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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余丞相 南宋 · 杨万里
某伏以即辰风生桂枝,露下金茎。
恭惟观使大观文左丞相珍台皋伊,平地松侨,圳亩爱君,江海存阙,三神显相,隤祉发祥,钧候动止万福。
恩闳相婘,尊尊幼幼纯嘏山则。
东閤郎君伯仲直阁,叔出季处,皆足慰意。
某馀生奄奄,本之以支离疏之形骸,申之以遗积瘕之沉痼。
岁在丙辰,幸及未先犬马填沟壑之须臾,自列上闻,丐归田里。
一奉不可之诏,一蒙诸公间寝其事,答以宦簿之年未至,三表乃荷圣恩放牛听笛,纵鹤出笼。
此已徼福不赀矣。
而又增秩四品,进职四等,以荣其归而华其老。
以镜湖老监而初岂梦到甘泉法从之缀乎?
深惟圣主所以幸老臣者,而谁实白发其端乎?
揆厥所元,不在门下而奚在?
远未克谢,而济翁弟于七月二十三日转致答教,乃四月某日笔也。
披读有卫武公郑子真之褒,有垂安车策鸠杖之贺。
某何人,敢窃仲尼一字之衮乎?
感恩在心,言之浅矣。
窃审泰阶之光,尚寓躔次于赞公之房,人以为陋,我以为华。
所谓无地起楼台相公者何处觅庾冰,庾冰正在此。
一笑。
亲戚吴推璪遂蒙「若肯少徯,敢不他时备数」之诺,某敬代吴下拜以谢恩言矣。
来年既尽,则辛酉上半年文字,正渠书考第三之日,何晚之有?
小儿幼舆入京换授,此又我公之恩也,令诣翘材以谢焉。
此外不胜大愿,爱金玉之身,即看衮绣之归。
济翁掌故,举族洋溢乎恩波中矣。
似剡老人正论序(淳熙十一年十月) 南宋 · 杨万里
吾友安福李与贤,自绍兴丁卯与予同学于清纯先生之门,是时予少与贤十岁,与贤长身玉立,大冠如箕,喜滑稽,善谈笑。
予每闭斋房呻槁简,刿心斲肺于文字间,若痴若迷,若惫若病,无以自拔此身于蠹鱼萤火之林。
与贤剥喙竹户,一见则抵掌绝倒,如见何平叔、卫叔宝。
予幽忧眵昏之病,不知释然去体也。
既而予以官游北南西东,与贤之为见不数,而与贤之谈笑常参前忽后也。
今年与贤以子尝诣太常,遭值寿圣慈闱七秩庆寿湛恩赐爵。
一日衣九品服迹门,三十八年之契阔欣戚,把烛相对,申旦不寐,盖予与与贤皆为老翁矣。
予端忧索居,少年意气之豪放壮伟燄然如蜺者,盖索然如秋矣,而与贤之谈笑犹尚少也。
间出其所著一编曰《似剡正论》示予,予披而读之曰:「此文决谳经史之疑狱者欤?
平反古今之罪功者欤?
世无此作久矣,惟晚唐刘蜕、沈颜、皮日休、罗江东,本朝李泰伯诸贤尤工于斯,喜于斯,亦穷于斯者也。
具此味,续此风,得此体者,不在吾与贤乎」?
嗟乎!
大胾钜臑,甘脆礼硕,固可饱也,然既饱之馀,周之歜、楚之芰、王戎之李、陆羽之荈,其泠然之芬,超然之韵,独可废乎?
与贤此书若以示求饱之士及韵胜之士,必有嗜者矣。
与贤亦谨其示哉!
与贤名燧,尝与其子偕荐名,晚当特奏名,不就。
似剡,盖以其所居似剡溪,故自号云。
淳熙甲辰十月三日,诚斋野客杨万里序。
诚斋朝天续集序(绍熙元年四月)(1190年4月) 南宋 · 杨万里
余随牒倦游,登九疑,探禹穴,航南海,望罗浮,渡鳄溪,盖太史公、韩退之、柳子厚、苏东坡之车辙马迹,余皆略至其地。
观余诗,江湖岭海之山川风物多在焉。
昔岁自江西道院召归册府,未几而有迎劳使客之命。
于是始得观涛江,历淮楚,尽见东南之奇观。
如渡扬子江二诗,余大儿长孺举似于范石湖、尤梁溪二公间,皆以为余诗又变,余亦不自知也。
既竣事归报,得诗凡三百五十馀首,目之以《朝天续集》。
乡友寓长沙刘继先来访,索余近诗,因以此集并《江西道院集》并旧《朝天集》遗之,俾携以示其兄炳先。
余诗自壬午至今凡七集,近三千首云。
绍熙元年四月九日,诚斋野客庐陵杨万里序。
罗氏一经堂集序(绍熙元年六月)(1190年6月) 南宋 · 杨万里
本朝三舍养士之盛,至宣、政间极矣。
是时庐陵有乡先生曰罗天文,以诗学最高,学者争从之。
在庠序从之倾庠序,在乡里从之倾乡里。
盖来者必受,受者必训,训者必成也。
于束脩之问虽不郤,亦不责,往往贫者从之多于富者之从之也。
尝荐名至京师,报闻而归,自是不复试有司。
建炎戊申,其仲子上行始登第;
绍兴丙戌,其长孙全略又登第;
后几年,其孙维藩、维翰同年又登第;
后几年,其孙全材又登第;
后几年,其孙全德又登第;
后几年,其曾孙瀛又登第。
至于荐名者上达,先生之长子也;
曰维申,曰孚,皆先生之孙也;
曰澥,亦先生之曾孙也。
维申以特奏名得官,上达之子、瀛之父也。
自先生至瀛,荐名登第皆以诗学,猗欤盛哉!
予观乡里士大夫之家,盖有儒其躬,而农其子者矣;
盖有儒其子,而农其孙者矣;
盖有儒其躬,儒其子,儒其孙,而农其曾孙者矣。
如先生儒其躬,又儒其子,又儒其孙,又儒其曾孙,不亦鲜乎哉!
天下之事不积不精,不传不永。
如先生之家,以诗学世相传焉,所谓积而精,传而永者欤?
里之士见其素儒之盛,明经之专,争求其以经义对有司之文,而谒余叙之,因名以《罗氏一经集》。
予之于天文亲也,犹李汉之于昌黎云,叙其可辞?
绍熙元年六月十日,朝议大夫、试秘书监兼实录院检讨官杨万里序。
跋曾无逸所藏米元章帖 南宋 · 杨万里
米家字画遭逢绍兴圣人,谓字字归复古殿中矣,而此纸尚遗人间。
士以遭时,求其必不遗,难哉!
题曾无己渔浦晚归图(1173年12月) 南宋 · 杨万里
浦,吾里。
舴艋,吾宅。
黄帽郎,吾侣也。
苒苒京尘,于今三年。
偶开曾无己此轴,风烟惨澹,波涛汹欻,欣然振衣登舟云。
乾道癸巳月日书。
跋兰亭帖 南宋 · 杨万里
右《兰亭记》,曾禹任得之谏大夫毛氏,毛氏得之淮阴,非近时袭讹者也。
予见元明跋山谷书云:「山谷谪黔溯峡,舟中日日惟把玩石刻一纸,盖此记也。
故末岁笔法超绝云」。
予闻「五更侵早起,更有夜行人」,愿持此句子寄声山谷。
跋张魏公答忠简胡公书十二纸(1202年) 南宋 · 杨万里
此帖十二纸,皆紫岩先生魏国忠献张公答澹庵先生忠简胡公手书也。
绍兴季年,紫岩谪居于永,澹庵谪居于衡,二先生皆年六十矣。
此书还往无一语不相勉以天人之学,无一念不相忧以国家之虑也。
万里时丞○陵,一日并得二师。
今犬马之齿七十有六,夙夜大惧此身将为小人之归。
复见此帖,再拜三读,二先生忽焉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君道(上) 南宋 · 杨万里
臣闻言非尚于奇,尚于用也;
事非难于料,难于处也。
奇而无用,能料事而不能处,此岂非士大夫进言谋国者之大患欤?
