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论语(一) 南宋 · 杨简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知学之道者以时习而说,不知学之道者以时习为劳苦。劳苦则安能时习?时习必不劳苦。今学者欲造无时不习之妙,断不可有毫釐劳苦之状。当知夫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但夫放逸则劳他求,他求则成放,他求则成劳。是心有安有说,无劳无苦。是心初无奇,初无心,则吾目视、耳听、手持、足履、口语,心思之心,此心非物无形,无限量,无终始,无古今,无时不然,故曰无时不习。时习之习,非智非力。用智,智有时而竭;用力,力有时而息。不竭不息,至乐之域。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此爱人之心也,此广大之心也,此不自私之心也。有朋自远方,何为乎来也?以好善之心来也,则吾乐与共之。乐吾之善,盖有不自知其所以然而然。此乐,天乐也,非人乐也。杨朱拔一毛利天下不为,固无是乐也。此则异端之道,非天地大公之道也。庄子谓杨朱得道于老聃,则亦非禄碌者矣。盖知有己而已,不知他也。见天地间未始有一物,而不见天地间未始无万物也。知一而不知十百千万也,知静而不知动也,溺心于小而不知大也。然而此非碌碌者所能知,故天下靡然从之,而无君之说遍天下,非孟子不能辟。非知夫子朋来而乐之意,无以知孟子所以辟杨墨之意。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人不知而不愠,虽贤者容或有之。此愠不必暴见于外,苟动于念虑间,即谓之愠已。子思曰:「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易》曰:「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谓之潜龙之德,非德之纯而无毫釐外驰者至是乎?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者多疑所习者何事,必有其说。吁!使所习之有说,则必不能时习矣。时习者言乎时时而习,无时而不习也。使所习有说,则必有意;意作,必有时而息;至于息,则非时习也。惟其无意也,故能时时而习。时习之习,乃不习之习。《易》曰:「不习无不利」。今学者患乎习之不能时者,正以其以思虑而习,以智力而习,故不能时也。使果有说,果有可言之事,则孔子已明言之矣。孔子无所言,正以明时习之习非学者作辍之习也,正以明学者本有之心即道,而无俟乎复为也。作辍之学,安得有说?非智非力,无作无辍之学,故有无穷之说乐也。或者又曰:「孔子言:『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若斯之类,是乃所习之说」。吁!是又实未识所谓孝弟、谨信、汎爱、亲仁、学文者也。方子之事亲时,爱敬之心自生,不知所以然,此则孝也。使作意曰「吾将以学为孝也」,则亦伪而已矣,非真心之孝也。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使胸中有意有说,则失其所以为真孝真弟矣。不真则伪,伪则终于失。孔子诲学者,使出入之间无非孝弟,则真而不伪,不思不勉而自爱自敬矣。谨则无放逸,无思虑;信则允塞,亦安得有思虑?惟如此者乃能汎爱。其不能汎爱者,必其思虑纷扰,私意横生,则不虚明,不广大也。孝弟、谨信、汎爱,无非道心之所发见,自然喜于亲仁,自然与仁者同心,自然谦虚,不敢自足。其有不亲于仁,必有私意,必有阻隔。但顺此孝弟、谨信、汎爱、亲仁之心而行,谓之由道而行,行之既熟,为有馀力,乃可学文。文非道外之物,文学之事,皆此道之精华,日用之妙,何往而非一贯?但圣人设教之序,当自孝弟始,当自幼而达之。通则悟其本一,一则无时而非习矣。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后学靡然从之。偏枯孤止,无爱利之大用,非道也。夫朋至而吾乐善之心油然而生,乃道心之变化,非思虑之所及,是为圣人之大道。举天下万古之人皆有此,而人自不知之,自不信之,自偏溺之,不溺于动则溺于止。朋来而乐,不溺于静止之阱矣。然又虑其复溺于动,乐于人之知己,不知则愠,则亦非君子之道。君子朋至而乐自生者,非动也。朋不至,人不知而不愠,非勉强抑止也,清明之性,自尔寂然,夫是之谓学,夫是之谓天下何思何虑,夫是之谓不习之习。《论语》谓之「时习」,《中庸》谓之「时中」,无时而不中也。无时而不中,即无时而不习,有意则必有倚著,不可谓之中,故曰「时中」即「时习」。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者多疑所习者何事,必有其说。吁!使所习之有说,则必不能时习矣。时习者,言乎时时而习,无时而不习。使所习有说,则必有意;意作,必有时而息;至于息也,非时习也,非时时而习也。惟其无意也,故能时时而习。时时而习,乃不习之习。《易》曰:「不习无不利」。今学者患乎习之不能时者,正以其以思虑而习,以智力而习,故不能时也。使果有说,果有可言之事,则孔子已明言之矣。孔子无所言,正以明时习之习非学者作辍之习也,正以明学者本有之心即道,而无俟乎复为也。作辍之学,安得有说?非智非力、无作无辍之学,故有无穷之说乐也。或者又曰:「孔子又言:『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若斯之类,是乃所习之说」。吁,此孔子言弟子之事,言岂一端而足?然事似异而实非异。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亦曰:「仁,人心也」。此心即道,故舜曰「道心」。心无形体,故变化无方。孝之心何状?弟之心又何状?谨之心又何状?信者不诈欺而已,不诈欺之心又何状?汎爱之心又何状?亲仁之心又何状?学文虽不可胜纪,夫学文之心精神变化又何状?孔子谓「孝者天之经,地之义」,谓礼断然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然则百姓日用之妙,果有不可得而思,不可得而言者。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后学靡然从之。偏枯孤止,故自古学者率求于无思无为之说而不悟。无思无为之实,乃人心之精神妙用。《易》曰:「变化云为」。日月之光无所不照,而无思也,无为也。溺于沈寂,而不达日用之妙。故子曰:「知者动」。知道之谓智。夫朋至而吾乐善之心油然而生,乃道心之变化,非思虑之所及,是谓圣人之大道。举天下万古,人皆有此大道之常,而人自不知之,自不信之,自偏溺之,不溺于动则溺于止。朋来而乐,不溺于静止之阱矣。然而又虑复溺于动,乐于人之知己,不知则愠,则亦非君子之道。君子朋至而乐自生者,非动也。朋不至,人不知而不愠,非勉强抑止。清明之性,自然寂然,夫是之谓学,夫是之谓天下何思何虑,夫是之谓不习之习。《论语》谓之「时习」,《中庸》谓之「时中」。时中,无时而不中也。有意则必有倚著,不可谓中。有说则必有倚著,不可谓中。无时而不习,即无时而不中。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又曰:「刚毅木讷近仁」,「雍也仁而不佞」。大抵精神外浮,此心放逸,则安得仁?仁,人心也。动则失之,而况于外浮乎?放逸乎?由心而发为事亲,为从兄,为众善,为百行,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随物而动,为昏迷,为机巧,为诈妄。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盖曾子有此三过,故日以自省,此三语者,乃问心之辞。人若不自问心,其不觉又陷乎此也。尝读《檀弓》,见曾子出,祖之,遽以告从者;裼裘之讥,遽以示人,而实未尝学习。观此则知曾子有传而不习之过,特无所考见。君子不以过为讳,而以不能改过为耻。人心即道,自灵自明。过失蔽之,始昏始乱。观过,则知仁矣;无过,则此心清明广大如故矣,云气散释,而太空澄碧矣。
汲古问:「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此亦是圣人治天下之道,而孔子止言『千乘之国』者,其义何也」?先生曰:「千乘谓侯国。其时王室微,诸侯浸彊盛而多,故此言其多者。古之治天下者必圣人,诸侯难遽责以圣,度其能行者言之。事不敬必失,必害;不信,无以出令。民无信不立,而况于君乎?敬生信,治国之道,敬信为大。其次节用。节用则可以推有馀以补助斯民;不节用,则厚敛于民矣。民为邦本,厚敛于民,是自伐其邦本。民离国亡,君随以亡。爱民而后能使民以时。国君爱民,乃所以自爱其国,自爱其身」。
孔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又曰:「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子思亦曰:「斋明盛服,非礼勿动,所以脩身也」。盖严重则此心不放逸,自然有德威,所学亦固。此要当知主于忠信,忠信即吾之心,吾心日用平常无诈伪,是为忠信,是即吾之主本,非吾心之外复有忠信也。人皆有此忠信之心,而不自知其为吾之主本,故孔子明以告之,使勿外求。学者既自省主本,又当亲贤以求助,不可友不如己者。若不如己者来亲于我,固不可拒;若不来求,而我自友之好之,与胜己者疏,与不如己者亲,畏人之压己,乐人之奉己,此学者大患。又有虽亲能胜己之友,谦虚乐善,而止于此,惮于改过,此尤切身大害。学道无他,改过而已。高明之士往往不无过,而改过之士诚为难得。此心虚明,一无所有,安得有过?因起意,故生过。
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记者曰:「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此非夫子学温又学良,学恭又学俭也;亦非学温而厉,又学威而不猛,又学恭而安也。初学者则然,至于适道则不然矣,而况于圣人乎?人心自神,人心自灵,人心自备众德,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自温自良,自恭自俭,自温而厉,自威而不猛,自恭而安。人不自知,因物有迁,故昏故失。自适道而上,则自知自信。孟懿子问孝,夫子对以「无违」;孟武伯问孝,夫子对以「父母唯其疾之忧」;子游问孝,夫子对以「敬」;子夏问孝,夫子对以「色难」。所问则一,所答则异。夫子之意安在哉?盖曰:孝者,人之良心也,人人之所自有也。人之所自有,而有不足焉者,有以蔽之也。孟懿子蔽处在违礼,孟武伯蔽处在父母不以疾而忧,子游蔽处在不敬,子夏蔽处在色。各去其蔽,则数子之心固自全也,数子之孝固未始不足也。圣人不能予人以其所无,能去人之蔽而已。
子曰:「为政以德」。为政之道无出于德,吾夫子以一语尽之,甚明白,甚简易,更无馀论。而自两汉以来,至于五代,无一人信得及者,岂夫子欺罔天下后世哉?盖后世不识所谓德者,习闻其号,未烛厥理,故辄疑德之外更有事在,如法令,如礼乐,如任选,如赏罚,如兵财,科条殆纷纷,未易一二数。呜呼,有是哉!有是言也,是岂德之散殊哉!谓德之外自有无穷之事,不惟不知德,亦不知事。政事不出于德,非德政也;政非德政,苟非安,即危乱矣。法令不出于德,则将以遏民之不善,反以长民之不善。民有良心,不可贼也,不可扰也。衰世之法,惟便利之从,增之削之,惟己意所欲。非有皋陶之胸中,何足定天下之刑?一失其中,则贼民之良性多矣。礼乐不出于德,则礼文不足以导民心之正,而反以起民心之伪;乐音不足以导民心之和,而反以感民心之淫。任选不出于德,则我既无德,亦不知何者为德,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后世法度坏,礼乐崩,风俗浮荡,虽有贤才,亦难于不随。其间无文王,而自兴者几人?故贤才多不成就,不缺则瑕。然贤者虽有瑕缺,大概诚悫,不肯习诈,故过失亦不隐。小人终日为不善,见人则掩然去其不善而著其善,又善于佞媚。使人君无德,其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也则宜。赏罚不出于德,则赏以行一人之私喜,罚以行一人之私怒。兵财不出于德,则将不肖而兵惰,兵虽多而蠹财;兵多财匮,虽周公不能为也。善为财者如刘晏,王者之佐乎?晏之术,三代之法乎?苟道耳。人君无德而欲为政,无一可者。然汉唐治绩亦有可称者,亦其君不至于全无德也。是德之在人心,人皆有之,非惟君天下者独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得其所同然者谓之德。同然者,天下同此一心,同此一机。治道之机缄总于人君之一心,得其大纲,则万目必随,一正君而国定矣。选任自明,教化自行,庶政目举,如水之有源也,何患其无流?如木之有本也,何虑其无枝叶?凡后世君臣之所忧,不足忧也。不知后世何为不及此,而为是纷纷?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大哉,德乎!天以此覆,地以此载,日月以此明,四时以此行,百物以此生。君以此尊,臣以此卑,父以此慈,子以此孝,家以此齐,国以此治。故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何以能至此也?天下同此一德故也。孟子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人皆有此德性,患上之人无以感之,则民之应也如响。《易》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以德施教,其妙如神,故曰「神道」。《禹谟》谓「后克艰,臣克艰,而政即乂,民即敏,德亦神速矣」。孔子又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又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曰德,曰孝弟,曰神明,曰克艰,曰正,其名不同,其实一也。秦汉以来,不复知有此矣,权谋纵横,惟利是务。张良发八难,谓汉高必不能行仁义;娄敬谓汉不当比隆成周。君臣相与规图乃如此,故高帝断弃诗书,慢骂陆贾。及贾说曰:「使秦行仁义,法先圣,汉安得而有之」?于是心动,始听贾言,赖有此耳。故汉家规模本以霸王道杂之。使贾果能开明正德,帝明达易晓,导而入王道不难也。贾亦惟义利为言耳,故仅足小补。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孔子之学异乎他人之学,他人之学冥行而妄学,孔子之学明行而实学。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孔子于此深省天下何思何虑,实无可思虑者。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皆吾心中之物,无俟乎复思,无俟乎复虑。至于发愤忘食,虽愤而非起意也;好谋而成,虽谋而非动心也。终日变化云为,而至静也,终身应酬交错,而如一日也,是谓适道之学。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孔子如是者久之,至于三十而后有立。所谓立,非于学之外复有立也,学久而固,如木之生,久则坚立,非有二木也,成就之叙也。困苦患难之足以动其心,非立也。富贵声名之足以动其心,非立也。白刃鼎镬之足以动其心,非立也。此非勉强而为立也,立非强力之所能致也。以强力而立,立于暂,不至于久;不以强力而立者,吾心之所自有也。吾心未始不刚健也,戕而贼之,始弱、始不立。立非孔子之所独能,而他人无之也。人皆有之,而未明也,未学也,是以未立也。明乎己,故立;通乎物,故不惑物。己一贯而进德有序,知己而不知物者有矣。天下古今物情事理、利害本末、虚实众寡,曲折万状,不可胜穷,自古明智之士,至此一无惑者有几?孔子既明乎己,又明乎物,物己一贯,利害一贯,本末一贯,虚实一贯,众寡一贯,夫是以惑无从而生也。一则虚,实则明,明则无所不照。故凡物之情理昭然自明,凡事之利害晓然自辨,虽询谋不废而明德内彻。学道而至于不惑,可谓光明洞彻内外矣。而旧习之气或未能尽泯,感物而动,日用百为,犹有谓吾之所为,不知其为,天也。非不知也,习气间兴而偶昏,则虽谓之不知天命可也。孔子至五十则旧习之气消尽,无有或昏者矣。必至是,而后可以言知天命。呜呼,至矣!日用百为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如水鉴之永无尘矣,天而不人矣。物之拂违乎我者不知其几也,顺适乎我者不知其几也。进德之纯,至于六十,则凡物之顺乎我不复微动其意,凡物之逆乎我、阻乎我,亦不微动其意,顺逆一物,物我一体。明之非难,常明为难。常纯纯然而无间,则耳顺矣。目之所见犹寡,耳之所接为多。暮夜无月与烛,目力所不及,而耳接其声。又自近而远,四方万里,目所不及,而言辞之所传。事物情状不胜其多,举不足以动其意。又自此而上,极于远古,简册之所载,言辞之所及,亦属乎闻。无不融然而一,怡然而顺,纯然而和,是谓耳顺。耳顺则无不顺矣,无不纯一矣;而亦非一无所辨,如鉴焉,妍丑万状,纤微毕见,而鉴无动也。自志学而已。默造斯妙矣,至是而纯乎纯也。孔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闻蘧伯玉使者寡过之言而叹美之,寡过之难如此。微动乎意即谓之过,微有不一即谓之过。故六十而始耳顺,至七十虽从心之所欲,未尝踰矩焉,纯乎纯,不足以言之矣,至矣尽矣,不可以有加矣。非谓未七十而犹踰矩,因言从心而及乎此,释学者之疑也。然圣人至此,初无以异于志学之道。道无先后精粗之间,而进德则有先后精粗之序。如谓道果有先后精粗之不同,则何以谓一以贯之?
