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吴相公书 北宋 · 晁补之
天下之士,见相公而言利害者几人?言而当者几人?言而不当者几人?若是者,某举不能知。徒见相公之用人,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雠,近取不避贵,远取不问贱。天人之学,儒墨之英,大有所必用;牛角之歌,堂下之言,小有所不遗。以是知相公所持者甚重,所期者甚远,而昔者或未之识也。昔太祖皇帝不驰一马、不折一矢而有天下,天下稽颡而称臣,五国委命而下吏,可谓聪明睿智,神武不杀。夫太宗修文训武,以培其基;真宗隆政讲事,以润其色;仁宗陶之以仁,表之以孝,四十二年天下乂安,无狗吠之警;逮乎英宗,礼乐宜备矣,而谦逊未遑也。今天子慨然发愤,追惟祖宗之馀烈,想见三代之盛事,于是举国政而属之相公。相公以天子之意甚信而不疑也,故敢以一身而独任天下之责,思天下之民。有不与知天子之意者,若己之涂其耳使不得闻,闭其目使不得见也。故夜以继日,坐以待旦,以急天下之务;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餔,以待天下之贤。非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所常行,不以告吾君,化吾民,使一日为也。虽然,二帝三王之道不行于世久矣。仪、秦以口舌事天下,而忠厚之俗离;孙、吴以兵法驱齐民,而攘夺之衅起。井田坏于鞅,而天下方困于兼并;肉刑变于文,而彊梁始轻于犯法。寻经补传,得不偿亡,而两京之学衰;更为虚无,不贵实效,而东晋之治失。陵夷以至宋、齐、梁、隋,文教既衰,武德不耀,而天下瓜分矣。神尧以英略一天下,而太宗、明皇继之,宜若小治也。然犹府卫之兵废而为彍骑,世业之田坏而为兼并,租庸调之法变而为两税。而唐之民卒不获礼之盛者,岂天未欲平治天下耶?下逮五季,王政不纲,民德日薄,固无可议者,盖又百年有馀矣。天下之民引颈启踵,刻月计日,以求见太平之成法者,固在于斯时。相公谓不大有为,以创其意,则天下不治。故先之以号令,以齐其心;次之以农桑,以赡其力;次之以刑罚,以督其经。犹以为未也,则建学官以养其材,崇科举以变其习。昔之所缺,今或有之,非以为独也,凡以使天下不敢议,不可知。不敢议,则治无不至,化无不神矣。此相公所以上不负天子,下不负万民之心。天子亦以是深信而无疑,万民亦以此有望于乐成也。自昔帝王之臣,非有极高明、致广大之学,其谁敢自任天下之重如此者?孔子之治鲁,诛少正卯而齐人以为忧;孟子之相齐,言必称尧舜而淳于髡以为惑。然则非常之事,固常情之所惧者。南冥之鹏,海击于千里,而斥鴳从后而笑之,多见其不知量也。某东方之鄙人,学不足以立本,才不足以趣时,独以谓相公之用人,虽朴樕樲棘,莫不各当其分;相公之待物,虽鸟兽虫鱼,莫不使之各尽其欲。凡天之所生,凡地之所养,无一物不得自遂者,是以敢用缪悠之说进焉。虽然,岂敢为囊中之颖耶?亦相公至仁乐育,使不至于无用失性而已。孔子曰:「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孟子曰:「人不可无耻」。某之怀耻有道之世久矣。而相公之治,常以一物不得自遂为忧,则某之耻有望乎已也。伏惟相公神明亮焉。身贱迹外,辄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不胜战慄。
上苏公书 北宋 · 晁补之
