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斋记 北宋 · 王安石
天子诸侯谓之君,卿大夫谓之子,古之为此名也,所以命天下之有德。故天下之有德,通谓之君子。有天子、诸侯、卿大夫之位,而无其德,可以谓之君子,盖称其位也。有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德而无其位,可以谓之君子,盖称其德也。位在外也,遇而有之,则人以其名予之,而以貌事之。德在我也,求而有之,则人以其实予之,而心服之。夫人服之以貌而不以心,与之以名而不以实,能以其位终身而无谪者,盖亦幸而已矣。故古之人以名为羞,以实为慊,不务服人之貌,而思有以服人之心。非独如此也,以为求在外者,不可以力得也。故虽穷困屈辱,乐之而弗去,非以夫穷困屈辱为人之乐者在是也,以夫穷困诎辱不足以概吾心为可乐也已。河南裴君主簿于洛阳,治斋于其官而命之曰「君子」。裴君岂慕夫在外者,而欲有之乎?岂以为世之小人众,而躬行君子者独我乎?由前则失己,由后则失人,吾知裴君不为是也,亦曰勉于德而已。盖所以榜于其前,朝夕出入观焉,思古之人所以为君子,而务及之也。独仁不足以为君子,独智不足以为君子,仁足以尽性,智足以穷理,而又通乎命,此古之所以为君子也。虽然,古之人不云乎:「德輶如毛,毛犹有伦」。未有欲之而不得也。然则裴君之为君子也,孰禦焉。故余嘉其志,而乐为道之。
按:《临川先生文集》卷八二。又见《圣宋文选》卷一一,《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一○六,《文章正宗》续编卷一二,《永乐大典》卷二五三七,《名世文宗》卷二三,《文章类选》卷四,《文翰类选大成》卷一一二,《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二九四、考工典卷八七。
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 北宋 · 王安石
三司副使,不书前人名姓。嘉祐五年,尚书户部员外郎吕君冲之始稽之众史,而自李纮已上至查道,得其名,自杨偕已上,得其官,自郭劝已下,又得其在事之岁时,于是书石而镵之东壁。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有财而莫理,则阡陌闾巷之贱人,皆能私取予之势,擅万物之利,以与人主争黔首,而放其无穷之欲,非必贵强桀大而后能。如是而天子犹为不失其民者,盖特号而已耳。虽欲食蔬衣敝,憔悴其身,愁思其心,以幸天下之给足,而安吾政,吾知其犹不得也。然则善吾法,而择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财,虽上古尧、舜犹不能毋以此为先急,而况于后世之纷纷乎?三司副使,方今之大吏,朝廷所以尊宠之甚备。盖今理财之法,有不善者,其势皆得以议于上而改为之,非特当守成法,吝出入,以从有司之事而已。其职事如此,则其人之贤不肖,利害施于天下如何也?观其人,以其在事之岁时,以求其政事之见于今者,而考其所以佐上理财之方,则其人之贤不肖,与世之治否,吾可以坐而得矣。此盖吕君之志也。
桂州新城记 北宋 · 王安石
