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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举论 北宋 · 华镇
世之言马者有三,曰驽马、曰良马、曰骏马。
皮缓而骨疏,少筋而多肉,左之则右,前之则后,虽有良、乐,不能以进退者,驽马也。
服辀衡,顺衔辔,履规中矩,鸾和有节,不穷其力,无有奔败者,良马也。
朝刷燕蓟,夕饮南海,追风逐影,绝尘弭𨅊,过都历块,飞蹄疾惊鸿者,骏马也。
驽马之材,可以为脯为醢,用以养人,非人之所养,不足论也。
良马之材,师行不过三十里,吉行不过五十里,步骤驰骋,穷之则乏矣,亦不足以尽致远之利。
尽致远之利者,惟骏马能之。
然马之骏者,未易可得,古之求骏马者,视其所视,而略其所不视,至于牡而骊者,谓之牝而黄。
骊黄牝牡,物色之易见者也,视马而有所不见,则其所视者微矣,不在乎物色之间矣。
辀衡之下,衔辔之间,进退规矩之中,鸾和节奏之内,求天下之马,天下之马远矣。
士之材甚有似于马也。
人主知马之说,则能知士之材矣;
知求马之道,则知取士之法矣。
愚而自专,曲而自用,槌钝不足以赴机会,疲懦不足以济功业,与物则迕,遇事则废者,驽马之材也。
有为之世,如驽马者,无所用之。
智足以效一官,明足以见所察,学术有达于古,事业有济于今,陈力就列,职无旷败者,良马之材也。
然可以小任,而不足以大用;
足以守常,而不足以应变。
干大事,咨大议,深谋远虑,宏辞硕论,出众意之表,定利害之几;
闻其言者心开目明,如披云雾而睹青天;
观其成者心悦诚服,如入宗庙而见众美:必得天下之士,非常之人,然后能也。
非常之人或不习常人之业,常人之事不足以察非常之器;
亦犹天下之马不驯于车下,良马之材不足以格骅骝,人主不可不知也。
制举之科,自汉设之,至于今,皆所以待非常之人也。
然不以论议施设之是非为中否,而先以隐僻疑似之题,掩其不备,出其不意,以记忆之多少进退之。
应诏者虽无深谋切议,高才硕德,侥倖六题识其四五,则获奉大对矣。
智如晁错,直如刘蕡,纯粹宏达如董仲舒,不幸忘二三论目之所在,则遂从报罢,不得摅发所蕴,献达于上矣。
所取之法与所求之意何相戾欤!
夫道有本末,能有大小。
术贯帝王,功格上下者,道之本也;
文采辞令温厚尔雅者,道之末也。
奇谋伟略,经济世务者,能之大也;
博记隐僻,问无不省者,能之小也。
伊吕成汤武之业,书传不称其强记博文;
祢正平一览无遗,笔不停缀,而智不足以自保。
设制举以待非常之人,而求之博记隐僻者,谓必能济天下,与夫制举之设务求博记隐僻之人而已,不必非常之士,则非吾之所知也。
如其不然,诚恐所取之法,未称所求之意,不足以致天下之士,得非常之人。
任举阅试虽与进士殊,要其实,则殆相似尔。
事神论 北宋 · 华镇
德业不修,法度废缺,文章散逸,纲纪不振,惟鬼神之事,侥倖福祐者,其风巫。
躬桑为衣,力耕为食,乘时分利,以身为职,不知报本返始迎祈之理者,其风野。
巫固不足以经世,而失之野者,亦未可以为得。
《记》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
鬼神之功与礼乐相似,幽明之道,不可诬也。
故昔之人虽曰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神明之事未尝不敬。
《洪范》八政,王者之道也,三曰祀;
文种九术,霸国之权也,一曰尊天事鬼。
祝鮀治宗庙,而无道之卫可以存,孔子之所言也。
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乾水溢则变置社稷,孟子之所述也。
二子,古之圣人也,其道全,其术正,其言不溺于巫祝,而记述若此,则鬼神之事不可非,严奉之道不可忽已。
故古者天子诸侯躬耕籍田以为粢盛,王后夫人亲蚕公桑以为祭服,事天地、神祇、社稷、宗庙,必诚必敬,无所不至。
仁义之尽,至于猫虎迎而祭之,以报其功,而况天地、社稷、山川、鬼神,有功之大者乎?
当是时也,阴阳和,风雨时,五谷熟,草木茂,疾疢不作,而无灾害者,非惟淳德孔明,民气和乐之所召,抑亦不失神明之心,而阴有相焉。
《礼》: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
社者,土地之主;
稷者,农食之先。
无土则食无自而生,无食则民无自而养。
民,国之本也;
食,民之天也;
土,食之母也。
重民故重食,重食故严社稷。
故天子有大社、王社,诸侯有国社、侯社、大夫以下至于庶人有置社。
今自京师达于郡邑,莫不有社稷,春秋奉事,著在甲令,严矣。
大社坛壝、牲牷、币帛、器皿,朝廷诚敬精洁,所以交神明之道,固无愧于古之人。
郡邑之下,殆或不然,坛墠所在,垣墙不周,扃鐍不设,平日则登践秽渎,无所不至,事至则刬草设席,跪起而奉之,牺牲、粢盛、币帛、器皿,类不如法。
君子不加意,小人不知敬,礼未及成,人已纷错諠污,亵慢渎于明神。
神而无知,尚非所以示众;
如其有知,不怒不谴,不为祸灾,斯幸矣。
以是奉之,而望其报,不亦难乎?
今阴阳未和,水旱为沴,货食不阜,人罹札瘥,殆非尽出于德泽之未纯,或交神明之道有不备者,弗可弗思也。
法禁论 北宋 · 华镇
管敬仲镂簋朱纮,塞门反坫,功被天下,而不免为小器。
臧文仲居蔡,山楶藻棁,位列大夫,而不得为智人。
晋侯金奏三夏,穆叔不敢拜。
季氏庭舞八佾,仲尼谓「孰不可忍」。
古之人敬慎名器,其重如此,何哉?
盖治乱之几,常生于细微。
细微者,众人之所忽;
及其著也,圣哲之才不能图救。
故智者慎重于未然之前,不悔于既著之后,此所以常治而不乱。
昧者虑不及此,细微之失不为近患,则忽之,故欲治而不获。
名器者,事物之细微者也,一得一失,固无益损于目前;
及其流也,未尝不效于异日。
此所谓治乱之几,不可不知也。
夫贵有常尊,贱有等威,名义位分,人道之纪也。
贱者畏其义而不乱名,则贵者安;
卑者守其分而不僭位,则尊者立。
尊卑贵贱,各安其理,而无僭拟陵犯之意,此之谓平治,反是则为乱矣。
先王所以等尊卑,卑贵贱,表章名义,藩饰位分者,宫室、车服、礼乐制度而已。
故声名文物,细微之间,下人不得僭拟,上人不以假人。
纲纪或弛,侈心一启,则蔓不可禦,故古之人重之。
周道衰,诸侯尚攻战而重兵食,秦人任私智而谨法令。
出纳当否,会计疏密,听审详简,断决轻重,利害止于目前,损益不过财狱者,当世所先务,朝廷所慎重者也。
至于经纪人伦,维制上下,安危治乱之所系者,则恬不以为意。
故期会簿书、断狱听讼之政重,而声名文物、节制分守之道轻矣。
于是僭窃不禁,侈靡无艺,而风俗大坏。
其弊也,小则费财,大则陵夺。
汉兴,颓风弊俗皆在,而上不知变,故庶人之贱,而田宅服食有等于封君彻侯者,僭亦甚矣。
人臣玉食,《洪范》犹曰害家凶国,氓隶为之,其害可胜言耶!
法禁不立,而下无所畏守,故虽孝文恭俭,至于衣弋绨,履革舄,而天下土木被文绣,倡优为后饰,自若也,又况武、宣、明、章之君,自为靡丽乎?
故五侯恣肆,田窦侈大,至于莽卓,卒弄神器,积其俗习,名义素轻,位分素玩,而不以僭窃为事故也。
有唐经制之术,无异于汉,上奢下僭,竞为淫侈,则又过之。
厥后禄山乱华,朱泚犯阙,易如反掌,曾不旋顾。
岂惟凶悍之性所固然哉,亦纪纲纵弛,侈心素摇,驯玩服熟,非一朝夕也。
古之所重,后之所轻,后之所先,古之所后,其术亦相远矣。
夫北首燕路者不可以图楚越,西向秦关者不可以及齐鲁,所由异道,则所适异归也。
后世舍先王之法,而冀先王之效,其可得乎?
