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卦论 北宋 · 王安石
处困之道,君子之所难也,非夫智足以穷理、仁足以尽性、内有以固其德而外有以应其变者,其孰能无患哉?古之人有极天下之困而其心能不累、其行能不移、患至而不伤其身、事起而不疑其变者,盖有以处之也。处之之道,圣人尝言之矣。《易》曰:「《履》以和行,《谦》以制礼,《复》以自知,《恒》以一德,《损》以远害,《益》以兴利,《困》以寡怨,《井》以辩义,《巽》以行权」。此其处之之道也。夫君子之学,至于是则备矣,宜其通于天下也,然而犹困焉者,非吾行之过也,时有利不利也。盖古之所谓困者,非谓夫其行自困者,谓夫行足以通而困于命者耳。盖于此九卦者,智有所不能明,仁有所不能守,则其困也,非所谓困,而其处困也疏矣。夫惟深于此九者而能果以行之者,则其通也宜,而其困也有以处之,惟其学之之素也。且君子之行大矣,而待礼以和,仁义为之内,而和之以礼,则行之成也。而礼之实存乎谦。谦者,礼之所自起;礼者,行之所自成也。故君子不可以不知《履》,欲知《履》,不可以不知《谦》。夫礼虽发乎其心,而其文著乎外者也。君子知礼而已,则溺乎其文而失乎其实,忘性命之本而莫能自复矣。故礼之弊,必复乎本,而后可以无患,故君子不可以不知《复》。虽复乎其本,而不能常其德以自固,则有时而失之矣,故君子不可以不知《恒》。虽能久其德,而天下事物之变相代乎吾之前,如吾知《恒》而已,则吾之行有时而不可通矣,是必度其变而时有损益而后可,故君子不可以不知《损》、《益》。夫学如此其至,德如此其备,则宜乎其通也,然而犹困焉者,则向所谓困于命者也。困于命,则动而见病之时也,则其事物之变尤众,而吾之所以处之者尤难矣,然则其行尤贵于达事之宜而适时之变也。故辩义行权,然后能以穷通。而《井》者,所以辩义;《巽》者,所以行权也。故君子之学至乎《井》、《巽》而大备,而后足以自通乎困之时。孔子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谓其言之足以自通乎困之时也。呜呼!后世之人一困于时,则忧思其心而失其故行,然卒至于不能自存也。是岂有他哉,不知夫九者之义故也。
九变而赏罚可言 北宋 · 王安石
万物待是而后存者,天也;莫不由是而之焉者,道也;道之在我者,德也;以德爱者,仁也;爱而宜者,义也。仁有先后,义有上下,谓之分;先不擅后,下不侵上,谓之守。形者,物此者也;名者,命此者也。所谓物此者何也?贵贱亲疏所以表饰之,其物不同者是也。所谓命此者何也?贵贱亲疏所以称号之,其命不同者是也。物此者,贵贱各有容矣;命此者,亲疏各有号矣。因亲疏贵贱任之以其所宜为,此之谓因任。因任之以其所宜为矣,放而不察乎,则又将大弛,必原其情,必省其事,此之谓原省。原省明而后可以辨是非,是非明而后可以施赏罚。故庄周曰:「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是说虽微庄周,古之人孰不然?古之言道德所自出而不属之天者,未之有也。尧者,圣人之盛也,孔子称之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此之谓明天;「聪明文思安安」,此之谓明道德;「允恭克让」,此之谓明仁义;次九族,列百姓,序万邦,此之谓明分守;修五礼,同律度量衡,以一天下,此之谓明形名;弃后稷,契司徒,皋陶士,垂共工,此之谓明因任;三载考绩,五载一巡狩,此之谓明原省;命舜曰「乃言底可绩」,谓禹曰「万世永赖,时乃功」,「蠢兹有苗,昏迷不恭」,此之谓明是非;「皋陶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此之谓明赏罚。至后世则不然,仰而视之曰:「彼苍苍而大者何也?其去吾不知其几千万里,是岂能知我何哉?吾为吾之所为而已,安取彼」?于是遂弃道德,离仁义,略分守,慢形名,忽因任,而忘原省,直信吾之是非,而加人以其赏罚。