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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纲(一) 南宋 · 叶适
纪纲、法度,一事也,法度其细也,纪纲其大也。
古人之为国,岂能尽正!
盖或得其大,或得其细,有失其一,必得其一。
若细大俱失,而欲恃烦文细故以维持国家,可静而不可动,易屈辱而难尊荣,则本朝之事是也。
虽然,法度之失,未至于如纪纲之失,此古人之所甚讳也。
自尧、舜已来,外有岳牧,内有九官,一以制度,颁以文告,观以巡狩,诸侯虽国异家殊,莫有敢不相率而朝者。
治兵如治刑,治夷狄如治中国,此唐、虞、夏、商之纪纲也。
至周,参以宗室,维以功臣,其制加密矣。
秦则破坏封建而为郡县,削弱黔首,禁制将相,自天子以外,无尺寸之权,一尊京师而威服天下。
是时北胡亦始合为一国,则筑长城以限隔之。
重缘边之兵,攘却其要地,而匈奴遁迹自屏,不敢争衡。
然人主恣睢太甚,而下不堪命,不旋踵而败亡,后世皆以秦之纲纪为失。
虽然,秦之纪纲则诚失也,然而以强为失而不以弱失,以大为失而不以小失。
夫强大之势易为也,秦特不知为而已,亦未可以深罪秦也。
汉因秦制,三边各自备,内郡专刑赏。
丞相、御史虽统摄天下,刺史、司隶虽督察郡国,而守、相皆得自为。
兵其兵也,民其民也,财其财也,极其所治,无不可者,有进而授首,无退而掣肘。
两汉之治所以独过于后世者,岂非其操之简而制之要哉!
当其盛时,攘夷辟地至数千里,至其衰也,尚能系服单于而臣妾之,夫岂蹙缩凡儒之论,所可疵病其失哉!
此汉之纪纲也。
三国分裂,虽科禁严密,民无所措手足,本不足以言治;
然边方鼎立,彼此窥伺,一有蹉跌而祸败随之。
其所以皆自立于窘匮衰乱之馀不可动摇者,岂非其分人以地,任人以兵,功有所望,罪有所归,截然自用而不相拘制哉?
西晋使外制内以成诸胡之乱,及其征镇固守,以忠义相奖激,虚名遗号,犹为统一海内之具。
至王导为东晋,重上流之柄,壮扬州之势,石勒、苻坚,皆竭天下之力,无岁不战,而晋卒赖以立。
其后北则魏、齐、周、隋,南则宋、齐、梁、陈,皆循用之。
是则纪纲之所在,患乎授任之非人而不以人为不当授任,患乎分画之无地而不以地为不当分画,患乎外敌而不患乎内侮,其事盖昭然矣。
唐用周、隋府卫之法,拣择天下之民,聚为强兵,内则诸卫将军,外则节度总管,四夷臣属,万里请命。
虽常困于征伐,而唐之威令又过于汉矣。
州郡削小,分置益多,而辟置生杀之权,视前世皆已稍损。
至于中年,边将权重,遂成末大之患,无以抗之,而内地亦皆裂为藩镇,淆乱混并,不分缓急,不辨内外,百世相承之纪纲由此坠失。
卒至五代,以成本朝惩创之说,而纪纲不可复振矣。
纪纲(二) 南宋 · 叶适
唐之中世,既失其纪纲而藩镇横;
及其后也,藩镇复不能自有其威令而士卒骄。
五代之乱,帝王屡易者,非藩镇也,士卒也。
虽然,藩镇尸士卒之上,而士卒依藩镇以为名,见者不察,而以为其患专在于藩镇。
艺祖思靖天下,以为不削节度则其祸不息,于是始置通判,以监统刺史而分其柄;
命文臣权知州事,使名若不正任若不久者以轻其权;
监当治榷税,都监总兵戎,而太守者块然徒管空城,受词诉而已。
诸镇皆束手请命,归老宿卫,昔日节度之害尽去,而四方万里之远,奉尊京师,文符朝下,期会夕报,伸缩缓急,皆在朝廷矣。
其时契丹强盛,太原未服,西有诸戎之遗种,所以备守之者,犹倚边将;
至太宗时又渐收之,虽边庭亦如内地矣。
盖民困于唐末、五代之久乱,一日能使强藩悍将退听而天下安息,安得不自以为制驭宇内之善谋,遵用而不易哉?
虽然,为天下之纪纲,则固有常道。
譬如一家,藩篱垣墉,所以为固也;
堂奥寝处,所以为安也。
固外者宜坚,安内者宜柔;
使外亦如内之柔,不可为也。
唐失其道,化内地为藩镇,内外皆坚,而人至不能自安;
本朝反其弊,使内外皆柔,虽能自安,而有大不可安者。
故自雍熙、端拱以后,契丹日扰,河北、山东无复宁居,李继迁叛命,西方不解甲,诸将不能自奋于一战者,权任轻而法制密,从中制外,而有所不行也。
咸平之末,真宗幸大名,傅潜、王超以畏懦败北,王继忠以轻进被禽。
景德初,复幸澶渊,幸而迄成和议。
不然,用当日之规画而欲久与虏校,犯阙之危,不俟靖康而后见矣。
夫恃虏之已和而苟天下之无事,割西方以封殖赵德明。
至其治具则日密,法令则日烦,禁防束缚日不可动,爵禄恩意,豢养群臣,狃于区区文墨之中。
于是侥倖之习胜,而志气日消削,节义日隳败矣。
论者亦或非之,其追言太祖之事,如姚内斌、董遵诲、郭进、冯继业之流,皆守一郡,官卑兵少,然而丰财厚禄,久任责成,边警无虞,而太祖能以其力内平僭伪,盖雄略如此,而窃叹后之不能。
不知此固昔者为国之本然,曩以惩创五季太甚之故,削损已多,堤防已严,此特其未能去者,而至其后则尽去之耳。
自景德以后,王旦、王钦若,以歌诵功德撰次符瑞为职业。
上下之意,以为守邦之大猷当百世而不变,盖古人之未至,而今日之独得也,奚暇他议哉!
纪纲之失犹其粗者耳,并与人材皆坏。
人之知虑,不能自出于绳约之内,历代载籍非不粲然明备,而皆未有能援昔以證今者,但于烦文细故加增之,使不可复脱而后已。
此岂不为大可叹哉!
纪纲(三) 南宋 · 叶适
天下之弱势,历数古人之为国,无甚于本朝者。
真宗之末,仁宗之初,契丹守和约者三十八年,赵德明亦三十年,文恬武嬉,舞蹈太平,不见其为弱也。
及元昊始叛,章得象之徒,毅然忿其小丑,欲剪灭之,立论必于不赦。
既而屡出屡败,潼关以西,人无固志,而契丹遂聚兵境上以邀索周世宗故地,使富弼重为解之,然后乃已。
于是形势大屈,而天下皆悟其为弱證矣。
仁宗亦慨然思欲整治,用弼与范仲淹、韩琦为两府,议论前却,施行舛误,小人交斗其间,三人逐去,而前规故习遂不可破。
当时议者,以为三人不能循致治功,而欲以岁月成天下之事,其意太锐,故至于此,嗟乎,此三人者,正坐不能以岁月成天下之事耳。
弼与琦相继当国,其惩前之祸愈深,而循致之说愈用矣。
虽然,循致者卒不能有所致也。
弼相四年,琦相七年,所循致者何事哉?
于是财用耗乏,人材颓弛,天下玩弊愈甚,而士以虚名相高。
故王安石相神宗,欲一反之。
而安石不知其为患在于纪纲内外之间,分画委任之异,而以为在于兵之不强,财之不多也。
使安石知之,正其纪纲,明其内外,分画委任而责成功,然后取赋敛之烦者削之,本学校,隆经术,以新美天下,岂复有汹汹之论,不惟无成而反有所表也!
以神宗之励志有为,终于举措衡决,变法则为伤民,开边则为生事,力图灵武,遂以失利,亦悔用兵之无益者,不知改弱势而为强势,而欲因弱势以为强势也。
夫改之与因,由始论之,一言之殊耳。
及其力行坚执,乃成党锢,更绍圣、崇宁而天下大病。
凡青苗,凡保甲,凡兵财之政,所谓欲因弱势而为强势者,至宣和末年,扫地无有。
昔日弱势之可守者,又皆废坏,而其弱势之不可反者,遂为膏肓不可疗之危疾。
虽分四总管以固捍禦,委长安、建康之守以募勤王,天下冰解云散,一城之地,劫制于虏,而号令不能及矣。
当是之时,割地以与人,使自为守,犹且不可,况能自守而禁人也哉?
然则本朝之规画,其终始本末之际,盖可睹矣。
自周德威失榆关之险,继以云中、燕山两道归于契丹,虏在长城之内,而大河以北已有不可守之势。
为天下者,不按九州之图籍,略其四旁,规其中央,左顾右望,以尽天下之大形;
坚外柔内,分画委任,群臣合力,功罪有归,以正天下之常势;
第因其所有,掩绝前后,而欲以人主之一力守之,岂可得哉!
