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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黎安二生序(1067年) 北宋 · 曾巩
赵郡苏轼,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余,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
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余。
读其文,诚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才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
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予言以为赠。
余曰:「余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
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
余闻之,自顾而笑。
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
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余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
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
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
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
然则若余之于生,将何言哉?
谓余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
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
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
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送傅向老令瑞安序(熙宁二年)(1069年) 北宋 · 曾巩
向老傅氏,山阴人。
与其兄元老读书知道理。
其所为文辞可喜。
太夫人春秋高,而其家故贫。
然向老昆弟尤自守,不苟取而妄交,太夫人亦忘其贫。
余得之山阴,爱其自处之重,而见其进而未止也,特心与之。
向老用举者令温之瑞安,将奉其太夫人以往。
予谓向老学古,其为令当知所先后。
然古之道盖无所用于今,则向老之所守亦难合矣。
故为之言,庶夫有知予为不妄者,能以此而易彼也。
送周屯田序(1049年) 北宋 · 曾巩
士大夫登朝廷,年七十,上书去其位,天子官其一子而听之,亦可谓荣矣。
然而有若不释然者。
余为之言曰:古之士大夫倦而归者,安车几杖,膳羞被服,百物之珍好自若,天子养以燕飨饮食乡射之礼。
自比子弟,袒韝鞠𦜕,以荐其物。
咨其辞说,不于庠序,则于朝廷。
时节之赐,与缙绅之礼于其家者,不以朝,则以夕。
上之听其休,为不敢勤以事。
下之自老,为无为而尊荣也。
今一日辞事还其庐,徒御散矣,宾客去矣,百物之顺其欲者不足,人之群嬉属好之交不与,约居而独游,散弃乎山墟林莽陋巷穷闾之间,如此,其于长者薄也,亦曷能使其不欿然于心邪?
虽然,不及乎尊事,可以委蛇其身而益闲;
不享乎珍好,可以窒烦除薄而益安;
不去乎深山长谷,岂不足以易其庠序之位;
不居其荣,岂有患乎其辱哉?
然则古之所以殷勤奉老者,皆世之任事者所自为。
于士之倦而归者,顾为烦且劳也。
今之置古事者,顾有司为少耳。
士之老于其家者,独得其自肆也,然则何为动其意邪?
余为之言者,尚书屯田员外郎周君中复。
周君与先人俱天圣二年进士,与余旧且好也。
既为之辨其不释然者,又欲其有以处而乐也。
读余言者,可无异周君而病今之失矣。
南丰曾巩序。
送江任序(1048年) 北宋 · 曾巩
均之为吏,或中州之人,用于荒边侧境、山区海聚之间,蛮夷异域之处,或燕荆越蜀、海外万里之人,用于中州,以至四遐之乡,相易而往。
其山行水涉沙莽之驰,往往则风霜冰雪瘴雾之毒之所侵加,蛟龙虺蜴虎豹之群之所抵触,冲波急洑隤崖落石之所覆压。
其进也,莫不籯粮举药,选舟易马,力兵曹伍而后动;
戒朝奔夜,变更寒暑而后至。
至则宫庐器械被服饮食之具、土风气候之宜,与夫人民谣俗语言习尚之务,其变难遵,而其情难得也,则多愁居惕处,叹息而思归。
及其久也,所习已安,所蔽已解,则岁月有期,可引而去矣。
故不得专一精思修治具,以宣布天子及下之仁,而为后世可守之法也。
或九州之人,各用于其土,不在西封,在东境。
士不必勤,舟车舆马不必力,而已传其邑都,坐其堂奥。
道途所次,升降之倦,凌冒之虞,无有接于其形,动于其虑。
至则耳目口鼻百体之所养,如不出乎其家;
父兄六亲故旧之人,朝夕相见,如不出乎其里。
山川之形,土田市井风谣习俗辞说之变,利害得失善恶之条贯,非其童子之所闻,则其少长之所游览;
非其自得,则其乡之先生老者之所告也。
所居已安,所有事之宜,皆已习熟,如此故能专虑致劳职事,以宣上恩,而修百姓之急。
其施为先后,不待旁咨久察,而与夺损益之几已断于胸中矣。
岂累夫孤客远寓之忧,而以茍且决事哉!
临川江君任为洪之丰城,此两县者,牛羊之牧相交,树木果蔬五谷之垄相入也。
所谓九州之人各用于其土者,孰近于此?
既已得其所处之乐,而厌闻饫听其人民之事,而江君又有聪明敏给之材、廉洁之行以行其政,吾知其不去图书讲论之适,宾客之好,而所为有馀矣。
盖县之治,则民自得于大山深谷之中,而州以无为于上。
吾将见江西之幕府,无南向而虑者矣。
于其行,遂书以送之。
南丰曾巩序。
送刘希声序(1045年5月4日) 北宋 · 曾巩
东明刘希声来临川,见之。
其貌勉于礼,其言勉于义,其行亦然,其久亦坚。
其读书为辞章日盛。
从予游三年,予爱之。
今年庆历五年,还其乡,过予别。
与之言曰:东明,汴邑也。
子之行,问道之所向者,以告子。
子也一趋焉而不息,至乎尔也。
茍为一从焉,一违焉,虽不息,决不至也。
子也好问,圣人之道,亦如是而已矣。
五月四日序。
送李材叔知柳州序(1081年) 北宋 · 曾巩
谈者谓南越偏且远,其风气与中州异。
故官者皆不欲久居,往往车船未行,辄已屈指计归日。
又咸小其官,以为不足事。
其逆自为虑如此,故其至皆倾摇解弛,无忧且勤之心。
其习俗从古而尔,不然,何自越与中国通已千馀年,而名能抚循其民者,不过数人邪?
故越与闽、蜀,始俱为夷,闽、蜀皆已变,而越独尚陋,岂其俗不可更与?
盖吏者莫致其治教之意也。
噫!
