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馀姚县学讲义(德祐元年乙亥回司绍兴) 南宋 · 黄震
馀姚县学,震之所旧游,学舍诸长上皆震之所尝承教。
今兹承乏乡部,误蒙诸长上联璧之翰,谓文公朱先生亦尝持此常平之节,此邑又其所尝经从之地,以震曾读文公之书,俾诵所学。
其为谦德甚至,而其为说亦切矣。
然震窃谓讲书正非文公之所以教也。
文公讲学五十年,未尝为讲义,惟过玉山尝有讲义,亦不过录问答数语;
虽过馀姚之学,而无馀姚县学讲书之事。
震何人,而敢僭越!
况近世讲书,讲者非所问,听者非所疑,正文公畴昔之所戒耶?
辞至再三不获已,姑道区区鄙见,以谓言之不若行之耳。
未知诸长上以为如何,更乞赐教为幸。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古者,举古之人,以警今之人也。
耻者,谓言或过其行,则古之人以为深耻也。
夫子此意,正欲学者讷于言而敏于行耳。
盖理有自然,本不待言。
四时行,百物生,天不待言,而有自然之运化;
大之为三纲五常,微之为薄物细故,人亦不待言而各有自然之准则。
此夫子所以叹「天何言哉」,而谓「予欲无言」,其有不得已而见于问答者,亦皆正为学者躬行而发。
凡今见于《论语》二十篇者,往往不过片言而止。
言之非艰,行之惟艰,圣门何尝以能言为事?
自杨氏为我,墨氏兼爱,不力辩之则行之者差矣,孟子始不得已而详于言。
老氏清净,佛氏寂灭,不力辩之则行之者差矣,韩子始不得已而详于言。
高者沦空虚,卑者溺功利,不力辩之则行之者差矣,周子、程子始又不得已而详于言。
周、程既没,学者谈虚,借周、程之说,售佛、老之私。
向也以异端而谈禅,世犹知禅学自为禅学;
及其以儒者而谈禅,世因误认儒学自为禅学。
以伪易真,是非贸乱,此而不辟,其误天下后世之躬行,将又有大于杨、墨以来之患者。
文公朱先生于是力主知行之说,必使先明义理,别白是非,然后见之躬行,可免陷入异端之弊。
此其救世之心甚切,析理之说甚精。
学者因其言之已明,正其身之所行,为圣为贤,何所不可!
顾乃掇拾绪馀,增衍浮说,徒有终身之议论,竟无一日之躬行。
甚至借以文奸,转以欺世,风俗大坏,甚不忍言。
文公所以讲明之初意,夫岂若是?
然则今日其将何以救此?
亦在明吾夫子之训,而深以言之轻出为耻。
其形于言也,常恐行有不类,惕然愧耻而不敢轻于言;
其见于行也,常恐不副所言,惕然愧耻而不敢不勉于行。
则言日以精,行日以修,庶几君子之归而不至骎骎陷入虚诞欺罔之域,则可无负于文公知行并进之训矣。
君子小人之分,决于言行之相顾与否;
言行之相顾不相顾,又决于此心之知耻与否。
吾徒其可不日加警省,而徒以多言为能哉?
重修转般仓记(景定五年六月) 南宋 · 黄震
景定元年春,圣天子奋张天威,再安区夏。
四阅祀而当癸亥岁,于是边烽之熄浸久矣,方且兢兢军国事,凡切于边者日益蒐讲,谓京口转般仓尤两淮军饷襟喉,赐缗钱五十万、米以石计者千有三百,用鸠工新其旧。
岁十一月建鼛鼓,明年春告成。
董役官刘安辇石请记工致,余曰:「是奚足哉?
盍记其大者乎」?
或曰:「仓旧八十廒,今修六十有一,已仆不存者十有八,行且并新之,盍记诸」?
余曰:「是亦奚足哉?
盍记其大者乎?
绍兴七年,我高宗用向子諲之请,始以昔之置于泗、真者置京口。
当是时,诸将方会师江上,勃勃乎争驱而进,指日恢中原,转般之事如之何可一日缓?
未几,柄国者摧一世之豪杰而夺之兵,托名四大屯廪之不容出,尚安以转般为哉?
仓于是易名曰大军。
君子观薛雄飞书仓氏听壁,谓今大军仓尚榜称转般,使人于邑不自胜。
淳熙初,我孝宗复度地旧仓之西为今仓。
方是时,上亲阅精锐,日夜感厉,虽一饭未尝忘中原,如之何不于转般重留意?
嘉定更化,增饬唯谨,云屯百万,今犹赖之。
奈何法久而弊,至有张大籴事者,尝倚转般为子母相私之地,虽营葺之费一毫不以请于朝,识者终不以为然。
于戏噫嘻!
然则转般之关系不其大矣乎?
盖仓之兴也,未尝不出于朝廷;
而其弊也,未有不因于有司。
出于朝廷也,未尝不为经久博大之规;
而其属于有司也,未有不流于侵寻便私之失。
仓之更革乎军实所系,军之弛张乎国势所关。
惟我祖功宗德格于皇天,圣子神孙绳绳克肖,由绍兴而有淳熙,由淳熙而有今日,复覈其事而一新其修,其费胥朝廷出,无异畴曩建立之初意。
除有司之蠹穴,昌三军之司命,此其规模功用当如何,而独记工役哉」?
言未既,众慷慨动容,于是知大义之在人心,其不可磨灭如此。
乃拜手稽首,歌以飏之曰:转般之新兮绍兴,尝饷军兮三京,谁与易之兮犹名大军?
转般之再兮淳熙,将何为兮规恢,谁与专之兮转而自私。
转般之修兮吾皇,士饱马腾兮行恢故疆,增光二宗兮世世其毋忘。
景定五年甲子六月吉日记。
大禹寺记(咸淳四年五月) 南宋 · 黄震
淳祐初,越有清修高识之士施侯商辅忤时相去国,放浪山水。
一日与余扁舟过镜湖,上禹穴,肃拜敬观,惟窆石尚存,可验其为古者碑繂之制。
石有篆文,则已不可复辨。
退而酌水饮泉,游所谓大禹寺,亦复弊陋,将就圮。
于是相与徘徊者久之,顾山川之寂寥,感古今之异变,为之喟然太息曰:大哉禹也!
而衣冠所藏之地乃亦莫之省与?
夫禹穴之名天下已几千年,于萧梁以后,晚立之佛寺,我固无待于彼也。
然自昔圣贤,有功于一方则一方之人心不能忘,有功于天下万世则天下万世之心不能忘,事以时殊,制随事立,则守坟域,禁樵牧,时泛扫,寄一寺以代古人万家之守,亦有不容尽废者。
吴越王钱氏尝脱两浙于五季干戈糜烂之际,以归有德。
我宋忠厚,尚诏立寺冢旁,以慰浙人之思。
况水自鸿荒无归,而极于尧,四海一壑矣,禹也脱生民于鱼鳖,开万世以康庄。
大功既成,执玉帛朝会此山之下者万国。
遐想此时,轮蹄杂遝,郁郁葱葱,声教之精明,薄日月而垂宇宙者端于此乎煌煌起也。
此其陵冢之系属人心,过钱氏几万万,今其守视者顾反出钱氏下乎?
方今圣世清明,慨思禹绩,方将规恢万里,而会稽幸在帝乡,必有出而为之经理者。
越二十年,余官中都,越人前归安令黄君岳卿俄以寺主僧惟则之工役始末来曰:「寺之昔弊者今新矣」。
余问昔何以弊,今何以新,岳卿曰:「弊之者禅也。
寺始于梁大同十一年,时未有所谓禅也,虽或昉以禅之萌蘖来,梁未之纳也。
且禅自称教外别传,是于佛书无證,其果为佛与否莫知也。
顷自禅日盛,而其徒尝攘此寺以居之。
禅荡无检律,佛其祖也,佛且为其所呵,于寺何有?
于禹之穴又何有?
其寺之日以弊者势也。
惟则吾弟也(下缺。)
其出家守佛教慈悲不杀,而律己严。
今太师判宗福王闻其贤,强起之,属使守禹陵,郡以是闻之朝,而朝以是奏之皇帝,戒禅学者勿复预。
惟则始得一意经营,起宝祐丙辰,讫咸淳戊辰,而寺之庐壹是更新,且视昔加宏大,寺之田凡侵疆尽归,且谋增辟,故惟则愿有记」。
余曰:可也,禹之功终天地不可磨,则寺亦将与之俱不磨,况余与施侯畴昔之言验乎?
且此不特为寺而记,为禹记也;
不特为禹而记,为今日之缵复禹绩、有开必先记也。
然安知不复有太史公不远江淮数千里,走而探禹穴者,胡不少需以使之记,而顾以属宵人耶?
虽然,姑草以俟。
咸淳四年五月吉日,慈溪黄震记。
积庆庵记(景定二年十一月) 南宋 · 黄震
混沌剖而山川疏列,太和畅而人物挺秀,扶舆清淑,其为呈露则均尔,然而人杰地灵,相与发挥,往往又必有所待而后显,岂非其所重尤系乎其人也哉?
会稽之东将百里,有山高出,曰皇会。
乃耸而为烟翠之奇峰凡七,复聚而东奔曹娥大江之上,勃郁未既,蟠踞复起,世以其形似名狮山。
狮山之下,有钟氏而居之,至余友君遇益以文行称,所谓人杰地灵,相与发挥者,其不遂显于今耶?
君遇既窆其父止善居士于山之阿,复架屋其间,题其颜曰积庆,而属余为之记。
余因得以明山之所由积而其在人者则有不待言也。
夫山,天下幽僻之地也。
若狮山去城郭为尤远,然其山脉膏以起其植物也,兑以泽,浚流下注,演而为笃孝之江,流光驰景,却顾于断蹊绝壑之下,兰蕙之芳,从风远畅,而庆云亦时乎出焉,是果孰为之而然者?
一阴一阳,造化枢纽,继之者善,而山得之以为山。
山之性亦无不善,善之积也厚,则善之发也宏。
狮山虽崖石皴栗,或性类刚恶,要亦万不能一二,是山之所由积,而善之为庆者然也,而况于人乎?
故《大学》之论明德曰「在止于至善」,大《易》论积渐之由来曰「积善之家,必有馀庆」。
夫止于至善而不迁,则谓之积;
积于其家而不已,则谓之庆。
自昔德厚流光,蝉联赫奕者何可胜计?
此亦不待余言而知者也,况有如君遇家之素积者乎?
方今圣世急贤,烨烨乎起自帝乡与狮山相发挥者必吾君遇矣,又何待余之言?
而亦窃有请也。
夫善非积于家而已也,非徒善之为而已也。
士君子出而兼善天下,必去其不善,而后其善斯溥也。
昔晦庵文公言,所画狮子必曰使百兽脑裂。
夫公善类之宗也,而其言若是,可以想真善之所在矣。
仰止狮山,君遇勉之,君家之庆,尚当广而为世道之庆。
景定二年十一月十六日,鄞黄震谨记。
广德军添差通判厅记(咸淳四年) 南宋 · 黄震
咸淳四年冬,余自史馆出为桐川员外丞,至则栋宇一新,青红犹湿,问之谓国录吴君力也。
桐川斗大,其官之有员外置,虽郡志莫能详其初,是岂有豪举壮观足以垂贲方来者哉!