昔之人盖有长于谈兵而败于兵,工于说难而死于说,言非不奇也,疏于用也。
盖有知七国之必反,而无以制其反,能三策匈奴,而不能一策昆阳之败,料事非不明也,暗于处也。
今天下之士乘圣天子求言急治千载一时之秋,而争言天下之利病,夫岂无一言之功于用而一事之善于处也哉?
而未闻朝廷行某人之言而兴某利也,又行某人之言而除某害也。
夫言而无用者,言之虚;
听而不用者,言之功。
臣不知言之不行者,其言而无用欤,其听而不用欤,其言之虚欤,其言之弃欤?
言之虚者其责在下,言之弃者其责将谁归?
天下皆曰圣天子之求言者,以为始初清明之美观耳。
其然与否,臣不得而知也。
臣所知者,臣将治臣之言以塞臣之责。
臣过不量其愚,而夙夜以思当世之故,千虑一得,慨然欲吐者有三十策焉,愿有献也,非敢谓有用也,亦不可谓无用也,惟朝廷财择。
臣闻人主之治天下,必正其治之之主;
人臣之相其君,必先正其人主之主。
而小人敌国之欲倾人之国也,必先败其人主之主而已。
齐人惩于夹谷而谋鲁也,不以齐谋鲁也,以鲁谋鲁也。
鲁以女乐罢朝而孔子行,则先败其用孔子之主也。
孰为用孔子之主也,非鲁君之心乎?
越人惩于会稽而谋吴也,不以越谋吴也,以吴谋吴也。
吴信宰嚭而子胥疏,则先败其用子胥之主也。
孰为用子胥之主也,非吴王之心乎?
是故人主之有天下,如富家之产也;
人主之有一心,如富家之有家主也。
今也有千金之产,而其家主者博弈焉,酒色焉,与不逞之奴客狎而不严焉,则其千金之资,人孰不视之为外府耶?
而其友之忠焉者不先正其家之主,而欲扶其主之家,是故枝其东而西倾,富其左而右贫。
世之君子之相其君也,不过曰人才之未用也,民力之未裕也,国未富而兵未强也,太平之未有期而敌国外患未有已也。
是皆知扶其主之家也,而未知正其家之主也。
古之君继体守文、不知艰难而败其国者,臣未暇言也,请言其创业之难而又自败者。
隋文帝取周取陈,以混二百年四分五裂之天下,开皇之治,汉以来仅有此尔。
其贤明何如也?
唐庄宗与梁对垒于河上,不解甲者十五六年,百战而气不折,卒以灭梁,其英雄何如也?
二君者创业之难如此,然皆身不免于祸,而国不免于亡。
夫兴隋者文帝也,亡隋者亦文帝也;
灭梁者庄宗也,自灭者亦庄宗也。
君,一君也,而兴亡成败之自异也。
盖前日之文帝,前日之庄宗,正其主也,其主正则国从而兴。
后日之文帝,后日之庄宗,自败其主而已,其主败则国有不败乎?
盖二君者天下之主也,二君之心者二君之主也。
勤俭创业之心一变而为逸欲乐成之心,主已败矣。
当其惑于女子,嬖于伶人,二君自以为无害也。
然女子伶人之祸一发,则横溃决裂而不可救,卒以杀二君之身而覆二国之祀,则天下之所以治乱存亡者,夫岂阶于外哉?
亦视其人主之主如何尔。
今以天子之圣明仁孝,而加之以典学之缉,兢业如舜,勤俭如禹,不迩声色如汤,不盘于游田如文王,则所以正心诚意以立其致治之主者至矣。
臣犹首以为言者,盖圣人之防其心不恃其天而尽其人,不儆于危而儆于安。
今日边事小息矣,忧顾小纾矣,外息而内纾,此治乱安危之所伏而未测者也。
岂无以新声丽色而蛊上之心者,岂无以伎巧玩好而荡上之心者,岂无以弋猎游幸宫室台榭而迎上之心者?
道涂相传,万几之暇,毬马稍进矣,臣不敢信也,而不能不惧也。
独不见高渐离之筑耶?
事岂必大而后虑也?
汉文帝之贤,与成康孰先孰后也,敦朴勤俭,一无嗜好,顾独稍好射猎,未损帝之贤也。
而贾谊谏之曰:「不猎猛敌而猎田彘,玩细娱而不图大患,可为流涕」。
贾山亦谏曰:「愿少衰射猎,脩先王之道。
不如此,则行日坏而荣日减」。
二臣者所以责文帝备也,非责之备也,爱帝之全也。
臣愿圣天子罢毬马之细娱,而求圣贤之至乐。
收召天下耆儒正学之臣,与之探讨古今之圣经贤传,深求尧舜三代汉唐所以兴亡之原而择其中,以之正心脩身,日就月将,圣德进矣。
则二帝三王之治涵养于圣心而周流于天地,敌国虽强,其强易弱也(《诚斋集》卷八七。)
子:原脱,据四库本补。
治原(上) 南宋 · 杨万里
臣闻为国者其患在于有敌而无暇。
有敌而无暇则其立也不固,而其应也不详。
非立之不固而应之不详也,欲固而无暇于固,欲详而无暇于详也。
何也?
有敌而无暇则休息之日常不加多,而战斗之日多,故居者负担以立,田者操兵以耕,而守者被介胄以卧。
休息之日少,故有心不及运,有口不及议,而有智有勇不及施。
夫如是,立安得而固、应安得而详哉!
天之生万物者春也,而生春者非春也;
日之明万物者昼也,而生明者非昼也。
春不能生春,则生春者冬也;
昼不能生昼,则生昼者夜也。
何也?
冬者天之暇,而夜者日之暇。
然则和也者,战之暇也欤?
虽然,为国者患无其暇,亦患有其暇。
有其暇而用其暇者,暇也。
有其暇而安其暇者,偷也。
是故暇能福人之国,亦能祸人之国。
孟子曰:「国家閒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
此用其暇者也。
又曰:「国家閒暇,及是时槃乐怠傲,是自求祸」。
此安其暇者也。
越王会稽之役,请成于吴,吴以为真请也,不知夫越之将求其暇而用之也。
是故王女女于王,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勾践不耻也。
输以宝器,玩以女乐,勾践不爱也。
惟不耻,故有以复其所大耻;
惟不爱,故有以保其所甚爱。
会稽之栖,耻之大也,社稷之存,爱之甚也。
夫惟其小者无所耻,无所爱,故国中之民疾者吾得以问,死者吾得以葬,富者吾得以安,贫者吾得以与,赏罚物备吾得以审,车马兵甲吾得以具,夫是数者得以尽,而吴固在其股掌矣。
彼夫差者方且疲于伐齐之行,骄于黄池之会,而不知越人固已制其死命。
盖越得其暇,而吴不得其暇,越用其暇,而吴无暇之可用,此之谓暇能福人之国。
北齐与周不两立也,非齐并周则周并齐尔,而齐主恃周寇之小息,君臣谓一日取快可敌千年,至有「无愁天子」之号。
周师之克晋州也,犹曰小小交兵乃常事,故齐亡。
陈之与隋不并存也,非陈并隋则隋并陈尔,而陈主恃隋人之交聘,君臣谓王气在此,敌何能为,至于纵酒赋诗而不辍。
隋师之济江也,陈主尚醉,守江者亦醉,故陈亡。
此之谓暇亦能祸人之国。
今天子即位五年于此矣,顷者天子之所以宵衣旰食,公卿大夫之所以竭心尽虑者,惟支持强寇一事而已。
至于法度纪纲、教化刑政之具,所以开中兴而起太平者,皆未及也。
非不及也,无暇于及也。
今者讲解既成,边候不惊,是犹谓之无暇欤?
