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旧书杂论二 其十六 魏元忠亲附权豪 北宋 · 晁补之
初,元忠作相于则天朝,议者以为公清。至是再居政事,天下莫不延首倾属,冀有所弘益。元忠乃亲附权豪,抑弃寒俊,竟不能赏善罚恶。
右同上。武、韦之际,执政者厥惟艰哉。元忠直亮有勇,当来、周酷吏罗织方兴,尚不能自容,而颠沛仅免者数矣。至韦氏时,何庸乃复亲附权豪哉?观其恳谏太女之请全躯,固位者所不能为,后竟遭三思之党构其与节悯同谋,权豪之助果安在耶?此近史臣私意也。
其十七 元忠安石辈不得其死
史臣曰:大帝、孝和之朝,政不由己。元忠、安石、巨源、至忠、彦昭等行非纯一,识昧存亡,徇利贪荣,有始无卒,不得其死,宜哉。
右传第四十二。此谓魏元忠、韦安石、韦巨源、萧至忠、赵彦昭也。元忠在武、韦时,皆有忠节,非苟从之者。借使其间不能尽举纲纪以正朝廷,或逊以免祸,以其时考之,当尔也。昭公不知礼,孔子受以为过。阳货谓孔子非贤智,曰:「诺,吾将仕矣」。道有时而屈也。安石在则天朝,于内殿面折张易之,顾左右逐出宋霸子;在睿宗朝显拒太平公主,力保太子有大功,云上不可信谗言。二事皆勇过孟贲矣,卒不容于邪党,以至摈死。此两公何负而与巨源、彦昭憸险附离辈并列而同书?至谓行不纯一、徇利贪荣,何其悖哉!至忠虽柔佞,犹时时小附公议,为一介之操,不至于巨源辈可深贱,第因依太平以蹈祸,则无可言者。
其十八 休璟谙练边事
长安中,西突厥乌质勒与诸蕃不和,举兵相攻,安西道绝。则天令休璟与宰相商度事势,俄顷间草奏,便遣施行。后数日,安西诸州表诸路兵马应接程期,一如休璟所画,因迁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又谓魏元忠、李峤、姚元崇、李迥秀等曰:「休璟谙练边事,卿等十不当一也」。
右《唐休璟传第四十三》。休璟知四镇山川迂直,又长于兵计,故能隃度不差。若当时欲择帅,则无以加。顾责宰相不及边臣谙事,非也,而休璟又竟用此得宰相。自古任人多此类。
其十九 张仁愿请筑城
先是朔方军北与突厥以河为界,张仁愿请夺取漠南之地,于河北筑三受降城。唐休璟以为两汉以来皆北守黄河,今于寇境筑城,劳人费功,恐终为贼虏所有。竟从仁愿奏。六旬而三城就,不置瓮门及曲敌、战格之具。或问之,仁愿曰:「兵贵在攻取,不宜退守。寇若至此,即当并力出战,回顾望城,犹须斩之」。其后,常元楷为总管,始筑瓮门以备禦。议者以此重仁愿而轻元楷。
右《张仁愿传第四十三》。仁愿始谋筑城,休璟持不可,而当时卒从仁愿奏。既筑城,不为守备,元楷至,乃修之,而议者皆轻元楷。此似仁愿智勇俱胜,而休璟、元楷暗怯也。然因河为津,不免侵轶。若入人之地,恃孤垒以守,则兵食非十倍不可。使力能守之,亦可暂而不可久也。休璟之虑远矣。兵在攻取,亦无常胜,若前有坚敌,势必退守,而无退守之城,亦不可。此似背水,祇可一用,而防戍难施也。元楷之计得矣。
其二十 成器辞储副以让玄宗
时将建储贰,以成器嫡长,而玄宗有讨平韦氏之功,意久不定。成器辞曰:「储副者,天下之公器。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若失其宜,海内失望,非社稷之福。臣敢以死请」。累日涕泣,言甚切至。既薨,追尊为让皇帝。
右《让皇帝成器传第四十五》。后改名宪。宪以嫡长见议,犹建成之当立也。秦王创国,所谓天与之、人与之也。高祖不谋,而立建成。建成不辞,而当大统,祸几覆邦。承乾、魏王泰等事不戒前车之辙,亦相倾危,以至并弃。夫祸福成败之理本不难知,而利害当前,不啻丘山,何暇自择哉?人情,箪食豆羹见于色,而能深知天命人事,不以天下易其生,非吴太伯其谁能任此耶?盖玄宗以藩王讨国后,虽英谋独断,而事成不成,间不容发,于唐实再造之功,无异秦王,众所属也。宪虽鉴往事而惧,然明识先定,不为大利中摇,盖高世难能之行,不但明哲保身而已。玄宗既内怀推己之德,故一切褒崇,终始恩厚,亦前古所无。夫让非难,让而不处其嫌之为难。宪既通达,故克自抑畏,不干时事,使间言无从而入,岂特玄宗天性笃于兄弟而然哉?观肃宗,亲玄宗子,既以功逊位,而李辅国构其间,玄宗晚节犹自恨,以谓「吾儿不得终孝道」。夫亲爱何足恃哉?
