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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杂论二 其九 啬夫利口 北宋 · 晁补之
上登虎圈,问上林尉禽兽簿,十馀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
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甚悉。
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
释之前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效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
且秦以任刀笔之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其敝徒文具,亡恻隐之实。
且下之化上,疾于景向,举错不可不察也」。
文帝曰:「善」。
乃止,不拜啬夫。
召释之骖乘,拜为公车令。
右《张释之传第二十》。
文帝以尉亡赖,啬夫善对,欲官之。
而释之引类至论秦之所以亡自此。
呜呼!
释之可谓见微知治乱之本者也。
唐贾至亦论科举取士之敝,其末曰:「至使禄山一呼而天下瓦解,思明作乱而十年不复,意以谓风俗坏,郡邑无人,故盗起而民从,乱不可禁」。
虽然,科举致寇,事不相沿也,然鲁酒薄而邯郸围,嗟夫王者之举错,可不慎其微也哉!
其十 文帝不能用颇牧
文帝辇过,问唐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袪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父老知之乎」?
唐曰(云云,):「陛下虽有廉颇、李牧、不能用也」。
上怒,起入禁中(云云。)
上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曰:「公何以言吾不能用颇、牧也」?
唐曰:「上古王者遣将也,跪而推毂(云云。),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
此非空言也。
臣大父言李牧之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覆也。
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知能。
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军市租尽以给士卒,出私养钱,五日一杀牛,以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云云。)
夫士卒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
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
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
且云中守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云云,),削其爵,罚作之。
繇此言之,陛下虽得李牧,不能用也」。
文帝说,复以尚为云中守。
右《冯唐传第二十》。
阃以外将军制之,赏赐不从中覆,固古任将之术也。
然兵法曰:「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夫必有将如李牧,以忠于赵为心,有不欺上之意,动静必得,赏罚以情,如是而君不御,委任而责成功,使得自尽焉,可也。
若将不贤且不能,而君不御,轻用民死,厚为己私,称不实之功,规无厌之利,又皆决于外,不从中覆,奸人之所以为资也,可胜察哉?
云南大覆师,中国之精锐再举而尽,而当时权臣掩其败状,叙其战功,以玄宗之明,竟于不寤,而稔范阳之觎,致剑南之役。
呜呼,有君如汉文,有臣如冯唐、魏尚,而后可与言此哉!
其十一 汲黯清静
孝景时,为太子洗马,以严见惮。
武帝召为中大夫,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迁为东海太守。
黯学黄老言,治官民好清静,择丞史任之,责大指而已,不细苛,东海大治。
召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
治务在无为而已,引大体,不拘文法。
右《汲黯传第二十》。
黯为人修洁方正,秉义嫉恶,故汉君臣皆严惮之,而黯亦居之不疑。
自丞相弘,上宴见,或不冠,而不冠望见黯,避帷中。
则黯为上所敬如此,下惮之可知矣。
淮南王谋反,忧黯守节,而至说弘曰「如发蒙」,则黯为远臣所惮如此,近臣惮之可知矣。
然则黯为人类以严胜者,而考其行事,乃大不然。
黯在朝数犯颜直谏,而居官临民,则务清静,责大指,不苛细,不拘文法,凛乎可谓有持平不挠、宽大长者之风矣。
张汤深文巧诋,陷人于罔,黯嫉其刻,尝质汤于上前曰:「公以此无种」!
此岂严者之所及哉?
浑邪王之降也,长安令以马不具,当斩,而黯曰:「令无罪」。
贾人与市,坐当死五百人,而黯曰:「愚民无知」。
此岂严者之所及哉?
然则黯平居严而临事宽。
昔皋陶叙九德,曰:「宽而栗」。
夫栗则不宽,宽则不栗,自其性之弊,不能反也,故宽而栗,成德为难。
乃黯平居严而临事宽,则黯于皋陶九德,盖具宽栗,且有常。
人君彰之,则国逢吉而天下治,凛乎可谓有持平不挠、宽大长者之风矣。
而世之好为一切之论者,徒以黯喜面折人之过,不合者弗忍见,至士不附,因病黯以严。
夫面折人之过,不合者弗忍见,此自黯之短,然犹出于嫉恶者。
至黯爱君恤民,仁心为质,引义无穷,则严何足以名之哉?