此天下之大患所以二百年而常在,论今天下之事所以穷数百万言而不能决也。
纪纲(四) 南宋 · 叶适
建炎初载,李纲用事,议分京东、河北,用唐藩镇之法,使自守其地,诸道各置要郡、次要郡,以一兵马之权。
纲所措画,则已陋矣。
括马敛财,骚动天下,议者群起,不得旋踵,卒以逐去。
于是汪伯彦、黄潜善无所施为,以为稍徙近南,安常守旧,命使祈请,自足苟延岁月。
既而有维扬之祸,牵连奔走,东极海峤,始委张浚以川、陕,而宣抚、处置之名立焉,便宜行事之命出焉。
范宗尹相继建请,而江、淮亦各分裂为镇抚使。
于时盗贼充斥,伪齐拥挟虏人,连兵内向,上流又置镇抚大使,文武参用,犬牙相维,复遣执政督视以一威望。
浚虽狂疏,竟失关、陕,然节制诸将,保有全蜀;
张俊、韩世忠、岳飞,亦次第平殄群寇。
江左所以粗定,而虏肯和者,亦任人之效也。
虽然,分画无法,寄任不专,张浚、赵鼎泛然于事机之会,言战不敢,请和不欲,费日累月,师老粮匮、上下厌倦。
而秦桧以为国权不可外假,兵柄不可与人,故屈意俯首,唯虏所命,以就和约。
废诛诸将,窜逐名士,使兵一归于御前,督府结局,收还便宜,使州郡复承平之常制。
桧方矜其勋伐,自比赵普,以为经国之长算莫能及也。
且祖宗之天下,无故而失其太半,迁劫之仇,百世而不可复矣,乃以抚定江左为大功,何哉?
庚申至辛巳,二十年矣。
女真一旦出不逊语,闻于殿陛,朝野喧然,搏手无措,相对骇愕,无可为者,而叶义问、汪澈出矣。
及陛下嗣服以来,张浚总统于江、淮,虞允文、王炎之属相继宣抚于汉中,盖四五十年,时用分画之法,稍以事权付托臣下。
昔人为国之纪纲终不可废者,亦已粗见于此。
然而不明其地,则不可以任其人;
不任其人,则不可以要其功。
内治不定,则夫仇雠者谁与谋之?
今百计裒取,竭东南之力以供馈四驻劄者,而兵不知用;
因任旧将之子弟、部曲,以次得为统帅,而将不知兵;
除授更易一出内廷,报发承受名为机密,而大臣不闻;
诸州禁兵零细纤弱,专使路钤教阅训练,而守臣不预;
防遏内江,虚撤沿淮,纪纲所在,错缪无序。
然则有民谁治?
有兵谁用?
有地谁守?
岁迁月易,孰为可见之效?
而陛下规恢之图,终将邑邑不试而已乎!
天下非可以私智为也,方略非可以私术验也。
胜败兴废,古今出一涂辙而已。
唯本朝之论,则欲私为而私验之,是以颓弊委靡,至于今日而莫晓其故。
此臣所谓必尽知天下之害,而后能尽知天下之利也。
终论(一) 南宋 · 叶适
今天下之害,其胶固而不能解,挛缩而不能伸,宿患积蠹,臣已尽言之矣。
解之伸之,岂无其道乎?
陛下始初出令,必有以大慰天下之心,必先罢去经总制钱之半。
今州县睽睽不能安息,人臣之精力消耗疲竭,不可复有所为者,尽坐此钱而已。
罢去其半,稍稍苏息天下,然后州县之月桩、板帐罢矣,然后民之头子、蹙零、勘合、牙契之额皆宽减矣,然后罢和买,罢折帛,和买、折帛罢,则民所谓不正之敛皆无有矣。
三者罢而天下之心慰喜满足,然则国用安所取给?
臣以为二年之后,分画既定,则朝廷之经费,比今日必十去其五六,所罢者足以当之有馀,而二年之前则未也。
陛下会计二年所罢之费为六千万缗,尽斥内帑封桩以补助之。
夫此内帑封桩者,以之罢减三者之苛敛而以代户部四总领之用度,其明德光耀,新美观听,自两汉以来,未有此举动也。
然则乘此以革去朝廷百年之宿弊,无不可者。
以之减进士入官可也,以之减任子入官可也,以之破资格可也,以之重铨选可也,以之废胥吏可也。
百年以来,世论所谓动众而召乱,惴惴然不敢举,如臣所言之害者,今皆并举而为之无难也。
如此,则朝廷清矣。
然后分两淮、江南、荆湖、四川为四镇,以今四驻劄之兵,各以委之。
所谓四镇者,非尽举此百馀郡之地以植立之也。
于中各割属数州,使兵民财赋皆得自用,而朝廷不加问焉,馀则名属之而已。
而又专择其人以各自治其一州,所谓兵民财赋,皆得自用,则朝廷平日所以置四总领馈其军粮者,二年之后,皆可无复与彼,以数州之财足以养之矣。
如此,则彼之任专,而吾之费轻矣。
虽然,以兵与人,以地与人,此今日异常之大事也。
然其为之也,不惊世,不动众,陛下一日命之则成矣。
成则久,久则安之以为常然。
若此者,内以期月之内,尽去民之所患苦;
外以二年之外,兵勇士厉可用之于死,而大功可举矣。
陛下不惜财,不吝权,念吾之所大欲者,解胶固,伸挛缩,易于举动,果于责成,以立大功而已。
则减经总制,除和买、折帛以先慰天下之心,而后朝廷所谓烦密不可变之法度者尽变之,以共由于疏通明达之途矣。
分江、淮、川、蜀之地,与之兵民财赋以重人臣之任,而后朝廷所谓专闭不可分之纪纲者尽分之,以各合于外坚中柔之术矣。
若此者,兼两汉之长而不袭两汉之失,待之以成功而终之以礼乐,则三王之治不难进也。
虽然,为此者,官非难也,而士为难;
士非难也,而民为难;
民非难也,而兵为难。
兵之为难,诚今世之大事也。
图兵之难者定,则天下之利尽矣。
终论(二) 南宋 · 叶适
致今日之治无他道,上宽朝廷,下宽州县而已。
竭朝廷之力使不得宽者,四驻劄之兵也;
竭州县之力使不得宽者,厢、禁军、弓手、土兵也。
然则何以治四驻劄之兵而宽朝廷?
今既减经总制,罢和买、折帛、蜀之折估、青草,而内出二年之费以供馈四总领矣。
宜任四人者,由郡守摄都统制,召旧师使归宿卫,钩考其隐冒、乾没、请给不尽及军人之罪,声而治之。
然后使四人者一听其所为,而吾无问焉。
所问者,吾欲精其军,使各不过三四万;
吾欲用士之锐,而不并富其家小。
夫厉士而养之,将用之于死地以求胜也;
乃为之立家,是兵为民也。
古者民为兵,今也兵为民,宜其消惰耎弱而不可制也。
昔者之论曰「欲一当百」,又曰「欲一当十」。
夫百十何可当也!
姑得以一当一,则精兵也。
夫一人得一人之用,则固已十四五万人矣,用之必死,谁敢敌者!
女真之来南也,杂以奚、契丹、渤海、汉儿,前才五六万,后亦不满十万而已。
夫用兵者,用其气也,多兵以自困,气先索耳。
吾之所闻者如此。
又有所闻更其敝政,行其新令,吾欲其无欢无动,以惟吾之所命。
若此者,在用其人而已,各与之以数州地使自食,而馀州得宽焉。
此二年之内所得为,而二年之外收其效者也。
若是,则朝廷宽矣。
然则何以治厢、禁军、弓手、土兵,而宽州县?
宜先择一二十州畀之,使散杂役之厢军;
今之厢军尽隶官下,无在营者,并与之以一二年之衣粮,使各自为子本以权给之,而州无复给。
又散禁军。
夫厢军可散也,禁军散且为乱,奈何?
曰:禁军之可畏者,为有以禁切州郡,使不得私役且上教故也。
今不上教,散而杂役如厢军焉,彼欣然自幸耳。
然则散禁军如散厢军。
弓手之费差轻,土军差少,不急散也,久将消尽,要以必散而止。
夫厢、禁、土兵、弓手皆散,何以守其地?
自三等以上,籍其家一人为兵,蠲其税役;
大州二千人而止,下州八百人而止。
州县各为之所,将校率其州人;
秋冬而教,春夏则否,有警呼召,不用常法。
然其为兵也,必在州县四方三十里之近家者。
此三四年之内所得为,而三四年之外收其效者也。
若是,则州县宽矣。
朝廷宽,则凡所以取州县者皆不用,而食租税之正矣;
州县宽,则凡所以取民者皆不用,而敛租税之正矣。
且又非特此也。
朝廷宽,则群臣有暇而人才多矣,不若今之乏也;
州县宽,则庶民有暇而良善多矣,不若今之薄也。
上多人才,下多良民,兵省而精,费寡而富,五年之内,二年之外,合其气势,用其锋锐,义声昭布,奇策并出,不用以灭虏而何所用哉!
虽然,为此者无他也,力行而已。
按其岁月,在乎二年之外,五年之内。
今日行此事,去此弊;
某日此弊去,此效见;
弊不去效不见则易其人。
加之意而必行之,以日月计,其实效收矣。
终论(三) 南宋 · 叶适
臣前所论者,皆国门内事也。
夫门外事,难论也。
自陛下嗣位以前,士大夫莫敢有言及门之外者;
陛下嗣位以后,始争以门外事为言,几成俗矣。
言门外事,既孟浪茫广,多虚寡要,而门内事皆不及知。
故臣欲先尽门之内而及门之外。
今其将帅不知主名,控禦不知地形,则指事而言者妄矣。
臣请先论女真之始所以得者。
盖每怪士大夫过于誉虏而甘为伏弱者,何也?