嘉泰省官屋,且改为军事判官之居。
嘉熙二年,官虽复旧,室则愈陋。
十阅岁而当淳祐戊申,三山陈君应龙始撤而改为之。
曾未二十年,又将老且压,良以疣赘浮立之司,寂无资藉可裨营葺,势固应尔。
吴君独说以自任,力请于郡太守吴公,公贤而可之,捐之金,继之粟。
通守史君见而悦之,首有助。
留守马公、总饷陈公闻而悦之,又皆有助。
起三年八月,讫今年三月,地之窊者增之高,戺之逼者裨之广,庭宇壮而观瞻耸,窗楹洁而神思清,崇轩后压通衢,而民听达,堂奥增窈,庖湢亦新。
倏于空虚,成此突兀,君材过人,何啻一等?
而后之人继自今皆得承厦屋渠渠之庥,酌水知源,讵容不书?
而法亦有当牵连书者。
听事之东曰观物堂,即淳祐间陈君名以自省,书扁者信安徐君霖,篆《敬斋箴》于其屏者沧洲程侯公许也。
听事之西曰诚求斋,则嘉熙庚子金华康君植名以志亲民,书其扁与书其志而刻之柱者皆山阴施君德懋也。
方陈君以名流来此,撤旧而新,一时文人洒墨交映;
施君以四考县最趣召经从,声动东南;
康君执维终夕,俾写心期乃行。
缅想高风,皆足兴起。
于今几何时,非老吏故民,已无能知,而屏箴柱记类亦漫灭断缺矣。
失今不记,岁久愈湮,安知不如此厅之置之始,虽志郡者莫之详耶?
此余不特为吴君书,且为前之人并书也。
然不特此也,凡司存必有所与立而后可以久。
顾此司之公费,旧皆出县胥,闻前之人皆不以为安,而吴君欲去之尤力。
余既至而知之,即曰:「此去之易耳。
宁郡无员外丞,毋宁吏挟员外丞以重扰吾百姓」。
亟尽蠲其钱,而请郡太守闻于朝,乞从省罢,如嘉泰间故事。
吴公曰:「然。
第废置不敢轻,愿以郡城小户赁地钱取五十家及张恩一乡役钱代之」。
余曰:「得无妨郡计乎」?
公曰:「赁地钱于纲解无关,而役钱正我朝所用募衙前役者也,旧已皆分畀正倅厅矣,倅与正奚择?
其勿辞」。
余辞至再不获,乃就属牙契库官、司户参军司其出入,而为之倅者身勿预,以成公仁且廉逊之美。
嘻,设不遇公,余方拔本塞源,力请并司存废不置,所以上续吴君与凡前人者,将不忘其经营缔建之心,而于其思去旧比供亿之费,殆悬其半而奚恤?
乃今汎百年之弊例,开后世来者之模仿,俾获丰积,以永存是,尤吴公赐也,视前宦于此,肆其贪暴而掊取县胥钱欺误后来者,吴公之罪人也。
朝廷任贤,以教授出守。
吴君名元真,苕溪人也。
咸淳乙丑,宣教郎、添差通判广德军黄震记。
山阴县重建主簿厅记(咸淳五年五月) 南宋 · 黄震
越为浙以东最大郡,山阴为越之附城最近邑,簿领为最卑官。
郡大则事繁,邑近则事先及,官卑则事于是乎委。
况今之越,汉之南阳乎?
事抑可知矣。
习庵先生之弟之子陈君若,余倩也为簿此邑,始颇难之,余亦颇意其弱不胜。
独其兄今总饷淮西户部公曰:「可也,是弟足与为善」。
往踰年,士民果安之。
明年,长吏果交荐之。
又明年,书来,则请记官舍之成,其说尤有足诵味者。
说谓簿僦屋而居已四十年,咸淳二年春,蜀人迦君应起始访旧基,营一堂二内,前植之门,后缀之庖湢。
邑大夫王君宗洙嘉其能有立,助之钱七百缗,又助之建厅事三楹。
烟芜久秽之区,气象方骎骎日以辟,不幸皆未及落成,迦君以忧去。
若以蕞尔者骤承之,凛乎虑垂成之易坏,前人之志不克终,而邑大夫之赐孤也,攻苦辍俸,分毫以葺,乃户乃牖,乃涂塈茨,区区此心,不过除风雨以庇朝夕,保栋甍以授方来尔,岂更梦及增饰哉!
邑士刘鹏飞见若屋渐以就,而民不知役,似有以察其区区者。
治材斲石,俄辇以来,如世俗施浮屠氏之为,已而闻风相助者踵至。
若乃以之甃中唐以免泥潦,新吏舍以肃文书,立神祠以妥灵佑,而来助者犹未央也。
又以之作虚,当厅事之东,取明道先生为上元簿日存心爱物之语,扁曰「存心」,以朝夕景仰其间。
丹雘一新,花竹交映,朝晖夕霁,相与发挥,若虽不敏,顾之犹欣然有契。
向非越之人情风俗之厚,其谁与成此?
愧若之本不足以致此于人尔。
余读之惊且喜曰:然则孰谓郡大邑近者之卑官不可为耶?
孰谓南阳帝乡之不可问耶?
又孰谓世降俗漓,人心之不可以旦夕感耶?
然余每观世之徵需于民,文移如火,箠楚纷尘,犹或未之应,君何以独能不求而得也?
岂天下事果存乎其人而已耶?
岂人心不可强其应,惟其不求,此所以得耶?
岂豪举大言之士未必有实,而弱不胜衣者固自月计之有馀耶?
是则余之始意其弱者,正其足与为善之资。
户部公谓其足与为善者,盖其有得于家庭讲习之素。
而君名堂以存心,或者此其得人心本也。
敬诵存心之义以相发,可乎?
夫心之说有二。
古人之所谓存心者,专此心于当用之地也;
后世之所谓存心者,摄此心于空寂之境也。
造化流行,无一息不运,人得之以为心,心即造化也,亦不容一息不运,心岂空寂无用之物哉!
心之德为仁,仁之施为爱,以之亲亲而亲以睦,以之仁民而民以化,以之爱物而物以育,感无不应,理有固然,如君所得于越之人士亦明效之芽甲矣。
世乃有游手浮食之徒,株坐摄念,亦日存心而外照,其所以亲亲仁民爱物者是既失心之良,固无足责。
奈何士大夫习溺于见闻之久,歆动于空虚之文,亦将遗落世事而独求其所谓心?
迨其心迹冰炭,物我参商,作之不应,刑罚滋章,所谓老子之弊流为申、韩者,一人之身已兼备,如是尤人之不我应,得乎?
二说交驰,几微一发。
近世慈湖先生杨元公教学者专指心之精神是谓圣,或者亦不无疑焉。
然此语于传谓吾夫子所以教子思也,使之推数究理,周其所察,则精神云者,正其心之用,与世之摄置此心于无用者正相南北,与程子所谓存心爱物者正自符契。
故慈湖为郡,教化兴行。
习庵学于慈湖,爱人利物之政至今在人耳目,要其行事,则可以推其所以言心者矣。
而君今日知所存心,以得越之人士之心,亦岂无所自来哉!
故并发之,愿益懋之,以昌君之家学,使后之来者皆知以心感心,则越之人士岂特报施于君者为然,君又岂特得于越之人士为然?
咸淳五年己巳岁五月日记。
止庵记(咸淳六年秋) 南宋 · 黄震
咸淳庚午秋,余护试绍兴府,初识校文官天台舒君汉章,明爽好修之士也,属余作《止庵记》,谓将朝夕助观省。
余谢再三不获,则告之曰:知止不殆,此老氏之所谓止,退全一己之言也。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此孔门之所谓止,兼善天下之义也。
汉章方以孔门之学发身,岂有取于老子者哉?
亦相与讲明至善之所在耳。
《大学》自为人君止于仁,至于朋友交止于信,虽所止之目凡五,要不过举其大以概其馀,实则一事一物之微,一举一动之暂,无非天理之流行,则亦无非至善之所在,皆不容不求其所当止之地也。
虽然,人必有所不止也,然后能得其所止,一或自止,则志愈颓惰,工夫不续,人者一杂,天者已扰,而何止之有?
故夫子曰:「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汉章试深思而实体之,当有不容自止者,毋但曰止而已云。
绍兴府添差通判厅龙山堂记(咸淳六年五月) 南宋 · 黄震
越自秦望山,拥千岩万壑之秀,奔驶莫遏,每偃辄发极而融结城雉万堞中,昂昂乎若踞,世以其形似名卧龙山。
龙之首距水,水之外再起小圆峰名火珠,则绣衣使使节驻之。
龙之尾夭矫出水上,林麓特秀,则西园台池之胜丛之。
龙之右胁南向为府治,而其左则员外丞之听事,亦南向挹之。
且因其稍远而却视也,又反得尽见其全,朝霏暮霭,出没万变,观者眩转,状疑飞动,至或风起云涌,急雨随至,则变化奋迅,势几逼轩窗,故古人复作堂胜处,而扁之曰「龙山」。
咸淳六年夏五,予易地此来,与余侯交杯洗爵其上。
时侯方葺治一新,风景益胜。
然堂扁则侯已取「别驾宜英儒」之句,改曰「宜英」矣。
予问故,侯慷慨言曰:「子独不闻五乳峰下卧龙石乎?
晦翁先生为绘诸葛公像而记之曰『来者尚有以识予之意』,知晦翁之所以绘诸葛,则知吾之所以名『宜英』,子但为我记之,斯意也,岂无来者识」?
予奇其言,因记之以俟人中龙。
侯名垓,字元畅,三衢人,丞相忠肃公曾孙。
予则慈溪黄震东发。
绍兴府万柳塘记(咸淳七年二月) 南宋 · 黄震
钱塘江涛之壮名天下,其东自海门分而入长山、龛山两崖之间者,实趋越之新林,其地窊以曲,长风巨浪日夕舂撞其下,岂惟居民凛凛,动与天吴海若争疆界。
越东南大都会,为畿内辅藩,今又为帝乡,往来行都者总总,无不由此途出,其所关系,又岂偏州下邑利害止于一方者比哉?
咸淳六年庚午秋,海溢浙东,新林被虐为甚,岸址荡无存矣。
太守刘公具以其状闻,朝廷亟为遣吏经度,议改筑新塘,计费用石当缗钱三百万,用土费十之一。
公以力未及石,请用土,而故地莽为一壑,潮汛翕忽,土立辄冲去。
公亲临按视,祷之神曰:「此朝廷所加念者,愿有以相之」。
未几,沙果骤涨,始得立巨松数万如栉为外捍,吏民驩噪,畚锸云兴,四阅月而工役就,其高踰丈,其广六丈,其长千九十丈,横亘弥望,屹若天成。
公率僚吏行塘上,酾酒相贺曰:「非朝廷之赐不及此,而川后效灵,其忠亦不可忘也」。
命立之祠,且植柳万株,大书其扁曰「万柳塘」,以冀岁久根蟠,塘以益固。
既而念不可忘日葺也,复请之朝,藉新林塞兵属之西兴都巡检使任责焉。
盖公虽力未及石,而塘之坚致殆不减石矣。
然闻自昔帝王之建都定邑,未有不因长江大河之胜,而自昔水势之冲横侵轶,反多见于盛帝兴王之时,是岂有他哉?
水之东西靡定,本其常性,世治日久,则滨涯皆生聚,故水至辄易为患。
如河决不闻于他时,而独闻于商、周、西汉及我朝之隆,是其證已。
我朝自驻跸钱塘,距水弥切,楼台百万,多畴昔海变桑田之地,凡司为堤障者盖无所不用其极。
越去行都咫尺,实共此江涛汹涌之险,水性匪西即东,利害每相关,又宜何如其为堤障哉?
