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叔度！学不苟为足也，故虽既闻理要，而犹前师后友，上请下问，至于老而未已。仕不苟为进也，故虽已得名第，而常避名匿迹，援亲辞病，终其身而不试。侧躬容膝于榱题广屋之下，垢衣恶食于文绣膏粱之地。其仰如疑，其俯如愧；疾痛满心，药石起志；惴惴慄慄，以殁其世。呜呼悲夫！岂非小罪大惧而知为善之难，粹白累缁而畏失身之易，不私其乐而私其忧，愿近于仁而远于利者乎？若夫父母兄弟，安其义而不以为劳；朋友国人，化其节而不以为异：一纯无疵，群贱犹贵，盖粲乎其可考，非率尔之所议也。余视执事，匪合而离；书札罕通，嗜好多违：至其知君，自谓庶几。念考槃之不见，陈泂酌以来思。

外舅后家，门贵身贫，夫人南产，地异材钧。京山四年，远不偕戍，挟两幼女，终永独处。居闲岁深，得官日浅，分甘共少，其乐衍衍。内不为丰，外不求多，称力而食，靡廛彼禾。人所弗堪，己则自保，巧拙之间，岂有天道。我生多难，蓬首木质，夫人爱之，始自锄祓。漂流不已，齿发既衰，如云出山，未雨莫回。每得安来，忽以凶报，预知将终，曾不我告。所不老寿，噫我之祸，亦有短怀，自今无愬。彼一卮酒，地远味酸，寄哀此文，追琢我肝。

呜呼！排幽出深，自为芳馨，天不夭伤，使秀于庭。彼来者谁，莫采莫掇，挹嗅过之，摧落岁月。君力于善，不求事功，挫绝枝荣，本乐是宗。使其师友，上下百世，庶乎成材，性命之际。今也七十，靡有骄媮，亦足以归，无怍斯丘。蕲春山城，中洲水宅，槁梧其阴，钓石不泐。昔我谓君，「死如委土，顺而尽矣，何较福祸」！君曰「不然，孰示劝惩，端洁尔身，升济神明」。悲君遽亡，无复论辨，盍从天来，视此薄奠！

天之生材，岂不欲用？曰人不致，匪天能送。人之有材，岂不求通？曰天不显，匪人能洪。天人相尤，事茫理昧，材虽美成，卒以朽败。寿皇御极，思得奇干，大长为伟，小短为悍。谁不缘饰，谁不奋迅！取于疏远，谁不亲近！临归重华，尚亲拔擢，公登甲科，乃自《访落》。既有异能，又有绝度，率马以骥，遵彼大路。乃不卿相，乃不方镇，乃不奔走，禦侮四邻。乃为选人，须鬓雪白，其田不食，海滨广斥。上书非忿，饮酒非狂，非如题鴂，使草不芳。非天非人，使公蹇蹇，曰惟公命，则又鄙浅。永嘉翩翩，号多友朋，公在其间，前援后承。我最晚出，公顾亦厚，谬志纷纭，盖尝一剖。置之何为，恋家为乐，但念公亡，山川寂寞。且吊公墓，且哭公堂，且声此词，以纪我伤。

闻善多而守者少，知道易而乐之难；诚闻诚知，其又奚间！盖君实行而无危，坚论而非讪；老于科举而不愠，业于敩学而不慢。一造之悟，遂废方级；独养之和，不设冰炭。每盎盎其内足，不矫矫以外赞。忘英华之可眩，泽枯槁以自粲。不违物，不傲世，顺天命，远人患。可谓能新方寸之疆理，辟重昏之爽旦者也。君之友朋，无不得仕，使君布褐，谁毒处此！松樛柏偃，听彼文梓，惟有后彫，又先以死。今我之归，独行依依，望君之像，身耸貌夷，尚疑生前，欲接而非。陈觞问故，涕泪交挥。

嗟君之质，坚厚而明，敢决不回，惟是之行。我之厚君，岂独故旧，望其诚然，阳燧在昼。家既淑友，官既廉清，进趋之行，既恬以宁。曷不安行，按程百里？谁促其步，五十而已？母丧未终，遽失爱子；府君寿考，亦相尾死。祸难之来，东陨西倾，四山合颓，棺椁复萦。欲以情推，天不我应；欲力以救，则非我能。君之于善，盖其性尔，至其所遭，则有命矣。虽以此说，讵能勿怨！我于君弟，如我与君。君之幼儿，今为几岁？学不可失，我其与诲。愧我远役，不能往哭，念君如存，陈词以告。