有暇矣,而庙堂之议,所谓法度纪纲、教化刑政之具又不及焉,臣不知天子之所以宵衣旰食、公卿大夫之所以竭心尽虑者何等事耶。
将以讲解而偷朝夕之安耶,将未忘中兴之计而犹有意于尧舜三代之治也?
若曰偷朝夕之安,则齐、陈之祸可以惧矣,孟子之言可以儆矣。
若曰未忘中兴而有意于太平之治也,则臣不知其未忘者何策,而有意者何议也?
臣但见今日出令曰申明条法而已,明日出令曰士民不得服凉衫而已。
不知天下之事犹有大于此等否耶,抑亦深谋密议天下不可得而见耶?
臣甚惧焉。
昔晋武帝临朝惟谈平生常事,而不及于国家远略,何曾知其必乱。
王导辟王述为掾,既见首问米价,君子是以知江东之不振也。
今日之施,得无与谈常事、问米价者类耶?
夫无暇则忧,有暇则休,天下之事百变如云,万转如轮,一旦敌人又动,则又曰无暇,臣不知法度纪纲、教化刑政之具,所以开中兴起太平者何时而可议哉!
《诗》曰:「淇则有岸,隰则有畔」。
今欲治而茫无畔岸,臣欲不惧,得乎?
诗话(上) 南宋 · 杨万里
句有偶似古人者,亦有述之者。
杜子美《武侯庙》诗云:「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此何逊《行孙氏陵》云「山莺空树响,垄月自秋晖」也。
杜云「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此庾信「白云岩际出,清月波中上」也。
「出」「上」二字胜矣。
阴铿云「莺随入户树,花逐下山风」,杜云「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又云「水流行地日,江入度山云」,此一联胜。
庾信云「永韬三尺剑,长捲一戎衣」,杜云「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亦胜庾矣。
南朝苏子卿《梅》诗云「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介甫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述者不及作者。
陆龟蒙云「慇勤与解丁香结,从放繁枝散诞春」,介甫云「慇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头自在春」,作者不及述者。
山谷集中有绝句云:「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落杏花香。
春风不解吹愁却,春日偏能惹恨长」。
此唐人贾至诗也,特改五字耳
东坡云:「春霄一刻直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人寂寂,鞦韆院落夜深深」。
介甫云:「金炉香尽漏声残,剪剪轻风阵阵寒。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
二诗流丽相似,然亦有甲乙。
「问君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宛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又「相随遥遥访赤城,三十六曲水回萦。
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岳度尽松风声」,此李太白诗体也。
「麒麟图画鸿雁行,紫极出入黄金印」,又「白摧圬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又「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又「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此杜子美诗体也。
「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又「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又「醉中不觉度千山,夜闻梅香失醉眠」,又《李白画像》「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
大儿汾阳中令君,小儿天台坐忘身。
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浣吾足乃敢嗔」,此东坡诗体也。
「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又「涧松无心古须鬣,天球不堟中粹温」,又「儿呼不苏驴失脚,犹恐醒来有新作」,此山谷诗体也。
《金针法》云:「八句律诗,落句要如高山转石,一去无回」。
余以为不然。
诗已尽而味方永,乃善之善也。
子美《重阳》诗云:「明年此会知谁健?
醉把茱萸子细看」。
《夏日李尚书期不赴》云:「不是尚书期不顾,山阴野雪兴难乘」。
诗有一句七言而三意者:杜云「对食暂餐还不能」,退之云「欲去未到先思回」。
有一句五言而两意者:陈后山云「更病可无醉,犹寒己自知」。
诗有句中无其辞而句外有其意者。
《巷伯》之诗,苏公刺暴公之谮己,而曰「二人同行,谁为此祸」?
杜云「遣人向市赊香粳,唤妇出房亲自馔」,上言其力贫,故曰「赊」,下言其无使令,故曰「亲」。
又「东归贫路自觉难,欲别上马身无力」,上有相干之意而不言,下有恋别之意而不忍。
又「朋酒日劝会老夫,今始知嘲其独遗」,已而不招也。
又夏日不赴而云「野雪兴难乘」,此不言热而反言之也。
唐人云:「葛溪漫淬干将剑,却是猿声断客肠」。
又《钓台》:「如今亦有垂纶者,自是江鱼卖得钱」。
唐人《长门怨》:「错把黄金买词赋,相如自是薄情人」。
崔道融云:「如今却羡相如富,犹有人间四壁居」。
诗有惊人句。
杜《山水障》:「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
又:「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
白乐天云:「遥怜天上桂华孤,为问姮娥更有无。
月中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
韩子苍《衡岳图》:「故人来自天柱峰,手提石廪与祝融。
两山坡陀几百里,安得置之行李中」?
此亦是用东坡云:「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
杜牧之云:「我欲东召龙伯公,上天揭取北斗柄。
蓬莱顶上斡海水,水尽见底看海空」。
李贺云:「女娲鍊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褒颂功德五言长韵、律诗,最要典雅重大。
如杜云:「凤历轩辕纪,龙飞四十春。
八荒开寿域,一气转鸿钧」。
又云:「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
山河扶绣户,日月近彫梁」。
李义山云:「帝作黄金阙,天开白玉京。
有人扶太极,是夕降元精」。
七言褒颂功德,如少陵、贾至诸人唱和《早朝大明宫》,乃为典雅重大。
和此诗者,岑参云「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最佳。
七言长韵古诗如杜少陵《丹青引》、《曹将军画马》、《奉先县刘少府山水障歌》等篇,皆雄伟宏放,不可捕捉。
学诗者于李、杜、苏、黄诗中求此等类诵读沉酣,深得其意味,则落笔自绝矣。
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左氏传》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
此《诗》与《春秋》纪事之妙也。
近世词人闲情之靡,如伯有所赋赵武所不得闻者,有过之无不及焉,是得为好色而不淫乎?
惟晏叔原云「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可谓好色而不淫矣。
唐人《长门怨》云「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是得为怨诽而不乱乎?
惟刘长卿云「月来深殿早,春到后宫迟」,可谓怨诽而不乱矣。
近世陈克《咏李伯时画宁王进史图》云「汗简不知天上事,至尊新纳寿王妃」,是得为微,为晦,为婉,为不污秽乎?