其誉之也,谓「阿骨打、黏罕、兀术三人者,夷狄之雄杰,皆古所无有,故本朝之被祸最深」。
此大妄也。
阿骨打豪其部中,延禧烦扰既过,不堪囚执,起而自叛,此亦常理也。
不幸延禧政乱,未尝交锋,辄以败北,女真者,用其兵,食其粮,取其遗戈委甲而因收其土地,披靡逃遁而坐获其国都。
而谓「阿骨打之雄杰,如石勒、慕容隽之流,以智力百战,屡偾屡起,卒以得之」,可乎?
阿骨打死,吴乞买立,不能主令,而斡离不、黏罕分之;
其后兀术来江南。
三酋者之夺而我之所以布阵立敌而复不胜者,何故也?
自其始入,吾固已空千里无当之者矣。
彼荡然而来也,夫未尝与之战败,则黏罕、兀术何以能独过于古之诸胡,而遂取吾之中原如是之酷哉?
盖吾上下之人莫有用命,拱手誉虏甘为伏弱而至此耳。
且彼之所欲必得者,河北、河东耳。
山东、河南之地,先以与张邦昌,后以与刘豫,又后以归我。
张邦昌不敢抗而吾不能守也,退而迁维扬耳;
刘豫见废以归我而吾不能守也,退而割江北、淮南耳。
彼真见吾之不能守也,然后取而据之;
然至于今日,犹有不自安之心焉。
夫过于誉虏而不能自守,当其始也,乍见骇闻,仓皇扰攘,容有此论矣。
今安定久矣,然而誉之不已,何也?
誉彼之兵则精锐而吾则疲弱,然则何不易吾之疲弱?
而誉彼之精锐何也?
誉彼之威令则明信而吾则玩侮,然则何不易吾之玩侮
而誉彼之明信何也?
誉彼之规画则审当而吾则苟简,然则何不易吾之苟简?
而誉彼之审当何也?
誉虏以胁国人,而因为偷安窃禄之计,此风俗不忠之大,而无有知者。
方靖康艰难时,惟宗泽不平此论。
如泽,未足以见古之立功立事者;
然使泽得用,二圣不终北狩矣,固可一战而败也。
盖天下之祸,有大可痛者,不战而败,不守而下,此则自古未见有如靖康已来者矣。
不追议此而为可以战可以守之事,反谓自古未有如三酋之雄豪者,臣谓此论亦自古所未有。
天地之理,久郁不伸,必有待于陛下也。
夫黏罕与斡离不同出,而独围太原者一年,既破都城,尽取中国之辎重,徐行而去。
兀术生长极北,梦寐不知江海舟楫为何物也,空行问津,至于四明而后返。
使古之兵法皆尽废不可用,则彼之雄杰,诚若可信矣;
使兵犹有法,则彼之所为乃丧心失灵狂惑而求死者也,何乃誉丧心失灵狂惑求死之人,以为古之雄杰皆莫过也哉?
终论(四) 南宋 · 叶适
请言女真所以守之者。
夫阿骨打、黏罕者,生于东北穷远之小夷,非素有兼天下之虑也。
契丹久安而政悖,一朝起于不顾死命之中,屡败辽人,杨朴者因教以称帝改元,至尽并契丹而燕人为之用。
及郭药师导以犯阙,其后遂破都城而据中原。
盖昔之所谓刘、石、鲜卑、氐、羌,皆尝生长中国,奋其雄心,公起窥伺。
而黏罕、兀术本无其志也,特以敢于杀斗而二国皆自莫敢较。
其故臣亡虏相与为之立其国家,文法制度,参以本朝及辽之大略,繁杂牵制。
若乃聚重兵,凭坚城,衣食嗜好,极于精善,非复戎虏之本质矣。
始者我以二圣、显仁之故,使命百请以讲和好,骄不见从。
郦琼之叛,拥全众以归刘豫,虏疑有间且合从困彼也,遂急废之,以河南、关、陕来而罢兵。
兀术再出,大败于顺昌、柘皋,始稍惧我,而盟约遂定。
且以女真种落而兼中原契丹为之主,其势不顺,其心不服。
而保守至今六十馀年者,以中原积怯懦不自振之气,且无有为天下倡者;
虽或倡之,而居文法牵制之地,亦决不能坚壁而穷斗故也。
自绍兴十一年之后,不惟我之所欲者专在和好,而女真之族类亦皆以和为利。
亮氏弑君杀母,志平区夏,移都旧汴,南临江、淮,鼓声所震,水波腾涌。
然发足未几而今酋自立于后矣,方变昔日之君臣而为敌国,又常声以还故疆为言。
范成大之使,汤邦彦之使,中间屡较礼文矣。
自其向者平视我师,投袂贾勇,及此开隙,足以取怒,而虏卒不动。
今岁迁入其穴,传闻多端,难可信据;
然而上京萧条,从行死丧,思燕之乐,既而复返,此不可诬也。
然则女真失其故部与契丹之地,而以燕为家,其君臣上下,文法制度,所以守其国者,皆以中国为法,而又愿和而不愿战,喜静而恶动,是虽有六十年积累之久,而与此二国之人,终非有手足肺腑之托也,其与刘、石、鲜卑、氐、羌之勍对不侔也明矣。
然则其事在一大战而胜之耳。
夫一大战而胜,虏之心摇,不复留中原,当以燕为固耳。
吾之始一大战而胜,其求中原也固易;
及其终于胜而不可禦,使并燕得之,此则难矣。
虽然,事岂有不难而后成者哉?
今姑未言其终于胜而不可禦者,姑求其一大战而胜之之道焉。
胜之之道,尽去吾之弊政,用必死之帅、必死之将、必死之士,决坏二百年糜烂不可通之说,真以必死敌之,则胜矣。
若今世之言兵,出某策,张某阵,用某人,以奇立功者,岂可赖邪?
在以实胜虚,以志胜气,以力胜口而已矣。
终论(五) 南宋 · 叶适
请言前日之所以谋为恢复者。
赵鼎书生,自附于问学,收拾文义之遗说,与其一时士大夫共为贵中国贱夷狄之论,此说《春秋》者所常讲也,不可以为不美。
虽然,中国之不可以徒贵,夷狄之不可以徒贱也。
所谓女真者,岂口舌讲论、析理精微之所能胜邪?
张浚之始用也,少年狂疏,恩信未足以感士,智勇未足以服人,蹙迫强项玩命之将,一举而失关、陕,蜀之全者幸耳。
鼎既泛然于事机之间,不战不守;
虏来则进而拒,名曰亲征;
虏去则退而安,名曰驻跸。
而浚尤为无统。
光尧四顾无所倚仗,以言孝思之迫切,则祐陵之梓宫未归,显仁之銮辂未返;
以言图功之敉宁,则治兵讲武不休,而汉虏之分决迄无期度。
于是秦桧「南自南北自北」之论冲入其中,坚不可破,而鼎与浚均逐矣。
及乎绍兴之末,桧死虏动。
而隆兴之初,浚专以恢复之说自任,号召天下,名为忠义自喜者和而从之,其实无措手足之地。
聚兵淮上,一则祖述范仲淹之旧说,欲与虏帅往返以定和议,为两国生灵请命;
一则欲结合北方大姓故家、契丹遗种,相率响应以谋大功。
至其一败符离,师徒溃散、人情摧阻,异论交兴,而汤思退、王之望、尹穑力主割地以盟,而中原再失望矣。
浚不成而败事,及其招徕归正、归明之人,散满内地,穷困州县,冗杂铨部。
至今无根柢者上书论事,自谓能知虏情,画策出奇,以干差遣而度岁月者,大抵皆浚所为也。
盖浚与鼎乃前日言恢复者之首,而其方略可考矣。
昔者南北两立,南欲反城而归北,北欲夺地而来南。
无义之人,志念不靖,未始不如此。
为将帅者啖致之而不敢绝,岂真以此为立功实验哉?
今南北虽复为两立之势,而北本吾故都,故南之思北也少而北之望南也多。
大姓旧家,常思归顺,其理必然,无足怪者,特患吾威不立而战不胜耳。
威立而战胜,可使中原之士奋梃逐虏而迎我。
然吾之真能恢复者,终不在此。
况于契丹遗种,岂可诱致?
此与童贯辈用郭药师伐燕拒女真何异邪?
浚年少为将相,困踬白首,忠义不衰,而其所经画者止于如此。
光尧圣训言浚终不可用,岂非知人之明哉!
今乡曲之拐士,志在邀利取宠,复取浚门下已陈之说,更互藩饰,以为北方之奇策;
而国信小吏,以土物相馈遗,窃问厮养,而谓得虏密事以相衒耀;
沿淮守臣,思为进用计,布心腹于跳河之曹,越淮未几,撰造虚事,以为间探之明。
若此者纷然继踵,而恢复之说,遂与举子习程文以媒课试者无异,而国事真无所考据矣。
愿陛下一扫尽去,勿留圣思,力行今日之实事,以实胜虚,以志胜气,以力胜口,用必死之帅,必死之将,必死之士,以二年之外五年之内责其成功可也。
终论(六) 南宋 · 叶适
请论今之所当分画者。
虏以得中原为守而不以备我为守,其战妄进而已,其守严兵而已。
昔人南北对垒之形,彼不知也,我无对垒之势故也。
然而吾以其无对垒之形,而战则亦欲效彼之妄进,守亦欲效彼之严兵,是所谓无对垒之势者也。
符离之战,是妄进也;
虽使得宿,得亳,得徐,遂至汴郊,将何为乎?