侬智高反南方,出入十有二州。十有二州之守吏,或死或不死,而无一人能守其州者,岂其材皆不足欤?盖夫城郭之不设,甲兵之不戒,虽有智勇,犹不能以胜一日之变也。唯天子亦以为任其罪者不独守吏,故特推恩褒广死节,而一切贷其失职。于是遂推选士大夫所论以为能者,付之经略,而今尚书户部侍郎余公靖当广西焉。寇平之明年,蛮越接和,乃大城桂州。其方六里,其木甓瓦石之材,以枚数之,至四百万有奇。用人之力,以工数之,至一十馀万。凡所以守之具,无一求而有不给者焉。以至和元年八月始作,而以二年之六月成,夫其为役亦大矣。盖公之信于民也久,而费之欲以卫其材,劳之欲以休其力,以故为是有大费与大劳,而人莫或以为勤也。古者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礼失,则夷狄横而窥中国。方是时,中国非无城郭也,卒于陵夷、毁顿、陷灭而不救。然则城郭者,先王有之,而非所以恃而为存也。及至喟然觉寤,兴起旧政,则城郭之修也,又尝不敢以为后。盖有其患而图之无其具,有其具而守之非其人,有其人而治之无其法,能以久存而无败者,皆未之闻也。故文王之兴也,有四夷之难,则城于朔方,而以南仲;宣王之起也,有诸侯之患,则城于东方,而以仲山甫。此二臣之德,协于其君,于为国之本末与其所先后,可谓知之矣。虑之以悄悄之劳,而发赫赫之名,承之以翼翼之勤,而续明明之功,卒所以攘戎夷,而中国以全安者,盖其君臣如此,而守卫之有其具也。今余公亦以文武之材,当明天子承平日久,欲补弊立废之时,镇抚一方,修捍其民,其勤于今,与周之有南仲、仲山甫盖等矣,是宜有纪也。故其将吏相与谋而来取文,将刻之城隅,而以告后之人焉。至和二年九月丙辰,群牧判官太常博士王某记。
太平州新学记 北宋 · 王安石
太平新学在子城东南,治平三年,司农少卿建安李侯定仲求所作。侯之为州也,宽以有制,静以有谋,故不大罚戮,而州既治。于是大姓相劝出钱,造侯之庭,愿兴学以称侯意。侯为相地迁之,为屋百间,为防环之,以待水患。而为田二十顷,以食学者。自门徂堂,闳壮丽密,而所以祭养之器具。盖往来之人,皆莫知其经始,而特见其成。既成矣,而侯罢去,州人善侯无穷也,乃来求文以识其时功。嗟乎!学之不可以已也久矣,世之为吏者或不足以知此,而李侯知以为先,又能不费财伤民,而使其自劝以成之,岂不贤哉!然世之为士者知学矣,而或不知所以学,故余于其求文而因以告焉。盖继道莫如善,守善莫如仁。仁之施自父子始,积善而充之,以至于圣而不可知之谓神。推仁而上之,以至于圣人之于天道,此学者之所当以为事也,昔之造书者实告之矣。有闻于上,无闻于下,有见于初,无见于终,此道之所以散,百家之所以成,学者之所以讼也。学乎学,将以一天下之学者,至于无讼而止。游于斯,餔于斯,而余说之不知,则是美食逸居而已者也。李侯之为是也,岂为士之美食逸居而已者哉?治平四年九月四日,临川王某记。
繁昌县学记 北宋 · 王安石
奠先师先圣于学而无庙,古也。近世之法,庙事孔子而无学。古者自京师至于乡邑皆有学,属其民人相与学道艺其中,而不可使不知其学之所自,于是乎有释菜、奠币之礼,所以著其不忘。然则事先师先圣者,以有学也。今也无有学,而徒庙事孔子,吾不知其说也。而或者以谓孔子百世师,通天下州邑为之庙,此其所以报且尊荣之。夫圣人与天地同其德,天地之大,万物无所称德,故其祀,质而已,无文也。通州邑庙事之,而可以称圣人之德乎?则古之事先圣,何为而不然也?宋因近世之法而无能改,至今天子始诏天下有州者皆得立学,奠孔子其中,如古之为。而县之学士满二百人者,亦得为之。而繁昌小邑也,其士少,不能中律,旧虽有孔子庙,而庳下不完,又其门人之像,惟颜子一人而已。今夏君希道太初至,则修而作之,具为子夏、子路十人像。而治其两庑,为生师之居,以待县之学者。以书属其故人临川王某,使记其成之始。夫离上之法,而茍欲为古之所为者,无法,流于今俗而思古者,不闻教之所以本,又义之所去也。太初是无变今之法,而不失古之实,其不可以无传也。
芝阁记 北宋 · 王安石