自昔君臣势异,至论其行事,则一以孝文为君宽矣。
而其除肉刑,盖以严致平,亦由黯以严名,而持议乃出于宽。
夫人岂可与世之好为一切之论论君子哉?
其十二 汲黯直谏
其谏犯主之颜色,尝慕傅伯、爰盎之为人。
右《汲黯传第二十》。
傅伯,梁人,为孝王将,其事不详见。
爰盎数直谏,爱君,有足道者,故黯慕之。
虽然,盎有邪心,其下赵谈车以欲害己,其致晁错诛以欲按己,皆所谓身私而托公。
而黯排公孙弘、张汤,盖引义廷争、奋不顾身,无介然之私,盎岂黯之徒也哉!
淮南王迁死,上哀不食,盎曰:「陛下有高世之行三,此不足以毁名」。
上乃解。
虽出于爱君,然曰孝过曾参,让过许由,则近谀矣。
而武帝曰「吾欲」(云云,)黯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上怒,变色而罢朝。
夫人君谓其下圣己,则皆自圣,非文帝之贤,何足以受之?
唐虞仁义之不可以伪为也,内实不至,而外慕其文焉,天下每不治,故黯以是动武帝而不谀。
然则黯虽戆,不能使君必信,而其所以爱君,异乎盎之爱君矣。
其十三 汲黯近古社稷臣
黯多病,最后,严助为请告。
上曰:「汲黯何如人也」?
曰:「使黯任职居官,亡以瘉人。
然至其辅少主守成,虽自谓贲育弗能夺也」。
上曰:「然。
古有社稷之臣,至如汲黯,近之矣」。
右《汲黯传第二十》。
扬子或问社稷之臣,曰:「若张子房之智、陈平之无误、绛侯勃之果、霍将军之勇,终之以礼乐,则可谓社稷之臣矣」。
夫四人者,以羽翼太子、寤高帝而立惠帝,张子房之智也;
许吕后以王诸吕,王陵争而己不争,吕后死乃与绛侯诛产、禄,陈平之无误也;
入北军一呼,士皆袒左为刘氏,乃定策迎代王,绛侯勃之果也;
引昌邑王下殿而泣送之,取宣帝民间而北面之,霍将军之勇也。
此其于国,皆当伊、周之任,因祸而为福,转败而成功者,故扬雄以谓皆近世社稷之臣。
若黯,位才九卿,职但谏诤,且未尝遭变也,而严助已信其辅少主守成,则贲育弗能夺。
如此其重,而武帝亦不疑,而许之曰「近古社稷之臣」,何哉?
《传》曰:「本彊则精神折冲」。
岂惟国势,于人亦然。
内诚中正,则利贯金石而不禦,虽莫见于事,而其精神固已外詟矣。
以淮南王之谋,不惮下丞相弘,而独惮黯,其平居守义,有以詟之也,故郑昌以谓「山有猛兽,藜藿为之不采」。
《礼》曰:「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如此」!
何必良、平、勃、光所遇之功哉?
孔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欤」!
君子人也,汲黯以之。
其十四 郑当时置驿马以请谢宾客
每五日洗沐,常置驿马长安诸郊,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明旦,常恐不遍。
每朝,候上间说,未尝不言天下长者。
闻人之善言,进之上,唯恐后。
然在朝,常趋和承意,不敢甚斥臧否。
右《郑当时传第二十》。
班固语孝武时人材之盛,曰:「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
信哉是言,非仁心爱士,慕义无穷,则孰能若此也?