天下僭衣服,侈居室,华器皿,美饮食,厚婚葬,淫祭祀,事雕几,饰珠玉,出于誇大美好而犯分陵制者多矣。
果能少加意于此,而不独以期会簿书、断狱听讼为事,则汉唐之患消于未然,先王之效见于不日,非惟变革侈靡,还之淳厚,爱惜财用,趋于富足而已,可不讲欤?
役法论 北宋 · 华镇
天下之言役法者,利害多矣。
要其大致,二端而已。
持前闻者,以差役为善;
守后议者,以免役为得。
纷纭两可,利害相半,未知所从适。
夫用民利以办国事,重轻平施,而岁月更代,则差之未为不义。
古者府史胥徒不役,下民庶人在官,代耕有禄则免之,未为非是。
曩时役力,不取其财,上有疏数不均之弊,下有破家失业之害。
朝廷患之,故议免役,则差之者未为良法。
近岁敛财,不役其力,复苦重轻失称,不乏缗钱,家业荡析,人民徙死。
朝廷悲之,故复差役,则免之者又非善计。
虽然,方免役时,下民有思差之为善者;
及差役矣,又有思免之为便者,何哉?
盖利害相半,而互有得失也。
以差役为尽善,则今无差役之议矣;
以为尽非,则人亦弗思之矣。
是均有所善,亦均有所不善也。
均有所不善,故用之则弊;
均有所善,故革之则思。
惟所善不胜所不善,故利少而害多,不得为良法。
民之所思,特一人之私心,非天下之利害;
虽非天下之利害,而天下之利害可由是以察之矣。
何则?
人情之所安,法之利于人者也。
利于人者如是,则害于人者必异于是尔。
以其所利,推其所害,因所利而充之,见所害而革之,则经久之良法可得,而差免之是非可见矣。
差之为善,则以差为法;
免之为善,则以免为法。
互有所得,不可偏废,则录长遗短,舍害取利,相辅而用之。
不必差,不必免,不必差免之兼用,惟便于私而无缺于公,则役法之美实已。
夫差役之弊,皆曰版籍不明,吏胥为奸,强者幸免,弱者数及。
野人市贾,不达官府之事,失陷迷谬,资倍备偿。
不肖子弟一当役事,放荡骄佚,糜费财贿,募人承代,私约无艺,须求百出,故当年不以为便。
然民有人丁富而财力贫,物产多而缗钱少者,一人从役,事未乏人,而家无骤费,过则休息。
募人者,布帛丝麻,米粟百物,凡适于用,皆可以售。
一旦免之,责其缗钱,人丁无用,而家有骤费,多者数十万,少者亦千百金。
所有非所须,所须非所有,且岁岁不息。
故免役行而人有思差役为善者也。
免役之弊,皆曰:物产利薄,增价虚估。
见缗息厚,计数实算。
农田本业,竭无赢馀;
商贩末流,多寡不尽。
庐舍定居,与邸肆同计;
什物供用,与货财并数。
厚薄不实,轻重舛迕。
役用之外,更谋宽剩。
百物不用,必收见缗。
布帛米粟,贱货速售。
利失倍蓰,故今日不以为便。
然民有财力富而人丁少,物产寡而缗钱多者,岁输之数,未称其实。
一夫从政,家则乏人,废事失财,甚于课役。
虽容募人,资给之费,或多于旧。
一旦役之,下无省财之利,而有乏人之患。
故差役既复,而有思免之为便者。
此二端之大略也。
然差役之法,其役在下,故为害晦而迟,然不可复救。
免役之法,其弊在上,故为害显而速,然可以更张。
版籍不明,可修也;
吏胥为奸,可禦也。
若资倍备偿,糜费财贿,非上之所能制,故曰不可复救。
去物产之虚估,详商贩之实数。
邸肆财货,平计其直;
庐舍什物,不以为算。
役用趣足,无求宽剩。
布帛丝麻,米粟缗钱,凡适用者,皆得输纳。
则二端之害既去,而利兼得矣。
故曰可以更张。
由是言之,力役之法,其良亦有所在矣,惟上之人慎思焉。
禦戎论 北宋 · 华镇
戎狄信义众寡,伎能器械,非中国比,昔人论之详矣。
汉兴以来,屈义礼之邦,下荒陋之俗,俯盛大之势,接微弱之国,蓄精锐之才,纵疏懦之敌,偃犀利之器,避啙窳之锋,与之交聘结驩,抗礼通好,资之以金帛之奉者,所以息战伐,安边境,消甲兵,全生齿,以厚中国。
不识结驩通好,资之以金帛之奉,果能保其心乎?
苟能保之,则边境之备,兵屯之众,可去矣。
如边境之备未易轻撤,兵屯之众不可或去,则是未能保之也。
万有一违约弃好,将引弓之民,临疆埸之上,殆非一介之使,责之以信誓所能禦矣。
必兴师动众,折馘执俘,决胜负而后解。
若然,则亦何为而屈威灵、费金帛,以交无厌之敌乎?
绝好解约,去赂遗之利,不过侵犯边境而已,未必能长驱深入,为腹心之忧也。
无事则修备以待不虞,有警则兴师以禦侵轶,彼小入则无获,大入则不能,其费与结好通赂之日或未有加也。
且兵战之势,无必胜,亦无必不胜,视方略何如耳。
岂戎狄有必胜之兵,而中国无必胜之战哉?
何惮而不与之较乎?
守赂遗之议,而重绝其好者,不过以秦始汉武之兵为戒。
然秦始汉武之兵,恶得谓之禦戎哉,彼将尽灭其族而有其地,故中国多事,民扰而无聊,以至于乱。
若侵轶则禦之以兵,守境则置而弗问,慕义则接之以礼,窜伏则弃而勿追,计义则威灵无屈,论事则金帛不费,此尧舜三代之长策也,何秦始汉武之患哉!
夫深征远戍,不若和亲;
屈威费财,不若驱逐。
故严尤谓秦不如汉,汉不如周。
三代禦戎,无策之上。
以宣王太原之伐为中策,则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者,然后得以为上矣。
故扬子云亦曰:「芒芒圣德,远人咸慕,上也;
武义璜璜,兵征四方,次也」。
然圣人为可来之德,不能使戎狄之必来。
为德在我,其来在彼。
干戈不动,而远人咸慕,固为上矣,而不可以为常。
舜之命皋陶曰:「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
夫士者,掌兵刑之官也。
寇贼奸宄,治之以刑;
蛮夷猾夏,禦之以兵。
舜之德足以格有苗,而命士以蛮夷猾夏,是不敢以格之为常,而以禦之为常也。
猾夏然后禦之,与秦汉之兵异矣。
此舜之所用也,后世何疑哉!
彼和亲之计,可暂而不可久。
若大业初造,中国未缉,兵力罢于戡定,财用急于内务,权以应变,用之可也,故娄敬效奇于高祖,太宗定计于汴桥。
全盛隆平之日,尚恶足守哉!
事业论 北宋 · 华镇
列星辰,运日月,分阴阳,用寒暑,节序四时,变化消息,绵络冒被,达于无外者,天之职也。
荒忽幽遐,雨旸舒惨,有不适其序,则生覆之道,未能无憾。
结山岳,融河海,孕五材,毓九谷,吐纳万宝,维持纮野,博厚广大,契于圆灵者,地之职也。
支流拳石,肖翘喘蠕,有不得其性,则形载之道,是为有缺。
故动则行健,静则无疆,咸所以谨其职,自然之道也。
萃聪明之纯懿,膺显休之灵宠,幽契历数,明参图箓,富奄海宇,尊临黎献者,岂徒骈百善,罄众美,私一人以为逸豫哉,亦必有以参贰上下,宠绥元元。
夫百工致巧,则绳墨无遗美;
商贾善货,则市廛无佚利;
农夫爱日,则田野无污莱;
列士效智,则庶官无旷废。
恪守宗庙,则谨都邑之事;
敬保社稷,则善四境之治。
小大虽殊,各修其职而厎其业,故能飞声腾实,俯仰无愧。
帝王合德天地,配功三五,覆载之间,有一物不得其所,则圣人以为己忧;
岂寻常守故,牵制诵习,而局促乎委琐龌龊之事哉。
必有以经纬天地,弥纶六合,柔远能迩,仁民爱物,仿洋周浃,达于日月之所照,霜露之所队已。
故黄帝七十战以静蚩尤之乱,神禹十三载以平洚水之患,成汤十一征以济王业,武王再出师以顺天命:此圣人之心,帝王之事也。
昔禹平水土,足迹所及,东渐于海,西被流沙,朔南二方,声教咸暨。
唐虞之际,昏垫既远,蕃殖滋茂,海岱之壤,列为青、营,幽、并二州,析自冀都。
故其书曰「肇十有二州」,记其始也。
此中国土宇,衣冠之俗,襟带之民,正朔所行,声教攸善,三五帝王,万世之所守,不可失者也。
故汤有天下,仲虺称之曰「缵禹旧服」;
成王即政,周公训之曰「陟禹之迹」。
至于幽王失道,四夷交侵,中国微弱,不能修成王之业,疆理天下,以奉禹功,故《信南山》之诗作而刺之。
昔人传禹之迹久矣,守禹之迹重矣。
今流沙之东,贺兰、灵武,幽蓟之地,卢龙、范阳,狡黠擅制,倚为巢穴。
驱除攘逐,帝王之事业,今日之先务也,其可后乎?