古先哲王之世,士无贵贱而道同,国无远近而俗均。王公大人服冠剑而坐庙堂,握图印而临海县,所以宰制万物、役使群动者有道;而穷岩深林、长啸远引之人,所以为藏迹而不耀,闭口而不传者,亦是道也。邹、鲁之郊,洙、泗之间,老幼叙于席,男女别于涂,乡饮时祭,执笾献豆之容不阙于堂,而家塾党庠,鸣琴击磬之声不乏于耳,流风善政,相渐成俗,以波及夫宋、卫、燕、晋、秦、楚者,亦是俗也。世衰道微,诸侯错立,而国自为治,家自为法矣。德礼之所全,刑政之所厚,山川之所产,风气之所习,故其民思虑不纯而趣舍异向,不幸而小道异术群起而乘之。驾徜徉之文,张诡怪之事,而使人动目骇耳,而为列禦寇、庄周;诋前言往行以自大,尊礼法刑名以为贤,而为荀卿、韩非;峨冠博带,高谈乎九州之外,闳大而不经,文具而难施,而为邹衍、邹奭;微辞隐语,滑稽不穷,其混迹若高,其蒙恶若卑,而为淳于髡、稷下学者;伏车结驷,东奔西驰,而使楚兵不得合临菑,秦甲不得下函谷,而为苏秦、张仪;左手把人之袖,右手揕人之胸,义不返顾,计不旋踵,以快一时之忿,而为荆轲、聂政。盖先王之道披猖磔裂,此其极矣。而秦汉已降,则又有山东出相,山西出将之说。鲁多平原广野,土厚而水深,故民朴而少文。齐北有渤海,南有琅琊,鱼盐货利之与俱,故其民险而多诈。晋介齐秦之面,搏燕、楚之胁,其道四平,舟车之所交会,甲兵之所驰突,故其民危而好乱。燕土确,北迫匈奴,马羊水草之所聚,故其民健而少虑。秦倚华山,阻函谷,膺击韩、魏,垂头中国,一夫当关,百夫莫前,故其民勇而轻斗。楚接吴、越之封,杂荆、舒之地,故其民剽而难恃。其馀穷邦小国,不可殚数。要之,天下荡然,无复先王之民矣。由汉历唐,虽贤君相望,异人间出,慨然太息,有忧天下之心,而卒之道不同、俗不均者,其来有渐也。某不佞,尝切叹此。夫有盖天下之名,而后可以服天下之心;有服天下之实,然后可以望天下之化。阁下布衣单车,崎岖出蜀,一日而声振四方,四方之士拱手而来降,向风而交驰,可谓有盖天下之名矣。横身当职,不肯碌碌,出辞吐气,无所阿避,可谓有服天下之实矣。然则天下之所为望而化者,非阁下何以哉?昔者文翁一入蜀,而蜀之民虽县邑小吏,皆知文雅之可好。常衮一治闽,而闽之人感厉读书,颖脱而出者相望于途。夫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便捷而多能,轻清而好奇,阁下亦既知之矣。阁下之入吴也,吴人固已有随舳舻于末流,望冠盖于后尘者。使阁下少借之以貌,薄诱之以言,彼孰不油然喜、翕然变哉?故补之将首为吴人庆,而次为天下有望于阁下而化者庆也。某济北之鄙人,生二十年矣。其才力学术不足以自致于阁下之前,独幸阁下官于吴,而某亦侍亲从宦于吴也,故愿随吴人拜堂庑而望精光焉。盖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某非能贤且善也,而方其盘辟俯偻,从众人之后,以幸君子之知而不自慊,补之虽不能,亦阁下所宜容而矜之。《传》曰:「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辄敢进其说,以累执事者,伏惟幸恕而少进之。
再见苏公书 北宋 · 晁补之
某再拜上书某官阁下。昔者尝有言于左右,而未获奉教,不敢进亦不敢退,辄复俯心下首,因门下人,以求毕其区区之说,而少试其愚,阁下容察之。某少驽野,不喜学,及冠,非有闻于道德也。顾尝自信,以谓尊其所知则明,而狃于所习则昏。一逐纤缟而鬻狐裘,入楚市而为秦语,人皆笑之,自以为得也。虽然,不佞生十五年,知读阁下书。阁下盖尝自谓学出于孟子矣。孟子之学,以详说者为说约,而执中者为近之,远以知天事一,大以观海之澜,而近取于牛山之木,小得于食槁之蚓,兼陈杂举,而会归于理,则其所统者可知。始补之不能识阁下之心,而窃观其为文,豪重敢决,旁肆横发,呼吸阴阳,出入鬼神,愕然莫穷其指意之所施。伏而悸,仰而思,恍乎若目前之所尝闻而未晤,每睹而不识者,而皆会于吾前。又如入深山,行大泽,以观风云之相遭,奔腾交会,窈冥昼晦,摇川震谷,蹶木发屋,忘其岐道之所从,城郭之所向。