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杂论 其七 王虔裕立梁旗帜以解晋兵 北宋 · 晁补之
王虔裕,琅邪人。邢州孟迁降梁,为晋所围,太祖遣虔裕以精兵百人疾驰晋围,入邢州,迟明,立梁旗帜于城上,晋人以为救兵至,乃退。已而,晋兵复来,虔裕不能支。迁执虔裕以降于晋,见杀。
右《新史》第二十三卷。韩信用市人战,所以能变化若神者,其技惟不穷于披旗立帜之间故也。虔裕以百人入晋围,晋遽为解去,亦奇矣。得其一说而不知所以善其后,至其复来,安坐而受缚,真儿戏哉!
其八 李茂贞犯京师
昭宗以宰相徐彦若镇凤翔,李茂贞不奉诏。昭宗以茂贞不逊,不能忍,以问宰相杜让能。让能以谓茂贞地大兵彊,而唐力未可以致讨,凤翔又近京师,易以自危而难于后悔。昭宗怒曰:「吾不能孱孱坐受凌弱」!乃责让能治兵,而以覃王嗣周为京西招讨使,令下,京师市人皆知其不可,茂贞遂犯京师。昭宗为杀两枢密,赐让能死。让能曰:「臣固先言之矣,唯杀臣可以纾国难」。昭宗泣下沾襟。
右《新史》第四十卷。唐之衰也,以六军之士不能当一镇,其所由来渐矣。其患如大疽之著要害,终溃而死。而让能曰:「姑忍之以待其自溃而已」。夫岂无一朝之策,徼幸于复全乎?史称昭宗为人明俊,初亦有志于兴复,而外患已成,内无贤佐,颇亦慨然思得非常之才,而用匪其人,徒以益乱。夫国之将亡,虽有天命,然拱手而待灭,亦良可惜夫!
其九 李克用请击李茂贞
茂贞与韩建、王行瑜犯京师,谋废昭宗,立吉王保。未果,而李克用亦举兵。茂贞惧,乃杀宰相韦昭度等而去。晋兵已破王行瑜,请击茂贞。昭宗诏罢晋军。克用叹曰:「唐不诛茂贞,忧未已也」!
右《新史》第四十卷。唐所以未即亡,正以彊藩自相持也。使克用遂灭茂贞,唐之亡更速云。
其十 庄宗斩张彦而入魏
梁末帝以魏兵素骄难制,乃分相、澶、卫三州,建昭德军。魏、博、贝仍为天雄军,以贺德伦为节度使,分牙兵之半入昭德。效节军将张彦执德伦,纵兵大掠。末帝谕以诏书,彦裂诏书抵于地,乃迫德伦降晋。德伦惶恐曰:「惟将军命」。乃奉书庄宗。庄宗入魏,德伦以彦逼己,阴诉于庄宗,庄宗斩彦于临清而后入。徙德伦为大同军节度使。
右《新史》第四十四卷。庄宗所以得入魏,由彦叛梁而降晋也。其迫德伦以降晋,于梁则负矣,而宜无以得罪于晋也。然而德伦诉之庄宗,庄宗终以逼其长为不顺而斩彦。彦死,而魏人之心滋益服。呜呼!庄宗可谓有君天下之度矣。
其十一 张全义不欲掘梁太祖墓
张全义,临濮人,亡入黄巢贼中,后仕梁为魏王。庄宗入汴,自洛来朝,泥首请罪。改封齐王。初,庄宗欲掘梁太祖墓,斲棺戮尸。全义以谓:「仇敌今已屠灭其家,剖棺之戮,非王者以大度示天下也」。庄宗以为然。
右《新史》第四十五卷。全义草贼耳,其谏庄宗意虽德梁,而为此说,亦庶乎长者之言也。
其十二 太祖以文珂代王守恩
王守恩为静难军节度使、西京留守,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周太祖以枢密使将白文珂等军西平三叛,还过雒阳,守恩以使相自处,肩舆出迎。太祖怒,即日以头子命文珂代守恩留守。守恩方诣馆谒,坐于客次以俟见,而吏驰报:「新留守视事于府矣」!守恩大惊,不知所为,遂罢去,奉朝请于京师。
右《新史》第四十六卷。周太祖虽时已贵,方将兵有功,而守恩亦位高悍倨难制,至以尺纸自外易留守,顷刻而代。而守恩束手从命,上下怗息,不敢有一言。其取天位,非一日之势也。
其十三 刘处让为枢密使
