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段康侯序 北宋 · 晁补之
故人什邡段君康侯得官桐庐,当具舟,补之曰:「顷至新城,与桐庐相望。七里濑、严陵钓矶,佳处也」。康侯曰:「然。陵与光武卧,以足加腹,报司徒霸书才二十四字,使者嫌少,而诮以买菜求益,不与也。亦高矣」。补之曰:「士无穷达,论归洁其身,惟伯夷、伊尹、柳下惠可信,馀子或远或近,皆累于名。陵如道足乎己,无求于世,招之不至,可也,至而不仕,亦可也,何必明人以天子三公皆旧故,而恃放骜以自尊?陵操诚高,亦近名者。庄子曰:『枯槁之士宿名』。枯槁自命,宿道可也,宿名非也」。康侯曰:「然」。补之曰:「古惟两士近不类于名者,其一士犹恨其自言也」。康侯曰:「何耶」?补之曰:「晋文公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不及。将入绵上山中,其母曰:『亦使知之』?之推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矣,何以文为』?若之推,可谓不累于名矣。汉韩康卖药长安,市不二价。有女子从康买药,康守价不移,女子曰:『君是韩伯休耶?乃不二价』。康曰:『我本避名,今女子皆知有我,何用药为』!乃入霸陵山中。康避名诚是也,恐人识之,默去焉可也,何必晓疑者以吾果韩康?故曰『犹恨其自言』也。然此两士皆胜陵。陵夸世主,是显也,非隐也。夫陵何足高?光武以万乘不忘旧故,下匹夫,乃足高」。康侯曰:「然」。补之因复曰:今康侯儿童勤苦学问,数以文词与计偕,有司不识,卒遗之。守经知古,廉洁不阿,白首栖栖,以其妻孥跋山浮江数千里。康侯不以人不知愠,见人呼我愚则我亦愚。以方前两士者,不累于名,不更近乎?岂其必若严陵夸乃足高?虽然,士生一世,取不愧怍,高与卑,或势所遇,不足道。桐庐佳山水,多秀民。康侯官馀暇,与其邑子田野逸士言,而时察之,得无物色有如陵枯槁自喜者,犹持竿其濑中?
鸡肋集序 北宋 · 晁补之
《鸡肋集》,左朝奉郎、秘书省著作郎、充秘阁校理、国史编修官济北晁补之无咎自名其所为诗文也。夫物有质者必有文,文者质之所以辨也,古之立言者当之。平居论说讽咏、应物接事,不能无言,非虎豹犬羊之异也。食之则无所得,弃之则可惜,其鸡肋乎!故裒而藏之,谓之《鸡肋集》。元祐九年二月旦日序。
何龙图奏议序(代李侍郎作) 北宋 · 晁补之
某尝论,天欲平治天下,其势有不期而自合者三:始兴之主,不以兵革,本于得人心以得天下,故天为之开其统,使宏且远。而其后世子孙出而承之者,必恭俭爱人,其德之流行亦洽,故为之培其基,使远且固。此二者皆天也。又世常忽于无难,无与佐之,孰戒而康?故《诗》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国」。夫王者将有为,而士之生于其国者多,此亦非人之所能为也。有以开之,有以培之,与夫卒相之以士,然皆非人之所能为。故曰:天欲平治天下,其势有不期而自合者三。何以言之?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尧舜不可及也,而汤有惭德。禹不以兵革,犹八年于外,用其力者勤矣。而太祖皇帝不驰一马,不遗一矢,雍容达节,而有天下。天下奔走而称臣,五国稽颡而下吏,其受命配禹而用力寡。由汤以来,未有太祖之武也,天固开之矣。汉高祖以马上取之,至老于马上而不得休,且继有诸吕蹀血之祸。而后文景起而施其泽,两世遵业,仅得休息于无为。而仁宗皇帝席祖宗优游之盛,传之百年无大变故,乃身服恭俭以振德之,又四十馀年,其守成比文景而施泽久。由汉以来,未有仁宗之仁也,天固培之矣。方是时,人君虚己于上,而群臣并进,各自明于下。君臣有庆誉,而下并受其福。风俗醇厚,君子多而小人少,盖若董仲舒所言诗人美之,为作「上天佑之,为生贤佐」者。呜呼,岂人力也哉!其一时将相文武光明硕大之材、左右论思直谅多闻之士不可胜数,而何公名其间。公为御史谏官,至列侍从,终始一节,知无不言,近古之遗直者。其所为奏议二百馀篇,为二十卷。其言安危治乱之至数,弛张取舍之要务,与其尤深切世病者,当时略已施行。其诚心出于忧国爱君,简易而通,非若世之无得于其中而以为文者,荣华易瘁而难久也。然则仁宗所以为宗,有德跨文景而追成康,有自致矣。某是以窃叹于何公,知天之生斯人有时,而公之遭斯时有命。二者适相值实难,盖必有能听言之主导其臣使言,而后能言之士至。则夫生之者天也,使之至者君也,故君之权胜天。然至有得士而不能用,士以是隐,则夫使其君能用而成功,是乃所以为天相之之道,故天亦终胜人。昔吴季札观上国,论其兴衰,如指诸掌。而独见蘧伯玉数人者,以谓卫多君子,其国无故。此不探其天命之所在,而祇以人事知之。然至于今,论知天者唯吴季札,则天人之际固可见矣。某昔为和川令,会天子诏求直言士,而公以天章阁待制使河东,遽取其文上之,幸以是知名。今位政府,于公为门下士,故其子某以公遗稿求序而不得辞。公名剡,字圣从,某州某县人,仕至某官云。
张穆之触鳞集序 北宋 · 晁补之