彼之所以由淮而妄进者,明我之不敌尔,而我亦效之,何哉?
驻劄之兵,是严兵也;
不度其必守而宿兵焉,宿兵于无用之地,将何为乎?
故我之当进而置兵者四:兴元一也,襄阳一也,合淝一也,沿海制置司一也。
我之当守而置兵者二:建康一也,鄂州一也。
当进而置兵,其必进者二:兴元也,襄阳也;
其不必进者,则合淝也,沿海制置司也。
何谓必进?
襄阳之出宛、洛,兴元之出秦、凤,二者我之所必当有事。
据中州,按关、陇,形势之最先,古今之同论,决不可易者也。
何谓不必进?
从淮以出亳、宋、大梁,地散而难一,且虏之所必争也。
虏所必争,吾能拒之使不可进而安江南之心,其功多而大矣。
海,奇事也,危道也,其进所以取齐也。
使关、洛事济,四方响答,朐山复来,则可用矣;
不然,则练而待之耳。
何谓当守?
夫建康、鄂州,非当守也。
然为国必分内外,其四外也,其二内也。
内之不可不置兵,皆所以安江南也。
虽然,置兵无多,必一人得一人之用,则合淝最多也,兴元、襄阳其次也,建康、鄂州又其次也,制置司又其次也,不尽二十万,足以满之矣。
夫谋天下之大事,成天下之大功,非可以攻人之无备,出人之不意也。
必有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攻坚排深之力而后可。
我以此进,彼亦以此进。
昔日谓彼能而我不能也,今无谓我能而彼不能。
故我能彼亦能,尽我之所能以较彼之所能,短长相形而胜负分矣,一再胜则伯王之资也。
夫天下之功难成也,天下之事难谋也。
晋、宋之间,耀威河南常事尔,枋头、灞上、滑台、虎牢、洛阳,皆得至焉。
独其不合天下之势,所以南北分裂而南之土地日削。
既失蜀,复失淮,复失江北,故隋并陈也。
绍兴十一年之前,中原之号令犹或可接,后始截然矣。
末年溃乱,而诸将亦或有所至,今也复不能望见襄、庐以北。
论者方嚣嚣然以取中原为希世之事,不知中原虽可得,而北方犹未可图也,况其不能望见襄、庐之北而欲坐策中原者乎?
陛下宜执分画之要,谨命帅臣,立为至难不可动之实,以对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生其人之气势,而不务出于无备不意,以为立说之观美而实不可用,此则今世谋事立功之始也。
终论(七) 南宋 · 叶适
盖今之所谓分画者,以一当一,而以一取一,适得平焉。
以蜀当秦,亦以取秦;
以荆、襄当韩、魏,亦以取韩、魏;
以淮当梁、汴,而亦取梁、汴也;
又以沿海制置司不当齐而志取齐焉。
如是而长江之内,深入吴、越,旁极闽、广,而我之所以为国者,又当在分画之外,其自守犹为有馀。
至于人徒、兵械、财谷,而我之所以为具者,不待收聚经营而可以自足。
则是非必奋于微弱,立于艰危,以小取大,以寡取众,若昔者越之取吴,燕之取齐也,又非若女真之于辽与我也。
而又中原者我之地,中华者我之名,报复仇耻者我之义,则自燕以南,其势易以倾动而从我。
若是,则我于一当一、一取一之外又有所谓易者。
虽然,我之所有,亦非彼之所无也;
我之所易,亦非彼之所难也。
力均者必以力胜,而我又有所谓难者。
自宣和以前,以弱势行弱政,百二十馀年矣。
宣和以后,又非止弱而已。
我之人气夺心慑,不能自主其命,而今也抗首奋势,大正其纪纲,欲必以二年之外五年之内而有大功,天下之人,或以窃笑,或以惊骇,或以疑之,或以非之,或以沮之,异论四出,解体不前。
且复人才未尝素练,识不足以信其志,意不足以行其力,则兵之欲少者未必不激而变,财之欲少者未必不因而乏。
此必至之势,而君臣相与之间,不能泰然自保以要其成者也。
虽然,事决有不可不然者,在陛下深信力行而已。
盖昔者其人所行之事,与其人所立之论尚为不远。
论立于此,若射之有的也,或百步之外,或五十步之外,的必先立,然后挟弓注矢以从之,故弓矢从的而的非从弓矢也。
今日之论,先揣其人之不能行与其势之不可行,而论因以立,是引的自近以成射者之无能而已。
自东晋王述、蔡谟始有量力度时之论,而殷浩诸庾屡谋北方,桓温事力尤盛,谢安时会最捷。
然皆劳民动众,无所成立而败丧随之,故王述、蔡谟之论胜。
而今世偷惰无能之人,窃取其说以疑乱当世,所以国威久不振,而陛下欲为之志久而无所为也。
故臣愿陛下究观古今之变,尽其利害之情,而得其难易之实,解胶固,申挛缩,先有以大慰天下之心。
天下之人方倾耳张目,耸动四顾,而莫知陛下之说安从出也,然后立坚定之论而讲分画之规,警策群臣,生其智力,以终行陛下之论,如射之立的。
而不使群臣一前一却,怀诈饰非,以疑沮陛下之所立,譬如引的自近以成射者之无能也。
此天下之大决,安危兴坏之大端,陛下之所先知者也。
知此者定,则臣虽微且陋,得以其说为群臣之倡,承望圣意而敷畅于下,诛赏可用,功罪可分,而人材出矣。
后总(1217年) 南宋 · 叶适
秦既一天下,筑长城以限胡,蒙恬将重兵境上,匈奴畏威远遁。
秦之亡,非戎狄能为害也。
汉初有天下,韩、赵更叛,匈奴屡入,高帝受围白登,仅以身免,始与中国分权并角。
自后历代盛衰不常,攻守异用,和战迭行,而安危存亡系焉。
以本朝故实考之。
渡江前约和坚定,而南北幸无事者百馀年矣,渡江后约和坚定,而南北幸无事者六十馀年矣,前世所未有也。
然于其中间,盟誓渝爽,和约倾败,则恣意摧残,极力倾辱,中原故地沦没大半,残杀之暴,遍于江、浙。
其他琐琐一嚬一笑而能制吾之死命者,常人耳目惯见熟闻,不暇赘陈矣。
韩侂胄愚騃专擅,以功名自喜,轻举妄动,号为复仇。
中国皇惧,亟杀侂胄,匣其首谢虏,请再定和约,甫得无事。
忽女真、蒙靼递相攻击,议臣谓可乘隙经营,遂绝币罢和。
六七年间,牵引山东、河北,破坏关外,未有毫发之益,而所丧巨亿万计,东南之人不得相保。
夫安危大虑,存亡大决,必有成论,终始不移,课功索效,若探囊而取,犹恐不及。
奈何疏略茫浪,一不顾计,如处燎原焦烂中,乃谓得清凉安坐之乐哉!
窃尝朝思夕念,非复归于和,终不能一日无事,然而势有甚不可者。
女真、蒙靼,兴灭未定,各责重赂,争邀厚礼,使聘并驰,何以立国?
绝旧希新,后福奚算?
禁新挟旧,先效焉取?
化我沃野,卒为污莱,一也。
山东忠义,聚于山阳十万,始畏其强梗若仇敌,今安其捍禦如腹心。
使蒙则已疑,和金则增忿,反侧立见,变乱遂形。
且养兵百万,安有倚山东人捍禦之理!
北不为北,南不为南,则议和方为目前莫大之忧矣,二也。
议和不可,独有守淮。
淮非边也,今为边耳。
前世守边,旷数百千里无垣塞,当其盛时,虏不敢入者,以人守之也。
本朝废不用,自以文法为守,渡江后尤密矣。
然百守而不一固者,知以文法为守而不知以地为守也。
今欲一守而百固,则必画地而守。
姑以近事言之。
嘉定十年,虏始突中渡,自是我无岁不守,虏无岁不突。
梅林、沙窝,山水阻深,虏绕出其后,残黄破蕲,直至大江,湖南、江西处处震动。
今建县为军,升关为使,是弃淮而守江也。
然其百守而不一固者如故也,一日突过,则大事去矣。
愿庙堂回虑易意,行一守百固之策,自淮为始,画地而守,今岁行之,来岁必收其效。
天子以保民为职。
宰相群臣,助天子保民者也;
智虽绝伦,谋虽超众,必其可以保民而后用之,不足以保民者不可用也。
今西则阜郊保、洋州,东则眉子洲,北则泗州,南则蕲、黄,我百姓死者四十馀万人矣,是累岁守边之策果不足以保民也。
行之不变,民命都尽,其事非远。
且民知其终不足以保我,必将自求生路,东南全蜀皆为盗区,是时虽欲一守而百固,可得乎?