顷岁庚子,潮齧钱塘,辇石而后奏全功。
今岁在庚午,适三十年,是为天道一小变,今日之东齧新林,即前日之西齧钱塘者也。
虽赖馀福之所覃,鱼龙百怪已帖息,必欲为久安计,尚惟后之人因公之志,续公之功,辇石如钱塘尔。
公名良贵,东嘉人,时以太府卿直华文阁出守。
董其役者,参议官金华巩公名桂。
明年辛未二月十日记。
绍兴府重修圆通寺记(咸淳七年二月) 南宋 · 黄震
古者有功于民则祀之,而后世佛氏之祠遍天下;
古者水旱祷于山川,后世则舍而祷于佛氏之祠。
夫云出于山,龙翔于渊,歛散翕忽,生意勃焉,此百谷以之生,万民以之育,造化之最显见而人人之所共目,故曰鬼神者,造化之迹也,其祷之也则宜。
若佛氏自谓出造化外,其于造化果何关?
且曰雨曰霁,果其职乎否耶?
余为此疑久矣。
及来绍兴府,见圆通寺祠观音,称祷雨旸应辄如响,因尝思而得其说。
盖闻四明大海中有山曰补陀,世称为观音之居,凡焚香而往、航海而求者率见紫竹旃檀,见净瓶岩石,见真珠璎珞,往往与世之祠其像者巧相合。
是大海为百川之宗,观音为大海神异之宗,宜雨欤,翻溟渤,雨下土;
宜旸欤,捲浮云,归太虚,灵变应祷,理势则然。
谁谓雨旸非山川之事,而鬼神非造化之迹乎?
谁谓佛氏之有观音为出造化外?
又谁谓观音非有功于民而祠者乎?
太师判宗福王嘉其然,为民请于朝,得度僧牒一十道,再修圆通寺,属有德之僧曰如闻师者主之,于是寺之讲堂若斋庐、若廊庑、若库厨以至莲之亭、柳之堤一一增新,光耀夺目,恍若补陀山神现之境移置人间世。
继自今,越之民水旱必祷者其心愈有系属,是皆圣天子加惠帝乡之赐,而太师判宗福王申请之力也,讵容不书?
若夫寺之创于吴越王钱氏,增大于郡太守清献赵公,诸公贵人次第修葺,则各有古记石在。
咸淳七年二月吉日,奉议郎、添差通判绍兴军府事、新差知抚州军州事黄震记。
饶州重修城记(咸淳九年闰六月) 南宋 · 黄震
设险所以固国,重门所以待暴。
设为城郭之守,盖自昔有邦有土者急先务,况边遽未宁之日乎?
然城圮不修,所在相望,何也?
事固莫城郭之为急,费亦莫城郭之为大。
自端平开边,调度日烦,州郡往往多煎熬,虽一公宇之微,有力不能葺者,而暇城郭之及哉?
鄱阳古名城,其南枕江,而波涛日啮之,其北依山,而樵牧日践之。
嘉定七年,史侯定之始修筑一新。
是时边衅未开,郡有馀力,其修筑见谓坚致。
去之三十年,犹不免圮阙,而故丞相徽国程公为郡时再修,则力又有弗前日若者矣。
况又去之三十年,其坏岂不益甚,其修岂不益难耶?
咸淳辛未,余友孙侯自吏部出为守,以实心行实政,凡事靡不从厚。
独念城之不容不修,而费之无所从出也,于是明其赋役,而财之隐落者出;
节其用度,而财之渗漏者窒;
铢积寸累,踰岁乃就。
鸠工于壬申腊月之某日,竣事于癸酉闰月之某日,所修凡十二里,计二千三百馀丈。
内已圮而新筑者四百七十五丈,女台再筑者二百四十二丈。
役工三万一千九百八十有七,用钱五十万,用楮币八万七千五百有奇,绣衣使中斋孟侯助之者一万二千;
用米七百五十六硕有奇,孟侯助之者四十硕。
俄而湖水骤涨,如东塔寺之闸口、如东边之闸口、如汇泽门之闸口、如英烈庙侧之暗沟皆苦侵淫,侯又为之结洞门,增女台,再筑以捍水患者凡六十丈,其工费又不预焉。
呜呼!
人方困于力之不足,而侯独为之有馀裕,世方患于文之相欺,而侯独为之皆确实,岂特其才其志为不可及,其贤于人又何如哉!
然侯之贤于人不惟此也。
《易》六画而为《乾》,一阴生其下即为《剥》;
画六断而为《坤》,一阳生其下即为《复》。
天下事皆当于其下焉加意尔。
始史侯之为是城也,为趾用砖才两其幅;
今侯之再为此城也,其趾用砖至八其幅。
侯之政先厚下,推此可以类见。
余于侯之为城,得为政法,并书与世之分牧者共之。
他如甃石为学堤馀一百丈,设舟为浮梁又四十艘,工役尚多,此不胜书。
侯名两炎,绍兴人,功成适以侍左召。
咸淳九年闰六月吉日,朝奉郎、江南西路提点刑狱公事黄震记。
虚白观记(咸淳十年九月) 南宋 · 黄震
咸淳十年甲戌岁乃九月甲戌朔,奉化县虚白观住山道士吴葆真介礼部正奏名林君心源父属余记修缮云:「观始于唐叶天师,天师日讲《度人经》,有厖眉藜杖者日至听讲,察之,镇亭山龙王也。
因告以境内民渴水,盍救诸?
是夕,平地忽清渠开,民用均济,至今号仙师渠。
此观所不容不修,而葆真所尽心者宜书」。
余曰:审如是,固宜书。
虽然,未也。
若知观所以名虚白欤?
乃祖有言:「虚室生白」。
此言虚扃内融,一尘不染,固道家清净之初说也。
法术灵验,近昉汉、唐,与其于灵异,孰若于虚白为宜书?
虽然,犹未也。
虚白于心言也,心具众理,理贯万事。
古之正其心者正将明其理,推以济人利物。
若徒虚白自洁,世将安仰?
亦必讲经果可度人,得水果可济众,以虚白为本,以惠利为用,合二者始宜书。
林君曰:「然,其书之哉」!
乃歌以书之曰:观始开元,唐末中废。
元祐复兴,绍兴善继。
景定庚申,吴师葆真,撤而老屋,壹是又新。
中崇三清,旁祠东岳,外及三门,如天花落。
其何能然?
刻苦公勤,赀财悉捐,细大必亲。
然所谓道,匪徒轮奂。
虚白昭揭,仙渠输灌。
乱曰:远踪尔祖,虚而白兮;
近则仙师,济而博兮。
于万斯年,是即观之丹雘兮。
知吉州兼江西提举大监麋公行状(景定五年八月) 南宋 · 黄震
公麋氏,讳弇,字仲昭。
父讳溧,朝请大夫、太常卿,累赠银青光禄大夫。
大父讳师旦,朝请大夫、尚书左司郎中,累赠正奉大夫。
曾大父讳锴,朝请大夫致仕,累赠金紫光禄大夫。
其先东海人,系出楚大夫,受封麋亭,子孙以其封姓。
汉有为吴郡太守者名豹,始就家于吴,遂为吴显姓。
自金紫后三世皆儒科,益以行义闻天下。
金紫壮年繇博士持使节,荣涂衮衮矣,一与秦桧议不合,辄弃官,号如止居士终其身。
正奉尤乾、淳间伟人,尝馆伴,时虏气尚骄,使者望其貌,闻其言,辄惊服。
银青宝庆初名谏官,却风旨不劾真西山,宁身去。
识者觇麋氏将又有人,而公复名世,实银青嫡子。
幼力学,甫弱冠,请国子举,明年入太学,又明年公试入等。
俄连丁外内忧。
服除,将升舍,司成王公与权勉之仕,曰:「岂必待科第哉」?
遂以银青恩入仕。
既仕,犹四以锁厅荐。
复习讲学宏词科,文誉铿然缙绅间。
初调监临安府新城税,未赴,以材选从事宝应州节制司。
宝应故淮安邑,攻守具未之讲,公亲习士卒,捐己俸旌善射,启郡将葺城壁,州于是始有备。
州复改为邑,公亦改监淮东总领所中酒库。
一日视支军粮,启钥而敖已罄,军几变。
公笑谕别有仓,亟白于长,移他米予之,哗者帖然。
于是其长以为能,辟升添差干办公事。
运米五十二万石有奇,籴四十万石有奇,尽革前扰,而事立办。
朝廷又以为能,减举员一、循资二,差监同三省枢密院激赏库。
以举者合格,改京官,知绍兴之山阴、镇江之丹徒两县。
遂由淮东安抚司机宜文字通判扬州,复由江东安抚司参议官知建昌军,所至又皆有贤名。
山阴旧苦催科,往往抑税长代输,至是郡议排甲以易之。
公言:「此不在变法而在择县令。
县令得人,税长可,排甲亦可。
否者税长弊,排甲独无弊乎」?
复釐正税长苗税,果不趣而办。
听断明允,民誉方都,而吏独患之。
会有逸邸第者,公追取急,至借扰以下石公。
公曰:「有是哉」?
即日行,父老遮留不为止。
丹徒尤大坏不可为。
先是,县之接送,令凡纳堂日用百需皆出于吏,吏得并缘为奸,名曰纳钱,里正至破产不能支。
事有必不可行者,则又伺上司,专卒恐喝,逼其令必行,曰:「非此费莫出」。
每岁青黄不交,辄预借苗以取苗子钱。
县多山,田率苦旱,每一体放,计会放价,或反多于纳苗价,民以此重困,而令亦无终更者。
公至,首严纳堂之禁,使县吏不得扰民。
遍吁山邑之穷,使专卒不得扰县,上下守信,纲解以时,久之自无用乎专卒催科,则给引使自承,设匮使自投缴,百姓不复费一钱。
都各置人直,县给里正紫袋,使往来有公事吏不得高下其手。
旧有折罗、折麦二钞,公亦并为一。
略遇旱辄亲自检实,白之郡,早减放民,无用嘱吏。
由是执役户或终岁不入县门,田里熙然,复为太平官府。
听事亦撤之一新。
诸司交荐政绩,谓表表八郡三十九县之上。
县之人亦至今立石颂德,如朱采家《义役记》可考。
其在淮东时,制置丘公岳事多倚决。
公尤拳拳备禦,一司就食,出幕视众常独后,忧荩之状可掬。
其在扬州,尝委虑囚,无辜连系者皆立释之,小大欢呼。
其在江东,差摄当涂守,寓身佥舍,斗籴自供,日惟孜孜郡政。
新守韩补至,讲交承礼,不受馈馈,事例一不受,补为上其政绩。
移建昌,民词遮道者数千,公立剖决,皆洞见其情。
既至,首蠲军场未催苗三千三百石有奇,县给袋历,使申述民隐。
豪族有诬平民为盗者,狱已具,公直之,武断之风遂戢。
岁适艰雨,公斋素踰月以祷,一夕露祷曰:「愿降罚守臣,毋流灾于百姓」。
顷之天大雨。
银青公宰蕲之广日,尝推广先儒法,以其出于官者为官社仓,出于民为民社仓。
至是公节淫窒蠹,得米二千斛贮官社,分委寓贵劝率诸邑,得米谷余二十万石贮民社,以接养方来。
复以酒息之赢例归郡将者委官别掌,籴米二千余石以平籴,佑助社仓之所不及。
故是行也,公虽以谗去,而名益彰。
入干办行在诸军审计司,督运淮东,称旨,除大府寺丞。
日押钞引三千必足,曰一日须办一日之事。
除度支郎官。
旧本部五司印通用,无所考柅,公始白长贰,支帖止用度支印。
御前军器所俄请帮天府新刺军六十余人,公谓此不于天府元招军分则于军器所缺额填理,岂可创廪无额之军,以开无穷之弊?
