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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段康侯序(1073年) 北宋 · 晁补之
故人什邡段君康侯得官桐庐,当具舟,补之曰:「顷至新城,与桐庐相望。
七里濑、严陵钓矶,佳处也」。
康侯曰:「然。
陵与光武卧,以足加腹,报司徒霸书才二十四字,使者嫌少,而诮以买菜求益,不与也。
亦高矣」。
补之曰:「士无穷达,论归洁其身,惟伯夷、伊尹、柳下惠可信,馀子或远或近,皆累于名。
陵如道足乎己,无求于世,招之不至,可也,至而不仕,亦可也,何必明人以天子三公皆旧故,而恃放骜以自尊?
陵操诚高,亦近名者。
庄子曰:『枯槁之士宿名』。
枯槁自命,宿道可也,宿名非也」。
康侯曰:「然」。
补之曰:「古惟两士近不类于名者,其一士犹恨其自言也」。
康侯曰:「何耶」?
补之曰:「晋文公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不及。
将入绵上山中,其母曰:『亦使知之』?
之推曰:『言,身之文也。
身将隐矣,何以文为』?
若之推,可谓不累于名矣。
汉韩康卖药长安,市不二价。
有女子从康买药,康守价不移,女子曰:『君是韩伯休耶?
乃不二价』。
康曰:『我本避名,今女子皆知有我,何用药为』!
乃入霸陵山中。
康避名诚是也,恐人识之,默去焉可也,何必晓疑者以吾果韩康?
故曰『犹恨其自言』也。
然此两士皆胜陵。
陵夸世主,是显也,非隐也。
夫陵何足高?
光武以万乘不忘旧故,下匹夫,乃足高」。
康侯曰:「然」。
补之因复曰:今康侯儿童勤苦学问,数以文词与计偕,有司不识,卒遗之。
守经知古,廉洁不阿,白首栖栖,以其妻孥跋山浮江数千里。
康侯不以人不知愠,见人呼我愚则我亦愚。
以方前两士者,不累于名,不更近乎?
岂其必若严陵夸乃足高?
虽然,士生一世,取不愧怍,高与卑,或势所遇,不足道。
桐庐佳山水,多秀民。
康侯官馀暇,与其邑子田野逸士言,而时察之,得无物色有如陵枯槁自喜者,犹持竿其濑中?
鸡肋集序 北宋 · 晁补之
《鸡肋集》,左朝奉郎、秘书省著作郎、充秘阁校理、国史编修官济北晁补之无咎自名其所为诗文也。
夫物有质者必有文,文者质之所以辨也,古之立言者当之。
平居论说讽咏、应物接事,不能无言,非虎豹犬羊之异也。
食之则无所得,弃之则可惜,其鸡肋乎!
故裒而藏之,谓之《鸡肋集》。
元祐九年二月旦日序。
何龙图奏议序(代李侍郎作) 北宋 · 晁补之
某尝论,天欲平治天下,其势有不期而自合者三:始兴之主,不以兵革,本于得人心以得天下,故天为之开其统,使宏且远。
而其后世子孙出而承之者,必恭俭爱人,其德之流行亦洽,故为之培其基,使远且固。
此二者皆天也。
又世常忽于无难,无与佐之,孰戒而康?
故《诗》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国」。
夫王者将有为,而士之生于其国者多,此亦非人之所能为也。
有以开之,有以培之,与夫卒相之以士,然皆非人之所能为。
故曰:天欲平治天下,其势有不期而自合者三。
何以言之?
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
尧舜不可及也,而汤有惭德。
禹不以兵革,犹八年于外,用其力者勤矣。
而太祖皇帝不驰一马,不遗一矢,雍容达节,而有天下。
天下奔走而称臣,五国稽颡而下吏,其受命配禹而用力寡。
由汤以来,未有太祖之武也,天固开之矣。
汉高祖以马上取之,至老于马上而不得休,且继有诸吕蹀血之祸。
而后文景起而施其泽,两世遵业,仅得休息于无为。
而仁宗皇帝席祖宗优游之盛,传之百年无大变故,乃身服恭俭以振德之,又四十馀年,其守成比文景而施泽久。
由汉以来,未有仁宗之仁也,天固培之矣。
方是时,人君虚己于上,而群臣并进,各自明于下。
君臣有庆誉,而下并受其福。
风俗醇厚,君子多而小人少,盖若董仲舒所言诗人美之,为作「上天佑之,为生贤佐」者。
呜呼,岂人力也哉!
其一时将相文武光明硕大之材、左右论思直谅多闻之士不可胜数,而何公名其间。
公为御史谏官,至列侍从,终始一节,知无不言,近古之遗直者。
其所为奏议二百馀篇,为二十卷。
其言安危治乱之至数,弛张取舍之要务,与其尤深切世病者,当时略已施行。
其诚心出于忧国爱君,简易而通,非若世之无得于其中而以为文者,荣华易瘁而难久也。
然则仁宗所以为宗,有德跨文景而追成康,有自致矣。
某是以窃叹于何公,知天之生斯人有时,而公之遭斯时有命。
二者适相值实难,盖必有能听言之主导其臣使言,而后能言之士至。
则夫生之者天也,使之至者君也,故君之权胜天。
然至有得士而不能用,士以是隐,则夫使其君能用而成功,是乃所以为天相之之道,故天亦终胜人。
昔吴季札观上国,论其兴衰,如指诸掌。
而独见蘧伯玉数人者,以谓卫多君子,其国无故。
此不探其天命之所在,而祇以人事知之。
然至于今,论知天者唯吴季札,则天人之际固可见矣。
某昔为和川令,会天子诏求直言士,而公以天章阁待制使河东,遽取其文上之,幸以是知名。
今位政府,于公为门下士,故其子某以公遗稿求序而不得辞。
公名剡,字圣从,某州某县人,仕至某官云。
张穆之触鳞集序(1109年) 北宋 · 晁补之
鲁俗当周之盛,及孔子时,文学为他国矜式。
周衰,诸侯并争,而鲁为弱国,文学亦微。
然其故俗由秦汉迄今,尚多经儒忠信之士。
分裂大坏如五季,文物荡尽,而鲁儒犹往往抱经伏农野,守死善道,盖五十年而不改也。
太祖皇帝起,平祸乱,尽屈良、平、信、越之策,休牛马而弗用,慨然思得诸生儒士与议太平。
而鲁之学者始稍稍自奋垄亩,大裾长绅,杂出于戎马介士之间。
父老见而指以喜曰:「此曹出,天下太平矣」!
