂材异等,语不中程,辄弗第录。
繇是场屋始以缀缉揉熟淫靡之文相师,而士气日卑,议者病之。
逮以时务发策,以求实学,要之不离于文词,胡能相远。
周、汉之制,诚不可卒复,伊欲寻祖宗之美,稍宽学校贡举之法,以渐复唐旧,宜不甚难施行。
而难者咸曰:世风益薄,人益不足信,将以私意挠公道,不备法而后可。
夫自乡贡不得以待阙官考试,日者铨选,又增委保之员,而国之贵游子弟,将置别头,若是亦已察矣。
于今士风何所损益?
诸君其各诵所闻焉。
策问(二) 南宋 · 陈傅良
问:议臣以太学补诸生,群试者动以万计,故改制以约之。
以天下间岁举子之数百取三焉,谓之待补。
盖其严如此。
而迩臣之请,乃欲博访勋贤之后沦于编户者,皆得附试胄监如国子生。
夫均之为士也,禁其为举子者,而开其为国子者,何哉?
且禁其为举子者,固曰将以抑竞进也。
以今闽、浙诸郡,诚不可不抑。
然往岁边郡复言二广之士率二十馀年,赴春官者累数千人,而上第者不能以十数。
方欲寻汉故事,以户口率别路以考之,以示优异。
夫均之为举子也,既抑内郡,复于外郡加优焉,何哉?
开其为国子者,固曰将以劝世族也。
欲其知学,诚不可不劝。
然近制,自在京釐务官不得以缌麻亲附监试,甚者虽公卿大臣去国逾月,则子弟不得补国子生。
夫均之为国子也,在于昔宽之,而今者顾吝啬,又何哉?
上方嘉与宇内之士共成治功,而有司选举之说,不胜异意。
且均一之政,何所彼此?
苟无旌别,必且猥并。
二者之论,未知折衷。
诸君其切瑳究之,庶有合焉。
策问(三) 南宋 · 陈傅良
问:汉兵制,皆秦制也,自迁、固诸史云尔。
夫渔阳之事,秦效亦可睹矣。
而终汉无骄卒之患,何欤?
将堤防之禁特密欤?
田家子至不识尺籍五符,而发诸侯兵,或有非虎符验者,其堤防果有以过乎秦否也?
或者繇戍之法简以便欤?
以淮南地远,往来中都者甚苦,西北边郡,五尺以上,不得休息,吾未见其简且便乃若是然也。
不然,则馈饷足而赏赉之优欤?
塞卒乏粮,战士无禄,上功幕府,辄见绳于文吏,盖当时已病之矣。
又不然,则士安于将,素有以抚循之欤?
观汉诸将,大抵临事辄置,不闻其兵久隶焉者也。
抑有甚惑焉。
宰相之子,不免戍边,而故二千石、将军、都尉,犹给军赋,亦甚亡等矣,而士大夫不以觖望,又何也?
积是数者,非制之得,然则果秦制也,而成败异变,岂独幸然耶?
不惟士然,凡汉置将,夺之军可也,废之可也,累功不封可也,甚者诛放而卒,莫敢握兵于境,负固以要上。
何因而得此?
不惟边将,自京师南北军、诸城门兵屯,一时典领,位尊宠渥,几震主之威,而亟拜亟罢,无一人愠怒裴回而吝权者,又何道以驭之欤?
盖闻光武之兴,罢都肄,省尉职,削功臣之权,而省材官骑士不置,所以为兵虑详矣。
东都顾竟以兵毙,无乃阔略者善,而二者拙耶?
方今养兵甚厚而屡骄,将帅无显功,往往富贵极矣,而意不满。
上恩视汉有加焉,而无其报,厥咎安在?
愿与诸君商汉氏之得失而悉数之,以推见其明效,据古驭今,将于是乎取焉。
策问(四) 南宋 · 陈傅良
问:汉理财称萧相国,而史佚其事。
夫巴蜀之饶,武帝用之西南夷矣,悉租赋不足以更费,至以都内钱续之。
均巴蜀也,而相国以饟东郡,数年无乏事,关辅流民,往往就食其中。
其计果安出欤?
然尚有可解者,曰:武帝远输耗耳。
诸葛武侯又用之关陇,出师曾不过武功,木牛流马之智工矣,而转输辄不继。
夫以相国视武侯,未能远过,而武侯乃若此,其缺安在?