唐制,枢密使常以宦者为之。自梁用敬翔、李振,至庄宗始用武臣,而权重将相。高祖时,以宰相桑维翰、李崧兼枢密使,刘处让与宦者心不平之。杨光远之讨范延光也,以晋重兵在己掌握,举动多骄恣,其所求请,高祖颇裁抑之。处让言:「此非上意,皆维翰、崧等嫉公耳」。兵罢,光远诉之高祖,不得已,罢维翰等,以处让为枢密使。凡所陈述,多不称旨。处让丁母忧,遂以其印付中书而废其职。
右《新史》第四十七卷《刘处让传》。枢密使自唐以宦者为之,内持权胁制人主,其患非一日之故也。庄宗改用武臣,而安重诲之徒实制朝廷。高祖夺以付宰相,名实称矣。虽其初,宦者、武臣不悦,至为罢维翰等,然卒废枢密使,不畀近习。握兵之人,自此始可谓有远虑者也。
其十四 高季兴朝京师
荆南高季兴,初为汴州富人李让家僮,梁祖奇其才。开平中为荆南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唐庄宗时,其下劝季兴入朝京师。既归,庄宗心悔遣之。季兴曰:「吾行有二失:来朝一失,放还一失。且主上百战以取河南,对功臣誇手抄《春秋》,又曰『我于手指上得天下』,其自矜伐如此,吾可无虑矣」。
右《新史》第六十九卷。庄宗能嗣其先志,复仇攘敌,遂灭梁而有天下。当此之时,威震诸侯,季兴惶惧,首以身朝,如庄宗之言,未大失也。而季兴遽知其无能为,自此遂安枕无勤王意。而庄宗不终其业,亦卒如其所料。观季兴虽始以奴隶,乘时乱离至拥旄钺,然智识如此,其跨有十州,传子若孙,岂偶然哉!
其十五 契丹请听盟约
契丹初常推一大人建旗鼓以统八部。某部大人遥辇立,时刘仁恭据有幽州,数出兵攻之,每岁秋霜落,则出兵烧其野草,契丹马多饥死,即以良马赂仁恭,求市牧地,请听盟约惟谨。
右《新史》第七十二卷。论者谓战国时,如燕、赵小国,内禦彊敌,外攘戎虏,孤立而无患,不闻其以币赂事人而偷安也,其说信然。观仁恭非有英杰之才,内困太原之讨,且殚其力,以求附梁,虑亡不暇,而犹能外病契丹,至反以马赂仁恭,求不侵扰惟恐不得,然后知昔燕、赵之所以守其国者,亦必有说。而后世猥曰:虏益彊大,非古者比。至以中国全力,不能一日忘北顾忧。夫使边臣虑国如燕、赵、仁恭之图己事而朝廷不预,此唐之盛时所以用三节度捍边而无忧也。
评本朝乐章 北宋 · 晁补之
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真唐人语,不减高处矣。欧阳永叔《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要皆妙绝,然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处。苏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中缚不住者。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是着腔子唱好诗。晏元献不蹈袭人语,而风调闲雅,如「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知此人不住三家村也。张子野与耆卿齐名,而时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韵高,是耆卿所乏处。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
博州高唐县学记 北宋 · 晁补之