亦其民之不幸也已。
彼不知繇京师而之越,水陆之道皆安行,非若闽溪、峡江、蜀栈之不测。
则均之吏于远,此非独优欤?
其风气吾所谙之,与中州亦不甚异。
起居不违其节,未尝有疾。
茍违节,虽中州宁能不生疾邪?
其物产之美,果有荔子、龙眼、蕉、柑、橄榄,花有素馨、山丹、含笑之属,食有海之百物,累岁之酒醋,皆绝于天下。
人少斗讼,喜嬉乐。
吏者唯其无久居之心,故谓之不可。
如其有久居之心,奚不可邪?
古之人为一乡一县,其德义惠爱尚足以薰蒸渐泽,今大者专一州,岂当小其官而不事邪?
令其得吾说而思之,人咸有久居之心,又不小其官,为越人涤其陋俗而驱于治,居闽蜀上,无不幸之叹,其事出千馀年之表,则其美之巨细可知也。
然非其材之颖然迈于众人者不能也。
官于南者多矣,予知其材之颖然迈于众人能行吾说者,李材叔而已。
材叔又与其兄公翊仕同年,同用荐者为县,入秘书省,为著作佐郎。
今材叔为柳州,公翊为象州,皆同时,材又相若也。
则二州交相致其政,其施之速、势之便,可胜道也夫!
其越之人幸也夫!
其可贺也夫!
送赵宏序(1046年5月) 北宋 · 曾巩
荆民与蛮合为寇,潭旁数州被其害。
天子、宰相以潭重镇,守臣不胜任,为改用人。
又不胜,复改之。
守至,上书乞益兵。
诏与抚兵三百,殿直天水赵君希道实护以往。
希道雅与予接,閒过予道潭之事。
予曰:潭山川甲兵如何,食几何,贼众寡强弱如何,予不能知。
能知书,书之载,若潭事多矣。
或合数道之兵以数万,绝山谷而进,其势非不众且健也,然而卒歼焉者多矣。
或单车独行,然而以克者相踵焉。
顾其义信如何耳。
致吾义信,虽单车独行,寇可以为无事,龚遂、张纲、祝良之类是也。
义信不足以致之,虽合数道之兵以数万,卒歼焉,适重寇耳,况致平邪?
阳旻、裴行立之类是也。
则兵不能致平,致平者,在太守身也明矣。
前之守者果能此,天子、宰相乌用易之?
必易之,为前之守者不能此也。
今往者复曰:「乞益兵」。
何其与书之云者异邪?
予忧潭民之重困也,寇之益张也。
往时潭吏与旁近郡蕲力胜贼者,暴骸者、戮降者有之。
今之往者将特不为是而已邪?
抑犹不免乎为是也?
天子、宰相任之之意其然邪?
潭守近侍臣,使抚觇潭者,郎吏、御史、博士相望。
为我谂其贤者曰:今之言古书往往曰迂,然书之事乃已试者也。
事已试而施诸治,与时人之自用,孰为得失耶?
愚言倘可以乎,潭之患,今虽细,然大中、咸通之间,南方之忧常剧矣,夫岂阶于大哉?
为近臣、郎吏、御史、博士者,独得而不思也?
希道固喜事者,因其行,遂次第其语以送之。
庆历六年五月□日,曾巩序。
送王希(字潜之)(1046年8月) 北宋 · 曾巩
巩庆历三年遇潜之于江西。
始其色接吾目,已其言接吾耳,久其行接吾心,不见其非。
吾爱也,从之游,四年间,巩于江西,三至焉。
与之上滕王阁,泛东湖,酌马跑泉。
最数游而久乃去者,大梵寺秋屏阁。
阁之下百步为龙沙,沙之涯为章水,水之西涯横出为西山,皆江西之胜处也。
江西之州中,凡游观之可望者,多西山之见。
见西山最正且尽者,唯此阁而已。
使览登之美穷于此,乐乎,莫与为乐也。
况龙沙章水,水涯之陆陵,人家园林之属于山者莫不见,可见者不特西山而已,其为乐可胜道邪?
故吾与潜之游其间,虽数且久不厌也。
其计于心曰:奚独吾游之不厌也,将奉吾亲、托吾家于是州,而游于是,以欢吾亲之心而自慰焉。
未能自致也,独其情旦而作,夜而息,无顷焉忘也。
病不游者期月矣,而潜之又遽去,其能不怃然邪?
潜之之将去,以书来曰:子能不言于吾行邪?
使吾道潜之之美也,岂潜之相望意也?
使以言相镌切邪,视吾言不足进也。
视可进者,莫若道素与游之乐而惜其去,亦情之所不克已也,故云尔。
嗟乎!
潜之之去而之京师,人知其将光显也。
光显者之心,于山水或薄,其异日肯尚从吾游于此乎?
其岂使吾独也乎?
六年八月日序。
王无咎字序(1041年) 北宋 · 曾巩
名字者,人之所假借以自称道,亦使人假借以称道己之辞也,非若行然,不可以假借云也。
何也?
问其名曰忠与义,其字亦然,则人无有求其信然者,责其不然者,知其假借云也。
问其行曰忠与义,则人皆求其信然者,责其不然者,其可以假借云乎?
然而人无贵贱愚良,一欲善其名字。
夫欲善其名字者非他,亦曰爱其身而已。
爱其身而不善充之,犹曰姑以圣贤之道假借其身而已。
不诚乎身莫大焉,岂爱其身也!
不若于名字乎勿求胜焉,于行乎汲汲尔以爱其身,是以圣贤之道归诸其身也。
以为爱其身非至,夫然,而人一皆善其名字,未尝一皆善其行。
有爱其身之心,而于其身反尔其薄也,可嗟也已!
南城王无咎来请字,余思夫字虽不必求胜也,然古之人重冠,于冠重字,字则亦未可忽也。
今冠礼废,字亦非其时,古礼之不行也甚矣。
无咎之请也,虽非时之当,然庶几存其礼。
予欲拒,安得而拒也?