汲古问:「人既知觉,则无不通达,何孔子谓五十而知天命」?先生曰:「此圣人之学也,自十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学力进进有次第。志学之初,虽已知天性之本,然而习气间起,未纯乎天,日用应酬,人为未尽释。至五十始知皆天命,无俟乎人为。六十而耳顺,无所不顺,有顺无逆,纯乎天矣」。汲古又问:「耳目同体,何以言耳顺而不及目」?先生曰:「目之所见者寡,耳之所接者多。暮夜无月与烛,目力所不及,而耳接其声。又自近而远,四方万里,事物情状,目力所不及,而耳皆闻之。又自此而上,极于远古,方策之所传,言辞之所及,亦属乎闻」。
先生曰:「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温故则善,有进而无退;知新则善,愈益而愈通。道不在他,善而已矣。人性自善,又能尽集天下之善,则道在我矣。学者自少至壮,由壮至老,所知不胜其多,惟其旋得旋失,是以终于无成。诚能已知者不失其善,未知者又知之,则此心无非善,日用无非善。学者如无顿觉之明,当自此入;虽觉而未能无过,亦不可无学」。汲古云:「尝见周子《通书》云:『曷为天下善?曰师。故先觉觉后觉,闇者求于明,而师道立矣。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是朝廷正而天下治矣』」。先生曰:「是如此」。汲古问曰:「道者所以明德也,德者所以尊道也。是故非德不尊,非道不明。此夫子答曾子之问。其分道与德而为尊与明之义如何」?先生曰:「道德非二。道者,言其无所不通,谓如道路之四通。人心之善谓之德,此德即道也。茍不通达,则己虽有德而不自知,故曰道所以明德,非德外复有道,道外复有德也。然人亦有虽明乎道,而己德犹有不善,则人心终未服,故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又曰:『不在于善,而皆在于凶德。虽得之,君子所不贵。君子行斯可乐,德义可尊,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原壤,孔子之故人,母死而歌,其德不脩,则人咸贱之。圣人以学者于道未洞明,或微明而未全,则德行多亏,故循循善诱」。
子曰:「君子不器」。偏则器,不偏则不器;止则器,不止则不器。有意、必、固、我,则器;无意、必、固、我,则不器。
「君子周而不比」。君子之心无私好,无私恶,如天地太虚。然万物纵横,纷乎其中,孰为反我者?孰为顺我者?反我顺我,在物则尔,天地太虚安知哉!惟其若此,故周而无可比者也。小人之心夺于物,倚于物,又从而为血气所使,有顺我者喜之,反我者恶之。喜则比,恶则否,比左则遗其右,比此则失乎彼,安得周天下哉!此无他,本心一失,坐血气纷扰之中,吾固知其然也。君子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如日月之光然。日月之光,容光则及,何所取舍?知此则可以知君子之心矣。故亲亲而仁民,仁固杀于亲,而君子非私也;仁民而爱物,爱固杀于仁,而亦非私也,惟其义尔。故君子之爱,铢分锱别,而天下不以为私,固非如墨氏兼爱而二本也。小人以利合,尔汝爱昵,相濡以沫,胡越可使一家;一旦临小利害,父子有疑心焉。私欲之为害如此,血气之能夺本真如此。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则多矣。以不知为知,非曰饰其辞之谓,饰辞以欺人者不足道。固有胸中自以为有见,自以为知道,如斯而已,不复求知。若此者多矣,然非真知,诘之则穷,用之必不继,似是而非,似明而昏,似真而伪。以此知为知,殆不若不知之愈也。然能自知其不知,不认伪为真,不执昏为明,此亦明者也。此虽不知,乃所以为知也,其进于真知也有日矣。以不知为知,是无时而知也。子张亦有此病,故夫子诲之曰「多闻阙疑」,盖子张以疑为不疑而言者有矣。此子张所以难与并为仁,而由知德者鲜。
子谓子路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大哉圣言!夫不知而曰是知,何也?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又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又谓忠信为大道。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不知为不知,诚实无他,无思无为,非道而何?圣言善于明道如此。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圣训至矣,惜乎子路之不领也。不知为不知,何以曰知?孔子谓忠信大道,见于《大戴记》。《中庸》曰:「诚者,天之道也」。子又曰:「主忠信」。又诲子张,见其参前倚衡者,指忠信也。学者于此所以多疑者,以于平常实直心之外复求之也。孔子曰「中庸」,庸,常也,平常也。箕子曰:「王道平平」。孔子又曰:「心之精神是谓圣」。人皆有是心,即平常实直之心,空洞无形体,无际畔,变化云为,不可度思,矧可斁思?诚实之妙如此,复何求?即此即知。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直与服同一机缄,枉与不服同一源流。天下之道二,善与不善而已矣。善者天下之公道,不善者非天下之公道。直者善道,为公,为民心之所服。枉者不善道,为不公,为民心之所不服。一开其端,其类咸应。于戏,直者民心之所同然,枉者非民心之所同然。圣人得我心之所同然,举之于上,而天下之同然者应矣,此之谓要道。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学者随文释义,皆能言之,而能深知孔子之心者有几?后世学者其能于平居事亲从兄时,与出而事君临民,果一而无二乎?于以验孔子之心常一而无二。变化云为,日用万殊,而道心常一。此一,人人所自有,而自不知,自不信。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实为信,实则不伪,不伪则直,无矫揉,无支曲,荡荡坦坦,可与天地同,鬼神合。人生天地间,所以相处,群而不乱者,以其有此心也。无是,则相诬相罔,相诈相夺,亦安能一日而处?今人平居暇日,所与人交,茍未睹利害,往往皆诚实语,有物夺之则伪耳。人惟不知自有良知,昏蔽既久,奸诈日炽,至以机变为巧,不复知耻,见伪诈之巧者则喜,见信实之人则窃笑,又从而讥侮,甚至父子兄弟之间无所不用其诈。此与禽兽鬼魅等耳,尚何可齿以为人哉!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俭则不放逸,奢则放逸;戚则不放逸,易则放逸。不放逸之心至矣哉!为孝为弟,为谨为信,为忠为恕,为敬为恭,为刚健,为中正,为万善,顺而无失,应而无穷,不识不知,何思何虑?俭与戚人皆有之,而不自信其为大本。孔子又曰「礼本于天」,所谓天道在此。又曰「礼本于大一」,所谓大一者在此。不放逸之心至矣哉!孟子亦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尧曰「钦哉」,禹曰「克艰」,皋陶曰「兢兢」,周公曰「无逸」,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一也。
汲古问:「圣门言礼者非一,子张问礼之损益,曾子问昏祭之礼,言偃问礼之急也。惟林放问礼之本,而夫子乃答云:『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因其问礼之本而有奢易俭戚之分,非礼有本末欤」?先生曰:「孔子答门人之问,每每不同,各去其蔽尔,或有非切要者。唯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以礼之本难言。礼即人心之妙用,奢易放逸,则非道。使放即俭戚而忽觉焉,虚明澄一,即大一,即天地,即四时,即鬼神,即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无本无末,匪异匪同,匪有匪无,不可度思,矧可斁思」?
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绚,文也。巧笑,美目之文,不俟外饰,以质素为文也。孔子于是明质素之为本,而曰绘事后素。子夏稔闻夫子一贯之教,故曰「礼后乎」,疑不可以礼为后也。文质一致也,本末一贯也。他日以子游本末之论为非,即此意也。子夏蔽在溺于文,故孔子示之以质素。子夏之论又高焉,夫子安得不是之曰「起予者商也」?非子夏能发夫子之所未知,谓能发夫子之所未言也。子夏不为诗所拘,则庶乎善观诗矣。他日子夏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曾子不可,则子夏犹不无蔽。
汲古问:「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因观卫人闵庄姜之诗,止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无『素以为绚兮』一句,恐此《诗》之阙文。何圣人又据以子夏之对而为起予耶」?先生曰:「《硕人》诗四章,章七句,若益『素以为绚兮』一句,则八句矣。他章皆七句,又此章文势不应继此一句,此疑当阙。孔子答以『绘事后素』者,谓绘画之事后于素功,质素为本也,其旨欲潜消子夏尚文无实之蔽。子夏不领孔子之旨,而为大言:如此则礼后乎?言文与质一也,无本末先后。孔子于是因而善之曰『起予者商也』。圣心虚明广大,一无意必」。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杞、宋二国文献既皆不足,无所徵验,则孔子何所考而能知夏商之礼?既无所考,又何所据而能言?大哉礼,言本于大一,分为天地,转为阴阳,变为四时,生而为万物,行而为万务,为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父以此慈,子以此孝,君以此尊,臣以此卑,兄弟以此笃,夫妇以此和。是谓天则,是谓帝则,是岂以有文与献而存,无文与献而亡?近在人心,本非外物。贤献知之,愚众惑之。唯孔子自知自信,故自能言;但无文策可證,无贤献能證,则庸众必疑、必不信也。然则礼岂礼家之所能知」?
论论语(二) 南宋 · 杨简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此门弟子纪录之辞,若夫孔子之心,则知鬼神之实在也,不止于「如在」。何以明鬼神之实在?知人则知鬼神矣,知我则知彼矣。人不自知,我故亦不知鬼神。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盖以明死即生,人即鬼神。鬼神者,无形之人;人者,有形之鬼神。夫人之所以为人者,以其神也。神无形,无形故无限量。《易大传》言「范围天地之化」,《中庸》言「圣人之道发育万物」,圣人与人同耳。圣人先觉,我心之所同然耳。举天下万古之人皆能范围天地,发育万物,而人自不知也。知人之神心无方无体,无所不在,则知鬼神亦无所不在。孔子自信,故亦信鬼神,以为鬼神实在,非意之也。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此师挚之始乱,洋洋盈耳之音也,师挚能知其音,不达其道;孔子能知其音,又达其道。此乐而不淫,即人之乐而不淫;此哀而不伤,即人之哀而不伤。此不淫不伤之妙,至矣哉!至坦明,至简易。从心所知,自乐自不淫,自哀自不伤,自怒自不迁,自惧自不慑。人之本心自如此,不昏不放,则常如此;微昏微放,则不如此。意起则昏,意起则放。
子曰:「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此惟指人心放逸之病。至于子张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思敬思哀,虽异乎不知耻者,然亦伪已。导学者为伪,不可。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此亦意说。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夫子发明人之道心如此端的,亦异乎子游矣。人之本心临丧自哀,临祭自敬,敬与哀乃道心之变化;迁于物,动乎意,则昏矣,肆矣。
子曰:「知者利仁」。深知仁之为美为利,故好之。「好德不如好色」,未知仁之为美为利故也。何思何虑之妙,静虚纯明,如天地日月;融融和乐,无始无终,如春风和气。此唯知者知之,仁者安之。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仁者欲恶与众人同,至于不以其道得之,则不处不去,则与众人异。志于仁,用力于仁,则必不处不去。自古知道者大不易得,比一二十年觉者浸多。子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勉学者用力于仁也。盖知者虽觉,而旧习久固,未精未一;唯纯明无閒辍,始能尽仁。知者所觉,造次颠沛,已无非妙用矣。然蒙养未精一,与已精一者不同,此曰「必于是」者,明精一也。圣言一字不苟,学者感圣训明切罔极之恩,何以报也!
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呜呼,圣言至矣!造次颠沛,始信不可置意、必、固、我于其中,始信忠信即我之道心,始信涉河丈人出入风波之中不过忠信,无他奇巧。孔子使弟子志其事者,此也。子曰:「知者动」。惟得天下之至动,斯可以言知及之。惟吾心之喜怒哀乐、造次颠沛如天地之变化,四时之错行,而未始不寂然,而后知知者之动,而后知丈人出入于风波之中即仁即忠信。
学者观孔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往往切意饮食之外,自有所谓仁之道,以此求仁,却行而求前也。不知夫举匙施筴,仁也;咀嚼厌饫,仁也;别味知美恶,仁也。但于其中微起意焉,则心始动、始迁、始不仁矣。仁,人心也。人心清明,澄然如鉴,万象毕照,而不动焉。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知仁者鲜,好仁尤鲜。既知而后可以言好,不知则安所好?仁,人心也,何知之难?求仁于心外,故难;求仁于心内,亦难。心无实体,安有内外?微起意象,辄昏辄迷。意实非意,象实非象,直心直意,实无内外,变化万状,实无作止。智者知之,故得动中之妙。无所似之,托言乐水。仁者不惟知之,又能好之。斯好非意,斯好非为,常静常明,山或似之。好仁固鲜,知不仁而恶之者亦鲜。何以明之?仁既难知,则不仁亦未易知。不仁之粗者易知,不仁之微者难知。意象微起,即为不仁;意象微止,亦为不仁。此类无穷,不可备述。孔子绝四,止绝学者四病。意、必、固、我,无越四者。病本不去,祸流无穷,众蔽百恶,皆自此出。尽知不仁之病,则不仁渐除,仁道渐著矣。颜子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盖尝自以为道如是矣,又知以为如是者意也,非道也。既知以为如是者非道矣,又知以为如是非道者,亦意也,非道也。穷之而益远,测之而益深,夫是以有弥高弥坚之叹,以为如是者皆未离乎意,知其尤为不仁而恶之也。又曰:「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夫欲从,未离乎意。夫子之所绝而恶之者,恶其不仁也。惟颜子知夫不仁之病如此其微,故他日获至三月不违之妙。用力于仁之力,异乎他人之所谓力。他人之用力,乃意、必、固、我之力,故有不足;用于仁之力,乃不识不知之力,故无不足。盖有之矣,谓他人。
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虽已闻道,而未精未一,奚可不用其力?是力非思非为,故孔子未见力不足。「盖有之矣」,谓他人,他人不知道,用思为之力,故有不足。孔子得道,道心无思无为,而如日月之光,无所不照,故其力未见不足。君子道心初明,旧习未释,断不可不用力。未精未熟,岂能遽绝思为?久而精纯,泯然无际。孔子曰「用力」,其旨甚明。特其初不免于思为,然亦至平至易。过失之泯如雪入水,道心发光如太阳洞照,无拟议,无渐次,不可度思,矧可射思,自然无力不足之患。彼小人之中庸,荡然无忌惮者,则以为无所用其力,此学者之大患。孔子教学者,惟言仁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仁则常觉常明,如日月,如水鉴,如天地。《中庸》曰「力行近乎仁」,仁非徒知不行之谓。果实核中之所藏曰仁,此仁无思无为,而能发生。仁道亦然。圣人正名百物,而寓教焉,其旨微矣。曾点咏归之妙,夫子所与,而逮大杖挞曾子,气绝几死,则亦不用力之故也。孔子曰:「我学不厌」。孔子犹用力,而况于他人乎?至于耳顺,从心所欲不踰矩,则无所用其力。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说者曰党,偏也。某年六十四,始省偏与党相近而微不同。党者,意好所向。人心本清明,动于意欲,使有过;知意欲之为过,则知意欲之不作为仁矣。仁者,复其本心之清明,如鉴,如日月,万物毕照,而未尝思为也。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党,偏也。动乎意则有所倚,故曰党。倚则有过。观动意有倚有过,则知不动乎意,庸常平直,虚明日用,非思非为,斯仁矣,中庸矣。大过易知,小过难知,知过不尽,以过为仁。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精神虚明无体,未尝生,未尝死,人患不自觉耳。一日洞觉,则知死生之非二矣,则为不虚生矣。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此心在道则不在物,在物则不在道。耻恶衣恶食,是堕在事物中,为事物移换。未能格物,而欲致之,是无理也。格物不可以「穷理」言。文曰「格」耳,虽有「至」义,何为乎转而为「穷」。文曰「物」耳,初无「理」字义,何为乎转而为「理」?据经直说,格有去义,格去其物耳。程氏倡穷理之说,其意盖谓物不必去,去物则反成伪。既以去物为不可,故不得不委曲迁就,而为穷理之说。不知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古人谓欲致知者在乎格物,深病学者之溺于物,而此心不明,故不得已为是说,岂曰尽取事物屏而去之耶?岂曰去物而就无物耶?有去有取,犹未离乎物也。格物之论,论吾心中事耳。吾心本无物,忽有物焉,格去之可也。物格则吾心自莹,尘去则鉴自明,滓去则水自清矣。天高地下,物生之中,十百千万,皆吾心耳,本无物也。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事物之纷纷起于念虑之动耳,思虑不动,何者非一?何者非我?思虑不动,尚无一与我,孰为衣与食?必如此而后可以谓之格物。格物而动于思虑,是其为物愈纷纷耳,尚何以为格?若曰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穷尽万理,乃能知至,吾知其不可也。程氏自穷理有得,遂以为必穷理而后可,不知其不可以律天下也。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无适无莫,非学而至者也,君子之心本如此也。岂独君子之心如此,举天下人心皆本如此也。本如此而或者蔽之,故有偏倚,有适莫。若曰:我欲如此,我不欲如此,我方寸中窒矣碍矣,安能惟义之从?君子之心如太虚,安得有适与莫也?人心皆然,识我之心则识君子之心。
汲古问:「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先儒谓君子安安而能迁,小人则怀居矣。君子以刑为体,小人则惟利之从。而又谓乐善、恶不善,所以为君子;苟安务得,所以为小人。其说是否」?先生曰:「上之德政则一,而怀之者不同。君子怀其德,又怀其刑,以其不及无辜。小人则怀其土,得安土不扰,故得其惠」。
曾子曰:「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之意,正不必推大之,深求之。若曰「忠譬则流而不息,恕譬则万物散殊」,皆未得曾子之意。曾子见夫子之道,只寻常忠恕之心便是,故曰忠恕而已。言不必外求,只此已足。且何以知其已足?夫子之道,穷之则无穷,究之则难尽。曾子何所见而谓尽在于此?此非君子胸中洞彻无疑,岂敢为此断然之论?向者曾子知有孝弟而已,知事吾亲而已,他不知也。事亲之心自是事亲之心,与他人之心自是与他人之心,断不相似。一旦闻夫子一贯之诲,正触此机,忽通其碍,向之二,今之一也。忠恕之心即吾孝友之心,即吾事亲之心也,一而不二,通而无间,不可别择。谩举一事言之,即夫子之道,何浅何深,何内何外?不曰孝弟,而曰忠恕,盖曾子从其所通处言之。使曾子纵言之,则曰「仁义而已矣」,亦可也;曰「礼敬而已矣」,亦可也;曰「和乐而已矣」,亦可也;曰「中而已矣」。曰「正而已矣」,曰「顺而已矣」,亦可也;曰「洒扫应对而已矣」,亦可也;曰「事亲从兄而已矣」,亦可也。读书不可只读纸上语。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语甚善。子思曰:「忠恕违道不远」。此语害道。忠恕即道,岂可外之?以忠恕为违道,则何由一贯?
或问:「『吾道一以贯之』,而曰『忠恕而已矣』,则所谓『一』者,即仁否」?程正叔曰:「然。此『一』字当子细体认。一还多在忠上,多在恕上」?曰:「多在恕上」。曰:「不然,多在忠上。才忠便是一,恕即忠之用」。此论殊为蔽窒。既已谓之一矣,何多何少?「体认」两字,便见用意积力之状。孔子未尝教人体认,惟曰「一以贯之」,别无注脚。曾子曰「忠恕」,发明亦坦夷明白。不谓后世学者穿凿撰造至于此,其病甚著。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善求夫子之道者,不求诸夫子,而求诸吾之心。夫子之忠恕,固夫子之心也,亦吾之心也,天下同然者谓之心。或者贱己而贵圣人,平时妄虑纷纭,恶习深固,织织藩篱,复复限阈,一旦语夫子之道,固望而惊,畏而遁,慊然自以为不敢企及。闻曾子之言曰「忠恕而已」,固以为曾子姑以其浅者告之,不然则夫子之忠恕必非常人之所谓忠恕也。是不可不推而大之,曰「忠犹流而不息,恕犹万物散殊」,又曰「忠则无我,恕则无物」。呜呼,此夫子之道所以愈昏昏于天下,乾坤易简之理所以戛戛乎始返而为难。善乎孟子之言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又曰:「仁,人心也」。可谓大明白而无隐情。知尧舜之道无出于孝弟,则知夫子之道无出于忠恕。尧舜之道不出乎徐行后长之间,夫子之忠恕固不出于众人之日用。众人日用,此心茍与人而诚,孰非此忠?苟待人以宽,孰非此恕?忠则忠直,恕则平恕。夫子之道,坦然甚明,无有馀蕴。谓之一贯,信乎其为一贯,何往而非此心?何往而非此忠恕?天得此忠恕而高明,地得此忠恕而博厚,日月得此而明,四时得此而行,鬼神得此而灵,万物得此而散殊于天地之间,人得此忠恕而为君臣、父子、兄弟、夫妇、长幼。人惟裂于其私,囿于所见,夺于其形,执于其名,断断然谓天地必不与我相似,万物必不与我一本。四体之间,其喜、其怒、其哀、其乐,与夫语默意虑,少壮衰老,尚不得而一,而况自身之外?如天地万物之纷错,又乌得而一?略不思天地之所以施生运化者,不可得而知;日月之所以明,四时之所以行,亦不可得而知;鬼神之吉凶,万物之生生不穷,飞鸣蠢动、走伏潜跃者亦不可得而知;人之能视能听,能言能动,能思能虑,能喜怒,能哀乐,能爱敬恤睦者,亦不可得而知。可以知则可以异,不可以知则不可以异。可以异则二,不可以异固一也。自夫不可以异者而观之,则天之气,地之形,与万殊之不可胜穷,与人之位乎两间,皆同体而异形,同机而异用。如人之耳目鼻口手足而一身也,如木之根干枝叶华实而一木也。顺是而达之,曰仁曰义,曰礼曰智,曾子之谓忠恕,又谓之孝,子思之谓中庸,又谓之诚。逆是而行之,则为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为愚、为小人,亦曰不忠恕。然而此私也,非公也,妄也,非诚也。曾子指其诚者而告人,故曰「忠恕」。孟子指其全体而告之,故曰「仁,人心也」。人虽甚不肖,忠恕之心盖每发见。是心之发,不由矫激,不由要誉,悠然出于其天,而不由乎人。此固夫子之大全,天地之大用,尧舜之大德,而非曾子一人之论也。人皆有此心,皆闻曾子之言,往往直信而不疑者,千百无一二,若信而思,以为未必然者,皆是也。此非曾子之言犹有隐乎尔也。指金而告人曰「此金也」,识者固信,不识者固疑。然则奈何?曰夜半㸑火息灭,饥者索食,对烛而坐,不知烛之为火也,则亦终饥而已。忠恕之论,烛喻也。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天地内外,人物有无,变化万状,未始不一,不必言贯。以曾子未觉,姑言贯以启之。曾子既唯、既觉悟,此心日用无非此道。与人忠信,恕人如己,此道也。日用见于忠恕者多,故曰忠恕。孝、此道也,弟、此道也,礼、此道也,乐、此道也。不必贯而本一也。《中庸》篇曰「忠恕违道不远」者,子思记言之讹欤?