方时厌乱,人思复常,故士贵。
盖不待其名实加于上下,见其物色士类,而意已悦安之,此儒之效也。
金乡故隶兖,兖,鲁地,吾里。
而故张公盖金乡人。
公以太平兴国三年起家进士甲科,大理评事、通判普州。
盖太祖皇帝初拔鲁群士之一人也。
始补之为儿,从先君学。
先君多为补之言故里中前辈贤士长者。
初闻公名,徒竦然佩先君训慕先进而已矣。
宦学不试,白首来归,乃始与公之曾孙大方游。
大方为人质直自将,好善不欺,类可与论里仁之美者。
补之因复识先君之言,又知公之忠信流泽有后也。
然去公百年,所传闻未足以知公尽。
一日大方出公遗稿,曰《触鳞集》,盖公为太宗御史时所上疏议,而《触鳞》,公所自名也。
三复弥月,凛乎直谅多闻之益,如药石,如谷米,非无用而设者。
其多至数十章,皆深切当世之务,不可以尽举,始恨公不究其用云。
至其他诗文,皆清丽,有唐中叶以来才士之风,非若五季及国初文物始复,武夫粗鄙、田里朴陋者之作也。
其相与切磋学问、见于酬唱者,翰林王黄州元之为多。
黄州,名世士,亦吾里人,事熙陵为学士,熙陵称其独步天下者。
尝以直谏斥,久不召,召且大用,复谏不悔,卒复斥,竟不大用,死黄州。
黄州于一时流辈少许可,独畏公,尚以为不可及也,则公之为人可知已。
补之既以《触鳞集》归大方,大方再拜,求为集序。
补之以言为戒久,虽诺其请,未作也。
而大方踰年踵门请不衰,至载石户外,因甥张宗奭以言,幸有间必书。
补之平生戏笑为文字且不吝,固吝于吾里中贤士长者,以孤大方好善追远踰年之诚心,岂先君所以教哉?
故不辞而终序之。
公讳肃,字穆之。
自御史为尚书郎,知蔡州,耻言不用,未四十解绂而去。
其世家、行事本末与诸子茂良,具于前进士许齐所为公墓表。
齐亦文学知名,不妄推与。
凡齐所录,不复论,论其立身许国之大节,以遗大方,俾刻石藏诸家,以为吾里后生不及见若人,传闻而慕者之劝云。
治通小序 北宋 · 晁补之
毁誉不敢浮事实,因以加赏罚,谓之袭情。
赖之以生,不可一日无也,谓之饮食。
天日之清明,奴隶识之,谓之共知。
权言,圣人之所独见也,谓之夜行。
所挈者要而顺者众,谓之裘领。
如桡止水,恶其波起,不如遄已,谓之本宁。
本彊则精神折冲,谓之折冲。
譬如播种,终必粒;
譬如凿井,终必汲。
谓之可为。
钧金舆羽,不可以为重轻之实,谓之揣本。
诚者政事之本也,谓之致诚。
常德不忒,世自低昂,而吾之为常者一,谓之常一。
事有根本,不可须臾离也,谓之辎重。
先河而后海,小式为本而大为末,谓之务本。
非其道,虽微不可假人也,谓之名器。
五味异和,谓之相济。
始施之逆,利在后日,谓之要终。
天欲风,草木未动,而鸟已翔,谓之前应。
小人以为剪剪耳,君子畏焉,谓之微大。
象见其牙,而小大可论也,谓之迎知。
推其派而知其所从来深,谓之逆流。
黄金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谓之贵疏
中流失船,一壶千金,谓之贱适。
事或不相谋而相病,谓之鲁酒。
一人曰玉,十人曰珉,举世皆曰珉,谓之众意。
事致其极则其后无以加,谓之穷反。
狂者东走,逐者亦东走;
寒者战,惧者亦战,谓之似是。
以挛拘之语疑域外之事,谓之常谈。
一言而得人之心,谓之察鸣。
谓狐为狸,则不知狐,又不知狸,谓之胥失。
蚌𧑐相持,田父捃之,谓之两得。
击舟水中,鱼沉而鸟扬,谓之同离。
月不知昼,日不知夜,谓之物曲。
且冬且夏,谓之迭胜。
攘公议之近似者,以盖众口而济其私,谓之借公。
志大心劳,所以求者非其道,谓之非分。
益而不已必损,谓之胜惧。
知所以弱则彊矣,谓之削喜。
事蛊物极,而后可以转败从新,谓之转败。
名实不亏,而能使其喜怒移,谓之朝三。
欲近四旁,莫如中央,谓之近四。
水避碍则通于海,谓之曲成。
寡能似德,拙言似默,欲上者识,谓之破庸。
捷趋而速至,中道而备憩,不如椎之久,谓之椎久。
始驾马者反之,车在马前,谓之始驾。
人取我予,人予我取,谓之独获。
佃鱼网罟,利随世兴,谓之知化。
败不在大,一毫萌之,谓之见微。
无谓不效,姑听其告,谓之养敢。
胡越可使无异心,谓之同舟。
徒曰「古人不我欺」,而不知时事已异,谓之信书。
旦用旦效,暮用暮效,而不可以经久,谓之欲速。
挟事怀欺,明能知之,为之诘诈
唯有德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谓之量力。
夕而亨牛,牛乃飨客,会其已食,谓之失时。
文是实非,谓之名好。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谓之已甚。
法析毫釐,小遍大遗,谓之密纰。
以势使之,钝者厉,怯者奋,谓之矢激。
利不百,不变法,谓之重改。
谟定于先,群言不能易,谓之不摇。
毒蛇螫手,则勇士断其臂,谓之存大。
示之好恶而民知禁,谓之上欲。
有德者进则朝廷尊,谓之德威。
舆马致千里,舟楫涉江河,谓之假物。
入有拂士,出有敌国,谓之常存。
尾大不掉,谓之本弱。
藩篱不饬,谓之外轻。
曲士不可语于道,而圣人惟时变是守,谓之达节。
立不易方,非招不往,谓之守官。
作法于凉,其弊犹贪,谓之谋始。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谓之积微。