取《易》所谓无咎者,善补过者也,为之字曰补之。
夫勉焉而补其所不至,颜子之所以为学者也。
补之明经术,为古文辞,其材卓然可畏也。
以颜子之所以为学者期乎己,余之所望于补之也,假借乎己而已矣,岂予之所望于补之哉!
送蔡元振序(1047年) 北宋 · 曾巩
古之州从事,皆自辟士,士亦择所从,故宾主相得也。
如不得其志,去之可也。
今之州从事,皆命于朝,非惟守不得择士,士亦不得择所从,宾主岂尽相得哉?
如不得其志,未可以辄去也。
故守之治,从事无为可也;
守之不治,从事举其政,亦势然也。
议者不原其势,以为州之政当一出于守,从事举其政,则为立异,为侵官。
噫!
从事可否其州事,职也,不惟其同守之同,则舍己之是而求与之同,可乎?
不可也。
州为不治矣,守不自任其责,己亦莫之任也,可乎?
不可也。
则举其政,其孰为立异邪?
其孰为侵官邪?
议者未之思也。
虽然,迹其所以然,岂士之所喜然哉?
故曰亦势然也。
今四方之从事,惟其守之同者多矣。
幸而材,从事视其政之缺,不过室于叹、途于议而已,脱然莫以为己事。
反是焉则激,激亦奚以为也?
求能自任其责者少矣。
为从事乃尔,为公卿大夫士于朝,不尔者其几邪?
临川蔡君从事于汀,始试其为政也。
汀诚为治州也,蔡君可拱而坐也;
诚未治也,人皆观君也,无激也,无同也,惟其义而已矣,蔡君之任也。
其异日官于朝,一于是而已矣,亦蔡君之任也,可不懋欤?
其行也,来求吾文,故序以送之。
送丁琰序(1054年) 北宋 · 曾巩
守令之于民近且重,易知矣。
予尝论今之守令,有道而闻四方者,不过数人。
此数人者,非特任守令也。
过此数人,有千里者相接而无一贤守,有百里者相环而无一贤令。
至天子大臣尝患其然,则任奉法之吏,严刺察之科,以绳治之。
诸郡守县令以罪不任职,或黜或罢者,相继于外。
于是下诏书,择廷臣,使各举所知以任守令。
是天子大臣爱国与民而重守令之意,可谓无不至矣。
而诏虽下,举者卒不闻。
惟令或以旧制举,不皆循岁月而授。
每举者有姓名,得而视之,推考其材行能堪其举者,卒亦未见焉。
举者既然矣,则以余之所见闻,阴计其人之孰可举者,卒亦未见焉。
犹恐予之愚且贱,闻与见焉者少,不足以知天下之材也,则求夫贤而有名位、闻与见之博者,而从之问其人之孰可举者,卒亦未见焉。
岂天下之人固可诬,而天固不生才于今哉?
使天子大臣患天下之弊,则数更法以禦之。
法日以愈密,而弊日以愈多。
岂今之去古也远,治天下卒无术哉?
盖古人之有庠有序,有师友之游,有有司之论,而赏罚之始于乡,属于天下,为教之详至此也。
士也有圣人之道,则皆得行其教;
有可教之质,则皆可为材且良,故古之贤也多。
贤之多,则自公卿大夫,至于牛羊仓廪贱官之选咸宜焉,独千里、百里之长哉?
其为道岂不约且明,其为致天下之材岂不多哉?
其岂有劳于求而不得人,密于法而不胜其弊,若今之患哉?
今也庠序、师友、赏罚之法非古也,士也有圣人之道,欲推而教于乡于天下,则无路焉。
人愚也,则愚矣!
可教而贤者,卒谁教之哉?
故今之贤也少。
贤之少,则自公卿大夫,至于牛羊仓廪贱官之选,常不足其人焉,独守令哉?
是以其求之无不至,其法日以愈密,而不足以为治者,其原皆此之出也已。
噫!
奚重而不更也。
姑苏人丁君琰佐南城,南城之政平。
予知其令,令曰:「丁君之佐我也。
又知其邑人,邑人无不乐道之者」。
予既患今之士,而常慕古之人,每观良吏一传,则反覆爱之。
如丁君之信于其邑,予于旁近邑之所未见,故爱之特深。
今为令于淮阴,上之人知其材而举用之也。
于令也,得人矣。
使丁君一推是心以往,信于此,有不信于彼哉?
求余文者多矣,拒而莫之与也。
独丁君之行也,不求余文,而余乐道其所尝论者以送之,以示重丁君,且勉之,且勉天下之凡为吏者也。
喜似赠黄生序(1047年) 北宋 · 曾巩
五年时,某送别介卿于洪州。
黄生年十四五,在舟中出入吾二人之间,与众童子无异。
其时从介卿于淮南,至者独言黄生敏且勤,自此黄生之能浸浸闻。
至介卿之门者归,莫不爱其为人,而异其业之进。
介卿以书抵黄生之亲,亦骤称之。
于是黄生之里人皆叹其善自致,而畏且慕之。
其大父虽已老,其母虽久寡居,闻黄生之进如此,虽在千里之外,犹朝夕侍其旁也。
虽书信岁不过三四至,犹朝夕与之上下语也。
非特如是也,其喜殆甚于朝夕侍其旁,朝夕与之上下语也。
何则?
黄生在其家,无以异于众童子,一出而得大贤为之依归,遂以能闻于人,为其大父与母者,其独能勿喜乎?
其不愈于朝夕侍其旁,朝夕与之上下语乎?
