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非异 北宋 · 曾巩
人不能相持以生,于是圣人者起,绍天开治。治者罔不云道德仁义礼智,六达而不悖,然后人乃克群游族处,生养舒愉。历选列辟,无有改此者也。独浮屠崛起西陲荒忽枭乱之地,假汉魏之衰世,基僭迹,文诡辩,奋丑行。至晋梁,破正擅邪,鼓行中国。有卑世主、轻海内之实,盛从诡谲嵬琐恣睢之邪情,驰骛祓祥倾荡怪神之邪说,离君臣,叛父子,捐耒耜桑柘之务,髡而缁,不俪不嗣,辟而无用。意者在削灭典刑,刬学刮语,寝礼崩乐,涂民视听。遂将除唐虞,汩沉三代,杜塞仲尼之训检,自贤其淫,妄然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为言动居处皆变诸夷狄。缅惟在昔,尊礼义而尚失畴,圮废而克终。故圣明者称唐虞,暴乱者蹈幽厉,况欲尽泛扫人之所以生息之道,漂荡圣贤数千载功业,专遂己之私,而可以行之哉!虽宿儒硕生,绳其僻邪乖剌,勤恳于策书,然世主莫之寤,其波流汗漫无其救止。其徒相与唱而大之,习为诪张幻惑,下祸降休,若探诸箧。与百姓交于道而接于市,悉天下之财什伍而奉焉。其庐益侈,其众益蕃,其辩益枝叶,耗费无穷而怪乱无极,耗矣,衰哉!孰抑而正之与?或曰:「斯嫉其迹庶矣,盍究其源?其源情性奭然,与孔子异意,凡为之者,不爱官争能,贤失唯印组为务,逐逐然相轧也」。曰:否,明先王之道,内足以不惑,外足以行事。情性有不平欤?背而之他,将失其平,尚何有于孔子之意?官也以行吾道,能也以治,不能或争。而轧之者,自其戾先王之道,而教义不行也。尊教兴义,则上让而下竞,畴轧之乎?谋末而遗本,以售其辞,斯害也已。浮屠利心无足,而假无欲也;行伪险秽,而强高言淡泊也。恶在其为贤哉!则又以谓为愚者设之,故鬼神之相司察、冥报阴谪、灾福相胜相摩之说,以震恐于其心,觊其惑惧而创艾,是又惑也。其以冥报阴谪之可畏,孰与畏刑而慕赏哉?謇謇者陈礼义,损益灼然著乎其前。当世之法,生杀、出入、升黜、成败,焯乎迫于其心,而犹不知省而避也,奚暇顾未至之祓祥哉?若晋魏梁隋之间,蹈道者乡劝,而抵触者衰止欤?否也。则浮屠之说,无益已可知矣。今者虞庠夏校之制未备,而塔庙丛于海宇;缘南亩、操机杼之民寡,而断发胡服之隶肩相摩、踵相交也;缀学立制、补礼改乐之道未极,而蛮貊之书眩中国者,骊驾联驷不足载,邃宇高栋不足容也;声明文物之具未完,而洪钟垒鼓之声铿锵于闾阎也。崇奉之侈,古之未极者,今复尽行之矣。民父子粝梁之食,褐衣之袭,举捐之矣。是以在下不免乎有冻饿之民,操觚囊而为沟中瘠也。为今之策,先民所谓复其人,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导之,出于中计,斥祷祠之末,制厌胜之嵬,学自上先焉,场庙勿新也,诵试勿数也,冠而隶籍,五百髡其一人,为老子学,捶提仁义,截绝礼法,乱人伦,耗桑农之务,其源不可不深为制,仿此颇损其数,亦创艾之一端也。王者正德以应天,纯仁以得民,群天下之智愚,而告之以往古,教之以至顺,粲焉!寰宇之间,形气之内,圣人之典章存焉。可以外运造化,内沾毫芒,寖之以纯嘏矣!恶用胡夷之治、荒唐之学哉?