方汉初定,大启九国,居天下太半,各擅其赋。
天子所自有,仅十五郡,列侯公主,颇邑其中,自山泽之租,各自为私奉养,外才十五税一耳。
而治宫室,建城阙,讲朝仪,调兵山东无虚岁,迄无经费之虑。
武、宣以来,诸侯之地亡虑多削入汉,一日省酎夺侯者百馀国,大者至三四万户,赋入视曩时绝远甚,而用力益劳,征算日益繁,亦必有故矣。
元狩、元封之间,天下盖多事矣。
始元以来,号称富实,宣帝盖英主也。
一时司农又善为计,而西羌之役,大司农钱辄不赡于用。
甚者,请籴边谷,百万斛不能具,何直若是廪廪也?
方今版图,西奄岷冢,巴蜀之饶自若也;
北界淮滨嶓汉之阳,东薄于海,南亘番禺,所谓九国之略,又十有六七。
恭惟祖宗盛时,关河三边,宿兵迨五六十万,大抵倚办东南为多。
今戍边之众孰与河陕,而东南所入视旧增羡,计臣顾以日月为忧。
盖尝推汉之所以赢缩,而不得其故。
且于今重有惑焉,愿悉陈之。
如欲曰得萧相国者而后可,又似迂阔不切于事情者矣。
策问(五) 南宋 · 陈傅良
问:风俗与世污隆,其所由来,盖非岁月之故矣。
周、汉之季,可谓俗弊。
汉兴,经营四方,日不暇给,其教化未甚明,其学校未甚兴,其公卿大臣多出戎行,而学士经生相与讲明者,尚缺如也。
秦氏馀习,旷然丕变。
高者光明硕大,可以任重;
其次亦笃厚忠实,烝烝不至于奸;
下迨氓庶,莫不自爱,重于犯法。
自唐衰及于五闰,俗益大坏。
艺祖龙兴,曩时机变倾覆、嗜利亡耻之风,一旦销磨,无复存者。
文武遗烈,可以燕及数世。
呜呼盛矣!
以余论汉之泽,至于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而本朝之在人心者,虽镌工不肯附名党锢之碑,三代之盛庶几焉!
夫以三代积累渐磨之功深矣,顾成效若彼,未闻以大敝积坏之馀,曾不必世百年而兴起,若是易者,是则何道欤?
岂所谓今古之异,事半而功倍者欤?
诚若是,圣天子当宁慨叹,以善俗为问,十馀年于兹矣,而未睹其变,则其咎又安在欤?
诸君试迹前事,以稽当今之故,本末源流,必有可指陈者矣。
策问(六) 南宋 · 陈傅良
问:以当世之治乱成败,考论古今之士,略可睹矣。
春秋之季,晏子在齐,叔向在晋,蘧伯玉在卫,季札在吴,皆贤士大夫也。
然浮沉自爱,无所能发明功名者。
申、韩、苏、张,盖战国倾覆之徒耳。
而富国强兵,所试辄效,此其故何也!
汉自元、成以来,士习偷堕,视东都节义有愧焉。
及观亡新之败,寇、邓、耿、贾之伦,拳拳于汉,卒复旧物。
三国鼎分,则散为曹、吴之役者,不可胜数。
其不忍舍汉者,诸葛亮数人而已。
是何节义成俗,而识所向者滋寡也?
唐袭八代之衰,历房、杜、姚、宋,不能救也。
诗至李、杜,文至韩、柳,经术至啖、赵,庶几乎古,而唐衰矣。
内则朋党,外则藩镇,皆一时之俊,何没没也?
将所谓文与政通者,非此之谓欤?
宋兴七十馀载,百度修矣,论卑气弱,儒士犹病之。
及乎庆历,始以通经学古为高,救时行道为贤,犯颜纳说为忠。
呜呼,盛矣!
然向者丁、寇、吕、范之朋党兴而复熄,庆历以后,则朋党遂炽而不可救,而世故亦非向者之睹矣。
岂论卑气弱,乃所以为盛时耶?
有司惑焉,愿与诸君订之。
策问(七) 南宋 · 陈傅良
问:恭惟主上嘉与宇内之士共成茂功,日者除吏,不以年劳,不以等级,庶几学士大夫洒心自奋。
行有历年,而龌龊守文之虑未易,于是顺考祖宗之宪,混一流品,不著左右,所以并包兼容,德意甚备。
士思所以报称,舍此时,尚安须耶?
