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杂论二 其九 啬夫利口 北宋 · 晁补之
上登虎圈,问上林尉禽兽簿,十馀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甚悉。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前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效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且秦以任刀笔之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其敝徒文具,亡恻隐之实。且下之化上,疾于景向,举错不可不察也」。文帝曰:「善」。乃止,不拜啬夫。召释之骖乘,拜为公车令。
右《张释之传第二十》。文帝以尉亡赖,啬夫善对,欲官之。而释之引类至论秦之所以亡自此。呜呼!释之可谓见微知治乱之本者也。唐贾至亦论科举取士之敝,其末曰:「至使禄山一呼而天下瓦解,思明作乱而十年不复,意以谓风俗坏,郡邑无人,故盗起而民从,乱不可禁」。虽然,科举致寇,事不相沿也,然鲁酒薄而邯郸围,嗟夫王者之举错,可不慎其微也哉!
其十 文帝不能用颇牧
文帝辇过,问唐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袪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父老知之乎」?唐曰(云云,):「陛下虽有廉颇、李牧、不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云云。)。上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曰:「公何以言吾不能用颇、牧也」?唐曰:「上古王者遣将也,跪而推毂(云云。),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此非空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之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覆也。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知能。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军市租尽以给士卒,出私养钱,五日一杀牛,以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云云。)。夫士卒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中守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云云,),削其爵,罚作之。繇此言之,陛下虽得李牧,不能用也」。文帝说,复以尚为云中守。
右《冯唐传第二十》。阃以外将军制之,赏赐不从中覆,固古任将之术也。然兵法曰:「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夫必有将如李牧,以忠于赵为心,有不欺上之意,动静必得,赏罚以情,如是而君不御,委任而责成功,使得自尽焉,可也。若将不贤且不能,而君不御,轻用民死,厚为己私,称不实之功,规无厌之利,又皆决于外,不从中覆,奸人之所以为资也,可胜察哉?云南大覆师,中国之精锐再举而尽,而当时权臣掩其败状,叙其战功,以玄宗之明,竟于不寤,而稔范阳之觎,致剑南之役。呜呼,有君如汉文,有臣如冯唐、魏尚,而后可与言此哉!
其十一 汲黯清静
孝景时,为太子洗马,以严见惮。武帝召为中大夫,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迁为东海太守。黯学黄老言,治官民好清静,择丞史任之,责大指而已,不细苛,东海大治。召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治务在无为而已,引大体,不拘文法。
右《汲黯传第二十》。黯为人修洁方正,秉义嫉恶,故汉君臣皆严惮之,而黯亦居之不疑。自丞相弘,上宴见,或不冠,而不冠望见黯,避帷中。则黯为上所敬如此,下惮之可知矣。淮南王谋反,忧黯守节,而至说弘曰「如发蒙」,则黯为远臣所惮如此,近臣惮之可知矣。然则黯为人类以严胜者,而考其行事,乃大不然。黯在朝数犯颜直谏,而居官临民,则务清静,责大指,不苛细,不拘文法,凛乎可谓有持平不挠、宽大长者之风矣。张汤深文巧诋,陷人于罔,黯嫉其刻,尝质汤于上前曰:「公以此无种」!此岂严者之所及哉?浑邪王之降也,长安令以马不具,当斩,而黯曰:「令无罪」。贾人与市,坐当死五百人,而黯曰:「愚民无知」。此岂严者之所及哉?然则黯平居严而临事宽。昔皋陶叙九德,曰:「宽而栗」。夫栗则不宽,宽则不栗,自其性之弊,不能反也,故宽而栗,成德为难。乃黯平居严而临事宽,则黯于皋陶九德,盖具宽栗,且有常。人君彰之,则国逢吉而天下治,凛乎可谓有持平不挠、宽大长者之风矣。而世之好为一切之论者,徒以黯喜面折人之过,不合者弗忍见,至士不附,因病黯以严。夫面折人之过,不合者弗忍见,此自黯之短,然犹出于嫉恶者。至黯爱君恤民,仁心为质,引义无穷,则严何足以名之哉?自昔君臣势异,至论其行事,则一以孝文为君宽矣。而其除肉刑,盖以严致平,亦由黯以严名,而持议乃出于宽。夫人岂可与世之好为一切之论论君子哉?
