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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故左承议郎权发遣和州军州事傅公墓志铭 宋 · 孙觌
余政和閒,蒙恩校中秘书,而傅公冲益亦以编修《九域图志》寓直省中,与余为同舍郎,相好也。
当是时,海内无事,天子辑瑞应,兴礼乐,以文太平。
蒐揽天下儒先宿学、一时髦俊知名之士,列于儒官学省,以待任使。
冲益居閒,仪状魁伟,面目严冷,不妄笑言,落落难合。
即之既久,而后稍稍出其所有,于属辞纪事、议论相可否之际,愈出而愈无穷。
其学自六经、太史氏、百家诸子、浮图、黄老之书无所不读,其文自歌诗赋颂、表笺传序、箴铭记志,亦无所不工。
而彊直任气,负所学,未尝以一言徇人,故裴回于小官,益自重,无躁戚。
徽宗皇帝召见,言治道中上意,擢为尚书郎。
行且用矣,而遇疾不起,悲夫!
公没后二十五年,当绍兴十二年,公之子承事郎、知太平州繁昌县事巩,始集公诗文为二十卷,具书抵公之交孙觌,求文识公墓。
余不敢辞,遂次其语为铭。
公讳谅友,冲益其字也,姓傅氏。
其先自光州避广明之乱徙闽中,今为兴化军仙游县人。
曾祖称,不仕;
祖滋,赠朝奉郎;
父楫,朝散郎、充龙图阁待制,仕徽宗为中书舍人,以清明谅直闻天下,累赠少师。
公以绍圣元年举进士,赐出身,主苏州吴县簿。
岁满,升瀛州防禦推官、郑州州学教授。
遭少师丧去位。
卒丧,除辟雍录。
又丁母越国夫人忧。
忧除,为详定九域图志所编修官。
未几,例罢书局,调宿州蕲县令。
蕲故多盗,公严保伍之令,使相推逐,盗不敢发,发辄得,无所漏。
御民一以宽简,听讼如家人,无疾言厉色,县大治,诸公交荐之。
改宣教郎,再除九域编修官,是岁政和四年也。
五年,车驾幸秘书省,迁奉议郎。
六年,除尚书祠部员外郎,俄改膳部。
七年,遇疾请补外,以承议郎知和州,未赴。
八年正月十日卒于京师,年五十二。
呜呼!
崇宁初,钩党之祸作,异时元臣故老之子若孙、门生故吏、昏姻之家,皆被禁锢。
少师既下世,大臣犹以尝任事于建中靖国间,请置籍中,徽宗记其忠,独不听。
公,少师冢子,益务晦藏,不问权贵人所舍,阖户著书,澹然无求,若隐于吏者。
读书一过目,辄领其要。
论古人成败事当否,如出于其时。
文章闲丽,可著乎典册;
诗语精深,可列于歌颂以荐郊庙;
而不自摽饰以求闻于世。
宰相华原郑公深知之,荐其才可用,徽宗亦怅然追怀甘盘之旧,延见问劳甚宠。
于是名实暴耀,贤冠一时。
将遂施行所学,世其家,而公病矣,治命载其柩从少师以葬。
诸孤卜以其年十一月某甲子,葬于常州宜兴县善权山之原,去少师墓若干步。
妻孺人方氏,监察御史蒙之女。
生二子,曰庠,曰巩。
孙男三人。
公素贫,耻言利,既死,橐中无留赀以归。
庠少年有奇操,护公丧,浮汴绝淮,閒关二千里,以遗令归葬。
冢土未乾,而庠得疾又死。
巩尚幼也,其家益贫,老妻幼子,几不能自存。
更十五年,巩始及禄,迎其母以养。
廉直有父风,所涖皆有迹。
公祉所施,庶几在此。
铭曰:
读公之文,蔚若武库。
魁奇玮丽,九鼎十鼓。
听公之诗,隐若大吕。
震越浑锽,歌周颂鲁。
胡不畀之,天子之所?
帝制坦然,常杨燕许。
颂诗穆如,奚斯吉甫。
百千偿一,赍恨入土。
天道茫茫,孰知其故?
吾岂草木,而与俱腐。
遗书烂然,昭映千古。
宋故显谟阁学士左太中大夫汪君墓志铭 宋 · 孙觌
建炎、绍兴閒,大盗据中原,群恶啸亡命相聚为寇,于是环四海为盗区矣。
天子慨然仗一剑出入兵閒,禁暴除残,拯溺吊凶于戎马喋血之馀,以建中兴之烈。
当是时,显谟阁学士、左太中大夫、新安汪公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一时诏令往往多出公手。
凡上所以指授诸将、感厉战士、训饬在位、哀悯元元之意,具载诰命之文。
开示赤心,明白洞达,不出户窥牖,而天威咫尺,坐照万里,学士大夫传诵,以比陆宣公。
居亡几何,权臣树党,除不附己者,公亦抵罪,斥居永州。
积十二年,更四赦,不得还。
閒遇胜日,幅巾葛履,登西山,循钴鉧潭,入愚溪,并湘流,沈文以吊古人,而自肆于山水。
年益高,文益奇,诗益工,笔妙精深,与柳仪曹相望于数百载后,文章格力与之相上下,何其盛也!
公既没,诸孤护丧归葬,且致公治命,属余铭。
余与公游四十年,知公为审,乃序而志之,系以铭。
公讳藻,字彦章,姓汪氏,饶州德兴县人。
曾祖震,太常丞,赠光禄卿;
祖宗颜,尚书都官员外郎,赠中大夫。
考谷,奉议郎,赠少傅;
妣越国夫人、陈国夫人,皆陈氏。
公自童幼已卓越有大志,学举子业既成,得《春秋左氏》、《西汉书》读而好之,锐意欲与之并。
年甫冠,徒步游太学,有司第其文,屡出诸生上。
中崇宁二年进士乙科。
琼林锡宴,酒半,上方赐冰,状元霍公端友属公表谢,授纸笔,立就,如素习,一坐叹惊。
调婺州观察推官。
方待次,除宣州州学教授,丁少傅公忧。
忧除,官制行,授从事郎、荆南府掌书记,不赴,改江南西路提举学事司干当公事。
代还,至京师,会徽宗亲制《君臣庆会阁诗》,群臣和进,喜事者集录为一大卷。
公适见之,拟和一章,属词用韵,句法清新,出众作之右,即日传布,诸公喜称之。
除九域图志所编修官,改宣德郎。
遭陈国夫人之丧,免丧,除秘书校书郎,迁著作佐郎,再迁符宝郎,是岁政和八年也。
故相王黼顷与公为太学同舍生,不相中,比当国,黜公通判宣州。
州将俗吏,公益不乐,上书请宫祠,得提点江州太平观。
寓家晋陵八年,终黼之世不用。
累转朝奉郎。
公博学强记,自六经、百家、太史氏之籍,先儒笺疏、传注之书,兵家、族谱、方言、地志、星经、历法、佛老之众说,与夫万里海外蛮夷异域荒怪之序录,靡不记览。
山阴贺铸方回,知名士也,亦寓晋陵,聚书万馀卷。
公日从之游,多得所未见者。
凡伏腊衣食所须,尽以供笔札而录藏之。
其为词章,明于道德,达于世务,指事析理,引物托谕,驰骋古今,贯穿经传,该备众体,盖数十万言,自成一家。
公在江西,徐俯师川、洪炎、洪刍有能诗声,自负无所屈,一日,师川见公诗于僧壁,唶曰:「此我辈人也」。
率二洪诣舍上谒。
既去,公曰:「骚人墨客,撚须琢句以鸣其不平耳,乌足尚已」。
至是数年,卒以大手笔称天下。
金华劝讲,石室䌷书,典册施之朝廷,乐歌荐之郊庙,鸿文硕学,暴耀一世,人知其名,家有其书。
而诗律高妙,兴寄深远,亦非近世诗人之所能及。
渊圣登极,召为尚书屯田员外郎,旋改礼部,进太常少卿、起居舍人。
今上践祚,转朝请郎。
召试中书舍人,赐三品服。
大驾狩维扬,诏中书后省试潭州进士何烈,烈对策称「臣」,台疏论列非所宜言,公与滕康、卫肤敏三舍人俱罢。
为集英殿修撰、提举江州太平观。
明年,复召为中书舍人,擢给事中、兵部侍郎兼侍讲、直学士院。
公草高丽答诏,上顾辅臣,称公得代言之体。
久之,丽人谢表至,上复称公。
真拜翰林学士,以所御白团扇亲书「紫诰仍兼绾,黄麻似六经」十字以赐,󲦤绅荣之。
累转朝议大夫。
公自登侍从,属时多故,感怀恩遇,凡所建请皆当世要务。
尝论诸大将拥重兵,高位崇秩,子女玉帛,已极富贵之欲,而根据盘互,浸成外重之势。
陈所以待诸将者三事,后十年,卒如公策。
又言:「宣和诸臣交通贵倖,一时误恩,官有至银青光禄大夫者。
台谏极论,方就镌褫,诏墨未乾,而建炎恩宥又当甄复。
盍依祖宗法,至中大夫而止」?
论駮数人,国论以为允。
又言:「太上皇元符以来,至上建炎之元,并无日历,可谓阙典。
古者有国必有史,有史必有官。
汉法:太史公位在丞相上,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
自唐至本朝,亦以宰相监总国之重事,愿留圣心」。
上欣纳。
翌日,辅臣请择所付,上曰:「无以易藻矣」。
寻除龙图阁直学士、知湖州,领日历如故,公蒐揽阙文,参稽众论,远至闽蜀数千里外,近在寓公寄客之家,或具公移,或通私书,旁搜博采,远近毕至。
分设科条,以类诠次,才十二三,移知抚州。
岁馀,罢为提举江州太平观。
会翰林侍读学士范冲疏言:「日历国之大典。
比诏汪藻纂集,更涉岁月,稍见功绪。
书未成而中止,积久散逸,后人益难措手矣。
今方就閒,可降诏令依旧纂集为一书,裨三朝文物著在方册,非小补也」。
于是有旨复命公,许辟官属二员,赐史馆修撰。
餐钱辞不受。
书成,凡八百册,上之。
上遣使赐茶药二银合,进官二等,加中大夫,除显谟阁学士、知徽州。
公前后典六州,先惠爱,重名教,有古循吏之迹。
唐颜鲁公尝为湖州刺史,公建言:「昔章圣皇帝幸亳,次睢阳,亲屈帝尊,临见双庙,旌巡、远异代之忠,以风厉天下。
颜真卿叱叛臣李希烈而死,庙食吴兴,距行殿不能百里,宜蒙褒异,以增忠臣义士之气」。
诏从之,赐号忠烈。
诏下,公大治祠屋,书榜揭之。
郡有籍录朱勔窗户数十种,丹漆之光可鉴,寮吏请为州治楼观之饰,公曰:「吾葺鲁公祠,可用也」。
轮奂一新,州人大说。
徽州学舍敝小,方议改筑,公尝为文记镇江府学之成,州将程迈以白金致馈谢,公报曰:「比葺郡学,费无所从出,而饷金适至,已付诸生。
今拜赐矣」。
又斥公帑之赢续之。
落成,为一方壮观。
转左太中大夫。
十二年,知泉州。
殿前司大校蒐,选禁卒之伉健者,移州具资粮遣送,公曰:「州并海,宿兵数百,所以备非常」。
留不遣,驰奏驿闻。
大校怒,以语侵公,免符下,乃已。
移知宣州。
阅月,改镇江府。
镇江自经建炎之乱,岁输上供米率不如数,转运使按视,计仓粟之在存者尚负数万,尽扃钥而去。
军食不继,官吏忧窘,不知所出,而公适至,命破鐍给之。
诒书使者曰:「官军张颐待哺,米在廪中而不予之食。
群黔饥饿亡聊,虽锢南山犹有隙也。
辄以便宜开发,老守重得罪,不敢辞」。
会言者谗公而罢。
论奏不已,落职永州居住。
更七八年,感风痹,乞致仕,不许,竟卒于永州寓舍,实二十四年六月癸未也。
享年七十六。
积官至左太中大夫,爵新安郡开国侯,食邑一千五百户、实封一百户。
公没后二年,诏复显谟阁学士,官其二子。
公性乐易,不事藩饰,以峙声名。
至居官任职,则矫矫然不轻为然诺者也。
不喜殖财利,荣贵三十年,无屋庐以居;
有田阳羡,亦不足以卒岁。
而嗜书学古,老且病,犹不去手。
大珰梁师成用事,小人朋附,目为隐相。
武人吴可者,师成许以能诗,至出入卧内。
公罢符宝,可过公,致师成意曰:「闻名久矣,幸不鄙过我,禁从可拱而俟也」。
公谢不往。
客曰:「吾曹望隐相之门如在天上,召而不往,何故」?
公曰:「若使我辈与可辈为伍耶」?
守湖日,朝廷和籴米六万馀斛,公视六县民力所堪,镌三之一,而上书自劾。
诏勿问。
居岁馀,户部被旨,降本钱复籴数万斛,岁适大稔,物估相当,如数而办。
例进一官,公曰:「吾尝以减籴待罪,幸蒙恩贷,今岂可复受赏耶」?
三辞,卒不拜。
海船次泉,阇婆国王附送龙脑数百两为公寿,公却之。
或曰:「异国之王,因舶商致方物,修故事,不可却也」。
公饬送公帑,一铢不取。
公于辞受类如此,亦以故,遂多龃龉于世。
始,公在太学,与王黼有纤芥,后黼入相,嫌恨不除,竟坐废斥,而言者指公为黼党,黜居永州,累赦不宥,卒厄于穷裔以死。
虽然,朝愠暮喜,乍贤乍佞,初若一鬨,然曾未转盼,已如潦水之归壑;
而高文大册,垂世传后,与古作者并列于图书之府,圣主亲揽,追录故侯,复还旧物。
得丧相除,孰与公多?
公之文,有《浮溪集》六十卷行于世,《后集》若干卷,《裔夷谋夏录》三卷,《青唐录》三卷,《古今雅俗字》四十四篇。
公尤工大小篆,得李斯、阳冰用笔意。
元配淑人赵氏,今配淑人庄氏,皆前卒,葬于常州宜兴县阳蔡后坞。
二十五年十二月乙酉,诸孤奉公之丧,合葬于二淑人之墓。
子八人:男曰恬,右从事郎;
曰悟,右宣教郎、新差知婺州金华县丞;
曰恪,右承事郎;
曰憺,曰懔,曰憘,并右承务郎;
曰愇,未仕。
女适右迪功郎庄圭。
孙男女十三人:男曰文举、岩举、皋举、伯举、贤举。
女适左奉议郎严康朝、进士庄霆、庄霈,馀尚幼。
新安汪氏之徙鄱阳,盖已久矣。
自曾祖至公,四世皆以儒学中进士第,而公遂以文章大显于时。
德兴田园悉推予其兄,以郊祀恩任其弟之子怡,而公子至今有未仕者。
元丰己未,少傅公为泉之晋江丞,而公生后六十三年,公刺泉,入竟,恍然悲喜,太息曰:「城郭是矣」。
昔陈秀公生于镇江,后建镇江节,筑大第居焉;
泉实公始生之所,山川之灵,钟为人英,古今所传,不可诬也。
铭曰:
赫赫我宋,崇雅右文。
藩饰万物,如岁之春。
治具炳然,监于二代。
儒先酋酋,光明硕大。
伟欤汪公,德配先民!
学窥圣域,文媲皇坟。
芸省雠书,螭坳珥笔。
论经石渠,坐五十席。
代言西掖,视草北扉。
涣发大号,雷动风驰。
持橐剖符,出使入侍。
今之名臣,古之循吏。
风流儒雅,慈惠之师。
六州之氓,途咏而思。
谁私党雠,乃谗乃逐。
投畀荒裔,一斥不复。
斗野之南,光气烛天。
埋藏不没,至宝在焉。
扰扰万生,趋死一轨。
百鍊之英,有化无死。
巍巍昂昂,命世之儒。
流传海内,公有遗书。
铭公于石,石磨可磷。
公名下磨,为万世准。
宋故左中大夫直宝文阁致仕李公墓志铭 宋 · 孙觌
左中大夫、直宝文阁致仕李公讳谟,字茂嘉,实南唐李氏。
国除族散,有徙常州之无锡县者,公其后也。
公少孤,事母孝,贫无以为养,始感愤读书,曰:「惟是足以亢吾宗」。
记诵日千言,下笔语出惊人。
既冠,束书诣乡校,从乐安先生受诗。
时学者数十人,与余为同舍生。
颖异秀发,治经章解句达,文词骤进,不类旧常,一试遂收其科。
仕州县如素习,遇事明辨,未尝读律令,而断治皆应法,尤为当世大人所器重。
徽宗召见,擢部使者。
历事三朝,涖官五十年,刺八路,典四大州,秩上大夫,著籍内阁,遂为一世功名之士。
享年七十二,以绍兴二十三年三月乙未卒于无锡之私第。
诸孤以进士陈玿状公世系、爵里、行治、年寿、卒葬之地,从父党乞余铭,乃序而铭焉。
公以崇宁五年解进士褐,调通州司法参军。
岁满,升文林郎,调江州军事判官。
用举者改宣教郎,知南康军建昌县,未赴,通判信安军。
疏治城堑,创置楼橹,招选禁兵,先期而办。
连进秩,迁承议郎。
代还,除广南东路转运判官。
升陛入对,奏言:「豪民率以田园分寄官荫之家,而贫民下户一亩之宫,数口之聚,皆受役,力不胜则逃去。
告赏之法著于令甲,可诏监司督责州县推行,以纾百姓之急」。
又言:「吏部注守令不计能否,一切以格令从事,而贪鄙无状居其半,偏州下邑穷民无告。
宜诏大臣更治制立法,甄别人品,蒐择材能,黜去贪懦,以惠天下」。
徽宗韪其言,留弗遣,擢太常丞。
唐宰相李绅短小精悍,世号短李,尝隐无锡之惠山,立祠在焉。
公长不满五尺,而精神满腹,或曰:「李茂嘉殆是公垂后身也」。
言者论公年貌未应居礼乐之司,公笑谓客曰:「吾生壬戌,言章尚云乳臭乎」?