而顷之雷止雨息,光景复开,则四海一色,物象皆还矣。以是察阁下胸中千变万态,不可殚极。而要萦纡曲折,卒贯于理,然后知阁下所之为自许者,不诬也。天下之士,方且争雄斗妍,自立门户,则虽有服天下之名,而信阁下之实者,又乌能一一识阁下之心舒而博、卷而约者哉?夫争名于朝,争利于市,朝之所贵,名之所归也,市之所趋,利之所聚也。某诚欲有求于名邪,则方王公大人,高门垂箔,跃马疾驱,言语咳唾,足以荣辱后生者,皆可以柔声而乞亲,摇尾而乞怜也。诚欲有求于利耶,则非特阳翟之大贾,滇蜀之野人,其智皆可祖,其术皆可传也。于此无所争,乃独伥伥然欲抱其所知以求伸,即其所慕,而愿师其言,名数通于将吏,而足两及于君子之庭,阁下察某之独何为哉?夫冠鸡佩瑕之由、货殖游说之赐,生异乡,识异趋,而使不得夫子而为之托,则才不才,固未可议也。是以司马子长积怨发愤,思附青云之志者,岂虚言也!补之不佞,切眷眷于是矣。夫九九之术,非可以推天而测地,而千金之骨,非可以越涧驰坂也。然齐侯纳之,燕昭市焉,何则?盖将因小以来大,借虚以招实邪。有人焉,其学既不为九九之贱,而其质又不若朽骨之无用也,而终己絜诚,以求出于阁下之门,不识阁下其庸何说以拒之邪?必曰:待其从容也,而后尽其声,则补之犹将升堂攀木而一叩焉。
上杭州教官吕穆仲书 北宋 · 晁补之
补之闻三代之前,天下无可治之事,而贤者无急仕之意。天子与其二三大臣,终日接膝,都俞唱和于其上,而海内之民相与动心向风,欢欣鼓舞于其下。方是时也,政教平而赋敛轻,礼义行而刑罚止,天下已治。士虽有尊主庇民之业,而无所用之,则往往引手而去,括囊晦迹以尽其生,笑歌优游以乐其时。山巅水涯,布衣韦带,樵渔衰老之人,负檐行路之夫,与之语,有可惊之言,而施于政,有可见之效。若此者,不知其几何人也!三代已降,世既多事,贤者不忍拱手以视天下之纷纭,而思有以治之,则争相奋厉,发于畎亩之间,挟奇策以干时君,曳长裾而游王门,以身任职,以职任事,各务有立于世,而士始有好功名之心。其不获知于斯时而退伏于山林者,则皆当日之无能人也。故人不知隐居之可尚,而皆以有用为贤。然而天下亦以治。其后,晋之士大夫不知为此者,将以趋时弊,而窃有慕乎隐者之名,于是乎弃礼法,遗冠冕,以求为养高之术。而晋天下之事,亦靡靡不振,无与治者,甚可叹也。陵夷至于唐,而终南、嵩少至号为仕途捷径,则其失隐者之风为益远矣。夫君子非固为隐,亦非固为不隐也。三代之前,无可治之事,则隐而不失为高;三代而降世事多矣,思有以治之,则不隐不失为贤矣。若夫居不可隐而固隐焉,则又何矫情拂道之甚也!晋、唐之士,其失以此。国家承平百年,政令日新。主上慨然思有以追两汉之馀,而复三代之故。焦心以问治,降意以下贤,而士之怀瑾握瑜者,纷纷籍籍,云翔蜂起,奔走自效,不待招来。盖补之尝游于齐、楚之郊,见夫带经而耕者,莫非求仕也,而后知今日之无隐者;设有之,亦皆今日之无能人尔。夫进不能少补于世,退以受无能之名,则与夫孟子之所谓自弃者,何以异哉?补之济北鄙人也,生十年而学,学九年矣。尝自谓幸出于有为之世,而耻矫晋、唐之风,故尝历四方,以观郡邑之政治;游上庠,以服天子之教化;从士大夫论议,以知当日之施为措置;而稍稍自饬,以求去鄙野之容。窃闻执事以经术文章取上科,以开敏明辩入幕府,而有职乎庠序,见师于学者,故补之愿伏于门下而受教焉。继之以所为歌诗杂文一编,投献于左右。凡此,非求果有用于今也,要以为不自弃而已。不识阁下以为何如?夫没世而无闻者,君子之所疾,则夫士之区区以自言者,其亦无罪焉可也。
及第谢苏公书 北宋 · 晁补之