川泽纳污,瑾瑜匿瑕,谓之忠厚。
苦节不可正,故大教务因俗,谓之人情。
论卑古人,而才不足逮当世,谓之高论。
将以重之,适所以贱之,谓之过爰。
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谓之转圜。
以天下为心,好恶不在其身,谓之大度。
若缓若纡,为国之本,不可以无,谓之阔要。
十羊九牧,不若童子之独,谓之专任。
言异言逆,视道以为则,谓之不惑。
不患众之不知,患蔽谋者非,谓之宝断。
臣民异志,则朋党进,在明公议,谓之一下。
赏一切之功,乱百世之法,谓之贼下。
举纲而略细,谓之大体。
数米而炊,不足济天下,谓之小节。
始勿轻举,人莫测然否,谓之静胜。
臣无求于其君,故进退不累其身,谓之取重。
高为量而罪不及,远为途而诛不至,谓之大望。
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谓之远怨。
杀身以为国,然不足以拯世之溺,谓之无益。
理无常是,事无常非,谓之通变。
今日用之,明日不可复也,谓之日改。
舍法任人,废法法存,谓之小纵。
虚名无益事实,而藉以镇人心,谓之名高。
海陵集序 北宋 · 晁补之
文学,古人之馀事,不足以发身。
春秋时,齐、鲁、秦、晋、宋、郑、吴、楚列国之大夫,显名诸侯,相与聘问交接、陈诗扬礼,见于言辞,人称之至今。
想见其为人,若不可及者,皆有他事业。
尊君芘民,举大而任重,排难而解纷,用之如谷米药石,一日不可无;
而言辞者,特以缘饰而行之耳。
战国异甚,士一切趋利邀合,朝秦而暮楚不耻,无春秋时诸大夫事业矣,而言辞始专为贤。
雄夸虚张,听者为夺,虽义理皆亡,而文章可喜,以其去三代、春秋时犹近也;
其用以发身,亦不足言。
至于诗,又文学之馀事。
始,汉苏、李流离异域,困穷仳别之辞,魏晋益竞,至唐家好而人能之。
然为之而工,不足以取世资,而经生法吏咸以章句刀笔致公相,兵家斗士亦以方略膂力专斧钺。
诗如李白、杜甫,于唐用人安危成败之际,存可也,亡可也。
故世称诗人少达而多穷。
由汉而下枚数之,皆孙樵所论「相望于穷」者也。
以其不足以发身,而又多穷如此,然士有无意于取世资,或其间千一好焉。
惟恐其学之而力不逮,营度雕琢,至忘食寝。
会其得意,翛然自喜,不啻若钟鼎锦绣之获,顾他耆好皆无足以易此者。
虽数用以取诟而得祸,犹不悔,曰:「吾固有得于此也」。
以其无益而趋为之,又有患难,而好之滋不悔,不反贤乎?
《海陵集》盖许君大方作,亦穷而不悔者之一也。
君于诗,好之笃,盖辛苦刻篆、呻吟裘氏者有年,不幸其犁然之音与吾穷类。
然君少年自已得声誉,至他事业,行己莅官,皆方进未可量,何苦而为是闭关弦歌、霖雨饥饿之声,乐之而不厌如此哉?
且以为后世名乎,则孰与当身捷得权位之利?
抑谓利者君不近乎,则后世之名于君亦复安有哉?
是未有以此语君者也,是惑也。
补之既序此意,以贤君能独为人之所不为者,而非有希于世,视趋利邀合犹胜,然亦因以为戒。
君字体之,与补之故人张芸叟、张文潜、陈伯脩皆厚云。
石远叔集序(1084年1月11日) 北宋 · 晁补之
文章视其一时风声气俗所为,而巧拙则存乎人。
亦其所养有薄厚,故激扬沉抑,或侈或廉,秾纤不同,各有态度,常随其人性情。
刚柔、静躁、辩讷,虽甚爱悦其致,不能以相传。
知此者,则古人已远,若与之并世而未之接,得其书读焉,如对面语。
以之逆其志,曰「此何如人也,此何如人也」,无不可言者。
职方员外郎石君远叔,讳起,魏人。
魏一都会,自信陵公子以好士倾诸侯,其所至客,往往发愤立功名。
而曹氏兄弟与二三子马上赋诗,至于今不泯。
魏人所以尚义喜文章,亦其馀也。
而远叔又倜傥有美才,自童子时为辞赋则已绮丽。
去举进士,一上中弟,所居官官治,而益致志于学。
其所为诗文,盖多至四百篇。
其言雅驯,类唐人语。
尤长于议论、酬答,思而不迫。
读者知其人通达,温温君子也。
远叔在济时,补之数相从,间相与评古作者。
远叔语时造精微,补之尝屈然私怪。
远叔颇放于酒,饮辄醉,或悲歌愀然,意其负所有不偶,寄之此耳。
无几何,远叔卒。
后补之官于魏,而其子采在陈,以书来,曰:「先君不幸,惟子为知其志。
为采序先君诗文,采不孤矣」。
补之复曰:「我贫贱,远叔知我,不肯遇我以众人。
我不敢曰知远叔,顾平居所尝得而宜为人道者若此,可默哉」?
乃次第归之。
采字仲素,好学良士,能世其先人。
元丰七年正月十一日,颍川晁补之序。
续岁时杂咏序(1101年) 北宋 · 晁补之
宋氏自宣献公益大,德行文章语世族者,必先之。
家故藏书,其多与四库等。
而宣献公之子、常山公次道,能世宣献公之学,好书滋不倦,博闻彊志,为时显人。
与客语,亹亹下上数千载间,在其齿牙也。
补之为儿时,诸老先生为补之道宋氏如此,而补之生世晚,去宣献公远,重以不及拜常山公,私自记欲尽得宋氏之书而观之。
元丰六年六月,遇毕公叔于京师,公叔言宋氏藏诗曰《岁时杂咏》者,盖宣献公所集唐以前诗人之作,髣髴具在。
公叔曰:「夫天地变化,其情至微,有不可道以辞者。
四时之间,气候物色,俯仰辄异。
使一人言之,虽其巧如簧,恐不得与造物者争功。
于是杂众言而观之,不亦可乎」?