鲁俗当周之盛,及孔子时,文学为他国矜式。周衰,诸侯并争,而鲁为弱国,文学亦微。然其故俗由秦汉迄今,尚多经儒忠信之士。分裂大坏如五季,文物荡尽,而鲁儒犹往往抱经伏农野,守死善道,盖五十年而不改也。太祖皇帝起,平祸乱,尽屈良、平、信、越之策,休牛马而弗用,慨然思得诸生儒士与议太平。而鲁之学者始稍稍自奋垄亩,大裾长绅,杂出于戎马介士之间。父老见而指以喜曰:「此曹出,天下太平矣」!方时厌乱,人思复常,故士贵。盖不待其名实加于上下,见其物色士类,而意已悦安之,此儒之效也。金乡故隶兖,兖,鲁地,吾里。而故张公盖金乡人。公以太平兴国三年起家进士甲科,大理评事、通判普州。盖太祖皇帝初拔鲁群士之一人也。始补之为儿,从先君学。先君多为补之言故里中前辈贤士长者。初闻公名,徒竦然佩先君训慕先进而已矣。宦学不试,白首来归,乃始与公之曾孙大方游。大方为人质直自将,好善不欺,类可与论里仁之美者。补之因复识先君之言,又知公之忠信流泽有后也。然去公百年,所传闻未足以知公尽。一日大方出公遗稿,曰《触鳞集》,盖公为太宗御史时所上疏议,而《触鳞》,公所自名也。三复弥月,凛乎直谅多闻之益,如药石,如谷米,非无用而设者。其多至数十章,皆深切当世之务,不可以尽举,始恨公不究其用云。至其他诗文,皆清丽,有唐中叶以来才士之风,非若五季及国初文物始复,武夫粗鄙、田里朴陋者之作也。其相与切磋学问、见于酬唱者,翰林王黄州元之为多。黄州,名世士,亦吾里人,事熙陵为学士,熙陵称其独步天下者。尝以直谏斥,久不召,召且大用,复谏不悔,卒复斥,竟不大用,死黄州。黄州于一时流辈少许可,独畏公,尚以为不可及也,则公之为人可知已。补之既以《触鳞集》归大方,大方再拜,求为集序。补之以言为戒久,虽诺其请,未作也。而大方踰年踵门请不衰,至载石户外,因甥张宗奭以言,幸有间必书。补之平生戏笑为文字且不吝,固吝于吾里中贤士长者,以孤大方好善追远踰年之诚心,岂先君所以教哉?故不辞而终序之。公讳肃,字穆之。自御史为尚书郎,知蔡州,耻言不用,未四十解绂而去。其世家、行事本末与诸子茂良,具于前进士许齐所为公墓表。齐亦文学知名,不妄推与。凡齐所录,不复论,论其立身许国之大节,以遗大方,俾刻石藏诸家,以为吾里后生不及见若人,传闻而慕者之劝云。
治通小序 北宋 · 晁补之
毁誉不敢浮事实,因以加赏罚,谓之袭情。赖之以生,不可一日无也,谓之饮食。天日之清明,奴隶识之,谓之共知。权言,圣人之所独见也,谓之夜行。所挈者要而顺者众,谓之裘领。如桡止水,恶其波起,不如遄已,谓之本宁。本彊则精神折冲,谓之折冲。譬如播种,终必粒;譬如凿井,终必汲。谓之可为。钧金舆羽,不可以为重轻之实,谓之揣本。诚者政事之本也,谓之致诚。常德不忒,世自低昂,而吾之为常者一,谓之常一。事有根本,不可须臾离也,谓之辎重。先河而后海,小式为本而大为末,谓之务本。非其道,虽微不可假人也,谓之名器。五味异和,谓之相济。始施之逆,利在后日,谓之要终。天欲风,草木未动,而鸟已翔,谓之前应。小人以为剪剪耳,君子畏焉,谓之微大。象见其牙,而小大可论也,谓之迎知。推其派而知其所从来深,谓之逆流。黄金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谓之贵疏。中流失船,一壶千金,谓之贱适。事或不相谋而相病,谓之鲁酒。一人曰玉,十人曰珉,举世皆曰珉,谓之众意。事致其极则其后无以加,谓之穷反。狂者东走,逐者亦东走;寒者战,惧者亦战,谓之似是。以挛拘之语疑域外之事,谓之常谈。一言而得人之心,谓之察鸣。谓狐为狸,则不知狐,又不知狸,谓之胥失。蚌𧑐相持,田父捃之,谓之两得。击舟水中,鱼沉而鸟扬,谓之同离。月不知昼,日不知夜,谓之物曲。且冬且夏,谓之迭胜。攘公议之近似者,以盖众口而济其私,谓之借公。志大心劳,所以求者非其道,谓之非分。益而不已必损,谓之胜惧。知所以弱则彊矣,谓之削喜。事蛊物极,而后可以转败从新,谓之转败。名实不亏,而能使其喜怒移,谓之朝三。欲近四旁,莫如中央,谓之近四。水避碍则通于海,谓之曲成。寡能似德,拙言似默,欲上者识,谓之破庸。捷趋而速至,中道而备憩,不如椎之久,谓之椎久。始驾马者反之,车在马前,谓之始驾。人取我予,人予我取,谓之独获。佃鱼网罟,利随世兴,谓之知化。败不在大,一毫萌之,谓之见微。无谓不效,姑听其告,谓之养敢。胡越可使无异心,谓之同舟。徒曰「古人不我欺」,而不知时事已异,谓之信书。旦用旦效,暮用暮效,而不可以经久,谓之欲速。挟事怀欺,明能知之,为之诘诈。唯有德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谓之量力。夕而亨牛,牛乃飨客,会其已食,谓之失时。文是实非,谓之名好。「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谓之已甚。法析毫釐,小遍大遗,谓之密纰。以势使之,钝者厉,怯者奋,谓之矢激。利不百,不变法,谓之重改。谟定于先,群言不能易,谓之不摇。毒蛇螫手,则勇士断其臂,谓之存大。示之好恶而民知禁,谓之上欲。有德者进则朝廷尊,谓之德威。舆马致千里,舟楫涉江河,谓之假物。入有拂士,出有敌国,谓之常存。尾大不掉,谓之本弱。藩篱不饬,谓之外轻。曲士不可语于道,而圣人惟时变是守,谓之达节。立不易方,非招不往,谓之守官。作法于凉,其弊犹贪,谓之谋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谓之积微。