淮濒,美土也。
其水清,其鱼肥,其种易熟,其熟不独饱,东南之地不能及,非塞外沙碛比也,民所乐耕而愿守也。
请朝廷专建使名,自一里至三四十里止,令民居之,有陂泽之利者固之,有已居之家者助之。
于淮水内深广壕堑,略如冈阜,乘高瞰下。
虏攻则拒守,常时耕作自恣,以逸待劳
夫浙西都邑,我之阃奥也;
江东、西,我户庭也;
两淮,我界限也。
譬之人家,必严其界限,不使偷人暴客突过,而后户庭、阃奥得安焉。
今虏一突过,则吾界限数百千里之民以肉喂虎狼,然犹以其未至于户庭阃奥也而忽视之,此旁观之所以凛凛也。
自一里至三四十里,居民可百家(袁云:元稿有「则为一堡」四字。)
淮名千里,实可居七八万家。
请朝廷专建使自为之,勿委边帅
募浙西、江东、西、湖南、福建厚赀产及盐茶米商能以力居民者,自一里为差至五里止,计其费以官之,或佐以盐茶。
募及其三,即择阴阨,先为之遣将将万人,沿淮上下以护其作
虏来争,幸三数得胜,则惩创渐退,吾役可成矣;
其败,谨勿追蹑。
如此,则淮间极边,有材鸷勇力头目数百人错杂而居,其麾下所将可任事者亦不为少,一二年中,安集稍定,则边头形势壮,而淮地三四十里外,南至于江,可以奠枕,淮奠枕则江南晏然,不忧二虏矣。
卖官有常价,然无仕进之路,民以为弃己也。
今自一里而至三四十里,所居百家,室庐、粮种、什器、浚壕约费三万缗。
其能五里者,补宣教秉义郎,即理知县、监押资任,其下差次。
关升改官,自知县监押而上,两任通判、路分,两任知州、路钤,不愿转出者,与职名或朝官称谓。
任子孙出仕依常法。
淮东、西已成,西至襄、汉,土尤美,民尤乐耕愿守;
其无水险可因者,再浚之。
古人五沟五涂而树之林,以山川丘陵为地险,不以人为险也。
今极西至关外,已有山林堡障。
然自与虏和,不知捍蔽之利,而和约一败,则被残破之害矣。
山东忠义人,决不可同处。
石圭已叛。
今淮北实得州县若干,立李全为大使,专其地。
自五百人首领已上,各差次与官,某乡某县皆析与之,居处耕作之费皆稍助之,使之欣然挈携北去,北自为北,南自为南。
观今议者往往以为山东忠义既聚,理无复散,因循目前而忘异日之大祸。
然何待异日,可畏甚哉(袁云:此一段系回刘子至书。)
自府兵立而兵农分,自府兵废而兵农不可合,遂遗唐、五代之患,而本朝至渡江受其极弊。
略计四总领之所给,岁为钱六千馀万缗,而米绢犹不预。
百官群吏,日夜鞭挞疲民以奉其费而不能安也,危乎殆哉!
夫因民为兵而以田养之,古今不易之定制也。
募人为兵而以税养之,昔人一时思虑仓猝不审,积习而致然尔,改之无难也。
请择任总领,以濒江近里凡民夫四至包套而种植实不到者耕之,其屋宅、农具、器用、役作、种粮,朝廷各给与百万缗。
今安边所及岁币所不用,足以办此。
若尽力为之,倍给可也。
欲其坚实完好,皆粗如私家,家为百亩,可为三十家,从兵居之
教阅皆如在军法
次用总领历后钱。
往岁历后率一二百万缗或数百万缗以上,近馈师常苦不继,当无馀矣。
次募故将相贵臣家子弟之愿进者
自百家至千家,第其官职而褒优之,虽次对可也(卜式为关内侯,往事之明例也。)
然则四总领五年中当有十万兵,不待粮饷。
通以十年,则六千万缗及它米绢皆无用,而月桩、和买、折帛、折估、青草诸钱,皆可大削损而归还其民。
夫其所以简易捷疾能若此者,岂有奇术!
特以田养兵而不以税养兵尔。
古人为天下,虽黄帝、舜、禹,无不战者。
惟孙武言「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兵,善之善者也」。
呜呼!
彼固以其学意之尔,非真能不战而屈人兵也。
虽然,于今则有可以不战而屈二虏之道。
彼既挫于吾坚堑之下,求战不获。
昔耶律德光既灭晋,尽以其兵分守中原,忽刘知远称帝,所在州镇起兵逐之,虏遂大败。
今吾下令中原人勿与虏角,签刷勿应,先锋勿行,能取胡一级(必真胡人,中原人勿自斗也,),与钱五百缗。
彼有无穷之级,我有无穷之赏。
以其名王、贵婿下至千户级来者,差次重赏,级至二十万,则真胡人部伍离散,无与守中原者,遁还其巢穴矣。
故曰「不战而屈人兵」,于今独然者,亦非有奇术,适值其时然也。
城濮之役,但言「少长有礼」,一战而胜,遂霸诸侯。
本朝制兵,虽荒陬绝戍,一阶一级,佥归伏事,可谓严密矣。
然而龠米寸帛皆仰于官,先军后民,养卒不满三千,阖郡为之困弊,举三百年之中以为无可为者,亦不思以田养之而徒以税养之故也。
今欲傅城三十里内,以爵及僧牒买田。
今岁买之,则来岁之获可永减民税十之三,官以其全赋给一郡之用,犹馀十之五
营分给散,悉循今法,无改毫分。
夫可以损民税之十三,可以赢郡用之十五,所行止于傅城三十里之近,而一境数百十里之远不预闻焉,取成于一岁之内而无悠久而难见者焉。
昔人有言,「利不百者不变法」,嗟夫!
此亦百矣,可以变矣。
尝以温州赡军,粗为程式,虽吏文粗鄙,今特存之。
袁云:此以后是约温州言之,它处未必尽然,虽有差误,亦不必较。
⑴ 袁聘儒云:「内」字元稿系「南」字。
⑵ 虏已越淮,复阻广堑,兵少则不能攻,兵多则不能布阵,拐子马虏之长技,无所用也。
⑶ 其三四十里外,以边帅守。朝廷所行,不以累帅守及令,帅守及令亦不得预吾事,无相侵越也。
⑷ 袁云:「或」字元稿作「钱」字。
⑸ 其兵必募精练忍耐,不剽劫生事者。袁云:丁卯岁,侍先生于金陵,亲商略此事。先生谓一里作堡,不过可存著数百人,可以择禦者不过数十百人,若五里一堡,则皆三倍矣。公家之力不能遽办,故欲募富商。富商亦谁肯无故出此一项钱?然茶盐米商者,其赀本多在淮南,虏一冲突,则皆荡尽,使其为堡自守,所必乐。然是时虏已据濠梁,故必以兵护作,亦古法。
⑹ 先有功,以事艺精习,勇捷过其等伍者。
⑺ 前代虽与敌对守,当其四时,未尝不番休耕作,无常聚不散者。
⑻ 募之必有方,彼争从命,我不为抑也。
⑼ 此据温州所馀言之,他州或过或不及。
序发 南宋 · 叶适
臣窃以陛下循祖宗之旧,特诏近臣,于科举之外荐闻天下之豪隽,许以极言当世之事,而考察其尤异者,秩以不次之爵,待以非常之用,而天下之豪隽,亦莫不欣喜自效,愿致于其间。
夫开天下以不讳之门,纳疏贱于至高之选,此岂非尧、舜之盛德哉?
而臣之不肖,则独有所甚忧于此。
何者?
治道本不如是之易言也,而陛下必以言求之。
使臣而少言之欤?
则略而不足听;
尽言之欤?
则可以听而未必信。
而天下之不知者又将强言之,于是天下之言杂然并进,而其上莫能择也,则一切以为空言而尽废之。
夫以有用之学责臣等,而卒不免以空言废之,此非陛下之意也,而其势有必然者。
盖自庆历、元祐以来,著而为书者,何其众也!
其于天下之治乱,军旅、钱谷之大计,常先为之画而以意处之者,何其敢决而不疑也!
其言之多,思之深,岂无一二足用于世哉?
而后进之士,耳剽目习,以为言语文字之流,使之运奇于异说之馀而求夸于陈言之外,足以败天下之定势,则夫朝廷之上,于其发谋举事之际,而何以为守!
是故今日之患,不患人主之不求言也,而患其求之而不及用;
不患天下之不敢言也,而患其尽言而无所用。
夫上有宽博无忌之心,下有慷慨尽言之意,皆前世之所不及也,而其效止于若此,此岂可不为之深忧其故欤!
以臣所论,士之深识远见,卓然特出,有志于天地君臣之大义,而务尽其精微以兴起一代帝王之业者,虽以汉、唐有国之长,其间不过数人而已,况其不少槩见,而泯没于山岩木石之间者。
此臣所以中夜窃叹,废食忘寝,以为陛下幸使因方正之选,万一能进于朝,则其所以稽参成败之迹而推原当世之故,宜特发其大意而无至于尽言。
夫废置更革,立命造谋,而出政事于天下者,天子与大臣之事也,而疏远一介之士,岂得以借言之!