予闻之亦喜甚。
而予自洪州归,虽其身去介卿之侧,其心焦然,食息坐作,无顷焉不在介卿也。
人有至自介卿之门者,虽奴隶贱人,未尝不从之委曲反复问介卿起居状与其行事,得其所施为,虽小事皆识之,以自警且自慰也。
初如此,时以谓介卿虽系职于扬,不可以来视我,我幸布衣,有兄弟以养,可去而视介卿,或一年或二年,当复见之心。
既别之明年,则欲经营家事而后去,不幸祖母病不起,遂不果行。
明年返葬祖母于南丰,行事益以阔,而未之南丰时,予已病,虽病犹谓旦夕且愈,南丰归,可必于行也。
既归,病几不可治,至于今且三年,虽幸可治,然气闭胸中,既食则不可坐,不可骑,而介卿方为县于鄞,自抚之鄞,不可以舟通行,事愈未合也。
然日孜孜念之,凡询介卿之事于人,虽奴隶贱人加详焉。
于奴隶贱人犹然,况衣冠降登,絜然为士者乎?
况吾介卿朝夕所与居,教诲而称之者乎?
故闻黄生之归也,日企而望之,庶乎其来视我也。
居一日,黄生来。
望其表,其步趋之节,揖让之容,固有似乎介卿者。
入而视其色,听其言,其气愉愉而其音淳淳,不似乎介卿者少矣。
其学其归,得之乎介卿何多也。
间而省其书,则又如出诸介卿之手。
问介卿之事,皆能道其远者大者焉。
甚矣!
黄生之似吾介卿也。
吾得之,废食与寝而从之。
吾喜也,惟恐其去我,而尚恨其来之不早也。
庄生言见似人者而喜矣,信然哉!
嗟乎黄生,岂特一时慰我也!
于是知介卿之德,入人之深、化人之速也如此,使得其志于天下,何如哉?
以从介卿于淮南者数人较之,不人人皆然,而黄生独然,则又知黄生之所自致者亦荦荦绝众,使坚且久,其所至如何哉?
因介卿之教诲、黄生之自致而思乎人莫不欲有立,然而有贤父兄之渐泽,而卒不入于善者,其自反于心如何也?
亦思介卿之道德,于今为大备,而黄生为日进,独予断然不一二备而不尺寸进,比其少之时缺且忘者众矣,其自愧于心如何也?
以心之愧也,则欲重警戒自修。
是介卿之教不独裕于黄生,黄生之自致不独裕于己,而皆有以及予也,其喜不又多乎?
黄生勉之。
如介卿者,方驾周孔之道行乎百代之下,而迫于百代之上者也,生之似介卿,宜求至乎是而止也。
若予者,将从事于左右焉,介卿与生也,其能勿助乎?
因其然也,故历道之,作《喜似赠黄生》而示介卿,且将自省焉。
进太祖皇帝总序(并状)(1081年10月11日) 北宋 · 曾巩
右,臣误被圣恩,付以史事。
今月三日,延和殿伏蒙面谕所以任属臣者。
臣愚不肖,不知所处,是以蚤夜一心极虑。
惟祖宗积累功德非可形容,矧臣之鄙,岂能拟议仿佛?
将无以使列圣巍巍之韪迹焜耀昭彻,布在方策,此臣之所惴惴也。
窃惟前世原大推功,必始于受命之君,以明王迹之所自。
故《商颂》所纪,繇汤上至于契。
周诗《生民》、《清庙》,本于后稷、文王。
宋兴,太祖开建鸿业,更立三才,为帝者首。
陛下所以命臣显扬褒大之意,固以谓太祖雄才大略,千载以来特起之主,国家所繇兴,无前之烈,宜明白暴见,以觉悟万世,传之无穷。
臣窃考旧闻,伏念旬月次辑太祖行事,揆其指意所出,终始之际,论著于篇,敢缮写上尘。
臣内自省,大惧智不足以窥测高远,文不足以推阐精微,使先帝成功盛德,晦昧不章,不能满足陛下仁孝继述之心,仰负恩待,无以自赎。
伏惟陛下聪明睿智不世之姿,非群臣所能望,如赐裁定,使臣获受成法,更去纰缪,存其可采,系于《太祖本纪》篇末,以为国史书首,以称明诏万分之一,臣不胜大愿,惟陛下留意万幸。
臣未敢请对,谨具状,以所论著随状上进以闻,伏候敕旨。
盖唐之敝,自天宝已后,纪纲寖坏,不能自振,以至于失天下。
五代兴起,五十馀年之间,更八姓十有四君,危亡之变数矣。
其尤甚也,契丹遂入中国,擅立名号。
当是时,天地五行人事之理反易缪乱,不同夷狄者亡几耳。
太祖为天下所戴,践尊位,以生民为任,故劝农桑,薄赋敛,缓刑罚,除旧政之不便民者,诏令勉核相属,推其心,无一日不在百姓也。
知方镇之病民也,故设通判之员,使敛以绳墨。
忧吏之不良也,故数使在位举其所知。
患吏或受赇、或不奉法也,故罪至死徙,一无所贷。
原其意,盖以谓遭世大衰,不如是,吏不知禁,不能救民于焚溺之中也。
征伐既下诸国,必先已逋欠,涤烦苛,赒乏绝,雪冤滞,惠农民,拔人才,申命郡邑,反复不倦。
或遇水旱,辄蔬食请祷,欲移灾于己。
其于群臣,有恩旧,有劳能,待之各尽其分,以位贵之,以财富之,有男使尚主,有女使嫁宗室。
其予人之周也如此。
即材可用,虽雠不废;
不可用,虽光显矣,不处以势。
其有罪多纵贷之,或赐之使自愧。
及至坚明约束以整齐天下者,亦使之不能逾也。
强僭之国,皆接以恩礼。
商贾往来不禁,有出境犯其令者,乃为之置市边邑,使两利。
有所乏少,常赈助之。
征伐所加,必其罪暴著,师出未尝不以义也。
其君长已降,及就俘执,道路劳问迎致,使者相望,既至,罪不数辱之,优假秩禄,及其宗亲吏属,赐以田宅,使子孙世守。
拥护保全,皆得以寿考终。
自晋既覆灭,契丹寖大,中国惴畏不敢当。
太祖拔用材武护西北边,宠以非常之恩,任属专,听信明。
常遣戍卒,戒之曰:「我犹赦汝,郭进杀汝矣」。
有讼进者,谓曰:「进军政严,此必犯进法」。
送进,使杀之。
关市租赋,诸将得恣用,不问出入。
以其故,士附,斗者尽力,谍者尽情。
边臣可诿者,皆十馀年不易其任。
然位不过巡检使,众不过三五千人。
盖任专则势便,位不极则士励,兵少则用约,御将亦多术矣。
总其所长,能兼用之,故能省费息民,振新集之众,屈凭陵之虏也。
盖太祖笃于孝友,有天下之行;
聪明智勇,有天下之材;
仁心爱人,有天下之志;
包含遍覆,有天下之量。
守之以勤俭恭慎,虚心纳谏。
鉴于粤、蜀,以奢侈为戒。
思天下之重,不复游畋。
封拜诸子,务自约损,不尽循故典
收纳学士大夫,用之不求其备;
或守难进之节,亦不夺也。
晚喜读书,劝诸将以学,曰:「欲使之知治道也」。
兼覆夷夏,从容以德。
江南平,览捷书而泣曰:「师征不义,而顾令吾民死兵,彼何负哉」!