先生问汲古曰:「『忠恕』二字,晓得否」?汲古对曰:「忠以尽己,恕以及人。此合体用而言,只是一道」。汲古又问曰:「曾子指忠恕为夫子一贯之道,则忠恕即道矣。至《中庸》却谓『忠恕违道不远』,如何」?先生曰:「曾子言『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语甚善。子思言『忠恕违道不远』,此言未安。忠恕即道,岂可外之?以忠恕为违道,则何由一贯?一贯是一片,无间断」。
汲古谓:「《易》云『德不孤』者,以其敬义之立也。《论语》曰『德不孤』者,以必有邻。未晓此所谓德不孤者如何」?先生曰:「人心之善谓之德,此心天下之所同。同然之机,翕然而应,众所共服;茍动乎意,则邪枉而民不服。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又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又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直心感动之妙如此」。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数生于放心,心茍不放逸,日用常在不识不知中,安得有繁数之事?事君与朋友而数,虽出于忠,未离私欲。
汲古问:「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未达圣人何以取其器质之美」?先生曰:「《明堂位》云夏后氏之四琏,殷之六瑚,周之八簋,皆黍稷器也。子贡达于事理,而未达其道,故不及君子之不器」。汲古又问:「子曰:『君子不器』。此言君子之广大无方,非拘于一用,是否」?先生曰:「器则可名,生于有意。无意、必、固、我,则不器」。
先生曰:「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汝晓此否」?汲古对曰:「漆雕开自以为其学未能见信于人,未可以仕。故夫子喜其知己而笃学」。先生曰:「漆雕开可以仕而不仕,故子使之仕。夫圣人以为可以仕则仕,异乎子张之干禄,仲弓、子路之为季氏宰矣。乃曰『吾斯之未能信』,惟曰『斯』者,以所觉不可信而言也。曰道曰德,则可得而言,而非漆雕开之所觉。孔子以觉为知及之,又必仁能守之。漆雕开虽已觉此不可容言之妙,可曰知及,而用力于仁,蒙养之功未至纯明。虽颜子三月不违,而三月之外亦或违;虽不远复,终未纯明。漆雕开未自信其纯明欤。惟曰『未信』,不复详言,蒙养之妙,非思非为、略言即泯,不可度思,矧可射思,是宜子说」。
夫子之文章也、性也、天道也,其名言不同,而一物也,而子贡以为三,又以文章为可闻,以性、天道为不可闻。是安知可闻之即不可闻,不可闻之即可闻也哉!故夫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群弟子率求夫子之道于日用之外,率以不一之见见夫子,夫是以得其门者寡矣。天地间何物不一?人自不一。起思起意,绝然殊异,不知一贯无二。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张横渠以为圣人深美之辞,若曰再斯可矣,况能三耶?所以明夫思之可贵,所以明夫思之不可不深。曰「思曰睿,睿作圣」,曰「思无邪」,曰「思之弗得,弗措也」。周公仰而思之,夜以继日,何止于三而已乎?又曰:「思之一门,其大矣哉」!横渠之论甚有味乎其言。但圣贤立言,不必以一定论。执言语以求圣人之道,非但圣人所望于学者。横渠发挥思之一义尽美尽妙,而不可以此论「再斯可矣」之旨。圣贤之言,有时如此论,有时不如此论,要当会圣贤之意,不可执圣贤之言。况季文子之思乃每事必三思而后行。思曰睿,终身思可也。思之弗得弗措,终年思可也。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夜以继日思之可也,至于日用之事,茍每事必三思而后行,则过矣,滞矣,不通矣。随遇辄应而不思,固不可;思之思之又思之,每事如此,亦不可。随遇辄应,谓之太简;每事三思,谓之太详。太简谓之不及,太详谓之过。太简未是,太详亦未是。太简则有简之意,太详则有详之意,皆非无意无必、大中至正之道也。是道也,初非绝思虑之谓。得此中,虽终日思虑,终年思虑,不可谓动心也;失此中,虽终日不思虑,终年不思虑,不可谓不动心也。周公日夜以思,乃圣人之道;原壤登木之歌,乃反而用之,智者知其动心也,圣人叩之,以为老贼。此非得圣人大中之道,未易辨此。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其知有才智者或能之,其愚非有道者不能。有一点动心处,便不能愚也。故宁武子之不可及,至于愚乃见。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狂是过,简是不及。狂是为,简是不为。狂是动,简是静。狂是进,简是止。过非此道,不及亦非此道。为非此道,不为亦非此道。动非此道,静亦非此道。进非此道,止亦非此道。此道甚坦夷,惟人动其心,斯失之矣。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圣人何为深耻乎此?人皆有此良心,有此质直心,此质直心即道心。而合也昏迷颠倒,驰放不返,为诈为变,为巧为机,为鬼为魅,故圣人深恶深羞之。或者曰:「此圣人深诛小人变诈之心耳,未可遽谓发明道心,道心恐不止于质直而已」。是不然。独不闻圣人曰「主忠信」,忠信之心乃大本,使圣人于此姑言其浅者,则其深者为如何?圣人之言无浅深,无本末。吾圣人之道所以至于今不明于天下,正以学者不知孝弟忠信即天下大道。夫是以圣人之道往往以平易见卑于高明之士,而异端空虚寂灭之论满天下。孔子曰:「莫我知也夫」。又曰:「知我者,其天乎」!言人不我知也。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观圣人此语,益信圣人之道不为难也。夫子亦尝曰「主忠信」,是忠信圣人之主本。今十室之邑即有忠信如圣人,则茍诚实无诈伪,即已得圣人之主本,但以不好学不能通达耳。然则圣人之道朴实无诈伪而已,岂不甚易?观此,则忠信之士不可不自信。然此自信亦复难,常以语人,人终未信,非直不信,终不无疑者亦多矣。固有天资纯朴,确诚无伪,宛然有圣人之质而自不知,良可惜哉!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子曰:「雍之言然」。由道心而发,其居自敬,其行自简。居不敬则慢,行不简则扰。居敬行简,乃道心之常,意念微作,即有微偏。君子不器,以其无意、无必、无固、无我,故人不得名之以器。子桑伯子则为孔子所名,故孔子亦以此微贬之,使不可以简名,则善矣。敬简不偏,本于无意,好恶微偏,人即得以名之。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知道者有之,好学者难得。如闵子骞、冉伯牛、仲弓与夫曾子诸贤,不可谓无日至月至,至于三月不违,非颜子不能。颜子纵有怒、过,怒不迁而旋止,过不贰而旋释,意念微动,便自寝息。他人岂无志于学者,往往不能旋止旋释。怒、过以暴露而不可掩,乃徐救之,或自以为小过无伤于义,姑纵而迟之。此皆怠惰之故,虽已至于道者,犹有此病。则圣人谓独颜子一人好学,他人不与。信乎,他人不可得而与也!此病惟曾、闵诸公知之,未至于道者亦不知。
怒已动于心矣,颜子何为而能不迁?过已作于心矣,颜子何为而能不贰?以颜子之心本无怒,动乃有怒;颜子之心本无过,动乃有过。今颜子既知其动而改矣,则复不动如故。不动,则尚不知心之为心,孰为怒?孰为过?曾子曰:「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无际,荡荡无涯,融融无止,是中安得有怒与过也?
孔门诸贤孰不愿学,何独称颜子好学?日至者终一日不动于意,纯明精一,是为至道。月至者终一月如此,亦非众人之所能矣。犹不得谓之好学,盖比于三月不违仁者,勤惰有间矣。好学之所勤,非思虑之所到,非继续之可言,本一也,本不动也,本清明也。此学日至月至者之所共知,惟弗如颜子之勤尔。孔子学不厌,亦此勤也。
子华使于齐,孔子不与之粟者,君子周急不继富也。冉子不知此道,乃为其母请粟。孔子亦不以其不当与而固执不可之义。盖冉子来请,又生变通之义焉。与之釜,釜六斗四升,亦兼示不当与之义。冉子又不悟而请益,孔子亦不执不与之义,又益之以庾。庾十六斗。既不深绝冉子之请,又兼明不当与之义,此与尧试鲧同道。虽明知鲧方命圮族,不可用,以佥岳并荐,谕之不从,而姑从众。于戏!此尧之所以如天,孔子所以亦如天也。冉子擅与粟五秉,孔子亦不怒,惟曰:「君子周急不继富」。亦略明大旨而已。于戏!孔子真如天矣!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学者常情往往多与冉有同,而孔子断然不以为力不足,以为自画止者,何也?斯道无不通,人自阻碍。斯道无思无为,人自起意。意起则碍矣,道本无所碍。孔子所谓力不足者,非谓学道者于斯道之中有力不足也,谓徒步远行而力不足则中道而废,负任而行而力不足则中道而废,谓此类也。夫斯道忠信而已矣,何思何为,何阻何碍,而曰力不足乎?足与不足,皆人心自作此见,道初不如此,不作足不足之见,则人心之灵未始不一贯。非力不足而自不学者谓之画也,而曰「止于此,吾不进也」。学者多此类也。惟圣人则不画,日月至者亦不画,馀皆画也。
学道安得有力足不足?足与不足皆人心自作此见,道初不如此,不作足不足之见,则人心之灵未始不一贯。冉有乃自画。
汲古问:「学者用力,果有不足处否」?先生曰:「学道安得有力不足?足与不足是人心自为之。如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故孔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汲古问:「用力于仁又如何」?先生曰:「用力于仁,无思无为,精明纯一」。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圣人如此明告,不知学者何为乎不省?视听言动者道也,俯仰屈信者道也,寐如此,寤如此,动如此,止如此。徒以学者起意欲明道,反致昏塞;若不起意,妙不可言。若不起意,则变化云为,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故孔子每每戒学者毋意。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圣言如此明告,不知学者何为乎不省。日用云为,无非变化,无非斯道。视者斯道,所视之形色亦斯道;听者斯道,所听之音声亦斯道;思者斯道,所思之人情事理亦斯道。自清浊未分,以至于既分,阴阳交而四时行,百物生,皆斯道。动静有无皆斯道,不劳思索,念念皆妙。曰天,曰地,曰人,曰物,曰事,名谓不同尔,何者不妙?学者惟毋动乎意。
野不可,史亦不可,何故?野偏,史亦偏,偏皆未离乎意。惟文质彬彬,庶乎无意。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此直非刚直不温和之谓,乃直正之直。子又曰:「一物失理,乱亡之端」。又曰:「茍违此道,民叛如归」。人惟睹不直而生者满天下,故玩忽以未必然,而妄言妄行者多,略不思圣人曰此乃幸免尔,其不免者皆不直也。圣言无不验,天下后世当深思幸免警告切至之旨。
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自古学者几千万人,解释论辩,自以为知之矣,而实不可以为知。此知不属思虑,有思虑不可以言知。知者,孔子谓「知及之」。好,如颜子好学。日至月至者可以言知之,不可以言好学。「不如好之者」,专为日至月至者发,言其怠也。若孔子则好而乐之矣。子曰「为之不厌」,亦好也。知斯好,好斯乐。好与乐,孔子谓仁能守之。
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而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何也?盖孔子之言非谓中人以下不可以为尧舜,但其气质昏甚,难以语上,「不可」云者,难之之辞也。又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亦非谓其断不可移也,特甚言下愚之不可告语,不肯为善,亦犹上知之不肯为不善,故曰「不移」。然又曰「性相近,习相远」,孟子亦曰:「尧舜与人同耳」。又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孔子又曰:「心之精神是谓圣」。然则所谓中人以下者自昏自迷耳,一日内明忽开,方悟吾性本与圣贤同,殊不相远。「心之精神是谓圣」,乃孔子所以告子思。此可谓圣人至言,而《论语》不载,首篇乃多载有子之言,有子乃曾子之所不可者,则记《论语》者固不足以知圣人之至言也。
论论语(三) 南宋 · 杨简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圣人于此无以形容其妙,惟曰知者所乐者水,托象以示学者,惟觉者自觉。夫水流行,汩汩不息,至虚而无实体,至动而非思虑。如此解释,亦未足以尽水之妙,亦莫能言知者之乐,又继之以「动」之一辞。虽言其动,亦不能言其所以动之者。得动中之妙,真不可度思。学者求道,率求之于静。徒观圣人之言曰:「天下何思何虑」?往往离动而求静,愈求愈远;而不知圣人未尝溺于静,惟能动者乃得之。必也酬应万务,扰扰胶胶,而未始不寂然,不可以心知意度者,庶几乎知者之动矣。动即水,水者动中之妙也。必至此而后可以言仁。必能动而后能静,必乐水而后可以进于乐山。山亦非专于静而已,草木生焉,未尝无用,而常静焉。知者虽得动中之妙,而未能常明常觉。事物汩之,间有转移,未能如仁者之常觉常明常不动。故惟仁者可以言静,静即山。知者之动,即仁者之静。动静离,不足以言仁知。知者得动中之妙,岂不堪乐?仁者念虑常静,则气常和平,心火不炎,火常济水,故多寿考。腐儒不知道,意其必有深义,不可作寿考训释,而妄引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寿」。若老子无此言,又当引何言为證耶?乐五孝反者非,为此音者不知道。默而识之,学而不厌,乃可。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知道之谓知,知非心思之所及。伊尹谓之「觉」,孔子谓「知及之」,此曰「知」。子欲言知者之所乐,不可得而言,姑指水以明之,觊学者观水而忽觉。循循善诱,虑其或未觉,又释之曰动。圣人每见学道者率求诸寂静止定,不悟变化云为、喜怒哀乐之妙,故曰动,以别知者所觉之妙。又曰「知者乐」者,初言乐水,指在于水,虑学者未得其乐,兹专言乐,明知者常乐。知者虚明澄然,死生忧患不足以动,或曰用常乐。仁者乐山,又何也?仁,觉也,医家谓肌体无所知觉曰不仁。知者亦觉,而不同其仁,何也?孔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仁几于圣矣。知者虽觉虚明,而旧习未尽消,意念微动即差,未能全所觉之虚明。必至于纯明不已,而后可以言仁。知者虽得动中之妙,虽动而未尝动,虽扰扰而未尝扰扰,而旧习之气忽乘隙而至,终未得静中之妙,或有迁动,故圣人又取山为象。山之妙不可言,即水之妙不可言。答子张「仁者何乐乎山」之问,曰:「山者岿然高」。至哉圣言,妙不容言。子张又不领,又问高则何乐尔,子不得已而言曰:「夫山,草木植焉,禽兽蕃焉,财用出焉,直而无私焉。兴吐风云,以通乎天地之间。阴阳和合,雨露之泽,万物以成,百姓咸飨」。此仁者之所以乐乎山也。亦犹观水而曰以其不息,遍与诸生而不为也。即山虽静,而未尝无发生之妙用,特以仁则纯明,知未纯明,虽大体虚明而未纯。舜曰「惟精惟一」,用力于仁也。孔子发愤忘食,用力于仁也。用非思非为之力,故未见力不足。知者乐,则仁者之乐不言可知。仁者寿,以无思无为之妙,纯一无间,故至和保育,多寿考焉。颜子之夭,命也,天下事皆不可以一概论。然寿与夭,亦一也。
先生曰:「子曰『知者乐水』,汝以为何如」?汲古对云:「知之运动,犹水之周流」。先生曰:「孔子欲言知者之所乐,不可得而言,姑取水以喻,惟学者自觉。夫水虽流行,汩汩不息,而所谓水者,本至虚而无思虑」。汲古问:「如此,则何谓知者动」?先生曰:「孔子能言其动,亦不能言其所以动。使可训释,则不足以为动矣。知者得动中之妙,真不可度思。学者求道,千人万人率求之虚静,多溺于沈寂,不知日用应酬万变,无非妙用。必能极天下之至动,而实未尝动者,始可言知」。汲古又问:「以至动而未尝动,言知则必静矣,未晓仁者静又何如」?先生曰:「离动而求静,则愈求愈远。不知圣人未尝溺于静,惟动者乃得之。必也,应酬万务,扰扰胶胶,而未始不寂然,不可以心知意度者,庶几乎可以言仁之静。必能动而后能静,必乐水而后可以进于乐山。山亦非专于静而已,草木生焉,水泉发焉,宝藏兴焉,未尝无用而常静焉。知者虽得动中之妙,而未能常明常觉。事物汩之,间有转移,未能如仁者之常觉常明不动。故惟仁者可以言静,静即山。知者之动,即仁者之静。动静离,不足以言仁知」。汲古又问:「古注读作『知者乐(五孝反)水』,今先生读作『乐(音落)水』,何义」?先生曰:「乐(五孝反)是有意,乐(音落)是自然」。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圣贤气象大略相类。宰我之问,孔子之答,在今时风俗必且大笑,以为愚人,不通晓之甚也。特以孔子、宰我为是言,故不起诮;使言不出于孔子,必付一笑,置之不足复道之域。吁,无惑乎今人之不如古也!木讷近仁,巧言鲜仁,岂今时风俗所知哉!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夫读书为学者,文也。三百、三千者,礼也。或者以礼为理,非的也。礼固理之不可易者,而必易以理为礼,则不可也。盖因《小戴记》有曰「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故近世学者多以理释礼。舍礼而言理,以三百、三千之众,多疑其不可以为约也,故必归之于理。不知夫三百、三千,条目虽多,为礼则一。三百、三千非自外至,皆由人心以生者也。尊尊卑卑,升降揖逊,周旋裼袭,皆循吾心之所安,加一毫不可也,损一毫不可也,一而已矣,不必舍三百、三千而言也。即礼而未尝不约也,即其至繁,而未尝不至简也。《小戴记》有曰「礼自外作」者,非知礼之言也。博学之初,多识前言往行,不胜其多,故曰博,犹未得返约之本;至于礼,则一贯矣,约矣。惟近世学者沈溺乎义理之意说,胸中常存一理,不能忘舍,舍是则豁焉无所依凭,故必置理字于其中。不知圣人胸中初无如许意度。此曰『博文约礼』,正谓三百、三千之礼,岂不易简?岂不中庸?岂非天下之至理?若必舍礼而言理,乃不知理。
「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中庸之德,本无可言,「至矣」之名,生于民鲜。使圣人不因民鲜之久,则亦无「至矣」之叹。然则何以为之中庸之德?曰:圣人极力形容,惟有「至矣」一语,虽欲言之,又恶得而言之?然圣人名之曰「中庸」者,「中」言其不必求之过,「庸」言其不必离乎日用之常。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至哉斯言!俨然有道者之情状也。有道者无思无虑,一无所以为,故其居世不得已而后动,故多述而不作。古人有道,我与之同,故深信深好之。不知道者,不足以与此。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舜告禹曰:「无稽之言勿听」。稽者,稽于古也。傅说曰:「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康诰》曰:「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又曰:「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召诰》曰:「其稽我古人之德」。《周官》曰:「唐虞稽古」。唯大圣大贤信古好古,述而不作。古典古则,经几圣人,皆述而不敢作,故老彭如此,孔子亦如此。其作聪明、乱旧章者,皆昏愚自取凶祸之徒也。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默而识之,觉也,不可思、不可言也。故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易系上传》曰:「神而明之,默而成之」。此学而不厌,即「默而成之」,孔子亦谓「用力于仁」,又曰「时习」。舜曰「惟精惟一」,学也。以此诲人,而在我实无所有,默识知及之也,学不厌,仁能守之也。文王不识不知,即帝则,即学也。有毫发焉,即为放逸,为意为我。
孔子言「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言无所有也。又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而已,何有于我哉!言我何所有也。群弟子皆疑孔子胸中有所蕴蓄,不以尽告,故尝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他日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可谓至明白矣。而学者不悟,立意植我,如胶如漆,如荆如棘,如铁如石,然则本有无体无方之道心,何从而清明乎?