差高阳关路安抚都总管司主管机宜文字。
河朔盗起,亡命啸聚,所在千百为群,帅欲闭关以虞变,公曰:「奸民窃发,当饬将士以示讨除,何为遽如许也」?
帅悟,即日授甲于庭,令曰:「具粮糗,视吾旗所向」。
军声大振,群盗奔溃,境内无一迹。
除京东西路提举盐香茶矾事,移河北东路,再徙京东,进直徽猷阁、知平州,改营州,又改河北西路常平。
公以平、营新疆,蒙恩进职,今易地河朔,还所赐告上之,不拜。
除提举措置河北燕山府路籴使公事。
朝廷饷新边,岁籴粟麦亡虑三百万斛,率用度牒、香药钞充籴本,实不持一钱,而州县抑配为民病。
公曰:「度牒关钞,大商贾之轻资也」。
稍下其估售之,而增谷贾以受籴,不使一吏预其间。
未几,粟麦坌至三百万斛,无斗升之负,而民不知劳。
朝廷嘉之,进直秘阁、除两浙路转运副使,以边饷方赖公也,留再任籴使,置司在庆源府。
虏骑大入,守将懦缓不任,诏公就节制府事。
公檄召所属兵民官吏,皆入保而临城。
尉黄諲将部曲彷徉境上,独不至,公得其文书,已署虏中年号,阴遣壮士执杀之以徇。
高邑务官与县人赵文炳有邪谋,文炳踰城数出,公捕系狱,验治有状。
文炳惧罪诛,请以妻子为质,斩捕同恶自赎,公许之。
文炳出,而务官者方会其徒纵酒大醉,文炳就席伺其寐刺杀之,提九级驰还。
一府大震,人人如公坐视其旁矣。
事闻朝廷,除公直徽猷阁、知庆源府,改充河北河东路宣抚使司参谋。
积功次六迁至朝请大夫。
建炎元年,除江南东路转运副使。
覃恩迁朝议大夫。
御营统制官王赤者,驻兵建康,谋为变,以夜纵火为信。
公觇知之,驰告守帅。
弗听。
公饬兵将官,率所部团民伍伏涂巷中,栅其隘。
夜半,天庆观火起,诸军噪而出,所至不得入,遂斧南门而去。
迟明访守帅,则缒城宵遁矣。
已,乃除签书密院、江淮两浙路制置使吕颐浩兼领建康府。
顷,公提举常平,颐浩为河北燕山府路都转运使。
颐浩以经制便宜,起怀、卫二州常平粟输济州仓,以备军饷。
公曰:「济,京东也。
燕山军士张颐待哺,而辇怀、卫之粟繇京东转河北两路,二千里漕之燕山,虽三尺童子知其妄也,必有他图」。
奏罢之。
颐浩固不说也。
会明受改号,官吏读赦皆失色,独颐浩怡然自若。
公曰:「枢省大臣,盍徵天下之兵以除君侧之恶」。
颐浩左右视,接以他语。
公曰:「王室在难,如救头然之急,公岂应踌蹰在众人之后」?
颐浩唯唯。
方议行,而御营参赞军事张浚檄书至,二叛伏诛,颐浩第功进右丞相。
公叹曰:「群凶称乱,全躯保妻子之臣握兵坐视,相顾不发。
幸诸将雠复王渊枭首之祸,而因人成事者遂至宰相」!
颐浩闻之益怒。
秋八月,上幸建康,诏公主钱粮,黄敦书主桥道。
大驾次张桥,山水暴溢,堤齧桥坏,颐浩通劾之,公与敦书皆罢。
丁母永嘉郡夫人忧,卒丧,主管台州崇道观。
绍兴三年,除江南西路转运副使。
入对行殿,奏言:「人主欲知天下利害之实,而九重阻深,吾人疾苦壅于上闻,则匹夫匹妇有不被其泽者。
今者法驾时巡,所过郡国延见父老,特降清问,则守令贪廉,法令废举,民之休戚,事之利害,一见胜百闻矣」。
改两浙路转运副使。
五年,转左中奉大夫、知镇江府。
乘舆幸建康,两驻京口,公每赐对,眷奖甚宠。
进直显谟阁、两浙路转运副使。
方闻命,迁直宝文阁、知临安府。
比入对,上曰:「临安之命,出自朕意」。
公顿首谢曰:「臣与大臣无一日之素,知事陛下而已」。
七年,再知镇江府。
时都督府统制官种潜屯江上,军民不相中,人情惴恐。
公次丹阳,或劝公单骑独进,严兵而后入。
巡尉部千百人执戈以卫,公视而笑曰:「设有急,若辈足恃乎」?
亟去无留,乃合老幼数百指造官。
涓日视事,延见吏民、宾接将佐如平时,一府帖然。
潜见公,至感泣。
公两守镇江,属兵火创残之后,重兵屯聚其中,缮治乘舆巡幸顿舍之所,储偫千官万兵共亿之费,随宜区处,上下赡足,不扰而办。
移牧临安,百姓遮道而泣,公举手谢曰:「不久当复来」。
已而果然。
州民罢市,空巷来逆。
岁大旱,公率寮吏祷长山之白龙池,香火未收,云起池中,一夕雨足,遂稔。
于是宰相当国,官职除授以苞苴丰俭为差,公因退食,语家人曰:「吾跳兵走马燕赵之地,不自意全,归埽坟墓,盍少休矣」。
上书请祠官,提举台州崇道观,时年五十六,竟不复言仕矣。
官左中大夫,职直宝文阁,服三品,爵陇西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
公材高识明,长于治剧;
御吏民,不以小法微文佐喜怒。
以故崎岖兵乱反侧之中,发纾隐诎,锄治彊梗,听公一语而决,无后议者。
庆源被围,虏人檄守将高景云,而口语籍籍,指景云为奸细,众怒欲起。
公驰指景云所,谕其众曰:「朝廷属我节制府事,高公无预也。
檄书具在,未尝开发」。
索火焚之,众遂定。
通判许和卿与添差通判归明马观国不相能,因倡言观国久通虏人为内应,众起围第,欲屠其家。
公面诘和卿曰:「艰危如此,吾曹未知税驾之所,公首为乱阶,行且及矣」。
挥其众使去,曰:「城中动息,吾自知之」。
后公使江东,忽见一人衣紫佩金拜庭下,公惊曰:「吾僚马公耶」?
观国曰:「庆源之团,微公一言,骨已朽矣,愿效一死以报」。
久之,虏中,撤还北客之落南者,观国在遣中。
过公别曰:「衔恩未报,死而有知,尚当结草也」。
涕泣而出。
公曾大父勤,大父度,不仕。
父景芳,以公贵,赠右光禄大夫。
母朱氏,赠永嘉郡夫人。
妻戴氏,封令人,有贤行,宝文公起徒步为闻家,繄令人之助。
四男子:时泽,右宣义郎、新知平江府吴县事;
时习,右文林郎、前江南东路提点刑狱司干办公事;
时俊,右修职郎、扬州泰兴县主簿;
时庸,右从事郎、新江州观察推官。
四女,彭慥、俞民从、戴必先、张采,其婿也。
民从,右文林郎;
采,左朝奉郎。
孙男九人:杞、榛、椆,并登仕郎;
枢、朴、桴、㭿、栱,馀一人未名。
孙女七人。
诸孤以其年十二月壬午,奉公之丧葬县之茗屿乡青山湾,公所自卜也。
公生十四岁而光禄公下世,后十年,起家筮仕,始迎母夫人就养。
自佐信安,参高阳机幕,奉使典州,皆在河朔。
戎马内侵,大盗群起,将母其閒,践艰乘危数矣,若有相之者。
建炎初,将漕江左,始奉安车以还。
考终大耋,哀荣终始。
遇郊祀恩,任两兄之子时哲、时修者。
中外宗姻丧死嫁孤力不任者,皆倚公以办。
公已丐閒,辟舍北地,营一大圃。
面西山,枕长河,穹堂奥宇,曲阑幽榭,疏沼沚,蓺花竹环之,日具酒茗,命客吟啸其中。
延接后辈,不以爵齿自高,与钧礼。
既属疾,曰:「河图七十二数,若呓语者,即所享寿也」。
崇宁中,公妇翁戴君筑大第,壮丽为一州之甲,县人数见梦曰:「李运使宅也」。
翁除地,又获一金鱼,以为子孙之祥,大喜。
翁没,而诸子瓜分,不数年,卒为李氏。
胡马南牧,一大酋,燕人也,集群胡舍公第中,揭箧见公画像而惊号,其徒曰:「李徽猷也」。
皆以手加额,问公安在?
守舍者惧不敢告。
蓐炊而行,秋毫不犯,且大书其壁曰:「此李徽猷宅也」。
以晓后至者。
嗟夫!
始公食贫为布衣,而戴翁以财雄为大姓,自崇宁距建炎盖一世,由幽燕抵全吴仅万里,而公姓氏官称宫室證兆之应如啐啄,无毫氂之谬。
世人乃欲以智力取非其有,岂非惑欤!
铭曰:
治道之行,文武二柄。
孰强弗友,孰弱弗竞?
孰致予武,徙木以令,俯偻循墙,若兵在颈。
孰振予文,执铎以徇?
嘘枯吹生,祈酲愈病。
矫矫李公,德配前修。
治军牧民,如农一丘。
磔其枭狠,以殖善柔。
惠立威振,两取其尤。
百犬吠声,众狙皆怒。
举臂一挥,掉尾而去。
三窟狡兔,两端首鼠。
镌切弗喻,夹以砧斧。
文驯武克,左右具宜。
如牢圈虎,如乳哺儿。
诗书之帅,慈惠之师。
不配其有,孰主张之?
河图告终,乘云跨箕。
呜呼已矣,次有铭诗。
宋故左中奉大夫致仕赠少师陈公神道碑 宋 · 孙觌
陈氏,建安大族。
自秀公以文学政事累践大官于嘉祐、治平之间,神宗御极,进拜右丞相,任重道远,望临一时,世德垂延,陈氏益大。
历五朝百有馀年,公族子弟著仕籍而以材能处显者,前后盖相望也。
公讳豫,字子由,用族父秀公恩任秘书省校书郎,调开封府阳武县尉。
以最升温州永嘉、秦州陇城二县令。
陇城并河,遇连雨暴溢,官寺民庐,水及半扉,公私病之。
公议徙爽垲,上书言状,书下得请,去县里所营高燥地建城市,开井闾,不日而就。
水潦至,人去垫溺,按堵如故,县人为公生立祠。
用举者改宣德郎、知信州铅山县。
丁父中奉公忧,卒丧,知延安府敷政县。
丁母令人葛氏忧,忧除,知应天府柘城县,改同州澄城,转通直郎、签书彰武军节度判官。
覃恩迁奉议郎,转承议郎,经略司干当公事。
秩满,再除提举本路籴买,就迁提举弓箭手。
公精壮果敢,长于断,所涖皆有名迹。
西方用兵,军食最先务之急,官吏并缘为盗,军无宿储,士有饥色。
公闻弊知其故,出金缯下其估而增谷贾以受籴,不使一吏预其閒。
未几,车挽负担,四面而至,刍粟告具,师饱以有功。
公曰:「此一时之利,未足言」。
又建请石堡寨旁近地数千顷,皆沃壤,可据贼冲,筑一垒,严兵塞其道,使人肆耕其中,岁得粟以纾漕挽之费,则百世之利也。
诏从之,筑军,赐号「威德」。
陕右岁籍边民为弓箭手,公蒐选丁壮,联为保伍,人得占田,多寡有差;
至卒长别给一马,身自督教之,久皆精练,为诸路之冠。
当是时,自大将至裨校,筑堡障,捍奸偷,斥境土,受俘获,大者增秩,小者赐金,多公计画,而人不知自公出也。
公善知人,明于任使,尝言御将士当使过,勿拘以文法,然后可使蹈白刃、赴水火而不辞。
杜大中者,豪纵不治绳检,一日抵罪,当下吏。
公惜其材,留不遣,移书属邻帅善遇之。
大中挺身搏贼,勇冠一军,遂为名将。
韩公世忠少年喜斗,数犯法,当伏诛,公顾谓帅曰:「世忠骁悍不畏死,寇至,盍令当前斩捕自赎,而杀壮士乎」?
帅从之。
始隶兵籍,每战先登,枭贵将之首以献,遂知名。
建炎南渡,提孤军戡大憝,手擒二叛,威震夷狄,册封咸安王,时人方之狄武襄云。
公四任关塞仅十年,繇机幕至部使者,累功伐七迁至朝议大夫。
议者恨不得公将兵数万独当一面,而不究于施设,为可惜也。
八宝恩,迁中散大夫。
自言于朝曰:「久任边州且老矣,乞东方一郡自效」。
得守济州。
会岁大旱,飞蝗蔽野,所过草木萧然。
公即日移告,坐斋室。
迟明具冠裳,率宾属徒步出谯门,遍走群祀,伏地顿颡,为百姓请命。
有顷,阴云四合,大澍如注。
却盖不御,徒步而旋。
是日也,螟蝗一流无噍类。
岁大熟,获倍它壤。
徙莱州,不赴;
请祠,得提举舒州灵仙观。
已乃被疾,上书谢事。
政和七年五月甲子,卒于其子通判沂州杌之官舍,享年六十八,积官至中奉大夫,爵嘉兴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
明年三月癸酉,葬润州丹徒县大慈乡之原。
后以子故,累赠少师。
公涖州县,治道尚严,条教已下,人守之如诅盟,不敢犯。
断治自己出,群吏坐曹,行文书而已。
夏秋赋调,束刍为人,执一牌立阃外,刻日书其上,吏不及门,期至而集。
为文劝耕二十解,明白而切于事,传诵至今以为法。
轻财乐施,喜趋人之急,闻有疾痛,欲去之如在己。
始赴柘城,旧令尹遇疾暴卒,贫无以给丧事,公为具棺衾以敛,已而同寮与邑之贤士大夫皆赙。
又为处其费,择送吏与凡行李所须,授其孤以行。
守济之日,道遇衰绖数人罗拜其前,泣曰:「吾父倅临淄,甫就官而得疾死,护丧次封内,贫不能归,闻使君高义,故来」。
公恻然计其费,赆遣而去。
禄赐所得,拊养孤嫠,收恤宗族,有秀公之风。
郊祀恩,以次补诸弟,而不愿仕者,任其子。
分田庐,公不取,推以奉寡姊。
族子师尹游太学不遂,困而归,见公曰:「儒冠竟误人,幸今筋力未衰,尚堪驰马试剑,收一战之勋,毛锥子不足恃也」。
公笑曰:「通塞有命,少安无躁」。
为具装资,勉使卒业,遂收其科,后官至尚书郎。
族妇新寡,有遗腹子曰璹,舅姑怜之,命改适;
而守节自誓,久益困,濒于饥寒矣。
公周其乏绝,又教畜其孤进于学。
学成,试有司,一上中之,迎其母以养,族党感叹以为荣。
璹后以才选荐更任使,将漕帅边,褒显其亲,遂极光宠。
公建州建阳县人。
曾祖晓,祖贽,不仕;
皇考冲,以公贵,赠中奉大夫。
元配令人徐氏,贤良奕之孙,朝散郎师甫之女,赠某国夫人。
今配令人冯氏,赠少保某之女,左通奉大夫、充徽猷阁待制躬厚之妹。
有驯德淑行,为令妻,为寿母。
中奉公孤立一意,委身事国,未尝以家为恤;
有子嗣兴,纂序前闻,享有丕祉,由令人善相其夫而能教子。
享年六十五,封咸宁郡夫人,后公十六年,当绍兴四年十二月己亥弃世。
是月壬寅,合祔于少师之墓,改号瀛国夫人。
四男子,曰杌,曰模,曰桴,曰桷。
四女:武学生翁亶,朝奉郎、知南雄州黄达如,朝奉郎、宗子学博士李弼,朝奉郎朱棫,其婿也。
孙男女若干人。
公在事五十年,不治赀产,既得谢,无以归,通判君奉安舆迎还沂水官下。
疾稍侵,亲客诣卧内省疾,且曰:「公自言有四种生事,安在」?
公指四子曰:「此是已」。
距今绍兴乙亥,四子者:杌,右朝议大夫;
模,右朝散郎;
桴,故右奉议郎;
桷,右朝议大夫、充敷文阁待制。
孙曰岩,右登仕郎;
曰岐,右迪功郎;
曰旵,右承务郎;
曰岄,右承务郎;
曰峄,右迪功郎。
盛矣夫!