宋氏故多贤,而宣献公之孙曰刚叔,尤笃志于学,不愧其先人,又尝集宋诗人之所为,为《续岁时杂咏》,以成其祖之意,盖若干篇。
且诗之作,患言不能称物者,以得之偏也。
尝试丹青众言,凭几肆目于方尺之间,而四时气候物色惨舒荣槁,所以过乎吾前者,每观每异,其致亦足乐也。
因以其集属补之为序。
补之复于公叔曰:「诗之亡久矣。
豳诗《七月》,其记日月星辰、风雨霜露、草木鸟兽之事盛矣。
屈原、宋玉为《离骚》,最近于诗,而所以托物引类,其感在四时,可以慷慨而太息,想见其忠洁。
刚叔于宋诗所取若此,其亦有得于昔人之意乎」!
宋有天下百年,而诗之作中间尤盛,盖刚叔之所取小大咸备。
今观其录,一时显人用是名世,其尤宏杰者,虽以旁礴天地、呼吸阴阳,而成岁功可也。
其下者亦因所长而传,犹之一气候至生者皆作,灼然而华,嘤然而鸣,以谓天地之巧尽此矣。
补之方求为太原官,闻其俗俭陋,无登览燕语之乐,将因公叔,尽传刚叔之所藏者以行,而忘吾忧也,故喜为刚叔序之
四库:光本、涵本作「西库」。
⑴ 《鸡肋集》卷三四。又见《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六一,《四续古文奇赏》卷二二,《八代四六文钞》第三一册,《宋元学案补遗》卷六。
汴都赋序(1085年) 北宋 · 晁补之
宋兴百年,仁宗时天下乂安,人务衣食。
至熙宁、元丰间,积累滋久,于是天子方奋然有意修法度、齐庶官,正宗庙、宫室、井衢、城域,使各有体,以隆中兴,示天下为太平观。
而奉议郎、前知亳州谯县事关景晖初奏《汴都赋》以讽,天子嘉其才,命对便殿。
景晖言:「天子盛德,焦劳天下,盖四方之政所以行,而其末归之清净」。
以谏上爱民力、固基本,如所奏赋旨。
天子以语宰相,使补中都官之缺。
景晖贫,不能留京师,乃官河北。
而先帝弃天下,景晖亦行去河北,抱其赋而泣,以属北京国子监教授晁补之序其意。
补之曰:圣人初无意于言,六经之辞皆不得已。
夫不得已故言之,致必始于详说,而后终之以说约。
听廉者语,不若听夸者语,夸易好也。
听狡者语,不若听婉者语,婉易从也。
故赋之类常欲人博闻而微解,见人言九州山川、城郭道路、太行吕梁、舟车万里之勤,则使人思投辖弭节。
见人言州闾大会、宾主酬酢、匏竹啾咽、晡夕厌满、酤酸肴昲,则使人思弛带而卧。
故《上林》、《羽猎》言卒徒之盛、终日驰骋,则必以节俭成之。
扬雄以谓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后世猥以雄悔之,因弃不务。
然补之窃怪:比来进士举有司者,说五经皆喜为华叶波澜,说一至百千语不能休,曰「不如是,旨不白」,然卒不白。
至辞赋,独曰是「侈丽闳衍」,何也?
景晖为人盖澹泊寡嗜好,至饭脱粟茹藿,自枯槁。
与补之处,或终日不道人一事,或终岁不见其喜愠。
夫固安为「侈丽闳衍」者非耶?
故备论之。
坐忘论序 北宋 · 晁补之
道无言,凡言之类妄,知言之类妄者亦妄,知夫知言之类妄者亦妄。
然则何如?
列子曰:「用无言为言,亦言」。
夫能「用无言为言亦言」,几可与言。
虽言,几不妄矣。
不妄,斯道已乎?
非也。
燕人之晋,问其井,或告曰:「垣下」。
垣下得焉,而卒之饮者,燕人也。
若乃夫晋人之朝夕饮者,则未始问燕人。
故学道犹饮,问而告之,燕、晋之类也。
司马子微著书七篇,言道德之意,王毅希仁以示余,余曰:「此晋人之告垣下井者也,吾子学焉,抑燕人之饮者乎?
若乃夫晋人之朝夕饮者,则未始问燕人。
以谓人饮而我味之,有是哉」!
司马子微名承祯,唐达士。
昔予读李白《大鹏赋》,想见其为人。
捕鱼图序(1086年4月20日) 北宋 · 晁补之
古画《捕鱼》一卷,或曰王右丞草也。
纸广不充幅,长丈许。
水波渺瀰,洲渚隐隐见其背。
岸木葭菼向摇落,草萋然始黄,天惨惨,云而风,人物衣裘有寒意,盖画江南初冬欲雪时也。
两人挽舟循厓,一人篙而下之。
三人巾帽袍带而骑,或马或驴。
寒,峙肩拥袖者。
前扬鞭顾后,揽辔语,袂翩然者。
僮负囊尾马,背而荷,若拥鼻者。
三人屈竹为屋。
三童子踞而起大网,一童从旁出者。
缚竹跨水上,一人立旁维舟,其下有笱者。
方舟而下,四人篙而前其舟,坐若立者。
两童子曳方罟行水间者。
缚竹跨水上,一人巾而依蘧蒢坐,沉大网。
旁笱屈竹为屋,缚竹跨水上,童子跪而起大网者。
一人屈竹为屋,前有瓶盂可见者。
篙者、桨者、俛下罩者,三人皆笠。
方舟载大网,行且渔,两儿两盖,依蘧蒢坐。
有巾而髯,出网中得者。
𦩘操楫一人,缚竹跨水上,顾而语前有杯盂者。
方舟载大网,出网中得者,缚竹跨水上,两儿沉大网,旁维艓者。
两人篙其舟甚力。
有帷幕,坐而济,若妇人可见者。
方舟依渚,一人篙,一人小而髯,三童子若饮食,若寐,前有杯盂者。
一人推苇间童子,俛而曳循厓者。
人物数十许,目相望,不过五六里,若百里千里。
右丞妙于诗,故画意有馀。
世人欲以语言粉墨追之,不似也。
常忆楚人云:「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引物连类,谓便若湖湘在目前。
思顷时岁晚,道吴江如此。
渔者、男子、妇女、童稚、舟楫、梁笱、网罟、罾罩,纷然在江。
然其业廉而事佚,故无市廛争利意,此与画二大夫去国,其色无别恨,奚以异?