内司惮公,不复敢言。
会当轮对,公首疏奏畏天、爱民、讲学、修政、求贤、听言六事,皆银青公尝援先朝事以告宁庙,而公复援之,各证以今上亲行之事,乞随事推广,言婉意切。
天颜开纳,因问近日贪风未革,公乞奖廉。
问为谁,以陈垲、陈昉对,上首肯之。
次劄乃奏本职度支事,谓:「自荆襄淮蜀蹂践而岁供不入帑藏,自四路二十七郡选年而岁解不及元额,牙契属封桩而经总之额亏,市船属省所而收趁之利亏。
入者失陷,出反增益。
身丁钱已除放,犹取办版曹;
楮皮钱合科还,亦取办版曹。
军衣折支向有贴科,今增数加倍;
雪寒给散元许借拨,今尽数责偿。
潭、婺买罗,特出一时指挥,而今乃遂为年例;
岁币银绢本以余剩桩备,而今乃定为月解。
兼今日财计在版曹者少,在国用封桩者多,而内藏所积又不预焉。
均是国家府库,均是国家支费,自分彼此,臣窃惑焉」。
玉音因及州县财赋失陷,公对以守令不得人,致贫民反受重催抑纳之苦,上是之。
差兼权右司。
时丁大全已阴夺政柄,公守正不阿,于都曹惟法是视。
有季全者,父、叔父皆为富民潘应芾威使杀之,事下宪司七八年,潘不就逮,反以其弟争产事讼季于溥牵制之。
公谓杀人事重,争产事轻,并宪司理究,庶雪死者之冤,否者自当反坐。
于是有其爱客同朝者挟势属公避宪司,公毅不从。
俄有旨令公删改赦令,公因言:「天下之财孰非君上之物,何内藏库有欠,过郊赦独不放免?
况内库自宝佑以前虽有欠籍,并无起解,蠲虚数以行实惠,何惮不为」?
时大全方以趣办为能,益不便公所为,出公知台州。
州有哄卒久未惩,骄蹇日甚。
公密访前偶乱者六人解制斩之,弛其余不问,一州惊服。
郡计久虚,公一以文清李公守郡时旧事为法,撙节以足纲解,虽己俸亦积不支,冀全一郡于汤火煎熬中。
而阿大全意聚歛者复督旧欠愈急,公陈:「财计本末,不过此数,岂有其他谬巧」?
大全怒,嗾言者镌罢公。
大全罢,公除侍左郎中,寻迁尚书右司郎中。
公居铨衡,人不得干以私。
右司乃旧所职,或以前此太执方戒公,公曰:「禀性方拙,岂能复揉为圆」?
时胡马犹饮江未退,赤白囊交驰,吏欲便奔趋,佥拟率就寓廨,公独曰:「吾侪省属也,不造都曹,何以安人心」?
白之庙堂,即日循旧入局,缙绅动色,以倥偬中复见整暇官仪为贺。
自尔定淮军分屯之议,趣淮民招收之令,公赞画居多,然终以执方又罢。
甫踰月,江面肃清,今丞相由宣抚入正揆席,首除公将作监、淮东总领,兼知镇江府。
公知总所财计前后政混淆,而生券无定额,尤不可稽,请截界管饷,而改生券属制司,从之。
后遂遵守为法。
此司自秦桧之仓卒欲罢兵,尽举所隶财赋以养四大屯,本非善后之道。
承平日久,稍从桧计,财源所出,如茶盐之属,渐已改他司,而甚者复以不请科降为小忠,至竭释司存之有,于是扰始及民,而围田租取斛面最甚。
公至,悉从宽减。
旧以买军需取赢,公阅旧籍,卒三数年后方追及倍称之息,又零取于所差将校虚摊之家,囚系多死者,公亦抑不行。
惟力事科请,宣限支给必欲常有半年储,虽屡渎不暇顾。
盖总饷之法,当求之上而不当求之下,当明陈利害之大而不当阴居逋欠之小。
求之上且大者,为国家根本之盛心;
求之下且小者,为一己计利害之私心也。
故终公之任,三道官吏人户凡有关于总所者如执热之濯清风,一时快如也。
镇江之政,凡可为保障计者尤无所不用其力,饬江防,宽苗税,理民冤,总府事烦,至病剧不少懈。
郡之供帐俸料以兼职也不受,其已造迓新之物则封之郡帑,以俟别迓新。
郡民所仰金坛粟,而琪村河久塞,有不逞者利小民陆行,车子过其门邀一千,议开浚辄沮之。
公廉知其故,方决于兴役,而召命班矣。
于是有年九帙而司封驳者,昏不知所为,误驳公党大全,传一时为笑,公亦笑。
久之,乃差知安吉州,两易知吉州。
道过临川、丰城间,老稚阗诉,问之州民也,苦纲吏虚摊,流离至此,愿公救我,复得见乡井。
公为申湖广总所,榜放八十余万缗。
苗额旧二十六万石,今才十八万石,余悉取办斛面,是豪强漏落者全不输,而输者反倍输也。
公为挨实,庶几经界正而赋役均。
吏有以收苗优润钱敝例呈者,公曰:「我万欲优润百姓,反使百姓优润我耶」?
有浮桥久圮,溺死者众,遂委官别储以修桥,且以免收渡钱。
桥成,百姓欢呼,剪䌽书旗,曰麋公桥。
他如修城郭、𥔍街衢、创佥舍,一廉之积,百废具兴,遂有旨令兼提举江西路常平茶盐事。
公自镇江兼两司,劳勚至病,归家年余未瘳,庐陵之命屡辞不获,黾勉就道,至是复当共二之剧,悉力爬梳,寝食俱废,民瘼关他司者复力疾藁请。
由是病日增,作书别其兄宝庆史君󰐴,情辞慷慨,笔力尚劲。
越三日,即却药呼其子谓曰:「疾已不可为,然我得其死矣。
传清白,保坟墓,尔其勉之」!
遂终于州之正寝。
公端肃精爽,宏毅周密。
平生以人物为己任,以民命国脉为己忧。
见一善推挽不遗力,闻一疾苦营救不遗力。
客有过门,必问得人焉否?
尝午夜力疾阅案牍,客劝少休,答谓:「如此,犹恐不免过,况敢以民社地养痾乎」?
此虽二事也,实一念也。
人物所为民命国脉地者也,恻怛一念,上可与天通,故虽职位未至通显,德泽未能遍及,而至忱未有不动。
死之日,州民巷哭,天下贤士大夫识与不识,闻之莫不失声相吊,曰善人云亡。
呜呼,此岂易与势利之人言者哉!
然公虽最喜延纳,笑语使人意倾,而外和内刚,纤芥不苟合,尤多与权势忤,故每之官辄论罢,然每罢辄益奋,凡其罢皆其荣。
迨庐陵始不以罢为荣,然身又死,恻怛之通天者获佑固如是耶?
呜呼,又安知势利之人反不以公为戒也哉?
然大丈夫生天地间,要当视天地间事皆己事,随力量所至扶植之,孜孜矻矻,之死靡他,他非所计也。
故公垂死之言曰:「我得其死矣」。
呜呼,此则公之心也,敬为表而出之如此。
若其事父母尽孝,居忧殆不胜丧。
事兄以悌顺,齐家以严,而与宗族睦,贫者馈之粟,幼者立之师,女失怙恃者长育之至遣嫁,大略仿范文正义庄,而力未能尽及。
处朋友乡党尽情,患难死丧必救恤。
居官廉,俸非赤历不支,饮宾客皆己俸,台郡互送不以入私帑。
虽四拥州麾,两持使节,产业无所增。
为治不求声名,所至亭榭书板惟葺其颓漏,剔其漫灭,未尝作新,曰某官所创。
惟于民事慨焉尽其心,察弊防奸,老吏缩首,抑强扶弱,豪民屏气。
立朝议政,尤号知大体,故名公大臣交相荐誉。
退而家居,人士过吴者必求识,监司、太守下事者必谋政,人马每杂遝所居三渎桥闾巷间。
悲夫!
今亡矣。
其自奉俭约,尤人所难堪,绝燕游,屏玩好,身不知有仕宦之乐,以至于死,是又可悲也夫!
公生于开禧三年之十月一日,殁于景定五年之二月六日,年五十九。
积阶可至朝议大夫,以不自陈,止朝奉大夫。
自号落落翁,扁其斋曰「日三省」,故人或称之曰省翁。
娶夏氏,累封宜人。
子男一人:德龙,迪功郎,前主钱塘县簿。
女一人,尚幼。
孙男三人:某、某、某。
其子以十月五日丙午从公治命,近银青兆,葬公临安府富阳县白升村,其原曰仙隐。
前葬,以其历官行事来曰:「愿有状」。
谨按,行有状,为告太史氏役也。
公之官于法虽未得谥,而公之行有足为后世法。
自古史官之录善以劝后,岂必皆有谥者?
震于公为门下士,辱知异俦等,虽不敢自谓亦知公,而谊不得辞,姑摭其实辑之,庶几太史氏见之,曰是其言非阿所好者,而采择之,而润色之,而为天下后世特书之。
是年八月十五日,门生从事郎、宣差充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司、同提领镇江府转般仓分司干办公事黄震谨状。
安抚显谟少卿孙公行状(咸淳四年五月) 南宋 · 黄震
公讳子秀,字元实,越馀姚之四明人。
越今绍兴府,馀姚初隶明州,其地即四明山西北偏,气势融结,有峭岸飞瀑之胜。
孙氏自唐时长官者世居其下为望族,然未有兴者。
至公始显,弱冠登绍定壬辰进士第,积阶至朝议大夫,官太常少卿,职直显谟阁。
尝为吴县主簿,淮东总领所中酒库,教授滁州,知金坛县,通判庆元府,知衢州、常州、婺州,提举浙西常平盐,寻提点其刑狱,移浙东,又移江东。
其在内尝干办行在诸司粮料院,除太常丞,迁大宗正丞,迁金部郎官,兼国史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兼左司,兼右司,又尝兼知临安府,最后再差知婺州,未行,卒,年五十五。
初,吴县有妖称水仙太保,自诡能祸福人,远近倾动。
郡太守王公遂将使治之,莫敢行。
公独奋然请往,焚其庐,碎其所事神像,而沉其人于太湖,曰:「实汝水仙之名矣」。
妖遂绝。
在邑日诣学官,与诸生切磨义理。
间以事出乡,扁舟径诣,毫发得实,里正或不知官之涉吾境。
入而议台郡幕,拟断如流,无敢干以私。
由是台郡交荐,声望如山起泉涌。
以选辟总所官,一日,檄催宜兴县围田租,公行县释不催,归而白水灾状,总饷者恚曰:「军饷所关,而敢若此,独不为身计乎」?
公曰:「何敢为身计,宁罪去尔。
某此行泛舟田上来,岂复有可催之租乎」?