祗荷宠光,出于己分,既愧且惧,不敢为荣。昔齐主父学《易》、《春秋》、百家言,游齐诸生间,莫能厚遇,相与排摈,不容于齐。西入关,资用乏,诸公宾客颇或厌之,乃上书阙下,一岁四迁。主父因言削诸侯、徙豪杰。或意其太横,主父曰:「臣结发游学,阨日久矣。吾日暮途远,故倒行而逆施之」。补之读《史记》至此,以谓士穷不见遇,发愤感激,自食可也,而倒行逆施,则为非计。私自记刻,虽穷不为。盖补之始拜门下,年甫冠,先人方彊仕,家固自如。在门下二年,所闻于左右,不曾为今日名第计也。自吴归鲁,先人谢世,家四壁立,偏亲需养,婚媷日逼,少业慵惰,不能作业。念无以奉朝夕,束书薄游,为苟且之图。分外得之,粗饱为幸。夫画虎类狗,既非本心;而转衣为裳,则所不能。昔望之不肯碌碌而反抱关者,夫岂得已?补之敢不益自检束,期终教育之赐!拳拳之心,言不能数,惟阁下裁择。
谢外舅兵部杜侍郎书 北宋 · 晁补之
补之再拜:昨自苏公以尚书召,适与左右兵部同事,意两公平日未尝相与处,往未必合,故尝为苏公极言左右居家行己、莅官及物之意。苏公固不以补之言为过。及辱赐书,道联职甚亲,远闻欣喜不已。补之于苏公为门下士,无所复赞。然刚洁寡欲,奉己至俭菲,而以身任官责,嫉邪爱物,知无不为。尤是不忽细务,其有所不得尽,视去官职如土芥。凡规模大较,与左右近者,非一事也。来书犹怪其尚气好辩,此非补之所能知。自非圣人,各有所长,亦有所短。然伯夷班圣人之列矣,而孟子尚以谓伯夷隘,君子不由。夫孟子所谓君子者,必若孔子,无可无不可而后可也。不然,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者,苟病其未和,则凡能虑祸忍诟、摧刚为柔,熟视出胯下者,皆可以免夫此议矣。隘者见排,而不恭者并获罪。见排且获罪矣,而不害其并列于圣人,则孟子之心盖可见矣。西汉名臣,惟汲黯、郑当时。汲黯好直谏,多大体,而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士亦以此不附。而郑当时性长者,常引丞史以为贤于己,与官属言,惟恐伤之,山东翕然称郑庄。黯以倨得不附,而庄见誉长者,似庄胜也。然至于淮南有邪谋,数汉庭臣,惟惮黯,而庄乃获讥趋和承意,不敢甚斥臧否,庄于此不反愧黯哉?虽然,汲黯为直不为忮,郑当时为和不为谀,故良史同称,推贤则汲黯、郑当时。此其大体皆有所长,而亦皆有所短。故补之以谓自非孔子无可无不可,未免于见议者。君子以同而异,若是可也。方今老成,言行足以矜式后进者,非左右乎!俗异教离,党同门,蠹道真,十室皆是。补之以谓众贤和于朝,则幽远趣向自一,而事无不可为。不识左右以为如何?复赐一言,幸甚幸甚。
答姚邦光秀才书 北宋 · 晁补之
补之再拜:前日不鄙,盛服踵门,并示长书,甚善,欣怿无已。然推与非所,当增愧惧也。补之平生所患,声问过情。伏西野来,滋厌人事,至不欲以足蹈城郭。将老,学问不日新,惟农圃之事乃益知。今足下书词,不以是为问,而以孔子之辞孺悲,见互乡,或拒或受,意各有在者先之焉。此施于补之为不当,于足下之比事为不类。虽意若与之商略可否,然所以望于农圃老人者过矣。伏读再过,茫然增愧赧,足下固有惑志。昔杜温夫亦尝引孔子为说抵柳宗元,其与足下小异者,直以宗元在此位,宗元逡巡不敢答。观足下词旨,有求益之意,非若温夫茫洋不知类者。宗元固自奇大,犹不敢以是答温夫。补之虽文字愧宗元,然不为宗元者,其敢以不升孔子之堂而受孔子室中之馈哉?故累日不报,冀足下之知其心也。足下先君博学于文,以操行称。足下闻诗闻礼,与所以择乡就士,不顺乎非者具在,归而求之,亦不乏师矣。如补之自视,汉以来守一经,士有所师传,本末不变者,庶几为近。平居语所厚,惟不至若陈相说许行,尽弃其学而学焉者,斯可矣。老且不试,秪欲为陶渊明忘怀屏事,出悔吝之外犹恐不近,顾何以充足下望,越论孔子之诲人接物,以欺己而无耻,害足下切磋之意哉!然始闻乡人言,足下业通而行修;既见足下,色温而意诚,知足下可进于此道,不但为时文,取科第,常情自喜,以谓志愿毕此者比也,故终愿交焉。足下亦彊学无堕。补之老矣,尚复睹吾里有足下能似其先人文学好善、干禄不回、如此其美者。《诗》曰:「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足下亦谅之。补之再拜。
