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南宋 · 叶适
天有常道,地有常事,人有常心。何谓常心?父母之于子也,无不用其情,言不意索而传,事不逆虑而知,竭力而不为赐,有不以语其人者,必以告其子,此之谓常心。其于人也不然,以外之不常丧其所常矣。夫天地之常而人得之,其物也,不后而将,不先而迎,喜怒哀乐称事之当然而不为过,见之者疑乎拙,其于应物也无穷。圣人得是心也,奉而行之,用其厚,去其薄,用其朴,去其巧,用其不知,去其知。庙堂之谋,其于野人,必忠告而求同焉,天地不能违,鬼神不能间,复合而为一。是故哀矜恻怛,保惠刑杀,以救其民而复于常。今夫外乎人之思虑而不出于其所测知者,其事文以深,其谋密以巧,伏于潜渊之下而动于九天之上,使人卒然莫得其所从,是亦其心之设也,谓之非常。故过生于非常,不祥莫大焉!盖自秦、汉以来儒者争言唐、虞、三代之事,其功化流行而风俗纯美,天文地理之极无不顺序。至于自言其一代之治,则何其浅陋鄙野而不足称述!爱其君者,往往诱使至焉,而其君亦皆愧耻,其意不敢庶几于万一,盖将从之而不能及也。夫圣人之道,其有以过绝于后世固若是之远者,何耶?昔者孔子序《书》,录上古之帝王,于其兴事造业,布政出令以经理天下之际,始于受禅,终于征伐,已略尽矣;今其存者,其谋智非有以出乎人也,其行事非有以矜于众也。以天为不可不敬,以民为不可不畏,以己为不可任,以谏为不可逆,患至而不敢避,功成而不敢居,酌天下之心以处其中,如是而已矣。先事而忧,已事而思,天下皆安而圣人自危,其防虑畏谨,有家人父母之所不能知;是故智者以为愚,勇者以为怯,辨者以为讷,圣人之常心独守而勿失,此其所以为大也。穆王始丧其常心,周行天下,上昆崙,涉瑶水,以观天地之所极,车马不足以给其役,货贿不足以充其求。至于邈然衰耄,始为详刑之书,以命吕侯。盖其意悲哀焉。秦穆公过周袭郑,千里用兵以邀得国之功,怒其臣蹇叔,以为悖缪而无智。既而败师囚将,无只轮匹马之返,始复班其悔过之意,誓于群臣。夫二穆,皆好异者也,及其既老而悔过,复得其常心,而孔氏犹有录焉,而况于能常而勿失者乎!悲夫无惑乎后世之言,极于帝王之盛而终以不能至也!夫教不至者杀,养不足者剥,仁不熟者断。今也丧其常心,而君臣上下相饰以智,相斗以巧,愈出而愈奇,愈用而愈疑。盖自秦、汉、魏、晋、隋、唐之君。务为非常不测之智以愚其民,抗焉而为之上,方合而遽散,几得而复失,而欲以空言庶几于唐、虞、三代之治,是犹桀之誉尧,北行而求其越者也,岂不悖哉!夫反常以合常,以其心求帝王之心,其为易而无难也。然自愧其不能为,自恕其不得为,使天下之民欲被父母之化终不可得,而以为圣人不复起于后世者,亦惑矣。
诗 南宋 · 叶适
夏、商远矣,书籍所记,存其大略,而其详不可得而言矣。详而可言莫如周,言周人之最详者莫如《诗》。夫周人之法,始于艰难而成于积累。及其天命既集,极盛而太平,至其始衰而复兴,遂微而不振,与其后世尝更涂炭之民忧伤悲怨,思蒙其道而不可复得者,皆见于歌咏而极其形容。故夫学者于周之治,有以考见其次第,虽远而不能忘者,徒以其《诗》也。《诗》之兴尚矣。夏、商以前,皆磨灭而不传,岂其所以为之者至周人而后能欤?夫形于天地之间者,物也;皆一而有不同者,物之情也;因其不同而听之,不失其所以一者,物之理也;坚凝纷错,逃遁谲伏,无不释然而解,油然而遇者,由其理之不可乱也。是故古之圣贤,养天下以中,发人心以和,使各由其正以自通于物。絪缊芒昧,将形将生,阴阳晦明,风雨霜露,或始或卒,山川草木,形著懋长,高飞之翼,蛰居之虫,若夫四时之递至,声气之感触,华实荣耀,消落枯槁,动于思虑,接于耳目,无不言也;旁取广喻,有正有反,比次抑扬,反覆申绎,大关于政化,下极于鄙俚,其言无不到也。当其抽词涵意,欲语而未出,发舒情性,言止而不穷,盖其精之至也。言语不通,嗜欲不齐,风俗不同,而世之先后亦大异矣;听其言也,不能违焉,此足以见其心之无不合也。然后均以律吕,陈之官师,金石震荡,节奏繁兴,羽旄干戚,弦匏箫管,被服衮黼,拜起揖逊,以祭以宴,而相与乐乎其中。于是神祇祖考相其幽,室家子孙协其明,福禄盛满,横畅旁浃,充塞宇宙,薰然粹然,不知其所以然。故后世言周之治为最详者,以其诗见之。然则非周人之能为诗,盖诗之道至于周而后备也。夫王道始自盛而入衰,则天下之心始自亲而入怨。盖幽、厉以来,忽忘天下,无以整齐诸侯而一其民,其势如冰合之忽解,云附之忽散,刀锯斧钺,如林而起,同壤异制,而权术小数始出于政令之中矣。然犹深厚愤发,能自思其先君祖考之旧以宽其意,敢亡而不敢叛,敢怨而不敢怒。呜呼!仇者,亲之对也;逆者,顺之资也;苟未至于不可以悔而或可以收者,则皆眷然而不忍,慨然而有欲为者矣。然则其于周人之治,不独以其极盛者而言之,盖其衰而犹若此也。至于削灭溃坏,亡失其旧,而不复可考然后泯然而不作矣。然则《诗》亡而后《春秋》作,岂不信哉!《离骚》,诗之变也;赋,诗之流也;异体杂出,与时转移,又下而为俳优里巷之词,然皆诗之类也。宽闲平易之时,必习而为怨怼无聊之言;庄诚恭敬之意,必变而为悔笑戏狎之情。此诗之失也。夫古之为诗也,求以治之;后之为诗也,求以乱之。然则岂惟以见周之详,又以知后世之不能为周之极盛而不可及也。
春秋 南宋 · 叶适
《春秋》者,道之极也,圣人之终事也。天地之大义,在于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宾主之交,其尤精者,上通于阴阳,旁达于无间。古之圣人,其必有以合是而出者矣。其于治人也,止恶而进善,有不同焉。止之于心而不行之于事,人不见其自治之迹,而己不多其能自治之功,是虽圣人不能加也。有己则有私,有私则有欲,而既行之于事矣,然而知仁义礼乐之胜己也,折而从之,则圣人之治之也佚,是其次也。仁义礼乐有不能胜,则圣人之治始劳矣,然而闻人之非己也必以为惧,闻人之是己也必以为喜,是故因其所喜惧而治之,是又其次也。是己不喜,非己不惧。不喜者,自弃也;不惧者,自暴也,宜何以治之?然而察其情也,其必不为善则慕夫赏,其必为不善则畏夫罚,圣人之治人,至是止矣。呜呼!使其止于是而天下惟吾之所以治,则《春秋》何独为而书之?于此有人焉,不惟无所喜惧而欲自为是非,不惟无所畏慕而欲自为赏罚,其视天下也,眊眊焉而期乎乱。而又不幸当王道之衰,是非不公而赏罚不行。圣人以为今不能治也,不若揭而示之于无穷。嗟夫!彼何人也,以一时之得而易其无穷之名?故夫《春秋》之所为作者,所以治夫仁义、礼乐、是非、赏罚之所不能治者也。虽然,慕无穷之名而为善,畏无穷之名而不为恶,此犹天下之中人也。其所以卒为而莫或制者,岂其真无所畏而然耶?曰:逆理败道,不自列于人类者,皆其欲之流也。至于定,则未有不反其本矣。故崔杼能为弑君,而不能不杀其书己之史官,斐豹隶也,奋于平难,以求除其丹书之恶。凡天下之恶有未至于杼,天下之贱有未至于豹,仁义礼乐之所不能诱,是非赏罚之所不能革,尧、舜、三代之治虽不复行,而是书犹有所劝也。是故由孔氏以来,二千馀载,《易》、《书》、《诗》之道未明也,其用于当世以为援据折衷者,《春秋》而已。故曰:《春秋》者,道之极而圣人之终事也。呜呼!无仁义、礼乐,无是非,无赏罚,以区区之书禁天下之恶而归之于善,圣人之用法已严矣。而学者又以言求之,则人情之所不能堪,其弊必至于尽弃其书,而天下大乱而不可救,此则学为《春秋》者之过也。虽然,无责焉己耳。彼无圣人之心而用《春秋》之法,则责备者以为疵而明微者以为讦矣。是故从其三而观之:一曰情,二曰势,三曰理。人之为不善,其必有自得于中者也。人之施己也不以道,而后己之报物也不可反。圣人独有察焉,是之谓情。迫于不可止,动于不能已,强有加于弱,小有屈于大,不知其然而然者也,是之谓势。夫其如是,则宜若无罪焉可也。虽然,舜能事瞽瞍,而天下不能为子,箕子能事纣,而天下不能为臣,汤事葛、文王事昆夷,而天下不能为国,是何耶?是未之思,是之谓理。察其情,因其势,断之于理,而春秋之义始可得而言矣。不以情不以势,其心不厌然而服我,则谁肯自愧于空言之理哉?呜呼!是道之极而圣人之终事也。