秦州已入,尚波于之地,却而不受。
钱俶来朝,复归之越。
契丹愿听盟约,逡巡退抑,不自矜伐。
天下大势连数十城之镇,割其故地,以小其力;
易动难畜之兵,敛置怀服,以消其难。
至于举贤良,崇孝弟,缀礼乐,明考课,虽宇内初辑,然庶政大体,弥纶备具。
遗文故事,施于后世,皆可为法。
民于是时,从死更生,室家相保;
士农工贾,各还其职;
鸟兽草木,亦莫不遂。
前世旧臣,备将相、处腹心爪牙之任者,一旦回心奉令北乡,如素委质。
天下广都通邑,兼地千里,德怀二三之臣,负众自用,令之不从、召之不至者尚数十,皆束衽来庭,代易奔走,如水凑下。
粤、蜀、吴、楚、瓯闽之君,分天下为八九,曰帝与王,传子及孙,更数十岁者,编名囚虏,并聚阙下。
四海之内,混齐为一。
海东之国高丽,极南交阯,西戎吐蕃、回纥,北狄契丹,皆请吏奉贡。
天地所养,通途之属,莫不内附。
当是时,更立天下,与民为始,天地五行人事之理,乱而复正。
盖太祖之于受命,非如前世之君,图众以智,图柄以力,其处心积虑,非一夕一日在于取天下也。
其在天者历数,在人者群臣万民、三军之士不归周,归太祖,未有知其所以然者,所谓天也。
及其传天下也,舍子属弟。
是则太祖之受天下,与舜受之尧,禹受之舜,其揆一也。
其传天下,与尧传之舜,舜传之禹,其揆一也。
受天下及传天下,视天与人而已,非其心未尝有天下,岂能如是哉!
世以为太祖不世出之主,与汉高祖同。
盖太祖为人有大度,意豁如也,知人善任使,与汉高祖同,固然也。
太祖承自天宝以后、更五代二百馀年极敝之天下;
汉祖承全盛之秦,二世之末,天下始乱,所因之势既殊。
太祖开建帝业,作则垂宪,后常可行;
汉祖粗定海内而已,不及一。
太祖立折杖法,脱民榜笞死祸,定著常刑,一本宽大;
汉祖虽约法三章,然肉刑三族之诛,至孝文始去,不及二。
太祖功臣,皆故等夷,及位定,上下相安,始终一意;
汉祖疑间诸将,夷灭其家,不及三。
太祖削大弱强,藩臣遵职;
汉祖封国过制,反者更起,累世乃定,不及四。
太祖征伐必克;
汉祖数战辄北,不及五。
太祖文武自出,群臣莫及;
汉祖非得三杰之助,不得无失,不及六。
开宝之初,南海先下;
赵陀分越而帝,汉祖不能禁,不及七。
太祖不用兵革,契丹自附;
汉祖折厄白登,身仅免祸,不及八。
太祖后宫二百,问愿归者,复去四之一;
汉祖溷于衽席,女祸及宗,不及九。
太祖明于大计,以属天下;
汉祖择嗣不审,几坠厥世,不及十也。
汉祖所不能及,其大者如此。
是自三代以来,拨乱之主,未有及太祖也。
三代盛矣,然禹之孙太康失国,汤之孙太甲放废
文、武之后三四传,昭王不返于楚。
繇汉以下,变故之密,盖不可胜道也。
太祖经始大基,流风馀泽,所被者远。
五圣遵业,至今百有二十馀年,上下和乐,无变容动色之虑接于耳目,治安久长,自三代以来所未有也。
维太祖创始传后,比迹尧舜;
纲理天下,轶于汉祖。
太平之业,施于无穷,三代所不及,成功盛德,其至矣哉!
盖唐天宝十四年,天下户八百九十一万。
太祖元年,户九十六万。
末年,天下既定,户三百九万。
今上元丰二年,户一千三百九十一万。
六圣之德泽,覆露生养,斯其所以盛也。
本原事实,其所繇致此,有自也哉。
按:《元丰类稿》卷一○。又见《曾文定公集》卷六,宋刻《南丰曾先生文粹》卷二,《东莱集注类编观澜文》乙集卷一六(仅有进状)。
新序目录序(1067年) 北宋 · 曾巩
刘向所集次《新序》三十篇,目录一篇,隋唐之世尚为全书,今可见者十篇而已。
臣既考正其文字,因为其序论曰:古之治天下者,一道德,同风俗。
盖九州之广,万民之众,千岁之远,其教已明,其习已成之后,所守者一道,所传者一说而已。
故《诗》《书》之文,历世数十,作者非一,而其言未尝不相为终始,化之如此其至也。
当是之时,异行者有诛,异言者有禁,防之又如此其备也。
故二帝三王之际,及其中间尝更衰乱、而馀泽未熄之时,百家众说未有能出于其间者也。
及周之末世,先王之教化法度既废,馀泽既熄,世之治方术者,各得其一偏
故人奋其私智,家尚其私学者,蜂起于中国,皆明其所长而昧其短,矜其所得而讳其失。
天下之士各自为方而不能相通,世之人不复知夫学之有统、道之有归也。
先王之遗文虽在,皆绌而不讲,况至于秦为世之所大禁哉!