故孟子以谓:「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
汉诏亦曰:「进贤,受上赏;
蔽贤,蒙显戮」。
汉一时名臣好善者,不可胜数,而韩、郑独称推贤,岂但人事应受上赏,而天亦不得以不祥蒙之。
不然,则以舞文酷烈之张汤,身为世戮,天当剿绝其类,而徒以达贤克开其后,而有子如安世,君子长者,富贵令终如此。
不然,是遵何德哉?
虽然,古者行己畏人知,君子之好善也,性不能已,非有为为之也。
若言人之长恐不及,亦足矣,至置驿于郊,以夜继日,则凡恶近名、畏招权利者所敬而避也。
当涂大臣同时有位,宜任此责者多矣,而当时以列卿居京都,四郊之来者皆欲迎受而身主之,何哉?
夫战国公子以得士相倾夺,宾客无谁何,归斯受之,彼有为为之也,而当时长者,何所倾夺而为是?
岂去战国未远,其气俗尚尔,当时但贪于得士,忘避此耶?
士所深忌者在近名,近名则必惧毁,惧毁则必患失,当时不幸类此,故其敝至于在朝「趋和承意,不敢甚斥臧否」。
以东朝观之,初是魏其不坚,故上怒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
夫平生长短两人于上前,未病于公,至公议当任则不坚,彼哉!
然则当时知名士,上意亦倚以为决者,非其临事失望,媕婀之态见,则廷臣森然皆不语者,何由独得「辕下」之骂哉?
孟子论柳下惠圣之和,以为百世之师,然语和之敝,曰:「不恭」,极不恭之实,曰「君子不由」。
夫柳下惠一人之身也,引而上之,其和乃可以班于圣;
排而下之,其不恭乃不得为君子。
呜呼,愿而恭,难哉!
其十五 贾山不为醇儒
贾山祖父袪,故魏王时博士弟子。
山受学袪,所言涉猎书记,不能为醇儒。
右《贾山传第二十一》。
不根持论,学者之深病,则涉猎书记,乃山之所以轻也。
然汉之所谓醇儒者,守一经,专门名家,载其师之说,世世不易章句训诂,僻陋而迂滞,以为道之精尽,安知儒哉?
古之所谓醇儒者,志道而游艺,有斐君子,如圭如璧,如金如锡,从容则守正,临大节则不可夺,如此其可也。
是以儒服者遍鲁国,而以儒自名者一人。
若守经而已,何优焉儒者之多也哉?
然《诗》、《礼》之流,大儒小儒所以发蒙,则守经之陋,至死不易,尚犹庶几,此张禹、韦贤之徒所以皆得名为醇儒,而山辈见轻,盖世丧道而然,否则未知其孰贤也。
其十六 贾山谏文帝射猎
「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
又选其贤者,使为常侍诸吏,与之驰驱射猎,一日再三出。
臣恐朝廷之解弛(云云。),陛下亲自勉以厚天下,是以元年膏雨降,五谷登,此天之所以相陛下也。
刑轻于他时,而犯法者寡,衣食多于前年,而盗贼少,此天下之所以顺陛下也。
今从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臣窃悼之」。
右《贾山传第二十一》。
山论周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君有馀财,民有馀力,而颂声作。
秦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
自谓《至言》,其言可谓至矣。
夫天下之大,生物至夥,岂但足以奉一君?
盖以天下之财力养天下之万众,本自不乏。
而人君纵欲,有一于此,则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供其求。
夫财力之盈亏,固岂难知,可四言而尽也,曰「节以制度」而已矣。
以文帝之恭俭,身衣弋绨,夫人衣不曳地,爱中民十家之产。
其视天下,如恐伤之,虽山亦自以谓帝亲自勉,以厚天下者,何至荒于射猎,一日再三出哉?
傥其所好未免乎此,时时有之,而山愤悱爱君,不自知其谕之已甚,至借秦为谕,无所不至。
嗟乎!
使山遇武帝穷侈,其献言当何如哉?
《传》以谓山善指事意,文帝终不加罚。
夫古之人君,能以小过受大谏,惟文帝为不可及也哉!