呜呼！市隐于太玉之下，林乐于秀峰之上。世尘垢而累余，独謇立而纵放。竦云佩而霞服，超龙驭而鸾鞅。诗抽情而丽密，赋写物而宏壮。方五字之得隽，甚百胜而霸王。每孤吟而永日，何计外之得丧！饭高凤漂馀之麦，羹姜诗自跃之鱼，荫陶令宅边之柳，畦公仪园外之蔬。犹莫色之憔悴，不带索以娱老。志欲行而气留，形仅完而神槁。悲人生之愚贤，等飘飘于埃尘，若少陵者知言，谓非仙而危身。末疾已尽，绮文固在，注兹一蠡，挹彼东海。

先后圣德，天报其门。何以报之？维材与贤。簪笏之腴，而自陶冶，不以师教，有如公者。靡骄曩贵，靡羞后贫，铢廉黍约，以标厥身。官奚弗昭，知亦非少，荐闻实多，不用竟老。眇然零陵，并重夺之，理不可推，通人所疑。我惭素贱，乃辱公女，手择寒蔬，相与敬处。公归自洪，我屏西山，瘦马独来，共谈草间。我疾异甚，迟旦暮死，公今忽先，视我馀几。以义当哀，以情当悲，昏塞我衷，不知施为。又失我思，无复昔语，强寄兹觞，公釂勿吐。

呜呼同甫！气足盖物，力足首事，天所畀也，孰可抑制！以智开物，以机动事，学而得之，又相比佽。载书以来，纠结披籍，解剥阖辟，遇其殊特。著于词章，无后无前，启蛰涤酲，独为时先。补空续高，扶英植豪，探海取鳌，惟己所操。回视世人，磨细研精，俯墨仰绳，用影律形，视人而行，服劳终身。□□□□，俎豆仅列，我漫一奏，《韶》坏《雅》阙。呜呼同甫！绝代之宝，众岂同美，抵掷弃捐，亦其常理。子重受祸，嘻又已甚，寓矢以攻，杀者无禁。脱廷尉械，为进士头，天子第之，始莫我尤。谓天弗省，天乃终定；谓天既定，而弗永命。呜呼同甫！心事难平，宠光易满，万世之长，一朝之短。余蚤从子，今也变衰，子有微言，余何遽知。畏子高明，痛子憔悴，镌嗟无勇，和、随有罪。子不余谬，悬俾余铭，且曰必信，视我如生。畴昔之言，余不敢苟，哀哉此酒，能复饮否？

呜呼！公事孝宗，奋由龙潜，翊之天飞，劳画倍兼。孝宗命相，公再当国，同致太平，亦同好德。公老卧家，孝宗禅禹，辞于群臣，独诏公处。公之将薨，孝宗始疾，及其讣闻，震悼以亟。嗟夫！天之生公，实畀孝宗，君臣之间，自初及终。岂惟君臣，以师以友，言同虑从，恩隆情厚。官为太师，九十之齿，中兴以来，未有公比。于皇孝宗，庙祏既祔，四海恫瘝，三年缟素。惟公元臣，存殁无亏，民思孝宗，则偕公悲。昔公剡士，十有五辈，或至或否，均受其赉。我不知公，公亦荐我，如公至心，固自为可。生不能谢，死也宜哀，敬陈兹觞，公无吐哉！