其十二 汲黯直谏
其谏犯主之颜色,尝慕傅伯、爰盎之为人。
右《汲黯传第二十》。傅伯,梁人,为孝王将,其事不详见。爰盎数直谏,爱君,有足道者,故黯慕之。虽然,盎有邪心,其下赵谈车以欲害己,其致晁错诛以欲按己,皆所谓身私而托公。而黯排公孙弘、张汤,盖引义廷争、奋不顾身,无介然之私,盎岂黯之徒也哉!淮南王迁死,上哀不食,盎曰:「陛下有高世之行三,此不足以毁名」。上乃解。虽出于爱君,然曰孝过曾参,让过许由,则近谀矣。而武帝曰「吾欲」(云云,)黯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怒,变色而罢朝。夫人君谓其下圣己,则皆自圣,非文帝之贤,何足以受之?唐虞仁义之不可以伪为也,内实不至,而外慕其文焉,天下每不治,故黯以是动武帝而不谀。然则黯虽戆,不能使君必信,而其所以爱君,异乎盎之爱君矣。
其十三 汲黯近古社稷臣
黯多病,最后,严助为请告。上曰:「汲黯何如人也」?曰:「使黯任职居官,亡以瘉人。然至其辅少主守成,虽自谓贲育弗能夺也」。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汲黯,近之矣」。
右《汲黯传第二十》。扬子或问社稷之臣,曰:「若张子房之智、陈平之无误、绛侯勃之果、霍将军之勇,终之以礼乐,则可谓社稷之臣矣」。夫四人者,以羽翼太子、寤高帝而立惠帝,张子房之智也;许吕后以王诸吕,王陵争而己不争,吕后死乃与绛侯诛产、禄,陈平之无误也;入北军一呼,士皆袒左为刘氏,乃定策迎代王,绛侯勃之果也;引昌邑王下殿而泣送之,取宣帝民间而北面之,霍将军之勇也。此其于国,皆当伊、周之任,因祸而为福,转败而成功者,故扬雄以谓皆近世社稷之臣。若黯,位才九卿,职但谏诤,且未尝遭变也,而严助已信其辅少主守成,则贲育弗能夺。如此其重,而武帝亦不疑,而许之曰「近古社稷之臣」,何哉?《传》曰:「本彊则精神折冲」。岂惟国势,于人亦然。内诚中正,则利贯金石而不禦,虽莫见于事,而其精神固已外詟矣。以淮南王之谋,不惮下丞相弘,而独惮黯,其平居守义,有以詟之也,故郑昌以谓「山有猛兽,藜藿为之不采」。《礼》曰:「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如此」!何必良、平、勃、光所遇之功哉?孔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欤」!君子人也,汲黯以之。
其十四 郑当时置驿马以请谢宾客
每五日洗沐,常置驿马长安诸郊,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明旦,常恐不遍。每朝,候上间说,未尝不言天下长者。闻人之善言,进之上,唯恐后。然在朝,常趋和承意,不敢甚斥臧否。
右《郑当时传第二十》。班固语孝武时人材之盛,曰:「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信哉是言,非仁心爱士,慕义无穷,则孰能若此也?故孟子以谓:「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汉诏亦曰:「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汉一时名臣好善者,不可胜数,而韩、郑独称推贤,岂但人事应受上赏,而天亦不得以不祥蒙之。不然,则以舞文酷烈之张汤,身为世戮,天当剿绝其类,而徒以达贤克开其后,而有子如安世,君子长者,富贵令终如此。不然,是遵何德哉?虽然,古者行己畏人知,君子之好善也,性不能已,非有为为之也。若言人之长恐不及,亦足矣,至置驿于郊,以夜继日,则凡恶近名、畏招权利者所敬而避也。当涂大臣同时有位,宜任此责者多矣,而当时以列卿居京都,四郊之来者皆欲迎受而身主之,何哉?夫战国公子以得士相倾夺,宾客无谁何,归斯受之,彼有为为之也,而当时长者,何所倾夺而为是?岂去战国未远,其气俗尚尔,当时但贪于得士,忘避此耶?士所深忌者在近名,近名则必惧毁,惧毁则必患失,当时不幸类此,故其敝至于在朝「趋和承意,不敢甚斥臧否」。以东朝观之,初是魏其不坚,故上怒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夫平生长短两人于上前,未病于公,至公议当任则不坚,彼哉!然则当时知名士,上意亦倚以为决者,非其临事失望,媕婀之态见,则廷臣森然皆不语者,何由独得「辕下」之骂哉?孟子论柳下惠圣之和,以为百世之师,然语和之敝,曰:「不恭」,极不恭之实,曰「君子不由」。夫柳下惠一人之身也,引而上之,其和乃可以班于圣;排而下之,其不恭乃不得为君子。呜呼,愿而恭,难哉!