元祐元年四月二十日,李希孝出之,欲模写,无善工,乃借韩退之序画人物意识之。
颍川晁补之序。
广象戏图序(1079年6月) 北宋 · 晁补之
象戏,戏兵也。
黄帝之战,驱猛兽以为阵,象,兽之雄也,故戏兵而以象戏名之。
余为儿时,无他弄,见设局布棋为此戏者,纵横出奇,愕然莫测,以为小道可喜也。
稍长,观诸家阵法,虽画地而守,规矩有截,而变化舒卷,出入无倪,其说益可喜。
暇时因求所谓象戏者,欲按之,以消永日。
盖局纵横路十一,棋三十四,为两军耳。
意苦其狭也,常试以局纵横路十九,棋九十八广之,意少放焉。
然按图置物,计步而使,终亦胶柱而已矣。
而智者用之,则十九者之间,尽彊弱之形,九十八者之间,尽死生之势,而十九、九十八之外,死生彊弱,可循环于无穷。
饱食终日,得吾说而为之,则涿鹿之纵观犹目前矣。
元丰二年六月,晁补之序
三十四:《文献通考》作「三十二」。
⑴ 《鸡肋集》卷三五。又见《文献通考·经籍考》卷五六。
离骚新序上 北宋 · 晁补之
先王之盛时,四诗各得其所。
王道衰而变风、变雅作,犹曰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
旧俗之亡,惟其事变也。
故诗人伤今而思古,情见乎辞,犹《诗》之《风》、《雅》而既变矣。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
然则变风、变雅之时,王迹未熄,诗虽变而未亡。
诗亡而后,《离骚》之辞作,非徒区区之楚事不足道,而去王迹逾远矣。
一人之作奚取于此也?
盖诗之所嗟叹,极伤于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
而人伦之废、刑政之苛,孰甚于屈原时邪?
国无人,原以忠放,不忍去,欲返,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一篇之中三致志焉,与夫三宿而后出画于心,犹以为速者何异哉!
世衰,天下皆不知止乎礼义,故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而原一人焉,被谗且死而不忍去,其辞止乎礼义可知。
则是诗虽亡,至原而不亡矣。
使后之为人臣不得于君而热中者,犹不懈乎爱君,如此,是原有力于诗亡之后也,此《离骚》所以取于君子也。
离骚,遭忧也。
「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北门》之志也。
「何辜于天?
我罪伊何」?
《小弁》之情也。
以附益六经之教,于《诗》最近。
故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其义然也。
又班固叙迁之言曰:「《大雅》言王公大人,德逮黎庶;
《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
所言虽殊,其合德一也。
司马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亦《诗》之风谏何异?
扬雄以谓犹骋郑卫之音,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
固善推本知之,赋与诗同出,与迁意类也。
然则相如始为汉赋,与雄皆祖原之步骤,而独雄以其靡丽悔之,至其不失雅亦不能废也。
自《风》、《雅》变而为《离骚》,至《离骚》变而为赋,譬江有沱,乾肉为脯,谓义不出于此,时异然也。
传曰:「赋者,古诗之流也」。
故《怀沙》言赋,《橘颂》言颂,《九歌》言歌,《天问》言问,皆诗也,《离骚》备之矣。
盖诗之流至楚而为《离骚》,至汉而为赋,其后赋复变而为诗,又变而为杂言、长谣、问对、铭赞、操引,苟类出于楚人之辞而小变者,虽百世可知。
故参取之,曰《楚辞》十六卷,旧录也;
曰《续楚辞》二十卷,曰《变离骚》二十卷,新录也。
使夫缘其辞者存其义,乘其流者反其源,谓原有力于诗亡之后,岂虚也哉!
若汉唐以来所作忧悲楚人之绪,则不录。
离骚新序中 北宋 · 晁补之
刘向《离骚》、《楚辞》十六卷,王逸传之。
按八卷皆屈原遭忧所作,故首篇曰《离骚经》,后篇皆曰《离骚》,馀皆曰《楚辞》。
天圣中,有陈说之者第其篇,然或不次序。
今迁《远游》、《九章》次《离骚经》,在《九歌》上,以原自叙其意,近《离骚经》也。
而《九歌》、《天问》乃原既放、揽楚祠庙鬼神之事以摅愤者,故迁于下。
《卜居》、《渔父》,其自叙之馀意也,故又次之。
《大招》古奥,疑原作,非景差辞,沉渊不返,不可如何也,故以终焉。
为《楚辞》上八卷。
《九辨》、《招魂》皆宋玉作。
或曰《九辨》原作,其声浮矣。
《惜誓》弘深,亦类原辞,或以为贾谊作,盖近之。
东方朔、严忌,皆汉武帝廷臣,淮南小山之辞不当先朔、忌。
王褒,汉宣帝时人,皆后淮南小山,至刘向最后作,故其次序如此。
此皆西汉以前文也,以为《楚辞》下八卷。
凡十六卷,因向之旧录云。
然《汉书》至屈原赋二十五篇,今起《离骚经》、《远游》、《天问》《、卜居》、《渔父》、《大招》而六,《九章》、《九歌》又十八,则原赋存者二十四篇耳;
并《国殇》、《礼魂》在九歌之外,为十一,则溢而为二十六篇。
不知《国殇》、《礼魂》何以系《九歌》之后,又不可合十一以为九,若溢而为二十六,则又不知其一篇当损益者何等也。
《惜誓》尽叙原意,末云「鸾凤之高翔兮,见盛德而后下」,与贾谊《吊屈原文》云「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焉下」之断章趣同,将谊仿之也,抑固二十五篇之一,未可知也。
然则司马迁以谊传附原,亦由其文义相近,后世必能辩之。
王逸,东汉人,最爱《楚辞》,然《九思》视向以前所作相阔矣。
又十七卷非旧录,特相传久,不敢废,故迁以附《续楚辞》上十卷之终,而其下十卷,自唐韩愈始焉。
《离骚》,人不读久,文舛阙难知。
王逸云:「武帝使淮南王安作章句;
至章帝时,班固、贾逵复以所见改易前疑,亦作章句,其十五卷阙而不说。
今臣作十六卷章句」。
然则安与固、逵训释,独《离骚经》一篇,不知固、逵所改易者何事。
今观《离骚经》训释,大较与十五卷义同,或浅陋,非原本意,故颇删而存之,而录司马迁《史记·屈原传》冠篇首,以当《离骚》序云。
离骚新序下 北宋 · 晁补之
司马迁作《史记》,尧舜三代本纪、《孔子世家》,所引《尚书》、《论语》事,颇变其文字训诂,至《左氏》、《国语》,则迁所笔削惟意。
迁欲自成一家言,故加隐括而不嫌也。
虽然,迁追琢传记之辞可也,而变《尚书》、《论语》文字不可也。
补之事先朝为著作郎,上即位,备太史氏,古文国书得损益之,况传记乎!