惟李义山云「侍燕归来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可谓微婉显晦尽而不污矣。
士大夫间有口传一两联可喜,而莫知其所本者。
如「人情似纸番番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又「饱谙世事慵开眼,会尽人情只点头」,又「薄有田园归去好,苦无官况莫来休」。
又《贺人休官》:「重碧杯中天更大,软红尘里梦初收」。
竟不知何人诗也。
又有嘲巧宦而事反拙者,「当初只谓将勤补,到底翻为弄巧成」,此尤可笑。
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
余尝与林谦之论此事,谦之慨然曰:「但吾辈诗集中不可不作数篇耳」。
如杜《九日》诗「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不徒入句便字字对属,又第一句顷刻变化,才说悲秋,忽又自宽,以自对君,自者我也。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将一事翻腾作一联。
又孟嘉以落帽为风流,少陵以不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诗人至此笔力多衰,今方且雄杰挺拔,唤起一篇精神,非笔力拔山,不至于此。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则意味深长,幽然无穷矣。
东坡《煎茶》诗云:「活水还将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清」,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
水清,一也;
深处取清者,二也;
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
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四也;
东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其状水之清美极矣。
「分江」二字,此尤难下。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仍作泻时声」,此倒语也。
尤为诗家妙法,即少陵「红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也。
「枯肠未易禁三碗,卧听山城长短更」,又翻却卢仝公案。
仝吃到七碗,坡不禁三碗;
山城更漏无定,「长短」二字有无穷之味。
初学诗者须用古人好语,或两字,或三字。
如山谷《猩猩毛笔》:「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
「平生」二字出《论语》;
「身后」二字,晋张翰云「使我有身后名」;
「几两屐」,阮孚语;
「五车书」,庄子言惠施。
此两句乃四处合来。
又「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
「春风春雨」,「江北江南」,诗家常用。
杜云「且看欲尽花经眼」,退之云「海气昏昏水拍天」。
此以四字合三字,入口便成诗句,不至生梗。
要诵诗之多,择字之精,始乎摘用,久而自出肺腑,纵横出没,用亦可,不用亦可。
诗家备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最为妙法。
如山谷《猩猩毛笔》是也。
猩猩喜著屐,故用阮孚事。
其毛作笔用之抄书,故用惠施事。
二事皆借人以咏物,初非猩猩毛笔事也。
《左传》云:「深山大泽,实生龙蛇」。
而山谷《中秋月》诗云:「寒藤老木被光景,深山大泽皆龙蛇」。
《周礼·考工记》:「车人盖圆以象天,轸方以象地」。
而山谷云:「丈夫要弘毅,天地为盖轸」。
孟子云:「武成取二三策」。
而山谷称东坡云:「平生五车书,未吐二三策」。
孔子老子相见倾盖,邹阳云「倾盖如故」。
孙侔与东坡不相识,以诗寄东坡,和云:「与君盖亦不须倾」。
刘宽为吏,以蒲为鞭,宽厚至矣,东坡云:「有鞭不使安用蒲」?
杜诗云:「忽忆往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苍苔,如何不饮令心哀」?
东坡云「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此皆翻案法也。
余友人安福刘浚字景明《重阳》诗云「不用茱萸子细看,管取明年各强健」,得此法矣。
五七字绝句最少而最难工,虽作者亦难得四句全好者。
晚唐人与介甫最工于此。
如李义山忧唐之衰云:「夕阳无限好,其柰近黄昏」。
如「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如「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如莺花啼又笑,毕竟是谁春」。
唐人《铜雀台》云:「人生富贵须回首,此地岂无歌舞来」?
《寄边衣》云:「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
《折杨柳》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光不度玉门关」。
皆佳句也。
如介甫云:「更无一片桃花在,为问春归有底忙」?
「秪是虫声已无梦,五更桐叶强知秋。
百啭黄鹂看不见,海棠无数出墙头」。
「暗香一阵连风起,知有蔷薇涧底花」。
不减唐人。
然鲜有四句全好者。
杜牧之云:「清江漾漾白鸥飞,绿净春深好染衣。
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长送钓船归」。
唐人云:「树头树尾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
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
韩渥云:「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
蔷薇花在否,侧卧捲帘看」。
介甫云:「水际柴扉一半开,小桥分路入青苔。
背人照影无穷柳,隔屋吹香并是梅」。
东坡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四句皆好矣。
五言长韵古诗如白乐天,《游悟真寺一百韵》,真绝唱也。
五言古诗句雅淡而味深长者,陶渊明、柳子厚也。
如少陵《羌村》、后山《送内》,皆有一倡三叹之声。
自隆兴以来以诗名者:林谦之,范至能、陆务观、尤延之、萧东夫。
近时后进有张镃功父、赵蕃昌父、刘翰武子、黄景说岩老、徐似道渊子、项安世平甫、巩丰仲至、姜夔尧章、徐贺恭仲、汪经仲权。
前五人皆有诗集传世。
谦之常称重其友方翥次云诗云:「秋明河汉外,月近斗牛旁」。
延之有云:「去年江南荒,趁逐过江北。
江北不可住,江南归未得」。
有《寄友人》云:「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
又《台州秩满而归》云:「送客渐稀城渐远,归涂应减两三程」。
东夫《饮酒》云:「信脚到太古」。
《登岳阳楼》:「不作苍忙去,真成浪荡游。
三年夜郎客,一柂洞庭秋。
得句鹭飞处,看山天尽头。
犹嫌未奇绝,更上岳阳楼」。
又:「荒村三月不肉味,并与瓜茄倚阁休。
造物于人相补报,问天赊得一山秋」。
至能有云:「月从雪后皆奇夜,天到梅边有别春」。
功父云:「断桥斜取路,古寺未关门」。
绝似晚唐人。
《咏金林禽花》云:「梨花风骨杏花妆」。
《黄蔷薇》云:「已从槐借叶,更染菊为裳」。
写物之工如此。
余归自金陵,功父送末章云:「何时重来桂隐轩,为我醉倒春风前。
看人唤作诗中仙,看人唤作饮中仙」。
此诗超然矣。
昌父云:「红叶连村雨,黄花独径秋。
诗穷真得瘦,酒薄不禁愁」。
武子云:「自锄明月种梅花」。
又云:「吹入征鸿数字秋」。
渊子云:「煖分煨芋火,明借绩麻灯」。
又:「客路二千年五十,向人犹自说归耕」。
平甫《题钓台》:「醉中偶尔闲伸脚,便被刘郎卖作名」。
恭仲云:「碎斫生柴烂煮诗,又有姚宋佐辅之」。
一绝句云:「梅花得月太清生,月到梅花越样明。
梅月萧疏两奇绝,有人踏月绕花行」。
僧显万亦能诗:「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
三更云去作行雨,回头方羡老僧闲」。
又《梅》诗:「探支春色墙头朵,阑入风光竹外梢」。
又:「河横星斗三更后,月过梧桐一丈高」。
又有庞右甫者,使虏过汴京云:「苍龙观阙东风外,黄道星辰北斗边。
月照九衢平似水,胡儿吹笛内门前」。
吾族前辈讳存字正叟,讳朴字元素,讳杞字元卿,讳辅世字昌英皆能诗。
元卿年十八第进士,其叔正叟贺之云:「月中丹桂输先手,镜里朱颜正后生」。
吾乡民俗,稻未熟,摘而蒸之,舂以为米,其饭绝香。
元素有诗云:「和露摘残云浅碧,带香炊出玉轻黄」。
余先太中贫,尝作小茅屋三间,而未有门扉,干元卿求一扉,元卿以绝句送至云:「三间茅屋独家村,风雨萧萧可断魂。
旧日相如犹有壁,如今无壁更无门」。
昌英有绝句云:「碧玉寒塘莹不流,红渠影里立沙鸥。
便当不作南溪看,当得西湖十里秋」。
吾州诗人泸溪先生安福王民瞻,名庭圭,弱冠贡入京师太学,已有诗名。
有绝句云:「江水磨铜镜面寒,钓鱼人在蓼花湾。
回头贪看新月上,不觉竹竿流下滩」。
绍兴间宰相秦桧力主和戎之议,乡先生胡邦衡名铨时为编修官,上书乞斩桧,谪新州。
民瞻送行诗:「一封朝上九重关,是日清都虎豹闲。
百辟动容观奏议,几人回首愧朝班?
