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旧书杂论三 其九 李听不与东宫马 北宋 · 晁补之
李听为羽林将军,有名马,穆宗在东宫,令近侍讽听献之。听以职总亲军,不敢从。及即位之始,幽、冀不庭,太原与二镇接境,方议易帅,上曰:「李听在羽林,不与朕马,是必可任」。授河东节度使,代裴度。
右《李听附传第八十三》。听领亲军,不敢私与东宫马,是也。穆宗不以为恨,即位,择帅而首及之,此在人主亦难能矣。然穆宗无知人之明,听无专阃之才,徒取一节,轻付重任,驯致魏博之败,亦可深戒。
其十 裴澥不欲三司使俱往
卢南史贬信州员外司马,得厅吏一人,月俸纸笔钱一千文。南史以官闲冗,放吏纳钱。刺史姚骥劾以为赃,又劾南史买铅烧黄丹。德宗遣监察御史郑楚相、刑部员外郎裴澥、大理评事陈正仪充三司使,同往按鞫。澥独留奏:「天宝、大历以来,未尝降三司使至江南,今忽录此小事,非惟损耗州县,亦恐远处闻之,各怀忧惧」。德宗忻然曰:「卿言是矣,行首一人行可也」。
右《卢南史附传第八十七》。传称德宗不务大体,以察为明,若此者非一事。然裴澥以一言悟之,至忻然以改。然则人臣患不能谏,不当患不从。以德宗能然,则贤于德宗者皆可以语上矣。
其十一 代宗赦田承嗣
田承嗣攻卫州,杀刺史薛雄,迫中使孙知古巡磁、相,讽其大将割耳剺面,请承嗣为帅。诏:「宜贬永州刺史,仍许一幼男从行。如不时就职,则所在加讨,按兵法处分」。诏下,承嗣惧,而麾下大将携贰,苍黄失图,奉表请罪,乞束身归朝。代宗重劳师旅,特恩诏允,悉复旧官,仍诏不须入觐。李灵曜叛,承嗣率众赴之,为马燧、李忠臣击败之,诏复诛之。复上章请罪,又赦之。
右《田承嗣传第九十一》。藩镇席父兄之业,兵彊将附,国家势未能讨,因而抚之,此无如之何者也。承嗣初以安史逆党不诛,而夤缘有魏,非素能拊循魏人,得其死力者也。擅杀刺史,迫中使,其罪已暴,一旦诏命远贬,将卒不附,狼狈请命,惟恐莫获,此几上肉也,胡为赦之?借曰「重劳师旅」,不加戮剪,迁之远州,亦使巢窟不就。遽还旧镇,仍复官爵,且止毋入觐,此何为者也?承嗣既知朝廷无能为,自此彊僭益炽而悦又鸷悍难驭,卒为河北患,垂四十年。呜呼,惜哉!
其十二 高郢面折怀光
李怀光节制邠宁,奏高郢为从事。怀光叛,郢言西迎大驾为忠。其子琟候郢,郢谕以逆顺。又与吕鸣岳、张延英谋间道上表,事泄,二将立死。怀光乃大集将吏,白刃盈庭,引郢诘之,挺然抗词,观者泪下,怀光惭沮而止。
右《高郢传第九十七》。怀光不畏天子,至杀郢,何足道哉!郢初劝迎驾,与谕琟逆顺,尚或可容,至上表事泄,菹醢必矣。而郢面折怀光,勇过三军,退不自疑,竟免于祸。自昔以忠义犯难而死者甚众,非勇而死之为难,勇而能詟不义,以不蹈其祸之为难也。方其陈兵盛气,将立屠之,而郢挺然不屈,意诚理直,凶犷为柔。《易》曰:「履虎尾,不咥人,亨」。高郢以之。
其十三 德宗定子弟姑妹礼制
德宗仁孝,动循法度,虽子弟姑妹之亲,无所假借。建中初,诏亲王子弟带开府朝秩者,出就本班。又以郡县主出降,与舅姑抗礼,诏曰:「自家刑国,有愧古人」。乃定制:皇姬下嫁,舅姑坐,妇执笄,降,拜。
右《德宗诸王传第一百》。《新书》称德宗猜忌刻薄,以其行事考之,盖确论也。而此言仁孝,动循法度,溢美甚矣。然人亦各有所长。德宗始即位,不无意于政事,故泽州奏庆云,诏曰:「以时和为嘉祥」。邕州奏金坑,诏曰:「以不贪为宝」。至于定子弟姑妹礼制,及给钱买田业,减笼花至三万,皆恭俭自内始者。推是意也,虽文景之迹何异?然文景称恭俭,而德宗名刻薄。为治不可以无诚心。「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惟无诚心故也。外为甚美之名,而内践苛忍之实,则虽有政事之美,亦掩而不彰。故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其十四 范希朝不受贿献
振武有党项、室韦,交居川阜,凌犯为盗。番落之俗,有长帅至,必效奇驼名马,虽廉者,犹曰当从俗,以致其欢。希朝一无所受。积十四年,皆保塞而不为横。
右《范希朝传第一百一》。待远人,当从其俗,谓弗扰之也。禦夷狄者不壹而足,绥制有方,岂必通贿献而后得其欢哉?不然,贪吏以藉其口,非敌情也。
其十五 德宗叱段平仲
德宗春秋高,多自听断。事或不理,中外畏上严察,无敢言者。段平仲尝谓人曰:「平仲一得召见,必当大有开悟(云云。)」。与陈归当奉使,近御座,粗陈本事。上察平仲意有所畜,以归在侧不言,因兼留归问之,声色甚厉。平仲错愕,都不能言,因误称名。上怒,叱出之,坐废七年,然亦因此名显。
右《段平仲传第一百三》。顺旨得喜,逆意近祸。人臣谁不愿顺而得喜也?至或甘犯危机,不顾后患,冀幸万一,开悟主听,其不为己谋而为国事,明矣。孟子曰:「訑訑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訑訑不好善耳,未至于以威怒凌暴之也,而人固已远去千里。如德宗之事,平仲未开一词,安知其意所在?而盛气固闭,忿如待雠,《传》所谓「殴藉嫉咄,则奴隶之至者」,德宗是已。虽然,君子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厉己也,其平仲之谓乎!