于是天下始大乱,而寡弱者号无告。圣人不作,诸子者伺其间而出,于是言道德者至于窈冥而不可考,以至世之有为者皆不足以为,言形名者守物诵数,罢苦以至于老而疑道德,彼皆忘其智力之不赡,魁然自以为圣人者此矣,悲夫!庄周曰:「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语道而非其序,安取道」?善乎,其言之也!庄周,古之荒唐人也,其于道也荡而不尽善,圣人者与之遇,必有以约之,约之而不能听,殆将摈四海之外而不使之疑中国。虽然,其言之若此者,圣人亦不能废。
夫子贤于尧舜 北宋 · 王安石
孟子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圣之为称,德之极;神之为名,道之至。故凡古之所谓圣人者,于道德无所不尽也。于道德无所不尽,则若明之于日月,尊之于上帝,莫之或加矣。《易》曰:「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此之谓也。由此观之,则自传记以来,凡所谓圣人者,宜无以相尚,而其所知宜同。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而世之解者必曰:「是为门人之私言,而非天下公共之论也」。而孟子亦曰:「生民以来,未有如夫子」。是岂亦门人之私言,而非天下公共之论哉?为是言者,盖亦未之思也。夫所谓圣贤之言者,无一辞之茍。其发也,必有指焉,其指也,学者之所不可不思也。夫圣者,至乎道德之妙而后世莫之增焉者之称也,茍有能加焉者,则岂圣也哉?然孟子、宰我之所以为是说者,盖亦言其时而已也。昔者道发乎伏羲,而成乎尧舜,继而大之于禹、汤、文武。此数人者,皆居天子之位,而使天下之道寖明寖备者也;而又有在下而继之者焉,伊尹、伯夷、柳下惠、孔子是也。夫伏羲既发之也,而其法未成,至于尧而后成焉。尧虽能成圣人之法,未若孔子之备也。夫以圣人之盛,用一人之知,足以备天下之法,而必待至于孔子者何哉?盖圣人之心不求有为于天下,待天下之变至焉,然后吾因其变而制之法耳。至孔子之时,天下之变备矣,故圣人之法亦自是而后备也。《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此之谓也。故其所以能备者,岂特孔子一人之力哉?盖所谓圣人者,莫不预有力也。孟子曰「孔子集大成者」,盖言集诸圣人之事,而大成万世之法耳。此其所以贤于尧舜也。
三不欺 北宋 · 王安石
昔论者曰:「君任德,则下不忍欺;君任察;则下不能欺;君任刑,则下不敢欺」。而遂以德、察、刑为次,盖未之尽也。此三人者之为政,皆足以有取于圣人矣,然未闻圣人为政之道也。夫未闻圣人为政之道,而足以有取于圣人者,盖人得圣人之一端耳。且子贱之政使人不忍欺,古者任德之君宜莫如尧也,然则驩兜犹或以类举于前,则德之使人不欺岂可独任也哉?子产之政使人不能欺,夫君子可欺以其方,故使畜鱼而校人烹之,然则察之使人不欺岂可独任也哉?西门豹之政使人不敢欺,夫不及于德而任刑以治,是孔子所谓「民免而无耻」者也,然则刑之使人不欺岂可独任也哉?故曰此三人者未闻圣人为政之道也。然圣人之道有出此三者乎?亦兼用之而已。昔者尧舜之时,比屋之民皆足以封,则民可谓不忍欺矣。放齐以丹朱称于前,曰:「嚚讼,可乎」?则民可谓不能欺矣。四罪而天下咸服,则民可谓不敢欺矣。故任德则有不可化者,任察则有不可周者,任刑则有不可服者。然则子贱之政无以正暴恶,子产之政无以周隐微,西门豹之政无以渐柔良,然而三人者能以治者,盖足以治小具而高乱世耳,使当尧舜之时所大治者,则岂足用哉?盖圣人之政,仁足以使民不忍欺,智足以使民不能欺,政足以使民不敢欺,然后天下无或欺之者矣。或曰:刑亦足任以治乎?曰:所任者,盖亦非专用之而足以治也。豹治十二渠以利民,至乎汉,吏不能废,民以为西门君所为,不从吏以废也,则豹之德亦足以感于民心矣。然则尚刑,故曰任刑焉耳。使无以怀之而惟刑之见,则民岂得或不能欺之哉?