周礼 南宋 · 叶适
先王之治不见于后世,德薄功浅而俗化陋。儒者为之感愤太息,思有以易之,而未能自信于必行,则皆求之于经。于《易》,所以见其载道之用者也;于《书》,所以见帝王之处天下之心者也;于《诗》,所以见天下之处其君之心者也;而《春秋》,所以禁其为此而反之于道,以明其必不可违天下之大义而独任其私者也。夫苟为得道之用,而又知其君臣上下相与施报之心,以折之于是非与夺之际,是亦足以易后世之治而无难矣。然而犹未能自信者,以其说之未具也。盖《周礼》六卿之书,言周公之为周,其于建国、设官、井田、兵法、兴利、防患、器械、工巧之术咸在,凡成、康之盛,所以能补上世之未备而后世之为不可复者,其先后可见,其本末可言也。于是儒者莫不为欣然自喜,以为可以必行而无疑矣。虽然,使先王之治所以必不行,而后世謏闻寡见之君,因遂以经为不可尽信者,其必自是书始矣。夫其说之未具也,是诚若不可行焉,吾如待其具而行之,何哉?工人之为器也,得规矩以通之天下之器,其可方可圆可觚可椭者,皆规矩之类也。故法存于心,巧形于物,器成而天下利,未有尽待其法而尽用其巧者也。有贱工焉,执三代之器而用今之材,闭户而摹之,出户而示诸人,人不能识也,则彊之而莫之售,是其材非不美也。今夫《周礼》之书,尝一用之矣,非惟不足以治而乃至于乱。孔子之于经也,微见先王之意而不尽其所以为之之说,其告门人弟子与其当时之人所以问之政事者详矣,若曰脩身以应变,酌古以御今,然后其继周者百世可知也,奈何取其说之具者而徒加之后世哉?且又有甚不可者非特此也。古之治天下,必辨其内外大小之序,而后施其繁简详略之宜。三代之时,自汉、淮以南皆弃而不有,方天下为五千里,而王之自治者千里而已,其外大小之国千馀,皆得以自治。其正朔所颁,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朝会贡赋,贤能之士入于王都,此其特大者也;而其生杀废置犹不能为小者,天子皆不预焉。而天子之自治,亦断然如一国,不能如秦、汉之数郡;又有贤圣而为之臣,皆久于其官而不去。其为地狭,为民寡,而治之者众。始之以勤,终之以无倦,行之以诚,故其米盐靡密无所不尽,而宫内之隐可以悉布之书而无愧。盖其自治者至,则诸侯之效上也捷,辅相之尊,通行于四海而教率之。而天子又为之巡狩其国,以一道德,同风俗,而正其律度量衡。故《观》之象曰:「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言下观其化也。今也包夷貊之外以为域,破天下之诸侯以为州县,事虽毫发,一自上出,法严令具,不得摇手。而无圣贤为之臣,其臣不能久于其官而遽去,而又有苟简诈伪之心焉。乃欲其米盐靡密无所不尽,以求合于《周礼》之书;而又易其大者,将以复井田封建之旧;其论所以高而难行,人情不安而至于乱也。夫因今之地,用今之民,以周公为之,其必有以处此矣。然则读是书者,深思而徐考之可也。
管子 南宋 · 叶适
王政之坏,非一人之力;及其复之也,亦非一人之功。夫暑者,阳之盛也;寒者,阴之极也;阳之复也,不能为暑而能听于寒。几死之能生也,其于平日之膏粱,非恶之也,苟欲生之,曾不如淖糜药石之为美也。天下之士,理经援古,皆欲一举而尽复三代之治,其意非不善也;其言之也遽,其为之也略,不植其本而求艺其末,上不为时君之所信,下不为愚民之所安,此其所以久而无成者也。王政之坏久矣,其始出于管仲。管仲非好变先王之法也,以诸侯之资而欲为天子,无辅周之义而欲收天下之功,则其势不得不变先王之法而自为。然而礼义廉耻足以维其国家,出令顺于民心,而信之所在不以利易,是亦何以异于先王之意者!惟其取必于民而不取必于身,求详于法而不求详于道,以利为实,以义为名,人主之行虽若桀、纣,操得其要而伯王可致。此其大较而已矣。昔者先王畏兵之为祸也,是故多其节目而为之法制,使之可以自卫而无以求胜,繁重委曲而不能深晓其义。盖以为吾之仁义行于其间,而讨除天下不仁不义之人,而何忧知利之为患也,是故放绝屏远而不言。其言者,明之以不齿之罚,使虽酒食之微而皆不得以自肆。故其上下习为辞逊而不可争,以为如是而天下之大利何求而不成。夫此二者,先王治天下之大权也。故凡为管仲之术者,导利之端,启兵之源,济之以贪,行之以诈,而天下之乱益起而不息。若咎犯、先轸之于晋,范蠡、大夫种之于越,孙武、吴起、申不害各于其所辅相之国,讲明其说而增益其意。数百年之间,先王之政,隳坏亡灭,至于商鞅破井田,立槩量,李斯废封建,燔诗书,而后荡极而无遗。盖王政之坏,始于管仲而成于鞅、斯。悲夫!天下之才,未有过于管仲者也,皆不若仲而已矣;皆不若仲,则皆师其故智而拾其遗说。然其所以使后世廓然大变于三代者,岂其一人之力也?治变而世变,世变而俗成。然则后世之事,有望管仲而不可及者矣,而况于三代乎!若桑弘羊之于汉,直聚敛而已耳,此则管仲、商鞅之所不忍为也。盖至于唐之衰,取民之具无所不尽,则又有弘羊之所不忍为者焉。然则居今之世,理经援古,欲一举而尽复三代之治者,以寒致暑而进病者于膏粱,不知其不能食而继之以死也,而何以为之哉!其欲为之者,植之有本,复之有渐,因今之弊政而行之,足以为之兆也。其继益久,其变益狎,将有待于后,则其复者固非一人之功也。虽然,可谓难矣。圣人不千岁而一起,圣人不继世而皆遇,夫安得而俟焉!以陋俗而激高论,指王政而为迂学,终不合矣。故具论其意,使学者得详焉。噫!其毋以为空言而已矣。
老子 南宋 · 叶适
孔氏之道获尊于后世,非私之也。天下之大,人民之众,后世之远,内之为父子焉,外之为君臣焉,大之为天地焉,生欲以养而不匮,死欲以传而不泯,文、武、周公之不作,而舍孔氏则无由知之。然则后世之所以共尊其道者,岂私其人而已哉?自孟轲拒杨墨,而韩愈辟佛、老,儒者因之。盖杨、墨之道既已息矣,而佛、老之学犹与孔氏并行于天下,是以儒者望而非之,以为非是而无以为儒。夫望而非之,则无以究其学之终始,而其为说也不明。昔者恶夫攻异端者。夫不脩其道,以合天下之异,而纷然攻之,则秖以自小而为怨;操自小之心而用不明之说,则其于佛、老也,助之而已矣。且学者,所以至乎道也,岂以孔、佛、老为间哉?使其为道诚有以过乎孔氏,则虽孔氏犹将从之。惟其参验反覆,要之于道之所穷,卒不可以舍孔氏而他求者,故虽后世亦莫得而从也。呜呼!若此者,可以为忠厚之至,有以合于圣人之本心矣,乌在于望而非之若其世仇也?必奋而操戈焉,是未能尊其道而徒私其人者也。夫聃之书,忧天下而思有以救之,其拯一世之溺,盖有急于孔子焉。使聃而及于文、武、周公之盛也,则何以发其思虑而见之于辞?不幸而当天下之衰,治道之阙也,其意以为天地之初未始有君臣、父子、仁义、礼乐也,故天下不治而不乱,不安而不危。自结绳以来,圣人继起,则文化日盛,庶事日脩,其极于不可复加矣。而今也天下大乱,则何术以善其后?且货财之争,欲利之智,天下之人有不安于权衡度量之中,是其情之或然者也,而况其今之衰乎!