汉兴,六艺皆得于断绝残脱之馀,世复无明先王之道以一之者。
诸儒茍见传记百家之言,皆悦而向之。
故先王之道为众说之所蔽,暗而不明,郁而不发。
而怪奇可喜之论,各师异见,皆自名家者,诞漫于中国。
一切不异于周之末世,其弊至于今尚在也。
自斯以来,天下学者知折衷于圣人,而能纯于道德之美者,扬雄氏而止耳。
如向之徒,皆不免乎为众说之所蔽,而不知有所折衷者也。
孟子曰:待文王而兴者,凡民也。
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汉之士岂特无明先王之道以一之者哉?
亦其出于是时者,豪杰之士少,故不能特起于流俗之中、绝学之后也。
盖向之序此书,于今为最近古,虽不能无失,然远至舜禹,而次及于周秦以来,古人之嘉言善行,亦往往而在也,要在慎取之而已。
故臣既惜其不可见者,而校其可见者特详焉,亦足以知臣之攻其失者,岂好辩哉?
臣之所不得已也。
梁书目录序(1067年) 北宋 · 曾巩
《梁书》六本纪、五十列传,合五十六篇,唐贞观三年诏右散骑常侍姚思廉撰。
思廉者,梁史官察之子,推其父意,又颇采诸儒谢、吴等所纪,以成此书。
臣等即校正其文字,又集次为目录一篇,而叙之曰:自先王之道不明,百家并起,佛最晚出,为中国之患,而在梁为尤甚,故不得而不论也。
盖佛之徒,自以为吾之所得者内,而世之论佛者皆外也,故不可诎。
虽然,彼恶睹圣人之内哉?
《书》曰「思曰睿,睿作圣」,盖思者所以致其知也。
能致其知者,察三才之道,辨万物之理,小大精粗,无不尽也。
此之谓穷理,知之至也。
知至矣,则在我者之足贵,在彼者之不足玩,未有不能明之者也。
有知之之明而不能好之,未可也,故加之诚心以好之。
有好之之心而不能乐之,未可也,故加之至意以乐之。
能乐之则能安之矣。
如是则万物之自外至者,安能累我哉?
万物之所不能累,故吾之所以尽其性也。
能尽其性,则诚矣。
诚者,成也,不惑也。
既诚矣,必充之,使可大焉。
既大矣,必推之,使可化焉。
能化矣,则含智之民,肖翘之物,有待于我者,莫不由之以全其性,遂其宜,而吾之用与天地参矣。
德如此其至也。
而应乎外者,未尝不与人同,此吾之道所以为天下之通道也。
故与之为衣冠饮食、冠婚丧祭之具,而由之以教,其为君臣父子兄弟夫妇者,莫不一出乎人情;
与之同其吉凶而防其忧患者,莫不一出乎人理。
故与之处而安且治之所集也,危且乱之所去也。
与之处者其具如此,使之化者其德如彼,可不谓圣矣乎!
既圣矣,则无思也,其至者循理而已,无为也,其动者应物而已。
是以覆露乎万物,鼓舞乎群众,而未有能测之者也,可不谓神矣乎!
神也者,至妙而不息者也。
此圣人之内也。
圣人者,道之极也。
佛之说,其有以易此乎?
求其有以易此者,故其所以为失也。
夫得于内者,未有不可行于外也;
有不可行于外者,斯不得于内矣。
《易》曰:智周乎万物而道济乎天下,故不过。
此圣人所以两得之也。
知足以知一偏,而不足以尽万事之理,道足以为一方,而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此百家之所以两失之也。
佛之失,其不以此乎?
则佛之徒,自以谓得诸内者,亦可谓妄矣。
夫学史者将以明一代之得失也,臣等故因梁之事,而为著圣人之所以得及佛之所以失以传之者,使知君子之所以距佛者,非外而有志于内者,庶不以此而易彼也。
列女传目录序(1067年) 北宋 · 曾巩
刘向所叙《列女传》,凡八篇,事具《汉书》向列传。
而《隋书》及《崇文总目》皆称向《列女传》十五篇,曹大家注。
以《颂义》考之,盖大家所注,离其七篇为十四,与《颂义》凡十五篇,而益以陈婴母及东汉以来凡十六事,非向书本然也。
盖向旧书之亡久矣。
嘉祐中,集贤校理苏颂始以《颂义》为篇次,复定其书为八篇,与十五篇者并藏于馆阁。
而《隋书》以《颂义》为刘歆作,与向列传不合。
今验《颂义》之文,盖向之自叙。
又《艺文志》有向《列女传颂图》,明非歆作也。
自唐之乱,古书之在者少矣,而《唐志》录《列女传》凡十六家,至大家注十五篇者,亦无录,然其书今在。
则古书之或有录而亡,或无录而在者,亦众矣,非可惜哉!
今校雠其八篇及其十五篇者已定,可缮写。
初,汉承秦之敝,风俗已大坏矣,而成帝后宫,赵卫之属尤自放。
向以谓王政必自内始,故列古女善恶所以致兴亡者以戒天子,此向述作之大意也。
其言大任之娠文王也,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
又以谓古之人胎教者皆如此。
夫能正其视听言动者,此大人之事,而有道者之所畏也。
顾令天下之女子能之,何其盛也!
以臣所闻,盖为之师傅保姆之助,《诗》《书》图史之戒,珩璜琚瑀之节,威仪动作之度,其教之者虽有此具,然古之君子,未尝不以身化也。
故《家人》之义归于反身,《二南》之业本于文王,夫岂自外至哉?