非礼之礼 北宋 · 王安石
古之人以是为礼,而吾今必由之,是未必合于古之礼也;古之人以是为义,而吾今必由之,是未必合于古之义也。夫天下之事,其为变岂一乎哉?固有迹同而实异者矣。今之人諰諰然求合于其迹,而不知权时之变,是则所同者古人之迹,而所异者其实也。事同于古人之迹而异于其实,则其为天下之害莫大矣,此圣人所以贵乎权时之变者也。孟子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不为」。盖所谓迹同而实异者也。夫君之可爱而臣之不可以犯上,盖夫莫大之义而万世不可以易者也,桀纣为不善而汤武放弑之,而天下不以为不义也。盖知向所谓义者,义之常,而汤武之事有所变,而吾欲守其故,其为蔽一,而其为天下之患同矣。使汤武暗于君臣之常义,而不达于时事之权变,则岂所谓汤武哉?圣人之制礼也,非不欲俭,以为俭者非天下之欲也,故制于奢俭之中焉。盖礼之奢为众人之欲,而圣人之意未尝不欲俭也。孔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然天下不以为非礼也。盖知向之所谓礼者,礼之常,而孔子之事为礼之权也。且奢者为众人之所欲而制,今众人能俭,则圣人之所欲而礼之所宜矣,然则可以无从乎?使孔子蔽于制礼之文而不达于制礼之意,则岂所谓孔子哉?故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不为」。释者曰:「非礼之礼,若娶妻而朝暮拜之者是也。非义之义,若藉交以报仇是也」。夫娶妻而朝暮拜之,藉交以报仇,中人之所不为者,岂待大人而后能不为乎?呜呼,盖亦失孟子之意矣!
王霸 北宋 · 王安石
仁义礼信,天下之达道,而王霸之所同也。夫王之与霸,其所以用者则同,而其所以名者则异,何也?盖其心异而已矣。其心异则其事异,其事异则其功异,其功异则其名不得不异也。王者之道,其心非有求于天下也,所以为仁义礼信者,以为吾所当为而已矣。以仁义礼信修其身而移之政,则天下莫不化之也。是故王者之治,知为之于此,不知求之于彼,而彼固已化矣。霸者之道则不然,其心未尝仁也,而患天下恶其不仁,于是示之以仁;其心未尝义也,而患天下恶其不义,于是示之以义。其于礼信,亦若是而已矣。是故霸者之心为利,而假王者之道以示其所欲;其有为也,唯恐民之不见而天下之不闻也。故曰其心异也。齐桓公劫于曹沫之刃而许归其地,夫欲归其地者,非吾之心也,许之者,免死而已。由王者之道,则勿归焉可也,而桓公必归之地。晋文公伐原,约三日而退,三日而原不降,由王者之道则虽待其降焉可也,而文公必退其师,盖欲其信示于民者也。凡所为仁义礼信,亦无以异于此矣。故曰其事异也。王者之大,若天地然,天地无所劳于万物,而万物各得其性,万物虽得其性,而莫知其为天地之功也。王者无所劳于天下,而天下各得其治,虽得其治,然而莫知其为王者之德也。霸者之道则不然,若世之惠人耳,寒而与之衣,饥而与之食,民虽知吾之惠,而吾之惠亦不能及夫广也。故曰其功异也。夫王霸之道则异矣。其用至诚,以求其利,而天下与之,故王者之道,虽不求利而利之所归。霸者之道,必主于利,然不假王者之事以接天下,则天下孰与之哉?