其十六 李鄘辞相
李鄘为淮南节度使。先是,吐突承璀监淮南军,贵宠莫贰,鄘亦以刚严著,而差相敬惮,未尝相失。承璀归,遂引以为相。鄘登祖筵,闻乐而泣下,曰:「宰相之任非吾所长也」。行颇缓,至京师,竟以疾辞,授户部尚书。
右《李鄘传第一百七》。鄘尝陷李怀光军中,输忠朝廷,节义素著。及为藩镇,称有威重。其耻缘承璀以得相,至闻乐泣下,竟辞疾改授,可谓终始不污矣。不然,从昔位此者多矣,谁肯自谓「我非宰相之材」而不为耶?至其孙溪得相,为刘崇鲁哭麻,不知退避,乃十章自辩,竟以得政,然不数月,遂及王行瑜之祸。人情相远,至于如此。
其十七 刘禹锡诋张曲江
刘禹锡积岁在湘、澧间,因读张九龄文集,乃叙其意曰:「世称曲江为相,建言放臣不宜与善地(云云。),议者以曲江为良臣,识胡雏有反相,羞与凡器同列,而燕翼无似,终为馁魂。岂忮心失恕,阴谪最大,虽二美莫赎耶」?
右《刘禹锡传第一百十》。禹锡若守正比义而以获罪,如是言之可也。既不自爱,朋邪近利以得谴逐,流离远徙。不安于穷,又不悔咎己失,而以私意不便,抵曲江当国嫉恶之言。盗憎主人,物之常态,谁为「忮心失恕」耶?故凡小人诋君子,不足瑕疵,适增其美。孟子所谓「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者,要以观照如是等辈,穷本见情,使善者伸尔。
其十八 公辅之量以和为贵
史臣曰:「温、柳二公,以文行饰躬,砥砺名节,当官守法,侃侃有大臣之风,而竟不登三事,位止正卿。所以知公辅之量,以和为贵。汉武帝畏汲黯而相公孙弘,太宗重魏徵而委房玄龄,其旨远也。
右《柳公绰、温造传第一百一十五》。宰相诚自有体,然政系国之安危,事干民之利疚,刚柔时用,不专以和为贵也。淮南举兵反,独惮汲黯。贞观太平,惟郑公劝行仁义之效。两公可谓有宰相量矣。以谓二主待之比弘、玄龄有轻重,又以谓「其旨远」者,何其谬耶!张禹经术,君子长者言其量,亦不愧和矣。正以乏方重大节,故朝廷不尊。为史者,无轻立论哉!
其十九 出元稹为同州刺史
元稹为承旨学士,中人以崔潭峻之故,争与稹交,而知枢密魏弘简尤与稹相善,穆宗愈深知重。河东节度使裴度三上疏,言稹谋乱朝政,罢内职。李赏告度,言稹结客王昭等刺度。隐而不发。诏韩皋等讯鞫,害裴事无验,而前事尽露,出为同州刺史。因表谢上,自叙云「宰相恶臣不出其门」,又云:「自离京国,目断魂销,每至五更朝谒之时,实制泪不已」。
右《元稹传第一百十六》。稹初登制策,为谏官,少年气锐,论事有理,似欲自激昂于忠善者。而资憸弱,喜近权利,因崔潭峻及宫人诵歌词获知。穆宗昵其浮华,使冒台铉,虽刺度事无验,而其他踪迹不能掩也。宰相果恶人不出其门,罪也;然稹之宠用,宰相苟贤乎,欲不恶,不可得已。至言五更朝时不能制泪,此妾婢媚主、乞怜求复之词。呜呼,鄙夫可与事君也哉?
其二十 元稹在越八年
元稹改越州刺史,放意娱游,以渎货闻于时。凡在越八年。
右《稹传》。稹罪贬,无足言。然在越凡八年,知唐犹久任刺史也。
其二十一 元稹出郎官
稹为尚书左丞,出郎官颇乖公议者七人。然以稹素无检操,人情不厌服。
右《稹传》。无瑕者可以戮人,信矣!