其二十一 姚崇忌魏知古
魏知古改紫微令,姚崇深忌惮之,阴加谗毁,罢知政事,三年卒。宋璟闻而叹曰:「叔向,古之遗直;子产,古之遗爱。能兼之者,其在魏公」。
右《魏知古传第四十八》。知古彊谏守节,不愧广平之称。崇方劲虽不及璟,然当时同称贤相。言忌惮知古,人情不相若,或者有之;至阴加谗毁,则崇不应尔也。谗毁必有言,何得不载?故凡史臣书事,欲信于后世者,必著其事之实,不然,谁不可以加诸耶?
其二十二 姚崇遣使捕蝗
韩思复,开元初为谏议大夫。时山东蝗大起,姚崇为中书令,奏遣使分往河南、河北诸道,杀蝗而埋之。思复以为:蝗,天灾,当修德以攘之,恐非人力所能剪灭。上疏(云云。),崇乃请遣思复往山东检蝗,又请刘沼详覆。沼希崇旨,遂捶挞百姓,回改旧状以奏之,由是河南数州竟不得免。思复遂为崇所挤,出为德州刺史。
右《韩思复传第五十一》。修德攘灾,虽王者所务,然蝗遍天下,不加驱捕,坐视饥罄,父子相食,而曰天灾勿除,但当修德。夫德修一日何足以弭已然之变?而政事暂弛,则患不胜滋矣!要患至先除,而后退自儆励,其谁曰不可?思复书生守文,而崇虑变深,以事不合旨,出为刺史,非挤也。
其二十三 元行冲著论自释
魏光乘奏请行用魏徵所注《类礼》,上令元行冲撰《义疏》,将立学官。张说駮奏:孙炎始改旧本,有同抄书。上然其奏。行冲恚诸儒排己,著论自释。史臣曰:「此道非趣时之具,其穷宜哉」!
右《元行冲传第五十二》。《戴礼》已号残缺补缀,然圣言尚多有之,及弟子门人所述,不可废也。孙、魏编类之书,不能增益秦汉以前,乃欲如遗经,加义疏,列学官。何哉?张说自非纯儒不为章句者,聚徒修书,日不暇给,要皆破碎无补,未免于此累也。然至于行冲等欲经外别立学,则说亦知其不可矣。行冲务党己学,猥为同异,而史臣又谓「此道非趣时之具」,抑末也哉!
其二十四 牛仙客为相
牛仙客初为县小吏,在河西节度时,省用所积钜万。上大悦,以为尚书。张九龄执奏不可,乃加实封。九龄罢知政事,遂同中书门下三品。仙客既居相位,所有锡赉,皆缄封不启。百司咨事,曰「但依令式可也」,不敢措手裁决。
右《牛仙客传第五十三》。用人虽无流品之异,而萧何亦不常出,至用簿书仓庾之才位宰相。嗟夫!人主惟无以聚蓄赏臣,下将无所不至也。
其二十五 封常清战败
安禄山叛,以封常清为范阳节度,得兵六万,皆佣保市井之流。乃断河阳桥,于东京为固守之备。贼大军至,常清战败,奔至陕郡,遇高仙芝,具以贼势告之,云:恐难与争锋。仙芝退守潼关。监军边令诚言仙芝、常清挠败之状,玄宗怒,遣令诚赍敕斩之。
右《高仙芝传第五十四》。街亭之败,诸葛孔明以马谡违节制,戮之以徇,而习凿齿非之,以谓明法、胜材、不师,三败之道。亮志清中原,成师而出;谡举动失利,戮之以徇,似未过也,而尚以见讥。开元、天宝,太平日久,变出不意,河北根本,一朝尽陷,顾责常清辈率市井白徒独当其锋锐,败不亦宜哉!东都既覆,仙芝度往必并没,遽保潼关,未为全失。且二将名骁勇,赦而使过,未必无后效,而以令诚一言,奔走危迫之中,先自割其手足,既不足以励诸将,而徒沮士心。时既乏人,至举数十万众付之哥舒翰病废愦瞢之人,奸人又从旁逼遣之,一战大溃,几覆宗社,惜哉!