始余读《史记》,至西门大夫治邺,投巫妪三老,禁为河伯取妇,喟然叹曰:「贤哉,西门大夫」!稍行四方,见今为县令者论罪人适榜箠耳,亦具狱乃决,佐史自旁持之,至上下顾,莫敢谁何。于是益太息,知豹为不可能。其后读律令,见所以绳吏者甚具,更悟曰:「法如是耳」。晚得高唐令王君圣涂而异之。圣涂为高唐,非能外律令用其意也,而独规矩抢攘之中,从容以和。夫使骐骥得原野,则势便利;至里门曲艰,六辔不乱,而所投无差,难矣哉!高唐民贫,圣涂惟不夺其时,民以富。县有孔子庙,岁久,坏弗治,学者莫至,风雨,草生之,可罗雀也。圣涂曰:「我岂得勿忧,猥自安,曰非不能或不可,姑以俟后人而已哉」!举而新之,鸠材庀工,人罔告劳也。又教其邑中君子小人以学道之美,武城弦歌,达于四境。余闻而喜曰:「非有为则难,以莫之敢为而为之则难。古者其美是人也,嗟叹之,永歌之,亦使睦者歌吾子可也」!故为诗以遗其邑人,俾不忘王君。曰:「高唐之学兮,王君之作兮。王君去我,谁吾与觉兮!谁使此微兮?而举则希兮。王君去我,谁吾与归兮」!元丰四年七月丙戌学成,十一月戊子颍川晁补之记。
冠氏县新修学记 北宋 · 晁补之
太师潞国公留守北都,余故人郑君为其户曹掾,数持檄出。潞公曰:「郑参军才,无俾去府中」。即奏以为其法曹掾。公还洛,郑君亦去,为冠氏令。冠氏父兄闻郑君来,咸贺曰:「是公所奏以为其法曹掾者也」。相与戒其子弟,无犯郑君法。故时冠氏人务衣食,知学者鲜。朝廷方以丁联兵,郑君从容不扰人。人安郑君,争趋令。无几何,则习击刺驰射足任矣。郑君出野,民有歌者曰:「犀邪兕邪,袯襫者惫邪」!郑君曰:「嘻!有勇而无义,安可」?乃为之布约束,无不信,骜者执之。它日出野,民又有歌者曰:「无以吾乎彍,袯襫者方作,无乃吾郑君不乐」。郑君曰:「民庶几可教也」。归,洒扫,召其僚与赋诗饮酒,言治民之意。见诸生,问所以学,而别其秀民,民益劝,乃即孔子庙为学。学成,又率诸生日谈经其间。诸生自他邑者,常属弦歌释菜,洋洋也。于是民以为荣,争遣其子弟往观,颇改服为士矣。间以书抵余,愿有述。余曰:「士学古入官,有人民社稷,岂其一切效俗吏如不及者?乃郑君所谓『不忘其本』者,非耶」?因采其行事本末可为邑人道者,刻石学中,俾无忘郑君。郑君名仅,字彦能,彭门人。尝从彭门守眉山苏公游,苏公称其良士,始知名。元丰七年八月甲午,济北晁补之记。
清平县新修孔子庙记 北宋 · 晁补之
群有司所治异事,而事之在县者十九,以其十一用心乎治之本,则力不给。故虽有庠序教化,亦十九不举;一有举焉,令之才足以任事可知已。魏为天子北都,而清平为畿县。并河水数至,自庆历逮治平,县再徙,不复立孔子祠,为屋居神,民往来犹原上也。令始至,吏导之拜屋下。岁春秋释奠,为次草间,吏曰即次,乃即次;曰行事,乃行事;曰礼毕,乃礼毕;俛默而出,不复省。或告曰:「此宜省」。则嚬蹙曰:「吾有公事,不暇也」。若是者有年。至风雨屋坏不支,县之民为士者滋少。令钱侯之来,恻然悲出涕。徘回彷徨,顾相其地,得旧材瓦甓在官者几具,始复兴之。人欢然从,不劝而成。有堂,有筵,两庑四墉,饎爨有所,若祭器咸在,而人不病。斯已才矣。夫儒术之于成民,欲久于其道则为功缓,故急于人知者忽之。钱侯不以人之所急者为先,而急于人之所缓,则其贤又可知已。由是询诸邑人,其大者既举,其细者有不治,余不信也。钱侯名唐卿,字元辅,余王姑之子云。元丰六年二月乙丑,北京国子监教授晁补之记。
沈丘县学记 北宋 · 晁补之
民可以诚化,而不可以文治;吏功可以岁月致,而不可以一朝成。古者继世以立诸侯,又命之教而为学,使各以其身化于其国。然中材之君,意竭于有为,而先王之事业旷时而不一睹。况夫后世吏不得久于其官,而庠序之教已微。吏有爱民不苟之心,不幸或不得为而去,或虽为之,名具而实亡。以其卤莽灭裂仅存之馀,而施之其久坏不安之俗,故为其事而无其功,豪杰远识之士,以谓是区区何益于为民而不为!中材乍存乍亡,而不肖者尽弃不省。而好更张喜事者,乃始务修此,以盗名于众人不为之中。