其十七 邹阳谏吴
邹阳、枚乘、严忌知吴不可说,皆去之梁,从孝王游。
阳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
胜等疾阳,恶之孝王,孝王怒,下吏,将杀之。
阳从狱中上书(云云。),孝王立出之,卒为上客。
右《邹阳传第二十一》。
善哉,阳之谏吴也,可谓微矣!
濞数十年谋反,白头举事,事未发而阳擿其反谋,岂不殆哉?
濞实阴连齐、赵,外事三越,以孕大祸,而阳为不知者,言「胡亦益进,越亦益深,为大王患之」。
苏林以谓「微言梁并淮阳之兵,汉折西河而下,以破难其计。
故错乱其语,若吴为忧助汉者」,其意深矣。
濞之不纳,则未知其智足以察此,与懵不之察也。
其智足以察阳之知其谋而难斥言耶,则固不敢诛阳;
诛阳则是自发其机,其事败矣。
其懵不之察,以阳为诚不知其谋,而谓阳信其忧助汉耶,则曰阳不足以知吾事,亦不诛矣,故姑为不纳。
此阳所以触危阱、履猛虎而脱身,无足疑也。
至其从孝王也,孝王倚帝少弟与太后之爱,出入骄恣,而又昵其邪臣胜、诡,计无不从。
阳与枚、严适至其国,以阳之智略,一启口论事,而胜、诡固已恶之。
孝王怒,至下吏,将杀阳。
然则阳尝动吴之祸机,以婉而无殃;
未尝深预梁事,一介于胜、诡,以不合而几死。
士之游世,可不知此也哉!
吴则于阳之辞,察与不察,皆不敢害阳,恶暴己私,其势然也。
虽使傍有谗者,而终无杀阳之理,自其己事。
梁则倚帝少弟与太后之爱,尝贵骄,显求汉嗣,非濞疏远阴谋者之比也。
枚先生、严夫子皆不敢谏,而阳争之,其将见杀,宜也。
胜、诡握梁权,阳为梁囚,从狱中上书,而言「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胜、诡见之,当何如哉?
至以谓:「使寥廓之士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夫阳正以忠信介于谄谀,见恶而得囚;
又昌言忠信,力指谄谀,不屈以求免。
然而胜、诡终不能见害,孝王卒以为上客。
然后知士从容则可以谋全,穷则不可以计免,亦直而已矣!
孔子曰,水火尚可以忠信诚心亲之,而况于人乎?
后孝王败,胜、诡皆自杀,孝王乃得阳而益亲。
然则孝王岂终不肖者哉?
班固论齐桓公,管仲相之则霸,竖貂辅之则乱,可与为善,可与为恶,是谓中人。
孝王信胜、诡而危,用阳语而安,夫人主有中人之质,孰不可与语上哉?
其十八 枚乘说吴王
为吴王濞郎中。
吴王之初怨望,谋为逆也。
乘奏书谏,吴王不纳,去而之梁。
吴王遂与六国谋反,举兵西乡。
汉闻之,斩晁错以谢诸侯,乘复说(云云。),吴王不用乘策。
右《枚乘传第二十一》。
濞始萌反谋,而未发也,邹阳、枚乘皆其客,皆谏。
阳词微,乘词危,濞虽皆不听,而亦皆不害之。
盖害之则事未发而先闻,是以不敢,此濞之情也。
至乘已去吴,濞已举兵,遂事不谏,乘复说之,何补哉?
夫濞为藩臣,连六国之兵以乡汉,借使错诛而兵罢,濞复能泰然无事而归国,汉终能漠然不问而舍濞哉?
乘之智亦足以及此。
傥曰爱汉与吴之民命,其可矣。
至梁孝王显求嗣汉,乘与阳亦皆其客,阳谏而乘不敢,至此愧阳矣。
何则?
濞始微谋,恶先诛士;
后已举事,奚恤人言?
乘揣其情,庶几言之而无患。
至孝王无所忌惮,欲必其求,虽汉廷臣悍如爰盎,而敢于刺杀之,至害乘与阳何足道哉?