治之难 北宋 · 曾巩
以天下而行唐虞三代之道,不唐虞三代如者,无有也。然而治之难也,何故?治世非无小人也,其信正人也,固其相参非庸者也,虽有,正人弗病也。唐之时四罪立唐之朝,周之时三监在周之廷,唐尧、周公大圣人也,其辨之也不疑,其知之也果,彼虽幸而至乎大臣诸侯之间也,绌矣,于正人焉无病也。汉元之初,萧望之相汉,刘向、周堪、张猛为之腹心。东汉之末,李固、陈蕃、杜乔相汉,李膺、范滂之徒布据,禁寺光大矣,天下仰而待治也。去斯时则已矣,使克其所施,功德万计哉。孝元、桓、灵,常主也,主其相参者史高、稚圭、韦成、胡广、赵戒而下庸者也,而邪者嚣其间,其于辨众贤之不明,而用之也不果,虽进而立于公卿之内,儇然而危矣,可得天下国家之安乎?呜呼!治之难也。以此观天下者,不观小人、正人、贵贱、升黜,观其用否如何耳,则治乱审矣。
号令辨 北宋 · 曾巩
令必行,则民信上而尊其令,令二三则反此。天下之所以归其上者,以令行也。今也朝与一事焉,暮或夺之;暮夺一事焉,或不越宿而与之。二三孰甚焉?使民安所从而守之耶?又不务实也,故令发于朝,出于市,布于野,民则曰:「非必行也,非可信也」。脱然去之而莫顾,已而果不行不信也。是不独道民二也,又滋之使易其上也。所以使民能一其归者几何?其不损焉,行之乎久,得无失执重以召败耶,然则如之何?曰:要之议于朝也,稽其本末,审其利害,为可久之意焉,如斯而已,可也。
时俗辨 北宋 · 曾巩
时之人,非皆不知事之本末、势之治乱也,然而举天下之务者,惟利而已。凶年野无其青草,而租赋取盈也;徙人杀人以锢山泽之货与税与酒,而犹曰不严也。民之馑而死者相比,而不肯发义仓一粒,虽发常平之仓,斗不五十则六十其价也。强之输绢而曰和买,不更其价而曰折发,变纤悉之财皆计而争之,如此者以为利上也,无贵贱,无智愚,拘拘然穷身力而行之,犹恐不暨焉。曰复流亡,曰弛岁歛,曰劝耕殖,曰兴水利,如此者皆益民也,虽诏书丁宁,皆使其文而已,莫有一缀一心者焉,况穷身力而行之也?此非其性工于利上而专于疾民也,以利者有司之所甚急,民者有司所甚忽也。成俗几百年,所以百姓未厚而仁政未兴也。为时之计者,安得不损天下之浮费而下求其利之术焉?既然矣,则官者庶几忧其本、爱其民,百姓可厚而仁政可举也,先王之所以为天下者,归然而已矣。或曰:费不可损也已。而曰:布冠弋绨,丁时之匮也,有安之者,所以致足也,况其过于彼者乎?推是以在己也,至于他费,有不可损邪?
论贫 北宋 · 曾巩
古者有常农无常兵,今也有常兵无常农,兵日以愈蕃,农日以愈贫,治之所以未孚者以此也。举天下之地连千亩而不耕者何数?举天下之民投为兵者相望焉。莫若始今募兵者比而田,因弛旧兵也。或曰:何谓也?旧兵之享利也多,而病于政甚矣。惠养戒驭少不至焉,辄怨且戾不可止;不持一物而从出入,往往有怠色;以之值敌焉,则惧而溃;使之田与,废之不可也。识其敝之所以然且存之,害不有大于此者耶?莫若择旷田,募今投而为兵者伍而耕,暇而隶武,递入而卫,旧兵之耗也勿完焉?如斯而已矣。井甸田车之制未可复也,宜于今者非此欤?谋于庙,行于天下,不先此,吾不识其能为治也已。
书虏事 北宋 · 曾巩
妾之移人,自至也者,人弗自知其身之至也。如知之,古今岂有败哉?予尝悲汉高帝之英伟绝特,光武之仁明,而至于爱恶于其子。以及魏武,忮险绝世,其心非复人也,至其且终,眷眷于所昵,与小夫懦竖无异。此二谊主、一暴臣,皆非常之人也,及蔽之来,虽英伟之量、仁明之器、忮险之性皆不能免,况中材乎?故曰:妾女之移人自至也。自至也者,人弗自知其身之至也,非信哉?及观向之书虏事,则又知虏之陆梁暴恣而蔽于帷帐之间,不能自知,死之日卒大乱其国,然后知妾女之祸,非特甚于中国也。吁,可畏哉!吁,可畏哉!