世皆知文王之所以兴,能得内助,而不知其所以然者,盖本于文王之躬化,故内则后妃有《关雎》之行,外则群臣有《二南》之美,与之相成
其推而及远,则商辛之昏俗,江汉之小国,兔罝之野人,莫不好善而不自知,此所谓身修故国家天下治者也。
后世自学问之士,多徇于外物而不安其守,其家室既不见可法,故竞于邪侈,岂独无相成之道哉?
士之茍于自恕,顾利冒耻而不知反己者,往往以家自累故也。
故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信哉!
如此人者,非素处显也,然去《二南》之风,亦已远矣,况于南乡天下之主哉?
向之所述,劝戒之意,可谓笃矣。
然向号博极群书,而此传称《诗·芣苢》、《柏舟》、《大车》之类,与今序《诗》者之说尤乖异,盖不可考。
至于《式微》之一篇,又以谓二人之作。
岂其所取者博,故不能无失欤?
其言象计谋杀舜及舜所以自脱者,颇合于《孟子》。
然此传或有之,而《孟子》所不道者,盖亦不足道也。
凡后世诸儒之言经传者,固多如此,览者采其有补,而择其是非可也。
故为之叙论以发其端云。
礼阁新仪目录序(1067年) 北宋 · 曾巩
《礼阁新仪》三十篇,韦公肃撰,记开元以后至元和之变礼。
史馆、秘阁及臣书皆三十篇,集贤院书二十篇。
以参相校雠,史馆、秘阁及臣书多复重,其篇少者八,集贤院书独具。
然臣书有目录一篇,以考其次序,盖此书本三十篇,则集贤院书虽具,然其篇次亦乱。
既正其脱谬,因定著从目录,而《礼阁新仪》三十篇复完。
夫礼者,其本在于养人之性,而其用在于言动视听之间。
使人之言动视听一于礼,则安有放其邪心而穷于外物哉?
不放其邪心,不穷于外物,则祸乱可息,而财用可充。
其立意微,其为法远矣。
故设其器,制其物,为其数,立其文,以待其有事者,皆人之起居、出入、吉凶、哀乐之具,所谓其用在乎言动视听之间者也。
然而古今之变不同,而俗之便习亦异。
则法制数度,其久而不能无弊者,势固然也。
故为礼者,其始莫不宜于当世,而其后多失而难遵,亦其理然也。
失则必改制以求其当。
故羲、农以来,至于三代,礼未尝同也。
后世去三代,盖千有馀岁,其所遭之变,所习之便不同,固已远矣。
而议者不原圣人制作之方,乃谓设其器,制其物,为其数,立其文,以待其有事,而为其起居、出入、吉凶、哀乐之具者,当一二以追先王之迹,然后礼可得而兴也。
至其说之不可求,其制之不可考,或不宜于人,不合于用,则宁至于漠然而不敢为,使人之言动视听之间,荡然莫之为节,至患夫为罪者之不止,则繁于为法以禦之。
故法至于不胜其繁,而犯者亦至于不胜其众。
岂不惑哉!
盖上世圣人,有为耒耜者,或不为宫室;
为舟车者,或不为棺椁。
岂其智不足为哉?
以谓人之所未病者,不必改也。
至于后圣有为宫室者,不以土处为不可变也;
为棺椁者,不以葛沟为不可易也。
岂好为相反哉?
以谓人之所既病者不可因也。
又至于后圣,则有设两观而更采椽之质,攻文梓而易瓦棺之素,岂不能从俭哉?
以谓人情之所好者能为之节,而不能变也。
由是观之,古今之变不同,而俗之便习亦异,则亦屡变其法以宜之,何必一二以追先王之迹哉?
其要在于养民之性,防民之欲者,本末先后能合乎先王之意而已,此制作之方也。
故瓦樽之尚而薄酒之用,大羹之先而庶羞之饱,一以为贵本,一以为亲用。
则知有圣人作而为后世之礼者,必贵俎豆,而今之器用不废也,先弁冕,而今之衣服不禁也,其推之皆然。
然后其所改易更革,不至乎拂天下之势,骇天下之情,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意矣。
是以羲、农以来,至于三代,礼未尝同,而制作之如此者,亦未尝异也。
后世不推其如此,而或至于不敢为,或为之者特出于其势之不得已,故茍简而不能备,希阔而不常行,又不过用之于上,而未有加之于民者也。
故其礼本在于养人之性,而其用在于言动视听之间者,历千馀岁,民未尝得接于耳目,况于服习而安之者乎?
至其陷于罪戾,则繁于为法以禦之,其亦不仁也哉。
此书所纪,虽其事已浅,然凡世之记礼者,亦皆有所本,而一时之得失具焉。
昔孔子于告朔,爱其礼之存,况于一代之典籍哉?
故其书不得不贵。
因为之定著,以俟夫论礼者考而择焉。
战国策目录序(1067年) 北宋 · 曾巩
刘向所定《战国策》三十三篇,《崇文总目》称第十一篇者阙,臣访之士大夫家,始尽得其书,正其误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后《战国策》三十三篇复完。
叙曰:向叙此书,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
及其后,谋诈用,而仁义之路塞,所以大乱」。
其说既美矣。
卒以谓「此书战国之谋士度时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
则可谓惑于流俗,而不笃于自信者也。
夫孔孟之时,去周之初已数百岁,其旧法已亡,旧俗已熄久矣。
二子乃独明先王之道,以谓不可改者,岂将强天下之主以后世之所不可为哉?
亦将因其所遇之时、所遭之变而为当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
二帝三王之治,其变固殊,其法固异,而其为国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
二子之道,如是而已。
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
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
故二子者守此,岂好为异论哉?