争辨久之,旁观汗下,而公自若,宜兴卒得免,而公名益高。
以选辟教授滁州。
甫之官,又以选改辟知金坛。
金坛素剧邑,加之连歉,至而败、望而避者累数政。
公至,严保伍,釐经界,结义复而免义役田之和买税,籴米平价,及借贷免息,以惠街郭,劝分大家,使一顿折济,以惠乡井。
凡前此民兵虚籍之扰、民船运军粮之扰、锡晏低价买物及凡官司敷抑之扰,皆次第访求而汰绝之。
既一切与民休息矣,民有闾里自为不靖之讼,则使讼者赍帖自诣里正覈实,并邻證来然后行,不实者往往自匿其牒,不以诣,诣者类已气平折,而归邻里和议。
顽者再至,再使自覈,则扰不及所怨,而徒自扰,亦气索而止。
惟豪黠者有犯则痛绳不少贷,合邑至无敢斗狠。
淮民流入以万计,则又为赈给抚恤,区处庐舍,或括田亩使耕,拔其能者为总辖,使分御之,亦无敢哗。
乃崇学校,明教化,行乡饮酒礼。
复访国初葇山书院故址一新之,以待远方游学之士。
在邑四年,政成信洽,民不忍其去。
庆元府通判、主管浙东盐事,旧例诸场解盐百袋附五袋补盐仓耗折,名五釐盐。
未几,提举官并取为正数,重为民困。
至是公奏蠲之。
其他郡事之倚办者不胜纪。
淳祐十一年,入为诸司粮料。
明年,衢州寇攘事闻,水复冒城郭,朝廷择守,属公使行。
公谓捕贼之责虽在有司,亦必习熟土俗之人,乃能剪其凭依,截其奔突。
至即严结保伍,选用土豪,首旌常山县令陈谦享、寓公周还淳等捍禦之劳,且表于朝,乞加优赏,人心由是竞劝。
未几,盗复起江山、玉山间,甫七日而众擒四十八人以来。
贼知土人非官兵不能久驻者比,终公之任不复动。
水潦所及,则为治桥梁,修堰闸,补城壁,浚水源,助葺民庐,赈必钱米,招通邻籴,奏蠲秋苗一万五千石有奇,尽代纳其夏税,并除公私一切之负。
坍溪沙壅之田,则又请于朝,永蠲苗税,民用复苏。
初,先圣阙里子孙依庙而居,自南渡寓衢州,有诏权以衢学奉祀,因循踰百年,子孙无专享之庙。
公撤普圆废佛寺,奏立先圣家庙如阙里。
既成,行释菜礼,退讲《中庸》「仲尼祖述尧舜」一章,剖析吾儒与释氏之所以冰炭者,穷极蕴奥,皆先贤所未发。
宝祐二年,遂以政最除太常丞,有忌者劾去之。
未几,除大宗正丞,迁金部。
金部旧责州郡以必不可办之泛数,州郡亦自知称塞无期,唯以嘱吏延岁月,或并当解者亦不解,而金部益以匮,吏益得以颠倒为奸。
缴纳牌匣,有累日不呈拆者;
解人赴部,有逾月不到者;
报解钱帛,有官不预知者。
公日夜讨论,参州郡十年逐色最高岁分,以本部每月实用之数斟酌,均配给册,使州郡亲自批认,而呼各州郡承受人之家行在者递册,使私自程督,约稍稽侍刻,即责有归。
承受人忧责切身,程督过于己事。
故不遣一字一卒,而纲解悉如批认之约,吏几可束高阁,一时上下便安之。
三年,除将作监、淮东总领,辞;
改知宁国府,辞。
四年,除左司,再兼金部。
以抗丁大全去国,差知吉州,寻鑴罢。
时有嬖倖朱熠以武弁辱台察,至是凡三劾公,公归四年而大全败。
开庆元年,诏超为浙西提举。
先是,大全以私人为之,尽夺亭民盐本钱充献羡之数,不足则又估籍虚摊,一路骚动,亭民多流亡。
公甫建台,首还前政盐本钱五十馀万贯,蠲虚耗诸色欠钱十馀万贯,奏省华亭茶盐分司官,一洗苛扰之根,宽其限期,使诸场皆得专达。
复改定秤斛之非法多取者,流民复业,盐课遂为近年之最。
明年,改元景定,差权浙西提刑,兼知常州。
时江防正急,公初至,有新招淮军数百人浮寓贡院,给饷不时,死者相继。
公为请于朝,创名忠卫军,截拨上供赡之,训练不两月,皆成精锐,置寨并江之愧村以屯之。
前宪使亦兼知常州,常有故家子吴大椿城居而被劫,前宪使讳其事,诬大椿与兄之子煜争分而自劫其家,追毁大椿官,编置千里外,臧获皆徒黥而囚锁之,声其冤者载道。
公为两引,审得实,乃奏复大椿元官,而尽释其家之囚者。
寻以兼郡则行部非便,得请专臬事。
自是澄清一道,击贪举廉,风采凛然。
每将巡历,先期密帖,分选州县官之能者,不移时入狱,抄名件人数先飞申,故移藏罪囚之弊尽革,至辄犴狱为清。
二年,除大理少卿,又除直华文阁,提点浙东刑狱,兼知婺州。
婺多大家,其俗或误以不纳官赋为豪,至有田连阡陌而官无户名,由是官赋失陷,而小民受多纳之苦。
公奏行挨究法,使官民户各置册。
自疏计田若干,就以其册参都保捍量册(阙)约捍量册有其田而自实,册不载者没之官,大家多不便。
婺有贵人通在朝,因嗾言者罢公归,四诏除湖南转运副使,以迎养非便,再除提点浙西提刑。
提点久阙官,所在狱户充斥,平江去台治咫尺,所禁四百五十馀人。
公以隆暑领事,即周行巡历者两阅月,八郡三十九县之狱,自庚申距今方又再为之一清。
安吉州有孟五娘者,诉其夫与仆二人俱被杀而无辟囚,郡守悬赏万缗,踪迹其形似而逮系考掠者十馀人,终莫得其实。
公入境密访之,所谓辟囚乃即号呼索命之孟五娘自为之,盖私买宗室赵良夫杀其夫,仆救之,并杀其仆以灭口也,赃佐俱在,一引即伏诛,远近称神明。
丹徒刘显忠因聚博若颜千八用伪会,更四狱,历三载,次第根连,其所从得至庐州姓刘人无其名不可追而止矣,然伪会法重,而关朝省,例无敢与理雪,不死尽不止。
公尽释所禁十馀人,而闻于朝曰:「情不过误用,岂可例拘文法,使尽死于狱,以违圣天子好生之德?
金坛有伪会狱,亦先释其明不伪造者数人,闻者为缩颈,然朝廷亦汔不问,宁我负人者自孤朝廷耳」。
其馀平反雪冤,类此甚众,列城风动焉。
初,浙西盐司狱讼之滞皆由期限之不应,每监司下车,必首以此申儆,或亲书与州县约戒勿违,而违如故,则怒之,怒之改匣又违,则又重怒之,至再至三,而专卒四出,明知其扰不暇恤,曰:「我非不恤州县,而负作者有在矣」。
不知缴引抱匣,官司例责之承引走卒,而行移之筑底,又皆巡尉小司存力不能堪。
缴限抱匣到司之费不赀,则势不容于不违,其失政在上而不在下也。
公初为提举,洞开内外门,许州县到限者径诣听事,下吏不提要索而限无复违。
至是再为提点刑狱,思之愈精,则又创循环总匣,属各州主管官,凡州之管内诸司报应皆并入匣,一日一遣以来,本司之公移,则又总实于匣以往。
每晡时坐衙,八郡之递兵旗铃杂沓,各以总匣至,而事无小大,纤悉具是,并赍抱者亦免矣。
公之任浙西称明监司,此最为要法,而公既去辄废,滞违如故。
其后之人各出聪明,耻相袭耶?
将吏有不便,抑之不以告耶?
是足为后来法,不可不书者也。
而风闻者反谓公以专卒凌州县,劾罢之,公笑而已。
五年,除提点江东刑狱。
甫阅月,而今皇上改元咸淳,诏除太常少卿,兼右司,寻兼知临安府。
时物价方踊,公思抑之以便民,民听未孚,而言者已罢之去。
明年,差知婺州,责以了前岁挨究法,辞未就。
俄以疾卒于家。
此其践履之大略,尝获施于财赋、讼狱、期会者如此,而实志存当世之大计。
立朝知无不言,其为粮料,尝奏:「陛下登迁二相,嘉与之更张,且举纲要为言,谓『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此朕之责』,有以见陛下大有为之志,将明庶政、新万化也。
然端平尝更张矣,淳祐甲辰又尝更张矣,而愈降愈下,以至近岁,弊不胜言。
倖门蠹冗,易溃堤防,曲径旁蹊,动干纲纪,朝廷未正也。
迎逢者和,庸碌者安,钻刺者进,贪饕者富,百官未正也。
畿辅之民困于刻剥,福建之民死于饥疫,三边之民尽于干戈,万民未正也。
陛下临政愿治非不切,中间一再更张非不锐,而若此何欤?
亦端本澄源之地,有当加之意,曰正心而已。
心本正也,有所矫饰则不得其正,有所慢易则不得其正,有所牵制则不得其正,有所忿激则不得其正。
臣请一一言之。
陛下研精理学,不啻渴饥,非有所矫饰使然。
宫庭虽严,传闻易广。
敬天有图,而未必能戒狎昵之渐;
训廉有铭,而未必能谨迩殖之防。
或者谓陛下之心不能无所矫饰也,是以朝廷百官万民未正也。
陛下图任正人,贤于梦卜,非有所慢易也。
然示训徒多,收诚未至。
内批径下,不出于中书;
持支自行,不咨于百揆。
或者谓陛下之心不能无所慢易也,是以朝廷百官万民未正也。
陛下絜持大公,无有偏党,非有所牵制也。
然转移虽速,观听未孚。
投畀诸人之典,似欠施行;
扫除宿蠹之章,颇闻节贴。
或者谓陛下之心不能无所牵制也,是以朝廷百官万民未正也。
陛下博采人言,多所嘉奖,非有所忿激也,然外虽容受,中似致疑。
谓尽言为卖直,而容立仗之喑;
谓议政为浮谈,而弃防川之戒。
或者谓陛下之心不能无所忿激也,是以朝廷百官万民未正也。
臣愿陛下反而求之于心,肃然起,湛然静,事事物物付之公论,而矫饰、慢易、牵制、忿激之私不行焉,岂惟朝廷百官万民得其正,太平可致也。
不然,元正一札,昭如日星,天下诵之而已」。
其为金部,尝奏:「臣观天下大势,危亡二字殆不可讳。
何者?
鞑人以飘忽震荡之势,所向吞噬略尽,无所肆其毒,则其志必无顷刻不在江南,而吾国藩篱何其空阔也?
苦竹隘之围幸而解去,然贼据宝峰,则受敌之日长,宣阃孤立,何能支久?
蜀事去则东下之路不可遏,危亡之势一也。
干腹之传尚在渺茫者,以大理未灭耳。
大理灭则因其人以闯广,必且奔逃四出,危亡之势二也。
转料之舟,我可以往,彼亦可来。
鞑人则不习舟楫矣,逆雏所部濒海诸郡胡为而不习舟楫?
且安知贩易之徒无为其乡道者?