呜呼,君子种德蓺善,积之躬,修之家,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后,如探诸囊中;
而敷文公逢辰得路,强仕之秋,已跻法从,追赠公至少师;
母夫人进封大国,子孙蕃衍,簪笏如林,陈氏之兴盖未艾也。
始,秀公葬其母荆国太夫人于润之五州山,遂家焉。
秀公薨,又祔荆国之次。
至是,诸孤奉公之丧还次润,亦卜地于五州,不获。
一夕,梦公刺汝州,拥骑从,张呵引如平生。
黎旦,瀛国与诸郎梦皆合,而不晓所谓。
它日行焦山道中,顾见一穴,水深土厚,曼衍相属,卜者曰吉。
问山中人,皆曰:「侬家主人母所卜寿藏也」。
遂相随造其家。
一媪出见,曰:「老妇异日藏骨于是矣。
忽夜梦,若迎新太守者。
俄顷,一大人衣紫佩金,踞胡床而坐,呼老妇前曰:『此吾所居,非尔所当有也』。
方悸寤,而诸君适至,愿奉此地以献」。
即其日书券予直。
问其名,则汝山也,遂举以葬于是。
诸孤属待制冯公志其葬,而墓隧之碑至今无辞以刻。
敷文公诒书晋陵孙某为之辞,某复曰:「少师德烈靡不闻,敷文鼎贵且太用,宜得当世文章巨公,具著显庸揭诸墓。
某方负罪,屏伏田里,非其人也」。
辞不获命,乃摭志文终始大节著之,而系以铭。
铭曰:
陈世大家,发迹秀公。
于赫少师,又亢其宗。
结发从军,具著婉画。
储偫缺然,公预其责。
千箱梱至,曳踵赪肩。
菽粟如山,露积不垣。
士饱而歌,气作一鼓。
大袒高骧,冯河暴虎。
螟蝗坌起,弥满一圻。
电埽霆驱,甘雨应祈。
左右具宜,文柔武克。
由初讫终,挺身徇国。
老去归欤,驷马安车。
有来治中,拥笏垂鱼。
无地可庐,可耕可殖。
田不踰寸,种之以德。
汝视汝籯,其获几何?
万金之产,孰与予多?
有嘉者子,持橐入侍。
绍开厥家,戎公是似。
宋故左朝议大夫致仕孙公墓志铭 宋 · 孙觌
左朝议大夫致仕孙公讳畋,字无逸,绍兴二十一年八月戊子感疾卒。
诸孤卜以明年三月丙申,奉公之丧,合葬于宜兴县君山乡甑山元配苏氏宜人之墓;
又以公历官行事、年寿卒葬月日为书抵族父某,请所以志其圹者。
孙氏世家金陵,宋兴,王师下江南,公之五世祖讳潭,徙常州之武进县,家焉。
生六子:曰诂,与其子立之,俱以经明高行为一州之望,里人不敢斥其名。
号大、小先生以别之,于公为高祖;
次曰讽,赠尚书职方员外郎,于觌为高祖。
故觌视公为同五世祖兄,乃序而铭焉。
曾祖贯之,封朝奉大夫;
祖昌龄,由御史府出典三州、提点两浙路刑狱、转运副使。
当是时,大夫公尚无恙,父子白首,官号亦同,佩服皆三品,所部十五州,安车往来,贤士大夫咸赋诗纪其事。
父昪,和州含山县尉,以公贵,赠右朝议大夫;
母宜人邵氏。
朝议蚤世,宜人守节自誓。
三男子:曰畸、曰畛与公。
方在童丱中,顾见里巷群儿徵逐游戏,无一人读书受学者,亟提诸幼还宜兴依外氏;
斥卖簪珥,求师教子;
夜治丝枲,坐其旁勉之。
既任戴冠,遣诣庠校从先生长者游。
未几,文艺烨然,秀出一时。
公与畸相继占上第起家;
畛亦贡礼部,而以奉旨甘,营数百指之养,不果卒业,德齿俱尊,名善士。
于是中外宗姻歆慕称叹,以宜人教子为法。
公学尤邃于经,危坐覃思,至不知向人所在。
读《中庸》,至「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则拊案起立,胸中洞然,如咽去鲠。
属文辞,典重不浮,而辩于说理。
政和二年试上舍,第五人中第,授登仕郎、泗州司工曹事。
七年,升文林郎、除郑州州学教授。
宣和四年,用荐者改宣教郎、监太医局熟药所。
坐小法,贬秩一等。
六年,知宣州南陵县丞。
渊圣皇帝即位,迁奉议郎。
今上绍兴元年,以承议郎知临安府钱塘县。
公居官侃侃,然廑身奉职,未尝出一语谄事其上,以求说己。
在泗州,同寮争进取忌,公名第出其右,则訹郡将以閒染公。
公笑曰:「一荐状于我何有」?
纵所为不问。
后将至,察其妄,首荐公。
剧贼张遇兵压南陵境上,吏民惊骚,空县逃去,公与令坐听事,相对终日,贼觇知无所掠,由池阳路而旋。
刘光世奉诏追讨,闻公名,檄主军饟。
贼平,公有力焉。
上移跸钱塘,百役毛起,府尹治次舍,符县鸠材数千章甚急,公请撤湖上废寺十数区,可不劳民而办。
已而千艘浮江而下,尹席益病其隘,檄公与仁和疏漕渠以纳之。
公谓益曰:「治沟洫,备水旱,县令职也,而兵火创残,疲瘵犹未堪事。
今遽兴河役,以称使过客,非急务」。
益惭而止。
户部侍郎胡世将言:「州县不时之须皆非经数,奸吏并缘,人不堪命,可校一岁用缗钱米帛若干,均之两税,而尽罢无名之敛」。
公曰:「两税既增,他日谋利之臣暴敛复起,自我作俑,而民益困矣」。
议遂格。
中贵人诣公请事,公不答。
俄领皇城司,嗾逻卒摘县吏之受赇者以闻,欲并中公。
诏送廷尉,卒不得公毫发罪,犹免所居。
公议藉藉,讼公非罪。
差建康府粮料院;
未赴,改知湖州安吉县。
丁母宜人忧,卒丧,签书镇江军节度判官,就除提举江南东路茶盐事。
前使者岁除奏课,例张空最上之朝,增秩赐金无虚岁,比公上计,吏抱牍请循故事,公惊曰:「使吾罔上侥赏耶?
一毫不敢欺也」。
具以实奏,寮吏惊服。
每行部,延见吏属,治有状,或得于一言,不由绍介,皆被慰荐。
有鬻爵为石埭尉者,屡请贵人书属公荐,公曰:「石埭不惟污吾笔,而同荐之士必以哙伍为耻矣」。
代还,请宫祠。
岁满,上书纳禄,守本官致仕,是岁绍兴十八年也。
积官至左朝请大夫,享年七十二。
公性冲澹,寡言笑,承上接下,心平气和,不见愠喜。
至守一法,持一议,如山岳然,亦不可移夺。
平居察人材鄙贤不肖甚详,而臧否不出诸口。
少孤,事母六十年,心意几微,辄逆得之,菽水欢然,虽五鼎之养不过也。
事寡嫂,拊嫠妹,畜孤甥,恩敬甚备。
廉靖寡欲,岁时问遗,非亲友之馈不受。
尝困窭矣,凡有称贷,不以久近戚疏,必尽偿乃已。
江东代归,某往候,公以杜门高卧为终焉之计。
某曰:「兄以晚遇,方为世用,何遽如许也」?
公曰:「羊叔子勋名,逮今照人耳目」。
且云:「人生不如意事十尝七八,在世谛中固然。
顷令钱塘忤中贵人,几陷大罪,比使江左,石埭劫请,卒不予,又触权要之怒,吾惧及焉,不去何待?
非事高蹇者」。
某太息久之,曰:「非所及也」。
公晚喜读《庄》、《列》、佛书,晨暮不去手。
其视得丧宠辱如此,盖所谓得其所以言者。
八男子:曰仰,右从政郎、太平州司法参军;
曰价,右修职郎、平江府司法参军;
曰价,将仕郎;
曰傃,右迪功郎、楚州盐城县尉;
曰佐,曰伟,曰杰,曰偕。
孙男女十八人:男曰庭玉、庭圭、庭秀、庭扬、庭询、庭玘、庭操、庭诲、庭老。
女适柴,馀尚幼。
公初感风痹疾閒,自饬后事棺衾之属。
顾诸子曰:「非谓汝等不能办也,第恐丧死过厚,不副吾平生简俭之素」。
属纩之际,无一语谬乱。
某少兄一岁,仕亦并时,而学力不足以禦外物,数蹈危机,竟书罪籍。
兄材大而气刚,志得道行,发明利器,岂止一部使者?
而意有所不适,遂投绂以归,高风绝尘,可为世范。
书而刻之,岂特以慰孝子之心?
铭曰:
謇謇孙公,廊庙具兮。
发迹儒科,践祖武兮。
引吭一鸣,鸿鹄举兮。
排云直上,天尺五兮。
酸咸殊嗜,若丹素兮。
适越鬻剃,荐章甫兮。
畏途如漆,不容步兮。
苍茫无形,眩海贾兮。
滔山触天,叠万鼓兮。
屹然中立,独砥柱兮。
驾言归欤,卧环堵兮。
瞻彼西山,颊笏拄兮。
流行坎止,适其所兮。
脱冠不御,挂神虎兮。
笑视金玉,若粪土兮。
家传一经,自鼻祖兮。
蛰蛰诜诜,豹隐雾兮。
旁营万室,识公墓兮。
宋故左朝请大夫李公靖之墓志铭 宋 · 孙觌
元符末,余始著籍乡校,识靖之与其兄宗子学博士相之,为同舍生。
是时方尊王氏三经《字说》之学,学者数百人,手钞口诵,连榻累笥,非王氏之书不读也。
靖之兄弟魁垒豪健有气节,彊记洽闻,不专事举子业。
间出东坡先生诗文为余读之,音节欢亮,耳目醒然,如挽天河覆八溟,一洗先儒笺注虫鱼之陋,而一时诸老先生往往窃笑其迂。
遇休告则出,从所厚善抵掌剧谈,纵酒博弈,歌呼竟日而后已,真天下之奇男子也。
后数年,余与靖之同登进士第,宦游四方不相闻。
又数年,余以御史斥,靖之亦繇平江从事代还,相与握手谈笑,道旧故以为乐。
靖之意象索然,无复故时俊壮迈往之气,而相之亦病矣。
余固怪之,靖之曰:「平江大都会,而朱勔以窭人子为蛇豕,侵暴一方,奴使将佐,与之驱除惟恐后,吾如彼何哉」!
已乃脱巾几上,怒发竦立,椎床大叫,又复怅然以悲。
自是湛浮里中逾二纪,不复有进取意。
尝一佐永嘉郡,以避建炎之乱。
秩满径归,筑室田间,不交人事;
益复饮酒,时有感遇,作诗歌舞以自娱戏,卒不究所施,遂赍志以没。
没于绍兴十二年六月辛巳,年六十九。
诸孤抵父友乞铭识其葬,而以属予。
呜呼!
余从靖之游四十年,见其盛而悲其衰,又哀其死,是不可以无铭也。
靖之,陇西李氏,讳端方,今为常州武进县人;
靖之其字也。
大观三年试上舍,赐出身,主海州沭阳簿。
用举者迁通仕郎;
又以盐最改宣教郎,调平江府司士曹事,抑郁不自得。
岁满,家居。
久之,折资监沂州酒税,不赴,遂致仕。
建炎初,近臣荐其材,召赴行在,除鸿胪寺丞,不拜。
绍兴元年,通判温州。
八年,除知韶州。
寻请宫祠,主管台州崇道观,积官至左朝请大夫。
靖之学博而辩,属文辞清丽有典则,而长于诗;
乐善多爱,尤喜诵它人之工者。
得一言一句,手录藏之,累数十编,而探求犹未已。
见其人,则未始出一语称善。
或问其故,则曰:「吾恶其近于谀也」。
平生故人去为公卿,足不及门,不通馈问,若不可以亲者。
居官洁修自好,顾以所涖皆丞佐,不能独有所为以自表见于世。
至于循道守官,则未尝屈意变节于一人,自谓贲育不能过也。
朱勔用事,负贵骄横,士大夫献谗谀,备使令,以济其恶,靖之如避垢污,不忍开眼视之,以故出仕常欲去而无留心。
惜乎仕不逢时,不得使其身一日立于朝廷之上,故文章不大传于世,行义不博闻于天下,而独为士友所记,可哀也已!
曾祖中立,永州零陵县令;
祖士宗、赠承事郎;
父镇,奉议郎,赠宣奉大夫。
妻余氏、马氏,皆封宜人。
生五子:男曰长裔,右迪功郎、前监潭州南岳庙;
长茂,将仕郎。
女适右从事郎、监临安府龙山税务施培,次适登仕郎吴萃,馀一女在室。
孙男女二人。
长裔、长茂卜以其年九月丙午,葬于武进县怀德南乡朱夏村之原上。
靖之晚喜诵佛书,不囿于因果名相之说,遇住处则据榻卧读之。
客曰:「奉佛当如是乎」?
靖之曰:「祸福竟何在?
通其意而已」。
一日,忽书:「辛酉四月某日,获麟于所居之壁」。
才逾月,遂属疾不起。
嘻,亦病矣!
铭曰:
猗欤靖之,瑚琏之器。
以抵鹊而毁,以腊鼠而弃。
秦柱睨而起,楚门撞而逝。
呜呼已矣,与瓦砾异!
亡叔墓志铭 宋 · 孙觌
君讳稷,字农先,姓孙氏。
聪明博达,有高节大度过人之材。
平居抵掌论天下士,虽将相大人名号闻四海,若未可吾意,益欲奋其能以自表见当世,而屡试于有司辄不售。
建炎初,天子东巡,蒐揽群策,片言投匦,往往起徒步至大官。
君慨然自喜,庶几于一遇,而单游孤立,无党友之助,故卒于无所就以死,悲夫!
将葬,诸孤走泣而图所以诏后世者,乃叙而志之。
孙氏望富春,而世家常州武进县。
讳讽,尚书职方员外郎,君之曾大父也;
讳夷清,君之大父也;
讳志康,登州文学,赠宣教郎,君之父也。
宣教生四子:长曰穆,以儒学起家,典两州,刺一路,卒官朝散郎;
曰棫、曰稹,皆以行义称于乡里,君其季也。
君少长嗜读书,尤邃于《易》,不守先儒传注,而以庄周、列禦寇、浮屠氏之言合于经者佐其说。
推原性命道德之理,幽明之故,鬼神之情状,迎见立解,超骛独出一时,老生宿儒叹誉以为不可及。
文章能传其学,而辩于说理,辞义精确,不为空言。
尝一试太学,遂超其列。
会朝廷更三舍法,而君之亲老矣,三兄相次下世,阖门仅千指,冠昏丧祭、衣食之具皆属君,叹曰:「吾道尽矣」。
遂束书不观而治其家,閒从里长者剧谈纵谑以为笑乐。
性夷旷,洞见肝胆,胸中有所怀,如茹物不下,必尽吐乃已;
面刺人过,尽言不讳。
或从旁窃听,他日记疏以为口实,君盖忘之矣。
疏财乐施,一语之投,捐数十万无所计;
意所不合,一钱不分也。
疾革,后事皆有宿戒,至属纩无谬语,实绍兴四年九月乙卯也。
享年六十有一。
娶强氏,生子十一人:男曰好谦、好大、好修、好遁、好谋。
女适右宣教郎、新知绍兴府会稽县事余衍,左宣教郎、新差权通判无为军刘彭年,左迪功郎、新授太平州芜湖县主簿席畸,右从事郎、新监温州盐仓施增,左迪功郎、新授台州司法参军祝求仁,馀未行。
明年九月甲申,葬于县之西乡郑君庄原上。
某,君之从子也。
儿童时,出所为文辞见君,君喜而称之,先大夫命某师焉。
中閒宦游四方,离合不常,而视诸族子独亲且厚也。
某守临安,触罪迁岭表,君曰:「嘻!
此南柯太守梦也。
一切世閒共一蚁垤,况身履而亲见之耶」?
于是欣然悟笑,遂别。
别三年,蒙恩北归,而君没矣。
铭曰:
魏瓠五石,大弗能容。
不龟手药,一战而封。
孰哲孰愚?
祇系其逢。
铭以著之,閟此新宫。
宋故文林郎梁府君墓志铭 宋 · 孙觌
府君,处州丽水梁氏,讳固,字达夫。
曾大考健,大考纳,皇考佐,三世无爵位。
而皇考以诗书教授乡里,为一时学者所宗。
凡经讲授,文辞烨然,践巍科,登膴仕,多为世显。
故相太师清源郡王何公,则尤显而名世者也。
府君少时,已能传其父学;
束书游四方,闻一善士,徒步千里从之。
尝一试礼部不合,既而悔曰:「吾岂不得已于此,而令达官贵人弄翰墨,以穷其所不知耶」?
遂不复有进取意。
太师有女颖悟过人,读书通训诂,知大义,字画有楷法,太师爱贤之,为择所从,曰里中之贤无逾府君者,遂归之。
太师执政,奏登仕郎,实大观元年也。
授吏部架阁官,俄改惠民局。
久之,去为汝州司法参军。
以最,升从事郎,调陈州节度推官,又以功次迁文林郎、监在京编估局。
方待次,以政和四年三月十八日遇疾不起,年四十九。
夫人嫠居十年,安贫守义,日夜课诸子以学。
太师奏封普安县君,再封令人。
二男子:曰汝嘉,通直郎;
曰汝谐,未仕。
四女子,中奉大夫、直秘阁、知济南府朱琳,朝奉郎、通判潭州木輗,从事郎、常州晋陵县丞宋翰,其婿也;
馀一人在室。
孙男三人。
令人享年五十八,宣和六年八月三日卒于京师。
明年,汝嘉举文林之殡与令人之丧行次常州,卜地于州之南武进县,诹龟视日皆吉,遂以其年十一月十六日合葬于怀德南乡梅庄里之原。
呜呼!