夫惟居安者不思其危,习常者不察其变,见近者或忘于远,独任者或失于人,计利太卑而求民太甚,持法愈密而为治愈疏;
至于经国之规,御世之要,切近而不为陋,宏阔而不为迂,盛衰之相因,治乱之相易,若此者臣皆有以发之。
夫朝廷之上,公卿百官所以统天下,而常患于不能知天下之情;
四海之广,南北异俗,贤愚异虑,而常患不能通朝廷之意。
上下不合,则祸败出于其中而不知。
故臣以为,诚略发其大意,见于馀篇,而又序其所以发者本末如此,庶几无猖狂惊世之论,豫定必然之谋,以逆堕于空言之讥而失明天子设科之意。
陛下幸使大臣择焉!
按:自此篇至「叶适二四」之《王通》篇,原总题曰「进卷」。
君德(一) 南宋 · 叶适
臣闻人君必以其道服天下,而不以名位临天下。
夫莫尊于君之名,莫重于君之位,然而不得其道以行之,则生杀予夺之命,皆无以服天下之心,其所以为之臣者,特迫于名位而不敢抗耳。
夫是,故以天下之大,常沾沾焉疑其并出以挠己,而禁防维持之不给,尚安能保其民而与之长守而不变哉!
昔之人思其所以为人君之道,以授世主而使操之者,其说多而详矣。
或以为所宝者在令,令行而莫能逆,故有留令、亏令、不从令之罚,皆至于死;
或以为权者上之所独制,而不得与臣下共之者也,故杀之足以为己威,生之足以为己惠,而天下之事自己而出者谓之君;
或以为人主之所恃者法也,故不任己而任法,以法御天下,则虽其父兄亲戚而有所不顾。
此三者,虽非先王之所废也,然而不以是先天下。
而后世之君,奈何独甘心焉!
是以申、商、韩非之祸,炽于天下而不可禁,而其君之德固已削矣。
夫偏说鄙论,习熟于天下之耳目,而近功浅利,足以动人主之心。
于是以智笼愚,以巧使拙,其待天下之薄而疑先王之陋,以为譬若狙猿之牧者,数千百年于此矣,哀哉!
盖世有狎猛虎者,能使之忘其搏噬之毒以媚己也,此盖非智巧之所能为也。
而况治天下者,慈父母之于弱子之类也,又非若狎猛虎者之类也,智巧何为于此哉?
以智巧行令,其令必壅;
以智巧用权,其权必侵;
以智巧守法,其法必坏。
臣窃尝悲当世之故,而其义不得以尽言,请泛论前世之帝王得失成败可考之迹,以见其意。
其远而在唐、虞、三代者,臣未敢及焉。
秦始皇、汉武帝,雄武之资,慑服宇内;
意所诛戮,如毙犬豕,东征西伐,万里巡狩,役使天下以赡其欲,而天下之人赫然震恐,不敢自必其命。
若是者,有以示天下之威,后世之君,虽外讳其失而中有羡慕之侈心焉。
汉之宣帝,有明智之才,执赏罚之柄,足以独任天下,鄙远俗儒而参之以霸道,略务宽厚而齐之以法律,其勤敏不懈,而及于工技之细,器械之微,而天下之人拱手退听,不敢有所自为以逆其上之意。
若是者,有以示天下之权。
唐之太宗,少而为将帅,长而为帝王,英锐明达,驾驭贤俊,利在仁义则行仁义,利在兵革则用兵革,利在谏诤则听谏诤,惟所利而行之,而天下之人,欢然毕力愿为之用,至于弊精罢力,继之以死而不悔。
若是者,有以示天下之功,是以后世之君,推其求治之心,欲庶几焉而未之得也。
夫慨然有志者,不免于羡慕始皇、武帝之侈,而精实求治者,又止于庶几宣帝、太宗之事;
然后以其智巧而行申、商、韩非之说,则虽有天下之威也,天下之权也,天下之功也,抑犹未得其所以服天下之道,而徒恃夫名位以临之者也。
且夫风俗之所系,治化之厚薄,享国之长短,人心之向背,是岂可不留意而详择也!
故臣以为天子之明圣,诚能破坏数千百年之偏说诐论而无所入于其心,虽不远求唐、虞、三代之名,而近亦无取于汉、唐之陋,则人主之实德见于天下,而天下服矣。
君德(二) 南宋 · 叶适
所谓人主之实德者何也?
岂不以其容受掩覆,大度不疑,有以深结其臣民之心欤?
夫猜忌不信,持法必行,阴见天下之过,而戾戾焉有疾其臣民之心,使之胁息目语而不敢肆者,则夫容受掩覆,大度不疑,旷然而与天下为一,是宜可以服天下也。
虽然,天下之治,非若是而可致也。
名位者,人主之所自有,天下不得与也。
好治之君,常恐名位之去己,是故或出于令,或出于法,或出于权,役巧任智,断制刑赏,以执天下之命。
若此者,凡以为留名位之术,而不知夫名位者不必留而未尝去也。
未尝去而留之,然后天下始有不安之心,不安而将去也,则必反之而后可。
然则容受掩覆、大度不疑者,是亦留名位之术也,未有服天下之道也。
古之圣人,自知其身有可以服天下之道,而因名位以行之。
何者?
天下之政,其大者为礼、乐、兵、刑,而其小者有期会节目之要,其远而万民而近则群臣侍御仆从之职,其物为子女、玉帛、器用、服食之事,而其所分别好恶者,则在于君子小人邪正所由之途也,吾之一身足以验之矣。
其于事天地、尊宗庙也,真见其肃恭诚一而不敢懈而神祇祖考之来格也,非貌为之敬而意其不吾享也,而况于简慢废阙而不知畏也!
其于刑狱杀戮也,真见其哀矜恻怛而不忍,虽不忍而不可赦也,非徒减膳、彻乐以为是虚文故事而已也,而况于轻怒暴诛、喜深而致刻也!
其于天下之民也,真见其可佚而不可劳,可安而不可动,可予而不可夺也,非轻租、捐赋、宽释逋负以为之赐也,而况于急征横敛而无极也!
其于群臣百官也,真见其官各有守,才各有宜,畀之以事而不相易也,非贵其所贱,亲其所疏,而要之以报己也,而况于姑使之充位而自用也!
其于听言受责也,真见其过言过行之出有以害天下而幸其臣之告己也,非内不乐闻而外为宽容之意以悦天下也;
于其言也,可从则用之,真见其朝不能以及夕也,不徒听之而终置之也,而况于拒谏塞谤而以不受教为能也!
其于君子小人也,真见君子之可敬而小人之当远也,诚以恶佞谀而好匡救也,不徒敬君子以为名而乐小人之自便也,而况于疏君子而比小人也!
其于声色、游畋、玩好、珠玉也,真见其简静而无欲,屏弃而不御也,不待于欲之而以理禁之也,而况于沈溺堕坏于其中而不知反也!
积之以岁月,真见其悠久也;
烦之以万机,真见其能无倦也。
凡此者,皆实德也。
真意实德充塞于人主之身而施之于天下,是故其高厚可以配天地,其明察可以并日月,顺阴阳之序,遂万物之性,裁成辅相以左右民,鼓舞动荡,运转阖辟,则令不期而信,权不制而尊,法不严而必,兵强国富,而讨除残暴不顺之夷狄,何向而不济!
故人主诚自知其身有可以服天下之道,则偏说诐论,何足以累于其心!
且夫忽近而务远,虚内以事外,恶静而不能动,喜强而实弱,此人主之深患也。
方其长虑远想,拊髀太息,而思功业之盛,忿夷狄之骄横,则欲锐兵勇将,鼓行四出以诛之;
厌风俗之颓堕,则欲考核名实,数见赏罚以厉之;
财之未丰,兵之未练,则欲讲求遗利,肄习行伍以精之。
故夫人主有好治之意如此其急者,必自知其所以服天下之道,则众务不劳而并举矣。
治势(上) 南宋 · 叶适
欲治天下而不见其势,天下不可治已。
昔之论治天下者,以为「三代之时,其君各有所尚,夏之忠,商之质,周之文,数百年而不变。
其后周之失弱,秦之失强,故忠、质、文之相代,若循环之无穷」。
而或者又曰:「弱之失在于惠也,则莫若济之以威;
强之失在于威也,则莫若反之以惠。
惠止于赏,威止于刑,故赏不至于滥而无所劝,刑不至于玩而无所惧」。
盖其意以为治天下之势无出于此矣。
夫一弛一张者,弓也,而羿之能不与焉;
虚而敧,满而覆者,器也,而倕之巧不与焉。
故三代非忠、质之尚,而周、秦无强弱之失。
治天下者,姑舍是乎!
古之人君,若尧、舜、禹、汤、文、武,汉之高祖、光武,唐之太宗,此其人皆能以一身为天下之势;
虽其功德有厚薄,治效有浅深,而要以为天下之势在己而不在物。
夫在己而不在物,则天下之事惟其所为而莫或制其后。
导水土,通山泽,作舟车,剡兵刃,立天地之道,而列仁义、礼乐、刑罚、庆赏以纪纲天下之民;
至于宾饯日月,秩序寒暑,而鸟兽草木之类不能逃于运化之外,此皆上世之所未有,而圣人自为之者也。
及其后世,天下之势在物而不在己。
故其势之至也,汤汤然而莫能遏,反举人君威福之柄以佐其锋;
至其去也,坐视而不能止,而国家随之以亡。
夫不能以一身为天下之势,而用区区之刑赏以就天下之势而求安其身者,臣未见其可也。
盖天下之势,有在于外戚者矣,吕、霍、上官非不可以监也,而王氏卒以亡汉,有在于权臣者矣,汉之曹氏,魏之司马氏,至于江南之齐、梁,皆亲见其篡夺之祸,习以其天下与人而不怪。
而其甚也,宦官之微,匹夫之奋呼,士卒之擅命,而天下之势无不在焉。
若夫五胡之乱,西晋之倾覆,此其患特起于公卿子弟、里巷书生游谈聚论,沈湎淫佚而已,而天地为之分裂者数十世。
呜呼!