其十五 贾山不为醇儒
贾山祖父袪,故魏王时博士弟子。山受学袪,所言涉猎书记,不能为醇儒。
右《贾山传第二十一》。不根持论,学者之深病,则涉猎书记,乃山之所以轻也。然汉之所谓醇儒者,守一经,专门名家,载其师之说,世世不易章句训诂,僻陋而迂滞,以为道之精尽,安知儒哉?古之所谓醇儒者,志道而游艺,有斐君子,如圭如璧,如金如锡,从容则守正,临大节则不可夺,如此其可也。是以儒服者遍鲁国,而以儒自名者一人。若守经而已,何优焉儒者之多也哉?然《诗》、《礼》之流,大儒小儒所以发蒙,则守经之陋,至死不易,尚犹庶几,此张禹、韦贤之徒所以皆得名为醇儒,而山辈见轻,盖世丧道而然,否则未知其孰贤也。
其十六 贾山谏文帝射猎
「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又选其贤者,使为常侍诸吏,与之驰驱射猎,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解弛(云云。),陛下亲自勉以厚天下,是以元年膏雨降,五谷登,此天之所以相陛下也。刑轻于他时,而犯法者寡,衣食多于前年,而盗贼少,此天下之所以顺陛下也。今从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臣窃悼之」。
右《贾山传第二十一》。山论周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君有馀财,民有馀力,而颂声作。秦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自谓《至言》,其言可谓至矣。夫天下之大,生物至夥,岂但足以奉一君?盖以天下之财力养天下之万众,本自不乏。而人君纵欲,有一于此,则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供其求。夫财力之盈亏,固岂难知,可四言而尽也,曰「节以制度」而已矣。以文帝之恭俭,身衣弋绨,夫人衣不曳地,爱中民十家之产。其视天下,如恐伤之,虽山亦自以谓帝亲自勉,以厚天下者,何至荒于射猎,一日再三出哉?傥其所好未免乎此,时时有之,而山愤悱爱君,不自知其谕之已甚,至借秦为谕,无所不至。嗟乎!使山遇武帝穷侈,其献言当何如哉?《传》以谓山善指事意,文帝终不加罚。夫古之人君,能以小过受大谏,惟文帝为不可及也哉!
其十七 邹阳谏吴
邹阳、枚乘、严忌知吴不可说,皆去之梁,从孝王游。阳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疾阳,恶之孝王,孝王怒,下吏,将杀之。阳从狱中上书(云云。),孝王立出之,卒为上客。
右《邹阳传第二十一》。善哉,阳之谏吴也,可谓微矣!濞数十年谋反,白头举事,事未发而阳擿其反谋,岂不殆哉?濞实阴连齐、赵,外事三越,以孕大祸,而阳为不知者,言「胡亦益进,越亦益深,为大王患之」。苏林以谓「微言梁并淮阳之兵,汉折西河而下,以破难其计。故错乱其语,若吴为忧助汉者」,其意深矣。濞之不纳,则未知其智足以察此,与懵不之察也。其智足以察阳之知其谋而难斥言耶,则固不敢诛阳;诛阳则是自发其机,其事败矣。其懵不之察,以阳为诚不知其谋,而谓阳信其忧助汉耶,则曰阳不足以知吾事,亦不诛矣,故姑为不纳。此阳所以触危阱、履猛虎而脱身,无足疑也。至其从孝王也,孝王倚帝少弟与太后之爱,出入骄恣,而又昵其邪臣胜、诡,计无不从。阳与枚、严适至其国,以阳之智略,一启口论事,而胜、诡固已恶之。孝王怒,至下吏,将杀阳。然则阳尝动吴之祸机,以婉而无殃;未尝深预梁事,一介于胜、诡,以不合而几死。士之游世,可不知此也哉!吴则于阳之辞,察与不察,皆不敢害阳,恶暴己私,其势然也。虽使傍有谗者,而终无杀阳之理,自其己事。梁则倚帝少弟与太后之爱,尝贵骄,显求汉嗣,非濞疏远阴谋者之比也。枚先生、严夫子皆不敢谏,而阳争之,其将见杀,宜也。胜、诡握梁权,阳为梁囚,从狱中上书,而言「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胜、诡见之,当何如哉?至以谓:「使寥廓之士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夫阳正以忠信介于谄谀,见恶而得囚;又昌言忠信,力指谄谀,不屈以求免。然而胜、诡终不能见害,孝王卒以为上客。然后知士从容则可以谋全,穷则不可以计免,亦直而已矣!孔子曰,水火尚可以忠信诚心亲之,而况于人乎?后孝王败,胜、诡皆自杀,孝王乃得阳而益亲。然则孝王岂终不肖者哉?班固论齐桓公,管仲相之则霸,竖貂辅之则乱,可与为善,可与为恶,是谓中人。孝王信胜、诡而危,用阳语而安,夫人主有中人之质,孰不可与语上哉?