子曰:「德之不脩,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人有德而不脩,则偏,则亏。学未能时时而习,或时习而未说。其间气质不同,所见不同,孔子答门人之问每每不同,学之不可不讲如此。子与颜子言终日,退而省之,知其已发。发,觉也。讲之足以启觉又如此。至于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孔子之告语所不及,惟忧焉,忧其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冉有之不能救季氏之旅泰山,又实佐季氏伐颛臾,而伪曰「不欲」,千载之下,此辱不可洗涤。
汲古问:「孔子云:『吾不复梦见周公』。或谓圣人叹道不行,故托梦为辞,非果梦也,此说是否」?先生曰:「孔子方强壮可行道之时,屡梦见周公,必有神交之祥,孔子不言尔。一日忽曰:「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以衰老道不可行,故不复梦见。孔子之心澄明如太虚,既与天通,又与古圣神通,故梦随时而见。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孔子当日启诲门弟子之时,其详必不如此。记录者欲严其辞,而浸失圣人之旨也。然而圣言之大旨终在。孔子之本旨非并列而为四条也,叙事先后浅深云尔。通三才,惟有此道而已。天以此道而高明,地以此道而博厚,日月以此道而照临,四时以此道而变通,人物以此道而散殊。于天地之间无他物也,无他事也,皆此物也,皆此事也。孔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学者舍道诚无所用其心,人知所以用心于他事他物也,非果有他事他物之可用心也。谬以为他事,而不知他事之即道也;谬以为他物,而不知他物之即道也。不知故昏,昏故妄作,而谓无道,非果无道也。百姓日用而不知也,虽视听言动心思之皆道而自昏也。此心即道,奚俟他求?既昏既妄,则不可不志于此,故曰「志于道」。学者孰不知志于道,求者纷纷,得者千万无一二。求道于外,心不内觉;道非在我,心非我有。德者,得道之名。道非有物,初无实体之可得,谓之得者,姑以别夫昏不知者耳。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曰:「仁,人心也」。所谓入则孝,出则弟者,此心也。所谓忠恕者,此心也。所谓恻隐、羞恶、恭敬、是非者,此心也。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孟子谓之良知良能,诚非作为之所到。意态微起即入智,故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孟子非不谆谆,而天下学者终不领会,求性于意虑而自不省也,用心于心外而放逸也。「直方大,不习无不利」。不习即孔子之无知也,即文王之不识不知也。直而不思,直而不习,是为实得,非疑似意度恍惚不实之谓也。故曰「据」。故直心而行谓之德,字从直心,微起意焉,则支离、则曲矣。有德者虽实有道,而或不能常觉常明,或转移于事物,虽能旋觉,其未觉也,犹为不仁。仁,觉也。觉非思为,故《易》曰:「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草木之实曰仁,无以明无思无为、感而遂通之妙,此古圣之寓教也,草木无思为而自发生。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德即知,知与仁一也,皆觉也,惟常觉而后可以言仁。仁非思为之谓,一而非二。依,犹据也。非仁在彼而我依之也,一也,亦犹「何莫由斯道也」,非谓我与道为二也,达其旨可也。艺谓礼、乐、射、御、书、数,亦非道外之物,虽非学者所当急,而非学者所当弃。高明之士傥以为末务而弃之,亦非道之全,故卒曰「游于艺」,是谓彝伦攸叙。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此盖本旨次第大略,记者误条列而为四。士志于道而罕觉,惟觉始知道在我。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故直心为德。舜曰「道心」,明心即道。忽觉心明,无所不通,确信无疑,实有所据,非疑似恍惚,故曰「据」,非谓德在彼而我据之也。虽已得道,而未精纯,或不能不动于旧习,或因事物,意微动,即谓不仁。故依于仁,亦非仁在彼而我依之也,亦犹德曰「据」云尔。不然,亦岂记录之差耶?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于《乡党》一篇所载,皆非圣人之所勉强为人之所不能,亦非圣人之遏此心而为,此皆圣人率此自然尔。天道在圣人,当哀而自哀,当乐而自乐,当敬惧而自敬惧,当舒徐而自舒徐,当微哀而自微哀,当极哀而自极哀,当甚敬而自甚敬,当小敬而自小敬。不待斟酌审处,圣人之心自如此也。故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天下无穷之义,皆自性中出也。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前辈以为用之则弥满六合,敛之则不盈方寸,正不必如此穿凿。如前辈所云,乃贤不肖所共有,夫子何得以我与颜子独有此?此只合作平常解释,却是圣人之事。大凡意在于行,必不能藏。如子路、冉有不能正季氏之妄僭,而不知止。意在于藏者,必不能行,如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知止而不知动。至如柳下惠三黜而不已,与闵子骞汶上之辞之类,皆未能至于意必消尽,固我都忘,此心和平,毫发不动者也。然则圣人谓惟我与回也有是夫,信乎非诸子之所及也。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孔子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子游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谓弦歌音乐之为道也。子曰:「成于乐」。《记》曰:「礼乐行乎阴阳而通乎鬼神」。又曰:「乐者,天地之和也」。常情莫晓乐之为道也,尤其莫晓闻《韶》而三月不知肉味也。司马迁莫晓,故于三月上加「学之」二字。迁于道无觉,尚何望其纯明?后学皆迁之徒,故或从其说,或疑「三月」为「音」字之讹。某初亦疑之,后知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其初勇进敏修,至于不知老之将至,则和乐融融,何思何虑,无始无终。太虚不足以拟,天地自然默同。言之不可,推之莫穷。加以《韶》音之至和,妙合感通,三月不知肉味。圣心变化,岂比于横目之遇蒙,纵于道或觉,终日虚明澄然、无始无终之日至,尚不逮弥月;虚明澄然、无始无终之月至,亦不逮三月虚明澄然、无始无终,如颜子之不违仁。仁非思非为。孔子虽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谦恭则然,而其不知老之将至,况耳顺、从心所欲不踰矩之妙,愈不可思,不可称赞。而或妄议其无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之事,坐井观天,多见其不知量也。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子虚明变化,动静一,穷达一,死生一。其乐不可言,不可思。
圣人五十以学《易》,而后始可无大过,是犹未免小过也。而学者小有得,遽曰「吾无过」。圣如伯夷、伊尹、柳下惠,而犹过于清,过于任,过于和,而况未至三子者乎?仕止久速,无毫发差;可否唯诺,无一语失;俯仰屈信,无锱铢弗当,而后可以谓之无过。《易》之为书,正所以开物成务,惟变所适,委曲周尽者也。此圣人晚年所到。如其本,则自十五志学时已洞白于胸中,至三十时已坚固不可摇动矣。盖未得道者以得道为难而已,得道者又以尽道为难也。
汲古问:「《易》即己也,孔子何以云『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圣人必待五十而学《易》,其义如何」?先生曰:「《易》者,千变万化,无一不中节。圣人学而时习,日就月将,蒙以养正。至于五十,则渐入耳顺,纯一无间,故圣人谓可以无大过。至七十而不踰矩,此是五十学《易》之效」。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者,文雅之谓。雅言,谓非俗语乡音,乃雅正之音也。圣人于平居无事,不必修敬,故只常言。至谈诗书与执礼之时,则乃为雅正之音。非圣人之改其常也,圣人之心即天道,自天道中流出,自有如此变态,非不知道者所能知也。
子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发愤忘食,用力如此,不知如何而用力也。乐以忘忧,不知所乐安在也。不知老之将至,此何语也。发愤疑无乐,今圣人则乐。天下之所谓乐者,必有时而已,今圣人乃以此乐终老。此意圣人自知之。自夫子以来更几千百年,更几千万人,敢谓举不知也。不知者固不得而知,知者亦不得而知。使可得而知,则离于思虑;不离于思虑,则有起必有止,思虑起则知之,止则不得而知也。此知尚不能为一日之久,而况于终身之久耶?当知夫发愤忘食,非用人力;乐以忘忧,乃有天乐。人心可知,道心不可知;人乐有尽,天乐无尽。可知者有久暂,不可知者前无端绪,后无终止。喜如此,怒亦如此;哀如此,乐亦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亦如此,千岁亦如此。无思虑,亦无不思虑。融融悠悠,是岂为生而存,死而亡?生与死尚不能入,而况于老幼耶?不知老之将至,夫子尚自不知,后人岂得而知?夫子所可得而知者,以吾一心存焉耳。吾心所可得而知者,以吾之心即夫子之心也,以古今无二心也。文王之不识不知,颜子之如愚,子思之无声无臭,孟子之圣,不可知一辙也,以古今不容有二心也。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子言虽不矜,而实天下皆无及。子曰:「有颜子者好学,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又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谁能发愤至于忘食?发愤忘食,己未知觉。又谁能乐以忘忧?孔门之日月至者,三月不违仁者,舞雩咏归者,能乐以忘忧矣,而曾皙挞曾子几于死,无发愤忘食之学。颜子短折,馀无好学。日月至者,虚明澄然;而精一纯明,至于不知老之至,惟夫子而已矣。比一二十年以来,开明者何其多也。日月至者相与切磨,以发愤忘食,惟精惟一,以无负先圣所以垂教,所望于后学之旨。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孔子惟言愤,不言所愤而为之者何事,惟言乐,不言所乐者何意,惟继曰「不知老之将至」。呜呼,至矣!使愤而为之者其事可言,则无以为孔子。使所乐者其意可言,则无以为孔子。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门弟子往往多以孔子为有知,故孔子语之曰「吾无知」。人心即道,是谓道心。无体无方,清明静一。其变化云为,虽有万不同,如水镜之毕照万物而非动也,如日月之溥照万物而非为也。世名之曰心,而非实有可执可指之物也。言其无所不通,而托喻于道,谓如道路之四通,人所共由,而非有可执可指之物也。愤者,愤己德之未纯,而愤。融融纯纯,非思非为也,故忘食。此惟亲履者自知之。此无思无为之妙,固无始终,无今古,则固不知老之至也。呜呼,至矣!子又曰「我学不厌」者,此也。又曰「用力于仁」者,此也。仁者,道心常觉常明之称。常觉常明者,常不昏而已,非思也。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孔子虽如此言,亦不能言其无隐之状,不能言其无行不与之物。予幼读《论语》,常病圣人不明以告人。自予微省,始悟古圣贤亦止可如此告人。如此告人已详矣,若复加诸言,则反失之矣。圣人言止于此,他日犹曰:「予欲无言」。而况欲详说其所以然乎?君子胸中空洞,诚无所以然之故。昧者出入乎意、必、固、我之中,不能暂离,故疑圣贤言之不详。
先生谓汲古曰:「孔子言『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汝以为如何」?汲古对曰:「道在圣人,何隐之有?视听言动,无非教也。如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谓天虽不言,初无所隐。又曰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先生曰:「是」。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此「为」当达其旨。此「为」即圣人之学,即无时不习之为,即「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即「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即「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即「一以贯之」。
动容貌,何为便能远暴慢?正颜色,何为便能使人信?出辞气,何为便能远鄙倍?此固有精神之妙行乎其间,我亦不知,他亦不知。一动容貌,而人自敬;一正颜色,而人自信;一出辞气,而自无不服。此上帝所以降衷于我,天以是覆,地以是载,人以是生者。在人谓之心,是心有慈有爱,有恭有敬,有忠有信,有刚大,有高明,有博厚,有神圣,有武文。穷天下万世之思虑,集天下万世之名称,不足以尽此心之形容。而是心人皆有之,惟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则有如此妙用。远暴慢、近信、远鄙倍,岂止于此而已?可以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呜呼至哉,非曾子安知此!百圣所传,惟此一心。曾子传之子思,子思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心,我心也,为则成外物也。子思传之孟子,孟子曰:「仁,人心也」。可谓直而无隐,而学者不省也。又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又曰:「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非心而何?天下之至深常存乎至浅,天下之至难常存乎至易。至浅,故虽明告之以此心即道,往往复疑,以为天下之至妙必不止此,于是乎始他求,始放其心,纷纷支离,终日不休,终岁不休,终身不休也。曾子既明知此矣,何不明告人曰此心而已?盖道虽不离此心,而径告之,则往往未必自悟,未必自信;不如发其端,形容其似,而使人自得也。然亦有纯实之士,与夫明智之士,亦可以径告,彼亦径领,不复疑贰。故孟子悯思秘之未剖,一举而告人曰:「仁,人心也」。信孟子者不可谓无其人,而复有疑者往往而是也。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此数语正画出圣门气象混混融融,一片和气,惟无己私而后有此。己私无处即是道,即是吾心,虽众人亦时有。此心形见时,此便是道,而人不自省者多。「吾友」谓孔门诸贤大略如此。而近世士大夫多尚乎豪,与孔门气象冰炭矣。孔子温良恭俭让,殊非近世所谓豪者之容。
汲古问:「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或以此为学者治身之序,又以为成人材之道,其言孰是」?先生曰:「诗者正心之所发,正心即道心。三百篇皆思无邪,诵之则善心兴起。由此心而行,自有伦理,即礼。然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惟圣人一一中节。学者道心方兴,其言其行未能一一中礼,或语默动止未知所据依,学礼则有所据依而立。子曰:『不知礼,无以立也』。乐者,和也。至于全成,则和乐融畅,何思何为。夫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有牛刀之笑。子游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尔』。成于乐之旨于是益明,谓乐为道也」。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矣」。有才智者往往有骄病,自视以为一世不如我,故有骄意,自尊自大、自珍其所怀,有吝惜不予之意,故曰吝。然骄吝皆私意,非君子之道。圣人所以成就后学如此其周也。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好礼者往往过于执,从众者往往过于和,此皆意、必、固、我有以害之也。圣人则都无,一从一违,皆天道当如此,非圣人如此也。圣人之心即天道,其体本如此,非勉而进此也。
「吾有知乎哉,无知也」。纵有鄙夫来问于我,常情以为甚易于答,而我亦空空如也,无以答其问。我但叩之以一二端而已竭焉,实无以酬之。鄙夫之问尚无以为,答群弟子之问,益知随机以解其惑,释其疑,救其过耳,实无得以与人也,实无所知以告人也。然而圣人又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如此则又自以为有知。然则圣人果有知乎?果无知乎?曰:无知者,圣人之真知,而圣人知之,实无知也。如以为圣人之道实可以知之,则圣人之道乃不过智识耳,不过事物耳;而圣人之道乃非智识,非事物。则求圣人之道者,不可以知为止。然以圣人之道为可以知者,固未离于知;以圣人之道为不可知者,亦未离于知。惟其犹有不可知之知,非真无知也。圣人之真无知,非智识之所到,非知不知所能尽,一言以蔽之,曰心而已矣。此心非知,非不知。茍明此心,自然非知不知之所及,此之谓真无知。不得此心,而求无知,则愈无知,愈多知。去却一重障,又有一重篱。不如休心无作,即心自是妙,更不可测度。不惟他人不可测度,我亦自不能测度。子思曰:「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心无异心,即目视耳听之心,手握足行之心,自是不可知,不可限量,不可形容也。知者必信,信者必知,是谓无知之知。
论论语(四) 南宋 · 杨简
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孔子知群弟子以我为有知也,故告之曰「吾有知乎哉,无所知也」。尝有鄙夫来问于我,鄙夫宜易于答,而我空空无所有,无以告之,我不过叩其一二端,而我已竭矣。盖详言胸中实无所有,实无所知。而群弟子往往多谓孔子必有高识远见,而不以明告,故疑孔子为隐。吁!使孔子有知,则无以为圣人矣。有知则有意,孔子每每戒门弟子曰「毋意」,则有意何以为孔子?其所以教人,特去人之蔽尔。
汲古问:「孔子云『空空如也』,其义当如何解」?先生曰:「孔子言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虽有鄙夫来问于我,我亦空空如也,无可为答。我不过叩问其一二端,而我已竭焉,无复可言矣。言即不言,不言即言。知即不知,不知即知。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此皆平常,初无高峻难行之状。孔子明示中庸庸常之道,所以破学者求道于高深幽远之弊。又谓我实无所有。盖门弟子多疑孔子胸中有所蕴蓄,不以尽告,故尝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又曰:「吾有知乎哉」?有鄙夫问于我,易于酬答矣,我亦空空如也,不过叩问其一两端而已竭尽,无可告者。乌虖!孔子如此谆谆明告,而学者率不领会,立意植我,如胶如漆,如荆如棘,如铁如石,然本有无体无方之道心,何从而清明乎?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运而往,自生至死,流逝如川之急。常情恋景著物,多不悟时运如此之迹,故不勇于道学。圣人斯言,所以警诲学者深矣。
《乡党》一篇,皆夫子之变化,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人惟睹其变色屏气,勃如躩如,礼节纷然,而不知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汲古问:「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以自德行而上为孔子言也,德行而下则门人之所记也,如何」?先生曰:「晦翁《集注》:弟子因孔子之言记此十人,而并目其所长。某因其书字不书名,此非孔子之言。然分为四科,又害道。孔子曰:『心之精神是为圣』。孟子亦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此书德行则善,而谓宰我、子贡止于言语,冉有、季路止于政事,子游、子夏止于文学,则害道。子夏虽为小人儒,使西河之民疑子夏于夫子,以言不称师,而曾子责之;然孔子于子夏未尝弃绝,忠告无隐。况馀子虽不及颜、闵,而精神之圣盖人之所同,奚可止科之以言语,或政事,或文学乎?大不可。吁,以孔门而知道者如此之寡,无惑乎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彊曾子,而曾子不可也。一贯之妙,知之者有几」!