仰惟前朝训迪在位,虽无察察,旌别殊异,案其式程,陟降抑扬,厥有微旨。
愿与诸君共䌷绎焉,以备采择。
乃者改秩有双转,有细转,均之入寺丞、监丞耳。
或自大理,或自卫尉,均之入员、郎耳。
或自屯田,或自虞部,于是有带馆职,顾与试衔等者。
有以两使职官,顾与判司簿尉等者。
艰易不相绝也,今将比而同之欤?
乃者,循资或以四考,或以五考,或以七考,盖淹速有如此者,今举不以日月为功欤?
乃者任子有铨,铨有限年,今得例从调欤?
乃者特奏进士,盖或隔郊然后官之,摄官然后考第之矣,今与正奏概无所龃龉欤?
乃者堂后官流外,虽有高爵,位不过郡丞佐,今皆可以践清要欤?
乃者以赃免叙复,若员郎,则自水部以转,与它官特间然,今清杂之,庸若无罪然欤?
推本九重之意,所以为是混一流品,并包兼容,盖曰劝士焉耳。
有如一遵旧章,清浊毕见,无乃非所以为劝欤?
但曰劝士,毋以见清浊为也,或者非顺考祖宗之成宪欤?
然则,如之何而可?
策问(八) 南宋 · 陈傅良
问:古者,询民于射以进士,由是而择于泽,试于官,而得为大夫若卿、诸侯,故礼乐修明而无敌于天下。
日者,圣天子深监文弊,采择议臣之奏,爰诏进士乙科以上兼试之射;
文武官自五品人锡蕴,射于禁囿。
稽之往古,将宜于今。
四方之士,亦既靡然向风矣。
盖闻射礼,自汉而下,但曰朝仪,具文云尔。
用之战斗,往往属诸羽林、期门、材官、骑士之伦。
是故升降揖逊,野人莫之识;
佽飞射声之伎,亦不于经生学士取也。
今也不阅于田,不习于乡校,而徒试之廷,得无若具文然者?
如必曰阅于田,习于乡校,次第而后至,则井牧乡党之废久矣。
或曰虽难卒行,盍少近古?
故事,陕西有弓箭手,河北有弓箭社,得古寓兵遗意,而取士无与焉,宜举行之。
颇依汉选六郡良家子为郎之制,间岁大比,以秀异者上之于春官,春官杂用今武举法,既射,然后科第其文词,于是而试之庭,高者试补吏,下者报罢。
其举送若考试官,亦颇依汉选举法,有赏有罚。
若是,则庶几乎古。
或曰:士文胜久矣,必且失业。
又曰:民未知礼,而闲于武事,将有它患。
然则古终不可复欤?
诸君幸相与图所以称明诏之意。
策问(九) 南宋 · 陈傅良
问:春秋以来,楚之卿材,晋不如也。
而越有君子六千人,东南盖多士矣。
说者顾曰:汉以丰、沛功臣定天下;
唐初人物,并、汾居多;
熙朝庆历、元祐之盛,大抵关洛诸公,卓有闻焉,而东南之士,功业不槩见于世。
何欤?
吴中子弟,荆楚剑客,宣润弩手,班班见史籍,皆天下劲兵处也,薄置都尉九十,而九江、临淮、会稽、丹阳、豫章,财各一尉,且它复缺略。
唐府兵六百三十馀所,江淮两道不过八九。
中朝义勇,亦但取之关河三路。
夫苟欲强兵者,必在西北,岂其民亦不足用欤?
九州之险,舍河、渭则江、汉、淮、海矣,而山林沮泽之多,至荆、扬而穷,用武之国莫加焉。
窃迹前事,七国之秦、楚,三分之吴、魏,五闰之周、唐,成败异效乃若彼。
夫形势抑岂独弱欤?
自昔转输之富,曰江淮最,而盐也、茗也、香矾、珠贝之属也,视田赋又数倍。
世所谓财货之渊者,方今擅有之矣。
比年大农之用,廑廑无乏。
夫是数者之利自若也,又何繇若是然欤?
儒者实知务,才之不竞,兵之不锐、形势之不及、财用之不继,务孰急此者?
而但曰勿讲,举而咎之东南之故,则何贵于儒者?