祥符时,封泰山以文天下之平,四方以芝来告者万数。其大吏,则天子赐书以宠嘉之,小吏若民,辄锡金帛。方是时,希世有力之大臣,穷搜而远采,山农野老,攀缘狙杙,以上至不测之高,下至涧溪壑谷,分崩裂绝,幽穷隐伏,人迹之所不通,往往求焉。而芝出于九州四海之间,盖几于尽矣。至今上即位,谦让不德,自大臣不敢言封禅,诏有司以祥瑞告者皆勿纳。于是神奇之产,销藏委翳于蒿藜榛莽之间,而山农野老不复知其为瑞也。则知因一时之好恶,而能成天下之风俗,况于行先王之治哉?太丘陈君,学文而好奇。芝生于庭,能识其为芝,惜其可献而莫售也,故阁于其居之东偏,掇取而藏之。盖其好奇如此。噫!芝一也,或贵于天子,或贵于士,或辱于凡民,夫岂不以时乎哉?士之有道,固不役志于贵贱,而卒所以贵贱者,何以异哉?此予之所以叹也。皇祐五年十月日记。
信州兴造记 北宋 · 王安石
晋陵张公治信之明年,皇祐二年也,奸彊帖柔,隐诎发舒,既政大行,民以宁息。夏六月乙亥,大水。公徙囚于高狱,命百隶戒,不共有常诛。夜漏半,水破城,灭府寺,苞民庐居。公趋谯门,坐其下,敕吏士以桴收民,鳏孤老癃与所徙之囚,咸得不死。丙子,水降。公从宾佐按行隐度,符县调富民水之所不至者夫钱户七百八十六,收佛寺之积材一千一百三十有二。不足,则前此公所命富民出粟以赒贫民者二十三人自言曰:「食新矣,赒可以已,愿输粟直以佐材费」。七月甲午,募人城水之所入,垣郡府之缺,考监军之室,立司理之狱。营州之西北亢爽之墟,以宅屯驻之师,除其故营,以时教士刺伐坐作之法,故所无也。作驿曰饶阳,作宅曰回车。筑二亭于南门之外,左曰仁,右曰智,山水之所附也。梁四十有二舟于两亭之间,以通车徒之道。筑一亭于州门之左,曰宴,月吉所以属宾也。凡为梁一,为城垣九千尺,为屋八。以楹数之,得五百五十二。自七月九日,卒九月七日,为日五十二,为夫一万一千四百二十五。中家以下,见城郭室屋之完,而不知材之所出,见徒之合散,而不见役使之及己。凡故之所有必具,其所无也,乃今有之,故其经费卒不出县官之给。公所以救灾补败之政如此,其贤于世吏远矣。今州县之灾相属,民未病灾也,且有治灾之政出焉。弛舍之不适,裒取之不中,元奸宿豪舞手以乘民,而民始病。病极矣,吏乃始謷然自喜,民相与诽且笑之而不知也。吏而不知为政,其重困民多如此。此予所以哀民,而闵吏之不学也。由是而言,则为公之民,不幸而遇害灾,其亦庶乎无憾矣。十月二十日,临川王某记。
馀姚县海塘记(庆历八年七月) 北宋 · 王安石
自云柯而南,至于某,有堤若千尺,截然令海水之潮汐不得冒其旁田者,知县事谢君为之也。始堤之成,谢君以书属予记其成之始,曰:「使来者有考焉,得卒任完之以不隳」。谢君者,阳夏人也,字师厚,景初其名也。其先以文学称天下,而连世为贵人,至君遂以文学世其家。其为县,不以材自负而忽其民之急。方作堤时,岁丁亥十一月也,能亲以身当风霜氛雾之毒,以勉民作而除其灾,又能令其民翕然皆劝趋之,而忘其役之劳,遂不踰时,以有成功。其仁民之心,效见于事如此,亦可以已,而犹自以为未也,又思有以告后之人,令嗣续而完之,以永其存。善夫!仁人长虑却顾图民之灾,如此其至,其不可以无传。而后之君子考其传,得其所以为,其亦不可以无思。而异时予尝以事至馀姚,而君过予,与予从容言天下之事。君曰:「道以闳大隐密,圣人之所独鼓万物以然而皆莫如其所以然者,盖有所难知也。其治政教令施为之详,凡与人共,而尤丁宁以急者,其易知较然者也。通涂川,治田桑,为之堤防沟浍渠川以禦水旱之灾;而兴学校,属其民人相与习礼乐其中,以化服之,此其尤丁宁以急,而较然易知者也。今世吏者,其愚也固不知所为。而其所谓能者,务出奇为声威,以惊世震俗,至或尽其力以事刀笔簿书之间而已。而反以谓古所为尤丁宁以急者,吾不暇以为,吾曾为之,而曾不足以为之,万有一人为之,且不足以名于世而见谓材。嘻!其可叹也。夫为天下国家且百年,而胜残去杀之效,则犹未也,其不出于此乎」?予良以其言为然。既而闻君之为其县,至则为桥于江,治学者以教养县人之子弟,既而又有堤之役,于是又信其言之行而不予欺也。已为之书其堤事,因并书其言终始而存之以告后之人。庆历八年七月日记。