议者往往置之度外,以为不足经营,视两地之土宇人民,如阳关以西,大漠以北。
是亦未尝少思舜禹之功业,商周之训诰,与幽王之所失,《南山》之所刺也。
彼果可置之而弗议,则祖宗无亲驾之劳矣。
使建隆、开宝间,三川不征,五岭无讨,晋阳奉土,江表献图,内地不分于割据,兵力不劳于戡定,天下无事,财赋充溢,如今日之盛,二方酋长,不消声于碛北,则枭首于藁街久矣,岂容偷生假息于封域之内哉!
宽声罪之诛,后境土之略,详明内治,不事开拓,息兵偃武,阜财爱民,以安中国,以幸天下,固可谓忠厚之至矣,恐非所以承祖宗之意,致帝王之美,执事者宜若少加意焉。
易论 北宋 · 华镇
道有污隆,时有治乱,业有存亡,功有成败,势有强弱,事有利害,德有善否,行有是非,物有得丧,民有从违,名有荣辱,身有安危。
此数者,吉凶之类也。
不动则德不崇,业不广;
动而吉凶随之。
君子不以凶而废动,务善其动以之吉也。
夫时变无常,情伪万状,刍豢轻于富足,藜藿美于饥人,则丰约之情异也。
畏日流金,而狐白见遗,祁寒凝海,而纻絮在御,则寒暑之适差也。
见吉凶之几,成天下之务者无他,通照时变,曲尽物情而已矣。
苟得其情,虽大必举;
失其时会,虽小不行。
古之人禅神器而弗乱,革天命而弗危,放君上而不失其忠,诛兄弟而不失其圣者,得也。
交朋友而弗与,抚妻子而弗顺,言则招忧,动则招辱,而四体不能保者,失也。
得者,动而之吉;
失者,动而之凶。
吉凶者,得失之效也。
有以见天下之至赜,则事物之宜无失;
有以见天下之至动,则会通之理可逢。
惟天下之至圣为能与于此,此圣人之独智也。
古之圣人不以独智自私,而与天下同患难。
书非尽言之器,言非尽意之具。
圣人必使言立而意达,物得而道传。
是故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以尽其言,变通以尽其利,鼓舞以尽其神,而《易》之道兴矣。
《易》之所谓吉者,适时之变者也;
《易》之所谓凶者,迕物之情者也;
《易》之所谓悔吝者,衅未著而可图者也;
《易》之所谓无咎者,辨之早而不遂于凶者也。
由《易》之道而以时消息,则无所不顺于时,物动则之吉,而凶、悔、吝斯远矣。
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动静起居,罔与道违,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也。
夫佑者,助也;
天之所助者,顺也。
顺之至者,天且助之,而况于人乎?
所谓得而之吉者,顺而已矣。
夫刚柔之材生于气,屈伸之变制于数。
物志虽深,不出覆载之外;
几务虽微,不违进退之节。
有天地然后有六物,有六物然后有万类。
天地者,六物之父母也;
六物者,万类之宗祖也。
兼三才以成卦,合六物而象之,天地之蕴,五行之奥,道德之义,性命之理,皆囊括而包举矣。
则万类之宜,无所隐其情。
数始于一,成于五,合于十。
天地之数,万物之命也。
九六之数,天地之成也。
合五、十以致用,参天两地而倚之,鬼神之幽,变化之妙,无形之所行,无情之所成者,可逆数而坐致也,则会通之理,无所晦其适。
是故圣人观象于天,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以作八卦。
八卦作而象数具矣,故能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定吉凶而生大业。
至乎商之末世,盛衰屡更,时变既极,情伪多而圣人之忧患深矣。
于是因八卦之成,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以极天下之能事。
是故道显而有传,德神而不测,酬酢万变,曲臻其极,至神之妙,而《易》有以祐之。
此《易》道之成也。
书论 北宋 · 华镇
《易·系辞》言上古圣人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者,自庖牺氏至尧舜止矣,夏商周不与焉。
孔子曰:「商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
周因于商礼,所损益可知也。
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何不及唐虞?
盖圣人制作,帝王之法度,自伏羲氏以来,历神农,更黄帝,通其变使之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至尧舜氏则成矣。
后世虽有圣人,亦无以加焉。
夏后氏以来,适世之变,趣时之宜,新则因之,弊则损益之,而天下治矣。
故救忠以质,济质以文,文弊尚忠,循环无穷。
因二帝之成法,通之以三代之变,帝王事业,万世之理备矣。
昔者圣人之作《书》也,将以载帝王之道,达之于后世者也。
故断自唐虞,以下讫于周。
夫六事设而天下之物举,三统备而百世之变尽。
唐虞之时,羲和奉天,司空平土,后稷足食,契敷五教,皋陶典刑以纠慝,龙作纳言以防奸,文之以伯夷之礼,和之以后夔之乐,垂善百工,而虞谐上下。
亲亲以及物,修身以平天下,有德者进,有罪者诛,黜陟不违,而幽明无僭,足以亮天工,熙庶绩。
帝王之法,可谓成矣。
禹、汤、周公本之内,敦忠质之尚;
美其外,致文采之饰。
忠质用而诚素之德形矣,文采明而表著之道尽矣。
世态之异,又安能外于此哉!
是故圣人基本《典》、《谟》,渊源《贡》、《范》,掇英华于《训》、《诰》,挹《誓》、《命》之清流。
片善寸长,罔有遗逸。
昔周平王失宗周之业,依晋、郑而东迁,扼险河洛之间,下等列国,故《黍离》之诗,参《邶》、《鄘》之列。
帝王衰微,莫甚于此,而《文侯之命》在焉。
伯禽、鲁公,列国之君也,缮甲胄,完城壁,庤糗粮,禁越逸,诸侯之事,非善之大者,而《费誓》在焉。
秦穆,衰世之诸侯,五霸之微者,悔过自咎,未为纯德,而《秦誓》在焉。
盛时之嘉谟,圣王之典训尽矣。
季世之君,有可观者,斯取之,帝王之言、朝廷之事殚矣。
下国诸侯,有可观者,斯取之,明昌之时、邦君之美具矣。
衰乱之际,强霸之主,苟有志于善者,虽微而不弃。
由是观之,前圣后圣,德义事辞,有在于帝王之道者,宁复有孑遗者哉,故足以为万世之宝训。
扬子曰:「仲尼多爱」。
爱,义也。
愚于定《书》,见雄之言为不诬矣。
礼乐论 北宋 · 华镇
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
移风易俗,莫善于乐」。
又曰:「礼乐不兴,刑罚不中」。
唐虞之君与三代之盛王,所以涵养生灵,陶冶善俗,德与天地并,气与阴阳和,风俗浑然跻于仁寿,刑罚措而弗用者,礼乐教化之功也。
韩宣子曰:「周礼尽在鲁矣」。
《语》曰:「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夫《周礼》,周公所资以致太平者也,制作之道备矣,故宣子见而美之。
然鲁秉《周礼》而国不加治;
非特不加治,而鲁之削也滋甚。
《韶》乐者,后夔所作,以来凤鸟者也,其感物之意微矣,故孔子悦而称之。
齐有《韶》乐,而人不及和;
非特不及和,而齐之乱也滋甚。
礼乐之术未更,而功用不效者,何也?
岂昔人之治有他术以致之,而礼乐不与耶?
抑后之用礼乐者,非昔之用礼乐者耶?
圣人之言天地也,天地妄乎不妄?