川泽纳污,瑾瑜匿瑕,谓之忠厚。苦节不可正,故大教务因俗,谓之人情。论卑古人,而才不足逮当世,谓之高论。将以重之,适所以贱之,谓之过爰。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谓之转圜。以天下为心,好恶不在其身,谓之大度。若缓若纡,为国之本,不可以无,谓之阔要。十羊九牧,不若童子之独,谓之专任。言异言逆,视道以为则,谓之不惑。不患众之不知,患蔽谋者非,谓之宝断。臣民异志,则朋党进,在明公议,谓之一下。赏一切之功,乱百世之法,谓之贼下。举纲而略细,谓之大体。数米而炊,不足济天下,谓之小节。始勿轻举,人莫测然否,谓之静胜。臣无求于其君,故进退不累其身,谓之取重。高为量而罪不及,远为途而诛不至,谓之大望。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谓之远怨。杀身以为国,然不足以拯世之溺,谓之无益。理无常是,事无常非,谓之通变。今日用之,明日不可复也,谓之日改。舍法任人,废法法存,谓之小纵。虚名无益事实,而藉以镇人心,谓之名高。
海陵集序 北宋 · 晁补之
文学,古人之馀事,不足以发身。春秋时,齐、鲁、秦、晋、宋、郑、吴、楚列国之大夫,显名诸侯,相与聘问交接、陈诗扬礼,见于言辞,人称之至今。想见其为人,若不可及者,皆有他事业。尊君芘民,举大而任重,排难而解纷,用之如谷米药石,一日不可无;而言辞者,特以缘饰而行之耳。战国异甚,士一切趋利邀合,朝秦而暮楚不耻,无春秋时诸大夫事业矣,而言辞始专为贤。雄夸虚张,听者为夺,虽义理皆亡,而文章可喜,以其去三代、春秋时犹近也;其用以发身,亦不足言。至于诗,又文学之馀事。始,汉苏、李流离异域,困穷仳别之辞,魏晋益竞,至唐家好而人能之。然为之而工,不足以取世资,而经生法吏咸以章句刀笔致公相,兵家斗士亦以方略膂力专斧钺。诗如李白、杜甫,于唐用人安危成败之际,存可也,亡可也。故世称诗人少达而多穷。由汉而下枚数之,皆孙樵所论「相望于穷」者也。以其不足以发身,而又多穷如此,然士有无意于取世资,或其间千一好焉。惟恐其学之而力不逮,营度雕琢,至忘食寝。会其得意,翛然自喜,不啻若钟鼎锦绣之获,顾他耆好皆无足以易此者。虽数用以取诟而得祸,犹不悔,曰:「吾固有得于此也」。以其无益而趋为之,又有患难,而好之滋不悔,不反贤乎?《海陵集》盖许君大方作,亦穷而不悔者之一也。君于诗,好之笃,盖辛苦刻篆、呻吟裘氏者有年,不幸其犁然之音与吾穷类。然君少年自已得声誉,至他事业,行己莅官,皆方进未可量,何苦而为是闭关弦歌、霖雨饥饿之声,乐之而不厌如此哉?且以为后世名乎,则孰与当身捷得权位之利?抑谓利者君不近乎,则后世之名于君亦复安有哉?是未有以此语君者也,是惑也。补之既序此意,以贤君能独为人之所不为者,而非有希于世,视趋利邀合犹胜,然亦因以为戒。君字体之,与补之故人张芸叟、张文潜、陈伯脩皆厚云。
石远叔集序 北宋 · 晁补之
文章视其一时风声气俗所为,而巧拙则存乎人。亦其所养有薄厚,故激扬沉抑,或侈或廉,秾纤不同,各有态度,常随其人性情。刚柔、静躁、辩讷,虽甚爱悦其致,不能以相传。知此者,则古人已远,若与之并世而未之接,得其书读焉,如对面语。以之逆其志,曰「此何如人也,此何如人也」,无不可言者。职方员外郎石君远叔,讳起,魏人。魏一都会,自信陵公子以好士倾诸侯,其所至客,往往发愤立功名。而曹氏兄弟与二三子马上赋诗,至于今不泯。魏人所以尚义喜文章,亦其馀也。而远叔又倜傥有美才,自童子时为辞赋则已绮丽。去举进士,一上中弟,所居官官治,而益致志于学。其所为诗文,盖多至四百篇。其言雅驯,类唐人语。尤长于议论、酬答,思而不迫。读者知其人通达,温温君子也。远叔在济时,补之数相从,间相与评古作者。远叔语时造精微,补之尝屈然私怪。远叔颇放于酒,饮辄醉,或悲歌愀然,意其负所有不偶,寄之此耳。无几何,远叔卒。后补之官于魏,而其子采在陈,以书来,曰:「先君不幸,惟子为知其志。为采序先君诗文,采不孤矣」。补之复曰:「我贫贱,远叔知我,不肯遇我以众人。我不敢曰知远叔,顾平居所尝得而宜为人道者若此,可默哉」?乃次第归之。采字仲素,好学良士,能世其先人。元丰七年正月十一日,颍川晁补之序。
续岁时杂咏序 北宋 · 晁补之
宋氏自宣献公益大,德行文章语世族者,必先之。家故藏书,其多与四库等。而宣献公之子、常山公次道,能世宣献公之学,好书滋不倦,博闻彊志,为时显人。与客语,亹亹下上数千载间,在其齿牙也。补之为儿时,诸老先生为补之道宋氏如此,而补之生世晚,去宣献公远,重以不及拜常山公,私自记欲尽得宋氏之书而观之。元丰六年六月,遇毕公叔于京师,公叔言宋氏藏诗曰《岁时杂咏》者,盖宣献公所集唐以前诗人之作,髣髴具在。公叔曰:「夫天地变化,其情至微,有不可道以辞者。四时之间,气候物色,俯仰辄异。使一人言之,虽其巧如簧,恐不得与造物者争功。于是杂众言而观之,不亦可乎」?宋氏故多贤,而宣献公之孙曰刚叔,尤笃志于学,不愧其先人,又尝集宋诗人之所为,为《续岁时杂咏》,以成其祖之意,盖若干篇。且诗之作,患言不能称物者,以得之偏也。尝试丹青众言,凭几肆目于方尺之间,而四时气候物色惨舒荣槁,所以过乎吾前者,每观每异,其致亦足乐也。因以其集属补之为序。补之复于公叔曰:「诗之亡久矣。豳诗《七月》,其记日月星辰、风雨霜露、草木鸟兽之事盛矣。屈原、宋玉为《离骚》,最近于诗,而所以托物引类,其感在四时,可以慷慨而太息,想见其忠洁。刚叔于宋诗所取若此,其亦有得于昔人之意乎」!宋有天下百年,而诗之作中间尤盛,盖刚叔之所取小大咸备。今观其录,一时显人用是名世,其尤宏杰者,虽以旁礴天地、呼吸阴阳,而成岁功可也。其下者亦因所长而传,犹之一气候至生者皆作,灼然而华,嘤然而鸣,以谓天地之巧尽此矣。补之方求为太原官,闻其俗俭陋,无登览燕语之乐,将因公叔,尽传刚叔之所藏者以行,而忘吾忧也,故喜为刚叔序之⑴。