通州海门兴利记 北宋 · 王安石
余读《豳》诗:「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嗟乎!豳之人帅其家人戮力以听吏,吏推其意以相民,何其至也。夫喜者非自外至,乃其中心固有以然也。既叹其吏之能民,又思其君之所以待吏,则亦欲善之心出于至诚而已,盖不独法度有以驱之也。以赏罚用天下,而先王之俗废。有士于此,能以豳之吏自为,而不茍于其民,岂非所谓有志者邪?以余所闻,吴兴沈君兴宗海门之政,可谓有志矣。既堤北海七十里以除水患,遂大浚渠川,酾取江南,以灌义宁等数乡之田。方是时,民之垫于海,呻吟者相属。君至,则宽禁缓求,以集流亡。少焉,诱起之以就功,莫不蹶蹶然奋其惫而来也。由是观之,茍诚爱民而有以利之,虽创残穷敝之馀,可勉而用也,况于力足者乎?兴宗好学知方。竟其学,又将有大者焉,此何足以尽吾沈君之材,抑可以观其志矣。则论者或以一邑之善不足书之,今天下之邑多矣,其能有以遗其民而不愧于豳之吏者,果多乎?不多,则予不欲使其无传也。至和元年六月六日,临川王某记。
鄞县经游记(庆历七年十一月) 北宋 · 王安石
庆历七年十一月丁丑,余自县出,属民使浚渠川,至万灵乡之左界,宿慈福院。戊寅,升鸡山,观碶工凿石,遂入育王山,宿广利寺。雨,不克东。辛巳,下灵岩,浮石湫之壑以望海,而谋作斗门于海滨,宿灵岩之旌教院。癸未,至芦江,临决渠之口,转以入于瑞岩之开善院,遂宿。甲申,游天童山,宿景德寺。质明,与其长老瑞新上石望玲珑岩,须猿吟者久之,而还食寺之西堂,遂行至东吴,具舟以西。质明,泊舟堰下,食大梅山之保福寺庄。过五峰,行十里许,复具舟以西,至小溪,以夜中。质明,观新渠及洪水湾,还食普宁院。日下昃,如林村。夜未中,至资寿院。质明,戒桃源、清道二乡之民以其事。凡东西十有四乡,乡之民毕已受事,而余遂归云。
游褒禅山记 北宋 · 王安石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馀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余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余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至和元年七月某日,临川王某记。
按:《临川先生文集》卷八三。又见《文章辨体汇选》卷五七四,《古文奇赏》卷二一,《古今游名山记》卷一一,《名山胜概记》卷二三,《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卷八七二、山川典卷七○。
城陂院兴造记 北宋 · 王安石
灵谷者,吾州之名山,卫尉府君之所葬也。山之水东出而北折,以合于城陂。陂上有屋曰「城陂院」者,僧法冲居之,而王氏诸父子之来视墓者,退辄休于此。当庆历之甲申,法冲始传其毁而有之。至嘉祐之戊戌,而自门至于寝,浮屠之所宜有者,新作之皆具。乃聚其徒而谋曰:「自吾与尔有此屋,取材于山,取食于田,而又推其馀以致所无。然犹不足以完也,而又取货力于邑人以助。盖为之以八年而后吾志就。其勤如此,不可无记。惟王氏世与吾接,而卫尉府君之葬于此也,试往请焉,宜肯」。于是其徒相与砻石于庭,而使来以请。
慈溪县学记 北宋 · 王安石