书与客言 北宋 · 曾巩
居十日,求文于某者四人,义不克与也。客至曰:「盍与之?不然,子其戒,毁且至矣」。应之曰:「与非义,吾不敢违义也。虽然,君子者未尝不戒也,毁何患」?「吾闻君子之不志于毁誉也久矣,其何以应之」?曰:「君子之于道德,力行不倦而已矣,内顾不愧而已矣。誉,恶乎喜而慕;毁,恶乎惧而避。古之人如吕尚者,观其成功,其道德可知也。方其渭水于渔,自修于己而已耳,天下之不己知无以为也。盖尝穷困且老矣,及周之逢,而天下乃克知其懿。由是观之,其自守如何也?力行不倦而已矣,内顾不愧而已矣,其不志于毁誉也以此」。曰:「彼自守其如是也,孔孟何以不如彼」?应之曰:「子以孔孟之汲汲于行其道为其自守欤?孔子拒王孙贾,而孟子亦不枉尺以直寻,夫不自守乎哉?君子者未尝不自守也」。「然则彼何以不汲汲于行其道也」?应之曰:「彼有文王以为之归也,何汲汲哉?卒武王之相而东也,非汲汲哉,惟其时而已矣」。「然则士奚师」?「师孔孟与,彼之自守而为其所汲汲可;师所汲汲而不为孔孟与,彼之自守其可哉」?客曰:「然。盍书之」?遂书。
说学 北宋 · 曾巩
古者乡党学校少长为序,以州处,其有司所施用十有二教,举用六德六行六艺,节用五礼六乐,纠用八刑,论用其乡之老,其体惟以化民成俗为教之意。故其士之入朝、在乡、居家皆有法度而不为非,所以励世而育材也。周之所以垂七八百年而治为称首者用此。自乡党之制废不行,学校虽存者亦非古。故其处无长少,施无十有二教,举无六德行艺,节无礼乐,纠无八刑,论无其乡之老,惟课试文字之习否以为务,其体未尝志于化民成俗,故其士之入朝、在乡、居家皆无法度,而为亦无所不至,求其所以励世而育材可乎?今议者曰:宜郡立学校,使天下士师弟子为位以居学。曰:讲古传业亦周之盛也,予独以谓教之之意不如古,虽设学无益也。噫!古之制不必尽用也,其意不可改也,故原古之事以存之,庶夫有通治乱者能用之。
说官 北宋 · 曾巩
古者命官各因其材,而致于久也,则必总核而升绌之,所以适于治之要也。帝王之法皆然,而尤详于舜。舜之分任九官,其人皆禹、稷、皋陶仁智大人也。然而即知水土,必以为司空,不以为虞;知五教,必以为司徒,不以为士师,以有宜也。三年一考绩,九年一绌陟。水土不治责司空,蛮夷奸究不禁责士师,以有守也。其法之大较,鲧一以不胜任而殛死焉,盖明其材,分付责任,久其岁时,严其诛赏也如此。故百官各尽其能,务治其业而以赴功,则舜无为已。后世不然,自公卿大夫至于百执事,每一官之阙,则有司诎指计资之先后而升之,不然则择其或有执重、或得人间之誉者而升之。升之者一涂人之材,而遍历群有司之任,未尝计其能否、优劣、宜不宜也,用人之敝至不精于大臣,况其他耶?此茍全其私而忘其所以公进贤退不肖之弊也,深戾所谓各因其材也。