且固以昔者为拙,今者为巧也,今者之华而昔者之朴也,是以立于其末而欲反其初。且天地之运,犹橐籥之相推,长短高下,相形相使,而弛张予夺,倏去忽来,是虽甚微而其理之必然者也。是故以仁为失,以礼为乱,斲华复朴,取拙去巧,使天下复于结绳而用之。夫已立者不可改也,已成者不可毁也,民之已见者不能忘也,而谓聃之智不知此乎?今也闵然欲举君臣父子之盛,仁义、礼乐、圣智、法度之美,一切而尽废之,以为不如是则天下不能速安而已矣。呜呼!是其救世之切盖有急于孔子,则其意之可哀者也。盖昔之为孔氏者,犹曰商、周之道不胜其弊,爵赏刑罚,强民而穷,而至于聃,独何讳焉!虽然,是其术之必不可,而聃之思不至焉而已。何也?夫聃之所以为治天下者,去圣智而以质朴用也。然而以为帝王之道皆不足以知此,则是为聃之术者,必有出于帝王之智而后可,是则圣智之大者也。夫聃之为书,是事之机而道之始也,圣人于《易》已著之矣。阴阳消复,游变出入于天地之常,而夫人之情伪参焉,是以吉凶、祸福、忧虞、悔吝百出而不穷。圣人以是为微而难见也,于是为之君臣、父子以联其大分,饮食、宫室、衣服以相其居处,仁义、礼乐、刑政以化以革,为之学校以劝以率。盖所以伏其机巧,消其诈伪,而全其素朴,是以其术无所不用而其道无所不备也。且圣人惟其息天下之机而无以发之,是以其详至此。今老聃将尽废而以无为治之,是与天下之人以机相示而以微相使也。天下之人,惟其安于君臣、父子、仁义、礼乐之际而莫见其机,是以默然不喻而自从。今老聃将遂与之并用其机,则是乱愈激而民愈不可治也,而可乎?孔子修废以俟其定,老子尽废以速其安,是老聃自变于俗,而谓圣人变之乎?且昔者圣人之道行于天下,而聃之术存于其中而不知;使后世之人知其为聃之术,而圣人之道不及尽出于其外,是以天下之乱常出于此。则是聃者,欲以速治天下而卒不免于乱也,呜呼!是其思之不至焉而已矣。
孔子家语 南宋 · 叶适
圣贤之难至,非学者之患也;古义之不立,非世俗之忧也。然则何耶?岂非礼乐之不作耶?制度之不讲耶?性命之理未明而教养之道未备耶?非也。学者之患,患在于以名求圣贤而不能知圣贤之言。所谓知圣贤之言者,非有数之可求而术之可推也;而圣贤之言,又非以高卑、远近、浅深、小大而自为之别也。有以知之,则前识不乱而小大兼得;无以知之,则真伪相易而至言并废。于是将因其一切之自附者有以合夫人之陋心,以为圣贤之道如是而足以遂行之矣。呜呼!此真世俗之忧也。夫生于数千载之后,既不及亲见圣人之行事,循其言语动作而可以得其心,与接闻其风声而可以知其人矣,其所以学为圣贤者,独其言在耳。是故孔子录之为经以示后世,其意反覆深切,将使学者因是言而求之,而可以得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心,与知其为人而无疑也。然则使其虽生于数千载之前,亲见圣人之行事,亲循其言语动作而接闻其风声矣,至于道德之奥,付授之密,犹未尝妄言也。达者知其言也而至于道,不达者不知也,则众人而已矣,今其载于书者皆是也。由是言之,有知言之心者,虽生于数千载之后而可以无憾,其至于圣贤而可以无难。不然,虽在数千载之前,亲得圣人而师之,犹无益也。溺于所闻见则不知,梏于所自守则不知,承其所从得则不知;自广而狭物,自陋而畏物,质不全而力不具,则皆不足以知之。故夫不知圣贤之言者,学者之大患也。其知之至者,高卑、远近、深浅、小大,油然诣其极而不得以毫发眩焉。夫《孔氏家语》、《左氏春秋》与夫记礼之书,杂载孔子之言行,此其人皆尝亲得圣人而师之矣;不然,则其师友问学之旧,言语行事之所及者也;不然,则虽其世有先后而尝接闻其风声者也。近者在游、夏之后,远者出孟轲之间。此其去圣人也不为不近焉,而其所载记者何其浅也!盖略得其辞而转失其意,或皆非其本真而相传以为说。穷乡委巷之人所以道圣贤之事,与夫当世之鄙儒求以自附于圣贤之名者,无不在焉。矜浮而不实,鄙野而无义,观其往反问答,盖不足以知游、夏之言也,岂直非孔子、颜渊之意也哉!孔氏之子孙既集以为一家之记,而司马迁论为世史,又尽取而次之。凡后世称诵阙里之遗言以为口实者,往往皆出于三书。甚矣迁之陋也!孔氏益远而大义微灭,世无复明智深识之士,皎然知圣贤之言于杂乱不可考之中,而遂以为其道止如此,可不痛乎!故自后世若荀卿、司马迁、扬雄,皆不足以知圣贤之言。迁之不知,以其浅也。至于雄遂从而深求之,是以有天地近远之论,而为幽眇奇怪之辞,将以其不可易知者而求至于圣人。然则雄之陋与迁均也。虽然,为今世之知言者,则又有异焉,以性为不可不言,以命为不可不知,凡《六经》、孔子之书,无不牵合其论而上下其辞者,精深微妙,茫然而不可测识,而圣贤之实犹未著也。夫由前之浅,是不求之于心也;由今之妙,是不止之于心也。不求之于心与不止之于心,然则圣贤之难至,果非学者之患矣哉!
庄子 南宋 · 叶适
孔子既没,而邹、鲁之士传其学,以《礼》为守,以《诗》、《书》、六艺之文为说,以尧、舜、文、武为据,以身为本,以天下国家为用,先诚意而后法令,尊信义而贱功利。然而君德益衰,世变益讹,其学不能信于天下。于是诸侯辨士方羊而起,各以其所闻著书,一切反理而任辨,分流异门,争自为家,莫不非讪尧、禹而嗤鄙孔氏,枯槁者以自高于山林,驰骛者以擅事于诸侯,是以孔氏之徒深疾而力排之。虽然,是可罪也。王化不明而无以养天下之才,彼其智不足以知圣人而不能自蔽其所见,又变于俗而趋于利,故其势不得不背道而驰,则君子哀之可也。若庄周者,其智足以知圣人矣;其于君臣父子之序甚明,本末度数之宜甚详,《六经》之要言,德刑赏罚之道,命义祸福之说,指事离情而无不毕极其至,而不变于俗,不趋于利。然至其所诋訾笑侮,自黄帝以下,圣贤之所以更履世患而身亲其忧,至于孔子老死而不遇,其忧为最深者,而折旋俯仰,形容其穷困不自得之意,又设为老聃、莱子所以教诏迷复之辞,其慢易讥谑乃特甚于诸子。其知之最深,其玩之最甚,譬犹识律者之傲法,乃皋陶之所宜诛,其罪过于愚民之不知而冒为之者也。然则庄周之罪大于诸子,孔子之徒所宜深疾而力排之矣。乃反以为文而好之,甚者以为能助孔子之道;而又言其能自托于道术,若老聃、列禦寇之流,因外而不辨。或见其书奇伟放溢,如河汉之无涯也,而不能察其所穷,因畏之而不敢辨。其辨之者有矣,则以为真老聃、列禦寇之流也,故虽辨之而不得其情。是数者,岂不皆过哉!夫周之所闻于老聃、列禦寇者浅矣,乃不若其得于圣人者之深也。知伏于不知,言至于不言,物之不齐以其齐,桔槔之为用而鷾鸸之为使,其自喻其身若腾猿之在枳棘也。夫聃与禦寇之道,岂若是而已乎?至于宗庙、朝廷、乡党行事之所尚,仁义、分守、刑名、原省之所次,五变而可举,九变而可言者,圣人虽出而治天下不能废也。盖尝反覆其书而深悲之。嗟夫!庄周者,不得志于当世而放意于狂言,湛浊一世而思以寄之,是以至此。其怨愤之切,所以异于屈原者鲜矣。虽然,诸子之书,害小而已息;庄周之书,祸大而长存。自周之书出,世之悦而好之者有四焉:好文者资其辞,求道者意其妙,汩俗者遣其累,奸邪者济其欲。此四者,君子小人之杂也;杂而未定,而周以说乘之。是故人道之伦颠错而不叙,事物之情遗落而不理,以养生送死、饥食渴饮之大节而付之于傥荡不羁之人,则小足以亡其身,大足以亡天下矣,可不惧哉!盖周之书大用于世者再,其极皆为夷狄乱华、父子相夷之祸,然则杨、墨、申、韩之害,曾不若是之远已。夫侮而玩之,意造而纵言,知是道之不可易而欲强聒以为戏,不幸而有庄周之辞焉,则其流患于天下盖未已也。呜呼!