天下不可一日而无政教,故学不可一日而亡于天下。古者井天下之田,而党庠、遂序、国学之法立乎其中。乡射饮酒、春秋合乐、养老劳农、尊贤使能、考艺选言之政,至于受成、献馘、讯囚之事,无不出于学。于此养天下智仁圣义忠和之士,以至一偏一伎、一曲之学,无所不养。而又取士大夫之材行完洁,而其施设已尝试于位而去者,以为之师。释奠、释菜,以教不忘其学之所自。迁徙偪逐,以勉其怠而除其恶。则士朝夕所见所闻,无非所以治天下国家之道,其服习必于仁义,而所学必皆尽其材。一日取以备公卿大夫百执事之选,则其材行皆已素定,而士之备选者,其施设亦皆素所见闻而已,不待阅习而后能者也。古之在上者,事不虑而尽,功不为而足,其要如此而已。此二帝、三王所以治天下国家而立学之本意也。后世无井田之法,而学亦或存或废,大抵所以治天下国家者,不复皆出于学。而学之士,群居族处,为师弟子之位者,讲章句、课文字而已。至其陵夷之久,则四方之学者,废而为庙,以祀孔子于天下,斲木抟土,如浮屠道士法,为王者象。州县吏春秋帅其属,释奠于其堂,而学士者或不预焉。盖庙之作,出于学废,而近世之法然也。今天子即位若干年,颇修法度,而革近世之不然者。当此之时,学稍稍立于天下矣,犹曰县之士满二百人,乃得立学。于是慈溪之士不得有学,而为孔子庙如故,庙又坏不治。今刘君在中言于州,使民出钱,将修而作之,未及为而去,时庆历某年也。后林君肇至,则曰:「古之所以为学者,吾不得而见,而法者,吾不可以毋循也。虽然,吾之人民于此,不可以无教」。即因民钱作孔子庙,如今之所云,而治其四旁为学舍,构堂其中,帅县之子弟,起先生杜君醇为之师,而兴于学。噫,林君其有道者耶!夫吏者无变今之法,而不失古之实,此有道者之所能也。林君之为,其几于此矣。林君固贤令,而慈溪小邑,无珍产淫货以来四方游贩之民。田桑之美,有以自足,无水旱之忧也。无游贩之民,故其俗一而不杂;有以自足,故人慎刑而易治。而吾所见其邑之士,亦多美茂之材,易成也。杜君者,越之隐君子,其学行宜为人师者也。夫以小邑得贤令,又得宜为人师者为之师,而以修醇一易治之俗,而进美茂易成之材,虽拘于法、限于势,不得尽如古之所为,吾固信其教化之将行,而风俗之成也。夫教化可以美风俗,虽然,必久而后至于善,而今之吏其势不能以久也。吾虽喜且幸其将行,而又忧夫来者之不吾继也,于是本其意以告来者。
按:《临川先生文集》卷八三。又见《延祐四明志》卷一四,《四明文献考》第九○页,《文章类选》卷四,《文翰类选大成》卷一一二,《文章辨体汇选》卷五八九,天顺《宁波郡志》卷六,《古文渊鉴》卷四七,《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卷九八二、选举典卷二一。
万宗泉记(熙宁十年十二月) 北宋 · 王安石
僧道光得泉之三年,直岁,善端治屋龙井之西北,发土得氿泉二,万宗命沟井而合焉。东为二池,池各有沟,注于南池而东南,其馀水以溉山麓之田。既甃,善端请名,余为名其泉曰「万宗」云。熙宁十年十二月日临川王安石记。
扬州龙兴讲院记 北宋 · 王安石
予少时客游金陵,浮屠慧礼者从予游。予既吏淮南,而慧礼得龙兴佛舍,与其徒日讲其师之说。尝出而过焉,庳屋数十椽,上破而旁穿;侧出而视后,则榛棘出人,不见垣端。指以语予曰:「吾将除此而宫之。虽然,其成也,不以私吾后,必求时之能行吾道者付之。愿记以示后之人,使不得私焉」。当是时,礼方丐食饮以卒日,视其居枵然。余特戏曰:「姑成之,吾记无难者」。后四年来,曰:「昔之所欲为,凡百二十楹,赖州人蒋氏之力,既皆成,盍有述焉」?噫,何其能也!盖慧礼者,予知之,其行谨洁,学博而才敏,而又卒之以不私,宜成此不难也。世既言佛能以祸福语倾天下,故其隆尚之如此,非徒然也,盖其学者之材,亦多有以动世耳。今夫衣冠而学者,必曰自孔氏。孔氏之道易行也,非有苦身窘形,离性禁欲,若彼之难也。而士之行可一乡、才足一官者常少。而浮屠之寺庙被四海,则彼其所谓材者,宁独礼耶?以彼之材,由此之道,去至难而就甚易,宜其能也。呜呼!失之此而彼得焉,其有以也夫!