势在天下而人君以其身求容焉,犹豫反侧而不能以自定;
其或在于宦官,或在于士卒,而举威福之柄以尽寄之者,此甚可叹也!
臣尝怪唐末、五代之衰,皆以列校之卑,易置人主如反掌之易;
而周世宗一日临大位,北威契丹,南服李璟,法度脩举,文武并用。
太祖皇帝践祚,十年之间,不耀兵甲,俘取僭伪之君若拾遗,而天下为一,身致太平,为子孙万世之计。
向之衰败圮阙者二百馀年,英武之君、忠智之臣,图回收取不能什一,而孱王幼主,俯首服从,相顾愤发,以至于流涕痛哭莫敢谁何者,一朝翕然皆在把握之内,何其速也!
此无他,能以其身为天下之势,则天下之势亦环向而从己,其必然而无疑者矣。
且均是人也,而何以相使?
均是好恶利欲也,而何以相治?
智者岂不能自谋?
勇者岂不能自卫?
一人刑而天下何必畏?
一人赏而天下何必慕?
而刑赏生杀,岂以吾能为之而足以制天下者?
虽然,鸟高飞于重云之上,鱼深游于潜渊之下,而皆不免有鼎俎之忧。
天下之人所以奔走后先,维附联络而不敢自弃者,诚以势之所在也。
故夫势者,天下之至神也,合则治,离则乱;
张则盛,弛则衰;
续则存,绝则亡。
臣尝考之于载籍,自有天地以来,其合离、张弛、绝续之变,凡几见矣,知其势而以一身为之,此治天下之大原也。
治势(中) 南宋 · 叶适
臣请言祖宗天下之势。
天下之势,其乱也有门,其亡也有途。
夫高垣厚鐍,足以备盗贼于外者,此众人之所为无忧也。
盗贼在内而与我共其垣鐍,絙垣掊鐍而纳外寇者,此忧之所不及也。
天下之乱与亡有五,而人主之得罪于民不与焉:一曰女宠,二曰宦官,三曰外戚,四曰权臣,五曰奸臣。
此非特秦、汉之近事为然也,而三代亦莫不然。
是五者有一焉,此其天下未遽乱也,未遽亡也,而天下之垣鐍已与我共之矣。
发以虐政,致以严刑,而播人主之失德于天下,然后乘之以水旱,动之以甲兵,则小者乱,大者亡。
是故善治天下者,不惟闭是门也,又使其门陋而不足求;
不惟塞是途也,又使其途微而不足行。
太祖、太宗,削平专国,统一方夏;
真宗、仁宗,祈天永命,乂安海宇。
当是时也,其要在使天下无女宠,无宦官,无外戚,无权臣,无奸臣,随其萌檗,寻即除治;
而又蹙狭其门,颠错其途,使其至者蹊隧绝灭,四顾而问,不得其所求,俛首而去之。
宫中之裁决,大臣之平章,近臣之献纳,小臣之议论,无不咸出于此,操天下之垣鐍,以与天下共守之而无所害。
是故以言其井地牧民、税赋均一,则不如周;
群臣才智,赴功遵力,则不如汉;
蓄积富厚,国用沛然,则不如隋;
拓地沙漠,冠带夷蛮,则不如唐。
然而天下之势,周密而无间,附固而无隙,不忽治而乍乱,几亡而仅存,可以传之后世,垂之无极,则远过于前代。
夫学者之言治也,其远而在尧、舜,则常苦于迂阔而不信;
其近而在汉、唐而可信也,则又以其不能久安长治而不足称。
然则祖宗之天下,亦可谓盛治而无以加矣。
而中国之所患者,辽人也,夏人也。
夏小而悍,辽大而骄。
大而骄者,或汎遣命使,传道言语,以示其嫚侮之意,则天下恐然如有百万之师,申严警备,旁及岭海;
为之益金币,厚书辞,水陆之产,百物毕致,以中其欲。
小而悍者,或狂僭自大,窃扰边鄙,则大帅贵将,相次陷没,配民为兵,多至百万,分遣大臣,经略中外,朝野聚议,谋画屡请,而卒之天下困弊,一方空虚,曾不足以奏一战之捷。
然而朝廷之上,羁縻慰抚,不失其欢;
而天下之士,相与慷慨愤激,渺然长虑,以为不可以久也。
故其大言者,则欲脩改法度,振起弊事,使天下富强,将士用命,然后鞭笞以臣服之;
小言者,则欲绝赂以斗之,反间以乱之,屡出以扰之,委西北之地,使之人自为守以持之;
而其所谓见远察微之论者,则皆以为异日天下之大祸,存亡之所由分,必出于二虏而不可救。
嗟乎!
处至足已安之势,而有慊然未厌之心,深思极智,以为国家忧未然之外,其意诚若此矣,而况于二虏之必然欤!
虽然,法始变于熙宁,成于元丰,虽中沮于元祐,而卒行于绍述之后,凡祖宗之旧,废革无馀,则其大言者既尽行之矣。
前取兰会,后取鄯善,招拊族帐以剪西人之手足,则其小言者又略试之矣。
二虏卒无患也。
而天祚昏虐,反足以自亡其国而已,尚何足以为天下之忧哉!
则见远察微之论,习于目前而终不之验欤?
且夫当中国安富、契丹抗衡之际,天下岂复知有女真也哉?
彼其崎岖种落,人则不当一校,而岂有窥窬二大国之意于数百年之前者乎?
盖所以致靖康之变者,昔之五患有其四焉耳。
由此言之,天下之势在内而不在外也。
故其上莫若使势在己而不在物,其次莫若使势在内而不在外。
忘内忧外以起内乱,其为计也末矣。
治势(下) 南宋 · 叶适
臣请言今天下之势。
昔者天下无事,忘战久矣。
女真起东北小夷,一日弃荐草,挟劲骑,直越燕、赵,躐齐、鲁,遂至句吴以观南海;
中有大河、江流、孟门、太行之险而不能为之限,所过城邑,无不开门迎劳,行留自恣,莫敢袭逐。
而奔走之民,所在聚为群盗以自相剽钞而已。
天子方亲御征伐之事,博采谋议,而群臣从官,亦皆戎服肄习击刺之术以拒胡。
又十有馀年而天下始定,益习兵革,有轻死、犯难、敢战、喜敌之气,诚使因而用之,暂失之地不难得也。
于是天子厌武,亟诏罢兵,脩立文事于伤残废缺之时,置学官,饮乡射,定经界,建宾馆,怀徕夷狄以文太平。
既而连岁屡丰,州县充实,西北之避地者,即其所至,著籍为民。
而淮、楚彻亭徼之警,商贾往来,道路无禁,然后天下始复帖息,以室家妻子为意,邈然忘其南北之事、父兄门户之耻矣。
夫习危者其动易,习安者其变难。
不然,则绍兴之末,戎王以残虐失众,尝举倾国之力,声摇江汉,既而不战自毙,狼顾北还,无复行伍。
而青、郓、亳、宋之间,豪杰响应,执杀其吏,处处屯结,或号三十万众,以请命于王师。
此岂非其可以按剑抵掌,经营河、洛,上以厉节义,下以执仇耻,千载之一时者哉?
然而天下之意终以不振,窃议转语,惟恐好使之不复通,则习安难变,乃其势之必然欤!
臣观今天下之士,惟其嗜利无行者,乃或扣阍投匦,妄论形势,更易风云之阵,疏释孙、吴之言,请对便殿,条画边要,指心誓日,以功名自诡。
及其宠异逾等,尊用过望,乃始徐托罪咎,引身而去。
其大略如此。
而忠厚难进、明见利害之人,则皆深念根本之重,以为不可辄发。
顾今天下之势,其于长淮以南,上下乂安,法令明具,而德泽所被,民心不摇,无以异于祖宗之势,然于其并兼进取,则固已难矣。
陛下英武神断,廓清宇内,如其责成将率,使各尽力,执大义以诛强仇,则天下可以拱揖而定也。
而乃使之分治刑狱,刺举官吏,或脱弁释楯而为儒臣,参用牧守,列布内地。
而士之纤弱无勇者,乃反教以弓矢,合射于庭。
而其偃蹇于州县者,亦或许之自荐而优以右职。
何哉?
岂非欲以变今之势而后用之欤?
臣之不肖,盖尝筹之,以为使今之天下自安而忘战则不可,使之自危而求战,尽变而能战,又决不可也。
何也?
盖世有陈设珍器,调谐丝竹,而饮酒歌舞以为乐者,而其外且有焚溺之患、卒然之忧焉,则其主人何以待之欤?
将使其客尽废其歌舞饮酒而蹇裳濡足以救之欤?
则其势不可以尽能而徒伤其乐。
且其往救也,则其乐必不竟,而奴婢之无赖者顾从而窃之矣。
然则亦付之其人而已,使其外不失为捍患而内无以伤吾乐,患去功成而饮酒歌舞者不知焉,斯天下以为贤且智矣。
夫何以异此!