能勿苟而已矣,可谓不惑乎流俗而笃于自信者也。
战国之游士则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乐于说之易合,其设心注意,偷为一切之计而已。
故论诈之便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胜其害也;
有得焉,而不胜其失也。
卒至苏秦、商鞅、孙膑、吴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诸侯及秦用之者亦灭其国,其为世之大祸明矣,而俗犹莫之寤也。
惟先王之道,因时适变,为法不同,而考之无疵,用之无弊,故古之圣贤,未有以此而易彼也。
或曰:「邪说之害正也,宜放而绝之,则此书之不泯其可乎」?
对曰:君子之禁邪说也,固将明其说于天下,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然后以禁,则齐;
使后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然后以戒,则明,岂必灭其籍哉?
放而绝之,莫善于是。
是以孟子之书,有为神农之言者,有为墨子之言者,皆著而非之。
至于此书之作,则上继春秋,下至楚汉之起,二百四五十年之间,载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废也。
此书有高诱注者二十一篇,或曰三十二篇,《崇文总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云。
陈书目录序(1063年7月) 北宋 · 曾巩
《陈书》六本纪,三十列传,凡三十六篇。
唐散骑常侍姚思廉撰。
始,思廉父察,梁陈之史官也,录二代之事,未就而陈亡。
隋文帝见察,甚重之,每就察访梁陈故事,察因以所论载,每一篇成辄奏之,而文帝亦遣虞世基就察求其书,又未就而察死。
察之将死,属思廉以继其业。
唐兴,武德五年,高祖以自魏以来二百馀岁,世统数更,史事放逸,乃诏论次,而思廉遂受诏为《陈书》,久之犹不就。
贞观三年,遂诏论撰于秘书省,十年正月壬子始上之。
观察等之为此书,历三世,传父子,更数十岁而后乃成,盖其难如此。
然及其既成,与宋、魏、齐、梁等书,世亦传之者少,故学者于其行事之迹,亦罕得而详也。
而其书亦以罕传,则自秘府所藏,往往脱误,嘉祐六年八月始诏校雠,使可镂版,行之天下。
而臣等言梁、陈等书缺,独馆阁所藏,恐不足以定著,愿诏京师及州县藏书之家,使悉上之。
先皇帝为下其事,至七年冬稍稍始集。
臣等以相校,至八年七月,《陈书》三十六篇者始校定,可传之学者。
其疑者亦不敢损益,特各疏于篇末。
其书旧无目录,列传名氏多阙谬,因别为目录一篇,使览者得详焉。
夫陈之为陈,盖偷为一切之计,非有先王经纪礼义风俗之美、制治之法可章示后世。
然而兼权尚计,明于任使,恭俭爱人,则其始之所以兴;
惑于邪臣,溺于嬖妾,忘患纵欲,则其终之所以亡。
兴亡之端,莫非自己致者。
至于有所因造,以为号令、威刑、职官、州郡之制,虽其事已浅,然亦各施于一时,皆学者之所不可不考也。
而当时之士,争夺诈伪,茍得偷合之徒,尚不得不列以为世戒,而况于坏乱之中,仓皇之际,士之安贫乐义,取舍去就,不为患祸势利动其心者,亦不绝于其间。
若此人者,可谓笃于善矣。
盖古人之所思见而不可得,《风雨》之诗所为作者也,安可使之泯泯不少概见于天下哉?
则陈之史其可废乎?
盖此书成之既难,其后又久不显,及宋兴已百年,古文遗事靡不毕讲,而始得盛行于天下,列于学者,其传之之难又如此,岂非遭遇固自有时也哉!
南齐书目录序(1067年) 北宋 · 曾巩
《南齐书》八纪,十一志,四十列传,合五十九篇,梁萧子显撰。
始,江淹已为《十志》,沈约又为《齐纪》,而子显自表武帝,别为此书。
臣等因校正其讹谬,而叙其篇目曰:将以是非得失兴坏理乱之故而为法戒,则必得其所托,而后能传于久,此史之所以作也。
然而所托不得其人,则或失其意,或乱其实,或析理之不通,或设辞之不善,故虽有殊功韪德非常之迹,将暗而不章,郁而不发,而梼杌嵬琐奸回凶慝之形,可幸而掩也。
尝试论之,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
何以知其然也?
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有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知之者不能名,以为治天下之本。
号令之所布,法度之所设,其言至约,其体至备,以为治天下之具,而为二典者推而明之。
所记者岂独其迹也?
并与其深微之意而传之,大小精粗无不尽也,本末先后无不白也。
使诵其说者如出乎其时,求其旨者如即乎其人。
是可不谓明足以周万事之理,道足以适天下之用,知足以通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
则方是之时,岂特任政者皆天下之士哉?
盖执简操笔而随者,亦皆圣人之徒也。
两汉以来,为史者去之远矣。
司马迁从五帝三王既没数千载之后,秦火之馀,因散绝残脱之经,以及传记百家之说,区区掇拾,以集著其善恶之迹、兴废之端,又创己意,以为本纪、世家、八书、列传之文,斯亦可谓奇矣。
然而蔽害天下之圣法,是非颠倒而采摭谬乱者,亦岂少哉?
是岂可不谓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之意,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
夫自三代以后,为史者如迁之文,亦不可不谓隽伟拔出之才、非常之士也。
然顾以谓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之意,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何哉?
盖圣贤之高致,迁固有不能纯达其情,而见之于后者矣,故不得而与之也。
迁之得失如此,况其他邪?
至于宋、齐、梁、陈、后魏、后周之书,盖无以议为也。
子显之于斯文,喜自驰骋,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缋之变尤多,而其文益下,岂夫材固不可以强而有邪?
数世之史既然,故其事迹暧昧,虽有随世以就功名之君,相与合谋之臣,未有赫然得倾动天下之耳目,播天下之口者也。
而一时偷夺倾危、悖礼反义之人,亦幸而不暴著于世,岂非所托不得其人故也?
可不惜哉!
盖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故为之者亦必天下之材,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
岂可忽哉!
岂可忽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