观今昔之事,有不合于圣人之言者,当深探其本,而谨司其归,极其言于无所贰而后已,不可或疑也。
礼乐之说,试粗言之。
夫养天下者,无以异于养口体。
口体之养,莫美于刍豢稻粱。
今以甘旨之味食和平之人,则气血流荣,肤革充实,疾疢不作,而体日以肥矣。
若五府动于内,六邪感其外,二气舛迕而嗜好失常者,虽食以刍豢稻粱,方且恶之而弗嗜,岂惟不足以充七尺之躯哉。
此非刍豢稻粱之不美也,则病乱之而失其性也。
礼乐之术,其养天下之刍豢稻粱欤。
圣人在上,善政以德,聚人以财,民有安富休佚之虞,而无劳苦冻馁之患,知利害荣辱之所在,而训导易从,法令难犯。
故礼制而上下安治,乐行而风俗移易。
彼齐鲁二邦,上失其政,下无常产,重役以勤其力,厚歛以竭其财,贫者困于饥寒而救死不赡,富者溺于僭侈而殉欲无纪,外物迫切而善性彫丧,正犹病者之失其常嗜矣。
虽示以周公之文物,鼓以后夔之声容,利不济于所乏,物不胜于所美。
适如蚊虻鹳雀之过其前,曾不为之瞬目留听,少介其胸次,又奚足以启迪聪明,感移志气,革淫僻而起德善哉!
是无异于养病者以刍豢稻粱,不可冀其肥矣。
故文武之礼,无益于鲁;
虞氏之乐,不效于齐。
俾两国之君有以存百姓之常心,则人知为善,而乐驯其教,礼乐之功著矣,不待宣子之贤,仲尼之圣,然后知而感之也。
如曰宗周之道弗形乎文物,善美之德无见于声容,礼乐之教不足以鼓舞于天下,则宣子无「在鲁」之辞,仲尼无「三月」之感矣。
是知膏粱无补于疢疾,礼乐不效于乱邦。
庶政具修,百度咸理,然后可以达礼乐而要太平之功矣。
乐论(上) 北宋 · 华镇
乐者何?
声容之道也。
昔之言声容之道者微矣。
管乎人情而通乎志气,物来而心感之,则喜怒哀乐之情必发于声而动于容。
容有文采,声有节奏,则刚柔缓急之变,斯格其心而移其气。
故达其微者,可以观政;
而通其用者,可以变易风俗。
夫太猛者偏于刚,太宽者偏于柔。
刚胜则和不足而多怒,柔胜则强不足而多慑。
此哀思愤怨,慢易流荡之音所由作也。
故所以感人心者,不可不慎。
而君子之政贵和,细甚者弗堪,思深者忧远。
流僻邪散则离正,促数噍杀则失中。
此和平条畅之美所由丧,而忧思淫乱之心起矣。
故声容之形必出乎道,而乐文之美不可以为伪。
古之圣人,发育以德,肃歛以威,厚之以仁,制之以义。
阴阳相成,而刚柔迭用,融而不散,凝而不密,强而不怒,和而不慑。
故其政和,其音安,以乐而乐之,实无疵疠焉。
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叙合四时,本之情性,稽之度数,制之礼义。
合五物之和,道四气之正,使之庄而不哀,安而可乐,谨节而无犯,敦本而不流,广不容奸,狭不思欲。
故足以感动善心,涤荡邪气,而乐之文无惉懘矣。
故惟圣人为能作乐。
黄帝、尧、舜、禹、汤、文、武,此六七君子者,皆圣人之德,据崇高之势者也。
其政平,其功茂,其道广,其制明,充乐之实而致美也,知乐之情而致微也,制乐之文而致精也。
故六代之作,其身足乐而不流,其文足论而不息,可以善民心,化民俗,动天地,感鬼神,谐鸟兽,格异物。
夫孔子之时,有虞氏之不为政久矣,然犹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又况以甚盛之德,绍于变之世,极制作之美,因后夔之贤而鼓舞之,则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不亦宜乎?
此圣人之所取也。
孔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
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汤武之业,将有惭德于前圣乎?
何圣人之不废也?
盖乐者,象成者也。
事与时并,名与功偕。
时变不同,则所成斯异。
故黄帝以道,尧舜以德,禹以功,商周以伐。
天下之美,莫全于道;
天下之善,莫美于德。
道德散而尊事功。
征诛之权,事功之极也。
故曰《大章》,章之也;
《咸池》,备矣;
《韶》,继也;
《夏》,大也。
商周之乐尽矣。
道德以本之,事功以济之,权变以通之,皆帝王之时应时造者也,圣人其何所取去哉。
呜呼!
阴阳之道未息,则四时之正气常生矣;
柔刚之材未毁,则五物之和声常鸣矣;
仁义之性未灭,则和平之德常存矣。
有其德而得其位者,善政以成性,因性以和声。
合五音之中,导四气之正,虽六代之声容不传于今,而黄帝尧舜之制作可图也。
乐论(下) 北宋 · 华镇
夫作乐者何为者也?
先王用五德之声,本四气之和,因八物之音,以歌咏祖宗之功德,而告于神明,动化天下者也。
太上用道,其次建德,其次立功。
先王创业垂统,经世济民,不出于道德,则出于事功。
虽揖逊征诛,异世殊事,逆取顺守,若天与人,莫不本于仁义,稽之道德。
故《云》、《咸》、《英》、《茎》《、章》、《韶》、《云》、《武》,皆足以动天地,感鬼神,荡涤流淫,召集和粹,移风易俗,鼓舞而不知其所以然。
《语》曰:「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夫虞氏之不为政久矣,末世遗声,其感人也犹若此之盛;
方重华在上,后夔典之,则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不亦宜乎?
《记》曰:「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
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
由是言之,帝王之道,本之以礼乐,辅之以刑政而已矣,期会簿书,断狱听讼,百吏之职,非所务也。
后世置礼乐为虚器,藏在有司,郊社之间,宗庙之事,时出而用之,下民未尝豫闻也。
自朝廷达于郡邑,日所由以为治者,期会簿书,断狱听讼而已。
故有司不能诵其数,君子不能达其义,而况于下民乎,况于庶物乎。
因谓礼乐不足以致治,风俗不可以易移,诬矣。
国家享天休命,神圣相继,百三十馀载,天下乂安,继周之后,未有若此之盛,非汉唐之比也。
然百年之间,大乐未作。
和岘之器,尚失之高;
胡瑗之徒,曼不可用。
至主上践祚,而明圣之事,始克有就。
祖武宗文,神谟圣烈,揄扬显畅,与休声和气洋溢乎乾坤之内,明白乎日月之下,可谓盛矣。
若革近世之弊,踵三五之事,颁之郡邑,达之黉序,以先期会簿书,断狱听讼,不特藏之太常,则和神人,舞百兽,庶几复见于今日,非直移风易俗而已。
昔在黄帝,命伶伦吹嶰竹之管,协凤凰之鸣,而造律吕,于是篑桴土鼓废矣,后世作者必稽焉。
然声隐于微,器久则敝。
圣人恶其敝而微者不可得而察也,故寓之以法度。
因其积以为数,因其容以为量,因其长以为度,因其实以为重轻。
六物者相为表里,一物亡缺,可因所存而补也;
六物皆亡,可推声数而造也。
故圣人在上,则推历生律;
后世祖述,则推律生历。
上党之黍,邯郸之铎,先儒之所用也。
虽然,仲容讥荀氏契周尺,文收吹断竹而调哑钟,声数之法,周隋之所传,荀氏之所用也,何独不然。
若是,则邯郸之铎,未可以得土中之器;
上党之黍,亦未可以定一籥之律。
盖有独见之明,独闻之聪,然后能用先王之成法,求天地之中声。
故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
然则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者,非独《易》象为然,必有夔、旷,然后声气可得而定矣。
夔、旷之用,盖亦不违于积黍也。
夫魏晋之际,而有仲容;
贞观之初,而有文收。
五代乱离,学者彫丧,王朴之术,尚或有成。
天下浩浩,熙洽百年焉,知夔、旷之不世出哉,亦求之而已矣。
浑天论 北宋 · 华镇
汉兴,言天体者三家。
宣夜雅无师说,其状靡考。
自洛下闳营浑天,而妄人度其数,寿昌仪其象,则周髀之术遂寝不用,至于今千百岁矣。
其间通达精博之士作必稽焉,未有能外之者。
是其术果得天之体而不可以外欤,抑亦后人之智皆出其下,而未足以窥其缺欤?