性情 北宋 · 王安石
性情一也。世有论者曰「性善情恶」,是徒识性情之名而不知性情之实也。喜、怒、哀、乐、好、恶、欲未发于外而存于心,性也;喜、怒、哀、乐、好、恶、欲发于外而见于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故吾曰性情一也。彼曰性善,无它,是尝读孟子之书,而未尝求孟子之意耳。彼曰情恶,无它,是有见于天下之以此七者而入于恶,而不知七者之出于性耳。故此七者,人生而有之,接于物而后动焉。动而当于理,则圣也、贤也;不当于理,则小人也。彼徒有见于情之发于外者为外物之所累,而遂入于恶也,因曰情恶也,害性者情也。是曾不察于情之发于外而为外物之所感,而遂入于善者乎!盖君子养性之善,故情亦善;小人养性之恶,故情亦恶。故君子之所以为君子,莫非情也;小人之所以为小人,莫非情也。彼论之失者,以其求性于君子,求情于小人耳。自其所谓情者,莫非喜、怒、哀、乐、好、恶、欲也。舜之圣也,象喜亦喜,使舜当喜而不喜,则岂足以为舜乎?文王之圣也,王赫斯怒,使文王当怒而不怒,则岂足以为文王乎?举此二者而明之,则其馀可知矣。如其废情,则性虽善,何以自明哉?诚如今论者之说,无情者善,则是若木石者尚矣。是以知性情之相须,犹弓矢之相待而用,若夫善恶,则犹中与不中也。曰:「然则性有恶乎」?曰:「孟子曰『养其大体为大人,养其小体为小人』,扬子曰『人之性善恶混』,是知性可以为恶也」。
勇惠 北宋 · 王安石
世之论者曰:「惠者轻与,勇者轻死。临财而不訾,临难而不避者,圣人之所取,而君子之行也」。吾曰不然。惠者重与,勇者重死。临财而不訾,临难而不避者,圣人之所疾,而小人之行也。故所谓君子之行者有二焉:其未发也,慎而已矣;其既发也,义而已矣。慎则待义而后决,义则待宜而后动,盖不茍而已也。《易》曰「吉凶悔吝生乎动」,言动者贤不肖之所以分,不可以茍尔。是以君子之动,茍得已,则斯静矣。故于义有可以不与不死之道而必与必死者,虽众人之所谓难能,而君子未必善也;于义有可与可死之道而不与不死者,虽众人之所谓易出,而君子未必非也。是故尚难而贱易者,小人之行也;无难无易而惟义之是者,君子之行也。《传》曰:「义者,天下之制也」。制行而不以义,虽出乎圣人所不能,亦归于小人而已矣。季路之为人,可谓贤也,而孔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夫孔子之行,惟义之是,而子路过之,是过于义也。为行而过于义,宜乎孔子之无取于其材也。勇过于义,孔子不取,则惠之过于义,亦可知矣。孟子曰:「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盖君子之动,必于义无所疑而后发,茍有疑焉,斯无动也。《语》曰:「多见阙殆,慎行其馀,则寡悔」。言君子之行当慎处于义尔。而世有言孟子者曰:「孟子之文,传之者有所误也。孟子之意当曰『无与伤惠,无死伤勇」』。呜呼,盖亦弗思而已矣!
仁智 北宋 · 王安石
仁者圣之次也,智者仁之次也,未有仁而不智者也,未有智而不仁者也。然则何智、仁之别哉?以其所以得仁者异也。仁,吾所有也,临行而不思,临言而不择,发之于事而无不当于仁也,此仁者之事也。仁,吾所未有也,吾能知其为仁也,临行而思,临言而择,发之于事而无不当于仁也,此智者之事也。其所以得仁则异矣,及其为仁则一也。孔子曰:「仁者静,智者动」。何也?曰:譬今有二贾也,一则既富矣,一则知富之术而未富也,既富者虽焚舟折车无事于贾可也,知富之术而未富者则不得无事也,此仁智之所以异其动静也。吾之仁足以上格乎天,下浃乎草木,旁溢乎四夷,而吾之用不匮也,然则吾何求哉?此仁者之所以能静也。吾之知欲以上格乎天,下浃乎草木,旁溢乎四夷,而吾之用有时而匮也,然则吾可以无求乎?此智者之所以必动也。故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者,静而利物者也;水者,动而利物者也。其动静则异,其利物则同矣。曰:「仁者寿,智者乐」。然则仁者不乐,智者不寿乎?曰:智者非不寿,不若仁者之寿也;仁者非不乐,乐不足以尽仁者之盛也。能尽仁之道,则圣人矣,然不曰仁而目之以圣者,言其化也。盖能尽仁道则能化矣,如不能化,吾未见其能尽仁道也。颜回,次孔子者也,而孔子称之曰「三月不违仁」而已,然则能尽仁道者,非若孔子者谁乎?