政和中,权贵人擅天下,宠煽一时,族党姻娅相牵联,徼恩倖以进,朱轮华毂,分据要津,而慕膻逐臭,相扳而起者又不可胜数。
府君亦宰相之子婿也,廉靖有奇操,更五官,不出州县筦库,视穷通宠辱接于其前,而不置休戚于心,颓然而已。
通直君积习名教,力学问自立。
既壮,益底厉,以材能自奋于稠人中,公卿大夫皆论以为国器。
然则府君虽不躬荣禄,而传祉于后,克有贤子,将大其家,是故不可以不铭也。
铭曰:
贤者必贵,仁者必寿。
孰擅兹器,不配其有?
天不假龄,又将谁咎!
令龟告祥,羽翼南首。
旁营万家,置此大阜。
君其息焉,以燕厥后。
宋故从事郎涂府君墓志铭 宋 · 孙觌
余闻敷奏以言,明试以功,尧舜尚矣。
然以言取人,虽孔子之圣,而失之于子我。
人心难知,甚于知天,圣人不得已而后以言求之,拔十得五,盖庶几焉,非悠久可待以为不变之法也。
西汉之世,取士非一涂,公卿之贵,或起于刀笔,或起于行伍,或拔于刍牧,或用于夷虏。
其以文章策高第,如晁、董、公孙之流,盖亦几人而已。
故宣、武得人之盛,后世莫及。
建炎之乱,环四海为沸鼎。
当是时,蒐卒乘,治兵赋,增浚城隍,捕逐盗贼,如救焚拯溺之急,而禹行舜趋之状,纷然出于其閒,往往迂阔可笑。
涂君子野精悍有胆略,遇事无剧易,唾手立就,可与共功名;
而卒以他选进,遂绌于世议,而不用以死,为可恨也。
君讳大向,子野其字也,姓涂氏,抚州宜黄县人。
曾祖智,祖翊,父固本,三世为县富姓,至君,始出而求仕。
宣和末,以迪功郎尉筠州高安县。
县令儒缓废事,州所下书,专以属君,应之无留事。
靖康元年冬,诸道分兵勤王,守将檄君诣州,凡军兴所须资粮、扉屦之属,皆倚君以办。
军行,挟一马率所部先驱,人壮其诚。
两遇恩,循右从事郎。
秩满,绍兴五年淮西宣抚使司奏辟准备差遣,辞不赴,十一年八月丁亥,被疾卒于家。
明年,其孤将仕郎驹卜以四月庚寅葬于县之待贤乡龙江原上,又属左奉议郎、国子监主簿王湛状君官寿世次,为书来请,愿有述也。
余绍兴初南迁,过临川境上,少留曹山佛舍。
邑之贤士大夫不余藉辚,不远数百里过余,相劳勉于羁寓留落之中,子野其一也。
子野一日邀余过其家,堂户清深,占林壑之胜。
聚书千馀卷,迎师教其子弟。
而寓公羁客满坐上,击鲜置醴谈燕,日以为常,无厌怠之色。
县大夫时时诣舍次问所疑,里中斗讼不得其平,君一言折衷,人人意满而去。
间召吏有所属,则具衣冠,抱牍趋而至,惟恐后。
所舍一大聚落,百贾所栖,凡市井无赖、屠沽驵侩、兼并之豪,唯唯听命,不敢辄忤。
目指气使,欻然响应,殆古任侠剧孟、季心之俦。
余寓宜黄时,目睹其如此。
方时多虞,盗贼半天下,区区之言已穷于无所用,而材堪治剧如子野,亦卒无所就,悲夫!
君娶张氏,生五子,男即驹也;
女嫁进士邹宗皋,右从事郎、监衢州都税务刘彭老,馀二女在室。
余去宜黄时,驹始九岁,颖异不凡,有成人之风。
后八年,君没。
里长者以书来悼不幸,又称驹喜学问,自立可寄门户者也。
铭曰:
魂与阳浮,超然远游,飙逝莫留。
地载其魄,拂龟端策,卜此玄宅。
龙江之湄,逝者如斯,其孰能追?
龙江之阻,琢石其处,以识君墓。
宋故特进观文殿大学士河南郡开国公致仕赠少师万俟公墓志铭 宋 · 孙觌
绍兴乙亥冬十月,太师秦公桧薨,天子慨然收威柄,为治道之首,屏远壬佞,驿召故老于湖海数千里之外。
于是右丞相万俟公复资政殿学士、提举万寿观、兼侍读,进左通奉大夫,赐札趣还,问赉甚宠。
越明年三月,公自沅湘至,翌日入见,除参知政事。
当是时,天子厉精更化,一时丞辅谏争侍从之臣,皆上亲擢。
公被谗斥,去国十五年,上记其忠,即日驰召。
既见,条五事以献:曰纲纪,曰人材,曰财用,曰军政,曰风俗。
其略以为:「权臣执国命,威福之柄下移,人不知有上。
故相旧弼摈斥殆尽,而谗佞欺负之徒造为险肤,中伤善类,人不自保,道路以目。
贪夫暴吏,窃取无艺。
公私埽地赤立,而大臣姻族之家,粟窖金穴,至不可校。
军政堕坏,士不知劳,将帅豢养于富贵之乐,一旦有缓急,皆不足恃。
士风不竞,避谗畏讥,袭常蹈故,随波湛浮,无致身许国之忠」。
陈义凛然,然皆世务之要。
不旬月,拜左宣奉大夫、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绅相庆:大贤得路,必将尽行其言,副圣主倚注责成之重。
而公病不能朝,以二十七年三月辛卯薨于位,呜呼,命矣!
方公以病告也,上饬中贵人挟太医诊视,亲御翰墨,谕以调护之宜。
尚方名剂,遣骑驰赐,相属于道。
公顿首表谢曰:「臣不幸狗马之疾浸革,自度不能复任陛下政事矣,愿上还印绶,乞骸骨」。
手诏慰谕,还其奏章。
再上,除特进、观文殿大学士致仕。
制甫下,而公薨闻。
天子震悼,辍视朝,赐东园秘器、龙脑、水银以殓,赙金帛六千,赠少师;
官其子孙十二人,又授二子夷中、致中直秘阁。
敕内侍副都知卫茂实典护丧事,赙恤加等,勿拘令式。
诸孤撰日奉公之柩归葬衡州,又诏两浙转运使、江南东路总领司具舟护送,所在官给葬费。
隐卒崇终,恩礼哀荣,可谓盛矣!
公讳卨,字元忠,姓万俟氏。
有讳普者,与其子洛俱为太师、大司马、录尚书事,显于后魏、北齐之际。
其后有籍于开封,不知其始所以徙。
公实开封阳武县人。
曾祖琰,赠太保;
妣卢氏,福国夫人。
祖敏,赠太师;
妣杨氏,卫国夫人;
赵氏,楚国夫人。
父湜,大中大夫致仕,赠太师;
妣李氏,秦国夫人;
侯氏,冀国夫人。
公幼奇颖,有大志,读书属文自刻厉,至忘昼夜寒暑,而语出惊人。
太师异之,曰:「吾有子矣」。
政和二年,试太学上舍,中乙科,调恩州司法参军。
未赴,选授相州州学教授。
代还,授颍昌府儒学教授。
用举者改宣教郎,除太学录。
建炎二年,除枢密院编修官,迁尚书比部员外郎。
时兵交江淮间,群盗蜂出,焚剽州县无宁岁。
公不自克,请宫祠便亲养,得主管亳州明道宫。
丁冀国夫人忧,忧除,除荆湖北路转运判官。
又丁太师忧,免丧,提点荆湖北路刑狱。
秩满造朝,除荆湖南路转运判官。
陛见,擢监察御史,迁右正言、右谏议大夫、御史中丞、兼侍读,是岁绍兴十二年也。
公好善恶恶,出于天性。
时方多故,武夫怙乱,骄蹇不奉法。
澧州名贼伍俊者,杀其酋归,诏授秀州兵马钤辖,迁延不赴,贪暴为闾里患。
公语荆南帅曰:「俊不就官,变生肘腋,不可悔已。
可辟置麾下,徐观其所为,乃可制也」。
帅曰:「诺」。
表其事于朝,改授副总管,俊喜而受命。
未几,谋据城以叛,捕下狱,遂除之。
又言:「诸大将起于行伍,知利不知义,畏死不畏法;
高官大职,子女玉帛,已极其富贵之欲,盍示以逗留之罚、败亡之诛、不用命之戮,使知惧」?
刘光世建请舒、蕲等五州为一司,选置将吏,宿兵其中,为藩篱之卫。
公言:「光世欲以五州为根,将斥旁近地自广,以袭唐季藩镇僭悖之逆」。
岳飞议弃两淮地,专守大江以南。
公言:「飞提重兵十馀万,无横草之劳,但言弃两淮以动朝廷,此不臣之渐」。
夔路漕臣李坰奏劾知万州冯时行跋扈,遂起诏狱,捕系数百人。
公言:「万州一障,块然在荒茅篁竹中,仅比东南一大聚落耳。
时行以职事抗,转运使诬以跋扈,遽兴大狱,连逮不辜,岂宜付外台耳目之寄」?
又言:「柳、韶、泉、普四州官吏鬻狱受赇,执杀平民,纵释有罪,当伏重诛,以谢天下」。
又言:「使相遇郊恩,奏任子孙,盍循旧典?
今边圉未靖,宜复勇爵以厉爪牙之士、蹶张超距之流,而专补文资,非是」。
公在台谏论事如此。
于是上韪其言,皆以为善,而公由此大用矣。
徽宗皇帝梓宫还,诏公为永祐陵攒宫按行使。
竣事还奏,拜中大夫、参知政事。
俄充金国报谢使,上顾公曰:「使事言旋,复有此授,以卿体国,勉为朕行」。
公对曰:「陛下属时艰难,嗣承大统,上皇陵庙之奉,大母东庙之养,圣心焦劳,固非一日。
日者独断,屈己消兵,以交邻国。
天人同符,捷逾响报,送往事居,悉如圣志。
臣误蒙识擢,叨尘二府,躬持书币,将命万里绝域,实预荣焉」。
行次京师,奴隶辈有为人致书访其子者,虏使以为言,公曰:「两朝以玉帛相见,而后敢以私书入境,然父子之情,不过候安不耳」。
发书视之,如公言。
次涿州,又以南官驱檐夫告者,曰:「一行装赍,悉以车载,不复调夫矣」。
公曰:「驱檐夫者,请得主名治之,不调夫,则止于此,以听大国之命」。
语塞,遂已。
使还,提举详定一司敕令。
书成,迁左通奉大夫。
公之复命也,宰相秦桧假金人誉己数十言,属公绐上。
公退而叹曰:「丞相訹我面谩,吾戴天履地,忍为此乎」?
卒不从。
他日议政,意象愠怒,声色赫然,无复同寅共政之意。
一日奏事退,坐殿庐。
中批上旨,辄除官以私所厚者,吏钤纸尾进,公拱手徐曰:「偶不闻圣语」。
却之不视。
桧大怒,自是不交一谈,而言章亦踵至,罢为资政殿学士,除郡。
公入辞,自言曰:「臣无他肠,孤立一意事陛下而已。
天日在上,忠邪自见,庶几异时复望清光,犹有以藉口」。
而上眷公之意未衰也。
天语从容,问劳弥厚,且谕以赐环之命,公曲谢至六七。
桧意公议己,愈怒,章复上,夺职提举江州太平宫。
论奏不已,降授中大夫、归州居住。
公杜门屏处,人莫知其面者。
七年己巳郊赦,量移沅州。
建炎之乱,公避地沅湘间,安抚使用便宜檄公摄州事。
会剧贼曹成拥众数万奄至,城小而恶,太师年九十岁在焉。
太师曰:「沅人视吾为去就,吾去则率而溃矣」。
坚卧不动。
公晨夜庐城上,召土豪,集丁壮,具矢石,聚刍粮,闭壁以老其众。
凡二十七日,成食尽引去。
沅人曰:「生我者,万俟公也」。
及是公来,老壮欢迎,数十里不绝,又将除地筑室馆公。
公笑谢不愿,得官屋数楹居之,不蔽风雨。
又七年,召还,复知政事,遂当国。
公忠信以事上,不敢欺;
平恕以待下,不为诡激之行。
三任内外学官,尊奖贤能,士有片长寸善如在己,汲汲然惟恐不闻于时。
四为监司、郡太守,有惠爱。
讯刑议狱,傅经据古谊,多所平反;
遍历台谏,不营党援,自结主知,遂参大政。
权臣擅朝,朋奸罔上,公独持一心,颠顿困穷,偾而复起。
公独守一道,天子虚己听公,公亦奋然任天下之重以就功名。
而天不假龄,俄以病告,百不一施,赍恨而没,此有志之士识与不识,莫不咨嗟太息,而至于流涕也。
公尝提举实录院,皇太后还御宫寝,纂次回銮事实。
书成,进银青光禄大夫;
又以刊修贡举条法,进金紫光禄大夫,封河南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九百户、食实封一千九百户。
享年七十五。
配侯氏,故承议郎廌之女,封同安郡夫人,先公卒,赠荣国夫人。
五男子:曰夷中,右承奉郎、直秘阁;
曰致中,右承事郎、直秘阁;
曰居中,曰有中,曰粹中。
四女:右修职郎李诩、右儒林郎吴佺其婿也,二人在室。
孙男女九人:男曰侃,曰传,曰倬,曰似,女尚幼。
公姿度夷旷,胸中无疑事。
交朋友,待僚吏,恭谨恂恂,护其短而乐道其善,无贵贱少长贤不肖,皆得其欢心。
至于处决大议,志守端正,果敢明达,亦不苟且而妄随。
权门如市,气焰薰灼,可铄金石,公如砥柱,屹立于回流急洑中,不可移夺,盖古所谓大臣者。
在事五十年,起布衣至守相,进登庙堂,退伏田里,盛衰之变备矣,而奉身清约如一日,无小异。
危坐一室,左右图书,究观古圣贤穷达出处显晦之节,为修身之法,而不知富贵贫贱之可择而取也。
太师素贫,不治生事,至公,益务施贷,所得俸赐分赡族党。
任子恩,先兄弟之子,比公薨,而二子四孙皆未仕,诸孤亦莫言。
十二月己酉,葬公于某县某乡之原。
宣和末,某领国子,尝与公同寮矣。
公柩次毗陵,亟具小舟驰吊。
已而二直阁泣请铭,某辞不敢。
又曰:「先公每得公文,开读三遍,称叹不去手。
先公平生大节,皆可考信,幸公书而刻之,纳诸圹中,地下有知,殆为慰焉」。
某曰:公负王佐之学,出陪兴运,虽刚方难合,屡以谗蹶,而先甲之言,简在上心,十年后,有符节之合。
道远年徂,竟以身徇。
君臣之恩,有始有卒,可以褒劝后世,如古诗书所载。
铭曰:
彼小人儒,甚□诗书。
蜡言枙貌,尧舜之徒。
既适可愿,尽反其故。
刍狗已陈,弃不复顾。
孰如我公,屹若岱嵩?
巍巍昂昂,万物之宗。
自初筮仕,以至谋国。
时止时行,允蹈一德。
公丞御史,督制庶尤。
耘之锄之,以殖善柔。
公长谏垣,三友之益。
造膝陈谟,夜半前席。
炎凉百态,覆却万方。
匪通匪介,徐公之常。
朝四暮三,轻愠易喜。
匪戚匪欣,令尹之仕。
蹇蹇一节,不欺为忠。
践艰履险,谊不营躬。
谁私党雠,一日三褫?
曲突之验,偾而复起。
帝曰归哉,相车崇崇。
如左右手,以讫尔庸。
道远年徂,命也不淑。
殄瘁之哀,百身莫赎。
讣闻震悼,胡不憖遗。
闵有加锡,天子之思。
公则逝矣,易名有谥。
追荣有诰,议行有诔。
又将有史,以诏无穷。
相以铭诗,閟于幽宫。
宋故扬武翊运功臣太师镇南武安宁国军节度使充醴泉观使咸安郡王致仕赠通义郡王韩公墓志铭 宋 · 孙觌
建炎三年冬,金人合诸种数万骑,绝淮溯江,鼓行而南,如践无人之境。
一时将吏望风逃散,窜伏草莽閒,无一人敢婴其锋者。
当是时,太师、镇南武安宁国军节度使、咸安王韩公,以两浙西路制置使提孤军驻扬子之焦山,募海舶百馀艘,具糗粮,治器械,进泊金山下。
连舻相衔为圜阵,东向邀其归路。
植一帜,书姓名表其上。
金人望见,大笑曰:「此吾机上肉耳」。
平旦,拥千舟噪而前。
先是,公命工锻铁相联为长绠,贯一大钩,遍授诸军之伉健彊有力者。
比合战,分蛮舶为两道出其背,每缒一缏,则曳一舟而入。
大酋立万马江上,锐为救,孰视躁扰,莫能进一步。
曾不逾时,掩获数百舟几尽,遂大败,闭壁不敢复出。
已乃并治城西南隅,凿一大渠,亘三千里,欲潜师度建康,而地势高仰,潮不应。
一日,乘南风,纵火千馀筏抗吾师,破巨浪,冒百死趋瓜洲渡。
公曰:「穷寇勿追」。
纵使去,于是录俘囚,束之,沈江中,金帛尽分麾下;
赆遣吾人之被系执者,书妇女州里姓氏,揭诸道,以访其家。
然后献捷行在所。
是后,两淮交兵,伏尸流血,千有馀里,而虏人卒不能饮一马于江者,繄公扬子一战之捷也。
公讳世忠,字良臣,绥德人。
年十八,始隶延安府兵籍。
剽悍过绝人,不用鞭辔,骑生马驹,挽彊驰射,勇冠军中。
家贫无生产业,嗜酒豪纵,不治绳检,间从人贳贷,累券千数。
遇出战,则跃一马先登,捕首虏驰还,得金币偿之,率以为常。
尝从统制官党万战银州,方解鞍顿舍,而贼骑出间道,直捣其营,万狂顾不知所为。
公袒裼持一戈,率其徒战却之。
万兵来援,殿而还。
又尝遥见一酋,金甲朱旗,护兵,意得甚,公驰一骑刺杀之。
后谍知为贵将驸马郎君兀謻者。
大帅张深表其功状上之朝,而宣抚使童贯怒不先己,黜其功不录。
宣和初,妖人方腊起青溪,不旬朝,众数万,破衢、婺、杭、睦、歙五州,江淮大震。
徽宗诏诸将发兵捕诛,时公隶统制官王禀。
行次浙河,别将王渊驻兵在焉。
公扣马而进曰:「公领骑兵,而战非其地,奈何」?