名高北斗星辰上,身落南州瘴海间。
不待百年公议定,汉庭行召贾生还」。
「大厦元非一木支,要将独力拄倾危。
凝儿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
当日奸谀皆胆落,平生忠义秪心知。
端能饱吃新州饭,在处江山足护持」。
有欧阳安永上飞语告之,除名窜辰州。
孝宗登极,召为国子监簿,以老请奉祠,除直敷文阁、宫观。
尤延之尝诵吴则礼诗:「华馆相望接使星,长淮南北已休兵。
便须买酒催行乐,更觅何时是太平。
满船卖了洞庭柑,雪色新裁白纻衫。
唤得吴姬同一醉,春风相送过江南」。
又:「枫叶芦花满钓船,水风清处枕琴眠。
觉来失却潇湘月,却问青山觅酒钱」。
神宗徽猷阁成,告庙祝文,东坡当笔
时黄鲁直、张文潜、晁无咎、陈无己毕集,观坡落笔云:「惟我神考,如日在天」。
忽外有白事者,坡放笔而出,诸人拟续下句,皆莫测其意所向。
顷之坡入,再落笔云:「虽光辉无所不充,而躔次必有所舍」。
诸人大服。
润州火,爇尽室庐,惟存李卫公塔、米元章庵。
元章喜题塔云:「神护卫公塔,天留米老庵」。
有轻薄子于「塔」「庵」二字上添注「爷」「娘」二字。
元章见之,大骂。
轻薄子再于「塔」「庵」二字下添注「飒」「糟」二字。
盖元章母尝乳哺宫中,故云。
「糟」字本出《汉书·霍去病传》云「鏖皋兰山下」,注云:「今谓糜烂为鏖糟」。
轻薄子用「糟」字黏「庵」字,盖今人读「鏖」为「庵」,读「糟」为子甘切。
添注遂成七言两句,云「神护卫公爷塔飒,天留米老娘庵糟」矣。
乡先生刘尚书才邵字美中,云刘弇伟明献《南郊大礼赋》,首句云:「粤惟古初,豺獭有祭」。
(音惰)小大南郊大礼,祭天地祖宗,而比之豺獭之祭,此譬如千乘万骑羽猎长杨,而于其间说斗虾蟆。
刘侍郎岑字季高,居建康。
中书舍人张孝祥字安国,时为师,还往甚密。
一日安国忽具衣冠造季高,季高惊异未出,先令人问盛服而来何故。
安国曰:「欲北面书法」。
季高不辞让,著道服而出。
安国即令人扶季高纳再拜者再,季高亦不辞让。
安国请曰云云,季高答曰云云,大意令安国学李邕书。
徽宗尝问米某:「苏轼书如何」?
对曰:「画」。
「黄庭坚书如何」?
曰:「描」。
「卿书如何」?
曰:「刷」。
高宗初作黄字,天下翕然学黄字。
后作米字,天下翕然学米字。
最后作孙过庭字,故孝宗与今上皆作孙字。
韩退之《答李师锡书》云:「思元宾而不见,见元宾之所与则如元宾焉」。
此用石勒语。
王浚赠勒麈尾,勒悬之壁间,每瞻仰之云:「王公不得见,见王公之玩好如见王公焉」。
退之作《河南少尹李素墓铭》云:「高其上而坎其中,以为公之宫,奈何乎公」!
此用东方朔谏武帝近董偃云:「奈何乎陛下」!
退之《上宰相书》云:「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
此用《左传》语。
南蒯将叛,邑人歌之曰:「恤恤乎,湫乎,悠乎」!
又《杜兼墓铭》云:「事在于人,日远日忘」。
此用《晋书》张骏语,谓「中原之于晋,日远日忘」。
又《平淮西碑》自「皇帝曰光颜汝为陈许帅」,曰重胤云云,曰弘云云,曰文通云云,曰道古云云,曰愬云云,曰「度,惟汝予同,汝遂相予」,此用《舜典》命九官文法也。
柳子厚《答韦中立书》云:「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
此用《周礼·考工记·函人》句法,云:「视其钻空,欲其惌也,视其里,欲其易也;
视其朕,欲其直也。
櫜之欲其约也;
举而视之,欲其丰也;
衣之欲其无齘也」。
韩退之《行箴》云:「宜悔而休,汝恶曷瘳?
宜休而悔,汝善安在」?
柳子厚《忧箴》云:「宜言不言,不宜而烦。
宜退而勇,不宜而恐」。
二箴相似,未知孰先为之者。
曾子固《王无咎字序》云:「以颜子之所以为学者期乎己,余之所望于补之也。
假借乎己而已矣,岂予之所望于补之哉」!
此用孟子句法:「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
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
而介甫《送陈升之序》云「堪大臣之事可信而望者,陈升之而已矣。
煦煦然仁而已矣,孑孑然义而已矣,非予所望于升之也」。
子固《送王希序》、介甫《九曜阁记》言洪抚两州山川之胜、游览之乐,亦大略相似,未知孰先为之者。
⑴ 贾云「桃花历乱杏垂香」,又「不为吹愁」,又「惹梦长」。
问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欧宋唐书得失 南宋 · 杨万里
只轮不足以羞孟明,学仙不足以病子房,折屐失喜不足以玷谢安。
士君子阳秋人物,瑕不掩瑜,顾不当尔耶?
盖味不全旨,人不全美。
绳人以焚廪浚井,千古无孝子;
绳人以洗耳啮薇,千古无廉夫;
绳人以剖心抉睛,千古无忠臣。
主权衡,口绳墨,以锱铢天下,吾见人人皆唾去之果核也。
嗟夫!
史气如子长,史体如孟坚,史法如欧宋,泣麟真派之数人耳。
学士大夫必欲刮其瘢,摘其疵,以疮痍三史,呜呼,若人者其墨、兵家流之刻木欤。
甚矣,后之学者习气之薄也。
月牖雪窗,专挟弓弹,以惟恐不伤人为事。
读《子虚赋》者忘其讽谏之益,而笑其枇杷卢橘之语;
读《兰亭记》者忘其词意之高,而议其丝竹管弦之句。
谓《补亡诗》眷恋庭闱,非诗词之法,而昧其推明于孝道;
谓《闲情赋》皆属情奁匣,为白璧之瑕,而昧其寓意于忧君。
《凌烟功臣颂》,台阁琛宝也,必贬其二十四气之说为附会。
少陵《古柏行》,诗家筋骨也,必诮其二千尺之句为差谬。
《滕王阁记》乃一段锦,而或讥其「星分翼轸」为分野之误。
《阿房宫赋》乃一尺璧,而或议其言「未云何龙」为用事之失。
呜呼,饶舌如许,三史奚赦焉。
彼不知纤云不能滓太清,墨子不能疵西施。
大抵作史者要先定其规模,读史者要必识其古人之规模,小疵不足置胸中也。
则知几之「三长」,正作史之醯酱尔,而规模则渠眸子未见也。
吾尝窥三史之气脉于简策之外,而得其规模矣。
其槩曰气、曰体、曰法。
史气当如孟子之养浩然,无气则弱。
史体当如周公之定治道,无体则杂。
史法当如孙子之整三军,无法则散。
太史公主于气,而体与法为之卿佐。
孟坚根于体,而气与法为之条枚。
欧宋源于法,而气与体为之流波。
夫古人用意自有不凡处,学者剔抉其小疵而嗤之,吾恐古人嗤学者也。
太史公之书慷慨峻拔,有终南嵩华之气,渊溶渟涵,有洞庭彭蠡之气。
读之使人有飞出宇宙之意,宛然先秦古人也,其气何如哉!