扬雄太玄 南宋 · 叶适
《易》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又曰:「圣人之情见乎辞」。《易》之为道也,有以见天地之心;后世之为《易》也,有以见圣人之情。天地之间,杂剥解散,更逝迭移,孰能测之哉?其所以相维而不去,不相待而相为使者,圣人有以见其心也。故圣人之所以得其心也,皆见乎书;后世之人,徒私以其情求之,而不能见圣人之情。夫不见圣人之情,而天地之心尚奚得焉!故其书仅存而道不明。夫模阴阳,测宇宙,绵络内外,出入万物,此几足以求圣人之情与天地之心矣。虽然,未也。扬雄为《太玄》以准《易》,世多讥之。《易》准天地而得天地,《玄》准《易》也,几得《易》也。得《易》而得天地矣,夫何伤,而又奚讥焉!天下患《易》之难知也,庶乎因《玄》而通之。今考其书,以求圣人之意而不得者三焉。非以病《玄》也,求通乎《易》而已矣。数起乎一,转入于万物,其往无穷,分而为二十四节以应寒暑,其候杂而无差焉。是星官历师能之,而非圣人之所以为《易》也。分之,挂之,揲之,扐之,有祸有福,有从有违,是有《易》者之事,而非圣人之所以为《易》也。《玄》曾足以准之乎?天地之与人也,杂揉众大,恝然而不相及也。幽而不明,微而不章,浑沦而不能知,是其初也。圣人以为何以治之,夫是以见其要而执其纪,而名之为《易》。夫其杂揉众大、幽微浑沦者,皆《易》也,而后天地之道粲然矣。于是立之卦以告之,重之画以明之,以为其所以《易》者如是也。探鬼神之赜而出之,钩阴阳之动以陈之,以为是卓然而不可惑也。聚九州四海之珍,藏于一人之耳目而使得兼焉,将以明己也,非以衒己也。然则圣人之所以为《易》者,明天下而已矣。其义明,其辞微。天下见其辞之微而真以为不可识也,而不知其所以明之也。今夫《玄》之书,起冬至之首而终于养,备一岁之辞,循而索之,若贯珠焉,是未始不明也。而其名曰《玄》何也?其言曰:「天以不见为玄,地以不形为玄,人以腹心为玄」。又曰:「晦其位而冥其畛,深其阜而渺其根,攘其功而幽其所以然」。呜呼!得之矣。彼固以为圣人之《易》者,期于天下之不能明也;则吾之所谓《玄》者,亦期乎天下之不能明而已矣。是以出乎罔,入乎冥,其思莹莹,莫见其情。且《易》之明也而天下晦之,《易》之显也而天下隐之,此圣人之所痛也。今顾而得《玄》焉,是其准《易》也,而微若是乎!噫乎!《易》其愈微乎!然则《易》之不明,《玄》佐之也,是其不得者一也。卦之有八也,是文字所以从生也,时也,义也,德也。其为六十四卦也,犹其为八也。《彖》以实之,象以形之,爻以备之,所以明其义之必然也。圣人之与愚夫愚妇,上古之与后世,皆用之而不能违者也。六十四合而《易》可见,《易》见而天地可准也。以正以反,以冬以夏,错出而致其顺焉而已耳。今夫《玄》之有八十一也,其所以明名是首者何也?岂将以助天下后世之用,使之若用《易》之六十四者也?抑徒以自记其阴阳之候而已者也?为历则无以其义,为义则无以其历。且其名也,杂取于文字之馀而非其要,则天下之人有不能用也。其道顺,其词逆,其使天下之人由于其中以至于其养者也。《易》以逆为顺,故天下能从之;《玄》以顺而求其不敢逆也,则惧夫天下之不能也;是其不得者二也。名之为《易》者,上古之圣人也,道也;卦,伏羲也;重,文王也;彖,孔子也。盖圣人之始作也,自以为名;而后世犹患其微,是以圣人更起而名之。至于孔子,以为足矣,然而不终于《既济》,而终于《未济》,所以见《易》之无穷也。后有作者,庸讵知焉!今夫雄之为《玄》也而已名之,参摹四分而已首之,及《表》,及《赞》,及《测》、《冲》、《错》、《莹》、《易》、《文》、《告》,凡《易》之词无所不具。以一人之思而备群圣人之力,是其所以为准《易》者耶?虽然,此《既济》之《易》耶?此《未济》之《易》耶?言《既济》者,使之愈明而不愈微;言《未济》者,其略可也,而何若是之详焉!是其不得者三也。噫!雄之为书劳矣。
左氏春秋 南宋 · 叶适
《春秋》所以讥刺挹损,皆衰世之事也,而名之曰经,以训天下,学者疑焉。左氏去孔子既远,当战国之初,然以其所闻于弟子之论,采国史之旧文,次其本末以示后世。学者不能读,乃更以为阴谋权术之书,世之欲苟简以赴功者,皆挟左氏以自重。武夫庸人,又暂学以文其阙,其道或足以济乱,而不知其所由乱。而操笔之士,又特取其文义之不类于今者,窃窃然而模之。至其援绳墨,演凡例,以考《春秋》之大义,则往往以为乖异而不合。然则是书其无传乎?夫人心有广狭,则其观物有小大,学者患焉,故略论著其大槩。天下之治也,礼义在于中国;其乱也,礼义在于夷狄。当成周之盛也,夷狄之人皇皇焉思与其礼义而不得者,非以为贱而不足治也,笃于治中国者,其道不可以治夷狄耳,故礼义备而中国无隙。及其衰也,舍其国而治夷狄。夫治夷狄者失中国,失中国者,失礼义也,故夷狄之人执礼义之权以与诸夏抗。秦、楚浸大而齐、吴、鲁、卫弱焉者,礼义失也。至其甚也,崎岖蛮越之间,高山大川之外,种居荐食之人,徒委冠带而称霸于上国,则周之衰极矣,此逆顺之理也。观逆顺之理者,可以知治乱之所从出矣,而左氏录之。王道之行,人才无智、愚,无贤、不肖,一由于至正。其既变也,贤者追思古义,变色太息而言之,故其高者以慕,下者以畏。道微而不继,则畏慕之心止而随世之俗成;及其久也,世远风移而不自知也:盖其变之有渐而废之有始,而左氏录之。古者国必有宗,宗各有族,比联维附以持其国,卿辅大夫不求于他,其国祚之短长,视其公族之兴废,士农不变,工贾不迁。其为士者,所以成德也,非所以求显也,而左氏录之。古者严祀而尊神,重时而从天,口无造言,必称先民,心无造虑,必求之蓍龟,故其民资厚而易治,而左氏录之。古者审乎性命而定乎吉凶,忠信敬义之目,后世之所诵说而不能明者也。古之人,节之于事,一事之曲折而数德者必间见焉,皆可以指言而名举也,而左氏录之。古者上有常世,下有常役,公卿、百僚、牧圉、皂隶,贵贱相承而不相袭处,民无崛起以干大柄,推其族姓,咸有本始,知其与天地并生而不知自弃其身,左氏录之。古者物有定体,德有常容,忧乐有由,歌哭有所,虽当乱世,情性未失,验其祸福,不差毫发,左氏录之。古之人,通乎道德之意,管仲相齐,子产相郑,后世贤之,而叔向、晏子不以为能也。所陈三王之上,经纪伦类,广大不穷,达者识之,可以范世,左氏录之。古之用兵,先治胜而后战,奔乱为败,失将为灭,不多杀士。其行师有法,其杀人有礼,故干戈不以斗而犹无孙、吴之术,左氏录之。秦、汉浅略,庶几得闻尧、舜、三代之遗言,足以自治,于其事最严,于其身最切,其载之者鲜矣,而左氏录之。子臧逃曹,不敢失守,季札避吴,四传而不易其志,其义纯洁,其言不夸,而况太伯、夷、齐乎!左氏录之。古者以礼致天下之治,春秋乱矣,然而阶庭筵几之上,苟得从礼者,犹足以治之而不至于乱也,左氏录之。凡左氏之所录者,将以翼扶《春秋》以待后世之择也。盖《春秋》之祸,大纲已易而小纪未坏。大纲已易,故夷狄化为中国而不能正;小纪未坏,故三代之诸侯,其存者犹数百年。夫溯其末者可以反其本,迹其衰者可以见其兴,《六经》之外,舍左氏其谁欤!