故阳以争下狱,垂死;
乘以不敢谏,依违得全,怯矣!
且乘名梁客,食其食而不救其祸,于阳得无愧哉?
故班固亦谓阳有智略,而不及乘,此其意也。
然乘文辞过阳,其所为《七发》盖相如比,自阳已下不及也。
路温舒󲦤奏狱吏为谏 北宋 · 晁补之
宣帝即位,温舒上书言,宜尚德缓刑(云云。)
「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
誉谀之声日满于耳,虚美熏心,实祸蔽塞。
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
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
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
故囚不胜痛,则饰辞以视之;
吏治者利其然,则指道以明之;
上奏畏却,则锻鍊而周内之。
盖奏当之成,虽咎繇听之,犹以为死有馀辜。
何则?
成鍊者众,文致之罪明也」。
上善其言,迁广阳私府长。
右《路温舒传第二十一》。
班固以贾山、邹阳、枚乘、路温舒四人者传相附,以其上书论事类也。
然山于孝文恭俭之主,至借秦为喻,及讽其与士共射猎,虽忧深思远,有豫防人忠,而文帝亦何至是哉!
阳、乘游吴与梁,不得已而说,而吴、梁何足游且说哉!
温舒遇宣帝有为,议与时会,意刻覈之风,其弊为酷烈,故深指秦失。
而宣帝至是亦深见采纳,世被其利,过三人远矣。
固之言曰:「山自下劘上,阳、乘游危国,然卒免刑戮者,其言正也。
温舒辞顺而意笃,遂为世家,宜哉」。
是固于四人者未有间也。
山、阳、乘皆浮于辞,类非深切事情。
而温舒论失之存,独指狱吏,与言虚美熏心,实祸蔽塞,及狱吏成鍊之情,可以为百世戒。
确乎其言,如饥之粟、病之药也;
凛乎其志,有治世大臣之风矣。
固以其上书论事类,乃温舒言可施于事,非三人者之类也。
西汉杂论三 其一 籍福说田鼢 北宋 · 晁补之
上议置丞相、太尉。
籍福说鼢曰:「魏其侯贵久矣,素天下士归之。
今将军出兴,未如,即上以将军为相,必让魏其。
魏其为相,将军比为太尉。
太尉、相尊等耳,有让贤名」。
鼢乃微言太后风上,于是乃以婴为丞相,鼢为太尉。
籍福贺婴,因吊曰:「君侯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
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
君侯能兼容,则幸久;
不能,今以毁去矣」。
婴不听。
夫出,鼢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也」。
乃令骑留夫,夫不得出。
籍福起为谢,案夫项令谢。
夫愈怒,不肯顺。
鼢乃戏骑缚夫。
右《田鼢灌夫传第二十二》。
籍福似专为鼢游说者,故其意每助鼢。
然教鼢以下婴让相,则智矣。
至说婴兼容,案夫使谢,则无意于害窦、灌者。
鼢能用,婴、夫不能用,故鼢全而两人死也。
其二 田鼢迎淮南王霸上
淮南王安入朝时,鼢为太尉,迎安霸上,谓安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尚谁立哉」?
淮南王大喜,厚遗金钱财物。
上自婴、夫事时不直鼢,特为太后故。
及闻淮南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右《灌夫传第二十二》鼢、婴三人者,皆召权利,以气相倾而交祸。
鼢虽免于诛,而死不旋踵,见怪物焉。
班固以谓「凶德参会」,其才不足相优劣也。
虽然,婴为差贤,其救夫死,亦出于义。
何则?
方梁孝王倚太后爱,而景帝未立太子,酒酣,上从容曰:「千秋万岁后传王」。
太后驩,婴独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
父子相传,汉之约也,上何以得传梁王」?
太后由此憎婴。
及栗太子废,婴为傅,又力争,不能得,谢病去。
婴为人臣,于此亦足贤矣。
鼢以大臣,当淮南王以藩臣入朝,迎安霸上,乃私许安宫车晏驾而立安。
夫为人臣如此而不族,岂不幸哉!