学者不是之识,顾乃援《汲冢》以證其言共和之事有误,援《世本》以辨其指正王为定王之失;
岸门之战则本纪、年表之相戾,盐氏之攻则本纪、列传之不同。
嗟夫,病迁者正尔耶,迁不病也。
孟坚之书淳庞敦厚,有君子长者之体,徘徊容与,有升降揖逊之体。
读之使人有欣喜相亲之意,温然典诰气象也,其体何如哉!
学者曾不是察,顾乃援《汉武故事》而疑《郊祀志》「斗棋」之字为「斗𣗍」;
援荀悦《汉纪》而疑《刘辅传》「卑人」之语为「婢人」。
《百官表》与《石庆传》一言其尝为太仆,而一不言;
《戾太子传》与《外戚传》一以生于建元,而一以为元朔。
嗟乎,病固者正尔耶,固不病也,学者病也。
欧宋之文森严周密,叙事有笔削之法;
褒贬重轻,立论有斧衮之法。
读之使人有肝胆俱寒之意,肃然洙泗之苗裔也,其法何如哉!
学者曾不是思,顾乃考高宗所生之年,而疑公主四十不嫁之语;
考文宗即位之年,而疑王播献四十万之事。
裴寂之字《传》称真元,而《表》称元真;
刘审礼之子《传》名殆庶,而《表》称待庶。
嗟夫,病欧宋者正尔耶,欧宋不病也,学者病也。
夫终身为礼,而偶忘一揖,不可谓之慢;
终身为仁,而偶践一蚁,不可谓之虐。
小怨固不可掩大德也。
焦氏之《古史》,刘氏之《史通》,苏氏之《古史》,司马氏之《考异》,吴氏之《史辨》、《纠缪》,忠厚者为之乎?
又况书有真伪,说有讹正,《八索》之黜,古诗之删,正恶其矛盾六经耳。
荀纪、汲书之类可信,而正史可疑,是楚人亲而吾兄疏也。
信以传信,疑以传疑。
甲戌己丑、郭公夏五,正嫌于胸臆私决耳。
时月名字之两存,而谓之差舛,是牺樽妄而娑樽实也。
三史以此为累,则仲尼之志无乃荒欤?
三史之差违阙失不无一二,犹当略之,则是同异之际,书法自当尔耶。
嗟夫,笑古人之未工,而己事之已拙,此学者之大病也。
前数子不暇具陈,姑以刘知几一人论之。
且知几《史通》之论,发举前作一字,必呵何其严也。
尝得其所作唐高宗武后之实录而读之,初意其可拳石班、马而臧获陈、范也,及观其永徽三年事,则曰「发遣薛延陀」,此何等语耶?
书天授二年事,则言傅游艺死矣;
至书长寿二年遣使杀流人,则曰傅游艺之旨也。
夫游艺之死至是三年,安得以杀流人为游艺之旨耶?
古人目睫之论诚有味,愚不敢效尤,复议三史之病,或恐未能病古人,先自病也。
执事翰墨卢扁也,敢尽布其腹心。
问迁史班史范史循吏传 南宋 · 杨万里
项籍之重瞳似虞舜,而德不舜;
虎贲氏之状似蔡邕,而才不邕;
桓司马之功似刘越石,而忠义不越石。
班、范学太史公之传循吏,似则似矣,抑刘知几所谓貌同而心异者耶。
呜呼,嗟哉!
唐虞蓬蒿,三代丘墟,赤子懔懔寄血食于苍鹰乳虎之爪吻。
千百年间,亿万人中,幸而遇一二恺悌君子出而乳哺斯民,风之以春风,雨之以甘雨,天下同舌而荣之,以为循吏,史官点笔而瑞之于汗简,诚喜唐虞三代之饩羊犹存也。
是故太史公植其本,班、范枝其叶。
循吏也者,其史家人才之泰山北斗欤。
然尝论之,循吏之笔,迁得其形,固得其影,范则无形影矣。
非愚私言也,天下之公言也。
夫何故?
太史公之所谓循吏者,乃天下之循吏也,班、范之所谓循吏者,乃二子之循吏也。
自周衰迄于麟趾,上下凡几许载,自列国递于大汉,有国凡几许君,其间割鸡制锦之手为政凡几许士,而其华衮于迁之笔者,孙叔敖而下仅得五人而止耳,何其寡也?
愚私意其五人者,必也冰心雪操,而天下廉其节,玉折金裂,而天下介其直,霆断电烛,而天下神其明,然后得以俎豆于此也。
徐读其传,则传无一奇事,详考其功,则功无一奇迹,略无可以绮人目而脍人口,乃若无能不才,而大不及后之所谓循吏。
呜呼,惟其痕迹俱泯,故人不可得而廉,亦不可得而介;
惟其才能不用,故人不可得而及,亦不可得而能。
奉职循理,不伐功,不矜能,百姓无称,亦无过誉,是真循吏矣乎。
故太史公之所谓循吏,乃天下之循吏。
班、范二史则不然。
西京二百年而传六人耳,何其多耶?
东京二百年,而传之十二人,何其愈多耶?
然考其升黜之大概,乃不过建一学馆以为风化,致一鸟兽以为嘉瑞,乌攫肉者称为明察,虎闭目者目为感应,会稽之钱百而取一者谓之廉洁,合浦之珠不胫而还谓之神明。
圭角森然,声誉沸然,是果所谓循吏者耶?
谓之廉吏可也,谓之能吏可也,目以循吏,匹夫匹妇肯许之乎?
甚者至于罔上之侯伯,立威之太守,摘奸之县令,皆若是其班,则几于援桀手而厮于尧席矣。
呜呼,史笔盲聋如此,则夫吴公、边凤之诏宜传而不传,翁归、杜母之德,宜编而不编,其去取之不当无足怪也。
或序称十三人而传其六,或序称八人而传至十二,其先后之各异无足怪也。
与夫广汉、翁归之或称或否,西都、东都之或寡或多,其雌黄之无定,皆自郐以下无一讥焉可也。
故曰班、范之所谓循吏,乃二子之循吏。
大抵琼庑象廊之宫起,而茅屋之风废;
金瓯玉斝之器作,而土硎之制亡。
西京之循吏已非先秦之循吏,东京之循吏其得为先秦之循吏乎?
得百镒之金于阳货,孰若与得箪食豆羹于颜闵;
受万钟之禄于弥子,孰若与受粒米盂水于夷齐。
士大夫得传于班史之循吏者已不得传于迁史矣,得传于范史者其能如传于迁史之荣乎?
循吏之甲乙,史法之伯仲,自有一定之皂白,明眼者知之矣,难与俗人言也。
噫!
不读三百篇之诗,无以知后世之无诗;
不读二十五篇之骚,无以知后世之无骚;
不读五十万言之《史记》,孰知后世之无史哉!
盖尝味三史,大抵范执鞭于班,班骖乘于马,往往而是,非止循吏一笔而已。
若张汤者,迁列之于酷吏宜已;
固之传酷吏,乃释之而不传,则网漏于吞舟。
若夏侯胜、京房,固已传之于夏侯始昌之后矣;
至于《儒林》,乃复有二传,则架屋于屋上。
以此学迁,果能迁乎?