其二十二 王守澄以计中申锡
文宗常患中人权柄太盛,自元和、宝历,比致宫禁之祸。及王守澄之领禁兵,有郑注者,依恃守澄为奸利。宋申锡时居内廷,文宗察其忠厚可任以事,从容言及,令与朝臣谋去之。未几,拜平章事(云云。)。申锡除王璠为京兆尹,以密旨喻之。璠不能密,而注与守澄知之,令豆卢著告申锡与漳王谋反。崔玄亮等泣谏,贬漳王巢县公,申锡开州司马。
右《宋申锡传第一百十七》。文宗始相申锡,以谋守澄。既与之期矣,而为守澄辈所觉,反以计中申锡。文宗怒,几致显戮,赖群公卿士力争而免,然终不省其诬。人情之暗,岂至于是耶?申锡贤,有望,可任,而守澄虽悍,犹知畏戢,不敢肆其凶毒而止者。前不能用申锡以除守澄,而后复委心狂谲之李训,欲尽剪士良辈数十百人,甘露之事,无谋轻发,为国深祸。又知涯、餗实冤,而听士良肆其酷,不为分别。惜哉文宗,可谓有其志而已,不足与有为也!
其二十三 宋申锡贬死为幸
史臣曰:「申锡小器大谋,贬死为幸」。
右《申锡传》。《易》曰:「机事不密则害成」。申锡之败,坐任王璠非其人,不密取祸也。申锡未遽为小器,而谋守澄未足为大。自古以身任国事,不顾危亡,事不成而身罹咎,何可胜言!死与不死,不足以论幸不幸也。
其二十四 裴度谏宪宗释裴寰
五坊小使尝至下邽县,县令裴寰嫉其凶暴,公馆之外,一无曲奉。小使怒,构寰出慢言。宪宗怒,促令摄寰下狱,欲以大不敬论。武元衡以理开悟,帝怒不解。裴度极言寰为令长,忧惜陛下百姓,岂可加罪?上怒色遽霁。翌日释寰。
右《裴度传第一百二十》。高宗庸主,尚能悔中使采竹纵暴之非,而不加长史擅囚王人之罪,下制慰勉,发于至诚。以宪宗之贤,不能不昵五坊鹰犬之习,欲以近谗杀守法吏,非贤相忠言,几陷不道。荀卿论蔽之为祸,可胜言哉!
其二十五 宪宗疑度
初,度入蔡州,或谮度没入元济妇女珍宝,上闻,颇疑之。
右《度传》。淮西之举,非度流涕极言,则摇夺者久矣。观宪宗之意,度未行,惟恐失蔡;既行,犹惧不得蔡。既任度以得蔡,捷书始腾,而浸润已至,忘未赏之大功,疑无验之小节。呜呼,狭矣!
其二十六 裴度言异镈
帝以程异、皇甫镈平蔡时供馈不乏,二人并拜同平章事。度延英面论曰:「异、镈钱谷吏,非代天理物之器也」。三上疏,请罢己相位,上都不省。为镈所构,宪宗不悦。
右《度传》。宪宗非征利之主,任异、镈敛财,正为平蔡。而平蔡之功始终在度。异、镈虽有供馈之勤,宪宗宠之,不当厚于度也。事定之后,度为社稷计,言二人不可大任,宪宗姑自揆其本心,权宜任之,则度之言不难入也。而四方既宁,耳目之奉已萌,营欲浸侈,甘近好而昧远图,卒相奸佞而疏忠良,可胜叹哉!
其二十七 裴度晚节避祸
度素坚正,事上不回,故累为奸邪所排,几至颠沛。及晚节,稍浮沉以避祸。
右《度传》。度始为中丞,藩臣惮嫉,已有刺客之变,而勇不畏难,竟歼寇孽。晚以昌言诋魏弘简、刘承偕之奸,加以元稹、李逢吉之徒构诬百端,而张权舆非衣之谣仍出于昭悯时。度之不及于祸,幸也。盗起禁中,宫车晏驾,继以甘露事,四宰相喋血都市,度犹横身抗议,全活者数十家。唐史臣有「微管仲,吾其左衽」之论,度之终始为国,亦足矣。或谓度晚节浮沉以避祸,非也,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圣人称之,况度不但保身者而已也。至谓效王播进羡馀,为士君子所少,岂度心哉?萧何买田宅以自污,亦或以为不如张良弃事辟谷。是不然。何人物虽愧良,而两人皆高祖所谓人杰,赖以取天下者,非其功高地危,有远祸意,计皆不出于此。韩信之事断可识矣,买田辟谷,何足以议其污与洁哉!
其二十八 齐映为帝执辔
齐映从幸梁州,每过险,常执辔。马骇,帝令舍辔,映坚执,久之乃止。帝嘉奖无已。
右《齐映传八十六》。皂隶有职,虽艰难,舆卫不具,未至乏持辔者也。而映屑为之,自托爱君,恬不羞辱,意欲因危以求亲,徼幸于他日者。后卒以信任,至宰相。既贬,乃进八尺银瓶,其行事终始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