其二十六 李林甫猜忌
李林甫猜忌,不见于词色,己自封植,朝望稍著者,必阴计中伤。韦坚以皇太子妃兄,引居要职,实图倾之,乃潜令杨慎矜伺坚隙,赐坚自尽。慎矜权位寖盛,又忌之,乃引王鉷,托以心腹。鉷诬奏慎矜,族其家。鉷权盛,林甫亦畏避之。国忠之诛王釬,鉷以表示林甫,不许,赐鉷自尽。
右《李林甫传第五十六》、《王鉷传第五十五》。韦、扬、王皆以贾贩穿窬之才,内阿主欲,外附权利,破人门族,图己富贵。而人亦从而倾之,譬如禽兽之趋食,更诱其侪类以就网阱,而身随烹灭。前者死,后者益来,悲夫!
其二十七 杨国忠掩泸南败状
国忠荐鲜于仲通率兵八万,讨阁罗凤于泸南,全军陷没。国忠掩其败状,叙其战功。又使李宓率师七万,再讨南蛮,不战而败,李宓死于阵。国忠又隐其败,以捷书上闻。自仲通、宓,再举讨蛮,皆中国利兵,物故者十八九。举二十万弃之死地,人衔冤毒,无敢言者。
右《杨国忠传第五十六》。赵高事二世,专务涂其耳目,山东盗起而不闻。后二世悔,问左右:「何不告我」?左右曰:「臣若言之,死已久矣」。二世庸蔽,指鹿面谩自不能知,何暇问关东哉?若玄宗英武不世出,国忠才驽下,非秦事比也,然一旦恣肆,权去己手,昏不知察,其祸乃不减赵高之于胡亥。至覆军二十万,以败为胜,旁无人敢以闻者,何哉?人君惟内有所嬖,不暇恤外事,有所信,不能择忠良,则堂下之事,虽如丘山,无由识之。国忠知上之可以欺而欺之,奸臣之常情。而当时满朝岂无忠贤一二?然人人畏惮国忠,不敢漏其事。近有国忠,而蒙昧如此,则远有禄山,十年包藏,何从觉之哉?故荀子论不蔽之福、蔽之祸,盖相去其间,不能以发,可不慎哉!
唐旧书杂论三 其一 元振诬来瑱 北宋 · 晁补之
来瑱追入京,乐襄州,因讽将吏上表请留。肃宗闻其计而恶之。后以裴茙伐之,战败,擒茙。茙赐自尽。瑱入朝,程元振居中用事,发瑱言涉不顺。王仲升贼平来归,證瑱与贼合,赐死鄠县。代宗后悟元振之诬构,积其过而配溱州。
右《来瑱传第六十四》。谓瑱言不顺,与贼合,皆诬也。然瑱阻兵留朝命,不肯之淮西,至与裴茙忿辩交兵,已胜擒茙,乃始言上而谢罪。方镇有一于此足以诛,虽无元振等诬构,其能免乎?元振罪恶应贬,亦不待陷瑱乃得祸。吏语非。
其二 严震荐严砺
严震为梁州刺史、山南西道节度使。朱泚令穆庭光等诱震同叛,震斩庭光,遣吏迎驾。及入骆谷,李怀光来袭,赖山南兵击之而退。劝课鸠聚,以给行在,民不至烦,供亿无阙。震卒,荐宗人严砺,超授节度使。谏官、御史以为除拜不当,贬苗拯万州刺史,李繁播州参军。砺在位贪残,士民不堪其苦。
右《严震传第六十七》。奉天之难,震独忠尽。议幸成都,坚求驻跸,以为李晟声援。及晟表至,亦请驻跸梁、洋。卒复京城,震之谋也。德宗念其忠,故曲从所请,贬逐言者,超用严砺。而砺无素望,竟以赃废。盖震之荐士,牵于亲爱而不思;德宗听言,重以旧功而轻授。君臣之过皆微,而政事之所害大矣。
其三 贾至言科举取士系风化
杨绾迁礼部侍郎,奏贡举之弊。尚书右丞贾至议曰:「食垂饵者皆小鱼,就科目者皆小艺。四人之业,最关于风化。近代取士,靡然向风,致使禄山一呼而四海震荡,思明再乱而十年不复。向使礼让之教弘,仁义之道著,则忠臣孝子比屋可封,逆节不得而萌也,人心不得而摇也」。