四库:光本、涵本作「西库」。
⑴ 《鸡肋集》卷三四。又见《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六一,《四续古文奇赏》卷二二,《八代四六文钞》第三一册,《宋元学案补遗》卷六。
汴都赋序 北宋 · 晁补之
宋兴百年,仁宗时天下乂安,人务衣食。至熙宁、元丰间,积累滋久,于是天子方奋然有意修法度、齐庶官,正宗庙、宫室、井衢、城域,使各有体,以隆中兴,示天下为太平观。而奉议郎、前知亳州谯县事关景晖初奏《汴都赋》以讽,天子嘉其才,命对便殿。景晖言:「天子盛德,焦劳天下,盖四方之政所以行,而其末归之清净」。以谏上爱民力、固基本,如所奏赋旨。天子以语宰相,使补中都官之缺。景晖贫,不能留京师,乃官河北。而先帝弃天下,景晖亦行去河北,抱其赋而泣,以属北京国子监教授晁补之序其意。补之曰:圣人初无意于言,六经之辞皆不得已。夫不得已故言之,致必始于详说,而后终之以说约。听廉者语,不若听夸者语,夸易好也。听狡者语,不若听婉者语,婉易从也。故赋之类常欲人博闻而微解,见人言九州山川、城郭道路、太行吕梁、舟车万里之勤,则使人思投辖弭节。见人言州闾大会、宾主酬酢、匏竹啾咽、晡夕厌满、酤酸肴昲,则使人思弛带而卧。故《上林》、《羽猎》言卒徒之盛、终日驰骋,则必以节俭成之。扬雄以谓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后世猥以雄悔之,因弃不务。然补之窃怪:比来进士举有司者,说五经皆喜为华叶波澜,说一至百千语不能休,曰「不如是,旨不白」,然卒不白。至辞赋,独曰是「侈丽闳衍」,何也?景晖为人盖澹泊寡嗜好,至饭脱粟茹藿,自枯槁。与补之处,或终日不道人一事,或终岁不见其喜愠。夫固安为「侈丽闳衍」者非耶?故备论之。
坐忘论序 北宋 · 晁补之
道无言,凡言之类妄,知言之类妄者亦妄,知夫知言之类妄者亦妄。然则何如?列子曰:「用无言为言,亦言」。夫能「用无言为言亦言」,几可与言。虽言,几不妄矣。不妄,斯道已乎?非也。燕人之晋,问其井,或告曰:「垣下」。垣下得焉,而卒之饮者,燕人也。若乃夫晋人之朝夕饮者,则未始问燕人。故学道犹饮,问而告之,燕、晋之类也。司马子微著书七篇,言道德之意,王毅希仁以示余,余曰:「此晋人之告垣下井者也,吾子学焉,抑燕人之饮者乎?若乃夫晋人之朝夕饮者,则未始问燕人。以谓人饮而我味之,有是哉」!司马子微名承祯,唐达士。昔予读李白《大鹏赋》,想见其为人。
捕鱼图序 北宋 · 晁补之
古画《捕鱼》一卷,或曰王右丞草也。纸广不充幅,长丈许。水波渺瀰,洲渚隐隐见其背。岸木葭菼向摇落,草萋然始黄,天惨惨,云而风,人物衣裘有寒意,盖画江南初冬欲雪时也。两人挽舟循厓,一人篙而下之。三人巾帽袍带而骑,或马或驴。寒,峙肩拥袖者。前扬鞭顾后,揽辔语,袂翩然者。僮负囊尾马,背而荷,若拥鼻者。三人屈竹为屋。三童子踞而起大网,一童从旁出者。缚竹跨水上,一人立旁维舟,其下有笱者。方舟而下,四人篙而前其舟,坐若立者。两童子曳方罟行水间者。缚竹跨水上,一人巾而依蘧蒢坐,沉大网。旁笱屈竹为屋,缚竹跨水上,童子跪而起大网者。一人屈竹为屋,前有瓶盂可见者。篙者、桨者、俛下罩者,三人皆笠。方舟载大网,行且渔,两儿两盖,依蘧蒢坐。有巾而髯,出网中得者。𦩘操楫一人,缚竹跨水上,顾而语前有杯盂者。方舟载大网,出网中得者,缚竹跨水上,两儿沉大网,旁维艓者。两人篙其舟甚力。有帷幕,坐而济,若妇人可见者。方舟依渚,一人篙,一人小而髯,三童子若饮食,若寐,前有杯盂者。一人推苇间童子,俛而曳循厓者。人物数十许,目相望,不过五六里,若百里千里。右丞妙于诗,故画意有馀。世人欲以语言粉墨追之,不似也。常忆楚人云:「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引物连类,谓便若湖湘在目前。思顷时岁晚,道吴江如此。渔者、男子、妇女、童稚、舟楫、梁笱、网罟、罾罩,纷然在江。然其业廉而事佚,故无市廛争利意,此与画二大夫去国,其色无别恨,奚以异?元祐元年四月二十日,李希孝出之,欲模写,无善工,乃借韩退之序画人物意识之。颍川晁补之序。
广象戏图序 北宋 · 晁补之
象戏,戏兵也。黄帝之战,驱猛兽以为阵,象,兽之雄也,故戏兵而以象戏名之。余为儿时,无他弄,见设局布棋为此戏者,纵横出奇,愕然莫测,以为小道可喜也。稍长,观诸家阵法,虽画地而守,规矩有截,而变化舒卷,出入无倪,其说益可喜。暇时因求所谓象戏者,欲按之,以消永日。盖局纵横路十一,棋三十四,为两军耳。意苦其狭也,常试以局纵横路十九,棋九十八广之,意少放焉。然按图置物,计步而使,终亦胶柱而已矣。而智者用之,则十九者之间,尽彊弱之形,九十八者之间,尽死生之势,而十九、九十八之外,死生彊弱,可循环于无穷。饱食终日,得吾说而为之,则涿鹿之纵观犹目前矣。元丰二年六月,晁补之序⑴。