《离骚经》始汉淮南王安为传,按《隋志》传亡。
旧有班固叙赞二篇,王逸序一篇,梁刘协序一篇。
而王逸云班固、贾逵改易前疑,则固此序或当时作者也,然颇诋原狂狷,擿其不合者。
逸高原义,每难固说。
协附逸论,然亦复失之。
固序曰:「君子之道,穷达有命。
固潜龙不见,是而无闷;
《关雎》哀周,道而不伤」。
又曰:「如《大雅》『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为贵矣」。
固说诚是也。
虽然,潜龙勿用,圣人之事也,非所以期于原也。
又自淮南、太史,皆以谓兼《风》、《雅》之义,而固独疑焉。
夫《国风》不能无好色,然不至于淫;
《小雅》不能无怨诽,然不至于乱。
太史公谓原之辞兼此二者而已,乃周道《大雅》岂原所得庶几哉?
虽迁亦不以是与原也。
世衰,君臣道丧,去为寇敌,而原且死忧君,斯已忠矣。
唐柳宗元曰:《春秋》「枉许止,以惩不子之祸;
进荀息,以甚苟免之恶」。
夫荀息阿献公之邪心以死,其为忠也污矣;
惟其死不缘利,故君子犹进之。
而原乃以正谏不获而捐躯,方息之污,则原与日月争光可也,非过言也。
固又以谓原露才扬己、竞于危国群小之中。
是乃上官大夫靳尚之徒所以诬原伐其功、谓「非我莫能为」者也,固奈何亦信之!
原惟不竞,故及此。
司马迁悲之曰:「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而固方且非其怨刺怀、襄、椒、兰!
原诚不忘以义劘上,而固儒者,奈何亦如高叟之为诗哉!
又王逸称《诗》曰「匪面命之,言提其耳」,谓原风谏者,不如此之斥。
逸论近之。
刘协亦援逸此论,称固抑扬过实。
君子之与人为善,义当如此也。
至言浇羿姚娀,与经传错缪,则原之辞甚者,称开天门、驾飞龙、驱云、役神,周流乎天而来下,其诞如此,正尔托谲诡以谕志,使世俗不得以其浅议己,如庄周寓言者,可以经责之哉?
且固知相如虚辞滥说,如诗风谏,而于原誇大,独可疑乎?
固大较喜訾前人,如薄相如、子云为赋,而固亦为赋也。
刘协文字卑陋,不足言,而亦以原迂怪为病。
彼原嫉世,既欲蝉蜕尘埃之外,惟恐不异;
乃固与协所论,必《诗》之正,如无《离骚》可也。
呜呼!
不讥于同浴,而讥裸裎哉!
又协云「士女杂坐」、「娱酒不废」,荒淫之意也。
是协以《招魂》为原作,误矣。
然《大招》亦说「粉白黛黑」、「清馨冻饮」、「穷年永乐」,协以此为荒淫,则失原之意逾远。
原固曰「世皆浊,我独清」,岂诚乐此浊哉?
哀己之魂魄离散而不可复也!
故称楚国之美,矫以其沉酣污泥之乐,若可乐者而招之,然卒不可复也,于是焉不失正以死而已矣。
呜呼!
协安知《离骚》哉!
抑固《汉书》,称大儒孙卿亦离谗作赋,与原皆有古诗恻隐之意。
而此序乃专攻原,不类,疑此或贾逵语,故王逸言班、贾以为露才扬己,不专指班。
然亦不可辨也。
续楚辞序 北宋 · 晁补之
《诗》亡而《春秋》作,其事则齐桓、晋文,其书王也,以其无王也;
存王制,以惧夫乱臣贼子之无诛者也。
以迄周亡,至战国,时无《诗》、无《春秋》矣,而孟子之教又未兴。
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者,谏不行,言不听,则怒,悻悻然去。
君又极之于其所往。
君臣之道微,寇敌方兴。
而原一人焉,以不获乎上而不怨,犹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而望其改也。
夫岂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耳!
则原之敬王,何异孟子?
其终不我还也,于是乎自沉。
与夫去君事君、朝楚而暮秦、行若犬彘者比,谓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岂过乎哉!
然则不独诗至原而未亡,于《春秋》之微,乱臣贼子之无诛者,原力犹能愧之。
而扬雄以谓何必沉江。
原惟可以无死,行过乎恭。
使原不得死龙蛇,虽归洁其身,而《离骚》亦不大耀于世。
是所以贤原者,亦由其忠死,故其言至于今不废也。
而后世奈何独窃取其辞以自名,不自知其志不类而无愧?
而《续楚辞》、《变离骚》,亦奈何徒以其辞之似而取之?