渊矍然问曰:「汝为谁」?
答曰:「韩世忠也」。
渊善其言,移屯据便地。
翌日,纵骑搏贼,公率所部突其旁,贼惊奔,追杀无噍类。
渊喜甚,饮公酒,悉举饮器授之。
会禀卒,遂从渊不去。
方腊授首,例补承节郎。
河朔山东群盗蜂起,大者攻犯城邑,小者延蔓岩谷,多者万计,少者千百为聚。
魏博则有杨天王之流,青、徐、沂、密如高托山等,至不可胜数。
公方从王渊招捕于两河之间,而捉杀制置使梁方平又请公自副,除山东之盗,公皆次第讨平之。
以功,累迁武节大夫。
靖康末,金人围太原,枢密使会诸道兵赴援,而张师正统胜捷一军,号精锐。
尚书李弥大素不知兵,欲诛一二裨佐,立威以彊军政。
会太原不守,师正遁归,弥大斩以徇众。
反侧汹汹,又不时抚定。
一夕溃去,所过焚掠,官军莫能抗。
渊圣皇帝诏公讨捕,公晨夜兼驰至宿迁,单骑扣其营,大言曰:「我辈山西良家子,好勇尚气,岂肯作贼?
此李公缪妄,使若等求活于草閒耳」。
众素伏公勇,相视慨然,投戈免胄,请从公自归。
公杖马箠护之而还。
渊圣召见嘉奖,面赐袍带,正受单州团练使。
今天子以兵马大元帅驻军济州,群臣劝进,公偕诸将陪扈至南京。
上即位,进嘉州防禦使、御营平寇将军。
再幸维扬,又负櫜鞬以从。
建炎二年,统制官苗傅、刘正彦扈隆祐太后驻跸临安府。
明年春,乘舆亦自维扬至。
傅、正彦辄起异图,拥众伏阙,杀枢密大臣,与中军统制吴湛通为囊橐,裒凶聚慝,视君父无如也。
于是观文殿大学士、特进张公浚,以礼部侍郎、御营参赞军事檄召诸将除君侧之恶。
公时以所统军承宣使,自淮阳繇海道来,舟次平江境上,檄书适至,公读之,怒发冲冠,椎床大呼,雪涕誓师,共除凶逆。
人人感厉,争先请行,遂偕丞相张公、故太师张公俊、故少保吕颐浩,合兵倍道而进。
苗傅弟翊伏赤心军伺击于临平山下,公曰:「乳臭儿敢尔耶」!
一战驱之,直抵北关,而傅、正彦已拔栅宵遁矣。
越日,公入见曰:「主辱臣死,臣誓不与之俱生,请缚二凶以快中外之愤」。
上壮其言,酌巨觥劳遣。
公即日就道,至建州浦城追及之。
傅等阵而待,正彦突一骑拒战,其锋剽甚。
公手格正彦,禽之,吏士欢奋,傅亦就缚,卒槛二凶以献如言。
上亲御翰墨,书「忠勇」二大字赐公,制除检校少保,武胜、昭庆军两镇节度使。
四年,金山捷书至,除检校少师,改武威、感德军节度使。
制曰:「屯兵要害,邀击其归,大振军声,杀伤过当。
犬羊震叠,知国有人」。
至今天下诵之。
金人退舍,群盗尚猖獗如故时,范汝为据建州,曹成、马友、李横众数万,转掠湖南北,而刘忠者,冠白毡笠自表,最彊盛。
上面命公副参知政事孟公庾为福建江西荆湖南北路宣抚使。
公次建安,傅城而阵,汝为虽不敢出一甲,而婴城固守,弥月不下。
公周视城堞,一日,伺其怠,梯而上,将士随之,尽夷其党,而建州平。
遂卷甲循江西路入湖南。
公语其下曰:「成等乌合无斗志,非汝为比。
迫之则并力,玩之则生奸,一谕以招抚,一戒以剿除,俾自择已」。
后其徒更相猜贰,倒戈相诛,或畔散,或伏降。
惟白毡笠者,负山阻水,旅拒自如,欲老我师。
公曰:「忠作贼耳,欲何待」?
一夕,部勒诸军,分数道并进,忠大穷,驰小舟跳出。
有顷,徒中持忠首至,湖道亦平。
旋师建康,是岁建炎四年也。
除淮南东路宣抚使。
方宣和末,金人犯京师,议者皆谓:彊胡不量彼己,昧死一来,忽见天子宫阙、苑囿、城池之大,愗愗然莫相知,而五路之师日至,间其疑惧,压以重兵,而与之讲,庶几景德澶渊之盟,足以为德。
无何,劫寨一跌,始有轻视中原之意。
积五六年,举国大入,超邑越都,通行无所累。
南至潭湘,东暨吴粤,皆罹其毒。
诸将按兵坐视莫与校,惟公自负其能,独与虏角,何其壮也!
北方之俗善骑,壮士健马被铁衣数重,上下山阪如飞,矢刃不能伤,故常以骑兵取胜。
公在建康,蒐东南恶少年敢死士为一军,教以击刺战射之法,号「背嵬军」,如古羽林、佽飞、射声、越骑之俦,履锋镝,蹈水火,无不一当百。
于是胡马牧淮楚间,公至天长之大仪,与之遇。
虏酋孛堇挞也拥铁骑奔突而前,背嵬者人持一长柄巨斧,堵而进,上揕其胸,下捎其马足,百遇百克,人马俱毙。
又自出新意,创「剋敌弓」,斗力雄劲,可洞犀象,贯七札,每射铁马,一发应弦而倒,虏大震骇,若有鬼神。
捕获千人长、万人长,铠甲器械甚众。
又转战至高邮,卒擒挞也等,具舟载俘获献之朝。
至是,胡人一再败衄,稍知沮畏,虽时时小入盗边,无复跳梁不制之患矣。
进少师、横海武宁武安军三镇节度使。
公生长兵閒,习知戎事,而天资拳勇,未尝以一毫挫于人;
临机制胜,一出于意造,故能以少击众。
刘豫聚兵泗上,公戍山阳与之对垒,屡战破之。
尝乘胜逐北,踰淮泗并符离,径淮阳之宿迁。
豫亟召北军四面而至,围之数重。
公按甲不动,俄麾其众曰:「视吾马首所乡」。
奋戈一跃,已溃围而出,不遗一镞,按辔而旋。
公曰:「虏易与耳」。
益治兵赴利,进攻淮扬。
虏酋挞里孛堇者,骁勇盖众,独出跳战,不胜而逃。
有马太师,亦号勇将,欲乘两虎相毙之势,奋迅而出,亦重伤败去。
退而太息曰:「名不虚得矣」。
师旋,斩捕首虏过当,封英国公。
会虏主遣完颜乌陵孛堇来聘,请以太上皇梓宫、皇太后銮驾来归,除前事,复故约,上曰:「诚如书,吾能忍诟以从」。
使驲五反,岁行两周,而和戎之议定,两地宴然解兵彻警。
公自山阳造朝,拜枢密使,貂冠赤舄,入侍帷幄,极人臣之道。
阅数月,思避时柄,上书解机务,不许。
章累上,且曰:「臣蒙国厚恩,誓捐躯战场,效一死以报。
今以非材承辅枢极,进陪国论,实怀危溢之惧。
所冀天慈,俾解将相之官,以祠官奉朝请。
日望清光,不胜区区至愿」。
上不能夺,加太傅、镇南武安宁国军节度使,充醴泉观使、咸安郡王,恩礼褒崇,度越前比。
公受命已,杜门谢客,绝口不论兵。
时跨一驴,从二三童奴负几杖,操酒壶,为西湖山水之游,解衣藉草,命酒独酌,兴尽而返。
平时将佐部曲,皆莫见其面。
以二十一年八月四日薨于私第之正寝,享年六十三。
方公被疾,上饬太医驰视,问劳之使相属于道。
疾益侵,始用公请,册拜太师致仕。
讣闻,不视朝,赗赙加等,遣中贵人护丧事,赠通义郡王,官其亲属九人。
呜呼!
靖康、建炎,戎狄内讧,天下多故,公起行间,忠愤感发,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
建阳之役,手擒二叛;
金山之战,酋渠奔命,仅以身免。
然后驱攘群盗,四封之内埽荡无馀。
方是时也,诸宿将便屯江左,公独留戍山阳。
孤垒块然,旁无蚍蜉蚁子之援;
蔽遮江淮,屹然如金城汤池之固。
中兴之烈,公为第一。
主上英武,所以驾驭诸将,虽隆名显号,极其尊荣,而干戈鈇钺,亦未尝有所私贷,故岳飞、范琼辈皆以跋扈赐死。
惟公进而许国,杖一剑戡除大憝,为社稷之臣;
退释兵柄,以功名富贵始终。
官一品,为公师,持三镇戎节,累封大国,进爵称王,赐号「扬武翊运功臣」,食邑一万三千七百户,实封五千九百户。
泽流子孙,书勋竹帛,追配前哲,可谓贤也已!
曾祖则,赠太师□国公;
祖广,赠太师□国公;
考庆,赠太师□国公。
元配秦国夫人梁氏,今配魏国夫人茆氏。
四男子:彦直,左朝请大夫、行光禄寺丞,兼权尚书屯田员外郎;
彦朴,右奉议郎、直显谟阁;
彦质,右奉议郎、直徽猷阁;
彦古,右通直郎、直徽猷阁、充两浙西路安抚司主管机宜文字。
八女:右朝散郎、通判饶州曹沾,左迪功郎、充广安军教授冯用休,左迪功郎、充详定一司敕令所删定官王万修,左迪功郎、新授福州怀安县主簿刘苢,左迪功郎、新授婺州东阳县尉胡南逢,右承事郎、充秘阁修撰张子仁,其婿也;
二人奉道为黄冠。
孙男四人:梃,右宣议郎、直秘阁;
杕,右宣议郎、直秘阁;
格,右承事郎;
栩,右承奉郎。
公御军严而有恩,纪律修明,不以赏罚佐喜怒;
藜羹糗饭与众均,士以故乐为用;
摧锋陷坚,百战不殆,威名凛然,天下想见其风采。
太母行殿归次国门,将相大臣班迎道上,太母坐帷中,顾左右曰:「韩某孰是?
虏中皆知其名」。
既而嘉叹久之。
间遇朝谒,传呼道涂,老幼夹路,倚舂释担,聚观太息。
上所赐诏皆亲札,云章宝墨,奎壁之光粲然,集而录之,为若干卷,锦囊玉轴,子孙世守之,为希代之宝。
公病且革,故时将吏问疾卧内,公曰:「某历事三朝,大小百馀战,冒白刃,中流矢,未尝退衄,瘢疻尚存」。
发衣视之,举体皆是。
「赖天之灵,得全首领卧家箦而没,诸君尚哀其死耶」?
彦直等以其年十月庚午,举公之柩,合祔于平江府吴县胥台乡灵岩山秦国夫人之墓。
于是寺丞过余请铭。
某曰:「太师咸安王,中兴名将,盍奏乞本朝有名位、能文章名公卿大夫功德者为之辞,以诏后世?
余方以罪斥,辞不敢」。
距今七年,韩氏书谒无虚月,请益坚。
会余蒙恩除罪籍,遂不辞,乃即平日所见闻,志其大者,而系以铭。
铭曰:
炎正中否,有来天骄。
牂羊之首,坟犬为妖。
万骑控弦,鼓行而至。
诸将按兵,拱手坐视。
暨暨韩公,山西之雄。
赤心许国,谊不营躬。
群枭噪欢,伏阙称乱。
奋梃一呼,奉头鼠窜。
手格二叛,槛载而归。
磔之东市,封为鲸鲵。
胡马饮江,千艘北渡。
公挺一身,塞其归路。
犬羊胆落,江水为丹。
电埽霆驱,威憺八蛮。
移屯楚甸,坐镇千里。
长城隐然,彊寇气死。
释兵十万,归居庙堂。
玉带金鱼,异姓之王。
麒麟图象,中兴第一。
巍巍堂堂,莫与公匹。
国恩粗报,哿矣归休。
奉身而退,以老菟裘。
大雅君子,明哲是保。
一马二童,担夫争道。
乌乎逝矣,生虽有终。
与宋亡极,惟公之功。
阖阊之西,灵山之麓,有坟岿然,过者必肃。
宋故太子少师巫公墓志铭 宋 · 孙觌
故太子少师巫公讳必,字子固,建康府句容县人也。
曾祖逊,不仕;
祖褶,故太子少保;
父峻,故太子少傅。
公有五子,伋最幼,绍兴中被遇今天子,擢谏官御史,言治道中上意,遂跻法从、本兵柄,以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
始用故事,褒赠祖祢,为东宫师傅,而句容之巫氏始大。
公气质沈毅,有大度,以博学善属文知名里中。
崇宁初,州县学推行三舍法,月有试,公与诸生角一日之长,常出其上,无与抗衡者。
每至岁升,辄不偶。
久之,舍法罢,复科举,一时有司皆新进少年,公叹曰:「吾老矣,尚裹饭待旦,决得失于一夫之目耶」?
尽焚弃所治举子业,益读书,考古今治乱、人之贤不肖、与事之当否得失,著为论,以见其志。
与人交,不以贵贱贫富为戚疏厚薄,亦未尝降志折节以屈于一人。
性嗜酒,客至,随有无治具,尽醉乃已。
群从之豪挟长负气,数使酒侵公,公一语不雠,引满自罚,拱手危坐,使之意消,往往愧谢而去。
喜蓄善药,赴人疾病如不及,多所全活。
见贫窭不能自存者,则怀金夜抵其居,置户下去,不以告。
里人闻人氏请公数千缗为子母相权之法,不问出入。
会朝廷更钱币,改当十为五,已复为三,闻人尽易大钱贮帑中,以折阅告公,笑曰:「孔方兄遂羽化耶」!
众怒,为公不平,公置不校,惟晨夜课诸子于学。
而枢密公方束发受书,颖异秀出,落笔有惊人语,自老儒宿学皆论以为国器。
开府蔡公元度次金陵,阖府诸生拜其门,时枢密公甫十六岁,在稠人中。
见而异之,问,而为公之子也,以字命公曰:「公老于场屋,不得一第;
有子且大贵,可无恨矣」。
公退而谓夫人曰:「吾爱伋甚,它日必亢吾宗。
今蔡公亦云。
通儒大人,所阅多矣,第识之」。
已而果然。
嗟夫!
市人锢百货之利于锥刀之末,一钱气不直,有持梃起而斗者。
公损数百万,若弃涕唾,然横逆之来,自敌以下所不能堪,公视之如虚舟之触,不为之变色。
惟是植德艺善,躬行仁义,以为子孙无穷之赖。
于是枢密公起家为名进士,遍历省台、侍从之选,进服大寮,典司密命,赫奕显融为巨室。
天子推功,追赠三世,以公为宫师;
下其书告第,又副其书焚之墓上。
里父老聚观太息,犹能记公行事如状所云者,可谓盛矣!
公晚学佛,诵其书而有得于死生之说。
病且革,顾谓家人曰:「吾行在日中时」。
已而日亭午,宴然而逝,实宣和二年七月癸丑也。
寿五十六。
以其年十月丁酉,葬于县之望仙乡西阳村之原上。
枢密公既贵,请于朝,建佛刹以荐冥福,诏赐明庆报亲禅院云。
夫人刘氏,淑慎慈祥,相其夫,教其子,遇内外属人皆有仪法。
后公十一年,当建炎四年五月壬寅以疾终,寿七十二,赠普安郡夫人,诸孤以是月己酉合祔于少师之墓。
五子者:长曰俨,以公喜方药,始学医,遂通其术;
曰休,曰僎,曰仅,皆以文行为乡县所推;
季即枢密公也。
三女,皆嫁名族为士妻。
孙男五人:公允、明允、忠允、成允、清允。
明允以太学生连荐礼部,今为右宣教郎、淮南路提刑司干办公事。
孙女五人,尚幼。
余闻王文正公之父种三槐于庭,曰:「吾后世子孙当有为三公者」。
欧阳文忠公之母守四岁之孤,忍穷耐老,以待公之贵。
盖为善必报,如种杞梓,由一寸之萌而剑拔十寻、干霄蔽日者,非一日之故也。
今公道积于厥躬,责报于天,如符节之合。
克生贤子,光辅中兴,名位通显,为世称首。
是故不可以无铭也。
铭曰:
贪夫徇利兮,日孳孳而蝇营。
登垄断以左右望兮,曾一瞬之不停。
哀大氓之溺货兮,牛腹尸而不盈。
繄达人之远抱兮,种德以厚其赢。
弃千金而不顾兮,奚坠甑之足惊?
