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嗟吾丈，命止斯耶，半世而亡，云胡不嗟！吾丈平生，真可人也，胡为天年，不少相假？昔在妙龄，父兄早亡，茕然一身，遂克肯堂。生涯既饶，襟义弥笃，指廪高风，乡人所服。宾客过门，欢笑迎逢，贤如北海，尊常不空。酒杯流行，诙诣谈谑，坐有车公，人谁不乐？晚年风度，比迹东山，自谓醉翁，不在酒间。贱子区区，曾献衷曲，纸上遗言，犹蒙记录。呜呼哀哉！皎皎双珠，俊秀有馀。人谓君家，三世诗书。指人有日，振耀门闾。公胡不留，以待安居？呜呼哀哉！春秋方盛，自知必死，手书后事，以贻厥子。易箦之际，了然可喜，古之达人，未必如此。贱子不肖，辱知最深，畴昔登门，曲荷开襟。拜违经年，忽奉讣音，临棺大恸，涕泣能禁！

昔我始祖，西来自杭，避地择所，山林遁光。今二百年，子孙寖昌，善苟不积，流何以长？郁葱佳城，爰在此岗。乃与夫人，高下异藏，祔葬累累，乔木苍苍。寒食拜扫，礼修故常，纠合宗族，共酹一觞。

昔我始祖，来居左原，夫人相之，以有子孙。历载二百，坟墓尚存。中间偶遗，几忘大恩。访而得之，了非妄言。乃与始祖，高下异坟。兹遇寒食，坡荒荐蘩，庶使百世，不忘本根。

嗟嗟孟丙，吾幼儿也，七岁而亡，吁可悲也。汝生而眉目分明，神气清秀，骨有伏犀之奇也。声音琅琅，语话了了，而世事稍稍能知也。吾与朋友讲习，二兄侍立，而汝必随也。吾徒数十人，汝类能识其姓第名字，退而品藻之于其私也。吾谓汝早慧如许，他日必未易量，岂意止于斯也？吾之所饮恨者，玩汝之病，救汝之迟也。初亦谓汝起止轻健，岂数日之间，遽至弗支也！生于村落，所恨苦者无妙药良医也。致汝无辜，由我之罪，茹苦抱痛，无穷时也。当汝之死，家祸方稔，而仲兄之势尤危也。吾方怆惶惊怖，不得尽下殇之礼以葬汝，绕坟三匝以苦汝，情虽钟而恩已亏也。汝今死已百日矣，汝母方获视汝之坟，而吾方获祭汝以词也。汝昔在襁褓，婆钟爱汝，今祔葬于侧，魂魄必有依也。汝父母亲戚，朝夕哭泣以思汝，夜常梦寐以见汝，冀汝有再生之期也。天地鬼神，傥悯汝之横夭，释我之罪愆，使汝复为吾子，以慰莫景之思也。汝或夤缘未断，魂识有知，当随父母以归也。

某稔闻夫人有勤俭起家之德，亨富寿康宁之福。昔尝过其门闾，恨无登堂之阶。迩来夤缘多幸，获预葭莩之末。始登门于去年之春，然是时夫人之次孙寝疾已革，不敢伸候见之礼。逮去年之夏，来哭夫人之孙之丧，始获见于稠人之中。然时方哀痛，虽欲奉觞而不可得，姑少迟之，以俟他日。今乃遽闻夫人之凶讣，匍匐而来，而夫人已盖棺矣。某以通家之故，期岁之间足三及门，一以问疾，二以吊丧，竟不获少伸为寿之愿，乃以一觞而奠诀。人世如此，吁可叹哉！

念吾乡之耆旧，所馀才二三人，嗟浮世之年龄，自古稀七十者。况善人相继而沦没，俾后生亡得以依归。衋尔伤心，潸然出涕。惟公望倾士论，德冠乡评，妙龄接步于青衿，白首游心于黄卷。殖千金之产，治生不羡于陶朱；戏五䌽之衣，色养未多于莱子。优游窗几，组绘篇章。有员外之遗风，恨锦袍之不夺；继广平之馀韵，赋梅花而甚工。读方外书，有文选学。唯以一经而教子，不求五斗以折腰。尚期羔雁之招，几在桑榆之晚。岂意海沤之遽灭，堪叹朝露之易晞，过眼百年，转头一梦。某居联桑梓，世续葭莩，蚤从兰玉之游，曾快云天之睹。家声不振，愧同北阮之贫；人品甚微，谬辱东床之选。拜门兰之未几，俄簪履之遽违，徒然肝胆之摧，莫遂丘山之报。抚棺有腼，掩袂何追？聊伸半子之恩，薄致一觞之奠。