武帝英主,自初即位,故已嫉鼢专,曰:「君除吏尽未?
吾亦欲除吏」。
又曰:「遂取武库」!
及东朝廷辩,内史是魏其,后不坚。
上骂内史曰:「吾并斩若属矣」!
则帝意直婴,无意族夫可知。
徒以黾俛从太后而两人族。
嗟乎!
人君虽谨于奉亲,而族人之家,刑亦可以滥设哉?
至淮南王反,乃始叹息,谓「鼢在当族」,然亦竟不正鼢罪,非也。
其三 韩安国说梁王
梁王以至亲故,得自置相、二千石,出入游戏,僭于天子。
天子闻之,心不善。
太后知帝弗善,乃怒梁使者,弗见。
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而泣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而太后曾不省也(云云。)」?
公孙诡、羊胜说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阴使人刺汉用事谋臣。
及杀故吴相袁盎(云云。),景帝遣捕诡、胜,必得。
安国闻诡、胜匿王所,乃入见王而泣曰:「主辱者臣死。
大王无良臣,故纷纷至此。
今胜、诡不得,请辞赐死」。
王曰:「何至此(云云。)」?
安国曰:「今大王列在诸侯,訹邪臣浮说,犯上禁,桡明法。
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于大王。
幸大王自改,大王终不觉寤(云云。)」。
右《韩安国传第二十二》。
汉初接秦,虽经术粗亡,然卿大夫论事犹习捭阖,务以夺人。
梁王倚帝弟僭踰,而安国称其忠孝,以解上意而全梁。
意虽爱主,然梁安得为忠孝哉?
非正论也。
然使安国非君子,爱人以姑息而已者耶,则进为罔上,退亦适足以骄王,而未足以全梁。
至胜、诡为奸,而安国正色不挠,谕以祸福,明甚。
王虽骄,即知惧而出胜、诡,使天子全兄弟爱,而梁以安。
盖为汉语则佑梁,为梁语则尊汉。
然则安国非爱人以姑息者也,谋也。
其四 韩安国以五百金遗田鼢
安国坐法失官,家居。
武帝即位,田鼢亲贵用事。
安国以五百金遗鼢,鼢言安国太后,上素闻安国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大司农。
其年,鼢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右《韩安国传第二十二》。
汉贤臣如安国者少,安国而贿,况其下者哉!
其五 武帝立武始侯昌
赵王彭祖薨时,淖姬兄为汉宦者,召问:「淖子何如」?
对曰:「为人多欲」。
上曰:「多欲不宜君国子民」。
问武始侯昌何如,曰:「无咎无誉」。
上曰:「如是可矣」。
遣使者立昌。
右《景十三王传第二十三·赵敬肃王传》。
《传》曰:「无德而富贵,谓之不幸」。
王同姓,非以贤劳也。
若武帝之言,所以亲其族而保全之至矣。
必才者耶,地大力丰则叛,否则以奢淫败。
昌无行事,记立与薨而已。
此武帝处之得也。
其六 中山靖王胜来朝
武帝初即位,大臣惩吴、楚七国行事,议者多冤晁错之策,皆以诸侯连城数十,泰彊,欲稍侵削,数奏暴其过恶。
诸侯王自以骨肉至亲(云云,),今或无罪,为臣下所侵辱,有司吹毛求疵,笞服其臣,使證其君(云云。),建元三年,中山靖王胜来朝,天子置酒,胜闻乐声而泣(云云。)
具以吏所侵闻。
于是上乃厚诸侯之礼,省有司所奏诸侯事。
胜为人乐酒好内,有子百二十馀人。
右《景十三王传第二十三·中山靖王胜传》。
厚亲亲之礼,王者之盛德也。
然汉诸侯皆奢淫不循制,故晁错议削于其前,主父定制于其后,犹不能救。
武帝感胜之言而隆私恩,在武帝,得亲亲之礼矣。
而胜乐酒好内,至有子一百二十馀人,外浮辩而内济奸欲,胜不足道也。
其七 去附作歌
去为望卿作歌曰:「背尊章,嫖以忽,谋屈奇,起自绝。
行周流,自生患。
谅非望,今谁怨」!