曰:《诗》非皆圣贤作也,舍周公、尹吉甫、仲山甫诸大夫、君子,则羁臣、寡妇、寺人、贱者,桑濮淫奔之辞,顾亦与猗那清庙金石之奏俱采而并传,何足疑哉?
且世所以疑于此者,不以夫后之愧原者众哉?
而荀卿、贾谊、刘向、扬雄、韩愈,又非愧原者也。
以迄于本朝,名世君子尚多有之,姑以其辞类出于此,故参取焉。
然则亦有其行不足于原而取之者,犹三百篇之杂而不可废。
汉息夫躬为奸利以忧死,著《绝命辞》,辞甚高。
使躬之不肖不传,而独其《绝命辞》传,则譬犹从母言之为贤母,言固无罪也。
柳宗元、刘禹锡皆善属文,而朋邪得废,韩愈薄之。
王文公曰:「吾观八司马,皆天下之奇才也。
一为叔文所诱,遂陷于不义,至今欲为君子者羞道而喜攻之。
然八人者既困矣,往往能自彊,名卒不废。
而所谓欲为君子者,其终能毋与世俯仰以自别于小人者少,复何议于彼哉」!
王公世大儒,其学自韩愈已下不论,虽要不成人之恶,至奇宗元辈而恕,知其爱人忧国,志念深矣。
而士之一切干禄,阳自好而阴从利,徼一时之愿,无祸而老者,皆是也,于王之言,可遂不戒而视八司马不反怍乎?
禹锡不暇议,宗元之才盖韩愈比,愈薄而惜之,称其论议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而谓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使在台省时已能持身如其斥时,亦自不斥。
愈于宗元恳恳如此,岂亦知夫才难,与王之意无异也。
抑息夫躬类江充祸国,宗元、禹锡诚邪,不至于为躬。
躬之辞录,则凡不至于为躬而辞录者,皆录躬之意也。
汉荡秦,唐扫隋,然颇因其法制、文物。
为国犹尔,以治易乱,不可以皆废也,况言语趣操异世之习哉?
以狐父之人为盗,因以食为盗而呕之,昔人以谓此失名实者也。
是乃《续楚辞》、《变离骚》所以无疑于取此杂者也。
变离骚序上 北宋 · 晁补之
补之既集《续楚辞》二十卷,又集《变离骚》二十卷,或曰:果异乎?
抑屈原之作曰《离骚》,馀皆曰《楚辞》矣,今《楚辞》又变,而乃始曰《变离骚》,何哉?
又扬雄为《反离骚》,反与变果异乎?
曰:《反离骚》非反也,合也。
盖原死,知原惟雄,雄怪原文过相如,至不容而死,悲其文,未尝不流涕也。
以谓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
乃作书,往往摭其文而反之。
虽然,非反其纯洁不改此度也,反其不足以死而死也。
则是《离骚》之义,待《反离骚》而益明。
何者?
原惟不为箕子而从比干,故君子悼诸,不然,与日月争光矣。
雄又旁《离骚》作《广骚》,旁《惜诵》而下作《畔牢愁》。
雄诚与原异,既反之,何为复旁之?
又《变离骚》以其类而异,故不可以言「反」,而谓之「变」。
若荀卿,非蹈原者,以其后原,皆楚臣遭谗,为赋以风,故取其七篇,列之卷首,类《离骚》而少变也。
又尝试自原而上,舍三百篇,求诸《书》、《礼》、《春秋》他经,如《五子之歌》、「狸首之斑然」、「蚕则绩而蟹有筐」「、佩玉蕊兮吾无所系之」、「祈招之愔愔」、「凤兮凤兮」,他如此者甚多,咸古诗风刺所从起,战国时皆散矣。
至原而复兴,则列国之风雅始尽合而为《离骚》。
是以由汉而下,赋皆祖屈原。
然宋玉亲原弟子,《高唐》既靡,不足于风。
《大言》、《小言》,义无所宿。
至《登徒子》,靡甚矣,特以其楚人作,故系荀卿七篇之后。
《瓠子之歌》有忧民意,故在相如、扬雄上,而《子虚》、《上林》、《甘泉》、《羽猎》之作,赋之闳衍,于是乎极。
然皆不若其《大人》、《反离骚》之高妙,犹终归之于正义,过《高唐》。
但论其世,故系《高唐》后。
至于京都山海、宫殿鸟兽、笙箫众器、指事名物之作,不专于古诗恻隐规诲,故不录。
《李夫人赋》、《长门赋》,皆非义理之正,然辞浑丽,不可以。
曹植赋最多,要无一篇逮汉者,赋卑弱自植始。
录其《洛神赋》、《九愁》、《九咏》等,并录王粲《登楼赋》,以见魏之文如此。
陆机、陆云有盛名,顾不足于植、粲,摘其义差近者存之。
《思游》有意乎《幽通》而下,恨其流益远矣,然晋人喜清谈,而挚虞此作,庶几有为,而言致足嘉者也。
鲍昭长于杂兴,故其《芜城》作,独出宋世,又以刘濞事讽刘瑱,有心哉于此者!
江淹用寡而文丽,又梁文益卑弱,然犹蒙虎之皮,尚区区楚人步趋也。
唐李白诗文最号不袭前人,而《鸣皋》一篇,首尾楚辞也。
末云「鸡聚群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嫫母衣锦,西施负薪」,辞不彫而指类。
唐人知楚辞者少,误以为诗云。
王维生韩、柳前,才数十言,虽浅鲜,未足与言义,然低昂宛转,颇有楚人之态矣。
元结振奇,自成一家,要曰群言之异味,亦可贵也。
顾况文不多,约而可观。
《问大钧》理胜,《招北客》词胜。
《阿房宫》云「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皆唐赋之不可废者也。
皮日休《九讽》专效《离骚》,其《反招魂》靳靳如影守形,然非也,竟离去,画者谨毛而失貌。
呜呼!