抚州招仙观记(庆历七年七月) 北宋 · 王安石
招仙观在安仁郭西四十里,始作者与其岁月予不知也。祥符中尝废,废四五十年,而道士全自明以医游其邑,邑之疾病者赖以治,而皆忧其去,人相与言州,出材力,因废基筑宫而留之。全与其从者一人为留,而观复兴。全识予舅氏,而因舅氏以乞予书其复兴之岁月。夫宫室、器械、衣服、饮食,凡所以生之具,须人而后具,而人不须吾以足,惟浮屠、道士为然。而全之为道士,人须之而不可以去也,其所以养于人也,视其党可以无愧矣。予为之书,其亦可以无愧焉。庆历七年七月,复兴之岁月也。
石门亭记 北宋 · 王安石
石门亭在青田县若干里,令朱君为之。石门者,名山也。古之人之咸刻其观游之感概,留之山中,其石相望。君至而为亭,悉取古今之刻立之亭中,而以书与其甥之婿王某,使记其作亭之意。夫所以作亭之意,其直好山乎?其亦好观游眺望乎?其亦于此问民之疾忧乎?其亦燕閒以自休息于此乎?其亦怜夫人之刻暴剥偃踣而无所庇障且泯灭乎?夫人物之相好恶必以类。广大茂美,万物附焉以生,而不自以为功者,山也;好山,仁也。去郊而适野,升高以远望,其中必有概然者。《书》不云乎:「予耄逊于荒」。《诗》不云乎:「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夫环顾其身无可忧,而忧者必在天下,忧天下亦仁也。人之否也敢自逸?至即深山长谷之民,与之相对接而交言语,以求其疾忧,其有壅而不闻者乎?求民之疾忧,亦仁也。政不有小大,不以德,则民不化服。民化服然后可以无讼。民不无讼,令其能休息无事,优游以嬉乎?古今之名者,其石幸在,其文信善,则其人之名与石且传而不朽,成人之名而不夺其志,亦仁也。作亭之意,其然乎?其不然乎?