三十四:《文献通考》作「三十二」。
⑴ 《鸡肋集》卷三五。又见《文献通考·经籍考》卷五六。
离骚新序上 北宋 · 晁补之
先王之盛时,四诗各得其所。王道衰而变风、变雅作,犹曰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旧俗之亡,惟其事变也。故诗人伤今而思古,情见乎辞,犹《诗》之《风》、《雅》而既变矣。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然则变风、变雅之时,王迹未熄,诗虽变而未亡。诗亡而后,《离骚》之辞作,非徒区区之楚事不足道,而去王迹逾远矣。一人之作奚取于此也?盖诗之所嗟叹,极伤于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而人伦之废、刑政之苛,孰甚于屈原时邪?国无人,原以忠放,不忍去,欲返,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一篇之中三致志焉,与夫三宿而后出画于心,犹以为速者何异哉!世衰,天下皆不知止乎礼义,故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而原一人焉,被谗且死而不忍去,其辞止乎礼义可知。则是诗虽亡,至原而不亡矣。使后之为人臣不得于君而热中者,犹不懈乎爱君,如此,是原有力于诗亡之后也,此《离骚》所以取于君子也。离骚,遭忧也。「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北门》之志也。「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小弁》之情也。以附益六经之教,于《诗》最近。故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其义然也。又班固叙迁之言曰:「《大雅》言王公大人,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虽殊,其合德一也。司马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亦《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谓犹骋郑卫之音,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固善推本知之,赋与诗同出,与迁意类也。然则相如始为汉赋,与雄皆祖原之步骤,而独雄以其靡丽悔之,至其不失雅亦不能废也。自《风》、《雅》变而为《离骚》,至《离骚》变而为赋,譬江有沱,乾肉为脯,谓义不出于此,时异然也。传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故《怀沙》言赋,《橘颂》言颂,《九歌》言歌,《天问》言问,皆诗也,《离骚》备之矣。盖诗之流至楚而为《离骚》,至汉而为赋,其后赋复变而为诗,又变而为杂言、长谣、问对、铭赞、操引,苟类出于楚人之辞而小变者,虽百世可知。故参取之,曰《楚辞》十六卷,旧录也;曰《续楚辞》二十卷,曰《变离骚》二十卷,新录也。使夫缘其辞者存其义,乘其流者反其源,谓原有力于诗亡之后,岂虚也哉!若汉唐以来所作忧悲楚人之绪,则不录。
离骚新序中 北宋 · 晁补之
刘向《离骚》、《楚辞》十六卷,王逸传之。按八卷皆屈原遭忧所作,故首篇曰《离骚经》,后篇皆曰《离骚》,馀皆曰《楚辞》。天圣中,有陈说之者第其篇,然或不次序。今迁《远游》、《九章》次《离骚经》,在《九歌》上,以原自叙其意,近《离骚经》也。而《九歌》、《天问》乃原既放、揽楚祠庙鬼神之事以摅愤者,故迁于下。《卜居》、《渔父》,其自叙之馀意也,故又次之。《大招》古奥,疑原作,非景差辞,沉渊不返,不可如何也,故以终焉。为《楚辞》上八卷。《九辨》、《招魂》皆宋玉作。或曰《九辨》原作,其声浮矣。《惜誓》弘深,亦类原辞,或以为贾谊作,盖近之。东方朔、严忌,皆汉武帝廷臣,淮南小山之辞不当先朔、忌。王褒,汉宣帝时人,皆后淮南小山,至刘向最后作,故其次序如此。此皆西汉以前文也,以为《楚辞》下八卷。凡十六卷,因向之旧录云。然《汉书》至屈原赋二十五篇,今起《离骚经》、《远游》、《天问》《、卜居》、《渔父》、《大招》而六,《九章》、《九歌》又十八,则原赋存者二十四篇耳;并《国殇》、《礼魂》在九歌之外,为十一,则溢而为二十六篇。不知《国殇》、《礼魂》何以系《九歌》之后,又不可合十一以为九,若溢而为二十六,则又不知其一篇当损益者何等也。《惜誓》尽叙原意,末云「鸾凤之高翔兮,见盛德而后下」,与贾谊《吊屈原文》云「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焉下」之断章趣同,将谊仿之也,抑固二十五篇之一,未可知也。然则司马迁以谊传附原,亦由其文义相近,后世必能辩之。王逸,东汉人,最爱《楚辞》,然《九思》视向以前所作相阔矣。又十七卷非旧录,特相传久,不敢废,故迁以附《续楚辞》上十卷之终,而其下十卷,自唐韩愈始焉。《离骚》,人不读久,文舛阙难知。王逸云:「武帝使淮南王安作章句;至章帝时,班固、贾逵复以所见改易前疑,亦作章句,其十五卷阙而不说。今臣作十六卷章句」。然则安与固、逵训释,独《离骚经》一篇,不知固、逵所改易者何事。今观《离骚经》训释,大较与十五卷义同,或浅陋,非原本意,故颇删而存之,而录司马迁《史记·屈原传》冠篇首,以当《离骚》序云。