汲古问:「夫子答季路问事鬼神,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及宰我问鬼神之名,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此圣人之言也。而先儒又曰:『鬼神者,造化之迹,二气之良能也』。又云:『鬼神,自家要有便有,要无便无』。又以心无死生,几于释氏轮回之说,如何」?先生曰:「人鬼生死实一,非强一盖人道之大,通三才,贯万古。分而言之,有气有魄,合而言之,一也。魂气轻清,其死也,复于天,体魄则降,而复于土,天地之分也。孔子曰:『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中庸》曰:『天地之道,其为物不贰』。天者,吾之清明,非特吾之魂气归于天而已。地者,吾之博厚,非特吾之体魄复于地而已。人心广大虚明,变化万状,不出于中。其曰范围天地,发育万物,岂特圣人如此,圣人先觉,我心之所同然尔。德性无生,何从有死?非二道也。此道昭然,不可亟语于庸人之前,惟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合鬼与神,教之至也』。庸情知魂气归天,如彼其高,体魄归地,如此其下,以为不可合而为一;达者观之,未始不一也。人之骨肉弊于下阴,为野土,此吾之地;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悽怆,此吾之天。百物皆有此地,皆有此天。天地之精妙,名之曰鬼神。如曰祖曰考者,圣人使民知祖考之精神终不泯灭,遂制为祭祀之礼,筑宫室以为庙,设宗祧以序远迩亲疏,顺人心,亲爱等杀,所以教民反古复始,追思祖考,不忘其所由生也,皆由乎人之本心之孝。而又使之报以二礼:早朝祭事,有燔燎膻芗萧光见焉,此以报气。气,神也。此教民反始,所以通祖考之神也。至于荐黍稷,羞肝肺首心,间以侠甒齐酒,加以郁鬯,臭阴所达,此以报魄。魄,鬼也。又教民相爱,以通祖考之魄也。上下用情,孝事其亲,鬼神合一,生死无二,岂不甚明?人自以为二尔。故曰反古复始,追思祖考,而不忘其所由生。是以致敬发情,竭力从事,不惟行吾道心之孝,而亦以教民也。学者当以圣言自信,毋以异说滋惑」。汲古承先生之诲,乃知人心与天地鬼神之心通一无二。虽云贤愚有异,而此心初无少异。惟知者由之,则清明在躬,愚者失之,则昏蔽不反。如释氏自云能觉于礼教,则不知矣。先生曰:「释徒多昏蔽,误读《梵网戒经》,不礼拜君王父母,大悖逆,大坏人心,大败风俗」。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众人皆谓过愈于不及,圣人独谓过犹不及。开明天道,于是为切。人心即道,是谓道心,特以或加之意而过之,或畏惰退缩而不及之耳。使子夏无畏惰之心,则子夏之道心无恙也;使子张不于心外而加意焉,则子张之道心无恙也。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此亦过犹不及之意。道心人所自有,本不必更求。或于其中生进意,或于其中生退意。进者去其进意,退者去其退意,则道心无恙矣。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观圣人此问,谁则无他日欲有所为之志,曾皙独无;子路率尔而对,有、华再承师问而对;及皙再承师问,方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亦无所言。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皙于是不容自已,乃徐而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数语者乃适然暂语,非中怀本说,悠然澹然,无所止倚,即文王之不识不知,即夫子之不知老至。故夫子曰:「吾与点也」。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大哉,克己复礼之训乎!由孔子而来至于今千有馀岁,学者罕有知其解者;知其解者,大道在我矣。克有二训:能也,胜也。《左氏》谓楚灵王不能自克继以孔子克己复礼之言为證,是谓克为胜,而未必孔子本旨果尔也。以颜子粹然之质,加以屡空之学,虽未能至于无过,过亦微矣,何俟于克而胜之也?诗书所载多以「克」为「能」,况此孔子又继曰「为仁由己」,殊无克胜其己之意。且一「己」字无二义也。大哉,己乎!由孔子而来至于今千有馀岁,知其解者鲜矣。己本无过,本与天地为一,亦能范围天地,亦能发育万物。不独圣人有此,夫人皆然,尧舜与人同尔。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亦曰:「仁,人心也」。道在我矣,何假他求?我即道矣,何必复求?颜子劳于钻仰,欲从末由,尚疑道之在彼,孔子于是教之以至易至简之道,曰:能己复礼则为仁矣。礼亦非己外之物,礼者我之所自有。凡礼之所有,皆我心之所安,复我本有之礼,斯已矣,复何所为?是己尚足以范围天地,则天下安有不归吾仁?再言由己,所以明仁道之在我。颜子于是虽领会,犹疑其复有条目之事。孔子又告之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盖曰不过礼而已矣,无他事也。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云云。孔子所与颜子终日之言,惜乎其不记。颜子聪睿静止,闻即领会,无疑可问,故如愚。孔子省察其私,见其有启发之状,与未与言之前不同,此颜子之始觉也,是谓「知及之」。至是又问仁守之道,夫子告以能克己复礼则仁。礼者,道心之发见于文为之名。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皆吾心所自有,以动乎意而放逸,始失之。今复我本有之礼,无一点私意,则孔子所谓「心之精神是谓圣」。虚明无际,万善具足,谓之天下归仁,不为过。傥如诸儒谓克去己私,则为仁由己,又非己私;况己启发洞觉,虚明无我,本无己私可克。仁守之道,蒙养而已,非礼勿视听言动,初不必求诸外。孔子发愤忘食,盖用非思非为、不识不知之力。此惟觉者自知,颜子自知。此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之旨,即精神谓圣之心。《左氏》谓楚灵王不能自克,继以克己复礼之言为證,是训「克」为「胜」,恐非孔子本旨。
先生谓汲古曰:「孔子言『克己复礼为仁』,晓得否」?汲古对曰:「克谓克尽己私,天理浑全,所以为仁。所晓者止如此」。先生曰:「克有二训:能也,胜也。《左氏》谓楚灵王不自克,继以孔子克己复礼之言为證。是谓屡空之学,虽未能至于无过,过亦微矣,何待于克而胜之?诗书所载多以克为能,况此孔子又继曰『为仁由己』,殊无克胜其己之意。大哉,已乎!由孔子而来至于今千馀岁,知其解者鲜矣。己本无过,与天地为一,亦能范围天地,亦能发育万物。不独圣人有此,夫人皆然,尧舜与人同尔。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亦曰:『仁,人心也』。道在我矣,何假他求?我即道矣,何必复求?颜子劳于钻仰,欲从末由,尚疑道之在彼,孔子于是教之以至易至约之道,曰能克己复礼则为仁矣。礼亦非己外之物,礼者我之所自有。凡礼之所有,皆我心之所安。复我本有之礼,斯已矣,夫何所复为?自是己尚足以范围天地,则天下安得不归吾仁?再言『由己』,所以再明仁道之在我。颜子于是虽领会,犹疑其复有条目之事,孔子又告之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盖曰不过礼而已,无他事也」。先生又曰:「颜子云:『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然在后』。此时犹未觉。及问仁与请问其目,此时方觉,故曰『请事斯语」』。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可谓远也已矣」。明即远,远即明。孔子知子张未必喻明之道,故又曰远。夫道本无近远,惟人苟徇浅近,日用逐逐,不知广大,故曰远。然而学者求道于远,不悟其不出乎此心,故又曰不远。诚内省此心之无体无方无限量,则范围天地,发育万物,何思何虑,澄然而静,自无所不照矣,故曰远即明。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不可而犹不止,亦忠爱矣,而失于过,是谓私欲,故圣人止之。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至哉圣言!此三条岂樊迟之所独宜,诚万世学者之要路。人心即道,不必雕琢,特有以害之,故圣人之训惟治其害人心者。居处不恭则放逸,而此心失矣。执事不敬则放逸,而此心失矣。日用万变,无非执事常敬,则虽动而常静。与人不忠,则变而为诈,为不直,而此心失矣。放逸之门,无出此三者。窒此三门,则道心自无恙矣。
子曰:「若臧武仲之智,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人道大矣,与天地并名之曰三才,非得道者不能;而孔子止云尔者,正以明夫道者道路,物皆由之,无所不通之义。本无实体,人性即道。惟意起蔽兴,故智不明,故不能无欲,故慑而无勇,故陷于孤静而无艺,故礼乐不备。诚兼此数者,非道而何?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孔子之道诚非众人之所能知,亦非众贤所能知。往者子贡闻圣人「莫我知也」之叹,又疑其不无悼道之不行,殆有怨天尤人之微情也,故孔子首释其不然。人惟观孔子好古敏求,发愤忘食,终夜以思,是殆下学耳,安睹所谓上达者?又见夫子在乡党则恂恂似不能言,在朝,君在则踧踖如,使摈则色勃如、足躩如,入公门鞠躬如不容,升堂则屏气似不息,执圭如不胜,盛馔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是安睹所谓何思何虑,寂然不动者?莞尔之笑,前言之戏,如常人耳。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见南子,从佛肸,不说骖于门人,而说骖于旧馆,故子贡以为多学而识之,子路以为迂。甚者陈子禽疑仲尼不贤于子贡,叔孙武叔至于见毁,而微生亩以为栖栖,晨门、荷蒉、荷蓧、接舆、沮溺咸致讥贬。是诚有所不可晓者。然则所谓孔子者,果何如哉?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自孔子犹不能以自知,而况于他人乎?孔子之欲启告门弟子亦勤矣,惟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终不能详言无行不与之实。自孔门诸贤犹疑其师为隐,而况于门外之人乎?夫可以知则可以言,孔子既不能知,则亦安能自言?所可得而言者,特其近似耳。子思曰:「譬如天地之无不覆帱,无不持载。譬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知四时之错行,则知孔子矣;知日月之代明,则知孔子矣;知天地之犹有愆阳伏阴、日月薄食而星陨,则知孔子之过差矣。此犹可以类而知者,犹不足以见圣人之全;其不可以类而知者,如孔子告子夏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人皆以哀乐相生为可见可闻,而孔子乃以为不可见不可闻,此固众人之所莫晓而明者。以为固然,初无可疑,此非诂训之所及也。或者求其义不可得,则又曰:「是言其相生之妙耳,意不在哀乐也」。吁,彼以同异虚实揣度之见见圣人,是何异指白曰黑,谓青曰丹也!孔子又曰:「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知此所教之旨,则知孔子矣。子击磬于卫,荷蒉者以为有心,瞽者固无与乎文章之观也。子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终不言水之说。孔子岂有隐而不详言之哉,欲致其辞不可得也。孟子以为「取其有本」,善矣,而非圣人之旨也。知水则知磬矣,则知孔子矣;孔子知,则自知矣。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所见者何物也?忠信笃敬也。是物不属思虑,纯实混融,无始无终,曾子谓之「皓皓」,舜谓之「精一」,子思谓之「诚则形,形则著」,皆不过忠、敬而已矣。忠信,不妄语而已,不为欺而已,无他奇也。笃敬亦犹是也,不放逸而已矣,不慢易而已矣,无他奇也,中庸而已矣。动乎意而支离,则失其忠信,失其笃敬矣,失其「皓皓」、「精一」者矣。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此言学者之序,义以为质,则己私不存,洞然无我,全体为义。而行之有重轻进退之节,是为礼。至于孙以出之,则纯熟和顺矣。至于一出于诚,心无有他,而自合乎义,自中乎礼,自孙出而顺,是谓成。孔子又尝语子张曰「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者,即忠信也。孔子曰「主忠信」,明忠信之为主本也。诚信无说之可言,无义之可寻,诚信而已矣,此之谓道心。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此非病其无名,病其无实也,有实则有名。其上曰「君子病无能焉」,下曰「君子求诸己」。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则是学非思也。然则子曰「我学不厌」,曰「用力于仁」,皆非思也。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又曰「不知老之将至」,的然无所知也。又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是不逆不亿,而亦先觉其诈不信,果无俟乎思虑也。子曰:「天下何思何虑」,明天下之实道也。吾心清明无体,而变化云为,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而天地无思无为也。呜呼,此孔子之学也,亦天下万世学道者之学也。故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然则学不足以言之。而孔子曰「学」者,盖道心初觉,虽纵心皆妙,而旧习未尽泯,日用万变,微有转移,皆足以蚀吾无思无为之本。明是,故不可以不学,而学非思也。不学之学,非力之力,不可以有无言,不可以作辍言,不可以动静言,不可以虚实言。然则何以泯旧习?何以免转移?道心发光,如太阳洞照,过累之泯,如雪入水,不可度思,矧可射思?《易》曰:「蒙以养正,圣功也」。是谓蒙养,是谓用力于仁。
圣门讲学,每在于仁。圣人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又曰:「力行近乎仁」。以此知仁非徒知不行之谓。吾目视耳听,鼻臭口尝,手执足运,无非大道之用;而有一私意焉隔之,不觉不知,谓之不仁可也。然则仁者,谓己常觉之,非徒知而已。圣人曰「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非徒知而已也。又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非徒知而足也。又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必于好恶间验之,非知者所能也。又曰「观过斯知仁矣」,必无过而后谓之仁,过失未尽去,未可谓之仁也。答颜子之问以「克己复礼」,答仲弓之问以「敬与恕」,答司马牛之问以「讱其言」,答子张之问以「能行五者」,答樊迟之问以「爱人」,又答以「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无非即实履以语学者。达之者本末贯通,浑然天成,即孝弟忠信,即无声无臭之妙,即戒谨恐惧,即不识不知之则,即人伦日用,即惟精惟一之极。未达者循循慎谨,业业恭愿,不失为寡过之士,必无异端。猖狂妄行,为小人之无忌惮。是故儒者不可不以仁为己任,用力于仁,圣人深志。三月不违,亚圣之仁;日月至焉,诸子之仁。惟仁者为能静,知者虽得乎动之妙,终不及也。惟仁者乃能寿,为其念虑閒静,气凝而意平,长年之道也,此固非徒知者所能到。学而不仁,非儒者也。
自古知道者寡,故先儒误释孔子「知及之」一章,以为创业以知,守成以仁。况乎《易·系》又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又秦二世而亡,正应夫「知及之,仁不能守,虽得必失」之说。呜呼痛哉!是无惑乎自秦汉而下治日少,乱日多也。《下系》之言虽非,子曰「犹未至于甚悖也」。曰大宝者,谓位可以行道,孔子不得位,道不可得而行,故云。而先儒用以證「仁守之」,则大乖矣。自秦汉以来,号英杰豪雄者,率以权谲攘夺土地,视杀人如刈草菅,坑降不知其几千万,往往以此为「知及」,故肆行而无忌,乌虖痛哉!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知道之谓知,不知道何足谓之知?而医家者流谓四体不仁曰无所知觉者,盖知者虽觉,而旧习未能顿释;必纯明无间,所觉无亏,而后曰仁。颜子三月不违仁者,三月澄然,非思非为,照用无方,纯明无间也。三月之外不无微违,不远即复。孔子发愤忘食,为之不厌,犹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某之行年二十有八也,居太学之循理斋,首秋初夜,燕坐于床,奉先大夫之训,俾时复反观。某方反观,忽觉天地内外森罗万象,幽明变化,有无彼此,通为一体。曰天,曰地,曰山川草木,曰彼,曰此,某皆名尔。方信范围天地非空言,发育万物非空言。惟旧习未易释。后因承象山陆先生「扇讼是非」之答,而又觉某澄然清明,安得有过?动乎意始有过。自此虽有改过之效,而又起此心与外物为二见。一日因观外书,有未解而心动,又观而又动,愈观愈动。掩书夜寝,心愈窘,终不寐。度至丁夜,忽有如黑幕自上而下,而所谓窘者扫迹绝影。流汗沾濡,泰然,旦而寤,视外物无二见矣。亦有小人而觉者,但不改过,是为无忌惮之中庸,是谓「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君子而不大受,则道不明;小人大受,则为无忌惮之中庸。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未能不蔽于物,奚可不思明?听未能不蔽于物,奚可不思聪?色患不温,恶得而无思?貌患不恭,恶得而无思?言有未忠,恶得而不思忠?事有未敬,恶得而不思敬?既有疑,恶得不思问?既有忿,胡可不思难?既见得矣,则必思义,苟不见得,不必思义可也。有病必施药,人之无病者寡矣。当思不思则罔,不必思而思则赘。不可罔,亦不可赘。初学之思即成德之无思,成德之无思即初学之思。思非劣,无思非优,致优劣之见者,不足以学道。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自有天地以来,至于今,不知几春几夏几秋几冬矣,而识其春秋冬夏者有几?不知百物几生几死,何止百物,人自谓吾识某物,某物生,某物死,而实能识者有几?孔子谓哀乐不可见,不可闻,而春秋冬夏可见可闻乎?又谓庶物露生,无非教,不知如何而教也。此教不可见,不可闻,即可见可闻。言即无言,无言即言。此非梏束于形体,沈溺于文义,胶执于意见者所能知也。惟洞觉者自知,未至于洞觉者终疑。疑即知,知即疑,一以贯之,妙不可思。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众人无知,安能自至于道?惟遭亲丧,乃能自致。何以明之?人心即道,本不假求,因物有迁,始动,始放,始昏,始乱。初遭亲丧,哀痛由中,全体真实,全无计度,全不顾利害,全无其他念虑,纯然道心,但人自不觉尔。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人之所以营营不已,意欲前进者,以不知命也。苟知命,则吾之所处皆命也。贫富,命也。贵贱,命也。其居此位,处此室,衣此衣,食此食,毫发皆命,非人之所为也,则庸何求?无求则无所用其思虑。人之所以进学不已者,以其能约于礼也。知约于礼,则一进一退,一语一默,一动一静,一予一取,皆有正礼,不可移易,故曰立于礼。礼,道之所在。至于知言之妙,则非方术之所可施,非思虑之所能到。人心自明,人心自灵,无作好,无作恶,无思无虑,自清自明,自能知言,自能知人。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即今所居何位何所,所饮食,所衣服,其贫富,其死生,皆命也,非人之所能为也。小人以为亦有以无道为之而得者,非命也,不知夫所得者亦命也。不以无道为之亦得,徒以无道而致后祸。故君子亦无所作为,惟循道而行。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其语其默,其进其退,视听动止,无非礼。不知礼,则茫乎无据,无以立,耳目无所加,手足无所措。知言不可强,明者自知,不明者自不知。何由而明?人心未尝不明。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谓之圣,则聪明睿知,不假外求。惟以动意而昏,始失其明,无我则明矣。孔子又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如水鉴」。水鉴无意无我,故无所不照之。
今世所行《论语》乃鲁语,非孔壁中古文《论语》。古《论》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有两子张,凡二十一篇,篇次不与齐鲁《论》同。《新论》云:「文异者四百馀字」。夫《论语》乃有子之徒所集,有子尚不为曾子所可,而况其徒乎?首篇载有子之言为多,次载曾子之言亦略。使颜子记集,必专记孔子之言,必不失本真。今记集者见识乃出有子之下,则何以知圣言之本旨?所幸大圣之言虽纪录有差,大体犹在。孔子每每止绝学者之意,每每止绝学者之必,止绝学者之固,止绝学者之我。纵不能尽记,或每事记其二三则,犹可以明示后世。其馀至言,当亦备记。如今《孔子閒居》一篇,《燕居》一篇,《礼运》一篇,及所与子思言「心之精神是谓圣」,及鲁公曰:「是非吾言也,吾一闻于师也」。孔子吁焉其色,曰:「嘻,君行道矣」。公曰:「道耶」?子曰:「道也」。能详记如此,则一以贯之之道,岂不大彰明也哉!今鲁《论》又有异于古《论》者四百馀字,则不能无差明矣。况为文简短,多失当日语话本真,故后学不克遽明。众说殽乱,有子、子夏之徒之言害道多矣,虽有善言,惟当存之卷末,不可著之前篇,有问答乃可因圣言而录。