答常瑰秀才书 北宋 · 晁补之
补之顿首。补之虽未获与足下游,前者辱书,俾撰次先公行事,见足下文词志意与今学校举子所趋绝异。又爱足下诚孝,恻怛于其亲,凡可以尽力者无不勉也。知足下学问根本从古人中来,非黄而泽以欺暗取售者必也。因念涉世已来,粗守所知,虽困不改,故相得于形骸之外者寡。幸而获一人焉,其贤未必足下比,然已如旷数十百年而逢不可致之宝,其自喜悦难喻。故不度量其力之所不堪,而迎受足下至重之托,然足下不妄以托人,而补之妄受之,非也。再蒙惠书,足下胸中所怀,自为泾渭,而未尝以语人者,不俟相际而辄以语之,又以知足下与人交久必信,引物连类,深而明,远而当,以意逆志,不合者盖鲜。足下识高妙,所择于道者,正为门庭甚严,然气和而语温,盖思而不贰,近小雅之流也,甚善。《诗》曰:「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悦」。何当一俉,无任乡往。补之再拜。
答刘壮舆论国语书 北宋 · 晁补之
补之再拜。辱书以《国语》二事相切磋,甚厚。所援据通洽而议近正,又以知别后学问之益,殊欣喜也。然齐桓、晋文同功一体,皆仲尼之徒所不道。虽晋文入异,此但一事,未可言优于桓也,亦不当称周之盛德,以类其迹之近似者,以大重耳、子犯之谋而疑后世。凡圣人所以与霸者,非与其假仁义也,与其假仁义以成功而民赖焉。方其走狄避患,区区窃仁义之迹以图济其私,未足称于大君子之前也。亡人从者,其文义可观而士溺焉。若进疑于岐山、盟津,退不失为季札,则僭且不类甚矣。岐山、盟津,来书所谓拟人必于其伦者,此甚不可。若退为季札,则非重耳之本心也。岐山去国而成国无豳岐之异,夫何所待盟津?以国为天下,退修德以待之,非诸侯公子失国反国之比。又重耳以谗出逃父之诛,不与奚齐、卓子争立足矣。国人自杀奚齐、卓子,国无君而己义嗣,入可也,胡为乎委幼且不肖之夷吾,以敝晋而流祸如此其酷哉?若曰桓讨子纠,则高梁之事与生窦奚辨?壮舆其未之思耶?凡补之为此论者,以樀夫假仁义之微情,使当其分而止,不欲使夫谲甚而疑圣也,岂善冀芮之谋以子犯为诚不及者哉!以谓「夷吾亦晋嗣,苟可以入而存国,虽走梁而援秦,奚不可」者,卒其不与夷吾,则入晋而不能善晋也。苟善晋,《春秋》亦将与之。使桓、文徒窃仁义之名以济其私,而其成功,民无所赖,则《春秋》犹不与。《公羊》论享国长短,美见未见,固非是。要之,《春秋》随事褒贬,无始终善者也。其曰实与而文不与,乃补之犹反是。圣人于齐、晋,皆文与而实不与。实不与者,以其假仁义;文与者,无王不得已也。孟子谓彼善于此为至论。壮舆疑于王迹,则假者之情后终不得而诛矣。又荀息事,始意壮舆许息之死,再得来问,乃与补之论其悖者无异。荀息,世未有知其非者也,独吾两人非之耳。凡小人之事主也,生则阿其欲以蒙利,死则择利而背之。荀息阿献公之生,罪也,死则曰虽无益也,将焉避之,是岂小人之所能哉?故后世惑焉,以其复言乱信义之实。而《左氏》述其忠正,《公羊》类夫仇孔,非壮舆卓然自信,几何不须而靡也。召忽死子纠,天下不称其是,亦不诛其非,始无善而终无恶也。荀息死奚齐,论者至今谓夫疑于信义也,否则荀息何足议哉?虽然,荀息愚不幸,既许其君以死矣,至于不济。壮舆以谓宁死而不贰之为良,抑贰而不死之为是。将死与不死,于荀息无轻重,皆不可也。天下固无皆不可之义,壮舆必能处之矣。惟其要终之义,不足以救初之恶,与其苟免如犬彘,则死为可进。故补之以谓进荀息以甚苟免之祸,知宗元为学《春秋》而通者。不然,则可以死如召忽,可以无死如管仲。要其终,义所在何如耳。张禹、李绩蒙丧邦之旧,事与荀息类。而禹、绩皆不死,为愧于荀息。若曰汉、唐事,禹、绩不得预其祸,则狐掘之必狐埋之,己首祸而身不预,则何如?馀非面不尽。补之再拜。