则学之存否,于吏治之损益,信未有系也。盖如卓茂、鲁恭,其治至使民相仁爱,不犯有司,而亦不闻其朝夕与民诵诗读书、舞乐释菜,常常从事于此,而惟其诚心实事,则固有以得之。然俗吏至或一切务簿书、狱讼、财赋,无爱民之意。士亦不本乡党庠序,而游谈四方,专以干禄。于此,以为文不足为,或不得久而不为,则至于俗隳弛已甚,本又不立,孰从而维之?谯郡张柔文刚好学而有文,为令沈丘,尝曰:「位无贵贱,皆可以行志;民无古今,皆可以道理齐也」。则欲以其学试之沈丘,使民于衣食必以时,教民于相收养必以孝弟廉耻。三年而民有改,文刚喜曰:「吾所知信是,吾民可与言矣」!乃从其邑子论古之学者所以治心修身非干禄之意,而士亦欣然相与化之。乃建学孔子庙中,貌像、堂室、东西序之房,与祭器、廪庖皆有所,盖为屋四十楹,可以待乡先生之讲道,而来子弟之愿游者。属补之记,补之曰:世之所患,先王之事业不可为。非先王之事业不可为,而其势不得为。治天下有本,而徒于其末救之,则智不胜;无以为之大,而仅为之小,则力不足。虽然,导民之道唯其所欲,无不可成。民尝见者则识之,尝为者则能之,耳目习熟于此,而中心不喻,人情无有也。文刚于是能知其本,则其所施设宜有先后,非特以备观美,人为亦为而已。武城弦歌,夫子戏之曰:「割鸡焉用牛刀」?然亦各以教其人使知道,则子游之意卒乎为是。以为不告朔而饩羊可遂去,则夫子之所悼也。民常病诈,而至其化,上之所为则甚信。晋之俭,秦之好车马,郑卫之音,宛丘之婆娑,以《诗》、《书》所记行四方,察其风俗,无不近者。当其一时上之所为,岂自知能入人如此之深耶?其渐靡使然。朝鲜去箕子千载,至汉时,其民饮食犹以笾豆,民不相犯,耻淫僻。其后,吏及贾人往者稍侵之,俗乃益衰。朝鲜夷貊,况中国哉!后之来者尝无忘文刚所欲为,则沈丘之民虽使世世知好学,俗纯厚易治,无不可也。元祐二年五月十日晁补之记。
祁州新修学记 北宋 · 晁补之
先王以礼为天下,礼行而民有耻;以乐为天下,乐行而民乡方;以庠序养天下之才,而君子之学洋溢于四海。先王之须数者以治如此,而自后世视之,则常若迂远而不切于治之情。夫古与今一也,而先王之用礼乐,则如帛缕之于衣、谷米之于食,每须而常效。而后世之用之,则如观殊类之好,而名异国之物,虽存而犹亡。射乡、食享、裼袭之文而笾豆之器,钟磬、柷敔、缀兆之容而搏拊之节,是先王之所朝夕用以为礼乐者也。而行之于后世,则文龃龉而情不安,若度十指而合方圆,非圣人复生不可得而定,是先王之礼乐终不可用于后世也。然而后世亦何尝一日而无礼乐?贤君良吏诚心于为治,各因其世所用者而用之,以合恭敬而交欢欣,亦不见其少。虽声音服器灭裂于已坏之馀,而参差于不同之绪,至杂野人里巷之说而用之。盖礼乐自此而亡,然亦或自此而存,何则?其文异,其实在也。至于庠序,先王之所以教人事父兄、亲宗族、而善乡党,内之于治心行己,外之于事君牧民,盖亦如此而止矣。而世之为士者,闻先王之教,则漠然若非其身之所当任,而惟其文词记诵所以干有司者为师,储粟辟屋而俟之。三岁而一取士,集于堂者如市,否则掉臂而不顾,盖仅有存者。夫如是,则州里之有学,特以为求仕者之舍耳,而于治诚何补哉!然尽弃而不举,专以文法赋歛目前之所急者为务,则民益野。一州而有学,则一州之为士者多;一邑而有学,则一邑之为士者多。使夫世之所谓贤有知者不出于士则已,贤有知者而必出于士,则为士者多,盖先王之教所以在也。河北自五代兵革迁徙之馀而士日少,至本朝百有馀年,朔方之民得安于衣食,而伟人巨公间出于其地,仕于四方,以文学政事显者往往而有。祁州又支郡,而求举于有司者率常百馀人。旧有学,不复葺,学者至散而入他郡。宫苑使董侯之为守,始至,慨然以为先务。