而当迁者概以三岁为限断,少者再岁、一岁、甚者不穷月盈时而迁耳,非可以至夫三年、九年、屡考而又绌陟也。即天下迁举,每岁得失可责吏部乎?天下钱谷,每岁登耗可责度支乎?自公卿大夫至于州县吏,莫非居其位而不任其责者也。万事之众,王者独治而已。而吏之输钱赎罪,或免于位,或徙或诛者,一切触法耳,非为不胜任也。是一皆违古,进之不循其材,用之不久其时,侵其职而忘其责,故百官之于万务也,皆怠而忽。为国或百年,上之事繁且勤,而不足以致治也。噫!何久而不思变也?曰:如之何而可?曰:求庶于古而变之。
说宫 北宋 · 曾巩
室堂奥备然后为宫。宫,贤有力者之所有也。若乃为之,则非贤有力者之所能也。故有材木于此,虽累千万,必待匠人焉。尔匠人之为之也,广轮高下、横邪曲直,一板以上皆有法也。巧既发于心,绳墨刀尺皆应于手,其成也必善。巧既夺于心,绳墨刀尺皆戾于手,且以高者为库,直者为钩也,其卒可以成自善乎?有若公输在,肯舍法度而利之乎?不肯,则将得拙工,而嗜利者从之,为之穷岁月,耗材与力,至竭而已耳。今夫天下之为公也,人主之所安而有也,州县有司之为室堂隅奥也。万机之为材木也,人主之所不能自治也,其势必付之人。付之而当且颛,则辑矣。付之而当否未前定,又一一束缚之,其异于戾匠人也亡矣。有圣且贤,肯枉道而就之乎?不肯,则易而他使。使圣且贤则犹是也,又易而他使,则得庸者邪者而从之与之,日夜力为之,至尽败万事而已耳。秦之亡其宫也以此。
说内治 北宋 · 曾巩
古者公侯卿大夫士,非惟外行淑也,盖亦有闺门之助焉。考《诗》之二南,言后夫人之事,明妇人之于夫也,不独主酒食、奉巾栉而已,固实有以辅佐之也。先王之制,闺门之内,姆保师傅,车服佩玉,升降进退,起居奉养,皆有条法。妇人少习而长安焉,故禔身正家莫有过也。近世不然,妇人自居室家,已相与矜车服,耀首饰,辈聚欢言以侈靡,悍妒大故,负力阀贵者,未成人而嫁娶,既嫁则悖于行而胜于色,使男事女,夫屈于妇,不顾舅姑之养,不相悦则犯而相直,其良人未尝能以责妇,又不能不反望其亲者,几少矣。其于舅姑然尔,而况于夫之昆弟、相与为等夷者乎?有祀祭、宾客之礼,不自为具,而使人为之。浣濯之服,蚕桑之务,古天子后礼安而常行者也,而今之庶人孽妾羞言之。姆保师傅、佩玉仪节、采蘋蘩、贽枣脩之事,则族而笑曰:「我岂能是?是非我宜也」。一切悖礼,相趋于骄骜淫僻而已,求其所以辅佐夫,可乎?噫!古士庶人之妻,知秉礼义,服训导,而今王公大人之匹反不能,可怪也。剪缕之不工,刻画之不善,则耻而学焉;至大伦大法之不修,则瞷然安之,吾未见其可也。古语曰:福之兴,莫不本乎室家;道之衰,莫不始乎阃内。岂非风俗之厚薄,人道之邪正,寿夭之原系于此欤?其可以忽然流恣而不返欤?曰:如之何而可返?曰:放今之敝,考古之制,而先之于公卿大夫之家,兹可也。《易》曰:正家而天下定。吾说岂疏乎?