《论语》乃有子之徒所记,首篇首记有子之言,又不止于一二章。有子尚为曾子所不可,而况其徒乎?其所记亦难尽信。「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此记者之辞耳,非孔子之言也。孔子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而记者冠文于首,见识又不逮有子矣。所幸圣言本无瑕,故记者虽差,亦可默会。
论孝经 南宋 · 杨简
孔子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夫天之不可以俄而度如彼,地之不可俄而测又如彼,而民何以则之?谓民,则不惟圣贤,凡民皆在其中。然则凡民何以则之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则之也,是天地之经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是则之也,是天地之经也。自膝下嬉嬉,皆知爱其亲。爱其亲之心曰孝。是爱其亲之心,吾不知其所自来也。穷之而无原,执之而无体,用之而不可既。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洞焉通焉,广大而无际。天之所以健行而不息者,乃吾之健行也。地之所以博载而化生者,乃吾之化生也。日月之所以明者,乃吾之明也。四时之所以代谢者,乃吾之代谢也。万物之所以散殊于天地之间者,乃吾之散殊也。吾道一以贯之,果吾之所自有也。人皆有之,而自省自信者寡也。志曰:「圣人之道发育万物」。又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长无不知敬兄,敬兄即爱亲之心也。肚而事君,无不知忠于君,忠于君之心即事亲之心也,无二心也,无二道也。及其临民博施之心,又不期于生而自生,即爱其亲之心也,此无二心也,无二道也。汎焉应酬,纵焉交错,爱敬互兴,哀喜怒乐,无二心也,无二道也。仁此谓之仁,宜此谓之义,履此谓之礼,乐此谓之乐,知此谓之知。古人以礼言之,故曰:「礼本于太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又以哀乐言之,故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又曰:「无声之乐,日闻四方」。此即天之经也,此即地之义也。谓民之则之,非则乎彼也。昏昏者满天下,不可不以渐通也,渐以通之,庶乎其视听也。明目不可见,倾耳不可闻,所以告子夏,非以告众人也。孔子曰:「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某亦曰无非教也。孔子曰:「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某亦曰无非教也。不敢恶于人者此也,不敢慢于人者此也。在上不骄者此也,制节谨度者此也。不敢服非先王之法服者此也,不敢道非法之言者此也,不敢行非法之行者此也。爱于母,敬于君,而兼敬爱于父者,此也。因天之道,因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者此也。是三才之所同也,人性之所自有也。人性之所自有,而为悖为乱者,动于意而昏也。孔子每每戒学者毋意,绝其昏乱之萌也。意欲不作,清明和融,为爱敬,为博爱,为敬让,为不敢,为不骄不溢,为德义,为礼乐,为不敢遗小国之臣,为不敢侮鳏寡,为不敢失于臣妾,为不敢从父之令,惧其父得罪于乡党州闾,为补君之过,为哭不偯、礼无容,皆此心之变化,一以贯之也。不可以为彼粗此精也,曰粗曰精者意也,非吾所谓无所不通者也。其物似十百千万,其实未尝十百千万也。故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此心之神,无所不通,光明如此。由此谓之正学,失此谓之伪学。而章句陋儒取孔子所与曾子之书,妄以己意增益之,曰《开宗明义》章,曰《天子》章,曰《诸侯》章,取混然一贯之旨而分裂之,又刊落古文《闺门》一节。破碎大道,相与妄论于迷惑之中而不自知。此惟心通内明,乃克决择。
孔子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此道通明,无可疑者。人坚执其形,牢执其名,而意始分裂不一矣。意虽不一,其实未始不一。人心无体,无所不通,无所限量,是故事亲之道即事君事长之道,即慈幼之道,即应事接物之道,即天地生成之道,即日月四时之道,即鬼神之道。
孔子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六合之间,一而已矣。曰天,曰地,曰神,曰鬼神,其名殊,其实同。惟同,故无不通,无所不应。自私自蔽,始隔始离。私去蔽开,通应如故。
子曰:「夫孝,德之本,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脩厥德』」。人咸以身体发肤为己,不知受之于父母。孔子于是破其私有之窟宅,而复其本心之大公。人莫切于己,莫爱于己。因其爱己而启之以受之父母,则爱出于公;因其不肯毁伤而转曰「不敢」,则公而不私,因而不拂。圣人循循善诱,发明人心本有之道德。行之以立其身,则身为公器而不私。名扬于后,以显父母,则名为公名而不私。夫人之所以失其道者,私而已矣;以此大公至孝之心而事君,无二道也。言「事君」,所以明此心之通。又引《大雅》念祖,自父母而通之于祖,亦明此心之通无念念也。聿,语助也。
子曰:「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遗小国之臣。而况于公侯伯子男乎?故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治国者不敢侮于鳏寡,而况于士民乎?故得百姓之欢心,以事其先君。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而况于妻子乎?故得人之欢心,以事其亲。夫然,故生则亲安之,祭则鬼享之。是以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如此。《诗》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此章发明道心之至和,何其深切著明也!此心虚明变化,至和至顺,为孝为弟,为博爱,无一点己私置其中。如春风,如和气,如箫韶九成之音,可言而不可尽。乌虖,至矣!某每诵此章,每每乐生,亦如春风和气油然动于中,而自不能喻,如身在唐虞三代之盛世。其亲安鬼享,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灼知其可致,圣人非虚言。斯道天地同之,四时鬼神从之,宜四国顺之。
子曰:「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长幼顺,故上下治。天地明察,神明彰矣。故虽天子,必有尊也,言有父也;必有先也,言有兄也。宗庙致敬,不忘亲也。脩身顺行,恐辱先也。宗庙致敬,鬼神著矣。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爱敬父母之心,即天地之心,天地之变化。孔子循循善诱,姑以类言父天母地。明犹察也,谓晓达也。明王之事父母孝,异乎未明者之孝。未明者之孝,虽孝而未通,故于事天不明其天,事地不明其地。不特不明其天地,亦不明其父母。虽知父母之情意,不知父母之正性。人惟不自明己之正性,故亦不明父母之正性,亦不明天地之性。人皆曰我惟知父母,不知天地,此不知道者之言。明者观之,父母即天地。人生而执己私,起意彼此,牢不可解。一日醒觉,吾性清明广大,无际无畔,诚不见其有天地之殊。茍未明通,则事父母实不识父母,况能事天地?孝子之心即天地之道,惟不自知,故《易》曰「百姓日用而不知」。于天地明察,则神明彰著,融一无间,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天子祀乎明堂,释奠先老,有尊也,言有父也;食三老五更,有先也,言有兄也。宗庙致敬,不忘亲也。脩身慎行,恐辱先也。至孝之发用,即天地之变化也。致敬于宗庙鬼神,实在实著,融明静虚,是谓孝弟之至。道心见诸事亲谓之孝,见诸事长谓之弟。浑然神明,本无间隔,如日月之光,光于四海,而非思非为,无所不通。引诗为證,所以无思不服者,以东西南北之心同此道心,故默感而应也。有道则应,无道则离。《易》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以此道至神,无所不通故也。
论大学 南宋 · 杨简
言有似是而非,似深而浅,似精而粗,足以深入学者之意。其流毒沦肌肤,浃骨髓,未易遽拔者,正以其与学者心术之病同,故合夫学者心术之中,其洁清无滓浊者寡矣。孔子诲仲由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学者以不知为知者往往如是。盖其用力之久,积学之深,自以为穷高极远,蔑以加此。惟无诘焉,诘则必穷,否则好己胜而已矣,其中心亦岂能洞焉而无少留阻?自近世二程尊信《大学》之书,而学者靡然从之。伊川固出明道下,明道入德矣,而尤不能无阻;惟不能无阻,故无以识是书之疵。《大学》曰:「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脩其身,欲脩其身者先正其心」。判身与心而离之,病已露矣,犹未著白。至于又曰:「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噫,何其支也!孔子无此言,颜、曾亦无此言,孟子亦无此言。孔子曰「忠信」,曾子曰「忠恕」,孟子亦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而已。他日又曰:「仁,人心也」。未尝于心之外起故作意也。又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又曰「而勿正心」。岂于心之外必诚其意,诚意之外又欲致知,致知之外又欲格物哉!取人大中至正之心,纷然而凿之,岂不为毒?又曰:「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孔子临事而惧,作《易》者其有忧患。好贤乐善,何所不可,而恶之也?是安知夫恐惧、好恶、忧患乃正性之变化,而未始或动也。又曰:「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孔子谓心莫知其乡,而此必曰在正云者,正意象之凝结。孔子所以止绝学者之意者,谓是类也。又曰:「在止于至善」。夫所谓至善,即明德之别称,非有二物,而又加止于之意。禹曰「安女止」,非外加止于之意也。「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浑然圆贯,初无心外作意之态也。而《大学》于是又继之曰:「为人君止于仁,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大禹之「安止」,文王之「敬止」,岂顽然无用之止哉!其见于事亲曰孝,见于与子曰慈,发于博爱曰仁,见于恭曰敬。而此曰君止于仁,臣止于敬,父止于慈,子止于孝,何其局而不通也!又曰「无所不用其极」,是又意说也。致学于性外,积意而为道,异乎子思无入而不自得矣。胡不观箕子为武王陈洪范乎?箕子之言「极」曰「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论极如箕子,诚足以发挥人心之极矣。盖人心即道,作好焉始失其道,作恶焉始失其道;微作意焉,辄偏辄党,始为非道。所以明人心之本善,所以明起意之为害。而《大学》之书则不然,曰「无所不用其极」,曰「止于至善」,曰「必正其心」,曰「必诚其意」,反以作意为善,反蔽人心本有之善,似是而非也,似深而浅也,似精而粗也。又曰:「道盛德至」。德可以言至也,道不可以言盛也。于道言盛,是又积意之所加而非本也。又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吁,此膏肓之病也!道亦曷尝有浅深、有次第哉?浅深次第,学者入道自为是不同耳,是人也,非道也。学者学道,奚必一一皆同?而欲以律天下万世,无益于明道,而反壅之。道无浅深,无次第,而反裂之。人心自直,自一,自无他,顾作而起之,取而凿之。岂特大学之士不可以是告之,虽小学亦不可以是乱之也。小学虽未壮,其良心固未斲丧也。作是书者固将以启佑后学,非欲以乱后学,而学者读之愈积其意,愈植其山径之茅,愈丧其正也。孔子大圣,其启佑学者当有造化之功,而三千之徒犹尚勤圣人谆谆绝四之诲。有意态者则绝之,曰毋意。有必如此、必不如此者,又绝之曰毋必。有固执而不通者,绝之曰毋固。其胸中隐然有我者存,则又绝之曰毋我。如是者不胜其众,故门弟子总而记之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然则学者难乎脱是四者,自古则然,而况后世乎?然则无讶乎《大学》之书盛行于今,未闻有指其疵者,不可不论也。
先生曰:「某少年不知《礼记》多非圣人语,甚喜《大学》「心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一章。后因觉,却于此章知非知道者所作。夫忿懥则断不可有,至于恐惧,若以威武恐惧则不可,或君父震怒而恐惧,何不可?好乐,而好色好货则不可,若好善好学,何不可?忧患,如为贫而忧、患失而忧则不可,若忧其不如舜,或忧虑国家,则何不可?盖不知道者率求道于寂灭,不知日用交错无非妙用;觉,则于日用应酬交错间,自无毫发非礼处。故《大学》无「子曰」者,非圣人之言。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道性善,心未始不正。何用正其心,又何用诚其意,又何须格物?
《大学》曰:「小人閒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吁,作《大学》者其学亦陋矣!小人情状如此,何足发明慎独之学哉!茍不如此,则遂可以为慎独乎?疏略亦甚矣。学道者固如此乎?某少时不知《大学》非圣人语,甚喜「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一章。后因有觉,却于此章知其非知道者作。夫忿懥则断不可有,至于恐惧,特不可屈于威武而恐惧尔,或君父震怒而恐惧,何不可?好乐而好色好货则不可,若好善好学,何不可?忧患,而为贫而忧、患失而忧则不可,若忧道忧国,何不可?盖不知道者率求道于寂静,不知日用交错,无非妙用。觉,则于日用应酬交错间自无非礼处。故知《大学》非圣人之言。益可验者,篇端无「子曰」二字。
论中庸 南宋 · 杨简
中庸,不偏不倚之谓。《洪范》曰:「无偏无陂,无党无偏」。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学者往往以中为实体而致意焉,则有所倚,倚即偏,非中也。尧舜允执厥中,亦不过不偏不倚耳。意微动则偏倚,即谓不中。既曰中矣,而又曰庸,何也?至哉圣言,可谓深切著明矣!庸,常也。中道初不深远,不过庸常而已,而智者自过之,愚者又自不及;贤者自过之,不肖者又自不及。切实言之,曰庸常而已矣。又曰「庸言之信,庸行之谨」,明其初无奇也。所谓视者是也,所谓听者是也,所谓言者是也,所谓动者是也,所谓心思者是也。其有不思之时,不言不动不视不听之时,亦是也。故孔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又曰:「百姓日用而不知」。而人自不知,自不信,如终日怀玉,而索诸人。此喻犹未切也,正犹孩提未辨寒暖,终日流汗,而曰寒也。人日用此道而自不知,何以异此?及其省也,其言常言也,其行常行也,不必加微意焉,不必损微意焉,而浑浑融融,荡荡平平,皓皓之妙,我所自有。虽终日思虑,而如不思虑也;虽终日云为,而如不云为也。似动而未尝迁也,似静而未尝止也。是妙也,惟觉者自知,而不可以语人,虽强言之,终不可以尽也。故孔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子思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孔子未尝如此分裂,子思何为如此分裂?此乃学者自起如此意见,吾本心未尝有此意见。方喜怒哀乐之未发也,岂曰此吾之中也,谓此为中,则已发之于意矣,非未发也。及喜怒哀乐之发也,岂曰吾今发而中节也?发则即发,中则即中,皆不容私。「大本」、「达道」,亦皆学者徐立此名。吾心本无此名,学者放逸驰骛于心外,自起藩篱,自起限域。孔门惟曰「吾道一以贯之」,未尝分裂也。《书》曰:「善无常主,协于克一」。吾心浑然无涯畔,无本末。其未发也,吾不知其未发;其既发也,吾不知其既发。故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文王「不识不知,顺帝之则」,知则失帝则矣。事亲事君,非无知也;应物从事,非无知也。周公仰而思之,孔子临事而惧,好谋而成,非无知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油然而生,忽然而止。生不知所生,而是非自明,利害自辨;止不知所止,止无其所,止无其事。如此而知,犹无知也;如此而为,犹无为也。子思觉焉,而未大通者也。其卒章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此又分裂之意也。孔子之言则不然,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明乎孝即天之经,地之义,未尝分本末也。又曰:「哀乐相生,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即哀乐而发明其至,未尝外哀乐而发明其至也。众人自以为哀乐之可见可闻也,孔子则以为实不可见、不可闻也。此惟洞达者知之,未至于洞达者终疑也。
汲古问:「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又曰:『中庸不可能』。何谓『鲜能』与『不可能」』?先生曰:「《中庸》『能』字,此子思闻孔子之言不审。孔子未尝云『能』。在《论语》止曰『民鲜久矣』,无『能』字。如子曰『中庸不可能』也,此能是用意矣。道无所能,有能即非道」。
孔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智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子曰:「道其不行矣夫」!人心即道,本不假求,学者自昏,误求之外。愚不肖罔然不自知,固为不及;贤智又加之意,故又过之。圣人历观天下自古人心不失之不及,即失之过,故为之屡言,再叹而深念之也。愚不肖之不及,不足多论,贤智者之过,皆于清明无体无意中而加之意。或有动之意,或有静之意,或有难之意,或有易之意,或有多之意,或有寡之意,或有实之意,或有虚之意,或有精之意,或有粗之意,或有古之意,或有今之意,或有大之意,或有小之意。意态万状,不可胜穷。故孔子每每止绝群弟子之意,亦不一而足。他日记者欲记,则不胜其记,故总而记之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必如此,必不如此,固滞而不通。行我行,坐我坐,衣我衣,饮食我饮食,俨然有我者存。凡此皆意中之变态。不省吾心虚明,牢执气血,坚持意态,守焉而不知其非,固焉而不省其妄,虽贤虽智,难逃四者。惟颜子自知其受病之所,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虽欲从之,末由也已」。盖自知欲从之意,去道犹远;至于三月不违仁,则脱此患矣。默省寂然不动之妙,何思何虑,自清自明。何高何坚,无劳钻仰。何今何曩,无体无意。夫如是,故三月如一日,莫究厥始,莫穷厥终,变化云为,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浑浑融融,又如万象毕见于水鉴之中。夫是之谓仁,又谓之道。此道可以默识而不可深思,可以略言而不可详议。自省自信,则终日思为,而未尝或动;未省未信,则终日静默,而未尝少閒。《易》曰:「百姓日用而不知」。孔子于此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视听言动,圣愚则同;一明一昏,圣愚斯异。此诚非告语之所及也,虽以孔子之圣,亦末如之何已,故良久而复叹曰:「道其不行矣夫」!若夫于行言智愚,于明言贤不肖者,正以明夫行即明,明即行。今夫人之所以不行道者,以其不明也。是明也不以思,是行也不以为,不思即不为。明犹强名,而况于行乎?此又非告语之所及。
先生曰:「孔子谓『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汝以为何如」?汲古对曰:「子路问强,未明孔子何以如此答」。先生曰:「矫者欲明,故罔然无知。既知而不学,不能行其所知,则危矣,即入小人之域。《书》云『人心惟危』,起意为人心。又曰『不起意』,非谓都不理事。凡作事只要合理,若起私意则不可。如事亲从兄,治家接物。若『子哭颜渊恸』,与『见其过而内自讼』,此是云为变化,非起意,惟觉者自知」。汲古对曰:「不起意便是『君子坦荡荡』,而无一毫之累。若起意则是『小人长戚戚』,而无片时宁一」。先生曰:「是」。
或问:「及其至也,圣人有所不能,不知圣人亦何有不知也」?程正叔曰:「天下之理,圣人岂有不尽者。盖于事有所不遍知,不遍能。至纤悉委曲处,如农圃百工之事,孔子亦岂能知哉」!何言之浅若此,众人皆能知之。子思之分精粗、裂本末,知者独得议之,正叔不必论矣。然而程之笃行,亦岂易及?不可不敬也。但讲学不得不辨明耳。
汲古问:「《中庸》云:『天地之大,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谓天地至大而有所憾者,以祁寒暑雨之失中也。君子之道,中正不倚,是以大而无或过,故天下莫能破。此说是否」?先生曰:「天地未离乎形,君子足以范围之也」。先生曰:「程明道谓『至诚可以赞化育』者,可以回造化,诚有此也。又谓『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神无速亦无至』。此言善」。
孔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至哉圣言!破万世学者心术之蔽,可谓切中。人心即道,学者自以为远。《易》曰:「百姓日用而不知」,惟其不知,故人以道为远,则求道于心外,不免于有所为。道在我而求诸彼,道不俟于为而求诸为,夫是以愈求愈远,愈为愈远。万古之学者,其蔽一也。舜曰「道心」,明心即道;《易》曰「日用」,奚俟复求?弃心而之外,弃道而入意,意虑纷然,有作有为,而益昏益妄矣。至于昏妄,是谓百姓日用而不知,是终日怀玉而告人以贫,终日饮食而自谓其饥渴也。至近而自以为远,自有而自不认其有。夫其所以不自知者,昏也;所以昏者,动乎意也。如水焉,挠之斯浊矣。不动乎意,则本清本明之性自不昏矣;变化云为,如四时之错行,而自不乱矣。心无质体,无限量,而天地范围其中,万物发育其中矣。此无俟乎辨析而知之,本如此也。自觉自信,匪思匪为。孔子深惜夫中庸平易之道,人皆有之,因其为之,是以远之,复戒之曰:「人不可以为道」。深知大患在乎为道而已。执柯伐柯,近矣,睨而视之,犹以为远者,终于二物也。为道如伐柯,终不近道。然而旧习难于遽消,有过不可不改,则亦不为而已乎。故孔子于是又曰:「改而止」。有过则改,如有病则加之药,病去则药可止。人欲已尽,则用力可止。