而郡贫,力不足以为,乃歛菜圃之课当入于守者日二千钱,举而新之,籍其圃之入,以其半为学者之食,其居处安,其资粮足,而无患矣。复得前进士彭城赵君怀之以教授学者,学者日至,弦歌之声远闻,使其子逌以书抵补之,求为记。补之以谓自三代之亡,由秦汉至于今,所以教养人材者,固无复先王之旧,凡几百千年矣。而忠臣孝子仁义之人、操守廉洁之士,器足以任重而致远,明足以解疑而释惑,彊足以胜难而处剧,朝廷用之则重,舍之则轻,天下有之则治,无之则乱者,亦凡几何人,而岂其必出于先王之庠序?亦各因其世所有取之。长才秀民杰然于众人之中,若物之精华,不可得而掩,终不以教养非是,晻暧而不出,亦何必曰春夏教礼乐、秋冬教诗书,十有三年而舞勺,成童而舞象,中年考校,九年大成,论辨而升黜之,一切皆如先王时而后得哉?有诚心若古之人,则处今之事而要古之效,何适而不可?龚遂、黄霸,汉之良二千石。此两人何必文武成康之吏?其教民成俗,亦何必文武成康之法?而正使文武成康之用吏,亦不过如此,归于治而已。虽然,此可为通人道,难为守文不知变者言也。董侯以文法中第而不用,顾以其才雄于诸将武人之间,而其政事施设先后如此。惜也其试之小,不获试之大也!故序其意而刻之。
林虑县学记 北宋 · 晁补之
先王之治,其实不可为也,而文可为。夫文亦安足为哉?盖文者,实之所寓而存也。并文而去之,实之所存与有几?然则存其文是存其实也,遵古人之迹而为之,加以诚心不倦而能久,则实斯可几也已。食饮以笾豆,夷而有先王旧也,则朝鲜可求礼;被发而祭于野,中国而用夷事也,则伊川为戎。此非夫文存则实存,文先丧则实并亡者乎?故鲁不弃周礼,则君子以谓未可动;子贡欲去饩羊,则圣人以谓「我爱其礼」。此深知为治之意者。其于守先王之故,本末惟谨,虽其既绝之绪、不可复之馀,而堇堇焉不欲其废而不举者,如此也。无棣刘君演,好学良士。其为林虑令也,下车而问庠序之政,若令之事莫先于此者。而先圣之祠有堂而无序,风雨屋坏,雀鼠之所舍,不足以备登降、供礼事。刘君愀然不乐,以语其僚曰:「此于事若缓而急者。吾闻之君子,米盐狱讼,吏之力可以朝夕为者。至焉则为之,一日去则已矣。若夫事之大而缓者,则其举百一,盖未尝为而去者相辈也。我不敢以后吾之所急,顾一钱一工之在官者,令不得专焉。使吾常知所急而不敢后,日储之不足,岁储之有馀,则学之成其必有时矣」。盖自始至至将去,踰二年而学成,为屋五十有五楹,貌像一新,讲有堂,休有房,廪廥、饎爨有所,宾客诸生之至者曰:「美哉!昉于此,前此无有也」。于是乃介其主簿真定耿君辙,求文于补之以记之。耿君儒者,道刘君所以治其邑事皆若此一二修举,类不苟然者,士相与歌其能,民闻其欲去而戚者甚众也。人之言曰:以儒术缘饰吏事,儒术之不可一日无也如此。昔者子产为郑,陈伐之,子产能以其众入陈,盖数俘而出,致地而还,以献捷于晋,而晋人犹难焉。子产陈周之德,数陈之罪,甚顺而有礼,晋人乃受之。仲尼曰:「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夫子产之功不在其对晋时,而晋之受之又不以其功可尚,卒之,其事所以显而不泯者,独其文辞足以发之。若俗吏,一切用其力于簿书法令之间而不知缘饰,有礼义何足道哉!然则刘君以谓于事若缓而急者,不可忽也。
庆州新修帅府记 北宋 · 晁补之