说遇(下) 北宋 · 曾巩
王者之贵,普天之下,其义莫不为臣妾,尊至极也。然而三公也进见,在舆为下御,坐即起。其于诸侯,曰伯父伯舅而不名也。至于群臣,皆变容色,正冠服而俟之。其于进退疾病死丧之事,虽小未尝不勤,义至厚而恩至亡量也。非徒用其礼而已,乃所以推其情而见于下也。上下之情交,则治道之所由出也。近世自王公大臣之进见,皆俯首侧身,屏息以听仪相者疾呼姓名敕进,使拜舞已,则立而侍。设有宴享,则郎中以降皆坐于庑下,与工祝为等仵,王者遇之,体貌颜色未尝为之变也,而曾起且下,又不名乎。其于进退疾病死丧,未尝皆备其礼也。自公卿莫能得其从容,而况于疏远之臣庶乎?上下之情间然可知矣。至有罪故,则又困辱而刑之。此所以使偷安倖进之利深,无节自薄之俗胜,百官之于上,茍若而已,能无因败而利之者邪?国家之治最甚已,可无变欤(《曾子固集》卷八。)?
其:原本作「甚」,据下文改。
说夷 北宋 · 曾巩
夷狄负其险力蕃鸷也,辄引而窥中国。议者曰:不蚤痛剪其株蘖,浸淫至此不禁也。或者又曰:有数。夫壤之有蚁也,与木之有蠹也,与肉之有虫与人体肤之有疾也,是岂不以先有败而生耶?推而观之,则凡孽之生,皆以物先有败也,而独夷狄为病非中国之先有败耶?故凡孽之生,则物滋不善,夷狄之病攻而中国亦益不宁。或曰不蚤杀,或曰有数,是皆妄,吾独以敝生于不自治尔。天下之敝,常生于不自治。既而岂不思复治之?诚尚有可治之时,即能修其政令,择材而任职,使百姓乐于为上用,则彼岂独不识也?之无间可窥乎,然而且肯妄寇犯以触死乎?《诗》、《书》以来可质也,未有内自治而夷狄汩之者也,其汩于夷狄者,率不自治者也。善也,严尤之论之也。不自治而至乎禦者,其有上策乎?
太学 北宋 · 曾巩
郡立刺史,所以主其治也。郡之不治,刺史之过也。黜一刺史、立一刺史而已矣,夫岂遂污其郡哉?邑有县令,亦所以主其治也。邑不治,县令之过也。黜一县令、立一县令而已矣,岂遂污其邑哉?今有人曰郡不治则污其郡,邑不治则污其邑,则以为狂惑之人也。今夫太学之设,何以异于是?天子立太学,立官以掌之,立师以教之,所以兴教化也,所以出礼乐,所以萃贤材也,所以养俊髦也。俊髦不能养,贤材不能萃,礼乐不能出,教化不能兴,则官师之过也。当黜其为官而屏其为师者,而别置其能官能师,则岂遂隳其学哉?向者国家兴学校自京师始,天下之人倾耳而听,竦目而视,其皆以为三代之治复起于今日,而今日之治复为于三代也。既而官师非其人,措置非其宜,怨谤并起而天下窃笑,其实皆官师之过也。黜一官师、立一官师可矣,而议者皆以为太学之过,官师未出而太学废。呜呼!太学何过哉?今愚愿立一官师,使居其职,以恢大其业,而无罪太学,前所谓养俊髦、萃贤材、出教化、兴礼乐无所不可者。若不度其本,不推其源,案而责之曰:此学之过,废之而已矣。是刺史不治而污其郡,县令不治而污其邑也,治天下者当为如何?