按:《临川先生文集》卷八三。又见《文章辨体汇选》卷六○○,《名山胜概记》卷一九,《古今游名山记》卷一○,《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卷一○三○、山川典卷一三三、考工典卷一○七。
抚州通判厅见山阁记 北宋 · 王安石
通判抚州、太常博士施侯,为阁于其舍之西偏。既成,与客升以饮,而为之名曰「见山」。且言曰:「吾人脱于兵火,洗沐仁圣之膏泽,以休其父子者馀百年。于今天子恭俭,陂池、苑囿、台榭之观,有堙毁而无改作,其不欲有所骚动,而思称祖宗所以悯仁元元之意殊甚。故人得私其智力,以逐于利而穷其欲。自虽蛮夷湖海山谷之聚,大农富工豪贾之家,往往能广其宫室,高其楼观,以与通邑大都之有力者争无穷之侈。夫民之富溢矣,吏独不当因其有馀力,有以自娱乐,称上施耶?又况抚之为州,山耕而水莳,牧牛马,田虎豹,为地千里,而民之男女以万数者五六十。地大人众如此,而通判与之为之父母,则其人奚可不贤?虽贤岂能无劳于为治?独无观游食飨之地,以休其暇日,殆非先王使小人以力养君子之意。吾所以乐为之就此而忘劳者,非以为吾之不肖能长有此,顾不如是不足以待后之贤者尔。且夫人之慕于贤者,为其所乐与天下之志同而不失,然后能有馀以与民而使皆得其所愿。而世之说者曰:『召公为政于周,方春舍于蔽芾之棠,听男女之讼焉,而不敢自休息于宫,恐民之从我者勤,而害其田作之时。盖其隐约穷苦而以自媚于民如此。故其民爱思而咏歌之,至于不忍伐其所舍之棠,今《甘棠》之诗是也』。嗟乎!此殆非召公之实事、诗人之本指,特墨子之馀言赘行,吝细褊迫者之所好,而吾之所不能为」。于是酒酣,客皆欢,相与从容誉施侯所为,而称其言之善,又美大其阁而嘉其所以名之者,曰:「阁之上,流目而环之,则邑屋、草木、川原、阪隰之无蔽障者皆见,施侯独有见于山,而以为之名,何也?岂以山之在吾左右前后,若蟠若踞,若伏若骛,为独能适吾目之所观邪?其亦吾心有得于是而乐之也」。施侯以客为知言,而以书抵予曰:「吾所以为阁而名之者如此,子其为我记之」。数辞不得止,则又因吾叔父之命以取焉,遂为之记,以示后之贤者,使知夫施侯之所以为阁而名之者,其言如此。
真州长芦寺经藏记 北宋 · 王安石
西域有人焉,止而无所系,观而无所逐。唯其无所系,故有所系者守之;唯其无所逐,故有所逐者从之。从而守之者不可为量数,则其言而应之、议而辨之也,亦不可为量数,此其书之行乎中国,所以至于五千四十八卷,而尚未足以为多也。真州长芦寺释智福者,为高屋,建大轴两轮,而栖匦于轮间,以藏五千四十八卷者。其募钱至三千万,其土木丹漆珠玑万金之闳壮靡丽,言者不能称也,唯观者知焉。夫道之在天下莫非命,而有废兴,时也。知出之有命,兴之有时,则彼所以当天下贫窭之时,能独鼓舞得其财以有所建立,每至于此,盖无足以疑。智福有才略,善治其徒众,从余求识其成,于是乎书。
涟水军淳化院经藏记 北宋 · 王安石
道之不一久矣,人善其所见,以为教于天下,而传之后世,后世学者或徇乎身之所然,或诱乎世之所趋,或得乎心之所好,于是圣人之大体,分裂而为八九。博闻该见有志之士,补苴调胹,冀以就完而力不足,又无可为之地,故终不得。盖有见于无思无为,退藏于密,寂然不动者,中国之老、庄,西域之佛也。既以此为教于天下而传后世,故为其徒者,多宽平而不忮,质静而无求,不忮似仁,无求似义。当士之夸漫盗夺,有己而无物者多于世,则超然高蹈,其为有似乎吾之仁义者,岂非所谓贤于彼而可与言者邪?若通之瑞新,闽之怀琏,皆今之为佛而超然,吾所谓贤而与之游者也。此二人者,既以其所学自脱于世之淫浊,而又皆有聪明辩智之才,故吾乐以其所得者间语焉,与之游,忘日月之多也。琏尝谓余曰:「吾徒有善因者,得屋于涟水之城中,而得吾所谓经者五千四十八卷于京师。归市匦而藏诸屋,将求能文者为之书其经藏者之岁时,而以子之爱我也,故使其徒来属,能为我强记之乎」?善因者,盖常为屋于涟水之城中,而因瑞新以求予记其岁时,予辞而不许者也。于是问其藏经之日,某年月日也。夫以二人者与余游,而善因属我之勤,岂有它哉?其不可以终辞,乃为之书,而并告之所以书之意,使镵诸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