请试论之。
言浑天者,必曰舜「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玑衡则浑天仪也。
今考之于《书》而有之,孔安国曰:「玑衡,王者正天文之器也。
日月五星,谓之七政」。
然其制不传。
当是时,舜相尧摄其事,因尧之器而察用之,不言舜之作也。
则玑衡之法尚矣,而经传无述,夏商之际亦未有闻焉。
至于成周建六官,典三事,而《地官·大司徒》有「土圭测景,以求地中」;
《春官》太史职抱天时以从大师;
冯相氏掌星辰以会天位,致日月以辨时叙;
保章氏志变动以察吉凶,辨封域以观妖祥。
夫土圭之所测,必有度数;
太史之所抱,必有仪式;
冯相之所掌致,必有常次;
保章之所辨观,必有名物。
由是言之,舜之璿玑玉衡,理亦当然。
为浑天者,言周天之数凡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
地平天中,平之上下各一百八十二度有半而强。
南北有极,北极出于上,三十有六度;
南极没于下,亦如之。
北极之南五十有五度,而当嵩高之上。
嵩高,天地之中也。
北至之日,去极六十有七度;
二分之日,去极九十有一度;
南至之日,去极一百一十有五度。
天道西转,日月五星东行,一晦一明。
天行一周,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
用以度天体,辨星位,定辰次,考七政之进退,而知其躔离盈缩。
谓玑衡之法若此。
故汉世为玑以象天,为衡以望之,谓之浑天仪。
宋在江表,钱乐之制八尺之衡于元嘉;
唐有天下,淳风造三重之仪于贞观。
至明皇时,浮屠一行与梁令瓒始作经纬、四环、赤黄白三道,设匮象地,藏机于中,引水转轮,迟速成序。
模象详简,机思精粗,虽或殊途,至于度数星次,则同归一致。
虽然,言玑衡者谓璿亦玉也,圣人贵天象,故皆以玉为之。
或云美珠为璿。
至阴生珠,至阳生玉,以璿为玑,以玉为衡,用阴阳之精也。
用其精以察其象,制作之意,理或当然。
以珠为玑,则汉世八尺之法,殆未合唐虞之器。
谓浑仪足以齐七政可也,如直以为玑衡,则未之敢闻。
郑氏言日景于地,千里而差一寸。
颍川阳城,谓夏至之景尺有五寸,则南戴日下为万五千里,日与星辰四游升降于三万里之内,半之得地中。
宋元嘉中,五月立表于交州,日在表北,表南之景三寸。
开元测之,复加三分。
而交州去洛水陆回折止于九千里,则三万里之说非矣。
或言,八月海中望老人星下列星粲然,明大者甚众,乃浑家以为常没地中者也。
大率去南极二十度已上之星则见。
铁勒之地,极高五十度,则二极出没三十六度之言脱矣。
故议者疑焉,以谓古之人步圭景,将以节宣和气,辅相物宜,不在于辰次之周径;
重历数,将以恭授人时,钦若天象,不在于浑盖之是非。
殆或不然。
夫辰次不分,则无以正圭景;
浑盖不察,则无以定历数。
圭景不正,历数未定,而能钦若天象,恭授人时,节宣和气,辅相物宜者,未之有也。
通天地人一气也,一气相应,如桴鼓影响。
阴阳不调,雨旸失序,人物感之,则饥馑疠疫,夭阏失性;
人物不和,乖气上达,阴阳感之,则日月星辰,罔有攸序。
人物之气系于政事,阴阳之变应于人物。
圣人谨察其变,所以验人物之和否,而知政事之得失也。
阴阳消长而变化成,五行迭用而万物生。
日月者,阴阳之精也;
五星者,五行之荣也。
二十八星经其体,而七政纬之以致用。
日月进退有时,五星躔离有度,迟为不足,疾为有馀。
盈缩疾徐,皆其变也。
不知其常,无以知其变。
考其常者,舍度数何以哉?
天道绵邈,非耳目之所及,思虑之所尽,浑盖是非,辰次周径,未易轻议,亦考之于经,验之以事而已。
考之于经而无违,验之以事而不爽,则不刊之良法,利用之善器也。
《书》曰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则度数有定矣。
斗以时移,昏建月辰,则天行可知矣。
四星迭南,皆以昏见,则日行可知矣。
朔不东见,晦不西明,则月行可知矣。
夏至之后,景日以北;
冬至之后,景日以南,则三道可知矣。
此浑天之说合于经而验于事者也。
合于经则不妄,验于事则有功。
圣人制作,要之有功而已矣。
夫凭虚而望,无蔽于前,则天体四垂,与地相际。
空中物近高而远卑者,自然之势也,十里百里千里万里皆然。
而地易则差,故近北则极渐高,近南则见未识之星。
不识日月星辰果依天而行耶?
抑亦自运于空中而无所附缀耶?
皆不可得而知也。
古之善言天者,谓无所至极,如盖如卵,悉非确论。
虽然,天体之大不可测知,日月星辰,四游升降,则不出于三百六十五度之内。
经浑天者,据中国之土中,极目力之所至,尽占验之所用以为法,故北极在三十六度,南极没于地中。
因南北以瞻四维,故浑仪之状如鸟卵矣。
后世据朔南之偏方,用土中之定法,执运动之大体,求不测之仪形,因天体之差殊,忘日星之不忒,乃以浑盖一贯,善否不分,何不通之甚耶?
盖天者,谓天形如覆盆,中高四下,日月旁行绕之。
交州去洛九千里,近于铁勒之地。
夏至日在交州之北,而夜不见于铁勒之南。
则是日月星辰出没于地之上下,非绕天旁行明矣。
此浑盖之尤辨者也。
孔子没,后之儒者精极象数,通天人之蕴者,扬子一人而已矣。
或问浑天,扬子曰:「洛下闳营之,鲜于妄人度之,耿中丞象之,几乎几乎,莫之能违也」。
又曰:「盖哉!
盖哉!
应难未几也。
浑天之术,其殆密乎哉」。
又云:「通天地人,一气也」。
天气不和,雨旸失序,人物感之,则饥馑札瘥,夭阏失性;
人气不和,愤怒愁怨,阴阳感之,则日月错行,星辰离次。
故圣人善政事以和人物,变阴阳以弭灾变,观天道之顺否,以察人事之得失,故圣人重焉。
昔在有虞,用尧之道,在玑衡以齐七政,所以正天文也。
成周之隆,太史职之,冯相、保章分典其事。
制作法度虽不见于载籍,汉世以来,鸿硕之论,范铜之仪,有可言者。
蔡中郎曰:「言天体者三家,一曰周髀,二曰宣夜,三曰浑天。
宣夜有名而无说,周髀有说而无验。
近得其情,可以施用者,惟浑天为善」。
候台铜仪,浑天之法也。
言浑天者,谓天包地外,地居其中,周天之数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
居地之上下者皆半。
其两端,北极出于上,南极入于下;
自北徂南,为度一百八十二有半而强。
北极之南五十五度,当嵩高之上。
嵩高,天下之中也。
去极六十有七度,夏至之日所行也;
九十有一度,二分之日所行也;
一百一十有五度,冬至之日所行也。
三道既正,日月交运;
晦朔弦望,进退离合,序有常时,时有常次。
星辰因之流行,伏见有数有度。
缩为不足,盈为有馀。
迟速满虚,不失其故,则阴阳和,风雨时,寒暑平,生化序,而黎民康宁,百谷用成,草木鸟兽莫不得其所,于是可以见政事之修矣。
故扬子曰:「洛下闳营之,鲜于妄人度之,耿中丞象之,几乎几乎,莫之能违也」。
故平子作《灵宪》以纪其状,蔡、郑、王、陆著义论以明其善。
宋元嘉中,太史丞钱乐之铸铜为仪,至唐犹在,其法衡长八尺,玑围二十有五尺。
盖为玑以象天,而衡以望之,转玑窥衡,以知星宿。
若乃建南北之极,计周天之度,定日月之行,正星辰之纪,则浑天之说也。
职本羲和,太史典之,圣人在上,百度修举,考齐七政,合验庶事,究天人之际,而通乎幽明之故。
此二帝三王之用心也,岂不伟哉!
列子天瑞论 北宋 · 华镇
夫燧映日而生火,方诸溯月而生水。
日与燧未尝生火也,而火自燃;
月与方诸未尝生水也,而水自达。
其所以映而溯之者,人也。
然不得夫燧、方诸与日月之末光,则虽有祝融、玄冥,亦末如之何也已矣。
大道之于万物,其犹日月之于水火乎;
万物之于大道,其犹水火之于日月乎。
道者,虚无之强名。
至无也,故万有由之以生;
至虚也,故万类由之以化。
生者自生尔,而生生者未尝生之;
化者自化尔,而化化者未尝化之。
如其物而生之,物而化之,则力有所不给而道熄矣。
虽然,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
由之以生而不可违,生理尽则不得不死;
由之以化而不可已,化道极则不得不生。
生也,化也,有数存焉,而无能外之者也。
既已有生化之理矣,果可以谓之无乎?