空四壁其无有兮,独家传于一经。
彼何物之阿堵兮,有吾儿之宁馨。
贮九畹之华滋兮,芝兰蔚其青青。
挺一干之昂霄兮,表独立而无朋。
轮囷万乘之器兮,抗承露之金茎。
署通德而为门兮,陋区区之满籯。
纳兹铭于幽竁兮,尚有老成人之典刑。
宋故右朝奉大夫致仕周公墓志铭 宋 · 孙觌
周氏先世避五季之乱,以力田为生业。
宋兴二叶,有十公者,积德累善,为乡县所推,号里长者。
尝辇一巨碣寘廷中,戒家人曰:「吾后世之兴,有以禄仕起家亢吾宗者,著吾平生终始刻其上」。
此石所以志也。
阅三世,有孙右朝奉大夫讳庭俊,生子曰执羔。
宣和末,徽宗御便殿,策以当世之务,奏篇上,擢为第二,除太学博士。
历践台省,进礼部侍郎、待制敷文阁,典五大州,为方伯,周氏浸大矣。
于是奉大夫之命,徵余文记十公所遗石,表之墓道。
余叹曰:「十公乃与天通耶」?
后二年,当绍兴三十二年,大夫公年八十九,以四月十二日感微疾卒,待制公又属余铭其葬。
公字彦正,信州弋阳县人。
曾祖文坦,即十公也;
祖备;
考知雄,韶州乐昌县主簿。
周氏自十公命儒教子,今六世,皆以通经学古为事。
公少力学自立,尤工词赋。
会乐昌以丧归,伯兄蚤世,方治葬送,一弟又遇疾死。
顾影孑然,家事亦兹出,一门宾祭衣食之奉,王事之输,外姻属人之问,皆自公出,而读书著文犹不辍。
待制生十数岁,属文辞,语出惊人,公喜曰:「吾有子矣」。
遂不复治举子业。
久之,待制策高第,至大官,天子疏恩,命公承事郎。
凡十封,为右朝奉大夫致仕。
待制为郎时,以所迁一官奏换公五品服。
太母庆寿恩,又赐服金紫。
余尝读《仁宗实录》,景祐初,知枢密院李公咨,临江新喻人,其父文捷以咨贵,拜十一官于家,终尚书刑部郎中,书之国史,为天下父子希阔之荣。
今公亦以子贵拜十官,为烈丈夫,与李氏相望百年间。
异日史官又将著之典册,以诏无穷。
呜呼,盛矣哉!
公心平行高,言笑不妄。
接遇少长戚疏,常欲处之于无过之地,间读前人家训可为后法者,大字传写,揭之曰:「此亦书绅之意」。
阅邸报,见士大夫触法抵罪,则喟然动容,为之叹惜。
兄之子出分里中,兼并之豪以倍直质其田,为必得之计,公曰:「吾母应氏青毡故物也,不可靳一费」。
按亲邻条令驰告县,偿其直而赎归之,为钱八十七万云。
喜施贷,凡有丐请,无但已者。
事佛甚谨,读其书三复,曰:「一切世谛,空幻之非实,信如所云也」。
故一乡之评,谓公行事多类十公者。
公清净寡欲,老益精明。
待制守眉山,始闻命,曰:「亲年八十一,岂堪乘剑门蜀栈之险」?
即日上书丐免。
公曰:「汝不闻王尊叱驭耶?
吾虽老,尚堪一行,与汝共载而往」。
岁馀,移镇夔子。
道途所过,二川三峡,一山之阻,一泉之涯靡不游;
而巫山祠、三游洞在高岩穷绝处,蹬道艰滑,车马不能至,公拄一策,褰衣而上,虽少壮者莫能追也。
待制请便郡,守贵池,徙番阳,去乡州数百里。
公安车过家,从常所往来,命卮酒,道旧故,以为笑乐。
名书朝籍,佩服三品,无朝衙夕坐官簿之拘,而日享三牲五鼎二千石之奉。
待制除江西,大帅候吏来迎,牙兵千馀人,旗纛鼓吹,帕首𩊓靴,充满门巷。
公虽卧疾,犹令治酒食劳饷,又发廪粟周其乏。
财三日,公易箦矣。
将吏奔走,给丧事如在官府。
大敛已,罗拜庭下辞去。
里父老聚观太息,以谓五福兼备,始卒哀荣如公,未曾有也。
元配吴氏,忠州文学季文之女;
今配刘氏,亦前卒,并赠宜人。
三男子:长即执羔也,左朝散大夫、充敷文阁待制、知洪州、江南西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兼营田使;
次执绂,先公十年卒;
次执谊。
一女,适进士余亿年。
皆吴出也。
孙男七人:訚、阅、闳、闶、阐、闿、辟。
訚,右教宣郎、监行在榷货务都茶场;
闳,右从事郎、江西路转运司干办公事;
辟,右承奉郎。
孙女七人:右宣教郎、主管台州崇道观陈伟节,右承事郎、监潭州南岳庙张曼容,通仕郎李有邦,进士宣良翰、方如晦、符愬、程绘,其婿也。
曾孙男女九人。
执羔等卜以隆兴元年正月己酉,奉公之柩葬于前田原十公之次,公所自卜也。
于是待制公以书来告曰:「周氏世有阴德,至吾先君不大显于其躬,而以燕厥后。
予小子被遇四朝,持橐备甘泉侍臣之列,人徒见周氏之兴,而不知吾世积累之所自」。
其可无铭?
铭曰:
种木十围,蔽芾其阴。
老干生菌,孙枝出林。
周氏种德,为山九仞。
封之殖之,百年而信。
赫赫大夫,襮顺里方。
续闻成宗,纂绍有光。
燕壸发祥,克生贤子。
名驹堕地,一日千里。
公有爵位,坐阅九迁。
紫绶金章,拜后拜前。
䌽衣奉舆,朱轮华毂。
寿八十九,考终五福。
子孙受祉,庆远弥长。
如川方至,河公望洋。
前田之原,卜此玄宅。
公孤追荣,嗣有褒册。
宋故抚干周府君墓志铭 宋 · 孙觌
绍兴三十二年正月辛丑,会稽周府君以疾卒。
将葬,而余之婿右朝奉郎李滨老方从事在越,诸孤状君行治,属滨老以书来告曰:「周君,会稽嵊县人,沈毅有智略,为县豪长者。
未尝读诗书,而剧谈世事,斟酌可不皆中理;
未尝习律令,而检身律物,处白是非皆应法。
齐家如官府,事无钜细,毕入于规矩;
居乡里,人以缓急扣门,不以存亡为解。
以故王公贵人,州刺史、县大夫皆喜与之游。
而浮沈里闾,卒不为世用以死。
其子汝能者,以文艺有声场屋间,不远千里,欲请公文志其墓」。
余复书许之。
以病久不果,而请益勤,遂次其语为铭。
君讳侁,字正父。
曾大父惟,大父过,父瑜,世以力田殖其家,至君而滋大。
参知政事沈与求奏授承信郎、监婺州永康县酒税,不赴,而独喜命儒以教子。
除治舍馆,捐重币迎宾师,市书数千卷,朝吟夜诵,陶濡醇懿,文采粲然。
一日朋试于有司,子侄三人连名并中,而汝能为举首,汝士遂登进士第。
居亡几,汝能者再试礼部,又中乙科,于是会稽周氏为东州望族。
岁饥,群恶相煽而起,昼行剽,夜依山栅险隘以自固。
君语伯氏曰:「里中恶少年相顾未发,不先事折其萌,则变生肘腋,不可悔矣」。
乃出橐金,发廪粟,招募得数百人,部勒以军法,钲鼓之声震山谷,群偷詟焉。
已而将吏移兵捕诛,君曰:「鼠窃狗盗,为饥所驱耳。
迫之将致死以抗吾军,第陈兵压其垒,传一檄召之,可毋战而降也」。
从之。
而渠率尽出,方议班旋,有利其赀者曰:「馀党未除,盍覆其巢以弭后患」?
君又力争不可,曰:「玉石俱焚矣」。
于是不戮一人而罢。
府帅多君之画,辟除安抚司准备差遣,辞不就。
县濒雨暴涨,水冒田,包民庐,居人栖木上以避。
君具舟筏糗糒往饲之,收载以归,全活不可胜数。
水降,县徵租如令,君诣府白尹曰:「洚水之害,死者已矣,生者散为流丐,钱竟不可得,守令且负殿,奈何」?
尹悟,上之朝,未几免符下,惟水所不至者输之。
君资慷慨,尤知取予。
岁恶,大家闭籴邀善贾,君独发藏粟,下其估;
举子钱者,水潦之后不能偿,折券焚之;
储药石以待病者,给棺轊以敛死而无以葬者,又联数十舟跨两溪间为梁以利涉者。
以故属纩之日,士大夫与内外属人吊哭咸尽哀,而里巷小民皆出涕。
享年六十一。
娶房氏,有淑德驯行。
君疏财好义,振贫穷,供佛僧,建塔庙,崇像设,费以万计,夫人有助焉。
签书枢密院王伦欲荐君,君辞,乃奏请冠帔以赐。
寿六十五,前君两月卒。
四男子:长汝贤,干蛊有父风;
次汝弼,蚤卒;
次即汝能,右迪功郎、明州鄞县主簿;
次汝砺。
二女:适进士盛卞,右迪功郎徐与夔。
孙男女十二人:男之元、之茂、之翰、之望、之邵、之美;
女适左迪功郎、明州慈溪县主簿陈嘉善,馀尚幼。
其孤以明年十月某甲子葬君于县之游谢乡黄沙之原,举房夫人以祔。
诸孤侍两殡,执丧尽礼。
俄产三芝于寝中,色黄而泽,按瑞牒,所谓金芝者,人以为纯孝之感。
铭曰:
剡之水可舟,载德奕世兮与之交流,剡之山可囿,种德百年兮与之竞秀。
水深土厚兮首一丘,虽死不忘兮故曰寿。
宋故邹府君次魏墓志铭 宋 · 孙觌
临川自丞相王文公以鸿儒硕学启迪后学,为大宗师,天下之俗一变,通经学古,尊王贱霸,源源然日入于道德矣。
绍兴初,余以临安尹触罪徙岭表,奏临川道,访公之遗阡,则墓木拱矣。
而流风馀韵,犹存乎弦歌之音,舞雩之咏,彬彬如齐鲁焉。
当是时,郡人邹君次魏者,始从余游,自六经、百氏诸子之书与太史公所记无不读,文词古雅深厚,有典有则;
笑语不妄,进止可识,未尝佚游燕媠,以弃一日,盖先君之泽也。
比余蒙恩北归,积六七年,相望二千里,次魏惠然过余,而学益博,行益高,文益奇,雄深辩丽,亹亹数万言,终不肯出一伎投众人之耳目,以阿世俗之所好。
尝随计一试礼部,率龃龉不合,而骜然不屑,直意慕古作者于千百岁之上,惜乎未见其止而遇疾以没。
年四十二,实绍兴十六年某月某甲子也。
于是次魏之友黄允元状君行事、世次来请曰:「次魏著书探道,师慕贤达,固驰驱一世以就功名,而天不假年,不究于施设,不博见于天下,竟赍恨以死,而身后之名,犹有待而传也。
公宜铭」。
遂叙而铭之。
次魏讳宗谟,姓邹氏,次魏其字也。
曾大父齐,宣义郎。
大父馀,建中靖国间历三院,为侍御史,与邹志完、陈莹中、江民表同时任言职,其言专以销朋比、开公道为急。
崇宁初,新将相用事,得罪贬死。
父陶,字志新,名臣子,洁修介特有奇操,里中伏其高。
次魏娶甘氏,某官某之女。
生四男子,曰升卿、子卿、春卿、夏卿。
二女,适甘以宁、赵良史,皆善士。
孙男一人。
以二十年十二月十七日葬于宜黄县吴城之原。
初,次魏之亡也,志新哭之,过时而悲,余移书勉之曰:「死生夭寿,天也。
公其如天何?
余闻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邹氏以儒名家,父子祖孙种德艺善,阅三世矣,第少忍以待其定也」。
未几,幼子才七八岁,诵其书日千言,出语不凡,一时叹誉号奇童。
噫嘻!
次魏为不亡矣。
铭曰:
矫矫邹公,著节御史。
蓄厚不流,钟此奇伟。
追骖群圣,驰骋百氏。
有德有言,宜寿而贵。
谁主谁谋,半途而税?
有生必死,万物一致。
炊未及熟,俯仰一世。
惟是不朽,遗书满笥。
渥洼之奇,堕地千里。
以为不信,归视其子。
宋故右大中大夫敷文阁待制赠正议大夫蒋公墓志铭 宋 · 孙觌
义兴蒋氏以东汉函亭侯澄为鼻祖,距今千馀年,诸戎乱华,大盗移国,名臣巨室,捐坟墓,弃印绶,老死岩谷,何可胜数?
而后世之兴,往往不知其族之所自出。
惟义兴之蒋,祖孙相望,名迹斑斑然,以宦学世其家,为闻姓。
奕世显融,以至宋兴,尚占数义兴,谱𠙶亭之昭穆,为三十一世祖,今常州宜兴县𠙶亭乡是也。
咸平中,有讳堂者,以进士起家,事仁宗皇帝,为吏部侍郎、枢密直学士,赠太尉。
而犹子太师魏公之奇,又以文学政事称天下,繇开封尹擢翰林学士、知枢密院,尊显三朝。
而蒋氏子孙有名籍于朝者,比比出焉。
公讳璨,字宣卿。
曾祖九皋,赠太傅;
祖滂,江宁县主簿,赠太师;
考之美,奉议郎、通判真州,赠正议大夫。
妣,硕人程氏;
所生母令人李氏。
公生十岁而孤,鞠于世父魏公。
诵习群书,操笔为章句,已卓越不凡,魏公喜而赋诗曰:「渥洼之驹必汗血,青云之干饱霜雪」。
器重盖如此。
奏补假承务郎。
崇宁五年,调将仕郎、婺州兰溪县主簿。
秩满,监泰州海安盐仓,升通仕郎、开封府酸枣县主簿,迁文林郎,改宣义郎、监京东抽税竹木场,转宣教郎编修,迁史局检阅官。
丁令人忧,忧除,除都水监丞,转通直郎、提举江南西路常平,四迁右朝散郎、知抚州。
江西漕计空乏,军士廪食不继,一日聚而噪于转运使之庭,排门闼,击胥吏,出不逊语。
公闻变驰往,麾其众诣常平仓受粟,已乃推首事数辈论杀之。
临川岁荐饥,群盗白昼入市,市人惶扰不知所为,会公谒客与之遇,尽执以归,戮其魁以徇。
戍兵由上饶路趋抚吉,所过侵暴,公为治次舍,具粮糗,严兵惮之。
既至,敛兵以入,受一日之食而去,秋毫不犯。
上书请祠,主管亳州明道宫。
未几召见,擢尚书比部员外郎、知通州,转右朝奉大夫。
通州并海,实鹾商舟楫之聚。
有杜兴帅所领屯淮上,遇敌,奔海陵,谋欲袭通据城,以待招纳之命,官吏惊怖欲逃。
公曰:「此等妄意室中之藏,故昧于一来」。
饬吏卒持酒胾逆之,而尽驱鹾商出境。
兴至,周视四顾,怅然失望,留一夕遂行。
事闻朝廷,就除淮南东西路茶盐,进直秘阁、淮南东路转运判官,又直徽猷阁,升副使。
逾年,直宝文阁、知扬州。
淮海大都会,更建炎戎马蹂践之后,独有孤城,块然在草莽中。
于是增浚城隍,建置府寺,召募吏卒,安集流亡;
立关市,招商贾,治废田,开阡陌,而江之南、湖之北,有操橐耜、携妇子而至者。
除两浙转运副使。
公叹曰:「假我数年,可以尽复其故,而以不卒业为恨」。
累转右中奉大夫、直龙图阁、知临安府。
临安浩穰,典治京师,世家大族恃恩骄横,公稍以法绳之。
改两浙转运副使。
俄徙江西,道出临川,公旧所临也,州人罢市出迎,环立道左,启问使君无恙?
公褰帷劳遣,赋诗纪其事,今刻石存焉。
豫章守帅调军食,出助教补牒率民钱,期至不如律令,一境骚然。
公移书喻止之,贷漕钱以纾其乏。
所过属州,暴骨朽胔,狼籍道路,公视而太息曰:「朝廷有掩骼之令,州县吏无一人推行者」。
乃募道释流,分授钱米,每敛数百躯,则穿一大坎瘗之,用富韩公故事,号丛冢云。
移淮南路兼提点刑狱。
居数月,知镇江府。
当是时,权贵人执爵禄之柄,视苞苴丰俭为低昂,公独无所饷,遂罢归。
请祠得台州崇道观,赐服三品,转右中大夫,凡四任宫祠。
十二年,乃即𠙶亭之西山水胜处,筑室居焉。
閒遇胜日,棁杖葛履,从常所往来者饮酒赋诗,自肆于林壑之閒。
魏公耆儒宿学,所为文章精深典丽,一时士大夫传诵;
而公于群从中,独能传其学,尤工于诗。
清醇雅奥,声比字属,皆中律吕。
凡悲愉欣戚,行歌坐啸,不平有动于心,皆于诗见之。
东坡先生,魏公所善也,故公蓄东坡诗文,自幼壮逮老,连榻累笥,至不能容,乃营一堂储之,号景坡云。
余南迁,过疏山,见公《拟东坡煨芋》诗,刻龛之僧壁,诗律句法良是。
赵令畤家藏东坡遗文,中有公数诗,不能辨也。
权贵人死,诏起公为淮南转运副使。
明年召归,擢户部侍郎,除集贤殿修撰、知平江府,进敷文阁待制、右大中大夫。
公在淮南,奏言:「两淮荐经兵火,公私埽地,滁小州,尤为穷陋,独有上供钱向著板籍中,户部移文督索无虚月,积二十年,终不得一钱,徒费纸札耳」。
有诏蠲之。
又言:「朝廷募人治淮上废田,设有侵冒,变斥卤为桑田,奚不可?