议茶 北宋 · 曾巩
农桑贡赋,王道之本也;管榷杂税,王道之末也。善为国者,重其本而轻其末,不善为国者反是。由尧舜至文武皆重其本者也。由秦汉至隋唐,重其本故薄征轻敛,而天下有仁义之俗焉;重其末故急徭横赋,而县官遂兴管榷之利焉。管榷之利,茶其首也。当汉武之时,其食国用皆不足,虽群臣献策,尽笼天下之货,然茗荈之利犹不之取,历代议者亦未尝一言及之。至唐永泰中,天下耗竭,莫或为计,乃有赵赞首陈税之策。贞元之后,又兼张滂之谋,虽权宜立制,功不合于古,然亦未至于榷也。逮乎文宗,当李训辅之,恣为诡说以惑其听,内则协郑注奸邪之议,外则资王涯刻暴之苦,始立使号以榷茶为名。茶之有榷,自此始也。于时新令一出,所暴虐者甚众,以是故身伏大诛。尔后贤臣继世,一兴一废,或以惨急而行之,或以仁慈而议之。如裴休者,则欲去榷复税以十二之法;如令狐楚者,则欲通商惠众,以增上下之便。虽深究利害各极当时之宜,然行之一朝,流弊千载。我国家勃兴昌运,抚有方国,四圣接武,泽流生民。所先者仁义之化也,所行者礼乐之教也,所敦者农桑之业也,所后者管榷之利也。然卒所以资国用而足兵食者,唯货一扃尤为剧大。自曩岁群臣定议随土宜而制之,或禁其私鬻以充郡县之课,或通商人以泄县官之利,各任其俗,成乎便宜。以今观之,则禁者诚非,而通者诚是也。何则?茗者山林之所产也,山林者人力之所营也。所营者博,则所生者众;所生者众,则所赋者馀;所赋者馀,则常生之业毕出于是矣。今乃申严号令,窒其私鬻之路,欲使民利一归于公,虽歛之计诚得其术,曾不知敝生于下,而抵冒之狱阗然而起矣。及其不胜也,然后从而加之,民或至死亡而不惧令,或至峻烈而无益,久不易则无乃伤仁慈之政乎?而又上之而急,继以千艘,一岁之庸,动逾百倍,伤财暴众,无大于此,故曰禁者诚非也。今若普治天下,均其常法,上则蓄之以大扃,下则通之于商人。其直也,就中都而入之;其茗也,由外郡而与之。俾夫周旋海内,自受其益,所过关市,则悉增其税,所至郡国,则悉弛其禁。大可以减县官每岁之用,小可以息生民抵冒之狱,此谋一立,万世利之。故曰通者诚是也。二者之论,期于一择。
议酒 北宋 · 曾巩
榷酤之兴久矣,桑羊建白之,武帝力行之,千秋奏罢之,新莽重立之,绝于魏,起于陈,盛于唐,大备于当今之世。其源益深,其本益固,其所害者多,所利者寡。虽有非常之智,弗能去其害也;虽有不世之略,弗能益其利也。盗滥日益起,争夺日益繁,狱讼日益长,刑辟日益峻。非酌以便宜而建以中道,则淳厚之化其何以致哉?昔武帝之世,骋志四夷,兵资国用皆所不赡,则置之者乃其榷也。孝昭之世,海内休息,务以仁政,绥怀于民,则废之者亦其宜矣。虽新莽诡制,强复其法,然历东汉魏晋,数百年间而弗复用焉。及陈氏膺统,文帝当御,始下诏令恢而袭之。至于有唐,厥制渐备,或定其酤之税,或别为三等之目,可否相半,损益相兼,行于一时,稍得其便。厥后京都免榷,以优乎大众之聚,五州榷曲,以当乎鬻卖之利,随所利害,以为定法。载在前史,灼有明验。我宋绍位,有三制焉。王城之中,则征其糵而不征其市;闽、蜀之地,则取其税而不禁其私;四方郡国,则各有常榷。军旅之饷,非是不能给也;帑藏之实,非是不能充也;岁时之课,非是不能足也;醝茗之扃,非是不能并也。其名虽异而其课则同,其法则三而其利则一。课既同,利既一,则天下之制可以尽一矣。然朝廷所以不一者,盖将优遐迩之徼而重畿内之民。诚深利矣,孰若兼四海而利之?且盗滥争夺,天下之公患也;狱讼刑辟,天下之大殃也。今使王城之中则亡其公患,闽、蜀之地则弃其大殃,其馀郡国则兼殃患而有之。呜呼!亦仁者之所非也。愚以谓京都之内则宜遵旧常之法,天下郡国则宜通闽蜀之制。无损于课而课以之集,不烦于刑而刑以之省。可以导仁政,可以消争心。前所谓酌其便宜而建以中道者,莫大于此。
财用 北宋 · 曾巩