既已谓生化自尔矣,果可以谓之有乎?
言无非道也,言有非道也。
立乎有无之间者,其去道之远,不可胜算也,故曰「不生者疑独」。
直谓之独,则有所离矣。
本无有也,亦无无有也。
孰为独乎?
孰为不独?
疑乎独而已矣。
此大道之体也。
知大道之体,生化之理,则知流俗之所好,流俗之所恶者。
适然而来,其来也莫之禦;
适然而去,其去也莫之止。
去来之间,或徐或疾,或久或近,皆有制之者也。
我无增损也,因其所遇,亦直寄焉耳,复何所去取于其间哉。
人事之大,莫大于生死也,犹将以为夜旦之常,而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况其细者乎?
夫世之所以至性彫于人伪,至真夺于外物,放而不知返者,蔽乎末流,而丧其大原也。
掇拾荣华,已去根本,又况认其剪䌽者,不亦悲夫。
故是篇先明大道之体,次述生化之理。
道体既明,生化既形,申之以达人之笃论,资之以昧者之疑义,皆所以既其文而究其实也。
夫不生不化者,大道也。
太极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质,质到而三才列位者,生化之见于大者也。
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生化之见于小者也。
夫逢生之运,天地虽大,不能不生;
会其化时,虫鱼之微,不能不化。
则生化之数,孰逃之哉!
彼小大修短,动殖气识,皆生之一物,无好丑之辨也。
故荣启期诵林类之言,而不以贫富生死易其乐;
子贡、晏子达至人之论,而不以死生为两途。
彼昧乎顺适之理,而安于流传之常者,一有所遇,则切切然认而有之曰:此我之身,此我之名。
至乎夜半,大泽丧山,大壑亡舟而弗知也。
故我非天地也,天地之坏与不坏,非我之所能知也。
寄乎天地之间者,亦委之而已,吾何用心哉。
而杞国之人无故而忧之,忧其忧者无故而晓之。
彼二子固已大失矣,而长庐子又从而笑之。
夫天地之与人远矣,愚者犹概乎胸次。
得丧、予夺、贵贱、穷达之在人,非天地之比也,遇之而能洗然者几希。
是皆未睹乎大方之家者也。
若夫达观之士,乘而流行,无所抵滞,槌也斯钝,锥也斯锐。
化其左臂以为鸡,则因以求时夜;
化其右臂以为弹,则因以求鸮炙。
物无不可,理无趣舍。
故丞之语舜曰:「汝身非汝有,汝何得有夫道」!
夫身者,我之所体以生者也,今不得认而有之,则天地之间,是固无可有者。
知万物之非其所有,故取乎天地之时利,云雨之滂润,而皆为之盗。
向氏认己而有之,故踰垣凿室,探其所及,以陷于罪。
虽然,彼己之分辨而公私殊途,公私之名立而罪富异效。
有公私者,固出盗;
无公私者,理亦未冥。
故天地之德则不然,公者自公,而吾不知其为公;
私者自私,而吾不知其为私。
公私两忘,同乎冥一,孰为盗耶?
孰为不盗耶?
此道之极耶?
夫道存乎太极之上,则生天生地;
行乎开辟之后,则无为而自然者属之于天,有为而或使者属之于人。
故庄生言九变之序,曰先明乎天,而道德次之。
是篇明大道之体,而谓之《天瑞》,盖道不可见,言之所及者,自然之符而已。
明乎自然之符,则大道得矣。
彼孙叔敖三为令尹,复三去之,而忧喜之容不见于面者,此觉乎天瑞之理,譬之去九牛之毛而始得其一毫。
而天下畏其贤,百世高其风。
是乃人皆百岁,而以彭祖为寿。
聪明论 北宋 · 华镇
网目虽众,提纲则毕举;
衣体非一,摄领则咸会。
盛德之美,不啻网目衣体之多也,难遍以具举,必有为之纲领者,提摄其大,而众美不遗。
故善言者得以约其辞,而不失其详矣。
聪明,德之纲领也。
冠域中之大,妙万物而神者,莫盛大于天;
言天之德,亦曰「惟天聪明,惟圣时宪」,又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而已。
荡荡乎难名,巍巍乎有功,立乎百王之上者,莫盛于尧舜;
言尧舜之德,亦曰「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又曰「虞舜侧微,尧闻之聪明」而已。
非独言尧舜者之为然,下及三代之令君,凡有见称于书传者,莫不以聪明为首。
故《易》曰:「古之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者」。
夫聪明,诚圣人之德者。
试粗论之。
昔之所谓有德,不失夫己之性与物之理者也。
泊然无感,则彼己两寂,而性理之美,无成与亏;
感之则得失、是非、吉凶、祸福,扰扰万绪,交构并起,而无所不有。
虽然,摄是众有者,两端而已。
发乎情,斯见乎声;
形于物,必丽于色。
彼己之用,性理之真,无能外乎声音采色之间。
君子听其声不失其情,视其色斯得其物。
以无丧我之存而亏物之成,则盛德之事已。
天下之有声,有耳者之所同听,声之情,惟聪者闻之;
天下之有色,有目者之所同视,色之物,惟明者见之。
闻其声而察其情者,谓之聪;
见其色而识其物者,谓之明。
故聪明者,圣人德之盛者也。
是故冠九思之首,列五事之终。
君子进德以成己,莫不由是而入;
施德以接物,莫不由是以出。
伊尹资之,以训太甲之不类;
孔子举之,以语颜渊之为仁。
夫聪者听之善,耳之德也;
明者视之善,目之德也。
耳目之官,所以司视听而致聪明之用,以能穷彼己之情,尽性理之真也。
水火之所生,而精明所在也。
水之在人,其物为精,肾者精之所舍,而水之所藏者也,其窍为耳。
故耳司听,而其用可以为聪。
火之在人,其物为神,心者神之所舍,而火之所藏者也,其窍在目。
故目司视,而其用可以为明。
夫水火之德,所以为精神而形耳目,以达视听之用,致聪明之美者,何也?
天地之至粹,阴阳之大本也。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气之阴阳也;
立地之道曰柔与刚,材之阴阳也;
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性之阴阳也。
即散殊而定之,则万物之微,莫不有阴而有阳,而况于三才乎?
然而非阴阳之至也。
即始判而言之,则至阳为天,至阴为地,冲气为人。
数始于一,一为奇。
奇者,阳也,其类属于天。
天一生水,则水者天之至粹,而阳之大本也。
一生二,二为耦。
耦者,阴也,其类属于地。
地二生火,则火者地之至粹,而阴之大本也。
水火二物,得天地之至粹,为阴阳之大本。
故水王于北,以司天正,其位在子。
子者一,阳之所自生也,其时为冬,其音为吕,其律为黄钟,皆阳类也。
火王于南,以首地用,其位在未。
未者二,阴之所自生也,其时为夏,其音为徵,其律为林钟,皆阴类也。
故日月之行,有冬有夏;
五声之变,惟宫与徵。
取之则息,舍之则消。
虽与金木同为五材,合为六府,独有气而无生,有以成金木之材,而无成于全金木之材者也。
非天地之至粹,阴阳之大本,何以至此哉。
呜呼!
得天者生,得地者形,得阳者熙,得阴者凝。
天地阴阳者,万物之所入出,而无能外之意者也。
资天地之至粹,散阴阳之大本,以尽性理之实,而穷彼己之真,何所往而不得哉。
西汉论 北宋 · 华镇
昔有虞氏明哲自天,行义高世,致诚以服孝友,诚至而顽嚚允谐。
洁修耕渔之地,名闻天日之上,历试有绩,言用无爽。
进拔元凯,剪夷凶人,云龙相凭,濡泽四海。
二十有馀载,然后天人并与,而得其位。
夏后氏疏导九州,荒度三壤,建皇极以叙彝伦,使形载不亏,而生覆无息,鳞游羽翥之类,雕题交趾之伦,皆受其赐,功德楙矣。
加以戮力在庭,啬用自牧,都公相之地而无德色,兼天下之善而不自有。
辅君泽民,几二十年,然后当历数而成王业。
契为司徒,承尧事舜,敬敷五教,美成人伦,以启茅土。
传十馀世,至于成汤,布德施仁,诛暴拯坠,然后臣妾万国,光有大宝。
后稷思天下之有饥者,如其自己,服勤播种,粒食生民。
公刘笃之,匪居匪康,务以厚下。
古公亶父忘皮币、犬马、珠玉、土地之利,事戎狄以全生齿。
王季因心为善,服劳世业,干天禄而笃其庆。
文王乘积累之绪,昭明德以济鸿烈,忧勤岐周之地,化行汝汉之域,三分天下有其二,而大统未集。
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复受天命,而成厥志。
三王四代,神功圣德,皆积年累世而后兴,何其艰哉!