呜呼！人生百年兮，长短几何。吾乡故老兮，

落无多。月落天池兮，梦断南柯。丈人一往兮，迅若飞梭。明朝埋玉兮，湖山之阿。月魄水魂兮，谁共吟哦。輀车届道兮，《薤露》兴歌。临棺奠别兮，涕泗滂沱。

呜呼！孟母不生，三迁教隳，妇人义方，麟疏凤稀。伊昔汝南，家声尚微，刀笔是传，诗书罔知。夫人登堂，潜歔默欷，曰我有子，非儒曷归。仲子妙龄，秀目疏眉，喜谓良人，兹乃佳儿。罄我橐金，给尔师资，手调熊胆，志在荷衣。皎皎明珠，长浪益奇，业勤艺苑，心探圣涯，高视云霄，平步可期。前日贤关，小敌偶遗，千里言旋，慈颜不怡，谓胡弗留，再战秋闱。去虽倚门，归欲断机。贤哉夫人，前烈可几。雅志未酬，浮生遽违，盖棺不瞑，有识兴悲。呜呼哀哉！某等忝交兰玉，屡拜宾墀，贤非房杜，滥对酒卮。尚期他日，一鹗高蜚，鲸吸贺樽，欢动庭闱。孰谓一朝，人事成非？只鸡斗酒，泣奠灵帷。呜呼哀哉！男子刚肠，不妄涕洟，今日潸然，为贤母挥。

呜呼！十载之前，吾邑父兄汩于流俗，闻见弗明，诏厥子弟惟利是营，惟刀笔是传，惟儒冠是憎。虽有良能，莫克自兴。孰先义方，孰始过庭？乐善惟公，教子以经，矫矫家督，早蜚俊声。兹千里西征，惟公命是承，岂私是名，实惟亲是荣。凯奏未旋，祸变忽婴，忍哉苍天，惨莫之胜。所孤者不啻天地之重，所图者仅比毫发之轻。是诗书教子，反贻公之恨，而桑弧蓬矢之志，足以明孝子之痛惩。呜呼哀哉！某等辱兰玉之与游，获诲言之屡听，痛斯辰之盖棺，想衔恨而弗瞑。奠一觞而永诀，故血泪其如倾。

近世以来，人益夭促，吾乡数月频着吊服，老而逝者寿罕及于稀，年少者胡为名亦书于鬼录？惟今日之吊夫人，乃尧舜盛时之哭。盖夫人之寿几九龄，有内外重孙之满目，且富而康，庶几五福。此固吾乡近世之所无，而夫人之所独。某母党之亲也，惟夫人之最尊，而某之不肖也，又联姻于华族。施及儿辈，葭莩相续。三世婚姻，恩重义复。冀慈颜之长在，庶寿觞之频属，胡今日之登堂，奠生刍之一束。如夫人之一死兮，顾无可憾，而亲戚之心，虽聃彭犹未足。

呜呼！人孰无生，生而不淑，有愧于生。亦孰不死，死非正命，有愧于死。惟灵生为善人，死于牖下，是生死之间，两无所愧也。然灵脱然于习俗之中，慨然破黄金之籯，谆谆然有意于教子也。矫矫令嗣，天姿秀伟，力学而工文，自修而近厚，亦一乡之善士也。奈何鼓箧贤关，较艺秋闱，未遂厥志，而灵不能忍死数年，以待三釜之养。此某等所以为灵兴恨于此也。

嗟吾宗之薄祐兮，如吾弟其无多。方妙龄兮，确有志乎琢磨。将兴家以诗书兮，变习俗而丘轲。苟岁月之少假兮，持此心而匪他。庶头角之成就兮，奚苍穹之足摩。云乎命之不淑兮，遽不起乎沉疴。凋朱颜于鼎盛兮，脱绿叶于庭柯。惊好梦于须臾兮，委青春于逝波。呜呼！双亲在堂兮鬓发皤，孤儿孀妇兮柰若何。凛霜风于玄朔兮，埋尔骨于山阿。酹一觞而永诀兮，觉老泪之滂沱。