呜呼！惟公勤而滋苦之累，敏而成钝之功。岂徒意讲圣贤之精粗，固已实考王伯之污隆。所欲托之空言，又曰不如载之行事者，皆古人之未及，讵广学而希通！有能行之，审周道如贯珠，晓百世若发蒙；开章程于草昧，调辔策于驽癃。其广其长，其深其崇，可以运之掌上而措之寰中。鸣于海陬，败屦瘦筇，暴名如雷，新语如风。宿老负墙，豪隽景从，而时文靡然由之一变，遂为多士之宗。好恶顺逆，几几恭恭；进退用舍，侃侃雍雍。机虑内沈，笑语外融。曾未施其一二，而谤大于山，忌众成丛。洗足南塘之流，振袖葑村之峰。帝曰汝归，公寐无聪。呜呼哀哉！世事多端，非智所穷。谓其易研，而后难工。有或间之，掩昭以聋。惟其不磨，植厚干穹。自我获见，四十馀冬，其术则殊，其论鲜同。伟标寒而韵远，有死始而生终。异疾侵陵，美人西东。天罚不宥，销殒并空。公既弃我，又遭鞠凶。日馀几何，而不随公。覆酒成池，有痛填胸。

呜呼！甲寅之岁，天地震崩。惟左司郎，昼惶夜惊，刳心为谋，殒身为行，奉漏沃焦，幸而复宁。曾未几时，有命南窜，虚罪山出，浮毁波乱。腾书交章，预指牢犴，请诛请族，以一咻万。自兹十年，旅食僦宿，以医自混，以药自鬻。稚儿道长，老母门哭，逢旧御史，攘臂瞋目。岁复在寅，江、淮大凶，投之湓城，俾塞贼冲。毁楼学舠，烧土补墉，募兵满阶，教剑交胸。秣陵之画，众固不右，遂徙豫章，闻听日谬。沸羹再兴，罗织重就，朝传罢斥，莫报弹奏。呜呼哀哉！课其前功，庙祏之思；陈其往冤，行路之悲。彼谗不图，别立是非。室人孔安，噫我独危。呜呼哀哉！心恭貌冲，气顺词正，如璋如圭，起爱起敬。谁托之孤？谁寄之命？今也云亡，可以论定。呜呼哀哉！惟鉴者神，惟知者天。物险我平，虽艰不偏。匪伊后来，古圣则然。尽此一觞，归安于泉。

呜呼！世寡成材，天损人亏，骜外羸中，得角丧圭。昔在孔氏，学急于困，终身之力，治此分寸。嗟余几道，独源众流，不尼不奔，孔治孔求。国能洋洋，家行济济，有以致用，无不具体。事物之碎，多于发丝；性命之眇，犹隔杪忽。如果既熟，可荐而食；其或不食，遗后以德。谁挽而后？孰推而前？电逝矢激，惊波骇川。余痼且老，视荫永息，期君雁荡，并坐岩石。一游甚难，悲夫骤亡，病覆丘陵，气血靡亢。天欲行道，世欲树教，胡不保定，俾试厥效？万古茫茫，去来堂堂，盈庭之哀，痛舍我觞。

特起为豪，间出为贤，必也师友，是为本源。在乾道中，京师多士，坐席推高，曰张、吕氏。公时瑰磊，独步汉、关，手提泰、华，横绝两间。胄学春晴，容台夜雨，通庐并榻，连月纵语。挺空千寻，卓地成深，离合百代，贯联古今。更二十年，旧人日少，金声中朝，玉振江表。谁执牛耳，晋礼主盟，奉先割腥，满堂为倾。蚤历方隅，声实甚重；晚登将相，乃不尽用。呜呼！自古讲学，祖性宗命，克己复礼，终始笃敬。功名之枝，累棋奚足，富贵之流，炊黍未熟。惟公本源，我则素知，授之麈尾，张、吕同归。我生款启，以拙自摈，繇公有闻，又顽不近。公言「世事，譬若盈尺，彼分毫者，精微之极。余取其粗，拉朽夷难，惧子未精，散落无还」。怀公此评，不果自见，况今老矣，愿岂及远！公薨五秋，我病四春，虽有遗论，无复再伸。墓已新阡，寺已新础，长松妍华，下荫海浦。一铢其薰，茗苦上浮，千里同念，弗我有廋。

呜呼！子之物变周匝，不止于办一家；材明勇决，不止于了一身。余寡偶而少徒，忽遇子而获亲，虽月艰而岁棘，常旦友而昏宾。何虑之多而食之鲜，岂衣之敝而笥之新！动息先至，如鹤警分；尺寸自达，如苇涉津。竟复奚为，丘夷谷堙！哀哉悲夫！拔尘凡而高鶱，既罔滞于性灵；抚机关而远离，亦靡吝于情真。哀莫哀兮道无成，悲莫悲于事难平。忆昔余疾屡绝，子誓以偕死；今子病亟往，余不如无生。凛枯槎之介雪，噤野雁而吞声。大块漫漫，谁浊谁清？昭此无昧，浩乎独行！