离骚新序下 北宋 · 晁补之
司马迁作《史记》,尧舜三代本纪、《孔子世家》,所引《尚书》、《论语》事,颇变其文字训诂,至《左氏》、《国语》,则迁所笔削惟意。迁欲自成一家言,故加隐括而不嫌也。虽然,迁追琢传记之辞可也,而变《尚书》、《论语》文字不可也。补之事先朝为著作郎,上即位,备太史氏,古文国书得损益之,况传记乎!《离骚经》始汉淮南王安为传,按《隋志》传亡。旧有班固叙赞二篇,王逸序一篇,梁刘协序一篇。而王逸云班固、贾逵改易前疑,则固此序或当时作者也,然颇诋原狂狷,擿其不合者。逸高原义,每难固说。协附逸论,然亦复失之。固序曰:「君子之道,穷达有命。固潜龙不见,是而无闷;《关雎》哀周,道而不伤」。又曰:「如《大雅》『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为贵矣」。固说诚是也。虽然,潜龙勿用,圣人之事也,非所以期于原也。又自淮南、太史,皆以谓兼《风》、《雅》之义,而固独疑焉。夫《国风》不能无好色,然不至于淫;《小雅》不能无怨诽,然不至于乱。太史公谓原之辞兼此二者而已,乃周道《大雅》岂原所得庶几哉?虽迁亦不以是与原也。世衰,君臣道丧,去为寇敌,而原且死忧君,斯已忠矣。唐柳宗元曰:《春秋》「枉许止,以惩不子之祸;进荀息,以甚苟免之恶」。夫荀息阿献公之邪心以死,其为忠也污矣;惟其死不缘利,故君子犹进之。而原乃以正谏不获而捐躯,方息之污,则原与日月争光可也,非过言也。固又以谓原露才扬己、竞于危国群小之中。是乃上官大夫靳尚之徒所以诬原伐其功、谓「非我莫能为」者也,固奈何亦信之!原惟不竞,故及此。司马迁悲之曰:「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而固方且非其怨刺怀、襄、椒、兰!原诚不忘以义劘上,而固儒者,奈何亦如高叟之为诗哉!又王逸称《诗》曰「匪面命之,言提其耳」,谓原风谏者,不如此之斥。逸论近之。刘协亦援逸此论,称固抑扬过实。君子之与人为善,义当如此也。至言浇羿姚娀,与经传错缪,则原之辞甚者,称开天门、驾飞龙、驱云、役神,周流乎天而来下,其诞如此,正尔托谲诡以谕志,使世俗不得以其浅议己,如庄周寓言者,可以经责之哉?且固知相如虚辞滥说,如诗风谏,而于原誇大,独可疑乎?固大较喜訾前人,如薄相如、子云为赋,而固亦为赋也。刘协文字卑陋,不足言,而亦以原迂怪为病。彼原嫉世,既欲蝉蜕尘埃之外,惟恐不异;乃固与协所论,必《诗》之正,如无《离骚》可也。呜呼!不讥于同浴,而讥裸裎哉!又协云「士女杂坐」、「娱酒不废」,荒淫之意也。是协以《招魂》为原作,误矣。然《大招》亦说「粉白黛黑」、「清馨冻饮」、「穷年永乐」,协以此为荒淫,则失原之意逾远。原固曰「世皆浊,我独清」,岂诚乐此浊哉?哀己之魂魄离散而不可复也!故称楚国之美,矫以其沉酣污泥之乐,若可乐者而招之,然卒不可复也,于是焉不失正以死而已矣。呜呼!协安知《离骚》哉!抑固《汉书》,称大儒孙卿亦离谗作赋,与原皆有古诗恻隐之意。而此序乃专攻原,不类,疑此或贾逵语,故王逸言班、贾以为露才扬己,不专指班。然亦不可辨也。
续楚辞序 北宋 · 晁补之
《诗》亡而《春秋》作,其事则齐桓、晋文,其书王也,以其无王也;存王制,以惧夫乱臣贼子之无诛者也。以迄周亡,至战国,时无《诗》、无《春秋》矣,而孟子之教又未兴。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者,谏不行,言不听,则怒,悻悻然去。君又极之于其所往。君臣之道微,寇敌方兴。而原一人焉,以不获乎上而不怨,犹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而望其改也。夫岂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耳!则原之敬王,何异孟子?其终不我还也,于是乎自沉。与夫去君事君、朝楚而暮秦、行若犬彘者比,谓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岂过乎哉!然则不独诗至原而未亡,于《春秋》之微,乱臣贼子之无诛者,原力犹能愧之。而扬雄以谓何必沉江。原惟可以无死,行过乎恭。使原不得死龙蛇,虽归洁其身,而《离骚》亦不大耀于世。是所以贤原者,亦由其忠死,故其言至于今不废也。而后世奈何独窃取其辞以自名,不自知其志不类而无愧?而《续楚辞》、《变离骚》,亦奈何徒以其辞之似而取之?曰:《诗》非皆圣贤作也,舍周公、尹吉甫、仲山甫诸大夫、君子,则羁臣、寡妇、寺人、贱者,桑濮淫奔之辞,顾亦与猗那清庙金石之奏俱采而并传,何足疑哉?且世所以疑于此者,不以夫后之愧原者众哉?