中述 北宋 · 王安石
君子所求于人者薄,而辨是与非也无所茍。孔子罪宰予曰:「于予与何诛」!罪冉有曰:「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二子得罪于圣人若当绝也,及为科以列其门弟子,取者不过数人,于宰予有辞命之善则取之,于冉求有政事之善则取之,不以不善而废其善。孔子岂阿其所好哉?所求于人者薄也。管仲功施天下,孔子小之。门弟子三千人,孔子独称颜回为好学,问其馀,则未为好学者。闵损、原宪、曾子之徒不与焉,冉求、宰我之得罪又如此,孔子岂不乐道人之善哉?辨是与非无所茍也。所求于人者薄,所以取人者厚。盖辨是与非者无所茍,所以明圣人之道。如宰予、冉求二子之不得列其善,则士之难全者众矣,恶足以取人善乎?如管仲无所贬,则从政者若是而止矣;七十子之徒皆称好学,则好学者若是而止矣,恶足以明圣人之道乎?取人如此,则吾之自取者重,而人之所处者易。明道如此,则吾之与人,其所由可知已。故薄于责人,而非匿其过,不茍于论人,所以求其全,圣人之道本乎中而已。《春秋》之旨,岂易于是哉?
行述 北宋 · 王安石
古之人仆仆然劳其身以求行道于世,而曰「吾以学孔子者」,惑矣。孔子之始也,食于鲁,鲁乱而适齐,齐大夫欲害己,则反而食乎鲁。鲁受女乐不朝者三日,义不可以留也,则乌乎之?曰:「甚矣,卫灵公之无道也!其遇贤者,庶乎其犹有礼耳」。于是之卫。卫灵公不可与处也,于是不暇择而之曹,以适于宋、郑、陈、蔡、卫、楚之郊,其志犹去卫而之曹也,老矣,遂归于鲁以卒。孔子之行如此,乌在其求行道也?夫天子、诸侯不以身先于贤人,其不足与有为明也,孔子而不知,其何以为孔子也?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价者也」。仆仆然劳其身以求行道于世,是沽也。子路曰:「君子之仕,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盖孔子之心云耳。然则孔子无意于世之人乎?曰:「道之将兴欤,命也;道之将废欤,命也。茍命矣,则如世之人何」?
夔说 北宋 · 王安石
舜命其臣而敕戒之,未有不让者焉,至于夔,则独无所让,而又称其乐之和美者,何也?夫禹、垂、益、伯夷、龙,皆新命者也,故畴于众臣而后命之,而皆有让矣。弃、契、皋陶、夔当是时,盖已为是官,因命是五人者而敕戒之焉耳,故独无所让也。孔氏曰禹、垂、益、伯夷、夔、龙皆新命者,盖失之矣。圣人之聪明虽大过于人,然未尝自用聪明也,故舜之命此九人者,未尝不咨而后命焉,则何独于夔而不然乎?使夔为新命者,则何称其乐之和美也?使夔之受命之日已称其乐之和美,则贤人之举措亦少轻矣。孔氏之说,盖惑于「命汝典乐」之语尔。夫「汝作司徒」、「汝作士」之文,岂异于「命汝典乐」之语乎?且所以知其非新命者,盖舜不畴而命之,而无所让也。舜之命夔也,亦无所畴,夔之受命也,亦无所让,则何以知其为新命乎?夫击石拊石,而百兽率舞,非夔之所能为也,为之者,众臣也。非众臣之所能为也,为之者,舜也。将有治于天下,则可以无相乎?故命禹以宅百揆也。民窘于衣食,而欲其化而入于善,岂可得哉?故次命弃以为稷也。民既富而可以教矣,则岂可以无教哉?故次命契以为司徒也。既教之,则民不能无不帅教者,民有不帅教,则岂可以无刑乎?故次命皋陶以为士也。此皆治人之所先急者,备矣,则可以治末之时也。工者,治人之末者也,故次命垂以为共工也。于是治人之事具,则宜及于鸟兽草木也,故次命益以为虞也。夫其所以治至于鸟兽草木,则天下之功至矣,治天下之功至,则可以制礼之时也,故次命伯夷以为典礼也。夫治至于鸟兽草木,而人有礼以节文之,则政道成矣,可以作乐以乐其成也,故次命夔以为典乐也。借使禹不能总百揆,稷不能富万民,契不能教,皋陶不能士,垂不能共工,伯夷不能典礼,然则天下乱矣。天下乱,而夔欲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其可得乎?故曰为之者众臣也。使舜不能用是众臣,则是众臣亦不能成其功矣,故曰非众臣之所能为也,为之者,舜也。夫夔之所以称其乐之和美者,岂以为伐耶?盖以美舜也。孔子之所谓「将顺其美」者,其夔哉!