而无赖告讦,官吏追呼,无宁居者。
令丞职在劝耕,实扰之也。
以故良田上腴芜没为污莱,为可惜矣。
今欲令占田者免租税三年,使肆耕其中,人人歆艳,相慕相先,无旷土矣。
而后按所占田简徭薄赋,积谷实边,为公私百世之利,不亦善乎」?
平江大府,大家势人、豪商富贾舟车之会,号难治。
公禁戢奸偷,锄刈强梗,植善柔,抚贫弱,狱市为清。
诸军牧马有厩屋数百区,茨以茅竹,岁一更之,用财与力皆出于民,公请于上,出内帑金佐其费,庀徒赋工,抡巨材,陶瓦覆之,坚壮可支数世。
州人欢呼,相率诣北禅寺作佛事以报上恩。
诸将掠人为兵补军籍,率用大舟往来漕河无人处,道遇强壮少年,束缚钳梏之。
恶少利其赀,通为囊橐囚闭栅中,无脱者。
公密缉,尽得其姓名,穷治株穴,捕寘诸法,遂绝。
水潦大饥,诏发常平粟,公调粟十二万石,计道里远近,视男子妇人老幼强弱,分日异处各有法,无饿者。
已而属县长洲鬻狱,公与诸司皆坐贬,降右中大夫、提举洪州玉隆观。
明年,复右太中大夫,上用公之意未衰也,而公病矣。
以二十九年四月己亥卒,赠右正议大夫。
公仕三朝,出使入侍四十馀年,所涖皆有迹。
守平江时,已过七十,日阅讼牒百馀纸;
延见官属,综理庶务,接对宾客,饯过迎来,虽精练少年不能过也。
自朝廷表疏奏议笺记,部使者书檄之文,与夫朋友族姻寒暄之问,一不以属记室,皆自手出。
客至命酒,即席赋长短句,畀歌者持杯劝侑,巧丽清新,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
府治有唐刺史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遗像,号三贤,废于兵火久矣。
公即故地缮治祠屋,绘三贤像,自书榜揭之,以示邦人尊贤尚德之意。
公从祖太尉公堂、与从父大夫公之翰尝典此州,至是,公以西清法从踵其后,衣冠之盛,󲦤绅叹慕,以为口实。
公善书,得古人用笔意,大者径尺,细者如蝇头,怪奇伟丽,独步一时。
凡今仙宫佛庐、穹堂奥殿、层台崇榭,得公书榜以为壮观,至今尺牍人皆宝藏之。
公除户部时,奏事殿中,上顾见所进疏劄,小字楷法,笔势遒健,不类老者,嘉叹久之。
有诗文三十卷藏于家。
享年七十五。
娶同郡李氏,承事郎畸之女,赠令人。
一男子:志祖,右文林郎、监潭州南岳庙。
一女,适左从事郎李处全,监镇江府户部大军仓门。
孙男五人:蘧、蔺,并登仕郎;
盖、萧、范,该公遗恩而未命。
孙女适进士张操,一尚幼。
公平生无嗜好,冲澹简远,有晋人之风;
家无十金之产,声伎之奉,终日据一几,游戏翰墨,至忘寝食。
读书著文之暇,则写佛经,作禅偈,皆出世间语。
遇人无贵贱少长,恂恂然。
自州县小官、贵为公卿,人不见其小异。
尝治斋室为便坐,榜曰师恂,实信践之。
其在官府,驭吏民如家,待寮吏如宾友,不立崖堑以自矜大,至抵冒宪禁,未尝有所私贷,亦不自为轻重,以故人畏而爱之。
公守临安,坐小法,知、通皆贬秩一等。
是岁当郊,通判应任子而坐贬,公造堂,请独任其咎,遂两已。
遇恩当任志祖,而魏公诸孙独思祖未著仕籍,改奏登仕郎,蒋氏诸老唶曰:「真吾宗之表也」。
公尝过县之永丰乡碧云寺,顾见一地冈阜深秀,曰:「此佳城也」。
卜之吉,乃自营冢墓,手种松柏环之,从旁筑屋十数楹,舍守冢者,名曰「西归」。
后五年公没。
志祖以三十年三月某甲子奉公柩以葬,举李氏令人以祔。
铭曰:
蒋侯开号,自𠙶亭始。
奕世蝉连,祖孙代起。
或仕或已,维桑敬止。
千载相望,不去其里。
于赫太尉,发迹初仕。
历宋二叶,持橐入侍。
魏公继出,文武兼备。
硕大光明,噌吰卓玮。
繄公挺生,前人是似。
屈首受书,不俟愤悱。
落笔千言,四座惊靡。
于时魏公,孰视而喜。
喜而赋诗,吾道东矣。
一干昂霄,可拱而俟。
剖符一州,曰古循吏。
发粟振饥,如哺其子。
按节十城,曰古肤使。
布宣上恩,泽及枯胔。
阁省之华,殿庐之秘。
父祖百年,三贵并峙。
公材经纶,犹未尽试。
天不憖遗,俛仰一世。
君山之阳,碧云之址。
曰此佳城,山蟠水委。
公所自卜,顺以卒齿。
有铭昭之,以配信史。
宋故左朝请大夫直秘阁致仕张公墓志铭 宋 · 孙觌
晋陵张氏,有赠太傅讳彦直者,生七子,多知名,其学以父兄为师,共传一经,不杂他术,故学问渊源、议论根柢、文章关揵、笔墨畦径无间然,如出一手。
自崇宁癸未至大观己丑六七年间,相踵四人擢名第。
当是时,太傅与越国夫人尚无恙,岁时伏腊,翁媪坐堂上,诸子环侍,袍笏盈前,进卮酒为寿。
州刺史荣之,取冯瀛王所赋常山窦氏「丹桂五枝,灵椿一树」之句表其闾,曰椿桂坊。
其后四人者,曰宰,卒官左奉议郎;
曰宿,左中大夫,历秘书少监、吏部侍郎、敷文阁待制;
曰宇,四入尚书为郎,典大州,刺一路,以左朝请大夫、直秘阁致仕;
曰守,建炎、绍兴间被遇今天子,繇签枢参大政,终资政殿大学士、左金紫光禄大夫。
于是张氏一门,为江左衣冠之冠。
惟直阁公字泰定,居四人中独寿。
寿七十八,以绍兴二十八年十月癸卯感疾,终于椿桂私第之正寝。
将葬,公季弟右朝奉郎实状公世次、爵里、始卒,为书属余铭。
余与公同生于辛酉,尝为国学同舍,又同年登进士第;
比余投閒归宿田里,公亦倦游而归,聚散离合五十年间,相得欢然如一日,而公奄忽下世,宜有铭以纾余哀。
乃次其语为志,而系之以辞。
张氏先世本合淝人,七世祖训,仕吴为太傅,与杨行密俱起淮南,号三十六英雄,太傅其一也。
太傅有赐田在常,子孙多徙家焉,故今为晋陵人。
至宋兴,张氏比比以儒学显,而二卿最贵,筑两第,相望屹然,里中人号东西卿是也。
至是,公伯仲又以辞艺崛起诸生,或践台省,或登侍从,或持国柄为丞辅,舄奕蝉联,尊宠一时。
而七兄弟之子著仕籍者,又十数人,而张氏益大。
曾祖处仁,故太常博士,赠太子太保;
祖杲,故郊社斋郎,赠少傅;
考即赠太傅公也。
大观初,公以太学内舍生试上舍,中其科;
三年,释褐为真州司理参军。
代还,以最升从政郎、开封府陈留县丞。
未赴,丁太傅公忧。
忧除,调信州上饶县丞,就差太平州州学教授。
会朝廷更州县学三舍法,复科举旧制,例罢为楚州淮阴县丞。
宣和七年,用举者十人,改宣教郎。
又遭越国夫人王氏之丧。
免丧,授福建路茶马司干办公事,俄改本路提刑司,又改充检法,已而复还本司干办公事,转左奉议郎。
绍兴二年,秩满再任。
时闽盗范汝为据建州叛,诏遣参知政事孟公庾为宣抚使,督诸将捕诛,辟公福建江西荆湖南北路宣抚使司干办公事。
建盗平,第功进左承议郎。
三年,转左朝奉郎。
大资公帅福,就差福建路安抚使司书写机宜文字。
四年,除将作监丞。
五年,转左朝散郎,迁驾部员外郎。
大资公复知政事,公请避,出守抚州。
不拜,除提举两浙东路茶盐公事。
岁课增羡,法应迁,公曰:「此吾职也,不敢干赏」。
七年,遇明堂恩,赐五品服。
召为司勋员外郎,俄改祠部郎,再迁吏部郎中。
岁馀,请补外,除直秘阁、福建路转运副使,移知湖州,是岁绍兴十四年也。
公属时艰难,久仕州县,民之休戚,事之利害,常欲有所兴除,而以非职不得行其意。
其在驾部,一日请对,奏言:「朝廷降本钱和籴,而贪吏倚法乾没为奸,有户输粟数百斛而不得一钱之直者,是借寇兵纵之使为盗也」。
又言:「比岁县令所至贪暴,人不堪命。
祖宗之法,官吏抵赃罪并坐举者,今法令明具,宜诏有司申严监司、郡守缪举之罚,以戢贪赃」。
又言:「国家承平日久,将不知兵,士不知战,一旦遇敌,奔散为盗,靖康覆辙,可以为鉴。
今宜复武举以蒐选将帅,驭众之材,设勇爵以招募奇材剑客骁勇绝伦之士」。
其领闽漕,以使事入见,又言:「天宁万寿寺改报恩广孝,为徽宗皇帝追福之地,而广孝犯太宗皇帝谥号,宜诏礼官改避」。
今更「光孝」云。
又言:「吏部官冗甚矣,非足国裕民之道,必欲有所变更,杜侥倖,清流品,课功罪,考殿最,在上与执政者所为,非三铨之所能独任也」。
又言:「县令虽卑,最近民,百里之内,讼牒数百日至前,执笔孰视不能下,则入吏手矣。
可诏吏部应县令先注曾任丞、簿者,人材能否,虽有定分,彼尝佐县,校之懵然不知事者,则有间矣」。
上每嘉纳。
其在吴兴,治道清净,不事声章,整齐大体,阔略细故,不治苞苴奉贵权,不饰厨传称使客,奉法循理,期于不扰,至今以爱利为人所思。
久之,谓家人曰:「仕至二千石,亦可以已乎」。
上书请宫祠,得主管台州崇道观。
筑一堂于舍西偏,榜曰「宜休」,以见吾志。
至是,又三请宫祠,四转至左朝请大夫,皆以年劳告老。
二十七年,守本官致仕。
公大度长者,慈恕乐易,不立崖堑,与人交,初持一心,不以贵贱少长,侃侃然,恐不得当其意。
虽奴隶,亦不以辞气加焉。
胸中甄别人品如泾渭,而臧否不出诸口。
出入中外数十年,适去傥来,宠辱得丧,所阅多矣,而不见喜怒。
非意之干,猝然加之,如虚舟之触,未尝辄色,盖其气博积厚,不可澄挠,虽古佛之徒分灯遣魔,立雪求道,莫能过也。
文章温丽古雅如其为人,不务琢雕为奇,以眩世俗耳目,而奏议之文,叙事详实,皆世务之要,故多见施行。
尝曰:「吾未尝与人争而立于争地,不去,惧有后悔」。
故在朝则请外,治郡则丐閒,凡更二十官而无丝发过差挂吏议。
呜呼!
可谓纯明笃厚之君子也。
公配宜人同县吕氏,有贤行,治家教子,不以累其夫,皆嶷嶷自立,遂丰其家。
公归矣,宜人选饰妾御,调护食饮,所以娱侍公者,惟其意之适。
宾至,即宜休治具击鲜置醴,吹竹弹丝,酣醉歌呼,竟日而罢。
里长老称颂太息,以谓宜人宾敬其夫,当著之文,为世范。
公喜振人之急,有孤女未嫁、死而无以葬敛者,宜人先意损金币赒之,无秋毫计惜。
以绍兴二十七年十月壬寅遇疾不起,寿六十七。
明年三月壬申,葬于武进县怀德南乡后暑原上。
甫及祥祭,公亦逝矣。
十一月甲申,诸孤奉公之柩,合祔于宜人之墓。
墓距太傅公里所,公所自营也。
置屋十数楹,以舍守冢者,号「休休庵」。
莳松柏,疏池沟,治墙垣,植藩篱,不侈不陋,裁处具当。
公夫妇岁一再过,策杖按行,瞻顾徘徊,退而命酒相对,薄暮而返,率以为常。
木已拱矣,公于是息焉。
公没后,诸孤类次公平生所著诗文、奏议、歌词三十馀卷藏于家。
生五男子:大成,右从政郎、新监淮东总领所户部大军库;
友成,右迪功郎、监泰州海安买纳盐场、兼本镇烟火公事;
士成,右迪功郎、新严州桐陵县主簿;
求成,右从事郎、新监临安府排岸兼修船场公事;
时成,该公致仕恩而未命。
一女,适右宣教郎、新知湖州乌程县事鲁可封。
孙男女十人:男掀、扩、排、掖、𢬵、拟,女尚幼。
公本六子,第四子自成者出继公通判兄寅,为主后,今任右从事郎、新监婺州都税院云。
铭曰:
在昔张氏,相韩五世。
留侯挺生,嬴秦之季。
蹶楚安刘,傅王相帝。
孝宣中兴,富平代起。
七叶蝉联,旷不绝史。
嘉正仕唐,祖孙父子。
号三相家,鸣珂之里。
历宋二百,益大而昌。
东西二卿,门戟煌煌。
繄公伯仲,高辞擅场。
射策君门,一发如望。
番番二老,既寿而康。
行扶坐侍,手笏腰章。
扶疏绕屋,椿老桂芳。
一时盛事,门表巍昂。
有如我公,白眉之良。
盛德容貌,如圭如璋。
内阁耆儒,中台望郎。
意有不适,去如宿桑。
归佚吾老,宜休之堂。
有酒如渑,客至举觞。
倒冠落佩,以醉为乡。
师心而行,与道翱翔。
孰云逝者,有化非亡。
乘云跨箕,至于帝旁。
后暑之原,公岂其藏。
宋故左朝议大夫直显谟阁致仕汪公墓志铭 宋 · 孙觌
左朝议大夫、直显谟阁致仕汪公,以绍兴二十七年二月六日感疾终于四明私第之正寝。
将葬,公之子右宣教郎大雅,以太学博士史浩状公世系、爵里、卒葬年月日授余请铭。
余曰:「显谟公行治劳烈称天下,今子释其殡,犯大暑,绝重江,走千里,属于不腆之辞,以图永久,岂敢以既老为解」?
乃序而铭之。
公讳思温,字汝直,明州鄞县人。
曾祖顺,祖元吉,不仕;
父洙,明州助教,以《春秋》之学知名,用公贵,赠正奉大夫。
公幼读父书,有声场屋间。
会朝廷更舍法,改授他经。
政和二年,以太学上舍中乙科,授将仕郎、河南府登封县尉,就除雄州州学教授。
秩满,调衢州西安县尉。
宣和二年,改承奉郎、知越州馀姚县,监河南草场。
五转至朝奉郎,郓王、肃王、景王府赞读。
上即位,恩迁朝散郎、提举江南西路茶盐公事;
除屯田员外郎,俄改仓部。
绍兴元年,又改吏部,再迁朝奉大夫。
三年,知衢州。
时有谏议大夫被召过郡,或请公致丰饷,公曰:「谏官御史当如部使者之礼,不敢过也」。
既有绪言,谓公薄己,公曰:「谏大夫辞受,天下所瞻,而子敖以我为简乎」?
岁馀,严、睦盗起,公聚兵境上,塞其隘,秋毫不犯。
盗平,而谏议公适在枢省,劾公玩寇,降秩二等罢归。
未几,御史中丞辛炳道三衢,得公冤状,疏辩其诬,诏复故官。
再除吏部,转朝散大夫,进司农少卿。
吴兴择守,有言公三衢治状者,除直徽猷阁、知湖州。
六年,召归太府为少卿、权知临安府,迁左朝请大夫、直显谟阁、两浙路计度转运副使。
八年,复还太府。
公在吏部,不为权贵人下,出守三衢,至是复用事,坐尝抗己,罢公为直显谟阁、主管台州崇道观、江州太平兴国宫,凡五任十八年,终权贵人之世不用,遂老于家。
公器资精悍,居官任事,以智为乐;
兴功利,饬蛊坏,所涖皆有迹。
雄地被边,俗武悍,异时官师鄙夷其人,倚席不讲。
公曰:「鸮音尚可革,况吾人乎」?
日课月试,躬自劝督之,而秀出之民,彬彬稍见焉。
馀姚大邑,赋役不均,为民患,公一不以属吏,召诸豪入县庭下,案版籍差次甲乙,推选一人之应令者,曰:「甲岁满,乙代甲如律令」。
乙捧檄而出,无异言。
他日,州将语公曰:「诸县诉徭役者无虚日,馀姚独无有,何故」?