蔡琰之失节于胡虏,丑哉其行也,范则齿之于列女,反以青蝇而止垂棘;
董宣之忠而不屈,杰乎其壮也,晔则首之于酷吏,反以鹓雏而伍鸱枭。
以此学固,果能固乎?
张、刘子玄言之详矣姑摘其尤秕稗者论之。
昔九方皋之相马,天下无双也,以其术传于子,又以传于孙。
其子以其相马之法求之于天下,经年而不得,既而得之,乃驽马也。
其孙亦以其术求之,出门见巨蟆,遽归谓其祖曰:「得一马,略与相法同。
四其足而双其目,但蹄不如累趋耳」。
九方皋往视之,则大笑曰:「此蟆也,汝则误矣」。
呜呼,骥失而驽,驽失而蟆,学之愈差也,一至于此乎!
马迁之《循吏传》,相马而得骥也,班、范之所谓循吏,驽耳、蟆耳,识马者笑之久矣,执事何疑焉?
严州聚山堂记(1174年春) 南宋 · 杨万里
严陵郡圃新堂落成,命曰「聚山」,太守宗丞曹侯取予诗语也。
堂之经始,治中张定叟谓予:「子盍赋之,盖侯志也」。
诗既往,侯遂取以命堂,且徵予为记。
初予官于朝,以母老丐补外,得符临漳。
自龙山登舟,舟人忽捩柂回棹,望潮波之来而逆之,突而入焉,然后随波疾行,江山开明,四顾豁如,甚快于予心也。
舟行之二日,自鸬鹚湾历胥口,则两山耦立而夹驰,中通一溪,小舟折旋其间,行若巷居,止若墙面,偪仄阨塞,使人闷闷。
又一日宿乌石滩下,晓起而望,则溪之外有地,地之外有野,野之外有峰。
峰之外山虽不若向之开明豁如者,然北山刺天,若倚画屏,南山隔水,若来众宾,玉泉若几研,而九峰若芝兰玉树也。
于是予之快者复而闷闷者去矣。
予以呼家僮未来,假馆于曹侯者期月。
尝从侯散策郡圃,初登千峰之榭,予亦甚快。
已而降自古堞,委蛇北东,至夫所谓正己堂者,筑高而趣之庳,宇敝而见之隘,闷然复如在鸬鹚湾胥口舟中时也。
侯曰:「是中有佳处,我初得之,将因其材易其地以为新堂,子岂识之」?
予未应,且行且顾。
举武不百,至坏垣所,偶跂而望,则向之若倚画屏者倚乎此,若来众宾者宾乎此,若几研若芝兰玉树者毕集乎此。
予欣然曰:「汉武帝不云乎:『公等安在,何相见之晚』?
侯之所谓佳处者,此其是耶,非乎」?
侯大笑曰:「得之矣」。
堂成予行,因书其说。
年月日记。
霁月楼记(1171年8月) 南宋 · 杨万里
余顷官于朝,得余叔祖彦通书,诿余以名石井张氏之楼,且为之记。
余以未尝至石井,未登斯楼,莫知所以名之者。
乃复书彦通,讯以斯楼何宜。
彦通又以书云:「暄凉靡不宜,而尤与秋宜;
风物靡不宜,而尤与月宜;
朝暮晦明靡不宜,而尤与霁宜」。
余乃大书「霁月楼」三字以遗之,未暇作记也。
余尝见诗家者流多喜谈霁月,余以为万象皆有新故,无新故者,月也,顾曰「霁月」焉。
及余为博士于奉常时,秋且半,吏白余当祠寿星,余与少卿蜀人黄仲秉斋宿于西湖南山之净慈禅寺。
是夕雨作,松竹与荷叶终夜有声骚骚也。
五鼓夙兴,登坛将事,则天宇如水,月色如洗,殆不类人间有也。
盖诗家之谈犹信。
张君克刚喜宾客,且博延名士,以才其子弟,斯楼又胜绝,予安得月前霁后御风往观焉!
先𣶂此记,庶几与斯楼有一日雅也。
年月日某记。
长庆寺十八罗汉记 南宋 · 杨万里
大栎长庆寺在庐陵郡城之北四十里而遥,右背碧岑,前左绀溪,水木幽茂,望之蔚然也。
旧有十八罗汉像,盖拙工为之,仪观俗下,神气昏顿,类道傍丛祠中捧土揭木之为者,岂有世外岩下之姿,遗物出尘之意哉!
里中之士有罗长吉者,顾瞻不怡,捐重币,聘良工改作之。
经佑者四人,渊默者四人,衲纫者一人,杖植者二人。
或挥麈欲谈,或长眉曳地,或佛齿在手,或清水挈瓶。
玩炉香者其意远,扰龙虎者其色暇。
所谓世外岩下之姿、遗物出尘之意,其庶几不远。
吾闻是十八人者,西方之悍人也。
其未见佛也,若吾子路之未见夫子也。
由今视之,所就乃尔,然则人果可以无学乎?
由之瑟固非彼所操也,然为彼而不为此者,所见者异人也。
使之彼乎出,此乎入,庸知其不由欤?
以寂废动,以躬废物,视其貌肖其学也,施之于世则濩落矣。
然是十八人者,漠然无牵,超然无丽,世味不能诱其衷,人忧不能寇其崖,而况车服可得而维,刀锯可得而加也哉!
长吉名惠迪,其二弟蚤世,而诸孤不孤者,有长吉之贤字而焘之也。
乐善而喜士,里中莫吾长吉之似者。
隆兴府重新府学记(1196年5月) 南宋 · 杨万里
庆元二年夏五月癸未,隆兴府府学教授陈君朴与在学诸生合辞移书于余曰:「豫章学官,景祐肇造,治平迁焉,火于建炎,而复于绍兴。
谁其复者?
丞相赵公也。
于是兵荒之丛残,释菜有庙,养士有学,然堇堇草创,时则葺而未周。
后人承承,岁增年培,于是面以棂星,申以戟门,大成有殿,御书有阁,横经之堂,入直之庐,靡不具体。
时则周而未贲。
岁在乙丑,侍郎李公乃新殿宇。
岁在庚子,侍郎张公乃立都门。
既屋老而圮,讲堂最久,则最先圮。
新斯堂者,枢使王公之为也。
斋房久则又圮,新斯斋者枢密黄公之为也。
殿宇久则又圮,重门久则又圮,新斯殿斯门者,今帅蔡公之为也。
公以天朝法从之贵,一代正人之望,辍自天邑,来帅吾邦。
未及下车,首谒先圣,顾瞻踟躇,则见殿宇将压,两序僒步,棂星戟门,相距有咫,于是喟曰:『曾谓夫子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乃诞寘之隘巷乎』?
于是市地斥壖,召匠属役。
殿宇腐矣,乃撤乃新;
棂星褊矣,乃拓乃旷;
戟门陋矣,乃易乃崇。
翼以二门,几其入出,广厥二序,增之四楹,端委庋左,牺象庋右。
费不于官于学之庾,工不于氓于市之庸,执扑不于吏于学之职。
厥布之缗二千四百有奇,厥工之夫八千五百有奇。
以章计二千五百有奇者,厥木也;
以只计七万三千有奇者,厥瓴也。
昔岁之季夏经之,而落之以今岁之暮春。
高明爽垲,美奂孔硕,可百年不骞不啻也。
是可不记?
是非先生谁宜记」?
余复之曰:「公所以新斯学之政,二三子智及之矣。
二三子抑知公所以新斯学之指乎?
二三子入自棂星,若至阙里;
趾于戟门,若觌孔墙;
瞻彼睟容,若侍燕居;
咏彼春风,若聆喟叹。
去圣人之门若此其不远也,近圣人之训若此其甚也,盍退而日三省吾之所以心得而身充者、家蹈而国达者,孝欤,忠欤,仁欤,义欤?