其十八 枚乘说吴王
为吴王濞郎中。吴王之初怨望,谋为逆也。乘奏书谏,吴王不纳,去而之梁。吴王遂与六国谋反,举兵西乡。汉闻之,斩晁错以谢诸侯,乘复说(云云。),吴王不用乘策。
右《枚乘传第二十一》。濞始萌反谋,而未发也,邹阳、枚乘皆其客,皆谏。阳词微,乘词危,濞虽皆不听,而亦皆不害之。盖害之则事未发而先闻,是以不敢,此濞之情也。至乘已去吴,濞已举兵,遂事不谏,乘复说之,何补哉?夫濞为藩臣,连六国之兵以乡汉,借使错诛而兵罢,濞复能泰然无事而归国,汉终能漠然不问而舍濞哉?乘之智亦足以及此。傥曰爱汉与吴之民命,其可矣。至梁孝王显求嗣汉,乘与阳亦皆其客,阳谏而乘不敢,至此愧阳矣。何则?濞始微谋,恶先诛士;后已举事,奚恤人言?乘揣其情,庶几言之而无患。至孝王无所忌惮,欲必其求,虽汉廷臣悍如爰盎,而敢于刺杀之,至害乘与阳何足道哉?故阳以争下狱,垂死;乘以不敢谏,依违得全,怯矣!且乘名梁客,食其食而不救其祸,于阳得无愧哉?故班固亦谓阳有智略,而不及乘,此其意也。然乘文辞过阳,其所为《七发》盖相如比,自阳已下不及也。
路温舒奏狱吏为谏 北宋 · 晁补之
宣帝即位,温舒上书言,宜尚德缓刑(云云。)。「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誉谀之声日满于耳,虚美熏心,实祸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不胜痛,则饰辞以视之;吏治者利其然,则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却,则锻鍊而周内之。盖奏当之成,虽咎繇听之,犹以为死有馀辜。何则?成鍊者众,文致之罪明也」。上善其言,迁广阳私府长。
右《路温舒传第二十一》。班固以贾山、邹阳、枚乘、路温舒四人者传相附,以其上书论事类也。然山于孝文恭俭之主,至借秦为喻,及讽其与士共射猎,虽忧深思远,有豫防人忠,而文帝亦何至是哉!阳、乘游吴与梁,不得已而说,而吴、梁何足游且说哉!温舒遇宣帝有为,议与时会,意刻覈之风,其弊为酷烈,故深指秦失。而宣帝至是亦深见采纳,世被其利,过三人远矣。固之言曰:「山自下劘上,阳、乘游危国,然卒免刑戮者,其言正也。温舒辞顺而意笃,遂为世家,宜哉」。是固于四人者未有间也。山、阳、乘皆浮于辞,类非深切事情。而温舒论失之存,独指狱吏,与言虚美熏心,实祸蔽塞,及狱吏成鍊之情,可以为百世戒。确乎其言,如饥之粟、病之药也;凛乎其志,有治世大臣之风矣。固以其上书论事类,乃温舒言可施于事,非三人者之类也。
西汉杂论三 其一 籍福说田鼢 北宋 · 晁补之
上议置丞相、太尉。籍福说鼢曰:「魏其侯贵久矣,素天下士归之。今将军出兴,未如,即上以将军为相,必让魏其。魏其为相,将军比为太尉。太尉、相尊等耳,有让贤名」。鼢乃微言太后风上,于是乃以婴为丞相,鼢为太尉。籍福贺婴,因吊曰:「君侯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婴不听。夫出,鼢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也」。乃令骑留夫,夫不得出。籍福起为谢,案夫项令谢。夫愈怒,不肯顺。鼢乃戏骑缚夫。
右《田鼢灌夫传第二十二》。籍福似专为鼢游说者,故其意每助鼢。然教鼢以下婴让相,则智矣。至说婴兼容,案夫使谢,则无意于害窦、灌者。鼢能用,婴、夫不能用,故鼢全而两人死也。
其二 田鼢迎淮南王霸上