战国策 南宋 · 叶适
古今之士,能以口舌轻重安危人之国者,无甚于战国;君之求士急而礼之卑,士之得利速、挟势重者,亦无甚于战国。六国不相振而至于亡,而始皇、李斯迁怒,禽灭其人,烧除其书,盖天地之大变,更数千年而未复,天下以其祸福之报归罪于士大夫。六国土地最大,而其为国之政,天时、人事、农桑、地力、祠祀、亲宾之节,皆无所见,独其游士以策干其君,辨兴亡之效于反掌,使之立致重宝尊位,割先人之地以中其欲者,具之于书,其饰辞成理,有可观听。以此知六国之君,劫于游士之说,合天下之兵以剡之而不暇计其国家,而士之不义无行所以致此极者,亦其流靡使然欤!夫因其流靡之使然而罪之者,为世俗之论可也,若天下何赖焉!先王知天下者,一人之所能有而非一人之所能为也,是故以天下而为天下。夫以天下而为天下者,隆民之所尊,教民之所贤,用之以时而不使壅,养之有源而不使息,故其要在士。周之盛时,其论士之法详矣。盖其比、闾、族、党、乡、遂之民,莫不有学,而京师之学,天子亲临视之,农、商、工、贾之髦异者,皆进之于学而教之礼、乐、射、御之事;京师有三岁之宾兴,而诸侯之君又皆以贡士为贤否;会其祭而为之赏罚。夫士进得事于天子,退得臣于诸侯,为善于家者,知其必显于朝也;修身于私者,知其必用于公也;是故自重难进而不为干世之行。故有秀士、进士、俊士、造士之目,有贤、圣、君子之德,而宣为大夫、为公、为卿之官。故周人之治所以称为太平之世者,以其得士之多而为用者众也,夫士何尝负国家哉?其后周衰而取士之法坏,独一宣王能修之。未几奔遁于戎,人主自救不给,不知起天下之士以自辅,而取士之法废不复讲,京师之学先废,而周人反皆去为商贾负贩之业。诸侯不复贡士,而下国之才绝望于王都,其豪杰皆屈意俛首而为陪臣。然则周之不振,非诸侯之罪也。虽然,诸侯犹知自用其士,则士犹各自贵于其国。其后诸侯失政,则虽其一国取士之法亦废矣。天下之士望望焉而无归,则皆自附于大夫之家,食其斗升之粟,则为之屏首受戮而不敢悔。若孔子弟子,皆天下之高才异能者也。犹未免去为家臣,独公皙哀季次未尝仕,而颜渊、闵子骞不及仕,见称于门人。呜呼!士之不遇,至此极矣。孰知兼并之祸吞灭无馀,故家旧俗亡失世次,则天下之士盖有愿为家臣而不得者耶!夫三百馀年之间,天下不复有论士之法,以至于天子、诸侯、大夫,皆不得为之臣矣,然后及于战国之时。则士何以自业于世而不恣睢四出,奋口舌之能以要其君之位而自快于一时者哉?孟子谓宋句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然则游于战国者,乃其士之业。游说也,游侠也,游行也,皆以其术游。而椎鲁之人释耒耜,阡陌之人弃质剂,相与并游于世。子不难于诈其父,臣不难于胁其君,士不难于卖其友,黄金横带,从车粱肉,以偷乐焉而已矣,而尚奚择哉!故曰其流靡使然也。夫因其流靡之使然而遂罪之,则禽灭其人而烧除其书,岂独始皇、李斯有是心欤?噫!后世之士,当其盛满之际,举选之道阙,去家捐亲而游于天下,其流靡以至于不义者凛凛矣,非惟战国之时为然也。而遂从而罪之,则天下何赖焉!然则举而措之而已矣。
史记 南宋 · 叶适
述作其难事乎!孔子之时,前世之图籍具在,诸侯史官世遵其职,其记载之际博矣,仲尼无不尽观而备考之。故《书》起唐、虞,《诗》止于周,《春秋》著于衰周之后,史体杂出而其义各有属,尧、舜以来,变故悉矣。其在于上世者,远而难明,故放弃而不录,录其可明,又止于如此,然则可谓简矣。使仲尼之意犹有所未尽而必见于他书,则法当益详;惟其以为不待他书,而古今之世变已尽见于此矣。然则法简而义周,后世可不深思其故哉!夫尧、舜相继二百馀年,而《书》之所纪者十一篇,今其在者二篇而已。尧、舜之大法垂于无穷者,既已尽见于二篇之中,然则果不欲其详也。且以世求年,以年求时,以时求月,其间事之当否,人之贤不肖,政之迁革,是何所不有,安得而尽录之?夫其随世而化,则不著见于后世何伤!盖其治乱兴衰,圣贤更迭,与夫桀、纣之大恶,不可使之不传;而纤细烦琐,徒以殚天下之竹帛而玩习后世之口耳者,圣人固宜其有所不录也。噫!太史迁不能知圣人之意,而纷然记之为奇以夸天下者,何耶?迁出秦人之后,诸侯之史皆已燔灭而不可见,然犹傅会群书,采次异闻,如此其多。使迁如圣人尽见上世之书籍,衒其博而不能穷,将如之何耶?战国之人,尚诈无义,贼天地君臣之大经,苟以奉一时之欲;而楚、汉之兴,其事迹又皆已浅近苟且而不足信。使圣人处此,固绝而不书,虽书之且不使尽见。何者?天下之事,惟其有一人述之,是以不可磨灭。若夫豪商、大贾、奸人、刺客之流,优笑之贱,日者之微,莫不奋笔墨之巧以示其能,使后世之士溺于见闻而不能化,荡于末流而不能反,又况残民害政之术尽出于其中哉!嗟夫!其意深矣,远矣。此述作之所以为难,非圣人不得尽其义者也。战国之时,著书甚众,更秦皆不复行。苟使《六经》之学得不泯绝于世,则诸子异说亦可以已矣。自迁发其端,而刘向始尽求而叙之,异端之学遂以大肆于后,与圣人之道相乱。呜呼!天下之人所以纷纷焉至今不能成德就义而求至于圣贤者,岂非迁之罪耶!读其词之辨丽奇伟,而纵横谈说,慷慨节侠,攘臂于征伐之间者,皆蛊坏豪杰之大半矣。夫至言大道不足以辨丽奇伟,而辨丽奇伟必出于小道异端,然则迁之得失,尽见于此矣,其叙秦始皇、汉武帝巡狩、封禅,穷奢极欲,与其尽变先王之政以开货利之门者,本以示讥耳。然后世皆即其术而用之,与夫战国、秦、楚之事,皆天下之人所资取以为不肖者。然则述作之大义,夫岂力,是有以使之矣。天下之祸,无大于莫之使而自亡;自亡者,非天也,其人而已矣。天下至大也,其存亡之数至难也。故其上则有至仁而伐不仁,其次必有英雄为之役,最下而奸雄之人或执其国家之命,势强力厚而不能舍。夫视其国本之所由兴,或久或近,而有是三者,则其国不得不亡,是固有以使之也。以汤武而当桀、纣,桀、纣安得不亡!此所谓至仁伐不仁者也。秦之亡也有项羽、高祖,隋之亡也有太宗,虽秦隋之暴有以取之;然当是时,投袂徒手而大呼于天下者,皆一世之豪杰,其智勇强力足以号召天下而服役之。况于高祖、太宗,非有尺寸之势,而天下之士望风奔走,其为之臣仆而不惮,则所谓有英雄为之役者,亦天命之所宜然也。曹操、司马懿与夫南、北篡夺之际,已尝收其天下之权而自有之,使其臣民士大夫之众,委国而听威福于己,远者或至数世;一旦得其便,遂扼而取之。盖势去力孤而不敢较,则所谓奸雄之人执其国家之命。而出于是三者,则亦若天之使然耳。夫东周与唐,方其革命之时,未尝有是三者之事,而其为国又皆已数百年矣。其遂至于亡者,岂非莫之使而自亡,非天之命而其人之罪哉!虽然,周自东迁之后,天下非无奸雄之君也。盖其外自相攘,无所不至,独存周之名位而不敢废,待其力尽而后自亡,则犹有辞于天下。若夫黄巢,特以饥困无赖,聚为盗贼,以窃衣食,不幸吏不能胜,使之浸淫。其意不过望一招降之赏,而唐之大臣又吝而不肯授,是以转斗蛮岭之外,遂入京师,如履无人之地。巢虽不就,而其所建置之盗贼卒以亡唐。若朱全忠、杨行密之徒,使其当英雄并逐之际,秦、隋之间,其智与力,俛首一校以供鞭箠之不暇,而曾谓其足以立于天下以分其壤土哉?以唐之大,其为国之久,岂无深固难拔之势?幸而无英雄为之役,无奸雄收其权,不至于智力之不可较,而盗贼小人共起而亡之,何欤?是其势有自亡者矣。然则其存亡之数,盖有非天之所能为者也。隆栋大宇,有小阙桡之处,非震雷崩石不足以摧之;及其坏陋颓朽,梁梠摧折,一朝自仆,三尺之童拾其腐败之馀薪而爨之而已耳。负千金之宝,遇贲、育之盗,力不能胜,杀而夺之可也。如使病悸僵伏而不能进,则田中之夫发箧而分之矣。呜呼!知天下有自亡之势,而非天命之使然,若唐之最甚者,而盗贼之不肖犹足以得国,则人主其可不惕然而自惧哉!