强其所未能,废其所已能,其要在于天下之皆能也,皆能而臣窃忧其患之有不可胜讳者矣!
昔者秦人之患,在于不能兼六国也,是以日夜激厉其民,使之功赏相长,五甲首而隶五家。
当此之时,秦人五尺之童子,皆有疾视山东之意。
由今计之,六国未兼,天下未一,非秦人之所当患;
而长有其秦以及于天下者,此秦人之所当讲也。
若夫成王之于周,太宗之于唐,则不然。
剪商、奄,平淮夷,驱逐虎豹犀象,未尝宁息;
取突厥,灭高昌、吐谷浑,东西征讨,用兵不废。
而其朝廷之内,郡国之外,制礼作乐,鸣玉曳组,诵其诗,读其书,而考其文义之彬彬焉,是故享成功之利而不受其害。
然则天下之势,固不可使之尽变也。
国本(上) 南宋 · 叶适
国本者,民欤?
重民力欤?
厚民生欤?
惜民财欤?
本于民而后为国欤?
昔之言国本者,盖若是矣。
臣之所谓本,则有异焉。
臣之所谓本者,本其所以为国之意而未及于民。
臣非以民为不足恃也,以为古之人君非不知爱民,而不能爱民者,意有所失于内则政有所害于外也。
夫国于天地,必有与立,亦必有与亡。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
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
且其昔何为而仁?
今何为而不仁?
使其后世之所以守天下者皆如其始之所以得天下,则何为而失之?
呜呼!
是岂不可以深思而极论乎!
夫植木于地者,其华叶充荣者,末也;
其根据盘互者,本也。
此众人之所知耳。
夫根据盘互,不徒本也。
自其封殖培养之始,必得其所以生之意,而后天地之气能生之。
一日失其意,则夫根据盘互者,拜然颠蹶,焦然枯槁而已矣,地安能受之哉!
臣尝论周人之得天下,比三代最为长久,此非数也。
后弃在唐、虞之世,已为稷官,传十四五世而未尝有失其所以得国之意者,然后文、武受天眷命,而天下之诸侯挈商而归周。
至于成、康之后,则渐已失之;
独一宣王,脩旧起废,能复求文、武之意,遂称中兴。
及其后世东迁,而惠、襄、灵、景之君,甘、召、单、刘之臣,所以施于天下者,悖谬而非先王之意。
至于益衰而自分为东西,则其宪章文物莫有识者,而块然独守其鼎,然后其祖宗之意尽失而不继,以至于亡。
然则其所以不仁者,不能如祖宗之仁而已。
若夫汉之高祖,唐之太宗,起于细微单人,挺剑特起,臂指天下;
而四海之雄无不束手受事,相与于草创之中,拜伏俛仰而为之臣,建置宗庙而立其典法,以垂后世。
此虽不足以望周人积累之盛,然而要其所以得之者,必有合天之心,顺民之心,而非偶然而自得之也。
故其后世,若武帝、明皇失其意则乱,光武、宪宗复得其意则兴,而元、成、穆、敬沉溺宴安,莫知其祖宗之所以致此者,何也?
徒凭藉而有之,则其业遂以衰败而亡。
故臣以谓继世而有天下,其中才者固能守祖宗之意,其贤圣者则增益祖宗之意,其好谋而寡德者徒以变乱祖宗之意,而昏童不肖者则又不知祖宗之意。
故其为兴、亡、治、乱,皆可考而无疑。
噫!
有志之君,长睨远览,欲以跨越前代,而不能深知祖宗所以得天下之意。
施于今者忘其昔,谋于新者非其旧,动摇侵伐其为国之本,而使之削薄而不悟,此岂非其故臣遗老莫有以告之者欤,其告而不之信欤?
春秋之时,晋魏舒、韩不信合诸侯以城成周,而宋仲几不受功,指践土之盟以为据,当是时,韩简子与其佐士弥牟皆不能知也,曰:「晋之从政者新,子姑受功;
归,吾视诸故府」。
仲几不肯,曰:「纵子忘之,山川鬼神其忘诸乎」?
弥牟反怒其诬己而执辱之。
呜呼!
践土之盟,晋文公之所以主诸侯也,诸侯犹记其旧,而晋之从政大夫曾莫识焉,则其后世之失伯,不亦宜乎!
恭惟宋有天下,肇立基本,不以智力为治,不以兵甲为彊,不以险要为固,功德茂盛,源流深远。
圣人继作,因时制事,微有变更,而其为国之大意常增益而不废,天下之人受其阴利厚泽,不知其所从来,况于臣之浅陋,何足究述!
谨择其意之尤大,与国家相为终始者二事,事为一篇,具疏其说以献。
窃以天子之明圣,诚已知之而犹言之,则爱君之忠不为烦;
未察而先言之,则告君之义不为过:而臣之区区毕于此矣。
国本(中) 南宋 · 叶适
其一曰礼臣。
臣闻刑法所以待天下之有罪,虽至亲隆贵不得辄私;
而虽至亲隆贵不能无罪,则刑法不得不用。
然臣以为人主能使其臣无犯君之法,不当以刑法御其臣。
夫人主之所与共守其国家者,自宰相以下至于一命之士,皆必得天下之贤材而用之,其不能无犯法者,不得居也。
当舜之时,既放弃共、鲧、驩兜之徒,其所与为臣工岳牧者,皆忠肃、惠和、明允、笃诚之士,故其治化之成,至于匹夫小民犹无犯法者,而况其官师乎!
其后周文、武,最能得天下之贤材而用之,遇以信厚而折旋之以礼乐。
故其《诗》曰:「济济辟王,左右奉璋。
奉璋峨峨,髦士攸宜」。
夫聚贤材于朝而分之以百官之事,被服有云龙藻火之章,驾乘有和銮旗旄之节,以至奉牲币,执豆笾,荐告宗庙,类祀天神,其盛若此,而桎梏、废放、黥劓、杀戮之人,安得参于其间?
扬雄有言曰:「周之士也贵」。
夫士贵而后官贵,官贵而后国贵,国贵而后主尊。
然则周文、武之所以贵其士礼其臣者,能使之无犯法,而未尝以刑法御之者也。
取不能无犯法之人而材诸位,则不免于以法御之。
有以刑法御其臣之心,则方其唯诺殿上,委任尊宠,若将有腹心股肱之寄者,俄而桎梏废放,黥劓杀戮,无所宽贷;
而其臣亦不能自必也,故轻为奸而多犯法。
呜呼!
此非国家之利也。
汉高祖尝裂数千里地,使大功臣十数人得南面而称王,既而禽灭菹醢,至于宗族无有遗类,其臣遂以禽兽自比。
故后世子孙习见前事,不难于高爵重位以宠秩不肖之人,而亦轻于以鈇钺刀锯加其身。
唐太宗尝喜张蕴古所上《大宝箴》,以为爱己,一旦以治狱疑似,遽命斩之;
谓卢祖尚文武忠义,使督交趾,祖尚再三辞行,亦殊死于朝堂而不以为怪。
其臣如王圭、魏徵,号为面折廷争,亦莫有以为非者。
然则当时以刑法御其下,而快喜怒于杀戮,虽高祖、太宗之明不能免也。
噫!
以刑法御其下,将以防奸臣,而岂有意于轻杀人也哉?
自今考之,其奸臣未必得罪,而连颈就戮前后相望者,皆善人君子也。
夫不能以礼化奸臣之心,而以刑滥忠臣之罚,国家将何便焉?
适所以借奸臣而为之资耳。
盖舜、文王之意迄周衰而亡,历秦、汉、隋、唐而不复兴。
至于艺祖、太宗,而后尽去前世帝王苛刻猜忍之意,一以宽大诚信进退礼节遇其臣下。
受禅之始,因其故相,委任若一,六年而后罢。
太宗召拜近臣,尝命择良日,曰:「朕欲其保终吉也」。
卢多逊事发,当时以为所坐大逆。
法既具矣,以其尝典国事,止命窜流。
盖汉之三公无以善去位者,不自杀则受诛;
其轻甚者,犹以丑辞策之。
而自真宗、仁宗以来,执政大臣之将去也,必使之连疏自乞,若将不得已而后从者,又为之迁官加赐而付以重地。
前世之臣,以谏诤忤旨而死者皆是也,祖宗不惟不怒,又迁擢之以至于公卿。
神宗尝疑其臣之罢惰而不任职者,当汰而不忍,始益宫观之员,廪之以粟而不责以事,后遂为定法。
其后章惇弄权,尝欲兴刘挚之狱以杀党人,而哲宗不从;
蔡京当国,又欲杀天下士,而徽宗不听。
绍兴初,误听宰相,诛谏官二人,寻复自悔,下诏责躬以谢天下。
故虽权臣用事,二十年间,予夺惟意,而无杀士大夫之祸。
夫进人以礼,退人以义,而不以刑法御其臣者,无过于祖宗之世;
而不使奸臣妄杀一士者,亦无过于祖宗之世。
盖秦、汉之风息灭不继,而舜、文王之意复兴。
天下之臣,至有怯懦过当,举手畏法者矣,未有强愎不逊,傲法以自便者也。
若其逆乱反侧,起于父兄子弟之间者,益不复有矣。
夫不以刑法御臣下而与臣下共守法,此岂非祖宗为国之本意与舜、文王之俗然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