淮南王安入朝时,鼢为太尉,迎安霸上,谓安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尚谁立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钱财物。上自婴、夫事时不直鼢,特为太后故。及闻淮南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右《灌夫传第二十二》鼢、婴三人者,皆召权利,以气相倾而交祸。鼢虽免于诛,而死不旋踵,见怪物焉。班固以谓「凶德参会」,其才不足相优劣也。虽然,婴为差贤,其救夫死,亦出于义。何则?方梁孝王倚太后爱,而景帝未立太子,酒酣,上从容曰:「千秋万岁后传王」。太后驩,婴独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汉之约也,上何以得传梁王」?太后由此憎婴。及栗太子废,婴为傅,又力争,不能得,谢病去。婴为人臣,于此亦足贤矣。鼢以大臣,当淮南王以藩臣入朝,迎安霸上,乃私许安宫车晏驾而立安。夫为人臣如此而不族,岂不幸哉!武帝英主,自初即位,故已嫉鼢专,曰:「君除吏尽未?吾亦欲除吏」。又曰:「遂取武库」!及东朝廷辩,内史是魏其,后不坚。上骂内史曰:「吾并斩若属矣」!则帝意直婴,无意族夫可知。徒以黾俛从太后而两人族。嗟乎!人君虽谨于奉亲,而族人之家,刑亦可以滥设哉?至淮南王反,乃始叹息,谓「鼢在当族」,然亦竟不正鼢罪,非也。
其三 韩安国说梁王
梁王以至亲故,得自置相、二千石,出入游戏,僭于天子。天子闻之,心不善。太后知帝弗善,乃怒梁使者,弗见。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而泣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而太后曾不省也(云云。)」?公孙诡、羊胜说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阴使人刺汉用事谋臣。及杀故吴相袁盎(云云。),景帝遣捕诡、胜,必得。安国闻诡、胜匿王所,乃入见王而泣曰:「主辱者臣死。大王无良臣,故纷纷至此。今胜、诡不得,请辞赐死」。王曰:「何至此(云云。)」?安国曰:「今大王列在诸侯,訹邪臣浮说,犯上禁,桡明法。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于大王。幸大王自改,大王终不觉寤(云云。)」。
右《韩安国传第二十二》。汉初接秦,虽经术粗亡,然卿大夫论事犹习捭阖,务以夺人。梁王倚帝弟僭踰,而安国称其忠孝,以解上意而全梁。意虽爱主,然梁安得为忠孝哉?非正论也。然使安国非君子,爱人以姑息而已者耶,则进为罔上,退亦适足以骄王,而未足以全梁。至胜、诡为奸,而安国正色不挠,谕以祸福,明甚。王虽骄,即知惧而出胜、诡,使天子全兄弟爱,而梁以安。盖为汉语则佑梁,为梁语则尊汉。然则安国非爱人以姑息者也,谋也。
其四 韩安国以五百金遗田鼢
安国坐法失官,家居。武帝即位,田鼢亲贵用事。安国以五百金遗鼢,鼢言安国太后,上素闻安国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大司农。其年,鼢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右《韩安国传第二十二》。汉贤臣如安国者少,安国而贿,况其下者哉!