荀卿言富国之道曰:「节用裕民,而善藏其馀。节用以礼,裕民以政」。所谓裕民者,取之有制,使之优厚之谓也;所谓节用者,使之出入有度,足以相掩之谓也。善哉!荀卿言富国而先及民者,知本欤!比咸平、景德虽有北警之役,而国用民力上下交足者,其是道哉?今日无向者之警役,而藏于国者或寡,赋于民者或多,何哉?且节用经制、百官谨职皆如向之时,胡为国用民力不加焉?是亦天时之水旱,兵食之多冗,管榷之未通。姑当乘丰而储备,利商而通货,练兵而去冗。昔尧汤水旱而民无捐瘠者,备先具也。唐大历后,国费能给者,刘晏辈利商转货也。兵贵精,昔曹公以五千敌众万,故冗食可省也。如是,其民赋少省,国用少充,庶几民裕国足如荀卿之言也。
兵乘 北宋 · 曾巩
可以均天下之土地而定军赋之法,唯井田为最备。其法之可见,唯周为最著。《周官》:王畿千里,天子正位于其内,而卿遂分治于其外。必以土均之法稽其人民,故小司徒以九地之别,为其三等任人之制。凡役之起,则家无过于一人,而其馀为羡,故六卿、六遂之中,有正卒、有羡卒。五等建国之制虽殊,而出军之数固不易于是也。盖天子六军,而成国半之。若鲁者有因周之成国,宜有三军者也。然僖公之《颂》曰「公车千乘」,又曰「公徒三万」,夫其徒三万者,固合于三军之制矣,其车千乘者,兵车一为卒七十五人,千乘常七万五千人,此六军之制也,鲁安得而有之?故明策以访于学者。夫鲁虽侯国,而出军之法不殊于畿内,故其三郊三遂之中,亦有正卒,有羡卒。《颂》之称曰「公车千乘」者,兼其正卒、羡卒之数而言之也。又曰「公徒三万」者,举其正卒之成数而言之也。僖公能复先君之土宇,而其车徒之盛如此,故颂者尽之,非兵赋之异也。
议钱(上) 北宋 · 曾巩
夫制世御俗非一谋可尽也,便民益国非一术可该也。是以圣人在上,随轻重而御之。民所重则御之以轻,民所轻则御之以重。有刀布之法,有币帛之制。刀布者,货之流也;币帛者,货之源也。流非源不蓄,源非流不行。二者循环,迭相为救,此圣人有国御天下之大柄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王。文王已前,德之盛者也,故其道虽立,而其迹不传。逮乎武王建祚,师望佐业,外则通三币之货,内则制九府之常,或名之刀,或名之布,或名之泉。刀者取其利也,布者取其散也,泉者取其流也。流则天下之用足,散则天下之财阜,利则天下之民和。民和而后廉取兴,财阜而后礼义浃,用足然后德化被。管子用之,所以辅桓公而成开塞之术也。周景变之,所以隳祖构而忘小大之法也。缘此而下,废兴不常。西汉以来,其制屡易,陈七福者有焉,述操柄者有焉,锡铜山者有焉,废五铢者有焉,创鹿币者有焉,建三官者有焉。晋宋而后,俗化渐薄,上先其制,下成其私,有风飘水浮之轻,有线环赤郭之异。百名千品,莫可胜述。远近流俗,益用苦之。李唐受命,尽扫其辙,文之以年纪,创之以事宜,规模小大,最为折衷,天下得以从其便,人主得以操其权,较之古先,诚得其术。我国家刬去伪乱,袭有唐休烈,鼓铸有常职,辇运有常数,盗滥有常禁,出纳有常经,稽其本末,可谓详矣。然比岁以来,邦用颇乏。于民也,有困穷耗费之苦;于国也,无丰盈羡给之馀。议者纷起,莫从其便。或曰:宜铸为大钱,以加千百之直。或曰:宜兼造铁制,以同闽蜀之法。大可以益国,小可以便民。行于一时,足见其利。铸为迂远之谈,茍简之谋也,非所谓利于经人也。夫久为大钱,则民失其用,用失其用则众易其业,易其业则困匮生而奸滥起矣。兼造铁则国重其禁,重其禁则俗违其便,违其便则抵冒作而刑辟烦矣。且今之刀布有四患焉:蓄而不行,一患也;盗铸日积,二患也;于用甚轻,三患也;岁铸不给,四患也。夫伐山取谷鼓铸,而泉有不行者,兼并聚之也;法令峻烈,甚于水火,而民或盗铸者,薄利诱之也;大小之法,与前无异,而用之甚轻者,异物害之也;宝货之路出于羡馀,而岁铸不给者,浮费夺之也。为今之策,不若去四患而立四利。何谓四利?塞兼并一也,严法令二也,禁异物三也,节浮费四也。四利既立,四患可除。当今之宜,莫便于此。
议钱(下) 北宋 · 曾巩
问:自古钱法,未有如国家之折衷者。然比年以来,铜产耗竭,鼓铸不能供。欲案其旧法而弗变,则患乎铜之不给;欲铸乎大者以兼乎小者,则患乎民之窃铸也。敢问何行而后可?