论孟子 南宋 · 杨简
孟子言:「舜、傅说、胶鬲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此正说孟子之学,而非所以言舜「精一」之学,非傅说「厥德脩,罔觉」之旨也。
孟子谓「伊尹治亦进,乱亦进」,未当伊尹之心,徒以就汤、就桀之迹言之尔。夫伊尹处畎亩之中,乐尧舜之道,虽汤再使人聘之,未为之起,岂「治亦进,乱亦进」意度哉!无非惟义之从尔。
孟子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夫人广大与天地同体,惟自乳稚,梏束于气血形骸之中,失其本体之大。孟子既明固有之心,渐复本体之广大,故蔽渐脱,体渐明,广大渐著。孟子明见广大渐著之体,无以名,言之,曰,是殆吾气之浩然者也,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然而非的也。性体本大,因蔽而小,复因蔽去而大,其实复我本有之大耳,非体有消长也。自人物言之,谓之性;自人物万化莫不由之而言,谓之道;自其絪缊和育发达言之,谓之气;自其万事各有宜,谓之义;自其恻隐,谓之仁;自其恭敬,谓之礼;自其诚实,谓之忠信。其实一物,特所从言之异。非果有纷纷实殊、本不可同之体也。鉴中之气,水中之形,性中之变化,有小有大,有消有长,有动有静,有实有虚,有多有寡,有异有同,变态万状,不可胜穷,而实一性也,一贯也。凡是皆人性所自有,惟众人蔽之,君子明之。其蔽也似无,其明也似有,非众人本无也。
孟子又曰:「其为气也,配义与道」。道即义,不可言「与」;气即道,亦不可言「配」。孟子谓游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岂亦自觉其言之未能无疵乎?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且心非有体之物也,有体则有所,有所则可以言存;心本无体,无体则何所存?孟子之言存,乃存意也,存我也,有存焉,有不存焉,非其真者也。人心即道,喜怒哀乐,神用出入,初无体之可执。至虚至明,如水如鉴,寂然而变化,万象尽在其中,无毫发差也。彼昏迷妄肆,颠倒万状,而其寂然无体之道心自若也。道心自若,而自昏自妄也。一日自觉,而后自信吾日用未始不神灵也,未始动摇也。不觉其未始动摇者,而惟执其或存或不存者,是弃真而取伪也。此不可不明辨。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孟子此论足以开明人心。学者之蔽二,智与故而已。「去智与故,循天之理」,庄周则云。则知孟子之时,智、故两言联称通义,率以为常。故孟子于此始言故,忽继之以智,不患乎人莫之晓。千载之下,时移事改,言语寖差,学者罕言智、故,故莫之晓,不知孟子之时以为常谈。故者,事故;智者,智虑。《易大传》曰:「无思也,无为也」。为即故,思即智。学者之蔽,非思则为,非智则故,言其不出于此,即出于彼,其蔽同,其受病之源同。故学者常言智、故,不以为异,此二者足以尽天下万古学者之蔽矣。此道坦然,不假思索,不劳作为。人性自善,人性自明,人性自具仁义礼智,自具万善,何必他求?何必更思?何必更为?故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何假思为,不属智故。天下之言性者则异于是矣,其所言者,必有故焉,必用智焉。或有利心,心有所欲之谓利。自善性流出,顺达而无阻滞,无支离,则无思也。自仁自义,自礼自智,何故之有?何作为之有?何更以智为?何更以思虑为?然孟子所以恶夫智者,恶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涤九川,疏万水,八年于外,三过家门而不入,其勤劳多事如此,而孟子以为行其所无事者。禹曰:「安汝止」。安汝止者,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不属智故也,虽思而不支,虽为而不离也。是以日应无穷之事,如无一事也。感而遂通,而无思无为也。禹之智如此,虽曰智,犹未尝用智。智有邪正,有小大,有是非,故孟子于此致其议;至于故之为言,则断不可以为性,不必致议。天虽高,星辰虽远,苟求其故,则虽千岁之日南至、北至,善历者可以坐测而筹之,殊不难。惟此乃言性也,非故也,故不可以「故」言之。举天下无逃于智故,是以举天下皆不知性。孟子所以每言必称尧舜者,以天下不知人之性善,故率以尧舜为不可及,率堕于智故也。
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学者皆知所以求放心,而不知何者为心,何者为放,何者为求也,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要先明吾之本心,然后能知放,知放则知求之矣。吾之本心无他妙也,甚简也,甚易也。不损不益,不作不为,感而遂通,以直而动,出乎自然者是也。是心与天地同功用,与四时同变通,喜怒哀乐无不中乎道,则亦更何求也?惟蔽于物而动其心,于是始放而之他矣,故于是贵于求。然人心至于放,鲜有知所以求之者。彼且以为为悖乱、为奸诈、为淫佚、为暴酷者,吾之本心然也。一旦欲使之勿如此,遂有束缚迫急之患,则曰:「殆不若姑纵之,而聊以自适也」。不知此心之放于外,离乎我,而逐乎物者之妄心则然,吾本心何尝如此哉!知吾本心广大虚明,直方刚健,外物举不可入其门,则苟求之固在我矣,亦何惮惟其不知也,故天下之为小人者举不可深罪。人孰不欲为君子,为善人?不知吾心之本善也,不知乍见孺子将入井,其怵惕恻隐之心即吾本心也。不知徐行后长者之心,即吾所自有之良心,亦尧舜之心也。既不知吾良心本若此坦易,或求之,则又苦迫而求之他;既求之他,则无斯须安者,其必至之势也。
孟子谓「志至焉,气次焉」,「持其志,无暴其气」,「配义与道」,与存心养性之说同。孔子未尝有此论,惟曰忠信笃敬,参前倚衡,未尝分裂本末,未尝循殊名而失一贯之实也。又惟曰「吾有知乎哉」而已,曰「何有于我哉」而已。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而已,曰「志气塞乎天地」而已。盖曰志,曰气,曰义,曰道,曰心,曰性,曰哀,曰乐,曰忠信,曰笃敬,名殊而实一。明者观之,浑然寂然,本不可以名言,圣人因人言而随之言,大旨未尝判裂。此惟内明大通者知之,虽小明而未大通犹蔽斯旨。噫!学者生而习闻人言,如是者谓之志,如是者谓之气,如是者谓之义,如是者谓之道,如是者谓之性,谓之忠信,谓之笃敬,谓之喜怒哀乐,牢不可解。一旦告之未始不一之说,其听必惑,惟自明者自知自信。
孔子言「志气塞乎天地」,志气亦天下之常言,未尝专指言气也,而孟子则专言乎气矣。孔子言塞乎天地,不言曩小而今大。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则言曩小而今大。曩小而今大者,意也,气之实未尝曩小而今大也。孔子曰:「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或曰天地,或曰神气,或曰气志,或曰人物,一物也,一物而殊称也。或曰孝弟,亦是物也;或曰道义,亦是物也;或曰礼乐,亦是物也。故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又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范围天地者此也,发育万物者此也,安得曩小而今大也?孟子据其所亲历而言,惟睹曩之梏束,诚觉其小,今之开豁,诚见其大;不知浑然一贯之妙,初无形气之殊,人自昏执,人自狭小,其蔽渐释,故觉渐大,其实不然。譬之鉴,有尘翳之,乃失其明,渐去其尘,其明浸广。非本明之有小大,由去尘之有次第也。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无乃不敬乎?又曰:「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犹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此亦不敬。闻之孝宗亦不以为然。
孟子谓杨子取为我,拔一毫而利天下不为也,此非杨子本心。杨子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人,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杨非取为我,惟不取不与,各安于无事而已矣。亦老子使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之意,非大中至正之道。人皆有道心,皆有爱人利物之心,如天地之春,乃变化之神用。而老子、杨子欲绝灭之,是犹未免于意必。
先生谓汲古曰:「孔子言:『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此说如何」?汲古对曰:「此言人心操则存在此,舍则失之,所以出入无定处。孟子引此说,以明此心之不可失也」。先生曰:「孔子此言盖谓操持则在此,不操持而舍之,则寂然无所有。忽焉而出,如思念外物外事,则远出,直至于千万里之外,或穷九霄之上,或深及九地之下。又忽焉而入,如在乎吾身之中。然而心无形体,无形体则自然无方所,故曰『莫知其乡』,言实无乡域也。圣人此旨,未尝贵操而贱舍。孟子误认其语,每每有存心之说,又有存神之说,失之矣。使果有所存,则何以为神」?
汲古问:「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彻者,彻也,盖兼贡、助而通用也。若谓周制畿内用贡法,邦国用助法,何以考之」?先生曰:「郑康成谓周畿内用夏之贡法,邦国用殷之助法,此亦意说,初无證验。虽云据《诗》、《春秋》、《孟子》,亦不无疑。鲁宣十五年初税亩,言税民夫自开辟○亩之田尔,初不见其为助也。《诗》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孟子曰:「惟助为有公田」。由是观之,虽周亦助也,孟子亦不过因《诗》而意之尔。今考《周礼》未见其有助法,然则所谓「雨我公田」者,殆官有閒田之属,役民以耕者作此诗尔。周官化洽,人皆有士君子之行,故《诗》有此先公后私之诚心。役民岁不过三日,互役之以治官田、如合方氏尚同天下之数器度量,而乃行二法乎?况无的然无疑之證?《大田》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乃幽王时诗,非侯国之诗,不可以此證侯国之助法(《慈湖先生遗书》卷一四。)。
自「民至」至「有道」二十一字原脱,据四库本补。
论诸子 南宋 · 杨简
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老子之于道,殆入焉而未大通者也。动即静,静即动,动静未始不一贯,何以致守为?何以复归为?
老子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复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曰「混」,曰「复归」,疵病大露;「混而为一」,不知其本一也;「复归于无物」,不知虚实之本一也。老子又曰:「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未悟古今之一也。凡此惟大通者知之信之,未大通者终不知、终疑也。此不可以思虑及也,不可以言辞尽也。曰有曰无,曰动曰静,曰古曰今,曰万曰一,名言之不同也,昏者则云尔也。老子又曰:「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道体寂然,何逝何反?学道而未通者,自作此意度耳,道不如是也。孔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动者道也,静者道也;有者道也,无者道也;古者道也,今者道也;万者道也,一者道也。孔子又曰:「吾道一以贯之」。未尝异动静、有无、古今、万一而为殊也。
老子言:「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夫三才之道一而已矣,而老子裂而四之,其言法天、法道、法自然,尤为诬言,瑕病尤著。以他语验之,老子不可谓无得于道,而犹有未尽焉尔。
庄周寓言,陋语良多。仁义蘧庐之论,惟睹夫二,未睹夫一也。亦祖夫归无之学,而未大通者也。周又曰:「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意说也。曰不用,曰寓,皆意也。又曰:「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此又意说也,未悟有无之一也。又曰:「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是又恶动好静,陷溺之巨病也,似广大而实小也,似高明而实卑也。又妄谓颜子忘仁义,忘礼乐,坐忘,此乃老庄弃动趋静之偏蔽,而谓颜子亦然,其言似高妙,而未免于不一,足以惑乱学者。
孔子问礼于老聃,恐非庄子所谓老聃者。何以明之?所言绝不类也。岂有与孔子议礼如此之详,而又以礼为乱之首也?庄子所言老聃,皆痛绝仁义。
庄子曰:「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庄周何其意态之多也!孔子曰入孝出弟,谨信汎爱,未尝有意度也。庄子凿空为有,又屈曲其蹊。又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惟有德者能之」。有德者不如是也。以为不可奈何者,非能安者也,非真知命者也。天命之妙,不可以人为参也。曰天曰人,非知天者也,亦非知人者也。天人一道也,随世而曰天曰人可也,吾心实曰天曰人,非也。
庄子曰「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又曰「不忘其所始」,又曰「以无为首」,是皆意虑之未息也。孔子曰「天下何思何虑」,未尝有周之繁说也,而万世自莫得而窥之。庄子又曰:「劳我以生,息我以死」。是又思虑之纷纷也,是又乐死而厌生也。乐死而厌生,与贪生而惧死同。桑户之歌曰:「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以死为反真,以生为不反真,其梏于生死又如此,岂若孔子之言曰「未知生,焉知死」,明乎生死之一也。庄子又曰:「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既谆谆言无物之妙矣,兹又守形,陋矣,又自矛盾矣。
《子思子》之书,载卫公子交见于子思曰:「先生圣人之后,执清高之操,天下之君子莫不服先生之大名。交虽不敏,窃慕下风,师先生之行,幸顾恤之」。子思曰:「公子不宜也。夫清高之节,不以私自累,不以利烦意,择天下之至道,行天下之正路。今公子绍康叔之绪,处战伐之世,当务收英雄,保其疆土,非所以明否臧,立规检,脩匹夫之行之时也」。呜呼,是殆非子思之言也!夫道一而已矣,君以此使臣,臣以此事君。公子以此为公子,士以此为士,一也。今异而言之,无乃不可乎?况乎明否臧,立规检,矜持务外,非由中而生者,是殆非子思之言也。不然,则子思之学陋甚矣,何以能作《中庸》?《中庸》虽不无瑕病,不至如此蔽陋之甚也。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
子思年十六而辱宋大夫乐朔,几不免,曾子亦谓其有傲世主之心,老莱子亦言其性大刚而傲不肖。然则子思亦未能无我矣,惟未能无我,故《中庸》之书亦不能无意。孔子每戒学者曰毋意,又曰毋我。
予自微觉,而已深疑子思之言曰:「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以予所觉,心中初无浅深前后精粗之异,而子思异之,殊觉其碍。此乃予未觉之日所见,既觉,则无是见也。乃悟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若孔子之言若合符契。而子思又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亦觉其未安。当曰:「道也者,未始须臾离也」。不当言「不可」。「不可」云者,乃以意为之。孔子所以每每戒门弟子曰「毋意」,为是类也。
自孔子殁而大道不明,自曾子殁而道滋不明。孟子正矣而犹疏,荀卿勤矣而愈远。董仲舒号汉儒宗,而曰:「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又曰:「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脩饬也。五者脩饬,故受天之祐」。呜呼,异乎孔子之言道矣!自知道者观之,惟有嗟悯。而自汉以来,士大夫学识略同。孔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由户为喻尔,何莫由斯,正实无瑕。仲舒支离屈曲,不知仁义礼乐乃道之异名,而以具言,则离之矣。不知仁义礼智信皆人心所自有,不假脩饬。《皋陶谟》「慎厥身,脩思永」。脩其永永不变者。仲舒所言脩饬能永乎?仲舒曰:「陛下设诚于内而致行之,则三王何异哉」!禹曰:「安女止」,谓人性本静止,安之不动而已矣,何以「设」为?文王不识不知,何以「设」为?孟子道性善,又仲舒之所未知也。以此事君,乃反汩乱其君本有之德性。诸儒杂说芜论,所至如是,能知其非者有几?就有知其非者,又不得行其道于天下,而欲望复见三代之治,难矣。
仲舒又曰:「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吁咈哉,道无本末,何出何入!天者,即此道之健行清明者也。而仲舒离而为二。舜诛四凶,亦救弊矣,初不害于三圣之一道。诬言曲说,今学者靡然从之,道何由而明?人心何由而复于正?
王通之学陋甚,其言曰:「大哉周公!远则冥诸心也。心者非他也,穷理者也,故悉本于天。推神于天,盖尊而远之也,故以祀礼接焉。近则求诸己也。己者非他也,尽性者也,卒归之人。推鬼于人,盖引而敬之也,故以飨礼接焉」。通之妄至此,殆不足辨,惟其群弟子宦达,尊称其师,书行于世,其言亦足以惑乱学者。圣人之道,即天地之道。奚特圣人,三才一贯也。故孔子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又曰:「人者,天地之德,鬼神之会」。又曰:「人者,天地之心」。而通曰「远则冥诸心」,是诬圣人也。又于心外复求理,复求天,是自诬也。「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乃《说卦》之文,未尝系之「子曰」,则知非孔子之言也。曰穷理,曰尽性,使明者言之,辞旨承连,自无瑕病,而通分裂如此,良可笑也。通又曰:「显仁藏用,中古之事也」。杜淹问藏之之说,通曰:「泯其迹,閟其心,可以神会,难以事求,斯其说也」。通之陋至于此。今有司每出题于其书以试举子,又时文习尚顺题,罕有駮议。而通之书依仿圣言,窃取其近似,而实非也。学者多为所欺,故靡然从之。孔子曰:「天下何思何虑」。而通曰:「仁亦不远,姑虑而行之」。孟子曰:「仁,人心也」。通之病蔽甚著。孔子虽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此大略明人之不远耳。「欲」之为言,亦常言,初无深用思虑之意。通不会圣人之旨,仿而言之,自谓无悖矣,不知冰炭之不同也。又曰:「仁义,其教之本乎,先王以继道德而兴礼乐者也」。通乃效《易大传》「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遂妄意仁义为非道,妄意礼乐出于仁义之下。不知仁义礼乐乃道德之异名,先王顺道而行,非能有所作而次第之也。「继善」之言,《大传》不系之「子曰」之下,则非孔子之言也。通又曰:「不以霍光、诸葛亮之心事其君者,皆具臣也」。霍光阴妻邪谋,非忠也。刘备受刘璋宾客之礼,而反自夺之,亮辅之,又立同姓之妇为后,此何心也?霍、葛诚有他善,可爱可敬,而王通概取之,则不可也。房玄龄、杜如晦传其学,辅太宗杀建成、元吉,乱巢妃,亦通此等学术议论有以启之也。李密问王霸之略,通曰:「不以天下易一民之命」。此论正矣,惟馀论则駮,滋惑后世,不得已致辨。
道无穷无方,学者自有浅深,有不尽。昔孔子遇程子于途,与语,悦之,取其善者尔,非尽与孔子同也。程子名本,号子华子。程子固曰:「仲尼,天也,本也何足以望夫子」!程子曰:「我之百骸九窍、毛发膏泽、脏腑肝膈,吹嘘吸引,滋液吐纳,无非道也」。斯言善矣。其曰「上气曰始,中气曰元,下气曰玄。玄资于元,元资于始,始资于初,太贞剖割」,斯则蔽矣。夫太贞者,道之异名尔,何得言剖割?道一以贯,孔子犹欲无言,而况于本,无可言之中,而强裂初始元玄四者之名。其曰「孰究其所以来,谁使其所以然」,未见其疵也;而继曰「因其然也,意状可睹」,已而又曰「然不然也,然乎然,不然乎不然」,言虽似深,实积意说。又曰:「吾亦不知所以然也」。此庶几矣,犹有所倚也。其之齐,知齐国大危,答景公之问,一本诸道,深知非道无以已乱也,善矣。
《列子》道壶丘子林之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阴阳尔,四时尔。不生者疑独;疑独,其道不可穷」。壶丘之言似实而非。夫天下气化物理,一贯无二,而壶丘裂而二之。孔子曰:「哀乐相生,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孔子之言,实理也,明乎此,则壶丘之蔽可观矣。阴阳四时生化皆不可见,不可闻也,即不生不化者也,皆非有无所可言也。
《列子》曰:「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列子虽能御风而行,乃清虚之功,其于道则未也。物物皆全,心心皆全,列子知异而不知同,不知一以贯之之妙。
圣学之不传,学者之过也。学者之过在于不求之心,而求之名也。此心之中,孝弟忠信、仁义礼智,万善毕备,惟所欲用,无非大道。其见于事亲则谓之孝,见于从兄则谓之弟,见于事君则谓之忠,见于朋友则谓之信,居家而见于夫妇则谓倡随,居乡而见于长幼则为有序。是心之发,虽纷纭万殊,而非万殊也。一气运而为四时,其始达谓之春,盛长谓之夏,肃杀谓之秋冬,时虽四,而气一也。钦明文思,一尧也。温良恭俭,一夫子也。今夫见孺子入井而怵惕恻隐者,仁也;及遇大宾,则又升降揖逊而为礼,此时也,岂一人而二心也耶?嗟乎!学者藩以私情,蔀以小智,绝圣人之大道,昧人心之固有,持异端邪说,而欲立乎清虚无为之境,吁,可伤哉!