而荀卿、贾谊、刘向、扬雄、韩愈,又非愧原者也。以迄于本朝,名世君子尚多有之,姑以其辞类出于此,故参取焉。然则亦有其行不足于原而取之者,犹三百篇之杂而不可废。汉息夫躬为奸利以忧死,著《绝命辞》,辞甚高。使躬之不肖不传,而独其《绝命辞》传,则譬犹从母言之为贤母,言固无罪也。柳宗元、刘禹锡皆善属文,而朋邪得废,韩愈薄之。王文公曰:「吾观八司马,皆天下之奇才也。一为叔文所诱,遂陷于不义,至今欲为君子者羞道而喜攻之。然八人者既困矣,往往能自彊,名卒不废。而所谓欲为君子者,其终能毋与世俯仰以自别于小人者少,复何议于彼哉」!王公世大儒,其学自韩愈已下不论,虽要不成人之恶,至奇宗元辈而恕,知其爱人忧国,志念深矣。而士之一切干禄,阳自好而阴从利,徼一时之愿,无祸而老者,皆是也,于王之言,可遂不戒而视八司马不反怍乎?禹锡不暇议,宗元之才盖韩愈比,愈薄而惜之,称其论议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而谓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使在台省时已能持身如其斥时,亦自不斥。愈于宗元恳恳如此,岂亦知夫才难,与王之意无异也。抑息夫躬类江充祸国,宗元、禹锡诚邪,不至于为躬。躬之辞录,则凡不至于为躬而辞录者,皆录躬之意也。汉荡秦,唐扫隋,然颇因其法制、文物。为国犹尔,以治易乱,不可以皆废也,况言语趣操异世之习哉?以狐父之人为盗,因以食为盗而呕之,昔人以谓此失名实者也。是乃《续楚辞》、《变离骚》所以无疑于取此杂者也。
变离骚序上 北宋 · 晁补之
补之既集《续楚辞》二十卷,又集《变离骚》二十卷,或曰:果异乎?抑屈原之作曰《离骚》,馀皆曰《楚辞》矣,今《楚辞》又变,而乃始曰《变离骚》,何哉?又扬雄为《反离骚》,反与变果异乎?曰:《反离骚》非反也,合也。盖原死,知原惟雄,雄怪原文过相如,至不容而死,悲其文,未尝不流涕也。以谓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其文而反之。虽然,非反其纯洁不改此度也,反其不足以死而死也。则是《离骚》之义,待《反离骚》而益明。何者?原惟不为箕子而从比干,故君子悼诸,不然,与日月争光矣。雄又旁《离骚》作《广骚》,旁《惜诵》而下作《畔牢愁》。雄诚与原异,既反之,何为复旁之?又《变离骚》以其类而异,故不可以言「反」,而谓之「变」。若荀卿,非蹈原者,以其后原,皆楚臣遭谗,为赋以风,故取其七篇,列之卷首,类《离骚》而少变也。又尝试自原而上,舍三百篇,求诸《书》、《礼》、《春秋》他经,如《五子之歌》、「狸首之斑然」、「蚕则绩而蟹有筐」「、佩玉蕊兮吾无所系之」、「祈招之愔愔」、「凤兮凤兮」,他如此者甚多,咸古诗风刺所从起,战国时皆散矣。至原而复兴,则列国之风雅始尽合而为《离骚》。是以由汉而下,赋皆祖屈原。然宋玉亲原弟子,《高唐》既靡,不足于风。《大言》、《小言》,义无所宿。至《登徒子》,靡甚矣,特以其楚人作,故系荀卿七篇之后。《瓠子之歌》有忧民意,故在相如、扬雄上,而《子虚》、《上林》、《甘泉》、《羽猎》之作,赋之闳衍,于是乎极。然皆不若其《大人》、《反离骚》之高妙,犹终归之于正义,过《高唐》。但论其世,故系《高唐》后。至于京都山海、宫殿鸟兽、笙箫众器、指事名物之作,不专于古诗恻隐规诲,故不录。《李夫人赋》、《长门赋》,皆非义理之正,然辞浑丽,不可以。曹植赋最多,要无一篇逮汉者,赋卑弱自植始。录其《洛神赋》、《九愁》、《九咏》等,并录王粲《登楼赋》,以见魏之文如此。陆机、陆云有盛名,顾不足于植、粲,摘其义差近者存之。《思游》有意乎《幽通》而下,恨其流益远矣,然晋人喜清谈,而挚虞此作,庶几有为,而言致足嘉者也。鲍昭长于杂兴,故其《芜城》作,独出宋世,又以刘濞事讽刘瑱,有心哉于此者!江淹用寡而文丽,又梁文益卑弱,然犹蒙虎之皮,尚区区楚人步趋也。唐李白诗文最号不袭前人,而《鸣皋》一篇,首尾楚辞也。末云「鸡聚群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嫫母衣锦,西施负薪」,辞不彫而指类。唐人知楚辞者少,误以为诗云。王维生韩、柳前,才数十言,虽浅鲜,未足与言义,然低昂宛转,颇有楚人之态矣。元结振奇,自成一家,要曰群言之异味,亦可贵也。顾况文不多,约而可观。《问大钧》理胜,《招北客》词胜。《阿房宫》云「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皆唐赋之不可废者也。皮日休《九讽》专效《离骚》,其《反招魂》靳靳如影守形,然非也,竟离去,画者谨毛而失貌。呜呼!《离骚》自此散矣,故不录。以迄本朝,名世之作多已载《续楚辞》中。今所录赋及文、操,或宏杰,自出新意,乍合乍离,亦足以知古文之屡变,至末而复起云。或大意述此,或一言似之,要不必同,同出于变,故皆以附《变离骚》。若谓之「变楚辞」乎,则《楚辞》已非《离骚》,《楚辞》又变,则无《离骚》矣,后无以复知此始于屈平矣。恶夫愈远而迷其源,若服尽,然为之系其姓于祖,故正名以存之。
变离骚序下 北宋 · 晁补之