一夫登岸,万事瓦裂,危亡之势三也。
淮、襄所恃,不过清野。
然其城海州、城宿亳、城光化,又将城光化之定城,积粟既富,则可番迭往来,而沿边不足支,危亡之势四也。
转危救亡,当以宽民力为急。
臣观今日民困极矣,琼林大盈,示天下以聚歛之标准而民困;
非时之赏赐、不急之营缮足以縻金耗帛而民困;
贵戚之卿与夤缘攀附之徒汲汲焉图利其身若家而民困;
宦官女子光焰赫奕,惟通神物,是经是营而民困;
修内司夺田伐木、控持讼诉、无问法理而民困;
私欲薰染,所在贪官暴吏以椎剥为常而民困。
斯民习见盗贼之行,怨入骨髓,而有司之势尚足以刀锯斧钺之,则俛首以待,卒有变故,谁为国家出死力哉?
亟虑而亟图之,是在陛下」。
又奏:「祖宗置内藏库,本以备非常。
今非常之费既不出于内库,无艺之供又复取之左帑。
窃意内藏、封桩、左帑皆在国者也,而又以内库、封桩之有馀,竭左藏之不足,非但剜肉补疮,而脾肺肝膈之间,自相朘削。
左帑无可通融,兵券必且不继,脱巾呼市之忧,或在目前。
内库、封桩之积,其能独存乎」?
上皆改容纳之。
事苟关国家,虽身不预其事,亦起而力争。
方丁大全用事,人已多侧足避祸,公曩宰金坛,尝与大全稔,至是数之曰:「某人当留而劾,某人当劾而留,贤否倒置,外议谓察院何如人」?
后大全曲挤丞相董槐去之,欲攘其位。
时则大全羽翼既备,士大夫无复为公议出一言,独三学诸生伏阙攻大全,书十馀上,大全戒鼓院勿以上。
上下之情既尽为所隔,中外汹汹,忧不知计所出。
公奋笔贻书二府程元凤、蔡杭曰:「某以非材,备员宰掾,事无钜细,皆当效忠。
况言路通塞,尤关国体。
窃见此月十三日,三学再入叩阍之书,通进司已行缴入,继闻付还,见留检院,祖宗国脉,全在公议。
虽斟酌可否,未必尽行,然未闻一却而不纳者。
譬之防川,势必奔溃四出。
伊欲全公议一线之脉,和诸生不平之鸣,莫若庙堂就检院取上三学元书,与之径彻榻前,庶几上裨君德,中全国体,下安士心」。
大全闻之怒甚,而犹冀结公自助。
时右司赵公崇洁见书亦预名,大全因招公三酌而谕之曰:「此必赵右司所为」。
公出藁示大全曰:「此实某所为,若以为罪,愿自当之」。
于是与赵相继罪去,而公之直声闻天下。
凡其议论之大略尝获著闻于在朝者如此,而尤长睇远志,念念国家,所思或出于当世施行之外。
谓自井田既废,而竭下奉上之弊已极,则欲计每郡上供支遣及官兵衣粮之数,合管田若干,绕城二三十里,除坟墓宅舍仍旧外,凡田皆为公田,使厢、禁军分种,三时务农,一时讲武。
厢、禁军不足则就用元佃,皆比元租少损以利之。
脱遇水旱,则守倅登城可以目望,出郊可以手摘,官吏皆无所容其欺。
山城之郭外无田者宜于近城有限段良田处为之,而官买大家限外之田,以偿近城失田之户。
公田既成,百需取具,不复更催二税,为民置官,不过听其争讼而已。
又谓自国家南渡,而竭江南以事两淮之弊已极,则欲增修徐敏子所建排鳞堑之法,于两淮次第凿沟,递相灌注。
就以所凿土筑堑其田之北,各以蔽田,彼此参平,如鱼鳞形,重重相隐,以极于弥望无际,则敌不得长驱以取禾。
堑田既成,守备皆具,而厚吾江南事力,他日又将无事不可为也已。
磊落英发,思整乾坤,或抵掌极谈,神采若为之飞动。
其为浙西仓司时,胡马饮鄂渚,犹未肃清,别桩六十万贯,拟创武备库,又造弓弩、刀箭、火炮、军两献助朝廷。
其再为浙西宪司时,尝浚奔牛至吕城粮运河,又欲并凿深吕城至京口之河,平通淮运,贯彻南北,以地高费大未果。
麾节所至,必先辟射圃,亲率士卒习射无虚日。
慷慨事功,无事不致其力如此。
朝廷方将老其材而用之,公则下世矣,非命也夫!
公幼卓荦不群,少长,从忠公刘汉弼游。
既仕,从实斋王公遂游。
相与切磨,究心理学。
已复遍交儒先,久而脱然有自得处。
每谓下学上达工夫不可偏废,三十辐而共毂,万千歧而通都,虽涉历乎称停裁酌之中,而必融液乎凑合总会之地。
故其见之应事,动无凝滞。
于书则古今圣贤用力之方,国家兵财阨隘之要,经史、诸子、卜筮、隐书,尝钩索其要,仰辄辨诵如流,善谈者莫能屈。
朝散公性豪爽,能诗,好谈论,年高益喜怒不常,公事之曲尽其孝。
少家贫,叔祖为浮屠,曰幸乳岩,有精鉴,知公必贵,督教之,且留钱浮屠氏所谓长生库,曰:「此子二十岁登第,吾不及见之矣,留此以助费」。
已皆果如其言,公侍朝散公泣祭而谢之,钱分文不复取。
自是赤手自奋,以至通显。
其为人精悍机警,介介整整,为文一字不苟,与人交一语不妄。
对客无问劳色笑之欢,而久益亲。
死生患难营救不遗力。
闻有善即手录,积之久,参之众,不待其求,荐用恐后;
苟非其人,虽挟势不可得。
为官汲汲为民,而江湖献诗、挟书、星命、技术之流绝不干进。
凡皆确守之终其身,故能以一介布衣起自深山而声名骤满天下,朝廷临事择使必首预选中。
每有荐进于朝及转言于四方,士大夫皆辄应如响。
盖其所以见信于人者深矣。
震与公少同经,而公早达,不及同研席,惟见震文辄误称许,未深交也。
别二十年,仅两尝会面即别。
及震初为尉吴门,而公适以庾节来,未意公之遽我信也,入境俄首招见舟中,道心腹,檄震监还前政诸处盐本钱,天涯海角因为在在遍历,且询其疾苦以告,并疏华亭置分司徒耗根本之状,公皆信而罢行之。
明年春,再檄震结局分司事,凡穷民欠官司钱皆为请免,官司欠民户钱皆为请偿,公又一一从之。
易节宪台,凡谳狱多许预议,相与无疑,同于骨肉,恍不知其见信之由。
久乃知公之来,尝访属吏于侍左郎中麋公弇,麋公尝道震平生而然,麋公亦未尝为震言也。
呜呼!
世降俗漓,士大夫辟用僚属,惟势惟嘱,山林晚出之士,非先屈辱其身不得进,世岂复有如二公之相与图谋、选用一惟其公者耶?
最后公尹京,复招震使自近,震答书问京可尹也,物价当何策可平。
迟报未即行,而公已去。
公长震仅一岁,谓相依效尺寸,后会正未渠央也,讵料公之遽止此耶?
呜呼惜夫!
公生于嘉定壬申十二月之四日,卒于咸淳丙寅七月之十三日。
葬上虞县建隆㠗兑山之原,以咸淳戊辰十二月之某日。
娶张氏,封宜人。
子二人:长凝,乡贡进士;
次焱,将仕郎。
女一人,孙男女各一人。
先葬期,二子以其行事来求状。
震畴昔受信用者也,不敢辞,并具其本末大致如此,以求当世立言之君子述焉。
谨状。
是年五月朔,门人文林郎、新除史馆检阅黄震状。
知兴化军宫讲宗博汪公行状(咸淳四年六月) 南宋 · 黄震
咸淳二年秋,福建路安抚使、兵部侍郎吴公革,与转运使尚书吴公坚、提点刑狱□□刘公震孙,同以故知兴化军汪公得人心之事(阙)时惊传以为异。
盖公以是年四月二日领郡(阙)以病卒于郡,为郡才六十日,而郡之人爱之过于感百年渗漉之恩,甫病而户户为之祷,甫卒而军民无所泄其痛,一夕群起碎其医之家,卒甫三日而众为之立庙已屹若化成。
郡之寓公自后村刘公克庄以八十馀大老与凡名流达官及郡之人士以千百计,无一不为文以哭,郡之民罢市巷哭,极而至山崖海角,携老扶幼、焚香诵佛以报德者日填咽城闉,亦无不失声大哭。
及公灵輀之归,士之路祭者尚六七百人,细民书哀痛之词于帛拥送,哭不绝声者百数十里。
他时生太守得诏趋朝,声焰赫奕,献旗帐道旁以希赏者反不若是之多也。
于是一时既惊传以为异,又或从而疑焉,曰:「有是哉,何以得人心如此之速哉」?
未几,则闻公灵輀之方归也,众哀其贫,助之费,其弟与子相持而泣曰:「吾兄、吾父廉生死矣,死可反货取以污之乎」?
辞不受,众义之,且不忍复取其已助之金也,则以之入郡学,刻凡所哭公之文,如祭诔、如哀辞、如挽章、杂著成二巨编,名之曰《遗爱录》。
其文往往流传入京师,士无贤不肖皆惊传之以为异,且或以为疑者,始皆咨嗟叹息,以为至诚之未有不动,古道果未尝不可复行于今,而谓感应之机捷于桴鼓者,果非虚语。
余时官中都,闻之亦为泣下,非以其私,为公泣也,为人心之良易感如此,而流俗反厚诬人心谓不可复待以君子长者之道,因公之事,不觉重为之呜咽流涕,而百感生也。
嘻!
几无以致余此非恨矣。
太学应君浩然,公平生交也,忽一日过舍而谋曰:「公葬有日矣,将属子状其行,以求铭当世大手笔。
而公性谦退不伐善,凡历任善政未尝为人言,虽子弟莫能知其详,当若何为状」?
余曰:「昔叶水心述黄子由父鼎瑞之行,以鼎瑞晚年得官,而仕不尽其能,莫可状也,则举其教子由以忠,与上尝问其动息事,曰是则述之大者,以首于状可也。
今公之政虽不得尽闻,然其死之日得人心如此,其为可述愈大矣。
公生好水心文,死用其例,表其事以首于状,亦无不可也」。
公讳元春,字景新,庆元府奉化县双溪人,世为望族。
有霍丘县主簿汝宁者,其高祖也。
汝宁生偲,不仕。
偲生圭,亦不仕。
圭生文简,是为公父,以公贵封承务郎,累赠朝散郎。
母戴氏,赠安人。
公少颖悟好学,受诗于太学余先生正君及宗学谕王先生贯道。
二先生四明诗学渊源所自,从之游者常馀百人,公独每为称首。
嘉熙四年庚子,本府荐公第一人,明年登进士第,调绍兴府上虞县尉,以廉直闻。
提点浙东刑狱赵公性之檄公入幕,事多倚决。
朝散卒,以忧去官。
服阕,调扬州司理参军,未行。
浙东提举茶盐司议置盐仓定海,而经始难其人,佥谓请从事浙东者莫公若也,辟公监官。
公至,一新敖宇,民不知役而事速办。
凡所立出内,去后人皆可遵守,然犹曰:「此等岂我辈事也」?