其五 武帝立武始侯昌
赵王彭祖薨时,淖姬兄为汉宦者,召问:「淖子何如」?对曰:「为人多欲」。上曰:「多欲不宜君国子民」。问武始侯昌何如,曰:「无咎无誉」。上曰:「如是可矣」。遣使者立昌。
右《景十三王传第二十三·赵敬肃王传》。《传》曰:「无德而富贵,谓之不幸」。王同姓,非以贤劳也。若武帝之言,所以亲其族而保全之至矣。必才者耶,地大力丰则叛,否则以奢淫败。昌无行事,记立与薨而已。此武帝处之得也。
其六 中山靖王胜来朝
武帝初即位,大臣惩吴、楚七国行事,议者多冤晁错之策,皆以诸侯连城数十,泰彊,欲稍侵削,数奏暴其过恶。诸侯王自以骨肉至亲(云云,),今或无罪,为臣下所侵辱,有司吹毛求疵,笞服其臣,使證其君(云云。),建元三年,中山靖王胜来朝,天子置酒,胜闻乐声而泣(云云。)。具以吏所侵闻。于是上乃厚诸侯之礼,省有司所奏诸侯事。胜为人乐酒好内,有子百二十馀人。
右《景十三王传第二十三·中山靖王胜传》。厚亲亲之礼,王者之盛德也。然汉诸侯皆奢淫不循制,故晁错议削于其前,主父定制于其后,犹不能救。武帝感胜之言而隆私恩,在武帝,得亲亲之礼矣。而胜乐酒好内,至有子一百二十馀人,外浮辩而内济奸欲,胜不足道也。
其七 去附作歌
去为望卿作歌曰:「背尊章,嫖以忽,谋屈奇,起自绝。行周流,自生患。谅非望,今谁怨」!昭信欲擅爱,请闭诸姬。去怜之,为作歌曰:「愁莫愁,居无聊。心重结,意不舒。内茀郁,忧哀积。上不见天,生何益!日崔隤,时不再。愿弃躯,死无悔」。
右《景十三王传第二十三》去附传。去犬彘行,燔烧烹煮,生割剥人,大恶仍重,不足污册牍。然其歌诗成理,类善属辞者。汉尚文,武帝好赋,诸王不学者能言如此,其习俗使然也。
其八 李广善射
孝文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用善射,杀首虏多,为郎,骑常侍。数从射猎,格杀猛兽,文帝曰:「惜广不逢时,令当高祖世,万户侯岂足道哉」!
右《李广传第二十四》。为国患无人才,不患无其时,人才无时而不可用也。又如孝文时,内难方夷,外惧未释,宜日夜求才若不及之际也。有臣如李广、足任将帅,且在左右,又自知奇其能,「若遇时,万户侯不足道」者矣。何孝文能用冯唐之言,还魏尚于其远,而不能用己之所知,起李广于其近也?传曰:「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岂必如高祖新造扰攘之国,然后为有其时?自太尉入北军,诸吕喋血,汉未尝一日而去兵。终文景世之盛,匈奴侵盗,干戈日寻,所急者将帅之才耳!奈何自文帝已奇广,乃至武帝三世而不用广?虽曰用矣,亦不尽其才,廑廑乎以诿人役尚不足,欲责其成功可得哉?霍去病军数有天幸。广结发数奇,功名一切听于天命,不复计其才不才,则广之不获于卫、霍间,何疑哉!广孙陵,亦有广风,其不逢类广。观武帝以广为青前将军,且密戒青,不令广独当匈奴,乃移前并于右,广欲一当匈奴竟不可!又遣陵为贰师将辎重,而陵愿自当一队,乃怒曰:「将恶相属耶」?卒与步,不与骑。二事类也。广不为前军,徙回远;陵步兵少,无后继,安得功利?又大将军方以姊子夫宠,贰师以女弟李夫人宠,皆躐士大夫,擅兵柄。武帝固信青不信广,任广利不任陵。广与陵仅在其指踪厮养间,败死固宜。嗟乎,武帝安知用奇士哉!
其九 司马迁雪李陵
韩延年战死,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云云。)。群臣皆罪陵,上以问太史令司马迁,迁盛言:「陵有国士之风。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
右《李陵传第二十四》。武帝始不察路博德羞为陵后距,疑陵悔不欲出,固非矣。又竟不遣博德,使陵以少击众,尚杀匈奴数千人,单于震恐,亦名将矣。如迁之言:「其所摧败,亦足以暴于天下」,此知陵者之言也。至言陵「欲得当以报汉」,陵以匹夫没彊虏,何能为耶?使其有谋,不过投隙率边人拔身来归,必不能举匈奴内属明矣。又陵自为苏武言:「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庶几曹柯之盟」。陵诚自信才足以为此与,齐事与匈奴事异也。夷狄之俗,丧君有君。劫一单于可病吾国,则立一单于以信吾国。陵且与俱毙,何以报汉?故迁与陵之言皆非也。其劝武降而不得,泣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至此则陵知悔其身之不幸,复以自还而将死矣。然则陵有功耶,罪耶?曰:汉用陵不尽其才,兵少而数胜,亦功也。使如韩延年死,则后世复何议?忍死而降,曰「吾将有为」,孰明之?以谓「安知其不能有为」,则母诛,陵势不可还而可死,又竟不死,是陵于忠孝皆负矣,曰罪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