上即位之元年,忧劳远人,欲与之休息,诏边臣按兵自守,毋生事疆埸,有不如诏旨务利者,罢斥之。先是,文正范公与今右丞相父子帅庆,皆有恩德在庆人。上方招延老成,而丞相以给事中召自庆,且大用矣。朝廷既难其代,而谋庆人之所安者,于是朝散郎、直龙图阁范公自京东转运使擢环庆路经略使、知庆州。诏曰:「尔尚无忘尔父兄之功」。公拜稽首,就道。且公尝使陕西摄帅事,庆人父老闻公来,咸贺,未至而其心已安之。虽其宿将悍士,以公家世、声名、惠泽与其所施设,素信于心,皆拱手待令,爱行而威不试。于时朝廷方宽征役,民复田亩,岁屡登。虏刍牧相望,公戒边吏姑谨备,得谍者劳遣之,使语其酋曰:「尔无犯我,我不侵尔毫发」。虏不敢动。民既不见公有所为,而寇入稀,愈益安。公政成而无事矣。先是,庆州官府庳陋,朝廷间遣使劳边,冠盖旁午,及岁时燕犒蕃酋,将佐皆在,坐于堂者肩相摩,立于庭者足相重,庖厨吏舍,马羊之所养,檐属垣比,殆不足称连帅之居。自文正公固欲辟大之,至丞相增葺殆半而未备,独韩康公尝建鼓门为闳壮,馀或倾侧朽腐矣。公曰:「居室苟美,谓施诸家也。至官府,所以临人听治、布礼而出威者,虽一邑必饬,况连帅治哉」!乃度荒閒地,徙饎爨栏厩而远之,踰月而公堂成。明年春,仪门成。夏,视事之堂成。周廊广除,博大而沉深。蕃酋将佐若兵民之来执事听命者,知连帅之尊,礼行而威申,不待闻其号令、见其指麾,而其精神气象已足以折冲而禦侮矣。又明年春,乃以其馀力筑东北隅,作堂以燕休,而属补之记其营造之意,名堂而榜之。补之尝论,公之父子兄弟,其谟谋才业固足以相望于前后矣,而其一时措置,务以便事,岂能必同?而庆人皆安之,何哉?窃以谓文正公当康定初,元昊叛扰边,中国应敌无宁岁,既城大顺、胡卢而役使其大族明珠、灭臧等,储畜益充,士可用,故文正公欲遂弱贼,更有远略之意。丞相当熙宁、元丰中,洮岷用师诸边,屡深入斥地矣,重虚内事外,则力不堪,故丞相务镇静,意不在远略。上既专以德怀四夷,为长久虑,如前诏书约束,顾边备不可彻。得帅如龙图公,平居第劝课抚循,举其废事,和辑其内外吏民,若在守不在战。然敌至亦不敢侮,樽俎谈笑,宾醉而乐彻,人或不见其有所遣,已而成功如此,然后可以待机会、制仓卒。是公父子兄弟所以措置,虽各因时有缓急,不能无异,而庆人享其利则同。其皆安之,岂不以此哉?昔苏绰尝有所施设,以便一时,曰:「此犹张弓也,后之君子,谁能弛之」?至子威,因罢绰所为,而后世善其能成父之志。若赵括,非不能读书,而至于临事不知合变,则奢虽不能难,亦终不能善也。至于居处土木之美陋,虽非事之所损益,而势有所不得俭,前人岂皆以为可忽而不为?顾不暇耳。由是以观公之规模固甚远,当其閒暇充足,独彊本治内,至于府库仓廪无不饬,以威属城而视远人,盖有深意,岂易量哉!匹夫而自为谋,养其力以有为;一家而自为计,爱其财以有用。如李牧之为赵守,优游閒暇,市租以入幕府,为士卒费,日椎牛酾酒,欲战不许,敌至则入收保,固为勇,不为怯也。昔《江汉》之诗,言宣王以文武之命召公者命其孙虎,而虎能似之。其诗曰:「王命召虎,来甸来宣。文武受命,召公维翰。虎拜稽首,对扬王休。作召公考,天子万寿」。古之人君,能用其功臣之世以有为,而其臣能不愧其先人之功、报上之意者如此,故《江汉》之诗美焉。尝试以江汉名堂,叙公为政本末而刻之。元祐三年九月二十三日,宣德郎、秘书省正字钜野晁补之记。
照碧堂记 北宋 · 晁补之
去都而东,顺流千里,皆桑麻平野,无山林登览之胜。然放舟通津门,不再宿,至于宋,其城郭阛闬,人民之庶,百货旁午,以视他州,则浩穰亦都也。而道都来者则固已旷然见其为宽閒之土而乐之。岂特人情倦觌于其所已餍,而欣得于其所未足,将朝夕从事于尘埃车马之间,日昃而食,夜分而息,若有驱之急,不得纵而与之偕者?故虽平时意有所乐,而不暇思。及其脱然去之也,亦不必山林远绝之地,要小休而暂适,则人意物境本暇而不遽。盖向之所乐而不暇思者,不与之期,一朝而自复,其理固然。此照碧堂之所以为胜也。宋为本朝始基之地,自景德三年,诏即府为南都,而双门直别宫,故经衢之左为留守廨,面城背市,前无所达,而后与民语接。