总述 南宋 · 叶适
道不可见,而在唐、虞、三代之世者,上之治谓之皇极,下之教谓之大学,行之天下谓之中庸,此道之合而可名者也。其散在事物,而无不合于此,缘其名以考其实,即其事以达其义,岂有一不当哉!变周为秦,上下皆失,而天下之道亡。汉兴,而天下之人意其有在于《六经》、孔氏之所录者,于是《礼》、《易》、《诗》、《书》分门为师,补续简编之断阙,寻绎章句之同异,因而为言者又数百家。当其时,大合诸儒于石渠、白虎之殿,九卿承制难问,天子称制临决,莫不自以为至矣,而道终不可明。故晋求之老、庄,梁求之佛,其甚也,使人主忘天下之富贵而听役于其言,忠智贤明之士因之以有得者,亦莫不自足于一世。南北离阻,道术湮灭,至唐起而一之,刺采百家众说,祖述汉世经师之旧,而名其书为《正义》,使天下皆取中焉。然则于圣人之道,亦莫不自谓既明而无蔽矣。夫其或出于章句,或出于度数,或出于谶纬,或甘心于夷狄之学,岂不皆以为道哉?观其一代之议论,士之生于其间自为豪杰者,亦何独以远过!然则缘其名以考其实,即其事以达其义,岂非无一之当哉?夫未尝求之于心,而沿习于口耳之末流,幻妄于赘附之奇庞,则虽以二千馀年之久,欲挽而复于三代之上,固宜其有所不厌。而中间自为阙绝不继之世,则亦何怪于此,而治乱兴亡之所由,可胜道欤!是故今世之学,以心起之,推而至于穷事物之理,反而至于复性命之际,然后因孔氏之经以求唐、虞、三代之道,无不得其所同然者,而皇极、中庸、大学之意始可以复见而无疑。呜呼!发之而使明,操之而使存,扩之而使广,养之而使全,久之而使化,是心之用,何以异于唐、虞、三代之圣人哉?虽然,是下之教也,上何以治?上不以治则不求,下虽以教而不辅,然则天下何以治!唐、虞、三代,内外无不合,故心不劳而道自存,推之父子而合,推之君臣而合,推之兄弟、朋友、夫妇而合,上合天明,下合地性。今之为道者,务出内以治外也;然而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妇,常患其不合也。守其心以自信,或不合焉,则道何以成?于是三者或不能知其所当施之意,而徒饰其说以自好,则何以为行道之功?故夫昔以不知道为患,而今以能明道为忧也。夫上有治,下有教,而道行于天地万物之中,使无以异于唐、虞、三代之世,然后可以无憾。故具列其义,天下得详焉。
皇极 南宋 · 叶适
《洪范》之于皇极也,以八为一;皇极之于《洪范》也,以一御八;箕子以为微眇而难见,故从而敷言之。天下因箕子之言而求其所谓极者,则已众矣,顾其微眇而难见者犹在也。古之圣贤,其析言于事物,甚辨而详,至于道德之本,众理之会,则特指其名而辄阙其义,微开其端而不究其极。夫非谓皇极而后然也,曰:极之于天下,无不有也。耳目聪明,血气和平,饮食嗜好,能壮能老,一身之极也;孝慈友弟,不相疾怨,养老字孤,不饥不寒,一家之极也;刑罚衰止,盗贼不作,时和岁丰,财用不匮,一国之极也;越不瘠秦,夷不谋夏,兵革寝伏,大教不爽,天下之极也;此其大凡也。至于士农工贾,族姓殊异,亦各自以为极而不能相通,其间爱恶相攻,偏党相害,而失其所以为极;是故圣人作焉,执大道以冒之,使之有以为异而无以害异,是之谓皇极。天地之内,六合之外,何不在焉?立于不测,传于无穷,并包洪濛,执知其终!夫非为其有此极耶?故皇极无不有也,而其难在于建;建极非难也,而其难在于识其所以建。天畀之,禹受之,武王虚己而访之,箕子斋戒而言之,皆非极也,皆建极也。故曰其难在于建。虽然,后世之建极而能尽合乎箕子之言者,何其少也!故曰其难在于识其所以建。夫极非有物,而所以建是极者则有物也。君子必将即其所以建者而言之,自有适无,而后皇极乃可得而论也。室人之为室也,栋宇几筵,旁障周设,然后以庙以寝,以库以厩,而游居寝饭于其下,泰然无外事之忧。车人之为车也,轮盖舆轸,辐毂辀辕,然后以载以驾,以式以顾而南首梁、楚,北历燕、晋,肆焉无重趼之劳。夫其所以为是车与室也,无不备也。有一不备,是不极也,不极则不居矣。是故圣人顺天之五行,敬身之五事,纪以协于天,政以齐于人,蓍龟吉凶以占其心,雨旸燠寒以證其外,而又刚柔正直以平其施,五福六极以示其报。盖其忧勤恐惧,上下惕息,不敢怠荒,而事物之来者无不应也,防患救变之术无不有也,使其犹可以为者无不尽也。然后天下之淫朋比德、不协不罹之士,有能有为、好善欲利之人,至于偏党异类、强暴难化者,相与并生交养于其间。其消沮驯服,沾渍润泽,会彼归此,盖自一而出者至八而止,自八而入者至一而尽,其义无馀矣。此《洪范》之所以为九而皇极之所以明八者也。茍为不然,得其中而忘其四隅,不知为有而欲用之以无,是以无适无也,将使人君何从而建之,箕子之言何从而信于后世哉?当尧、舜之时,与其臣四岳、九官、十二牧建之。其最大者,禹以水土,稷以百谷,伯夷典礼,皋陶明刑,皆建极者也。其后桀不能建,汤以诸侯建之,其臣伊尹、莱朱之徒与其后世更起而建之。其后纣不能建,文、武以诸侯建之,其臣若周公者建之最备,其极最大,故天下之言治者归于周。自是以来,其建者未尝绝也。安于逸乐而不知建,则其极倾挠而日危;困于寡陋而不能建,则其极疏阙而难居;有所制而不暇建,则无极而自亡;自出其智力而不以众建,则亢爽而不安;以众建而不能大建,则其极朴固鄙近,可以茍安而不足以有为:治乱之效,皆在是矣。虽然,《洪范》言天人报应之际备矣。而不及于刑。然则刑者,以人治天而非天之所以畀人也。而自秦、汉相传,皆以刑赏为治,则既失建极之本意矣,况皇极乎!