公曰:「不使一吏预其间,县无讼矣」。
县濒海,旧有堤六十里除水患,岁久圮坏,民之垫于海者,呻吟相属也。
公举众力复之。
堤成,而七乡并海之田、桑麻粳稌之饶尽复其故。
又有湖号烛溪,疏通二斗门,视水涨落而闭纵之,灌东西五乡田数百顷。
岁旱,东乡厌水矣,而西斗门地高仰,率尝不应。
请改筑如东斗门以溉旱,而东乡擅其利,积十数年讼不决。
公一日行县至其处,曰:「一湖如许大,使民求水而不得乎」?
为之计工赋材,撤而大之。
两门相望,五乡之田一等受水,而讼息。
乃即治所为楼,于门上敛敕书藏其中,高明硕大,为一方壮观。
又斥馀材筑一亭于大门外,凡诏令当颁行者揭之亭中,使知避就,榜曰「承宣」云。
吏部案牒,南渡之后,水火焚漂,埽地尽矣,一时予夺,吏操其柄,贫无资者,皆不得调。
公至,群诉于庭。
公延之坐,听其说,应文书有一验者,悉令补授,皆无者,为奏立保任之法。
不旬月而庭无留事,吏不能得人一钱。
有飞语闻,公诣都堂抗言辩数,不为诎,用事者益不说。
公请郡得衢。
久之,诠法复坏,会用事者去国,再除吏部。
选人改授京秩,而举将有他故报罢去,留落蹭蹬,或至穷老。
公始建请荐员溢格者,本部以收使不尽之数移文所举官别行改奏,诏从之。
公每得一二,录纪姓名,纳佩囊中,遇有举将坐累,或物故而不得升改者,公出囊中所储,使自择图之,至今多所成就。
公在三衢,有妇人送讼其子,公械送狱,徐召其母,以微言感之而察其情,母悔谢请贷。
翌日虑囚,公曰:「汝母诉汝当抵罪,又欲贳汝」。
破械纵遣,为母子如初。
有姑昵婢谗而虐其妇,妇求去,而姑譊譊喧诉不已,公曰:「汝为人姑,信谗而出其妇,妇去则汝子弃妻,汝孙失母,奚为自破其家也」?
笞其婢逐之,戒妇曰:「害汝者去矣,善事其姑」。
姑亦感悔,跽谢而出。
邦人闻之太息,曰:「使君真古循吏也」。
祁王至自蜀,吏入白:「亲王诣州,州将当避正堂须其至」。
公曰:「即乘舆至,何以待之」?
治供帐如大宾客之仪。
王入据馆,公率僚吏进谒,退而语人曰:「帝王之胄,自与常人殊,而举措不类,何也」?
复有帝姬舍郡邸,群奴怙贵劫请州县,执辱官吏,一郡骚然。
公曰:「是亦一祁王也」。
不为动。
已而皆败如公言。
会稽渡钱塘,舟人冒利捆载而行,半渡弭楫邀取钱物;
而暴风猝至,举舟尽溺死,操舟者皆善泅,独亡恙。
公曰:「不戮此辈,则杀人未艾也」。
悉捕系狱,论杀之。
更造大舰十数,每一舰受若干人,制号如其数,以五采别异之,置吏监总,渡者给号登舟;
即过数,而号与舟不类者,皆不受。
舟人给直有定估,除十之一备补苴之费。
抵今二十年无一舟之覆。
浙江,天下之至险,以龙山、外沙两闸纳东南之舟,而龙山之闸废久矣。
大驾驻钱塘,九州四海万里之外,千艘百舵交错其中,十倍于旧,一遇启闸,奋棹争前,进有击斗伤败之忧,退虞潮波覆溺之害。
公于是鸠工徒,疏龙山河,修复旧闸,启闭出纳如外沙之制,一时舟楫皆便之。
湖人喜私酿,暴吏乘之,发卒围捕,囊空甑倒,不遗一簪。
公至,下令而予之期,过期不改,而后以文法从事,人感公诚,皆徙业无犯者。
吴兴地污下,故有沟以走潦水,而并沟之居岁久填淤,或置屋其上,遇甚雨则水及半扉,公按寻遗迹,撤屋除地,复还故道,水患遂除。
公尤通练财计,属时多故,暴敛急征,人不堪命,公宰一县,守一州,使一路,不以一毫取于民。
按视经数,设为科条,凡粟帛酒茗征输之入,为图揭之坐右,杜并缘乾没之奸,罢不急无名之费,赀聚沛然,上下赡足。
尝因奏事,论天下之财,所以开阖敛散之术,上善其言,命公条具,付有司立法。
公曰:「臣所言,即陛下法也,但当择吏推行尔」。
故入为太府、司农,出为转运使,皆号称职。
公之材见于世用盖如此。
而屡困于谗忌,不得大位以佐天子,故止于效一官,任一职,无大勋名,为可惜也。
二十七年,上书致仕,积官至左朝议大夫,职直显谟阁,佩服三品,爵文安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
享年八十一。
公事亲诚孝,居丧毁瘠甚。
既葬,有双芝产墓上,冢舍成,遂以名之。
公弟思齐,建炎初,上录潜藩之旧,擢吏部郎。
公持节使江右,命甫下,吏部得疾不可治,公具棺衾于兵火创残之中,如礼而办。
护丧下汴绝淮,沿江仅次毗陵,而嘉禾叛兵奄至,公仓皇负柩舍一佛寺。
寺僧惊逃出矣,公独置一榻卧丧侧,群盗过门,睥睨不入。
乱定登舟,而大盗据钱塘,乃枉道趋华亭,僦舶舟为航海之计。
黎明欲解,而逆风大浪不可进,舟师恐而言:「丧舟涉海,徵祥已见,盍权厝而行」?
公具冠笏、焚香,大言曰:「某弟思齐遇疾而没,自南京持旅榇归葬,间关盗贼,跋涉水陆数千里而后得至此。
舟人以惊触神祇为辞,将使亡弟遗骨弃之异县,永无还理。
鬼神有知,监余手足急难之故,加惠存没,赐以便风,归祔先垄」。
香火未收,风回浪息,舟师以手加额,挂席而东。
日亭午,已次会稽之曹娥埭矣。
既还,治葬送,拊孤嫠,择士嫁遣二女,又奏乞随龙恩任其婿。
一子未胜衣而夭,公以第三子大有者为主后,今为右迪功郎、监潭州南岳庙。
公尝营一堂,号「友恭」,与吏部相戒,为蚤退閒居对床听雨之约。
堂成,而吏部逝矣。
公因之不改,饬诸子曰:「汝等识之,行吾志」。
公配恭人王氏,前卒,公命择地于正奉之次。
既得卜,又从旁筑一茔,迁祔吏部,曰:「死而有知,父母兄弟相从于地下,奚羡有生之乐」?
诸孤以明年十一月甲申,举公之柩合祔于县之桃源乡西㠗王恭人之墓。
三男:长即大雅也,知绍兴府诸暨县丞;
大猷,左宣教郎、知平江府昆山县事;
大定,登仕郎。
七女:适右朝请郎楼璩,左朝奉大夫、太府少卿陈膏,右从事郎向子遇,右迪功郎洪筏,馀未行。
孙男六人:行中,右迪功郎、通判海门县主簿;
积中、得中、端中、精中、敏中。
孙女三人:长许嫁进士姜棫,馀尚幼。
曾孙男掞。
公慷慨特达,勇于为义,视人急难如在己。
太学同舍生将论升而抵规罚,公叹曰:「选补之法,跻攀分寸如曳九牛,一跌则坠重渊,不复出矣。
请代君任此咎」。
时参知政事王绹为学官,闻而义之,事遂已。
已而同舍生以上舍赐第,后为显人。
四明士俗喜事而乐施,一时寓公寄客困乏不能自存、死而无以敛葬者,公为首倡,士大夫应之翕然,故四方游士皆以公为归。
绍兴初,余被谗斥徙象郡,舟次三衢,顿郊寺,治遵陆之装,公閒遣别乘移具存省,而果茗药饵肴醴之饷亡虚日,盖过旬而后去。
有旨:所过州发卒护送。
公择五人之谨厚者,戒曰:「归日,视某官书有无为殿最」。
于是五人者在道途代负荷,备使令,如使君坐视其旁。
行次临川,授书而返。
呜呼!
余方抵重谴,旅游万里,日怀内沟下石之虞,公亦以抗直忤宰相出守,已又触谏大夫之怒,而独于放臣逐客哀穷悼屈,矜护纤悉,尚蒙赐于数百里之外。
距今二十七年,得公行事,论次为书,少纾怀惠不报之责;
而老去废学,辞不逮心,惧不克称。
铭曰:
士生于时,有遇不遇。
伪凤楚说,真龙叶惧。
踊贵屦贱,惟时之遭。
堇啄豨苓,而伯其曹。
眩于创见,越犬吠雪。
败于既厌,吴牛喘月。
矫矫汪公,绝类离伦。
名满四海,行配古人。
独立介然,不茹不吐。
众醉独醒,人弃我取。
高明之家,万首俯趋。
蚊蚋过前,视之无如。
孰蹈坎井,挤之下石。
山鞠穷呼,号之而出。
金坚玉洁,不可磷缁。
廉贪立懦,百世之师。
权臣擅朝,用国威福。
乃谗乃忌,一斥不复。
短褐练巾,匹马二童。
儒先哲艾,闾里之宗。
寿八十一,有化无死。
铭以著之,亘千万祀。
宋故左朝请大夫直秘阁林公墓志铭 宋 · 孙觌
左朝请大夫、直秘阁林公讳大声,字欲仲,以绍兴三十一年三月二十二日被疾卒。
当是时,公之子沆,右宣教郎、知常州晋陵县,有治迹。
晋陵,余所居里也,葬有日,沆以左奉议郎、临安府府学教授叶仪凤状公族出、名氏、官寿、行治与卒葬之终始,为书驰一介,请余文刻之,以铭诸幽。
公,福州侯官县林氏。
曾祖仲通,祖文祜。
考璋,承仕郎致仕,累赠右中大夫;
母令人莫氏。
公束发受书,英妙秀发,为词章,已不类少作。
贡于乡,升于太学,选于礼部,皆中有司之法,遂收其科。
政和二年,赐上舍出身,授池州东流县尉,未赴,改荆南府府学教授。
丁令人忧,忧除,除睦州州学教授。
方腊聚众数万起为乱,破严、睦,陷钱塘,东南大震。
诏遣将捕诛。
行次京口,公驰扣军门曰:「乌合之众,易与耳,可亟进无留。
彼见大将旗鼓,以为从天而下也」。
腊授首如公言。
奏改承事郎、知婺州武义县。
丁中大夫忧,卒丧,调温州永嘉县丞。
公精练明达,通知人情世务之要。
在武义时,故参知政事孙叔诣以右文殿修撰为守将,顾谓公曰:「诸县狱讼不得其平,诉于州者日数十牒,武义独无,有使吾属令长皆如公,可以闭阁坐啸矣」。
公库岁醢黄雀,故供馈问为故事,诸邑网捕以数万计。
公曰:「食肉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
不急之务,劳人害物,此何为也」。
独不遣。
在永嘉摄行平阳令,断治皆自己出,日旰,县庭阒然无行迹。
于是州将又以瑞安、乐清二县累岁不决之讼属公。
吏抱牍至,累数榻,公一览辄得其要,摘治顽狡之无法者,发纾冤愤之无告者,讼缿一空。
会建昌军新去乱,朝廷议择守,户部尚书章谊以公名闻,除知建昌军事。
公至,招集流亡,振饬蛊坏,举军欣赖,忘其寇戎之故。
益有能名,擢尚书度支员外郎,总领湖广、京西、江西诸路钱粮。
召还,迁本曹郎中,进太府少卿,总领淮南东路军马钱粮,就除直秘阁、淮南路转运副使。
未行,改江东。
俄徙江西路提点刑狱。
公治财知取予,视先后缓急为出内之吝。
在户部,稽考诸军库,积赢钱数十万;
在总领,按尺籍核军实,杜吏谩,复得赢钱数十万。
于时权贵人擅事,纳四方之赂,鬻卖官爵,门如市矣,一时向慕,奔走争先,黄金白璧、明珠大贝、象犀锦绮奇怪之物,车击毂,舟衔尾,相属于水陆之道,连昼夜不绝。
或谓公:「所涖缗钱有羡,盍致其馀,无为独醒也」。
公曰:「吾起诸生,擢名第,岁月推迁,遂跻省寺,又欲以货取耶」?
竟无所献。
会有告公部内叶圭作诗语涉讥谤者,坐是贬一秩罢归。
公清静寡欲,平生无嗜好,居閒九年,筑一第去坟墓里所,晨香夜灯,虽大寒暑不废。
间遇生日,凡俚俗所尚,馔汤饼、进卮酒为寿皆不讲,第燕坐一堂,追感劬劳,终老如一日。
与人交有终始,意所不好,视公卿之贵无如也。
故人江端友,靖康初起布衣,登显仕,公摄平阳,适寓县境雁荡山中,无妻无子,随僧蔬自给。
一日过公曰:「端友茕独一身,老且病,以后事累公矣」。
已而讣至,公匍匐驰救,具棺衾,治冢茔,葬敛而还。
权贵人死,诏起公知镇江府。
谓公且召用,又坐小法去,是岁绍兴二十六年也。
主管江州太平宫,累官左朝请大夫,享年八十三。
娶黄氏,封宜人。
诸孤卜以明年三月某甲子葬于县文溪之宝积山。
子男三人:长即沆也;
次洞,前卒;
次淳,右从政郎、新广西南路经略安抚司准备差遣。
孙男八人:棠、楶、榕、杞、模、楷、宲、枢。
棠、杞并将仕郎。
孙女三人:长适将仕郎柯荣,馀尚幼。
曾孙男女四人。
公葬后若干日,宜人黄氏亦以寿终,遂举以祔。
铭曰:
世所趋兮独背而驰,人所弃兮又说以随。
鬻珍剃于越兮鼓瑟而求齐,今之相者□兮举肥。
表独立兮汗漫与期,我铭其藏兮以永厥世。
宋故邹府君志新墓志铭 宋 · 孙觌
临川有隐君子邹志新,绍兴二十三年八月丙戌感疾卒。
诸孤卜地于崇仁县青云乡之河源,以二十六年三月庚申举君之柩以葬。
前期,具书走介,属父友识其墓。
余绍兴初被谗逐,当诣象州,次临川,而盗掠行人于高安、新淦之閒,少留宜黄宝积院。
当是时,投荒万里,留落异县,独游穷处,舍者争席。
志新不鄙余,一见倾盖如旧。
宜黄山水胜绝名江右,余日从诸公上下岩谷,饮酒歌呼以为笑乐。
志新居閒,侃侃然不动声色,危坐竟日,不见颓堕之容,若不可亲疏者。
已而去临川,踰桂岭趋象;
旋蒙恩贷,归宿田里。
志新千里命驾,访问生死,握手道旧故,过旬而返。
问遗之书,积二十年,累数百纸,久要如一日。
呜呼,逝矣!
诸孤谓不朽之记,宜见于余文,乃叙而铭之。
志新讳陶,姓邹氏,宜黄县人,志新其字也。
曾祖务本,不仕;
祖齐,宣义郎致仕;
父馀,承议郎、守侍御史。
侍御当建中靖国时,历三院御史,以抗直敢言称天下。
蔡京当国,斥守南安军,遇疾以没。
侍御素贫,不治生产,既没,无田庐以归。
志新廉介有父风,昼躬耕,夜读书,虽邻里莫见其面。
始余见之,寒暄粗接,似不能言者。
即之既久,论说古今,剧谈世事,所以设施先后缓急之方甚可听,而韬湮自晦,不愿人知,人亦无知者。
以耕以养,遂丰其家。
清净寡欲,恭俭好礼,布衣疏食,不改于旧。
鬻书数千卷,迎师教子,挥金发粟无所计惜。
春秋二税,先期输之,无一吏扣门。
州刺史县大夫皆曰:「邹君盖处士之贤者」。
多尊异之。
享年六十九。
妻吴氏,有贤操,通议大夫思之女。
生七男子:曰宗谟,以文学知名,尝一试礼部,不幸蚤世;
曰宗嘉,承节郎、监潮州潮阳县盐税;
曰宗说,曰宗皋,曰宗定,曰宗钊,曰宗谔,皆以学行世其家。
宗皋亦前卒。
七女子:涂中胜、许世纬、侯崿、李佩弦、郑顗、伍诰、饶行周,其婿也。
孙男十三人:升卿、子卿、巨卿、春卿、仲卿、颜卿、夏卿、益卿、鸿卿、端卿、君卿、慈卿、斌卿。
孙女八人。
曾孙男女五人。
余自岭表还,过临川,念志新尝振余于羁寓困绝之中,枉道二百里过其家,志新出陈莹中、邹志完、江民表往还书帖数函示余。
三公者,与侍御同时言事得罪者也。
书词大抵悼侍御之亡,而喜志新为之后。
又有会稽杨炜,尝移书镌诮乡人之辅政亡状者。
后十五年,炜令黄岩,锄治凶恶无所贷。
怨家得其书,益以诋时相之语,录本讼于朝。
时相大怒,逮系廷尉狱,论为城旦,投之海坞,选吏部送。
徒步千馀里,卧临川客邸中,不能兴。
志新适见之,舁致其家,置酒具饭,出白金以赆,炜惊谢感泣而去。
志新性不容常人,而遇放臣逐客独厚如此,宜其穷至于老死而不遇也。
铭曰:
呜呼志新,韫椟之珍。
高节迈伦,孤标绝尘。
不缁不磷,以贵爱其身,而裕其后人。
视此振振,以考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