得诸心矣,充于而身者反否焉,而谓得于心也,可乎不可也?
充诸身矣,蹈于而家、达于国者反戾焉,而谓充于身也,可乎不可也?
去其所不可,以就其所可,二三子何负于公?
不然,公何负于二三子」?
公名戡,字定夫,莆阳忠惠家也。
《诗》不云乎:「维其有之,是以似之」。
公有焉。
具位杨万里记。
隆兴府奉新县怀种堂后记(1198年1月) 南宋 · 杨万里
奉新人士王模、袁去非,将仕郎曾商英移书合辞来请于余曰:「先生宰新吴日,大帅枢密武夷刘公尝请于朝,为民除侨田之害,邑人德之,作怀种堂以祠之,先生记之矣。
今又有可记者。
盖自绍兴经界既行,民田既正,惟是田之在官,其名曰营者,皆地之幽遐,畴之污莱,民之荒弃者也。
于是官无日不讨其民,强而授之曰:『惟种惟粮,于我乎取。
惟犊惟来,于我乎贷。
惟繇惟更,于尔乎复。
厥田亩赋米斗有半。
厥土亩赋泉六十』。
民咸利其薄征,始竞耕焉。
其后议臣建白,鬻之。
于是民之田此田者,以泉雠官,以田业己,不省其害也。
吏言于官曰:『新田之赋,不当夷于民田之赋』。
于是两税二役,茧丝预买,为粟为帛,举重其估,易而为泉。
民之输者,其费视旧十百,始不堪命。
民诉之邑,邑谒之州。
州诹之吏,吏曰:『不可』。
今明府张君琯未及下车,究知民之甚病者在此,力谒之州,其不可益坚。
于是君孤愤不胜,欲解印绶挂县门去。
模三人举幡倡邑民遮留,曰:『宁存民病,勿失贤宰。
今请不可,何知后终不可耶?
后有贤帅,与贤宰意合,则必可矣』。
未几龙学尚书广汉张公来帅豫章,君欣然曰:『吾几妄去。
今谒不行,则去不妄矣』。
即重谒之于公,公欣然行之。
吏犹争曰不可,公一不听。
于是田无故新,均曰民田;
赋无抑配,均曰正赋。
然后新田之民为户一千有九十,蹙者舒,凋者苏,疢者除,举以手加额而相贺曰:『微吾宰张君,不能争吾民难争之赋;
微吾帅张公,不能从吾宰难从之请』。
是可不大书特书,以侈张公莫厚之惠,以慰吾民无穷之思?
愿先生记焉。
模三人者当与邑之民绘公之像,与刘公同堂社而稷之。
前刘后张,文武忠孝则人相若,师长慈惠则政相若,刬磢疾苦则事相若。
两公玉立,二碑对峙,式永厥垂,其不渊曜?
先生虽欲辞,将何辞」?
余谢曰:「其何敢辞」!
或曰:「两公除民之害则同,然而孰难」?
余曰:「刘公易也,张公则难耳」。
且事有欲为而不得为,有得为而不欲为。
不得为者在上,我欲为之,我能言之耳,行与否在我乎?
故曰难,刘公是已。
今张公行之自我,不行亦自我,上无柅,旁无牵,顾我不欲耳,我欲之何难焉?
曰:惟其得为,亦得不为,是以难为。
何也?
以新田用旧赋,捐州家十百之利,其细匮官,其大匮勋,何谓不难?
或曰张公亦非难也,留此以遗张公者则难也。
并书其说以答三士。
庆元戊午人日,具位杨万里记。
湖北检法厅尽心堂记(1201年10月) 南宋 · 杨万里
鄱阳忠定张公参政孤忠大节,霜清玉洁,在庙堂而百官耸,在边鄙而四夷服,在出处而万民仰,盖绍兴名臣之冕弁,江左人物之泰华也。
由今望之,生气凛凛。
故其典刑文献,衣被子弟,传袭宗族,如汉韦平,如晋王谢,家芝玉而人凤麟。
今湖北宪台检法官张君瀛其群从之仲季也,以达学懿文拔奇辈流,蚤践世科,趾美续闻。
方当圣上体天大德,蹈舜好生,妙选肤使,桂林唐公为祥刑使者,又差择语掾如君者以宾赞之而诹律焉。
退之所谓志同气合,川泳云飞者,不在此其将焉在?
君于今年某月某日以公廨久敝,撤而新之。
于其东偏作一燕坐,阁其上而堂其下,扁其堂曰「尽心」,盖取诸《礼经》侀成之戒也。
不远千里,移书谒记于万里曰:「瀛不佞,生也后,仕也遐,愿一就先生之下风而亡繇。
然幸与先生之季子为僚于斯,将有请于斯。
斯堂也,斯名也,瀛窃愿学于侀成之君子焉,惟先生进之」。
某复之曰:「尽心于刑,其戒在《礼》,其说在《易》。
《易》之《中孚》曰:『君子以议狱缓死』。
夫议狱云者,将议而入之欤,抑亦出之欤?
缓死云者,将缓之而求其死欤,抑求其生欤?
惟君子之孚于中而诚于心者知之矣,此尽心之说也。
昔于公之阴德,其庆在定国;
欧阳崇公之仁,其报在六一先生,君子迟之。
若君之尽心者,今盖稀矣。
《空桑》不云乎:『岂若吾身,亲见之哉』!
惟君楙之」。
嘉泰元祀十月望,具位杨万里记并书。
长汀县重修县治记(1203年2月) 南宋 · 杨万里
闽之为郡八,孰难理?
曰汀。
汀之为邑六,孰难理?
曰长汀。
曷难乎汀?
曰其山峭屼,其川怒湍,其氓悍坚。
曷难乎长汀?
曰汀为闽尤,长汀为汀尤。
天台谢君周卿佩印组,一之日顾而嘻曰:「地罔险易,险易在令。
氓罔悍愿,悍愿在政」。
爰整维纲,爰究源委,以肃乎氓者肃乎躬,以绳乎胥者绳乎衷。
先是邑以鬻盐为田外之赋,又以餐钱为俸外之给。
君曰非令甲也,则却而储之于外府。
迨暇循行邑居,周视墙屋。
问其门序,倾西隤东;
问其圜扉,上雨旁风;
问其帑庾,户蠹壁空。
初而戚,既而怿,曰:「不有外府」?
于是毕捐所却之布为钱万者百,乃市松石,乃陶瓴甓,乃属匠役。
门序鼓楼之屋若干区,皆因故为新;
圜扉之屋十有二区,帑庾之屋十有四区,皆以新易故。
又以其赢为燕息之所。
其肇造者曰钓台,曰村庄,曰靖节之祠。
亭曰森爽,阁曰蓬莱。
其更造者曰琴堂,曰偃室,曰槐堂。
匪棘匪纾,若倦若劬,期年𠊩功,无麋公藏,无耸民听,霍然山出,焕然霞涌。
君子谓是役也,一举而三善具矣。
费而不费,捐己所却,取疑从舍,受疑从辞,不曰洁乎?
不知其赋视其赢,不知其野视其庭,不曰敏乎?
事辑而民不疚,役不迫而功就,不曰惠乎?
仲尼不云乎:「惜哉,不齐之所治者小」。
嘉泰三祀二月庚申,具位杨万里记
「坚」下原衍一「坚」字,据四库本删。
⑴ 《诚斋集》卷七六。又见《古今事文类聚》外集卷一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