孟子曰:「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
况以四海之半,又况古人有用之如前所陈者矣,岂曰不可?
愿诸君疏其方略以告。
策问(一○) 南宋 · 陈傅良
问:古者重戎事,宜亡一阙,而舟师不概见于经,何哉?
舫人习水,著于《明堂》、《月令》之书,而世所行太公《六韬》,盖有水战云。
然则古有之,而失其传耶?
案周制,徒出于井,马出于丘,车出于甸,旗鼓甲兵率赋民为之。
假令有舟师,岂徒无所取给欤?
而莫详其制,何也?
春秋之季,东诸侯亟用之矣。
伐吴之役,楚舟以无政无功。
然则舟师宜亦有政。
明年蔿掩以井牧之法治楚兵,赋车藉马,而舟楫不与。
夫舟楫不出于井牧之赋,将安出欤?
吴疆之役,沙汭之役,继此累见,岂其取办于仓卒之间,驱民而用之欤?
越之报吴也,凡四万五千人,而习流二千耳。
越固泽国也,而可以水战,廑乃及此。
若然,吴越之民,殆未必尽习欤!
夫舟无定赋,士无素习,安在其为东南之长,而类以得志何哉?
汉于边郡置车骑,水处置楼船,各有员数,且算赋,汉所以治库兵车马者也,水处以楼船易车骑,其亦以算钱充费欤?
否则,未闻也。
案《地理志》,庐江有楼船官。
今夫水处,不但庐江郡而已也,它郡不置,而庐江独设官,意者度县官钱,治船舰于此欤?
博考诸传,则寻阳有船,会稽有船,博昌有船,桂阳、○陵、豫章皆有船。
夫庐江独设官,而他郡类有之,岂其非在官之船,故无司存欤?
不出于官,而调之民,是亦所谓取办仓卒间耳,亦得有员数耶?
谓无员数也,传有之曰,因南方楼船士二十馀万人以击南粤,而《淮南》之书亦有所谓楼船卒,水居者,斯者为有员数昭昭矣。
士有员数,其船筏不以仓卒办也亦昭昭矣。
然则舟孰从而具,士何如而役,可得而考欤?
中兴以来,材官、骑士既罢,而三郡棹卒、四部黄头班班犹见。
岂尚沿西京之旧欤?
江左六朝,舟师甚设,而制度缺略不著。
《梁史》有「公私船」之称,大抵或官或民,初无所定。
陈之末载,防戎船舰,悉还都下,江中至无一只。
以此推见诚无足云者。
至唐制府兵,于楼船未有处也。
然而荆、襄总管,兼统水陆,鄂岳出讨,大治步舰,亦必有法矣。
而《兵志》无传焉,抑又何哉?
方今江海要击,其备严矣。
闻者有卒然之警,犹调民舰,以佐王旅。
渔贾无拟发之常,州县有乏兴之遽,一时趣督,往往条理未彰,或被其患。
伊欲以鄂渚之戍施之沿江,自荆达扬;
许浦之戍推之沿海,自吴达闽,联次比伍,辑以军政,使之大小相维,远近相及。
而稽之周、汉,参之楚、越,按之梁、唐之间,靡有成宪。
且夫沿船置卒,多靡官钱,胡能赡之?
一切科民,则有不忍。
傥曰国家暇时姑置勿讲,卒有檄发,闽、浙骚然,尚循旧贯,财戍要津而气势不通,无益攻守,宜安设施?
幸诸君察察陈之,毋徒曰:「道德藩篱,将安用此」?
蔿:原缺,据道光本、永嘉本补。
⑴ 《止斋先生文集》卷四三。又见《续文献通考》卷一六四,《南宋文范》卷四○,《古今图书集成》戎政典卷九九。
策问(一一) 南宋 · 陈傅良
问:昔者大禹排淮决汉,导三江,定震泽,而荆、扬之患去。
方今淮甸为国藩篱,震泽近在股肱,郡言水利,宜无先焉。
盖闻毗陵吴兴之间,沦为沮洳者,皆故墟井聚落也。
乘田积多,征赋积减,说者颇咎漕堤,曰:「禹迹三江,仅松江存耳。
自堤作而江不足以泻湖,繇是岁患涝溢,宜决之便」。
是说则然矣。
顾今行都北门,堤居孔道,刍粮衔舻,可以坐集。
他如商旅之凑,传之速,使聘之便,舍此无由焉。
朝而亡堤数者,夕告病矣,如之何?