甫补足前任考即去之。
以选辟沿海制置司准备差遣,又以选改辟浙东提举常平司准备差遣,俄又以选改辟提领户部犒赏所检察官。
自是声闻日高,中朝士大夫皆有引使自近之意矣。
犒赏属畿漕,公在幕裨民政为多。
所管酒库馀六十所,月有酒馈,独公不纳。
宝祐三年春,以考举改宣教郎。
淮东制置使丘公岳辟公乌公宰,会裕斋马公光祖尹京,亟请于朝,易以宰钱塘。
钱塘所谓赤县也,旧多阉宦,挟内庭修造称科率,吏因挟之以扰民,民讼率不时决,明曰:「将于是乎应科率也」。
令亦太息不敢言。
公至,独慨然首为申免科率,而讼至立断,吏不得售其奸,多散去。
昼静帘垂,焚香对圣贤而已。
僧有讼百姓负长生库息者,公谕明日偕头首僧以库簿来,来则阅其簿,示之曰:「然则取息已多,汝僧自号脱离生死,视世上为昨梦空华,何必乃尔?
汝僧自有忏罪法令,今为汝焚此簿,汝幸行道诵经赞献之,助汝成一善因缘」。
僧不知所对,即下阶行诵如公戒,而凡隶于簿者皆得免,不但被诉者一人也。
凡其用柔以理,不动声色类如此,而有刚不可回者焉。
县附京,凡在街郭者用坊正,吏自以其私人直达文书,外此则尽用里正如他邑,一旦富民惮充役之难,而吏亦幸文书之便,合谋自天府尽改为坊正。
公遍诣台省力争,谓果改则县不可复为,乡民亦将受无穷之扰。
庙堂是公言,得不改。
公因为之排里正一新,至今县厅立石记其事焉。
公虽吏师,而狱事有不可,公每力争,马公亦屈服。
四年十一月,以政绩擢提举行在杂卖场。
时有武弁朱熠者,嬖倖也,与其后尝窃弄相柄、通国以俚语目之曰丁风者,同时辱台察,亦知慕公名,皆荐公自代。
公丑之,不谢,亦竟不往谒,熠遂转前日之慕为怨,劾公去国,实五年丁巳六月也。
明年,添差通判台州。
时右司麋公弇守台,廉介而惠,公故人也。
台适旱歉,麋公极意赈恤,公援南丰为倅赈荒自比,借常平米先尽数赈粜,而麋公募富民籴广米续填,台以故虽旱而不饥。
提点刑狱何梦祥亦自诡知公,檄公决狱,公为剖决一清。
盐商有姓陈者与都司何子举夙有憾,梦祥观望,欲置之重辟,公争不可。
梦祥径逮至宪司,破其家,死者六人,众冤之,而叹公之不可屈。
明年,改元开庆,十一月丁母忧。
景定三年,再添差通判宁国府,与守多议不合,惟诸司差决无虚日,常得尽心以救民。
且尝告仓司四弊:一曰专人搔扰之弊。
谓所至携狱具罗织,视货多寡为拘纵。
近到县狱,见一二推款皆贯索,专卒随之出入狱户,此不可不革也。
二曰摄职拿攫之弊。
借补白帖,冒被冠裳,赏罚无关,渔猎何极,此不可不革也。
三曰狱讼不决之弊。
民间久不得直于官,乃意自求胜于刀斧,此不可不革也。
四曰预借重催白纳之弊。
官赋之入愈亏,下户之害益迫,此不可不革也。
明年,除武学谕。
是冬迁博士。
五年三月轮对,谓:「端平柄臣不知扶弱而图骤兴,三京之只轮莫归,百年之储积顿竭。
戊巳狂奸苛刻转毒,中外之怀怨滋甚。
浒黄之渝渡突如,是先戕国脉,而国势随之。
今欲转弱为强,惟在遴选牧守。
东南半壁,能几州郡?
憔悴之馀,能几生灵?
岂堪戕贼之无艺耶」?
十月,除诸王宫大小学教授。
咸淳元年五月轮对,时今上新御路朝,公言:「先皇帝四十馀年忧勤,仅收一战之功,遗大投艰,正在今日。
愿思天命之难谌,愿思人心之难保,愿思直言之难能,愿思财计之难裕,愿思纲纪之难正,愿法艺祖以共济艰难」。
又援真宗蠲免逋欠,乞宽民力。
六月,除宗学博士。
十二月,丐外,差知兴化军。
公在宗学凡二年,整规矩,严课试,诸生畏服。
又考覈财用之出入,知前此为吏所乾没者十馀万缗,至是不得欺,财用沛然,以修先圣殿及讲堂如新造。
其在兴化,妻妾不之官,惟一弟一子侍。
旧例免囊山寺岁输,留以充迎新,公至不入寺。
旧有例册,皆于赤历外取赢以自丰,公至却例册。
旧例,官买物与市异价,公至不许官买。
惟蔬饭一盂,终日坐厅事,事至即面问而立决之。
其政以教为先,有乖叔侄之分、睽夫妇之义而来者,皆化以天理人彝之正。
有百姓为势家夺渔利者,久不敢讼,闻公可告,告之,立得还。
有为挟势攘其田者,讼四年不得直,公为直于片言之下。
有挟亲戚势侵人田四十亩者,其人方诣戟门外欲诉,挟势者已追及,就归之曰:「毋使公知也」。
其他不可枚举,而其大要皆本于至忱恻怛以行之,故强与弱、胜与负若皆心惬焉。
郡有西陂久废,公至半月而修复如旧。
其他有可为久长利者,方次第搜举,人方欣若更生,而天已夺之遽,此所以千里之内群起相哭,真如赤子之失慈母也。
公英爽不群,刚正而能济之以和。
少刻苦自立,终身无所附丽,而人有片善寸长,推毂恐后。
为人谋尽忠,而委曲缱绻有情味,故时誉多归之。
公尝暇日从容谓余曰:「为人如流水,但务平平,偶遇湍激,为奇为变,亦惟行其所自然」。
呜呼,此公平生心事也,岂期有为卓绝过人之事哉!
及其死而得人心,乃不惟今之人无之,虽古之人亦无之。
盖为相数月而薨,举四方之内哭之者,古今惟一司马公;
为郡两月而卒,举千里之内哭之者,古今惟一汪公。
位不同而事同,皆发于人心之天,而不可强者,此非卓绝过人之事而何?
岂由大中至正而行者,其效自有不可及耶?
呜呼!
向使司马公而不遇,亦不过乡曲一常人耳,此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
公生于嘉定元年戊辰九月八日,得年五十九。
娶刘氏,知某州某之女。
子二人:长性存,太学生;
次某,将授遗泽。
女一人,嫁邵森,将仕郎。
汪虽双溪望族,而公独贫,至于无家,游学外方,授书养亲,备历艰难,以至入仕。
凡三任于越,因寓居于越。
其孤将以咸淳四年七月某日就葬于越之某县某乡某原。
呜呼!
魄体归地,虽瀛、博之间可也;
魂气无所不之,则庙食将百世于莆,惟公为有之,岂不盛哉!
震于公里下士也,亦登宗谕王先生之门,而公先一行不同时,仅识面耳。
公既达,宗谕亦下世。
震以介僻,例不投人刺,别二十年不相闻。
丙辰省试,偶公为考官,批震卷独褒,往谢之,省忆其为同门晚出也,甚欢。
自是与往来,每以出处大致相勉励。
公之出守兴化,送别浙江亭上,语震以得朝廷科借零会即行,将藉以兑便流通一郡钱楮,且将减官盐价以收零会,使常不出郡境。
某所预计者仅此耳,馀事临期未前知也。
呜呼!
公之言犹隐隐于震之耳,讵料一别,遂至于泣视《遗爱录》耶?
震与应君共辑公遗事而未多得,因并及其交际之私。
盖其言亦有可录者,不忍弃也。
虽然,公之大者不特此也,岂无太史氏特书大书,为千万世牧民者劝耶?
咸淳四年六月日,门生文林郎、史馆检阅黄震状。
东野翁迪功王君墓志铭(咸淳八年二月) 南宋 · 黄震
宝祐三年八月十六日,越长潭王氏东野翁卒,翁之嗣太学生仲渊既奉之葬,谓未足妥吾亲也,未铭。
越十五年,咸淳己巳岁六月壬午,得地会稽县太平乡小江东山之原而迁之,山水秀拔,与谢太傅故隐相望,曰:「是足妥吾亲矣」。
始乞铭于大参杨公栋。
杨公谓余而姻也,铭有嫌,为状其行,使他求铭。
辛未岁二月,仲渊属其子乡贡进士元春以其状求于越之员外丞黄震,震惊曰:「杨公天下士,不铭而求铭宵人乎」?
辞再三不获,则一惟杨公之状述焉。
翁讳惟寅,字宾叔。
其先晋丞相导也。
导二十世曰超孙,为梁武毅将军。
超孙二世曰元凯,为隋剡县户曹。
户曹葬剡,武毅夫人杜氏葬长潭,长潭旧属剡,王氏遂为长潭著姓。
曾祖迪功郎讳迥,以翁之季父今观文殿大学士修斋先生登政府恩赠太保。
祖承奉郎讳思文,以翁之季父吏部侍郎所该恩赠通奉大夫。
父讳梦庚,道谊自娱,不求仕,西山先生真公尝为志其墓。
母张氏以宝庆东朝恩需封孺人。
翁生十五岁而孤,慨念其父平生所交皆乾、淳大老,日以其旧得于耳闻者践诸身,与师友讲求必于道德性命,发为文章,得古法度者,特其绪馀,故能事母孝,律己正,推之亲族闾里尽诚,应事动必中理,亲族闾里皆惮其严而服其谊。
晚岁卜山水胜处莳花种竹,延师教子,时与亲朋觞咏其间,自号东野翁。
得年六十有二,以仲渊入太学恩补迪功郎。
娶周氏,封孺人。
翁方宗族鼎盛、蝉联赫奕时,独萧然有出尘思,庶几晋王、谢风流,而又适以晋丞相孙,得地东山,与谢太傅故隐相望,是岂容不铭?
铭曰:
元气浑沦,赋予万物。
得其全者,扶疏勃郁。
岂惟大本,耸梁栋姿。
必有枝分,助之清奇。
昔晋王、谢,流风蕃衍。
王导相国,凝之幽远。
谢有太傅,亦生庭兰。
一气之全,流畅其间。
王氏再兴,长潭之上。
功名大节,天下之望。
有退而藏,东野之翁。
萧然远韵,亦亢厥宗。
其宗孔华,其人孔好。
何斯山川,乃称宅兆。
小江之滨,东山之原。
太傅故隐,相望万年。
新喻县丞修职张公墓志铭(咸淳八年) 南宋 · 黄震
余咸淳庚午秋护试绍兴府,初识考试官张君天瑞,闻乃翁县丞公之贤,欲见恨未能。
越三年,君忽访余抚州,则县丞已下世,乞余铭其墓。
余既悲之,且以其远来,不得辞,遂次其事为之铭。
县丞讳某,字某,其先开封人,唐贤宰相讳文瓘之后。
有号张三公者,又自歙之黄墩迁饶州德兴县,四传至大理评事偕,家始再兴。
其长子汲仕至殿中丞,其第三子潜传三世生焘,仕至参知政事,谥忠定公,今县丞公则评事第二子日宣之六世孙。
其曾祖名南夫,其祖名圭,其父名万中。
万中赘余氏,县丞公生外家,少长力学,年二十一荐于乡,以屡举恩,宝祐四年授迪功郎,调缙云县尉。
清苦自励,一意为民,长官凡民讼多倚之浃,部使者亦剡荐诸朝,民至绘像以祠。
秩满,再调新喻县丞。
未之官,该今上登极恩,转修职郎。
俄苦风痹,咸淳七年某月某日卒于家,年七十三。
公孝友忠信,且少负异才,乃五上春官不一售,非命耶?