《诗》亡,《春秋》又微,而百家蜂起。七国时,杨、墨、申、韩、淳于髡、驺衍、驺奭之徒,各以其说乱天下。于时大儒,孟、荀实羽翼六经于其将残。而二儒相去百有馀年,中间独屈原履正著书,不流邪说。盖尝谓原有力于《诗》亡、《春秋》之微,故因集《续楚辞》、《变离骚》,而独推原与孟子先后,以贵重原于礼义欲绝之时。又《变离骚》起荀子《佹诗》、《成相篇》,故并以其时考之,知原虽不纯乎孟、荀,于其中间,非异端也。孟子与梁惠王、齐宣王、鲁平公同时,而司马迁《史记·表》「问何以利吾国」,盖梁惠王之三十五年也。是岁,齐宣王之七年,楚威王之四年。后七年而楚怀王始立,立三十年而原谏王无入秦,卒入秦,死。襄王初年而迁原,原迁九年,无几何死矣。推而上之,去梁惠王问利国与齐宣王七年时,盖四十七年矣。而鲁平公元年,则楚怀王之十五年也。若孟子见平公在其初年,则至原迁之九年,盖二十四年矣;其平公末年乎,则与原谏怀王之时盖并矣。虽《史记》不言孟子见宣王之年,以其时考之,远者盖四十七年,近者二十四年,又其近者同时也。孟子见梁惠王,乃在楚威王时,惠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于时称「叟」,孟子已老矣。而原不及事威王,故孟子与原接,而原后于孟子。又《史记》:荀卿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齐襄王时荀卿最为老师。而刘向叙《荀子》云:「齐宣王时,聚学士于稷下,荀卿十五始来游学,至襄王时最为老师」。按宣王立十九年卒,至襄王元年,四十一年矣。而稷下之学,乃在孟子、淳于髡时。使荀卿游学时已年五十,顾与孟子并,安得至襄王而尚存哉?故刘向云「十五始来游学」,而老为襄王师,是也。楚顷襄王迁屈原,原迁九年,无几何亦死矣。又五年,齐襄王始立,计原之死,卿尚幼也。至楚考烈王立二十五年而李园杀春申君,荀卿始废,自此推而上之,至原之死,盖五十馀年矣。故原与荀卿接,而荀卿后于原。又《孟子》载《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而原辞曰:「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则原此歌盖沿孟子事也。《渔父》篇曰:「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而荀子《不苟篇》曰:「故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弹其冠,其谁能以己之僬僬,受人之掝掝者哉」?则卿此书盖因原辞也。凡言语文章之相祖述,多其当时口所传诵,从古而然,此皆古诗楚辞之流也。其习而传者,虽至于今可知也。
佛鉴大师语录序 北宋 · 晁补之
佛以无心通达一切法,而以一音演说之。故法法皆心,说说皆法。半字满字,有离有解,有假名字,而无一物。四句百句,千万亿句,乃至不可说䢷由他句,其字有尽而义无穷。始自《四十二章》西来,而佛书遍中国,能言之类,无以复加。如经所说,山河大地皆是菩提瞪发劳相。譬菩提心为一大镜,而山河大地、一切众生、草木根牙之类,皆清净本然中所现物,故随取随用,而其取其用,皆不外吾镜中。则其能以无心通达而一音演说,字有尽而义无穷,能言之类无以加,岂不以此哉?然佛以无言言,故如刀画水,如空中鸟迹,过不可寻。而昧者欲求画于水,求迹于空,故观一藏教,如大海普雨,而欲以浅智悉数其滴,至不可得,则生迷闷。于千万亿句,计常计断,见中见边,如步屈虫脚移后蹑前,终不得舍,而曾不知反滴为海,则千万亿句,画亡而迹失。有大智人菩提达磨,具佛知见,悯此震旦为教所缚,而来解之。最初一语,廓然无圣,有求心了不可得者,即以付之。故面壁不立文字,而一藏教咸露无馀。佛音人音,鸟音兽音,一切风水百物之音,是音皆说,是说皆义,乃至墙牖栋柱,无说亦说,随其根性,使各悟入,如是解脱无量之众。譬五百比丘,各有悟门,言人人殊,而佛告舍利弗以彼皆正说,无拣择也。粤有佛国禅师白公,天衣怀公之裔孙,法云秀公之嫡子,提祖师印,为一切雄。而佛鉴大师惟仲又佛国之嫡子。始从佛国悟庭柏义,即师子吼,尽眼色界,随类拈出,物物皆金,而佛国故不作如是言,佛鉴亦不作如是解也。或举庭柏义问者,则曰:「莫谤我师」!然青青满前,用亦不尽。既往金山龙游道场,皇帝数遣使降香,学者云集,震于江南。会补之至金山,师倾盖欣然语。以家弟无极宰说之宗旨夙契,尝赴初请桃园鼓山,亦以补之于道有少分,因出门人所集《语录》,求为序引。补之闻之,昔佛一时取恒河岸一叶,告诸比丘:「我所觉了一切诸法,如大地草木;为众生说者,如手中叶」。佛以为叶叶皆举,累劫不尽,故举一叶,使自趣入。而缚于教者,始叶叶而求之,非祖师具佛知见,则安能不立一指而尽佛之蕴无有馀哉?知此,则如来祖师无异禅也,故因《佛鉴语录》而伸之。
题段慎修纸(一) 北宋 · 晁补之
《传》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裹粮就学者成群,半涂而废者皆是,则多歧与多方之迷也。端夫年少才秀,苟无画,力不患不足者,要之适越无北辕,求前无却行,则道远乎哉?虽然,其术云何?曰:就有道而正焉耳。故韩愈之教人欲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