《离骚》自此散矣,故不录。
以迄本朝,名世之作多已载《续楚辞》中。
今所录赋及文、操,或宏杰,自出新意,乍合乍离,亦足以知古文之屡变,至末而复起云。
或大意述此,或一言似之,要不必同,同出于变,故皆以附《变离骚》。
若谓之「变楚辞」乎,则《楚辞》已非《离骚》,《楚辞》又变,则无《离骚》矣,后无以复知此始于屈平矣。
恶夫愈远而迷其源,若服尽,然为之系其姓于祖,故正名以存之。
变离骚序下 北宋 · 晁补之
《诗》亡,《春秋》又微,而百家蜂起。
七国时,杨、墨、申、韩、淳于髡、驺衍、驺奭之徒,各以其说乱天下。
于时大儒,孟、荀实羽翼六经于其将残。
而二儒相去百有馀年,中间独屈原履正著书,不流邪说。
盖尝谓原有力于《诗》亡、《春秋》之微,故因集《续楚辞》、《变离骚》,而独推原与孟子先后,以贵重原于礼义欲绝之时。
又《变离骚》起荀子《佹诗》、《成相篇》,故并以其时考之,知原虽不纯乎孟、荀,于其中间,非异端也。
孟子与梁惠王、齐宣王、鲁平公同时,而司马迁《史记·表》「问何以利吾国」,盖梁惠王之三十五年也。
是岁,齐宣王之七年,楚威王之四年。
后七年而楚怀王始立,立三十年而原谏王无入秦,卒入秦,死。
襄王初年而迁原,原迁九年,无几何死矣。
推而上之,去梁惠王问利国与齐宣王七年时,盖四十七年矣。
而鲁平公元年,则楚怀王之十五年也。
若孟子见平公在其初年,则至原迁之九年,盖二十四年矣;
其平公末年乎,则与原谏怀王之时盖并矣。
虽《史记》不言孟子见宣王之年,以其时考之,远者盖四十七年,近者二十四年,又其近者同时也。
孟子见梁惠王,乃在楚威王时,惠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于时称「叟」,孟子已老矣。
而原不及事威王,故孟子与原接,而原后于孟子。
又《史记》:荀卿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齐襄王时荀卿最为老师。
而刘向叙《荀子》云:「齐宣王时,聚学士于稷下,荀卿十五始来游学,至襄王时最为老师」。
按宣王立十九年卒,至襄王元年,四十一年矣。
而稷下之学,乃在孟子、淳于髡时。
使荀卿游学时已年五十,顾与孟子并,安得至襄王而尚存哉?
故刘向云「十五始来游学」,而老为襄王师,是也。
楚顷襄王迁屈原,原迁九年,无几何亦死矣。
又五年,齐襄王始立,计原之死,卿尚幼也。
至楚考烈王立二十五年而李园杀春申君,荀卿始废,自此推而上之,至原之死,盖五十馀年矣。
故原与荀卿接,而荀卿后于原。
又《孟子》载《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孔子曰:「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
而原辞曰:「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遂去,不复与言」。
则原此歌盖沿孟子事也。
《渔父》篇曰:「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
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而荀子《不苟篇》曰:「故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弹其冠,其谁能以己之僬僬,受人之掝掝者哉」?
则卿此书盖因原辞也。
凡言语文章之相祖述,多其当时口所传诵,从古而然,此皆古诗楚辞之流也。
其习而传者,虽至于今可知也。
佛鉴大师语录序(1092年) 北宋 · 晁补之
佛以无心通达一切法,而以一音演说之。
故法法皆心,说说皆法。
半字满字,有离有解,有假名字,而无一物。
四句百句,千万亿句,乃至不可说䢷由他句,其字有尽而义无穷。
始自《四十二章》西来,而佛书遍中国,能言之类,无以复加。
如经所说,山河大地皆是菩提瞪发劳相。
譬菩提心为一大镜,而山河大地、一切众生、草木根牙之类,皆清净本然中所现物,故随取随用,而其取其用,皆不外吾镜中。
则其能以无心通达而一音演说,字有尽而义无穷,能言之类无以加,岂不以此哉?
然佛以无言言,故如刀画水,如空中鸟迹,过不可寻。
而昧者欲求画于水,求迹于空,故观一藏教,如大海普雨,而欲以浅智悉数其滴,至不可得,则生迷闷。
于千万亿句,计常计断,见中见边,如步屈虫脚移后蹑前,终不得舍,而曾不知反滴为海,则千万亿句,画亡而迹失。
有大智人菩提达磨,具佛知见,悯此震旦为教所缚,而来解之。
最初一语,廓然无圣,有求心了不可得者,即以付之。
故面壁不立文字,而一藏教咸露无馀。
佛音人音,鸟音兽音,一切风水百物之音,是音皆说,是说皆义,乃至墙牖栋柱,无说亦说,随其根性,使各悟入,如是解脱无量之众。
譬五百比丘,各有悟门,言人人殊,而佛告舍利弗以彼皆正说,无拣择也。
粤有佛国禅师白公,天衣怀公之裔孙,法云秀公之嫡子,提祖师印,为一切雄。
而佛鉴大师惟仲又佛国之嫡子。
始从佛国悟庭柏义,即师子吼,尽眼色界,随类拈出,物物皆金,而佛国故不作如是言,佛鉴亦不作如是解也。
或举庭柏义问者,则曰:「莫谤我师」!
然青青满前,用亦不尽。
既往金山龙游道场,皇帝数遣使降香,学者云集,震于江南。
会补之至金山,师倾盖欣然语。
以家弟无极宰说之宗旨夙契,尝赴初请桃园鼓山,亦以补之于道有少分,因出门人所集《语录》,求为序引。
补之闻之,昔佛一时取恒河岸一叶,告诸比丘:「我所觉了一切诸法,如大地草木;
为众生说者,如手中叶」。
佛以为叶叶皆举,累劫不尽,故举一叶,使自趣入。
而缚于教者,始叶叶而求之,非祖师具佛知见,则安能不立一指而尽佛之蕴无有馀哉?
知此,则如来祖师无异禅也,故因《佛鉴语录》而伸之。
题段慎修纸(一) 北宋 · 晁补之
《传》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
裹粮就学者成群,半涂而废者皆是,则多歧与多方之迷也。
端夫年少才秀,苟无画,力不患不足者,要之适越无北辕,求前无却行,则道远乎哉?
虽然,其术云何?
曰:就有道而正焉耳。
故韩愈之教人欲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