呜呼！妇人五福，世罕有也。天畀夫人，独何厚也！东平先生以弦诵先吾乡，以节行高一时，贤士大夫争求见之，而夫人实为其妇也。扶风府君温厚儒雅，至今乡里称为长者，而夫人实为其偶也。蚌腹生珠，蓝田出玉，一门四味，如唐之穆夫人，有子实昌厥后也。禁脔奇才，东床佳士，喜入门阑，如唐之李夫人，有女实获鸾友也。履柔顺于一身，达孝慈于六亲，夫人之德固无咎也。阀阅冠于乡闾，齿发逮乎稀年，夫人富寿固兼受也。湖山之南，佳城郁葱，夫人之藏当不朽也。某忝葭莩之末，钦闻懿德，亦云久也。今夕何夕，奉兹窀穸，登堂洒涕，酹斯酒也。

惟公名久联于仕籍，出处可书；行素著于乡评，始终无玷。门阑鼎盛，兰玉兼荣。方期寿杖之迎，遽弃板舆之养，不遗一老，莫赎百身。某早缘桑梓之私，重结葭莩之好，徒深感德，未遂承颜，况辽阻于江山，每阔疏于音问。忽闻凶讣，俄丧吉人。已嗟七日之非，薄致一觞之奠，慈容莫睹，老泪徒挥。

嗟嗟元明，君死已乎，然欤否也？谓果然耶，君风貌堂堂，世事了了，以干蛊克家，而门庭昌阜，何天与之才智而啬其年寿也？谓不然也，吾入君之门，胡不见其欢然而迎，登君之堂，胡不闻其笑语之声？七尺之躯，乃魄然而在柩也。呜呼！君果死矣，吾乡党亲戚中，堂堂了了如君者不多有也。君之父乃吾之舅，吾之母乃君之姑，而吾同气之姊妹又为君之偶也。吾与君再世通家，游从最久，情好绸缪，尚相期以白首也。君强健如许，而溘先朝露，况吾蒲柳之姿，又安能保其悠久也？吾来抚君之棺，吊君之母与吾之妹，哀君之诸孤，涕无从而奠以一卮之酒也。

嗟嗟我公，德尊一乡，宗族协和，门阑阜康。六子趍庭，一桂先芳。岂唯一门，乡闾之光。贺客在庐，吊客倚墙。哀哉吉人，命胡不长？家君与公，情好相忘，婚姻世修，如谢与王。一二年来，游宦远方，恨不亲临，元伯之丧。家书有命，遣酹一觞。

惟灵节著孀居，兴共姜守义之誓；志在宗祀，有叔姬归国之风。生涯独盛于庆门，智巧反踰于男子。恩尤深于婢获，庇潜及于孤遗。于家曰能，在妇为哲。早岁克勤于负子，莫年方庆于抱孙。孰知惊悸之间，遂致沉痾之甚，一疾不救，六旬遽终。某等忝通孔李之家，兼修鲁卫之好，雅钦妇德，夙荷眷私。华屋重来，未改堂萱之绿；玉容不见，但闻风树之悲。觞豆薄陈，涕泗交陨。

庆历、皇祐，有三巨儒：太山、徂徕，盛不及湖。眷言此邦，如泗与洙。弟子诜诜，三千之徒。《中庸》有传，《皇极》以敷。法行太学，化广寰区。诸老先生，万事问胡。富矣道德，贤哉范模。国朝之治，效在诗书。先生之功，不在都俞。祠宇于泮，松楸在吴。岁时上冢，冠带必趋。某受命天子，来分郡符。官既有守，恨莫能俱。恭命同僚，往奠一壶。嗟嗟先生，今也则亡。

嗟我先子，同气六人。残月孤星，仅存者三。白发苍颜，姑为最尊。不见祖考，典刑常存。念姑平生，无憾可言。为妇而顺，为母而仁，享年而德，享富而安。婚姻早毕，男女具全。寿几八龄，目见重孙。姑于五福，亦庶几焉。某等阖门百指，辱姑厚恩。既丧怙恃，惟姑是亲。畴昔登堂，欢笑满颜。抚我恤我，如父母存。姑今云亡，我将畴依？惟姑是思，亦父母是思。呜呼哀哉！

哀哀父母，有子六人。姊最居长，孝爱慈仁。鞠育同气，甘旨双亲。以奉窀穸，以毕婚姻。姊力为多，曷报恩勤？呜呼哀哉！于归庆门，奉姑与姒，宜其室家，亦既有子。男遽早世，女继而死。泪落已尽，哭犹未止，病在膏肓，竟成不起。呜呼哀哉！某等早丧怙恃，惟姊是依。姊今云亡，曷胜其悲？姊有良人，后事可属。二女有归，半子可托。钟爱幼儿，如出其腹，傥免水火，祭祀有续。地下从姑，姊宜瞑目。惟我同胞，恩深义笃，一觞奠诀，血泪同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