答刘壮舆书 北宋 · 晁补之
补之启:示《漫浪翁图赞》并所以名堂与亭之意,以壮舆志业,岂老且不售、畸乖自放者之比?其所以名者,意不在是,鲁直为赞以反之,此善谕人之意,非反也,合也。扬雄为《反离骚》,补之尝谓屈原没后惟雄为知原者,故其言曰「如玉如莹,爰变丹青」。如其智,知原之如玉如莹,不可以丹青变;而伤原之壹其质,不能与丹青变,以异而见尤也。乃圣人之智则异于是,此但如原之智而已矣。然则丹青岂果可以变玉哉?若曰外与之化而内不化,原其免矣。故颇摭骚词而反之,非反也,合也。始欲为诗,寓此意其间,而不作诗久,深避以言来诟。又离为五诗,以名堂与亭、轩、斋、泉,则意不属。姑书此,托之图后,则犹诗也。元次山介特名重唐世,足以愧阘惰者百辈,然语诸大方之家,则未通也,何足学哉!《记》曰:「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也」。学犹饮食,固有常珍,奚事异馔?合万宇以聚庐,载百族与并游,想壮舆亦俛仰此间,又奚以漫浪而异为?补之再拜。
再答刘壮舆书 北宋 · 晁补之
辱寄示诸文,所探讨深远,趣守坚定,不为利回,蔼然仁义者之词也。《答汉东书》侃侃乎直而不倨,三复悚敬。独与明叔、鲁直论佛之可否,类唐以来世儒束于教者齐楚矛楯之词。夫两忘而化其道,世必有人矣。今吾曹平日接物,小言细行,不当于理者,下床履地即有之,思而求去,为道日益,此其基也。此尚不暇,而越求其大者,议之侈矣。道之为物,间不可识,俟至而后知。然知者犹不言也,何暇置冰炭胜负于其所未究哉?人告还,不获尽。补之再拜。
谢苏公先生示先君集引书 北宋 · 晁补之
补之再拜:蒙示先君集引,不任哀感。先君抱义怀术,不愿知于人,故人知之者鲜。赖先生之言,乃更托于不朽,则其家所以受恩论报可忘耶?以汉中候吏论先君之好学,隐德类矣。末复引合子固以重,及其不肖之孤。固名重,虽汉之盛,如此人为少。补之年少,学问未深,大惧辱先君之世而害门下之义,承命累日不宁。虽然,固以不能信行事梁冀,遭冀谗死,二子皆遇害,而先生语好学终誉则先斯人。然则先生之以固望补之也,补之知之矣。敢不受教。
与鲁直求撰先君墓志书 北宋 · 晁补之
补之再拜:补之不孝,熙宁中,先君捐馆舍于京师,于时家在吴,贫不能以时葬。罪逆偷活,奄奄至今,惭魂愧影。将以今年冬十月,归窆钜野之鱼山。重惟先君怀道守志,与世龃龉,未五十而殁,不有信于今,必有信于后,故涕泣有请于左右,冀鲁直哀之。先君行事,具濮阳杜侯状,今所论录,其大概出处,补之所知而愿述者,以备遗逸。先人为人敦厚靖恭,事亲孝,兄弟无间言。善与人交,外宽裕,人易以亲,而中介然不苟。喜宾客,家居不绝酒。不乐为吏,至累岁不调,乏无担石,亦不以经意。旷达乐山水,意所欲往,初不以事阻。方其酣咏得意,忽然忘老,视外物无与易也。尝道姑苏,乐之,留累月不得行。小舟入震泽,遇大风,舟欲覆,指东西山,谈笑无忤。乏粮,求米山中,无所得,犹登览忘疲,补之恳求还,乃还。又尝道吕梁,涸不通,留阅月,补之问津无虚日。客南来者必从之曰:「吾舟下徐无难乎」?一人曰「不可」,补之有愠色;一人曰「可」,补之愉然而喜。先君笑之曰:「夫行者之于道路,不中休、不却行而已,问则惑焉。既问之,又从而喜愠之,惑已甚矣!若知修身之欲速者乎?亦犹是也」。作《问津说》以示补之。尤耆为诗,悲欢得失,一寓于此,其辞怨而不迫。有集若干卷,眉山苏公序之。其略曰:清厚静深,如其为人,而每篇辄出新意奇语,宜为人所共爱。谓先君有其实而辞其名,以比汉中候吏李合。比疾病卧昭德坊,犹为诗不辍,以指书空,吟哦枕间,神色翛然。补之从旁录之,逮启手足,尚得诗四十篇。惟是先君平生奇蹇不遇,故事业见于世为少。其大概出处若此。鲁直与补之诸父厚,而补之不肖,鲁直辱知之深。补之平居,诵其言,学其人,谓足以发幽隐、慰先君于地下者,莫如鲁直也。故忘罪逆,冒昧自致,鲁直亦矜其意,慨然许之,幸甚幸甚。补之再拜。