大学 南宋 · 叶适
脩其身而后推之于天下,古之帝王莫不皆然,此学之所谓大也;智足于其身而不及脩,不能治天下国家而能顺天下国家之所以治,此学之所谓小也。学无小大之异也。书有刚柔比偶,乐有声器,礼有威仪,物有规矩,事有度数,而性命道德,未有超然遗物而独立者也。学而不至,至而不合,合而不能遗忘,故君子小之。虽然,不可废也。古之人以小养大,今之人以大遗小。以小养大者,未有不大者也;以大遗小者,未有能大者也。《大学》之说备矣,始止于善,终明于德,不待外物而自为正。其用于天下国家也,若环之无端,其序若升高者之于阶,不能以其足为先后也,可谓切且至矣。而孔氏未尝以学语人,何哉?孔氏没百有馀年,子思、孟轲继之,其说自亲亲敬长之心达之于天下,虽匹夫匹妇可以能行焉,而不若此其备也。盖汉之儒者杂记礼乐之言,始并取而载之,又太阔远;而至于今乃始光明盛大于世,以弥纶六经百氏之道,为圣人之遗书,而天下之人非是则无以学也。道之不一久矣。王政阙而礼乐坏,礼乐坏而民性失,目无正色之视也,耳无正声之听也。自外而入者,其不为夷狄者几何!惟其心之不可变。性之不可忘,由中而出者,犹可以复得于圣贤之旧,则是书存焉耳。虽然,道难言也。意可形也,心可存也;在意为诚,在心为正,夫然后修其身,齐其家,以至于天下,而是书既言之矣。致知格物在心、意之先,为大学之要,而是书不言焉;非不言也,不得其所以言也。呜呼,岂其难言欤!古之人,其学之也愈大,则其守之也愈微;其守之也愈微,则其取之也愈近。呜呼!岂以夫致知格物者为愈近而不必言欤?其不言也,而世皆以学求之,几得其似而非其真,于是意诚而非其意,心正而非其心,以是而施之于天下国家也,几何其不以毫釐而谬寻尺也!盖世有得熊蹯者,知其美于百味也,而不知其所以食之;虽食也,比于庖丁,则犹为不知味而已矣。夫内有肺腑肝胆,外有耳目手足,此独非物耶?其主是物也,大为天地,幽为鬼神,微为虫鱼,远为万世,皆得而主之。此孰主之也?是其人欤?是其性欤?是未可知也。人之所甚患者,以其自为物而远于物。夫物之于我,几若是之相去也,是故古之君子,以物用而不以己用;喜为物喜,怒为物怒,哀为物哀,乐为物乐。其未发为中,其既发为和。一息而物不至,则喜怒哀乐几若是而不自用也。自用则伤物,伤物则己病矣,夫是谓之格物。《中庸》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不以须臾离物也。夫其若是,则知之至者,皆物格之验也。有一不知,是吾不与物皆至也;物之至我,其缓急不相应者,吾格之不诚也。古之圣人,其致知之道有至于高远而不可测者,而世遂以为神矣;而不知其格之者至,则物之所以赴之者速且果,是固当然也。夫如是,则意不期诚而诚,心不期正而正,而天下国家尚何足为焉!且物格而后知至,是其在卓然之中与吾接而不能去者也。然则古之人以为不必言而世未之察欤?使其察是而后得之于心,则放之天下国家而准矣。
中庸 南宋 · 叶适
道原于一而成于两。古之言道者必以两。凡物之形,阴、阳,刚、柔,逆、顺,向、背,奇、耦,离、合,经、纬,纪、纲,皆两也。夫岂惟此,凡天下之可言者,皆两也,非一也。一物无不然,而况万物;万物皆然,而况其相禅之无穷者乎!交错纷纭,若见若闻,是谓人文。虽然,天下不知其为两也久矣,而各执其一以自遂;奇谲秘怪,蹇陋而不弘者,皆生于两之不明。是以施于君者失其父之所愿,援乎上者非其下之所欲,乖迕反逆,则天道穷而人文乱也。及其为两也,则又形具而机不运,迹滞而神不化。然则是终不可邪?彼其所以通行于万物之间,无所不可,而无以累之,传于万世而不可易,何欤?呜呼!是其所谓中庸者邪!然则中庸者,所以济物之两而明道之一者也,为两之所能依而非两之所能在者也。水至于平而止,道至于中庸而止矣。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何谓也?曰:「是智巧果敢之所不能为也」。去其所以不为者,自丘山而至于毫釐,极矣,然而毫釐未去也。为则遂于一,不为则留于两,然则是不能为而不能不为也。古者以天下之至圣而行愚夫愚妇之所能行,极天下之高明而道众人之中庸。后世不然,其视中庸也精而学之也粗。所谓智巧果敢不能为者,非以智巧果敢为不足用也,以其所能为见其不能为而已矣。诚者,何也?曰:「此其所以为中庸也」。日月寒暑,风雨霜露,是虽远也而可以候推,此天之中庸也,候至而不应,是不诚也,艺之而必生,凿之而及泉,山岳附之、人畜附之而不倾也,此地之中庸也。是故天诚覆而地诚载。惟人亦然,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君臣父子,仁义教化,有所谓诚然也。是心与物或起伪焉,则物不应矣;高者必危,卑者必庳,不诚之患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何谓也?曰:「此明其所以为诚也」。未发之前非无物也,而得其所谓中焉,是其本也枝叶悉备;既发之后非有物也,而得其所谓和焉,是其道也幽显感格;未发而不中,既发而不和,则天地万物,吾见其错陈而已矣。古之人,使中和为我用,则天地自位,万物自育,而吾顺之者也,尧、舜、禹、汤、文、武之君臣是也。夫如是,则伪不起矣。故中和者,所以养其诚也。中和足以养诚,诚足以为中庸,中庸足以济物之两而明道之一,此孔子之所谓至也。《中庸》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智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何谓也?曰:「此中庸之失也」。由周而后,天下之贤者、智者常过之,愚者、不肖者常不及也。过者以不及为陋,不及者以过为远,二者不相合而小人之无忌惮行焉,于是智愚并困而贤不肖俱祸。呜呼!孰知君子之中庸耶!
傅说 南宋 · 叶适
圣贤之所为过乎人者,不恃其力之足以致物,而忧其心之未能通物。一人御于宫中,昧爽而起,天下之物有非吾之所求而自至者千万也。所以为应之之具,曰可否、予夺、爵赏、生杀而已,皆因其求而设以予之。吾唯无言,言则天下无不听命。暂出于我,而天下之人被之者,或惨怛而畏,或欢乐而慕,或去贫贱而得富贵,或失尊荣而就忧辱。其效如此,夫是谓之力足以致物。夫徒恃其力之足以致物,则吾应物之道浅而心之所存者狭矣,是以古之圣人于此不存焉。嗟夫!后之人君,任势与力以待物之自至,而心犹不加或反失之者众矣,若之何其能如古圣贤之事耶!世多言高宗之用傅说,自徒步役夫超为公相,而不拘牵于法度,以致治功,且叹后世君臣相遇之难。若此者,岂足以言高宗耶?夫高宗以聪明过人之资,此其于天下国家之治,可以当之而无疑者矣。宅忧而谅阴不言,是也;既免于忧而犹不言,何耶?曰:「不敢言也」。不敢言者,恐己德之弗类也。然则其果弗类耶?能弗敢言于免忧之后,曰己德弗类者,此高宗之聪明所以为过人也。当是时,举朝之臣,公卿大夫之位未尝阙也,冢宰、四岳,皆先王顾命之大臣所以托嗣君者也,高宗顾不任之耶?使高宗诚欲用贤耶?使大臣举而用之可也,拔吾之所谓贤者,亲贵之于疏贱之中可也。且虽未得其人,而商之政事犹未至于溃散不理,而忧之至于不敢言,何耶?交神明于天,赐之以所见之人,曰,「是为尔相也」。不求之于必可得之人而求之于不可知之梦,事近怪矣。然而高宗审其所梦之象而旁求之于天下,而并以其所梦之意告之于人,而举朝之臣与其天下之人,不怪且疑耶?使者四出,交错道路,而傅岩之野负版之役夫,俨然肖焉,遂载而去之,而说亦不辞,举朝之臣与其天下之人与其同役胥靡之人,其愈不怪且疑耶?既至而相之,命之为「砺」,命之为「霖雨」,命之为「舟楫」,命之为「瞑眩之药」,自比于「弗视地之跣夫」,其勤若是,其诚若是,何耶?以高宗之不言,且梦帝而得之,且形求而肖之,且举版筑而相之,且命之,则说宜有惊世之智,绝人之谋,而徒曰从谏、好学之类而已耶?而高宗又从而信受之,服行之,终始尊任之,卒以继伊尹之功而兴商,何耶?甚矣其不恃其力以致物,而以其心而通物也如此!盖尧之于舜,汤之于伊尹,文、武之于太公,虽非不言且梦,且以形求而得之,而自下以求其臣,齐心以通于物,亦必若是也。然则后世之君臣,何以言相遇之盛,而欲以傅说为比哉?挟一策,画一智,其色腼然,其辞赧然,而其君邈然不听且不视也;虽听且用,是将何为而求其为说耶?汉武帝知倪宽,宣帝知萧望之,唐太宗用马周,后世之所谓贤君,而其臣得相遇之盛若此矣,其不若此者可言耶?悲夫!其无以傅说之事干其君哉!有高宗之心而后说能为之用,不然,可强用耶?夫高宗之事,使其不出于孔子,则后世必废之矣。使后世之君能复如高宗之心,则不必出于孔子以为信,而其事显矣。
崔寔 南宋 · 叶适
昔子产告子太叔曰:「惟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若猛。夫火烈,人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弱,人狎而玩之,故多死焉;故宽难」。子太叔为政,不忍猛而宽,郑国多盗,子太叔悔之,于是尽杀攻萑苻者而盗少止。子产以为德不足而用宽,是诱人以轻犯法;待其乱而后大禦之,则人之得罪也滋多。故子产所谓猛者,将致重以省刑耳。然而夫子忧其说之偏,足以误世,故具论之曰:「宽猛相济,政是以和」;而又曰:「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遒,和之至也」。夫子产自言其为政之意以告子太叔,此岂一国之政所当然哉?而崔寔论天下之政乃推本于子产,以为严之则理,宽之则乱,累千百言,皆教人主以深刑,反失子产之意矣。至于考论汉事以信其说,甚多疏谬,盖申、商之所不忍言者。仲长统既以为当置于人主之右,而后世果从而好之。以疏论招实祸,无酷于此,不可以不辨也。夫宽严者,为政之势,而政不出于宽严;故善为政者,有必行之实而无宽严之名。人主谨操天下之大柄,使之无不在我,而天下惟吾之所欲为。当此之时,天下之从其君,若婴儿之赴慈父母也,虽宽且无所用之,严何施焉!天下之柄不幸有所分,则必自其分而收之;收之而不遂听,则或不免于用法,若宣帝之于霍氏是也。虽然,不度难易,不计浅深,而遽用法,则或以致乱者有矣,鲁昭公之于季氏,唐文宗之于宦官是也。夫不知其柄之所由分,而欲致区区之严刑以督责无罪之人,驱天下以叛己而助之决,则岂惟德不足之过哉?其愚闇而无智亦已甚矣。东汉自章帝而柄始分于外戚,和帝诛戮窦氏而柄始分于宦官。其后宦官、外戚迭相表里,盖北乡、顺帝之兴废,冲、质、桓、灵之更立,而天下之政在外戚、宦官者十九矣。当此之时,寔劝其君以严刑者,将何所用也?用之于内乎?则所以收外戚、宦官者有道,而非果于杀者之所能制。用之于外乎?则虽多杀长吏之贪奸者数十人,豪强大姓之不循法者数百人,平民缘以坐死者数千人,此何损于梁氏之权耶?而谓其可以兴汉乎?汉法苛重,而人主或不能尽持,故权臣因借以济其恶。李固、杜乔,天下忠义之望,累朝傅相之尊也,为梁氏相继陈尸于衢。其他以忤恨残灭者不知其几,而宦官、常侍之横,州郡轻以人命而资之者,弗称数焉。寔曾不见天下之势,而轻论天下之政,何耶?虽使其时君用之,用之于外而不能收其内,固不足有所救;而遗说著于后世,将遂从而深信之,岂不过甚矣乎!呜呼!人君其谨察天下之政而已。政柄无所分而法律不可乱,则不待为严而天下固已治矣。夫以宣帝之勤且明,足以治天下有馀矣,独恨其无人君之德而过于严耳;然且无妄刑滥杀之事,柰何诬之!元帝之衰,罪在用恭、显,杀萧望之、周堪、张猛耳;遽议其优游不断,可乎?孝文发仁政于一女子,是以变上世之肉刑。至于笞令之过,改法之失耳;乃谓其「以变法而行重刑,以严致平而非以宽致平」,其诬之也又甚于宣帝焉。夫文帝恭俭之福,岂不足以致治?今也必曰「其变肉刑以多杀人而后能有功」,何耶?寔不经如此,皆不足论。噫!欲治天下而必曰严刑而后治,亦见其无术矣。今天下计行轻刑日凡几人,行重刑月凡几人,行死刑岁凡几人。刑人相望,而奏报之书大半皆狱书也,犹曰「吾刑病不严」。呜呼!世有论政如崔寔者,可以痛哭之矣!