鲧说 北宋 · 王安石
尧咨孰能治水,四岳皆对曰:「鲧」。然则在廷之臣可治水者,惟鲧耳。水之患不可留而俟人,鲧虽方命圮族,而其才则群臣皆莫及,然则舍鲧而孰使哉?当此之时,禹盖尚少,而舜犹伏于下而未见乎上也。夫舜禹之圣也,而尧之圣也,群臣之仁贤也,其求治水之急也,而相遇之难如此。后之不遇者,亦可以无憾矣。
季子 北宋 · 王安石
先王酌乎人情之中以制丧礼,使哀有馀者俯而就之,哀不足者企而及之。哀不足者,非圣人之所甚善也,善之者,善其能勉于礼而已。延陵季子其长子死,既封而号者三,遂行。孔子曰:「延陵季子之于礼,其合矣乎」!夫长子之丧,圣人为之三年之服,盖以谓父子之亲,而长子者为亲之后,人情之所至重也。今季子三号遂行,则于先王之礼为不及矣。今论者曰:当是之时,季子聘于齐,将君之命。若夫季子之心,则以谓不可以私义而缓君命,有势不得以两全者,则当忍哀以徇于尊者之事矣。今将命而聘,既聘而返,遂少缓而尽哭之哀,则于事君之义岂为不足而害于使事哉?君臣父子之义,势足以两全而不为之尽礼也,则亦薄于骨肉之亲而不用先王之礼尔。其言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所不之矣」。夫骨肉之复于土,魂气之无不之,是人情之所哀者矣。君子无所不言命,至于丧则有性焉,独不可以谓命也。昔庄周丧其妻,鼓盆而歌;东门吴丧其子,比于未有。此弃人齐物之道,吾儒之罪人也。观季子之说,盖亦周、吴之徒矣。父子之亲,仁义之所由始,而长子者继祖考之重,故丧之三年,所以重祖考也。今季子不为之尽礼,则近于弃仁义,薄祖考矣。孔子曰:「丧事不敢不勉也」。又曰:「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临人之丧而不哀,孔子犹以为不足观也,况礼之丧三年者乎?然则此言宜非取之矣。盖记其葬深不至于泉,敛以时服,既葬而封,广轮掩坎,其高可隐。孔子之称之,盖称其葬之合于礼尔。独称葬之合于礼,则哀之不足可知也。卫有送葬者,夫子观之,曰:「善哉,此可以为法矣」!若此,则夫子之所美也。圣人之言辞隐而义显,岂徒然哉?学者之所不可不思也。
荀卿(上) 北宋 · 王安石
杨墨之道,未尝不称尧舜也,未尝皆不合于尧舜也。然而孟子之所以疾之若是其至者,盖其言出入于道而已矣。荀卿之书,备仁义忠信之道,具礼乐刑政之纪,上祖尧舜,下法周孔,岂不美哉?然后世之名,遂配孟子,则非所宜矣。夫尧舜周孔之道,亦孟子之道也;孟子之道,亦尧舜周孔之道也。荀卿能知尧舜周孔之道,而乃以孟子杂于杨朱、墨翟之间,则何知彼而愚于此乎?昔墨子之徒,亦誉尧舜。而非桀纣,岂不至当哉?然礼乐者,尧舜之所尚也,乃欲非而弃之,然则徒能尊其空名尔,乌能知其所以尧舜乎!荀卿之尊尧舜周孔,亦诚知所尊矣,然孟子者,尧舜周孔之徒也,乃以杂于杨朱、墨翟而并非之,是岂异于誉尧舜而非礼乐者耶?昔者圣贤之著书也,将以昭道德于天下,而揭教化于后世尔,岂可以托尊圣贤之空名,而信其邪谬之说哉?今有人于此,杀其兄弟,戮其子弟,而能尽人子之道以事其父母,则是岂得不为罪人耶,荀卿之尊尧舜周孔而非孟子,则亦近乎此矣。昔告子以为性犹杞柳也,义犹杯棬也。孟子曰:「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夫杞柳之为杯棬,是戕其性而后可以为也。盖孟子以谓人之为仁义,非戕其性而后可为,故以告子之言为祸仁义矣。荀卿以为人之性恶,则岂非所谓祸仁义者哉?顾孟子之生,不在荀卿之后焉尔,使孟子出其后,则辞而辟之矣。
荀卿(下) 北宋 · 王安石