汉高帝丰沛之地,阡陌之间,耕芸樵采之人,跌宕不羁之士也。
提挈一剑,奋起徒步,三载而灭暴秦,建王国;
五载而平强楚,成帝业。
德茂当世,善美兼尽,未若谐顽嚚、逊万国之盛也;
道济四表,泽流后世,未若平水土、叙九功之大也;
承祧继统,丰梁之绪业,无天乙次国之土,西伯专征之势,世德流庆,固结人心。
范氏以来,至于太公,无公刘笃勤,亶父仁厚,季历保乂,文王徽懿之美也;
萧、曹、平、勃之才,未贤于伊、吕之畴;
云合响应之师,不武于一心之士。
然而八年之内,麾斥荡涤,天下大定,英雄豪杰,稽颡顿足,北面请命,奄有禹迹,以传子孙,又何易邪!
盖周道衰而天下乱,幽王之后,圣人不作,析为十二,合为六七,三百有馀载,狼奔虎逐,鹰鹯四击,奋钩锯以攫噬。
决裂横目之民,淋漓披靡于爪吻之上;
其幸存者,憔悴颠仆于荆榛之下。
秦人合而有之,拯承妪抚之德不加,而鞭笞甚力,呻吟匍匐以从事,而残骸馀息歼矣。
项氏横决鸿流,烈炽炎火,焚荡玉石,而猎四海,焘载之内,鞠为墟莽,濯濯然无萌肄之意。
高帝为之条达天经,缉续地维,挈箪盎,振裘裳,饮食而衣被之,使宇宙再造,斯民复生。
炎刘之德,于是为盛。
夫饥渴裸露之甚者,则藜藿有馀甘,而敝缊温美,又况饱刍豢而袭裘罽哉!
彼吊民诛罪,秋毫无犯,约法三章,屏除苛挠,未多汤武而愧文王。
故讴歌怀归,天命允集,席卷雍塞,朽拉赵魏,平齐剪楚,而九有敉宁矣。
昔孟轲氏之时,去王者之迹未远也,战国之暴,非若秦项之甚也,且曰「事半古人,则功倍前烈」,又况百年之后乎?
以高帝之功德明茂,斯所以应眷顾而有天下也。
前史专以斩蛇聚星、符瑞之言称述受命,偏矣。
三国论 北宋 · 华镇
小言可以喻大,镜象可以见形。
明目者果知道术之方,则视所遇而得其蕴,瓦甓粪壤之间,恶乎而不在。
古之人有言曰:盗亦有道乎。
三国之雄,乘昏投棼,缘义饰诈,借忠营私,公攘而阴夺,皆穿窬之类也。
观其晓见时会,审识物形,并脆避坚,操强控隘,都胜势以图帝王之时,相轧以力,相靡以谋,抗衡数年,无克为一,卒鼎峙之业者,盖亦所谓有道者也。
试粗论之。
汉末凶丑弄兵,豪杰蜂起,怙乱徼宠者,壁垒相望,钲鼓之音相闻。
当是时,曹公以一郡之资,鹰扬虎视,风号霆激,而大者夷灭,小者受事,挟天子以令中夏,盛矣。
曹公操作新书以指授诸将,由之则有功,违之则败绩,虽司马懿之才,不能过也。
孙郎残破之日,吴人微绪不绝如线,仲谋招怀抚纳,辑睦士民,披荆榛,驱麋鹿,而定社稷,遂包楚越之地。
魏人尝以百战之师,数十万之众,轻车楼船,水陆相辅,因锐气,鼓馀勇,顺流乘势,东下而压其境,有饮马长渊,蹀血武昌之意。
吴之廷臣色沮气夺,不知策之所从出,思毁基以委质而听命者多矣。
权独知先声之不实,后隙之可投,奋然释众疑,屏群议,挈偏师以授周瑜。
于是乎得隽于赤壁,申威于曹公,吴之基图,遂以磐固。
当是时,通照情势,谋无异言者,公瑾一人而已。
此皆以雄材自奋,创成业以贻子孙者也。
蜀之先主,殆或不然。
曹氏尝与论天下事,扬搉群雄之材,汎言及备,备临食自失,丧其匕箸,气不足以敌曹公矣。
凭宗室之望,据专城之势,数年与诸公周旋,卒无一民之众,尺地之富,流离转徙,无所归宿,其才不足以拟仲谋矣。
至其西趋巴蜀,举梁益之境如俯拾地芥,制诸蛮之命而役其力,与孙曹二公东面而折天下,莫之能圉。
社稷既定,师旅已和,于是北窥关辅,东略荆衡。
虽功用弗成,有并吞神州,混一文轨之气,与曩日窜身寓食之势,不可同年而语矣,又何雄耶!
非时有否泰,智有昏明,用有工拙,势有威约,先愚而后贤,昔怯而今勇也,盖晚得天下之才以为辅耳。
使先主闻孔明而弗举,举而弗用,用而弗诚,将其身之不保,尚何蜀汉之有哉。
观其忘势屈身,披露肝胆,君臣之际,有可言者,虽汤武伊吕之相与,弗是过也。
使天假之年,其成殆未可量耶。
然则魏、吴之臣,不及其君,故操亡而魏微,权没而吴不振。
武侯之才,雄于先主,故备死而蜀自若,亮死而禅不克守。
盖臣主俱贤,明良相辅,则道济四海,格于皇天。
或主德弗竞,克任哲辅,臣用虽微,攀附大人,上下相资,亦克有就。
故曰:不有人焉,其能国乎?
盖人之所存,道之所在;
道得于此,则功业归之。
此三国之所以立也。
唐论 北宋 · 华镇
药而瞑眩,剧于所病者有矣;
人不以瞑眩废药而养疾,知疾不可养,而治疾者必资于药也。
食而致疾,因药以安者有矣;
人不以食或致疾,药能安之,废食而嗜药,知药不可嗜,而养身者必资于食也。
世有戒瞑眩之毒而纵腹心之患,舍粱肉之味而嗜苦口之滋者,天下必共指为倒置之人而笑之。
何则?
愚夫愚妇知其为不可然也。
唐德宗遭泾师之变而惩戒用兵,姑息方镇;
创白志正之失而委兵阍寺,弃远正人,曾无异于畏药而养病,舍食而嗜药者也。
德宗虽中智之主,顾不贤于愚夫愚妇哉?
顾恬然出于此,而不知其非者,何也?
远于身而利害之情晦也。
夫察其近不忽于远,照于显不蔽于晦,利之所在,虽大必睹,害之所倚,虽微必知,惟贤者能之。
此古人之所以殷勤反覆致论于大邑美锦者也。
德宗之智不能与于此,则亦何以振隆祖武,贻裕方来?