昭信欲擅爱,请闭诸姬。
去怜之,为作歌曰:「愁莫愁,居无聊。
心重结,意不舒。
内茀郁,忧哀积。
上不见天,生何益!
日崔隤,时不再。
愿弃躯,死无悔」。
右《景十三王传第二十三》去附传。
去犬彘行,燔烧烹煮,生割剥人,大恶仍重,不足污册牍。
然其歌诗成理,类善属辞者。
汉尚文,武帝好赋,诸王不学者能言如此,其习俗使然也。
其八 李广善射
孝文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用善射,杀首虏多,为郎,骑常侍。
数从射猎,格杀猛兽,文帝曰:「惜广不逢时,令当高祖世,万户侯岂足道哉」!
右《李广传第二十四》。
为国患无人才,不患无其时,人才无时而不可用也。
又如孝文时,内难方夷,外惧未释,宜日夜求才若不及之际也。
有臣如李广、足任将帅,且在左右,又自知奇其能,「若遇时,万户侯不足道」者矣。
何孝文能用冯唐之言,还魏尚于其远,而不能用己之所知,起李广于其近也?
传曰:「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岂必如高祖新造扰攘之国,然后为有其时?
自太尉入北军,诸吕喋血,汉未尝一日而去兵。
终文景世之盛,匈奴侵盗,干戈日寻,所急者将帅之才耳!
奈何自文帝已奇广,乃至武帝三世而不用广?
虽曰用矣,亦不尽其才,廑廑乎以诿人役尚不足,欲责其成功可得哉?
霍去病军数有天幸。
广结发数奇,功名一切听于天命,不复计其才不才,则广之不获于卫、霍间,何疑哉!
广孙陵,亦有广风,其不逢类广。
观武帝以广为青前将军,且密戒青,不令广独当匈奴,乃移前并于右,广欲一当匈奴竟不可!
又遣陵为贰师将辎重,而陵愿自当一队,乃怒曰:「将恶相属耶」?
卒与步,不与骑。
二事类也。
广不为前军,徙回远;
陵步兵少,无后继,安得功利?
又大将军方以姊子夫宠,贰师以女弟李夫人宠,皆躐士大夫,擅兵柄。
武帝固信青不信广,任广利不任陵。
广与陵仅在其指踪厮养间,败死固宜。
嗟乎,武帝安知用奇士哉!
其九 司马迁雪李陵
韩延年战死,陵曰:「无面目报陛下」!
遂降(云云。)
群臣皆罪陵,上以问太史令司马迁,迁盛言:「陵有国士之风。
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
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
右《李陵传第二十四》。
武帝始不察路博德羞为陵后距,疑陵悔不欲出,固非矣。
又竟不遣博德,使陵以少击众,尚杀匈奴数千人,单于震恐,亦名将矣。
如迁之言:「其所摧败,亦足以暴于天下」,此知陵者之言也。
至言陵「欲得当以报汉」,陵以匹夫没彊虏,何能为耶?
使其有谋,不过投隙率边人拔身来归,必不能举匈奴内属明矣。
又陵自为苏武言:「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庶几曹柯之盟」。
陵诚自信才足以为此与,齐事与匈奴事异也。
夷狄之俗,丧君有君。
劫一单于可病吾国,则立一单于以信吾国。
陵且与俱毙,何以报汉?
故迁与陵之言皆非也。
其劝武降而不得,泣曰:「嗟乎,义士!
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
至此则陵知悔其身之不幸,复以自还而将死矣。
然则陵有功耶,罪耶?
曰:汉用陵不尽其才,兵少而数胜,亦功也。
使如韩延年死,则后世复何议?
忍死而降,曰「吾将有为」,孰明之?
以谓「安知其不能有为」,则母诛,陵势不可还而可死,又竟不死,是陵于忠孝皆负矣,曰罪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