况沿堤以东,放于海斥,往往桑麻沃野,利赖弥众,卒然隳坏,怨讟交作,如之何?
往者,范文正公欲疏㶆浦,以佐松江之流,苏文忠公欲立千桥,以通漕堤之壅,傥可行乎?
虽然,当范公时,曾未有堤也。
殆不可与今同论。
若曰千桥,桥成堤溃,则患在数年之后,与在旦暮何异?
未见其可也。
或曰:「六朝都建邺,运道不由京口,盖自破岗渎入秦淮,自淮入江,而破岗之东下荆溪道,今苏、湖二州间所谓下塘者,可以径度。
设若无堤,漕将出此」。
虽然,曩时都建邺,唯便漕斯已耳;
今都临安,匪直为漕虑也。
假令万一有疆埸之事,长堤七八十里,真所谓枕席上过师者,废陆而川,是内自阻,而他患且如故,又如之何?
湖堧陂堰,不可胜计,卒难遍复。
其不可不复,毋过数处。
泗口可以趋广陵,涡口可以向六合,肥口可以下合肥。
古人于是因田以设险,因农以置屯。
大抵安丰以东,则有芍陂,盐城以西,则有射陂。
其间断流为阻,则庐江有舒水,龙舒有皖水,巢有巢湖,滁有滁水,六合有瓦梁,淮阴有白水塘,皆用兵所径也。
欲阻北道,要无易此。
颇闻今兹豪右之家,名田一亩,占地数顷,阨塞类有主名矣,胡从而得之?
强之而归县官耶,必纷然其扰;
不忍强民,则地势不比,民居不联,而可以屯田者,未之有也。
或曰:「更以他地,否则归之」。
直天冒地以要公上,倖民之利也。
为国而利倖民,奚以为政?
若但曰官治陂堰,俾民自耕,土旷人稀,终为弃壤。
然则又如之何而可?
邓艾之迹,杜预废以成功,何敬洙复以贻患。
夫岂皆不足为耶?
事有召祸,法有起奸,自昔病之矣。
淮浙之间,而水利不兴焉,何以为国?
徒利之兴,一切不顾,必有被其殃者。
愿诸公切磋究之,有司将择其中焉。
至若江汉以南,嶓冢以东,凡见于马迁之书、班固之志、桑钦之经,何者所当修理?
科锁条画,世所论著,若白氏之记六井,曾巩之叙镜湖,单锷之论西浙,何者所当依用?
并幸毋略
湖:原缺,据道光本、永嘉本补。
⑴ 《止斋先生文集》卷四三。又见《南宋文范》卷四○。
策问(一二) 南宋 · 陈傅良
问:仰惟本朝至仁宗盛大仁厚,拟周成、康,而过汉文、景也。
自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极人物之盛,具在其时,是何其盛哉!
盖历年过于文、景之相继,而事业何止淳朴无他而已?
彼好治之心不宏,如贾谊、董仲舒,为诸侯傅、为博士,无事功可述也。
仁宗朝,士由一介,恢振斯文,卓然配古者,四方相望。
而不世之贤能,大用显承,与夫汇征,于时众矣!
庆历间,屡出手诏,开天章阁,锐然以天下事责成大臣,然后诸公奉行佐助,不为无大功者。
而韩公、范公、富公,独当建议,又收用端人,增置谏臣,中外议论相应。
如明按察,抑侥倖,去冗食,谨入官,选将帅之类,韩公所疏非一。
至范、富二公,俱条当世急务,如取士安边之要,减任子,革磨勘,谨赦令,厚农桑,择守宰,易监司数事。
而范、富二公有所条相类而所条画不同者,又欲参其所长。
大体三公所陈,汲汲于进才能,退不肖,而去宿弊也。
浸以施行矣,而丑正者□去之。
他日所以委寄二府,赐给笔札,体貌不殊,仓猝固□,或未足数,而不自同于诸生对策者,其归而条上,亦有可□言欤?
此其尤著者,班班上下,若近若疏,所以为人才之盛,皆可考也。
夫事有本末,有名实,有凡目,而缓急细大系焉。
愿以独盛之日,人物之盛,所以有意太平,或用或言者备陈之,将以仰裨今日大有为之治,毋易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