右《杨绾传第六十九》。论科举取士而以安史之乱为證,语似迂阔。然贾至可谓深知风俗盛衰为国家安危之本者也。贾谊论秦之所以亡,而言抱负其子,与翁并踞,借父锄耰,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风俗如此,本先坏久矣,非陈、项起而后亡也。东汉之衰,亦非一日,然其士大夫才谋不足而节义有馀。世祚将移,而以弱子虚器统持天下。曹、袁人杰,圜视而不敢取,惟二三子以区区之忠忿维之也。《中庸》曰:「小人之中庸,小人而无忌惮也」。而小人果不可以无忌惮,以曹操等事言之,非畏威与力不足取也,为名分故也。唐末陵夷,大坏犹秦,而昭宗群臣岂复东汉之比?故朱全忠敢肆其凶暴,逆天下之心而取之,而天下不敢争。然其所以能取,亦其所以能自毙,何则?盗亦有道。尽废天下之义理,则虽与之天下,亦不能一朝居也。
其四 李怀光郭子仪宽猛不同
李怀光为朔方都虞候,性清勤严猛而敢诛杀,虽亲戚犯法,皆不挠避。郭子仪性宽厚,不亲军事,纪纲任怀光,军中尤畏之,亦称为理。
右《李怀光传第七十一》。常怪郭汾阳称仁厚长者,至或以为威略不及李临淮。然汾阳用兵,恩德结于人心,虽蛮夷贪很,皆愿亲而死之,真吴起所谓父子之兵者,正使其素拊循士卒与勋名之重,足以镇之而致。然若专以宽,一切不亲事,则何以振肃而每用成功乎?及观其以纪纲任怀光,而怀光以严治其军,乃喟然而叹曰:「盖有此耳」!夫宽者,为长为上之道也。居宽而使宽者济之,何以集事且久而不乱哉!然则言威略不及临淮者,自其异者观之耳。人才各有所长,未知孰胜,而昔人尝谓宽难而猛易,则难者固胜尔。
其五 刘晏以利塞谗口
刘晏乘机无滞,然多任数,挟权贵,固恩泽,有口者必利啖之。唐史臣以谓「苟不塞谗口,何以持重权(云云。)」?
右《刘晏传第七十三》。何以聚人?曰财。夫为人国者,能使民不加敛而国赡,功亦足道矣。事有难成而易败,故杜预建策平吴,亦贿中朝。或问之,曰:「吾惧为害,不求益也」。晏之事近此。虽然,晏材足济国。观其初上书元载,以冥勤其官而水死,托此自誓。既委重任,多历年所,且以商利为名,怨之府也。韦坚、杨慎矜等事断可识矣,故其自谋如此。但预志混宇内,非苟持富贵者,以是能全其令名以终。而晏事卑功下,成则欲享其厚利,图全而得祸,固其所也。
其六 颜真卿守城捍贼
禄山反,河朔尽陷,独平原城守具备,使参军李平驰奏之。玄宗初闻禄山之变,叹曰:「河北二十四郡,岂无一忠臣乎」?得平来,大喜曰:「朕不识颜真卿,形状何如,所为得如此」?
右《颜真卿传第七十八》。鲁公早尝为御史,有声矣,特国忠恶而出之。有君如玄宗,有臣如鲁公,且在御史,非不亲且近也,而天子至不识其形状,临事节见,乃始惊叹。夫贤人君子固难进,不苟自售,而谗谄之蔽明亦甚矣!
其七 马璘忌李晟威名
李晟为泾原四镇北庭都知兵马使。节度使马璘与吐蕃战于盐仓,兵败,晟率所部横击之,拔璘出乱兵之中,以功封合川郡王。璘忌晟威名,又遇之不以礼,令朝京师。
右《李晟传第八十三》。晟拔璘死中,其事璘忠且有恩如此,而璘犹忌之,至不容于麾下。士之托身事人,亦难矣哉!
其八 李晟将诛李楚琳
李晟收复京师,仍充凤翔泾原节度使。初帝在奉天,凤翔军乱,杀其帅张镒,立小将李楚琳。至是在朝,晟请以楚琳俱往凤翔,将诛之。上以初复京师,方安反侧,不许。
右《李晟传》。德宗时,朝廷益弱,藩镇益彊。四方圜起而僭叛,而晟忠义威略,足以走李怀光,剪朱泚,而复京师。其领凤翔而请楚琳以往,盖因欲以申朝廷之典宪,而詟叛军乱将,使知悔罪而效顺,为计甚远,且不可失之会也。而德宗昏怯,流离之馀,不复图远,使镒之无辜,竟莫伸洗,楚琳奴隶,得以次且。呜呼,惜哉!以谓「初复京师,务安反侧」,则前此泾州亦杀其帅冯河清而立田希鉴,晟至凤翔,首诛希鉴,而戮害河清者三十人,而泾人益靖,不敢思乱,何独楚琳之虑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