城南有湖五里,前此,作堂城上以临之,岁久且圮。而今龙图阁学士、南丰曾公之以待制留守也,始新而大之,盖成于元祐六年九月癸卯。横七楹,深五丈,高可建旄,自东诸侯之宅无若此尤者。先是,南都岁赐官僚宾客费为钱七千缗。公奉己约,亦不以是侈厨传,故能有馀积以营斯堂,屹然如跳出堞上,而民不知,可以放怀高蹈,寓目而皆适。其南汴渠,起魏迄楚,长堤迤靡,帆樯隐见,隋帝之所以流连忘返也。其西商丘祠,陶唐氏以为火正曰阏伯者之所以有功而食其墟也。其东双庙,唐张巡、许远捍城以死,而南霁云之所以驰乞救于贺兰之涂也。而独梁故苑,复道属之,平台三十里者,名在而迹莫寻。虽隋之彊,亦其所穿渠在耳。岂汰靡者易熄,而勋名忠义则愈远而弥存,不可诬哉?初,补之以校理佐淮南,从公宴湖上。后谪官于宋,登堂必慨然怀公。拊槛极目,天垂野尽,意若遐骛太空者。花明草薰,百物媚妩,湖光瀰漫,飞射堂栋。长夏畏日,坐见风雨自堤而来,水波纷纭,柳摇而荷靡,鸥鸟尽舞,客顾而嬉,翛然不能去。盖不独道都来者以为胜,虽餍于吴楚登览之乐者,度淮而北,则不复有,至此亦踌躇相羊而喜矣。夫人之感于物者同,而所以感者异。斯须之顷为之易意,乐未已也,哀又从之。故景公美齐,而随以雪涕。《传》亦曰:「登高远望,使人心悴」。然昔之豪杰愤悱忧世之士,或出于此。若羊祜太息岘山之巅,祜固可人,其志有在,未可但言哀乐之复也。公与补之俱起废,而公为太史氏,补之亦备史官。间相与语斯堂,属补之记之。已而,公再守南都,补之守河中,书来及焉。补之尝论昔人所馆,有一日必葺,去之如始至者,有不扫一室者。夫一日必葺,以为不苟于其细,则将推之矣。不扫一室,以为有志于其大,则不可必卒之。其成功有命,则婼与蕃之贤,于此乎未辩。乃公之意则曰:「吾何有于是?从吾所好而已矣」!二累之上也。公名肇,字子开,文学德行、事君行己,为后来矜式。其出处在古人中,其欲有为在天下后世。其卷而施之一邦,不以自少,而以自得,又乐与人同者。如此堂,不足道也。建中靖国元年十二月戊戌记。
拱翠堂记 北宋 · 晁补之
萧之南稍东五里曰泉山。泉山之势,南峙而北屏。左则如涛如云,如虎如蛇,腾涌挐蹙,杂袭而相羊。右则如车如盖,如人如马,逶迤雍容,离立而孤骧。中则平原绿野,桑柘禾黍,井闾沟洫,什伍而纵横。泉出于山,夏冽而甘;冬木落山瘦,泉渟而不冰。泉旁土腴润,宜九谷百果,众物皆夥。其南踰百里至于汴,舳舻万艘,以输赋于京师,以下入于江、淮、浙、荆、湖、闽、广。其北不五十里至于泗,商贾游士之载者,自大野以东,西通于齐、鲁、赵、魏之衢,以下达于淮,入海。而泉山介其间,其境胜而土乐,又甚易至也,然往来者旁午而莫之闻。虽余少长数舍间,亦莫之闻也。岂人皆不知山水登临之可乐而事驱之?惟其憧憧而过者,皆有求于汴、泗,而无求于泉山,故泉山虽近而莫之闻。尚有美于此者,或去城郭益远,居人胜士足迹之所不至,而田夫野老常居之。林以为樵苏,为逋亡聚,而泉以为沤,以饮牛马,千百岁而无过焉者也。且物固无情于所遭,而遗天地之美为可惜。又东北俗椎鲁,虽信美,或不知择而居,居之或不爱,爱而不以语人,语人而不能夸以大之,故皆不显。盖如峄山灵岩,或有名,秦已来或名天下。四绝处与齐境诸泉,皆清冷鸣射,如线如珠,仰出奇异。以皆在东北下国僻处,故闻者往往不道,道之亦未必信。况未有名于昔者,则虽近而莫之闻,亦无足怪也。而窦君师道世居于萧,恬澹寡耆好,尝为一尉,即拂衣去。读书赋诗,不以取名而以自娱,故能独得泉山而居之。居之而爱,然不以语人,不夸以大之,曰:「此乐神所秘,吾非不能与人同之,从我者寡也」。然士之慕君者时往焉,故泉山因以知名。而师道没十年,其子明远始益筑圃疏沼,为亭为庵,而面势作堂,临泉之上,尽山之胜。