答楷老别纸 北宋 · 晁补之
弟子补之黑业钝根,历劫飘零,可怜悯者。窃不自意以何因缘,年二十许时,即知归依正法,更不生疑。而业力牵缠,投身世网,饮酒食肉,作众不善。晚虽忏悔,未有脱期。曾礼圆通、觉海二士,尝蒙接引,自不承当。今年五十七,发白气衰,归仗无所。仰闻和尚德名,心生欢喜,恐是宿缘,曾获亲近。故昨睹《了了庵颂》,不觉便伸偈赞。热铁入水,作种种声,亦不自由,非敢发露见解,求大善知识剖判也。伏蒙寄赐答偈,茫然自失,如大空中,无安脚处。既而内省,若朽木不可雕,和尚岂肯开甘露门也!惟愿慈悲,更加诱诲,令浮海盲龟,遇木得歇,幸甚幸甚!补之稽首。
谢授馆职启 北宋 · 晁补之
误缘公举,既不能引分而终辞;滥俾试言,又不获竭愚而小补。自宜汰斥,尚玷题评。秪有矜惭,安知荣观?窃以校雠之设,始于汉氏之购书;员品之增,盛于唐室之好士。故二代礼乐声明之为备,亦一时衣冠人物之使然。惟麒麟延阁之华,近阊阖钩陈之邃。至谓道家群玉之府,盖象天官东壁之藏。近稽有宋之隆,专号育材之地。故招来于閒暇之日,而官使于成就之时。职非要而地严,欲知其可贵;禄已优而责寡,使得以自修。恭惟治平之初,深有讲求之意。诏四三辅,选二十人,当时彬彬,最号得士,厥后往往奋为名臣。逮神考之末年,起治官之废典,是正兰台之秩,以延虎观之儒。而龙胡莫攀,风御已远。钦文母思齐之圣,当成王求助之初,咨谋大臣,修举故事。繄诏书所以取之之意,则欲其有行义政事,好学而能文;至策问所以考之之方,又欲其知忠厚励精,扶衰而救溢。窃思在上详延之若是,则观异时施设之谓何。宜得誉髦,以副侧席。如补之者,系出簪绂单平之后,才非丘园耿介之良。不意姓名之无闻,乃烦丞弼之过听。昭回地近,英俊朋来。阅九奏于洞庭,徒知神骇;飞双凫于渤海,更觉身微。加以陟岵永悲,卧漳久薾。孤将五千之卒,空有壮心;立解十二之牛,曾无敏手。虽欲自勉,竟不能奇。考古不究其本根,议政终成于迂阔。主父屡困,九事敢期于八收;公孙太疏,十策乃微于一得。正使焦头而烂额,犹足为功;真成毁瓦而画墁,尚容见食。服训辞之甚厚,预刊缉以为荣。非止见黄香未见之书,以资杂博;亦欲正刘晏不正之字,固有愚衷。静言所遭,良出于幸。斯盖伏遇某官几微谋国,忠荩致君,深明致治之原,要在得人之盛⑴。大儒之效,吾道方兴。多士以宁,斯文永赖。顾容浅陋,亦误采收。昔班超以秉笔得令史而不惭,阳城以爱书从院吏而自给。彼皆慷慨有志之士,敦朴可用之才,苟得以文墨而效官,则虽为卑贱而可喜。而况加以乐育,借之美名!方朝廷耆艾之具来,与岩穴幽奇之咸在。世逢有道之会,人望太平之期。属当是时,乃在此选。虽复中才之难彊,犹将奋发于有为。补之愿治气养心,修辞居业。粗希前辈,岂惟文字之末流;未负平生,傥以功名而自致。
⑴ 苏公即云:「传百圣道,为一世师,不待文王而兴,自任伊尹之重。」
扬州谢执政启 北宋 · 晁补之
囊空坐笑,辄倾将母之诚;钧播无私,偶遂佐州之请。意虽甘于远外,迹终涉于干摩。伏自思惟,良深震慄。窃以圣人在上,孰不怀利见之心?君子处躬,盖亦有常分之守。智足以图,则当毕虑;力可以任,则宜竭能。固有埽曹相之门而藉以求通,客常侯之舍而因兹得召。志义有在,夤缘不嫌其次;实事未闻,虚名可贵所以。樊英聘而汉称得众,祢衡弃而魏为失人。虽非车舆輗軏之利行,犹曰园林鸿鹄之为观,凡是二者,必居一焉。如补之者,质薄自怜,学迂寡用。陛下纂极之日,群公入辅之初,旁搜废捐,不间疏逖,亦预诸生之选,入陪三馆之游。朝廷清明,官省閒暇。鹓鸾逸翮,竞高举于丹霄,麋鹿野心,终自怀于丰草。仰惭教载之惠,未知补报之期。愿试米盐,且亲甘旨。魏君幞被,非见汰于盛时;萧子抱关,亦各从其私好。此盖伏遇某官引君以道,附众以文;养材无一介之遗,建官必群议之与。发为久大,故能赞于乾坤;驯致中和,盖将兴于礼乐。夫何小丑,首玷至公!江阳故都,民俗信美。矧备倅贰,足竭疲驽。尚假岁时,不惭刻鹄之类鹜;庶几平昔,未忍转衣而为裳。誓殚勤劳,粗有寸尺。仰酬覆焘之德,次纳甄陶之仁。