然老益坚,三对大庭,直言无忌,虽再屈不少慑,士果命所能制耶?
然矫矫出仕,势如老骥方振鬣,胡遽婴疾,仅再调不果行,士亦终如命何耶?
然公平生以振起家学自任,仕虽不显,而学益昌,子孙衮衮,方且代之兴,终亦非命所能制也。
公娶朱氏,子四人:长即天瑞,某官;
次庭瑞;
次凤孙,以后外氏;
次龙孙,以后胡氏。
女一人,嫁迪功郎、衢州西安县尉赵必煛。
孙男四人:史老、禅孙(阙)祖德某年某月某日,葬公姜坞先茔之旁。
有诗文数百篇,藏于家。
铭曰:
水万折,势必东,时细流,忽混同。
山蜿蜒,起复歇,脉隐隐,为四列。
唐宰相,伟张公,迨我宋,绵无穷。
嗟县丞,命虽啬,学益昌,耿不息。
续既往,开方来,何可量,于休哉!
陆太博墓志铭 南宋 · 黄震
国家设科发策,正以伸天下敢言之气,一有拘忌,有司反先喑无声。
嘻,可叹已!
然于斯时也,有能独谔谔其间,岂不诚奇士哉!
绍兴间,秦桧之当国,有司无敢问时事,高彦先独昌言之。
宝祐间,丁子万当国,有司又不敢问天下事,陆先生又独昌言之。
皆所谓奇士也。
然秦丞相当国久,高彦先被奇祸;
丁丞相不旋踵败,陆先生竟获免。
士固有幸不幸欤?
然高彦先虽被祸,后数十年朱文公出,为请赠典于朝,庙食归然,至今凛凛有生气。
陆先生虽免祸,当时独大参陈公韡目击其事而荐奖之,公殁今将二十年,未有继之发明者,果孰为幸不幸欤?
然君子为世道虑,宁愿其为陆先生,矶激方露,已平流漫无迹;
不愿其为高彦先,孤标杰出于繁霜夜零之馀也。
余故于陆先生之事重有感。
先生早入大学,每试必第一,声名卓立流辈,天下争诵其文,如快睹翔鸾奇瑞。
余尤所酷嗜之,谓先生之文旷世不一见,所谓读其策知其必能措置天下大事者,而恨未得望下风。
岁在辛未,余守抚州,正先生寓里,喜而亟造其庐,则先生久已困目眚。
然闻其议论之宏伟,骇其记诵之如流,尚犹峥嵘当世者莫及也,信奇士矣。
抚州适岁祲,赈救之方多所见教。
已而余叨除常平使者,又除提点刑狱,凡民情风俗之要,见教尤悉,非畴昔究心当世之务者不及此也,益信其奇士矣。
未几,先生俄不疾而化,余哭之哀。
及予东归,其孤追及余江东道上,乞余铭,余不忍辞也。
行次黄竹丛旅舍,即次其事而铭之。
先生讳鹏升,其先山阴人。
曾祖宪迁芜湖,祖宗周迁旴江,父守谦赠宣教郎,始迁临川。
先生遂为临川人。
登淳祐七年进士第,调全州州学教授。
摄静江府兴安县,再调福建转运司干办公事。
除国子录,迁太学博士。
以疾丐外,添差通判潭州。
寻丐祠,凡四任,主管仙都观以终。
其在全州,创立小学,增辟湖湘书院,讲切义理无虚日,有《讲贯集》,至今行湖湘间。
其在兴安,剔蠹弊,推豪强,宽租赋,凡吏胥久例、白纳钱悉除之。
是行也,虽勉为胡公颖数月留,而田里至今有遗爱。
其在福建,诸郡累年之讼拟决一空。
其在朝,六馆交贺得明师。
其奉祠而归,尚能训其里以孝弟忠信,户外之屦常满。
先生虽以疾不及尽用于世,其随寓而行每如此,使其获尽用,当何如哉!
先生性资坦夷而质直,行己有法度,与朋友交尽信,邻里有急难力贫,给助不遗力。
自十二三入乡校,诸老先生已惊异其文。
少长力学,经、史、诸子以及天文、地理、度数、律历之学,靡不精究。
平生著述甚富,戊午校三山,鬨场者掠之无存,今存于家者惟《大学》、《中庸》、《春秋》讲义。
先生生于开禧丁卯五月壬申,卒于咸淳癸酉正月癸未,年六十七。
积阶至朝奉郎。
娶冯氏,封安人。
生男三人:长钦祖,将奏补遗泽;
次扬祖,先卒;
次荣祖。
男孙二人:芑孙、菜孙。
是年十二月庚申,葬先生于临川新丰乡白杨寺之原。
呜呼!
天生一代奇士,而乃止于此耶?
铭曰:
谓天无意兮,赋才何优?
谓天有意兮,曷命不侔?
英灵虽返于山川兮,精忠尚凛凛于斗牛。
会复钟为人杰兮,开世道之休。
处士张君孺人林氏墓志铭(咸淳十年) 南宋 · 黄震
士非少长卓立,必既达而后黾勉于善者,虽贤不得称素行也。
士非父母俱贤,必从师而后训迪于善者,虽美质未必能少长卓立也。
嘉熙庚子夏,余读书郡庠,同舍张君泽民时年犹未弱冠,每晚凉新浴,众方散步清谈,泽民独口诵古文不少休。
平居非公堂讲肄,足迹未尝出户限。
余以是敬其少长能卓立,知其必有自来者。
已而泽民冠乡书,入太学,擢进士第,历官所至称贤能,人人诵其父母之贤能教子。
余虽独知之早,反以官牒差池,未果登堂以拜。
岁在戊辰,始获同官中都,亟欲往拜之,则其父已下世,其母亦已老且病,余悲之。
未几,余补员外丞以出,泽民亦随以母丧归,余又重悲之。
越六年,泽民俄以其父处士及其母孺人状来属余并为铭。
余以畴昔所向往,不得辞。
处士讳该,字子博,庆元府象山县人。
本姓盛氏,张之出也;
以盛之治命后舅氏,始姓张。
父曰隶,大父曰珍,世有隐德。
孺人讳慈午,姓林氏,同里人,世与张氏俱乡称善人者也。
处士赀产悉以逊诸兄,孺人赞襄唯谨。
处士母老,奉菽水尽欢,孺人顺承唯谨。
处士居乡急义,有患难必竭力扶援,孺人叶助唯谨。
泽民读书,处士课其程,孺人躬缉绩甲夜分灯。
泽民从师,处士竭其赀,孺人早夜预备其女装。
泽民荐于乡,处士曰:「书不负人,汝毋得负书」。
泽民及第归,孺人曰:「恨汝父不及见,其毋负父训如其生」。
及迎养孺人东嘉,闻一施董声,为愀然不乐。
及其子为百姓雪死冤于泉事司,人或危之,孺人乃大喜曰:「汝父亦慰九泉矣」。
盖其同心同德有如此。
泽民在上庠,援恩典乞双封二亲,命将下,处士先没,孺人独拜命。
处士以淳熙戊申八月十有一日生,淳祐辛亥十月二十有一日卒,享年六十有四。
孺人生于淳熙丙午之八月二十有八日,卒于咸淳戊辰之十有一月朔,寿乃至八十有三。
心同德同而命不同,泽民与人言,未尝不堕泪。
然处士、孺人之俱以贤称者心也、德也,命在天者,岂所计耶?
泽民家伏腊初仅仅足,自泽民策勋场屋,遂贫;
自泽民登仕途,益贫。
尝调建康府理曹,贫不能将母,不敢行。
京尹尚书潜公闻其贤而念之,礼致之幕下,孺人竟卒于京,又贫无以为丧,凡棺椁衣衾皆潜公赙给之。
潜公爱贤锡类之仁于是为不可及,而泽民夙受父母训,家庭之行益修,取重当世,其贤又何如也!
处士生二男:长栩孙,早世;
次润孙,即泽民,今以法从讳贤交荐,为绍兴府诸暨县。
女二人:长适舒祥卿,次适徐祥发。
孙男五人。
女一人,未行。
处士以宝祐甲寅十有一月甲申葬县之政实乡西冈,孺人以咸淳己巳十有一月庚申祔其兆,甲戌十月始得砻石请铭。
铭曰:
父知教子矣,母或掩其非;
母贤矣,非父之甚盛德,孰与开其基?
惟兹同德兮其合自天,积庆于家兮洪河之源。
生不同封兮燎黄其骈,生不同寿兮铭同万年。
朱县尉墓志铭(德祐元年七月) 南宋 · 黄震
咸淳十年六月六日,崇德县尉朱君卒。
明年夏,其孤属余铭其墓。
余惟君家世世读书,号更楼朱家。
其先宗玉名《戴氏礼》,吉先明《易》,皆教授乡里。
君之仲父监渠先生和叔始以词赋教授,君髫龀从之游,年十二通科举业,十七八驰声乡校,二十三捧乡书,二十六再捧乡书,自是无试不魁,独不利春官。
年五十七,始以屡举恩得官。
越一年,再荐于漕,明年又不利春官。
越三年,将之官,俄以疾卒于家,缙绅先生皆痛惜之。
君宏正洒落,浩然不以世虑介其意,人有用其文策勋者,厚谢之,毫发无取。
年饥籴踊,即下其价以广施惠。
顾其器识自有足致远大者。
至若词华俊发,行辈辟易,无敢与并驾。
每一涉笔科屋,兄弟师友姓名赫奕,翩翩满榜帖,如大将出建旗鼓,诸军所向攻城略地,无不立售功,其锋又何可当也!
而乃止于斯,非命耶?
世之侥倖致富贵者几人,掇拾人绪馀,侥倖高科者又几人,而君独反制于命,何耶?
然乡评物论,蔼乎惟君是归,于彼琐琐秽若弃唾,彼虽幸而得之,内心终惭沮不自宁,或终其身没声利。
如君厚其积不计其报,花竹满前,觞咏自适名教内乐地,淘淘然广大巨量,又岂命之可制也耶?
君讳虑,字山甫,居庆元府慈溪之更楼。
曾祖祐,免解进士。
祖汝明,迪功郎、汀州司户参军。
父辉,迪功郎致仕。
方氏其妣也,娶亦方氏,继胡氏。
子男四人:岳翁、泗翁、圣翁、梓翁,皆能力学世其家。
圣翁以后君之同祖弟秘,秘尝为馀杭县学学官。
女三人:长适进士顾国宝,次适修职郎、新绍兴府馀姚县尉范金,次许嫁修职郎、新婺州金华县丞汪衍道。
孙男二人:景凤、景骥。
君生于嘉定五年七月六日,得年六十有三。
德祐元年七月四日,葬县之德门乡小桐㠗石湫之源。
初,君之同祖弟秘与君同年荐于乡,同年推恩,同年卒,同年同日葬,葬亦同其地。
铭曰:
彼驽骀,饱刍粟,嗟其意气何龌龊。
此天马,识者希,然其抱负何太奇。
有美人兮瑞世,生不遇兮翩其逝,同其乐者谁欤?
埙鸣篪应,死生与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