诸葛亮 南宋 · 叶适
君子欲有所立于天下,必使之无一不正而后从其君,皋、夔、稷、契之在尧、舜是也。其进退用舍,君臣相信,始终之际,使后世一一推考而可以无疑其间,故其功名特为盛大,而天下终莫能及。虽然,此其时不可常得,而天下之事不能以尽正,故君子必有以就其义而执其名,不然,则不可徒立于天下。伊尹、太公辅诸侯而兴,卒取其故所当得之天下而易置之,其事舛矣;而号为以仁义救天下之危,乾坤之息者复运,人道之绝者复续,故二人者可以行之而无愧。夫富贵利达,苟无以加吾之一毫,而贫贱忧患未尝不正其志,此一以见其无待于外矣。然则事其可以徒立哉!后世之君臣,若管仲相齐侯,始不禁其身之不义者足以害霸,而独操其权,然犹引区区尊周为名而用安夏攘夷为义。故柯之盟不以劫倍,宁母之会不以奸终,然而功名之陋盖自仲始。悲夫!始以大义不足之故而借于外以成功,后世因谓其不足为而尽去之,于此之时而欲用天下之士,乌得而用之哉?大义难就也,大名难执也,士之思欲有所立于世,欲乘其隙而取之,有终不可得者。范增请项梁复奉楚后,而张良乃为韩王报仇。当汉氏败灭之馀,其实已亡,而天下之士犹争其名,故拥兵专地,内制割以自利者,皆挟汉为重。而曹氏以得幼主之故,投会奋机,乃独收卷天下之太半。然天下之心知操之将遂取之也,于是孙权以不敢忘汉自立于江东。而刘备宗室之疏属,未尝有尺地一民之势,亦欲信大义于天下,故孔明教之西取蜀,南取楚。其后独以益州当天下十一之地,因曹氏禅代之时,乃绍汉为帝,东向而争,以恢复为辞。夫以孔明之智,非不知其不可也。且天下之心既已去汉而安为曹氏之臣矣,虽其子孙,安得而强之!而况于徒托其义以为名者乎?虽然,孔明不得此,终不可立于天下矣。虽其闭关绝栈,茍以一州自王,非有先人世守之旧也。而今年出师,明年出师,驱其民于必死之地以求不可必之功,此何为者耶?虽以战国之君臣处之,亦不过是。然知道者何乐于此!悲夫!孔明有三代君子之资,于其纤悉微密,能无所不用其义,不幸而不遭其时,使无兴汉之名,且不得自见于世。由此论之,仁义者人之所自尽,功名者人之所难必,有其具而不及试,亦已众矣,天下固未尝无其人也。今夫有昭然不可掩之名与义,非必借于外也。揭而用之以来天下之君子,虽皋、夔、稷、契可坐而得矣。而曰是不足用,一以茍简卑近,相与竭天下之命以自厚其身而已,则天下之君子固不得而用之,而独遗恨于斯焉,悲夫!
苏绰 南宋 · 叶适
治天下有常道,下不过为民,上不过为君,君民不过欲交得其所愿。人无异性,则古今无异时,其所以治之者一而已矣。《诗》、《书》所载,皆上古之俗也。其人之好恶、逆顺、哀乐、死生之情,微细出入何以少异于今世?知此理者,尧、舜、汤、武之治可复见于今日。盖其所以为治之道,必有相承而不可废者矣,非各务信其术而自为也。战国纵横,诸子辩士之学起,始取皇帝王霸之道别异而言之,以惑乱世主。其意以为帝不及皇,王不及帝,而霸之所以异于王者,以其弃道而任智,舍迂而趋近。夫帝王之道,非不大而可乐也,时异而不能行,民奸而不能胜也。而后世又有所谓彊国之术者,其说复异于霸。盖愈大则愈远,愈奇则愈近,变常用巧以求功于天下。夫平心克己,节俭爱人,务农重本,轻刑薄赋,此岂非为治之常,百世相承而不可变者哉?而韩非、商鞅、申不害之流,以为此皆帝王已行之迹,熟烂废格而不可施于后世;且悒然待数百年子孙之效,孰与吾身亲见其朝夕之功!是以意制彊国之术,务出于前人之所无有,惊骇其民而要束之;鄙笑先王以为不知出此,而何苦自为迂远难成之意。秦之亡天下,后世虽知其祸原于鞅,至于彊国之术,立见之效,则不能少贬而废之也。噫!由秦而至于今,天下之所以纷乱杂揉,上下相疑而不可治者,岂非失其常道而皆好异术以愚之哉!夫非民心之所有,则安能强而从我?今也见其不治而尤其术之未工,将复出于异,则天下几何而不亡!夫宇文泰之造周,当元魏败亡残灭之馀,奸雄挟制其命,分为东西。泰之所有盖鞅之故地,而苏绰起而佐之,其所行者,又止于计帐、文案、朱墨之程式耳,非有远大之务,欲为帝王者也。方高氏扼关而攻,西人凛然不能自保,则其为彊国之术,求立见之效,宜有出于韩非、商鞅之所未及者矣。而乃犹用古人治国之常道,爱之如慈父,训之如严师,作六条之诏以教守宰,始于清心以脩身,崇教化而尽地力,然后擢任贤人,矜恤狱讼,均平赋役而已,未尝有奇功过人之智也。使诚如鞅所论,则其迂谬无术亦已甚矣,尚何足以计功于争夺之时哉?而周竟用其术以兴,卒并齐灭梁,益以强大,无敌于天下。然则古人治国之常道,其果相承而不可废者欤?既已中弃于商鞅数百年,治国者以为不可复用矣,亦有用之而复验者欤!绰之身亲见富强之效,而周之存亡在于数世之顷,然则果非悒然远待数百年子孙而后可得者欤!观绰之所论,朴直钝弊,腐儒老生之所能谈也,岂其更元魏大乱之后,人之所不闻不知者,而绰骤用之,故反以为新奇而可喜欤?然则今天下之不治有由矣。举天下之人,皆能言绰之所言,皆能知绰之所知,是以朴直钝弊而不足用,其高者则务引帝王之事于荒眇难继之上、闻见之所不及,其卑者尽目前之苟且,或不能如韩非、商鞅有先定决然之智,又从而贸贸然求其所以为治之方。呜呼!治天下者岂有异术欤?夫惟通达高明之至,圣智深远之极,然后能力行熟烂废格之事而深信钝弊朴直之言,此唐、虞、三代之所以为大治而不可及也。若绰者,盖安能之,徒猎闻其一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