故贞元之际,事失其猷,后世虽有英雄武毅如元和之君、武宣之略,终不能刬夷宿弊,收揽权纲,而复兴王业矣。
夫人主操利器以诛锄天下,剪落枝叶,封殖本根,杀不掉之势,奋陵夷之绪,经国之达道也。
建中初,承肃宗豢养之后,王室微弱,纪纲弗振,强藩悍将,犯分陵制,负固违命者,往往而是。
德宗赫然奋怒,命将出师,讨有罪而威弗庭,当矣。
然兴事太剧,要功太速,乏万全之虑,而徼倖一切,至于虚环卫以济师,剥民力以足用,故泾师因之攘臂犯阙。
是岂用兵之过哉,制置之术乖也,不知审料事势,择术而用师,申前志而济成功。
自梁、洋还,惩艾前日之变,终其身以兵为戒,藩臣陆梁,一切不问。
是戒瞑眩之毒而纵腹心之患者也。
人臣忘公徇私,贾贩所职以射利,乏国家之事,贻君亲之忧,诛夷之罪人也。
白志正当德宗经营之日,典司禁旅,受金自封,以市人备军籍。
泾师为变,咸畏匿而不得使,仓卒之际,六军无人,赖宦官窦文场以左右扈从冒犯艰阻,仅免于难。
是岂用士之过哉,选任之术乖也。
不知慎简忠贤,得人而后用,收腹心以本兵柄。
祸难既夷,因谓士不可任举,神策之兵悉委腐夫小人而不疑,是舍粱肉之味而嗜苦口之滋者也,其弊亦甚矣。
昔文皇所以底贞观之平,绍周汉之盛者,善兵农之制也。
制农以永业,而民有常产,不困于上;
制兵以府卫,而君有神武,不陵于下。
故能内修仁政,成风俗之厚;
外昭威棱,折强阋之冲。
其后彍骑立而府卫之法亡,两税修而租庸之制改,格人通士知贞观之盛不可复见,而太宗之烈微矣。
虽然,非唐之所以亡也;
僖、昭之衅,覆李氏之业者,乃在乎方镇割据,宦官擅制而已。
方镇之患肇于大历,宦官之宠启于开元。
代宗承大盗之后,兵革方弭,藩臣罪恶多所含宥,然未有僭窃陵犯如朱滔、田悦者也。
明皇安于无患,轻用爵赏,寺人巷伯袭朱紫而参外庭,然未有握持兵权如窦文场、霍仙鸣者也。
贞元之后,假借方镇,则擅帝制者弗讨;
委信阍寺,则付利器而不疑。
使奸臣贼子轻冒犯律,无所顾忌;
刑馀腐夫窃弄威柄,不可复取。
明君哲辅劳于征讨,莫克骤夷;
庸主愚相指为故常,无剪除之意。
惮强明之资,则构祸不测;
乘昏弱之隙,则肆欲无艺。
由是外陵内夺,至以天子之尊,而威命不行于国门之外;
俯首惕息,受制于家奴,使胡越起于邦圻而羌夷满侧。
此皆德宗之过也。
噫!
智不及于远者大者,昧吉凶祸福之几,投成业于乱亡而不知,真人主之大戒也。
勋劳论 北宋 · 华镇
犬马有帷盖之施,布衣重一饭之德。
物之有功,匹夫之义犹贵终始,况人主资贤能以共功业,安可以忘勋劳之士哉!
非有大故,不可弃也。
故古之人生歆宠荣,死与享祀,纪诸旂常,铭载彝器,不使谗间构纤芥而污蔑之。
是以君子怀德,小人歆宠而思奋。
唐侯君集自陷于叛逆,文皇不忍使对吏而自讯,虽寘于法,不绝其嗣,念其尝有功也。
中世以后,忧患方起,则用英杰以弭乱,中外无警。
憸人间之,则曾不省察,甚者至于徙死。
勋德显著如郭汾阳,犹或不免,况其他欤。
刘巨容曰:「朝家多负人,有危难不爱惜官赏,事平即忘,不如留贼为富贵作地」。
当是时,巨容力能制巢贼之命,特是纵贼,祸及二京,此人主不慎听用而轻待士之过也。
方无事时,去一士固未见其害;
急难之际,人情顾望,悔不可追矣。
盖感义自奋,施而不求其报,惟君子能之。
人主所与共天下之事者,岂能尽得斯人而用之哉?
是不可不慎也。
主帅论 北宋 · 华镇
海内之理,可以力致;
夷狄之心,不可常保。
昔之人以三代禦戎不及上策,谓其犹用兵也;
然舜舞干羽,有苗来格。
至于命九官,敕皋陶,必曰「蛮夷猾夏」。
则是盛德之世,未尝保其无犯,兵武之备,不可暂去。
今北制强胡,西抚羌虏,南怀蛮獠,东接岛夷,要害之地,扼控之会,守郡宰邑之官,非特承宣诏条,抚养吏民而已;
又当经设方略,完畜兵戎,谨关徼之守,禦侵轶之变。
壁垒诚坚,器械诚利,士卒诚训,威信诚著,则远人殊俗闻声震詟,怀德之心固而干纪之意销矣。
士无有弗勇,亦无有弗怯;
兵无有弗锐,亦无有弗钝;
地无有弗险,亦无有弗易;
时无有弗利,亦无有弗否,顾其用之者如何耳。
上下一心,三军同力,则士无弗勇;
士卒鼓勇,则兵无弗锐。
士勇兵锐,以守则固,是地无弗险也;
以战则克,是时无弗利也。
不然,则其效亦异矣。
此四者,谁其制之?
制之者,将也。
乐毅用燕胜强齐,所未灭者二城而已;
骑劫代之,一败涂地。
李牧用赵北逐单于,南支韩魏,东灭襜林,西抗强秦;
颜聚代之,不能自守。
二国之地利未易也,天时未远也,士卒器械皆其旧,一用之以强,一用之以亡。
则是胜负之势,不因天时,不以地利,不在士卒,不自器械,皆主将之所制矣。
今边境之上,诚得乐毅、李牧之徒统帅一方,经略属郡,将羁制二虏,受命下吏,岂徒固边防、禦侵轶而已。
若夫完城池,砺器械,训士卒,储财用,四者之事,皆非边境之先务,朝廷之所宜留意者也。
师守之吏诚得良士,则是四者之事不待朝廷之经制而毕举矣;
苟非其人,虽经制之四事无缺,不足与有功。
昔者吴起守西河,秦人不敢东向而侵魏,不闻魏人有良术也,惟起而已矣。
近世韦皋守剑南,内抚八国,外挫吐蕃,二十馀年无西顾之忧,不闻唐人有长策也,任皋而已矣。
委任责成,古今之效若合一契。
故知边境之务,莫先于选主帅,主帅得而百事修矣。
世卿阍寺论 北宋 · 华镇
甚哉!
世卿之害国,而阍寺之不可使也。
何则?
世胄之才,不必尽美,心志困于富足,筋骨惰于无患,德礼不由而殉物甚笃,思虑不足以周远,忠义不足以自将。
保身承家,犹或有缺,况于秉执钧轴,荷鼎鼐之重而均调天下乎?
因乘祖父之资溢涯量,而窃有威柄,门生故吏遍于海内,周亲缔交,蟠错权要,根干强大,枝叶猥茂,顾天下之事在己,而无所畏忌,缓则盗弄威福,急则起而为变矣。
刑馀腐夫,大质已亏,苟得无顾。
甘言令色,善营视听;
曲谨小谋,时有可喜。
狎侍左右,习而不戒,犹惧为患,况于收攫噬之才,付以事任而参预功业乎?
效一朝之力以自结于上,世主之心甘嗜其饵,国之威灵落其掌股,则殚凶慝以济奸利矣。
故自书传所记,未有世卿擅政,阍寺用权,而无凶国害家者也。
昔东汉世祖,以雄武之略驱策英豪,左威右德,兼尚权数,乘馀泽,投机会,阔视高步,经营大业,披荆棘而平王路,振坠绪以续休命,数年之间,天下靖谧。
于是息偃矛甲,陈列笾豆,刬夷壁垒,阐辟黉序,介胄之士,雍容弦歌,戢威武,畅文德,而平治之功成矣。
显宗明照情伪,至诚自强,慧而服勤,百度具举,振权纲以隆主道,备文物以饰治具,政刑清肃,而礼乐兴矣。
孝章知明察慧,人谓其猛,本宽仁之术,推忠厚以济之,于是政平人和,协气条畅,珍符灵贶,杂然并出,帝王之德楙矣。
若光武之立纲陈纪,维持王业;
明帝之敬慎缘饰,增光先猷;
肃宗之宽仁爱人,宠绥四海,皆足以固结民心,垂芘后世,保元命、贻大业于无疆者也。
然而至于顺帝,轻用国命,世宠梁氏,成逆冀之祸。
孝桓临事鲜谋,任使匪人,起五邪之奸。
凶丑见贤,贱隶乘贵,反易纲纪,窃舞威柄。
淫刑滥罚,横及勋旧,憸巧奸回,是爵是赏,废锢时望,刻剥生齿。
施及灵帝之时,天下不胜其愤,袁董投隙奋臂,而无刘氏矣。
是岂建武、永平之泽未优,而天下忘汉之速哉?
使逆冀无世及之宠,则夷戮之罪不盈;
五邪无诛冀之功,阍寺之宠弗启;
虽有灵、献之主,亦可以蒙旧业,因馀泽,而保无患矣。
呜呼!
汉之乱亡,成于袁董;
袁董之衅,萌于阍寺;
阍寺之宠,由诛冀而启之。
剿高帝之明命,覆世祖之成业,开建安之隙以诱曹氏者,顺之尤也。
世卿阍寺之患,可不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