以其四达而望皆山也,则以「拱翠」名之。曰:「虽然,不能尽也」。顷余固以闻师道于徐之君子,后谪佐宋都,始识明远于国子生中。出师道诗,读而爱之,而明远因道拱翠胜绝,且图其圃,以来求文为记。而余未至泉山也,然少游吴,爱富春四合皆山,民居蚁附山上,而中大溪蜿蜒贯之。尝自言:仕宦幸至县令,当求富春。然吏居不可久也,又竟不得,况田亩耕稼,终身优游之乐哉?又尝闻胶西牢山有老人,七八辈不出山,食其山中药,皆百馀岁,耳聪目明。意甚慕之,而念不可以远坟墓,欲筑室故缗城东以老。而缗去山远,相其原阜,见似山者而喜,则泉山之往来,余怀可知矣。而明远方年少气锐,日夕治其业,为扬名显亲事,则虽其居之胜,草木日茂,池槛日修,而有时去之,得不为猿鹤林涧之辱且拒哉!昔汉隐者王儒仲与令狐子伯交,后子伯为楚相,而其子为郡功曹,子伯因遣子奉书儒仲,车服甚宠,而儒仲子方耕,见客不能仰视。儒仲愧焉,其妻曰:「始君志何如?今子伯之贵,孰与君高?而惭儿女子乎」?儒仲屈起而笑曰:「有是哉」!遂共终身隐遁。余以谓师道潜德不愧儒仲,而明远温恭慕义,非儒仲子比。且功名可求也,其成有命,则明远固不得以彼而易此也。
有竹堂记 北宋 · 晁补之
济南李文叔为太学正,得屋于经衢之西,输直于官而居之。治其南轩地,植竹砌傍,而名其堂曰「有竹」,榜诸栋间,又为之记于壁。率午归自太学,则坐堂中,扫地置笔研,呻吟策牍。为文章,日数十篇不休,如茧抽绪,如山云蒸,如泉出地流,如春至草木发,须臾盈卷轴。门窗几案、婢仆犬马,目前之物有一可指,无不论说形容,彊嘲而故评之,以致其欣悦。而于竹,尤数数也。顾其地,狭而卑。天雨,榛秽蜘蛛之织,河柳兔葵之所,交横而蒙翳,人不知其竹也。有过者,文叔必顾堂下而语之读壁间记,仰栋而指其榜曰:「吾固诏客矣」。客辴然而笑曰:「今夫渭川之千亩,淇园之林,与南山之造天而蔽日者,其大若杯、若盂,若桐梓之躯,其胶缭𡶑岩之上而临百仞之渊,不特出屋檐而摩墙堵也。暮春者,春雷隐山,万笴奋角,如犀兕作,箨解而出碧,一日百尺,弥望不可以极。于时刀斧之取材者,度径围而得之,大小齐一。西转巴笮,南引江汉,浮渭而乱河,囷束属而下者,为筒、为干、为屋椽,揵菑千丈之笮,遍国之藩篱是赖。与窍而比夫律吕,以悲哀娱耳者,昔声满天地也。是其旁之人,室庐,竹也;用器,竹也;樵而薪者,竹也;以贸米盐而出之其邻境者,竹也。夫此人岂知竹之爱,翛然而喜,谆谆然语人而以夸之,曰『吾居有竹也』哉」?文叔亦辴然而笑曰:「不然。夫物安知其贵贱之所常在?玉之美,而蓝田以抵鹊;沉为美木,而交趾以为槃食彘;白鹇、锦雉,山中以醢腊,而贵人以百金致;茗以为粥,而胡人以为佩。夫物固有以多为贱而以少为贵者。今夫王城之广大,九涂四达,三门十二百坊之棋置。上自王侯,至于百姓庶民,宫接而垣比。车马之所腾藉,人气之所蒸渍,嚣尘百里,欲求尺寸之地以休佚而莫之致。而贫者置圊无所,况于其他哉!然则环堵不容丈,而有竹如吾堂者,不知能几人也!则余所以揭之于栋而名之,书诸壁而记之,翛然而喜、谆谆然语客而以夸之,不亦可哉?且竹之美,昔人以比德松柏,在冬夏青青,君子之所独也,以夫少犹贵之。使余得见夫渭川、淇园与南山之荟蔚者而游其间,虽多,固不可贱也。夫多犹不可贱,而又况其少哉」!客曰:「唯。虽然,吾闻昔王子猷好竹,尝曰:『安可一日无此君』!闻吴中士大夫有佳竹,欲观之,径出,坐舆造竹下,讽啸良久,主人欲留而不可。将出,主人闭之,因尽欢而返。今文叔居有竹,文叔姑亦洒扫储具,借不邀客,客将造门,坐堂上不去,曰:『竹固招我』」。元祐四年五月二十八日,颍川晁补之无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