对:自古钱法,轻与重,大与小,诚莫如国家之折衷也。然所以制之之术,行之之道,有所未至焉。何以言之?今夫淮浙之间,盗铸盈市而法令不能严,有司不能知,天下之狱,未尝闻梏一铸钱者。故公钱益少而私钱益多,此未至者一也。海外之郡,如高丽、交趾之国,一器一皿皆铜为之。彼以铜非己地所出,乃多聚奇产无名之货来鬻于中国。中国之人爱其异而贪其宝,争以泉货而市之。彼得泉以归,则铸为铜器以便其俗。故钱日益以少,而民日益以贫,而国家不知禁焉,此未至者二也。边要之地,宿兵者三世矣;河汾之间,兴师者数年矣。所以充彼之求,足彼之用者,莫先乎泉也。鼓之铸之不绝于时,一至塞下无复返者,此中国之泉所以耗,而边民之豪得以聚而积之也。故中国之物其直轻,由于钱寡也;塞下之物其直重,由于钱多也。国家诚能止钱货之运而若谷若帛,募富商巨贾致于塞下,使就取其符于江淮京洛间,或泉或货,杂支以偿之。若此二三岁,而中国之泉不营而自给矣。当今之策,莫此为便,而国家不知行焉,此未至者三也。夫释、老之徒,以铜为器,其徒日益广,其器日益增。所增之器,有销钱而铸焉者,有市铜而铸焉者。国家虽有其禁,又宽而不举。以日销之钱而供日增之器,以日耗之铜而给日兴之铸,是何异拔树而附枝乎?今诚能稍严其禁,以为之限,是亦策之一得也,而国家不知行焉,反谓于国体有纤削之谓,此未至者四也。此四者,泉货之弊根在焉。泉之有此四者,犹水之有四窦,木之有四蠹也。今诚能窒其四窦,拔其四蠹,则不变旧法而泉可足矣。茍四窦未能窒,四蠹未能拔,虽一变其法而为茍且之利,愚恐有损而无益也。且变法者谓铜之耗竭矣,茍为铜之耗竭,则虽以一大者当百小者,然后可行焉。其次则以一大者当五十小者,然后可行焉。其下则以一大者当二十小者,然后可行焉。夫民诱于薄利,虽销一为二,犹且为之,况百十之多乎?使兵在其颈,犹将窃铸而不已也。欲严其禁,则抵冒盈天下;欲宽其禁,则奸滥盈天下。若之何而可为哉?且变法之祸见于前世矣。汉武时改钱法而铸白金,于是吏民盗铸而死者不胜数。王莽之世,又为泉货六品,与贝化龟宝之类参而行之,天下破业而陷刑者相望于道。吴孙权亦铸大钱,为千百之直,上下非便,从而罢之。唐明皇时,从第五锜之策,铸为三品,法愈严而犯愈多,商农之业皆失其利,有饿而死者,有刑而死者,此皆变法之祸也。今不窒其四窦而拔其四蠹,而欲袭前世已然之祸,愚未知其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