荀卿载「孔子之言曰:『由,智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曰:『智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曰:『可谓士矣』。子曰:『赐,智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贡曰:『智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君子矣』。子曰:『回,智者若何?仁者若何』?颜渊曰:『智者知己,仁者爱己』。子曰:『可谓明君子矣』」。是诚孔子之言欤?吾知其非也。夫能近见而后能远察,能利狭而后能泽广,明天下之理也。故古之欲知人者必先求知己,欲爱人者必先求爱己,此亦理之所必然,而君子之所不能易者也。请以事之近而天下之所共知者谕之。今有人于此,不能见太山于咫尺之内者,则虽天下之至愚,知其不能察秋毫于百步之外也,盖不能见于近则不能察于远明矣。而荀卿以谓知己者贤于知人者,是犹能察秋毫于百步之外者为不若见太山于咫尺之内者之明也。今有人于此,食不足以厌其腹,衣不足以周其体者,则虽天下之至愚,知其不能以赡足乡党也,盖不能利于狭则不能泽于广明矣。而荀卿以谓爱己者贤于爱人者,是犹以赡足乡党为不若食足以厌腹、衣足以周体者之富也。由是言之,荀卿之言,其不察理已甚矣。故知己者,智之端也,可推以知人也;爱己者,仁之端也,可推以爱人也。夫能尽智仁之道,然后能使人知己、爱己,是故能使人知己、爱己者,未有不能知人、爱人者也。能知人、爱人者,未有不能知己、爱己者也。今荀卿之言,一切反之,吾是以知其非孔子之言而为荀卿之妄矣。杨子曰:「自爱,仁之至也」。盖言能自爱之道,则足以爱人耳,非谓不能爱人而能爱己者也。噫!古之人爱人不能爱己者有之矣,然非吾所谓爱人,而墨翟之道也。若夫能知人而不能知己者,亦非吾所谓知人矣。
杨墨 北宋 · 王安石
杨墨之道,得圣人之一而废其百者是也。圣人之道,兼杨墨而无可无不可者是也。墨子之道,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而杨子之道,利天下拔一毛而不为也。夫禹之于天下,九年之间三过其门,闻呱呱之泣而不一省其子,此亦可谓为人矣。颜回之于身,箪食瓢饮以独乐于陋巷之间,视天下之乱若无见者,此亦可谓为己矣。杨墨之道,独以为人、为己得罪于圣人者,何哉?此盖所谓得圣人之一而废其百者也。是故由杨子之道则不义,由墨子之道则不仁,于仁义之道无所遗而用之不失其所者,其唯圣人之徒欤!二子之失于仁义而不见天地之全,则同矣,及其所以得罪,则又有可论者也。杨子之所执者为己,为己,学者之本也。墨子之所学者为人,为人,学者之末也。是以学者之事必先为己,其为己有馀而天下之势可以为人矣,则不可以不为人。故学者之学也,始不在于为人,而卒所以能为人也。今夫始学之时,其道未足以为己,而其志已在于为人也,则亦可谓谬用其心矣。谬用其心者,虽有志于为人,其能乎哉?由是言之,杨子之道虽不足以为人,固知为己矣;墨子之志虽在于为人,吾知其不能也。呜呼,杨子知为己之为务,而不能达于大禹之道也,则亦可谓惑矣。墨子者,废人物亲疏之别,而方以天下为己任,是以所欲以利人者,适所以为天下害患也,岂不过甚哉?故杨子近于儒,而墨子远于道,其异于圣人则同,而其得罪则宜有间也。
老子 北宋 · 王安石
道有本有末。本者,万物之所以生也;末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本者,出之自然,故不假乎人之力而万物以生也;末者,涉乎形器,故待人力而后万物以成也。夫其不假人之力而万物以生,则是圣人可以无言也、无为也;至乎有待于人力而万物以成,则是圣人之所以不能无言也、无为也。故昔圣人之在上而以万物为己任者,必制四术焉。四术者,礼、乐、刑、政是也,所以成万物者也。故圣人唯务修其成万物者,不言其生万物者,盖生者尸之于自然,非人力之所得与矣。老子者独不然,以为涉乎形器者皆不足言也,不足为也,故抵去礼、乐、刑、政,而唯道之称焉。是不察于理而务高之过矣。夫道之自然者,又何预乎?唯其涉乎形器,是以必待于人之言也、人之为也。其书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夫毂辐之用,固在于车之无用,然工之琢削未尝及于无者,盖无出于自然之力,可以无与也。今之治车者知治其毂辐,而未尝及于无也,然而车以成者,盖毂辐具,则无必为用矣。如其知无为用而不治毂辐,则为车之术固已疏矣。今知无之为车用,无之为天下用,然不知所以为用也。故无之所以为车用者,以有毂辐也;无之所以为天下用者,以有礼、乐、刑、政也。如其废毂辐于车,废礼、乐、刑、政于天下,而坐求其无之为用也,则亦近于愚矣。