呜呼哀哉！行学忘家，经营博浃，三场甚工，一第可蹑。用此取获，安坐运筹，以短议人，于己曷尤。奚其两图，并习孙武，虽得俊科，已失故步。箭插于腰，马行翩翾，按则抵掌，势则当然。湘山之长，湘水之远，招子而来，留子不返。噫母啼矣，泪尽目乾。噫友悲矣，气折鼻酸。《诗》应绝吟，《易》应罢训。万感都消，百殒谁愠！扶柩复宇，上恩如春。魂将无同，我语或闻。

昔我官吴，事公为属，且戆且拙，无一可瞩。手一卷书，随吏后先，公顾而笑，如是积年。别公东西，若常在侧，问讯寒暑，莫敢有失。问胡阔焉，子困妻屯，公乃长谢，报行始闻。伟公自置，介介特特，虽为侍从，屡去王国。未尝屈己，未尝徇人，未尝计惜，私售其身。我因乏使，时踵公后，情严律宽，可效可守。归从泉山，弃祠而止，上两起公，公不一起。望公深者，终遂高蹈；待公浅者，公曷轻矫！出处大矣，古今所难，孰如公完，既老愈安！菱角之塘，采菱若云，激其歌声，以传后人。

呜呼哀哉！刳形而蜕质，强心而使臆。夜凛凛而彻曙，朝茕茕而竟夕。事固杂而难精，理尤微而易失。信孰禦而横陈，疑避碍而旁出。弃昔能之故智，就今巧之新术。忽超前而却拒，几左搴而右絷。山未高而亟进，井既深而更掘。积劬劳者至矣，终拔类而离匹。力欲周乎世人，纷上勤而下恤。宁小俛以为巽，不苦劲而转激。冀家化而户晓，乃群讥而众嫉。希意合而何有，曾不暖其一席。粗窥右文之户，迄老集英之秩。身常屏于穷巷，论每喧乎京邑。《诗》虽取夫谮人，嗟谁受而谁食！呜呼哀哉！子昨舍我，曷月曷日。梦辄堕前，悲子之屈。书复屡讯，勉子以德。彼外物之为重，丧吾宝于聚砾。何飘风而得久，漫黄潦之骤溢。孰后获而夺志，勿先辞而示迹。谓坎𡒄以长在，奚死亡而遽及！岁惨淡以将莫，沪汎澜而横集。畴昔之会，有言未卒。岂隔江之莫写，遂重泉而永毕。展也兹觞，子尚未觌。

呜呼！方哭公婿，俄又哭公，哀我人斯，一门两逢。始公少时，便期不朽，必天下材，乃相与友。聚书成山，积疑成林，不质不止，断以内心。唯唯默默，与世不隔；卓卓的的，自为令德。进谏何晚，退奚阔焉，何复外徙，南东其边。公存匪石，终始根柢，常扶正论，独引大体。既病既衰，犹为时咨：得士三十，可培国基。今始五六，嘻其难遇，所识未博，乏贤是惧。人生几何，谁能无媮，思公壮意，令我涕流。忧人虽急，忧己尤重，传闻得谢，有识欣悚。天台可去，雁荡可来，公若许我，老怀共开。兹焉止矣，且置是事，有酾彼酒，有切彼胾。公不歆我，意则已宣；公如我歆，一念万年。

昔游太学，公乃心亲，一经寥寥，万类千伦。后使徐州，我独神遇，众宾藉藉，却坐屏语。人情实难，对面山川，寒暖燥湿，随时屡迁。浪波虽流，金石常在，我意则然，公亦深体。公侍明主，善良有依，黜薄崇厚，销纷释疑。色别朱紫，声辨聪聩，坦然平怀，可以用大。淳熙朝士，存者几馀，况我老病，窜身海隅。隮其作云，临安之上，密而不雨，迹泯无向。孰谓未泯，公之至诚，尚知我哀，酒泪同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