齐州谢执政启 北宋 · 晁补之
擢跻中秘,九换岁华;丐补外官,两从私便。惟愚疏之何有,实幸会之已多。弛负云初,拊躬以惕。伏念补之总角之岁,粗习义方;始冠之年,即婴家难。奋饥寒而自立,信诗礼以无师。偶尘科名,遂列学校。至预雠书之选,悉缘试艺而升。蓬蒿仲蔚之园,风雨子桑之屋。技无庸而常佚,老将至而自惊。是以陪群俊而蹲循,思古人而缅邈。自请试事,庶几食功还朝;适已踰年,于法又当为郡。遂上烦于听察,因俯徇于悃悰。假以名城,荣其将母。既无烹鲜制锦可采之誉,滋有羸瓶脱辐不胜之忧。斯盖伏遇某官以道事君,有功及物。推明先朝典章文物之具,崇养在位靖恭正直之心。盖欲群工,助成累盛,故兹优寄,猥逮非宜。忘朽木之难雕,责驽马以勿舍。人安其分,事可以兴。况复此邦,素称难治。某自顾无术,但知用心。岂惟乡饮盥洗,才薄不足以化民;亦恐柱后惠文,威克未可以济务。尚稍宽于辔策,得小假于岁时。倘有秋毫,上酬钧造。
湖州谢执政启 北宋 · 晁补之
承流已幸,易地更优。荷平施之每加,抚中情而屡愧。伏念补之禀生鄙滞,逢世盛明。学术素疏,入必更文字之选;吏能何取,出犹当民社之行。且复数奇寡偶,孤茕未陨之馀;而幸刮垢磨光,宽大兼容之际,萧条起废,跼蹐临官。常欲随其所遇,而必竭筋力之能;傥可无歉于心,而粗塞廪食之责。而况河东股肱要害之郡,吴兴山水清远之邦,不缘丐求,继用付畀。未觉川涂之邈,但知舟楫之安。自顾何人,所蒙若此!斯盖伏遇某官夔龙著业,丙魏扬声。般役众工,虽各趋而皆当;医调百药,盖异用而咸宜。故此下材,尚叨器使。受恩必报,思拥彗以无从;陈力不能,念乞身而未可。
上曾枢密启 北宋 · 晁补之
召还禁闼,擢贰枢庭,凡在陶镕,举增庆幸。恭以某官忠良旧望,经济闳才,被遇先朝,回翔近列。文章润色,岂徒诏令之间;樽俎折冲,盖出精神之动。伟圣谟之独运,蔼贤德以具来。果膺拣图,首预机政。某蚤缘世旧,实被甄收。怅坐絷于守麾,阻趋承于台屏。欢欣踊跃,倍万常情。
南京谢李中书启 北宋 · 晁补之
不虔法守,致速人言。尚赖原情,姑从降秩。驰驱就道,跼蹐临官。荷天地之曲成,玷钧衡之平施。重叨安便,几至涕洟。补之闻大匠取材,无不可施于绳墨;中材见遇,悉能自附于功名。从古以然,惟人所任。而补之禀资朽薄,处己拙疏。被蒙国士之知,尘污文馆之选。未尝试用于一事,徒兹廪食者十年。群飞刺天,自乘时而遇合;决起控地,独揣分而退安。盖当庚午之冬,即请广陵之佐。居然充数,坐及成资,以彼大邦,凡更四守。既蠢愚之无补,又施设之不专。乃废城闉,有故亭榭,数里而近,历年于兹。至于易弊为新,增小使大。以职事束于为贰,在人情或所不争。而又考李宗谔祥符之图,稽皇甫湜长庆之记,盖节使游观之旧,有玉钩摘星之名。郡当水冲,人皆目睹。似闻杜牧之句,别有雷唐之基。明月扬州,谁家《水调》,此诗具在,此地可求。惟昧周防,罔思辍止。谓经营不急,实牵连佐守之时;然斧斤未加,皆成就还朝之后。文检良在,岁月可推。非门墙高谊,已深察其无他;则菅蒯贱生,亦安得有今日?仍偶去官而会赦,乃烦善贷而兼收。第解藩麾,旋沾禄养。仰圣时之忠厚,俯小己以惊惶。斯盖伏遇某官以道事君,推诚与下。无私足以助元化,有容足以抚群伦。发为久大之图,驯致中和之盛。故宽罪戾,未遂弃捐。失官与官,从近得近,使自为计,不过若斯。已幸匿瑕,敢同车马之不受?尚为跃冶,深惭桃李之无言。固当克谨官箴,益修士操。信于知己,虽后世浅夫慕义感遇之词;亦不失人,盖自昔君子成功立名之本。补之愿不忘旧德,常在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