庄周(上) 北宋 · 王安石
世之论庄子者不一,而学儒者曰:「庄子之书,务诋孔子以信其邪说,要焚其书、废其徒而后可,其曲直固不足论也」。学儒者之言如此,而好庄子之道者曰:「庄子之德,不以万物干其虑而能信其道者也。彼非不知仁义也,以为仁义小而不足行已;彼非不知礼乐也,以为礼乐薄而不足化天下。故老子曰:『道失后德,德失后仁,仁失后义,义失后礼』。是知庄子非不达于仁义礼乐之意也,彼以为仁义礼乐者,道之末也,故薄之云耳」。夫儒者之言善也,然未尝求庄子之意也;好庄子之言者固知读庄子之书也,然亦未尝求庄子之意也。昔先王之泽,至庄子之时竭矣,天下之俗,谲诈大作,质朴并散,虽世之学士大夫,未有知贵己贱物之道者也。于是弃绝乎礼义之绪,夺攘乎利害之际,趋利而不以为辱,殒身而不以为怨,渐渍陷溺,以至乎不可救已。庄子病之,思其说以矫天下之弊而归之于正也。其心过虑,以为仁义礼乐皆不足以正之,故同是非,齐彼我,一利害,则以足乎心为得,此其所以矫天下之弊者也。既以其说矫弊矣,又惧来世之遂实吾说而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也,于是又伤其心于卒篇以自解。故其篇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由此而观之,庄子岂不知圣人者哉?又曰:「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用,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皆有所长,时有所用」。用是以明圣人之道其全在彼而不在此,而亦自列其书于宋钘、慎到、墨翟、老聃之徒,俱为不该不遍一曲之士,盖欲明吾之言有为而作,非大道之全云耳。然则庄子岂非有意于天下之弊而存圣人之道乎?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皆有矫于天下者也,庄子用其心亦二圣人之徒矣。然而庄子之言不得不为邪说比者,盖其矫之过矣。夫矫枉者,欲其直也,矫之过则归于枉矣。庄子亦曰:「墨子之心则是也,墨子之行则非也」。推庄子之心以求其行,则独何异于墨子哉?后之读庄子者,善其为书之心,非其为书之说,则可谓善读矣,此亦庄子之所愿于后世之读其书者也。今之读者,挟庄以谩吾儒曰:「庄子之道大哉,非儒之所能及知也」。不知求其意,而以异于儒者为贵,悲夫!
庄周(下) 北宋 · 王安石
学者诋周非尧、舜、孔子,余观其书,特有所寓而言耳。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读其文而不以意原之,此为周者之所以诋也。周曰:「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而为天下用」。又自以为处昏上乱相之间,故穷而无所见其材。孰谓周之言皆不可措乎君臣父子之间,而遭世遇主终不可使有为也?及其引太庙牺以辞楚之聘使,彼盖危言以惧衰世之常人耳。夫以周之才,岂迷出处之方而专畏牺者哉?盖孔子所谓隐居放言者,周殆其人也。然周之说,其于道既反之,宜其得罪于圣人之徒也。夫中人之所及者,圣人详说而谨行之,说之不详,行之不谨,则天下弊。中人之所不及者,圣人藏乎其心而言之略,不略而详,则天下惑。且夫谆谆而后喻,譊譊而后服者,岂所谓可以语上者哉?惜乎,周之能言而不通乎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