荀卿子言性恶而自背驰。听讼两词不同,静听久之而真情自露。荀卿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其《大略》篇则曰:「虽桀纣不能去民之好义,然而能使其好义不胜其欲利也」。夫不能去民之好义,则人性之本善验矣。
先生问汲古:「曾看老庄之书否」?汲古对云:「老庄非圣之书,多害道,特以声律为习,不容尽废」。因问:「道体至大,何所不该,老子四大之说,似亦支离」?先生曰:「三才无二道,老子却裂而四之,如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尤为诬言意说,瑕病尤多。以他语验之,不可谓无得于道;惟其有蔽,故犹有未尽」。
汲古问:「老子言『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是不知其礼矣。而《家语》乃云夫子闻其通礼乐之原而往师之,又云问礼于老聃」。先生曰:「圣人无常师,师其是,不师其非也」。先生曰:「师者,所以传道也。道非自外至,所以启吾心之所自有也。教者岂能于学者所自有之外别取一物而教之耶?亦使之复其所固有尔。若使之不由其诚,则所教者皆外物,无与学者事也。故《记》曰:『今之教者使人不由其诚,教人不尽其材』」。汲古尝见张横渠云:「不尽材,不由诚,皆是施之妄也。教人至难,必尽其材,乃不误人。若曰勉率而为之,则岂由诚哉」!先生曰:「是」。
汲古问:「先儒谓:『董仲舒云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董子所以度越诸子』。此说如何」?先生曰:「董仲舒学不知道,如曰『仁义礼智信所当脩饬』,又曰『设诚于内而致行之』。此道人心之所自有,何以脩饬设为?其不达大本如此。
汎论学 南宋 · 杨简
自古人之知道者寡,是以其言之害道者多。就有知焉,有偏全,有浅深。未全未深,其言犹有害道。然则非圣人之书,诚难读。孔子之言,奚可不精而思之,熟而复之?今天下非圣人之书何限?无非惑乱人心之具。孔子之言,出于古者所记录,犹或失真,而况于非圣人之书?其害道者多矣。
学者当先读孔子之书,俟心通德纯,而后可以观子史。学者道心未明,而读非圣之书,溺心于似是而非之言,终其身汩汩,良可念也。孔子之言,奚可不精而思之,熟而复之?今孔子之言出于学者之所记录,犹或失真,况于非圣人之书,其害道者多欤。
呜呼!今天地之间,孔子之言无几,而非圣之书充栋宇。非圣之言,知道寡。知道者而不尽其言,犹足以害道,然则害道之言满天下,不害道之言甚无几。学者诚不宜汎观,必遭误惑。唐虞有纳言之官,周有训方氏,《易》曰「正辞为是」故也。
百圣传授惟曰一「中」,初疑其肤近,疑其庸,又疑其若未免乎意,而百圣一辞,莫知其所为。一日觉之,百圣之切谕明告,诚无以易斯。人心即道,故大舜曰「道心」。本无可疑,意起而昏,为非为僻,始知其有。学者亦意起,又从而过之。凡思凡为,皆离皆非,故告曰「中」,平平庸庸。事亲从兄,怡愉恭敬,岂学而能,油然而生。莫究厥始,莫穷厥终。应酬万端,忠信全功。「不习,无不利」,曾子谓之「皓皓」,某亦谓之「融融」。道固不离乎常,故孔子曰「中庸」。毋动乎意,清明在躬,自无所不通。发育万物,人心所同。
学者通患,患在思虑议论之多,而不行孔子忠信笃敬之训。
学者初觉,纵心所之,无不玄妙;往往遂足,不知进学。而旧习难遽消,未能念念不动。但谓此道无所复用其思为,虽自觉有过,而不用其力,虚度岁月,终未造精一之地。日用云为,自谓变化,虽动而非动。正犹流水,日夜不息,不值石险,流形不露,如澄止不动,而实流行。予自三十有二微觉已后,正堕斯病。后十馀年,念年迈而德不加进,殊为大害。偶得古圣遗训,谓学道之初,系心一致,久而精纯,思为自泯。予始敢观省,果觉微进。后又于梦中获古圣面训,谓某未离意象;觉而益通,纵所思为,全体全妙。其改过也,不动而自泯,泯然无际,不可以动静言。于是益信孔子学不厌,乃是「知及之」已后事,是谓用力于仁。知者虽动,而得不动之妙,终未及仁者,常觉常明常不动之为至静。故孔子曰:「知者动,仁者静」。予何敢言仁,用力于仁者也。恐同志者复蹈前患,故备记如右。
「以舜大圣,而犹不知十二章之象,使禹明之。以孔子大圣,而犹不知鲁庙」。此盖臆断之说,而后世之士耻于一物之不知,亦愚矣。详于其所不必尽知,而略于其所不可不知,故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孔子吹律,自知殷后,此岂心思推测之所能至哉!如日月自无所不照,如水鉴自无所不明也。此心神明,有甚于日月水鉴。
孔子称子路不耻缊袍之善,引《诗》「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则其诵久矣,岂无以告孔子者?子路既没,门人语及,始曰「是道也,何足以臧」,于以见圣人广大虚静如天地。
程伯淳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若如或者以清虚一大为天道,此乃以器言,而非道也」。伯淳断然谓以清虚一大为天道,为以器言,甚善,非知道者,岂能道此?然未能见《易大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非圣人之言。随世俗流传,而遂信此,亦有此未至。
伯淳谓颜子默识,曾子笃信,得圣人之道者二人也。此语亦有未安。谓二子得圣人之道,诚然,然不当谓一人默识,一人笃信。信者必默识,默识者必信,自不当分裂。又不详考「日月至焉」者,非得道何以言至?所谓至者,必如颜子之不违仁。所谓不违仁者,必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动静一贯,方可言仁,方可言至。然则孔门得圣人之道者,亦不止二人而已。
伯淳言:「大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非在外也」。斯言甚善。
伯淳言:「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神无速,亦无至」。惟伯淳而后有此言。
伯淳谓「至诚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回造化」者,诚有此也。伯淳名颢,门人尊之曰明道先生。伯淳谓穷神知化,化之妙者神也,又差矣。何精何粗,何妙何不妙?化即神。
或问仁,程正叔曰:「此在诸公自思之,将圣贤所言仁处类聚观之,体认出来」。虽然,使未有《论语》、《孟子》时,无可类聚,又将若之何?孔子未尝教人类聚,类聚体认,无非意路。且孔子曰「居处恭」,恭而已,无意也;「执事敬」,敬而已,无意也;「与人忠」,忠而已,无意也。微致意焉,即迂曲,即造为,即不正直,即不忠信。所谓复礼,复我本有之礼。三千、三百,经条明白,不劳作意。「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亦何意之有?
正叔又言:「性中只有仁义礼智四者,几曾有孝弟来」?异哉,正叔之蔽一至于此!孝弟仁义,名不同耳。强立藩篱,固守名意,陷溺于分裂之学,障塞圣人坦夷之道。孟子谓「徐行后长」,即尧舜之道;以羊易牛,即王者之心;发明孩提爱亲及长敬兄,为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而正叔分裂体用而言之,不可以为训也。
伊川谓:「动容貌,整思虑,则自然生敬,敬即是主一也。主一则既不之东,又不之西」。是则只是中苦也。人性自善,何必如此梏束?孔子未尝如此教人,但曰「居处恭,执事敬」耳;但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耳;但曰「约之以礼」耳。伊川之教固愈于放逸者,然孔子曰「过犹不及」,何则?其害道均也。
或问:「荧惑退舍,果否」?程正叔曰:「观宋景公不能至是」。问:「反风如何」?曰:「亦未必然。成王一中才之主,圣人为之臣尚几不能保,非有动天之德不能至也」。正叔未明道,故有此论。人心即道,无所不通。善心兴起如其真切,岂无感通之理?而正叔谓景公不能至是,又谓成王未必能然。贼天下万世之良心,此说不可长。尧舜与人同耳,其不善之心既足以感动灾异,则其善心岂不足以感动而消弭之?不知道者,其轻有所立论哉!
濂溪《通书》亦尚有疵。自明乎道者观之,可以一见决,不劳多议。今自二程尊师之,其书盛行乎天下。不得已,姑指众人之所未晓者言之。濂溪曰:「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于天下」。至一之中,忽起「通」、「复」之异说,穿凿为甚。又曰:「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异哉,裂一道而三之。诚未始不精,何必更精?诚即神,神即几。或曰诚,或曰神,或曰几,皆所以明道心之妙。如言玉之莹,又言其白,又言其润,非有三物。人之道心未尝不诚,未尝不神,其动之始曰几。此万古人心之所同,非圣人独有之。今周子又谓诚、神、几曰圣人,是谓众人无之。此正孟子所谓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谓民不能者贼其民者也。孔子明道,未尝有精粗之论,乃起于后学之意说。孔子每每戒学者「毋意」,为是之类也。周子又曰:「《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彼,诚动于此」。吁,《洪范》惟言思,未尝言无思,而濂溪必取乎无思者,是犹未识乎思也。「思曰睿」,明乎思未尝不睿,未尝不妙,未尝不神。此不可以有无解,何复取乎无思哉!离思而取无思,是犹未悟百姓日用之即道也。孔子曰:「何莫由斯道也」。周子犹未悟思之即道,思之即无思也。况又裂几于彼,裂诚于此,于至一之中,而强分裂之,殊为害道。
横渠《牖铭》云:「居则存其心,曰存否,继否,化否,无意否」。张子则勤矣,不草草矣,惜乎其未解,解者不如此。曾子之「日三省」异乎是矣。曾子之省不过、不忠、不信,传授弟子,而实未尝习之过,皆芸苗改过,未尝助长。如横渠,乃揠苗助长之学也。化者自化,岂容问耶?自省本心者自无意,意岂屡省之所能无耶?自省本心者自未始有间断,何患乎不继耶?尧舜虽有惟精惟一之功,要非继续之所可言。孟子之存心,又岂横渠之所云?欲存愈不存,欲继愈不继,欲化愈不化,欲无意愈不无意。不省吾心自善,吾心自神,吾心自寂然不动,自无体;无体则无始终,继不足以言之。云为变化,自不凝滞,自不可致诘,夫是之谓自化。此不可以有无言,而况于意乎?此万古人心之所同也,顾自觉者寡耳。孔子曰:「天下何思何虑」?横渠之以深自病其定性未能不动,正以其学未免乎助长也。故孟子曰:「天下之不助长者寡矣」。言,心声也,其最著见者,《芭蕉诗》有「愿学新心」之句,此未悟本心之至善,而于心外觅新心也。《墓议》有「精魄反原」之言,夫血气有聚散,精神无死生。孔子「心之精神是谓圣」,神心无体,即本即原,死生一贯,何以反为?「原始反终」,乃作《易大传》者之言,非孔子也。《与吕和叔书》曰:「天德虽能尽其说,然后大本可立」。天德岂说之所能尽?说之所可尽者尚不足以尽意,而况于天德乎?大本岂可徐徐而立?孔子所谓「可与立」,不失其所本立也,人之本心自寂然不动也。
子思问于夫子曰:「物有形类,事有真伪,必审之,奚由」?子曰:「由乎心,心之精神是谓圣。推数究理,不以物疑,周其所察,圣人难诸」。孔子斯言见之子思子之书,世又谓之《孔丛子》,世罕诵习。乌虖,圣人有如此切至之诲,而不载之《论语》,致学者求道于心外,岂不大害?某谨取而为《集语》,觊与我同志者或未观《孔丛子》,而偶见此书,庶早悟此心之即道,而不他求也。至哉,人心之灵乎!至神至明,至刚至健,至广至大,至中至正,至纯至粹至精,而不假外求也。人皆有此至灵之心,而不自知,不自信,偶昏偶蔽,遂浸而至于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大可惜也,大可念也!心无体质,德本昭明,如日月照临,如水鉴烛物,不必劳神,而自能推见,自能究知。若驰神于彼,周悉致察,虽圣人不能,何则?劳动则昏,不必逆诈,不必亿不信,而自有先觉之妙也。人皆有此灵。
曾子曰:「参尝闻之夫子曰:『阳之精曰神,阴之精曰灵。神灵者,品物之本也,而礼乐仁义之祖也,而善否治乱所兴作也』。云云。『是故圣人为天地主,为山川主,为鬼神主,为宗庙主』。云云」。天地之间,非阳则阴,非阴则阳。阴阳之气虽二,而神灵之道则一。风、雷、电、雾、雨、露、霜、雪、霰、雹之所以变化者,此也;羽毛鳞介裸匈之所以生成变化者,此也。万化万物,虽自神自灵而不自知,惟圣人自神自灵而又自知。自知则明,明则通,则无所不通。故四灵役于圣人。圣人为天地主,为山川主,为鬼神主,为宗庙主。圣人之知,如日月之明,如水鉴之明,非思非虑,自明自照。孔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此之谓也;又曰「天下何思何虑」者,此之谓也。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其次第不同,而其知则一也,其知无次第之差也。是知至神至灵至精,视听言动,何本何根?爱敬和乐,智虑应酬,何终何始?始不可得而知也,终不可得而知也,中亦不可得而知也。顺是而行之为善为治,逆是而为之为否为乱。知则顺,不知则逆。吁!人皆有至神至灵至精之心,而不自知也。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中庸》曰:「圣人之道,发育万物」。《易大传》曰:「范围天地之化」。故圣人之道无所不通,圣人之事无所不行。守日月之数,察星辰之行,序四时之顺逆,截十二管以察八音之上下清浊,其道一也,其事一也。立五祀,制五典,和五声,合五味,正五色,成五谷,序五牲,其事整整,其伦叙叙,皆神灵之变化,精一之散殊。可观而不可测,可言而不可诘,可以默识而不可以容思。夫是之谓品物之本,礼乐仁义之祖欤?
先生曰:「人心何尝不正,但要改过,不必正心。一欲正心,便是起意」。汲古对云:「此即孔子『毋意』。意一起,即有过;要无过,但不起意便了。意不起,则此心安然莹静虚明。若子贡言『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此是改过后私意不起,此心昭明。况此心明照,愈于日月。日月虽容光必照,尚不及蔀屋之下;此心则无所不照,无所不通,安有隐显之间」?先生曰:「此说却是」。
先生曰:「少年闻先大夫之诲,宜时复反观。某后于循理斋燕坐反观,忽然见我与天地万物、万事万理澄然一片。向者所见万象森罗,谓是一理通贯尔,疑象与理未融一。今澄然一片,更无象与理之分,更无间断,不必言象,不必言理,亦不必言万,亦不必言一。自是一片,看唤作甚么,唤作天亦得,唤作地亦得,唤作人亦得,唤作象亦得,唤作理亦得,唤作万亦得,唤作一二三四皆得」。
先生谓汲古曰:「圣人犹兢兢业业,岂学者不兢兢业业?汝当庸言之信,庸言之谨,兢兢业业,用力于仁,为之不厌」。又曰:「学者切不可观非圣人之书,当师孔子之言」。
先生曰:「学不可躐等,亦不可操之太急。故虽息焉游焉,孙而顺之,无害于事。但于其间不失敬心,不失时敏之心,则厥脩自然日进无疆。《易》曰『益动而巽,日进无疆』,天下事皆然。彼苦涩不易乐者,必无成效」。
汲古问:「圣贤言性,何以多不同」?先生曰:「性字解释有不同。如『性相近』,与『节性惟日其迈』,此是随俗汎言性质,如《易》曰:『各正性命』。孟子道性善,则言性之本(《慈湖先生遗书》卷一五。)」。
先生曰:「勿尽信非圣之书。某少不明于是非,为非圣之言所误惑不知其几年。后乃知非大圣人,终未全明。戒之哉」!
论文 南宋 · 杨简
孔子谓「巧言鲜仁」,又谓「辞达而已矣」。而后世文士之为辞也,异哉,琢切雕镂,无所不用其巧,曰「语不惊人死不休」,又曰「惟陈言之务去」。夫言惟其当而已矣,谬用其心,陷溺至此,欲其近道,岂不大难?虽曰无斧凿痕,如大羹玄酒,乃巧之极。功心外起,意益深益苦,去道愈远。是安知孔子曰「天下何思何虑」,是安知文王「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如尧之文章,孔子之文章,由道心而达,始可以言文章。若文士之言,止可谓之巧言,非文章。
天下有累数百年之风俗,既成而不可拔。士生其中,沈浸深入,有不自省。吾徒不可不疾而察之。圣人曰:「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吾非求异于众也,诚有所不自安于中也。自三代衰,孔子没,义利之辨浸不明。汉兴,君臣相与以权术取天下,大略本以利,文之以义,孝宣亦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岂惟汉规模如此,历三国、晋、南北、隋、唐、五代,大抵一律。岂惟人主规模如此,士大夫惟上所好,其规模皆如此。岂无善者?其略则同。后世之经术异乎孔子之经学矣,后世之文章异乎三代之文章矣,后世之字画与钟鼎篆刻不同矣。一经说至百馀万言,大师众至千馀人,时谓禄利之路则然。取青紫有拾芥之喻,指所蒙以稽古之力。公言侈说,不以为耻。三代之时,无此风俗也,无此等议论也。孔子曰「辞达而已矣」,《书》曰「辞尚体要」而已。后世之为辞者大异,冥心苦思,鍊意磨字,为丽服靓妆,为孤峰绝岸,为琼杯玉斝,为大羹玄酒。夫子之文章不如是也。夫子之所以教诲其子弟,亦不闻有是说也。甚者,韩愈敢以孟子与司马相如比而同之。相如何人,跻之至此?专以文称也。以《易》为奇,以《诗》为葩,三极六爻之旨如此乎?三百篇「无邪」之义如此乎?甚至于序送李愿有曰「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此何等法语,而敢肆言无忌如是耶?此无它,举天下之风俗皆然,不以为异也。故学者仰韩如泰山北斗,心服其文,莫见其过。至于字学,尤足鄙笑。书者六艺之一,古所不废,然非学者之所急,游之则可。后世之为字画者,异哉,皓首习之,秘术不露,此周孔事业耶?尝观钟鼎古文,如精金美玉,齐庄冕弁,使人起敬起爱,真三代时风度也。衰世所谓草圣者何哉?以放逸为奇,以变怪为妙。后世之俊杰,三代之罪人。王逸少独步一时,流芳千载,《兰亭》遗墨,秘藏昭陵,老师宿生,无敢拟议。虽则云然,有圣言在,众好必察,窃所未安。如妇人焉,清神丽色,雅服妙妆,美则美矣,而非公庭之所当言,非君子之所好乐。施之于晋宋以来则善,施之于三五之上则悖。何者?无淳古质厚之体也,无庄敬中正之容也。书,心画也。使逸少之书盛行而不少衰,则人心风俗终不反朴,终不可以庶几三代。吁,可念哉!累数百年来,风俗如此,习尚如此,论议如此,牢不可破如此。今也一旦欲排万众之所嗜好,尽反之于古,殆犹回急注于悬崖,止奔马于峻坂,徐而思之,亦有可觊。良心,人所具有也,尧舜与人同耳。圣人先觉,我心之所同然耳。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曰「仁,人心也」。仁圣之性,人所同有,昏而蔽之,始丧其灵。如尘积鉴,本明犹在,一日启之,光烛天地。孟子言必称尧舜于战国之时,今之时顾不胜于战国之时耶?岂战国之人皆可以为尧舜,而今之人皆不可也?必不然也。放情逸意,固众人所不能免,而亦不可肆也。父肆其欲,子将甚焉;上肆其欲,下必仿焉。仿而不已必甚,甚而不已必乱;至于乱,则祸及其长上。稽之往史,可想可戒。然则放逸之习不可纵也,庄敬之学不可废也,浮薄之务不可亲也,朴古之事不可厌也。不惟不可厌而已,又有乐焉。人心即道,至乐中存,昏者失之,明者得之。无谓诗文之放逸非放于恶也,无谓字画之纵逸非流于不善也。商之木辂,周之麻冕,孔子独意向之,取其质也。道二,正与不正而已矣。庄也,敬也,朴也,古也,善也,皆正之类也;不庄也,不敬也,不朴也,不古也,不善也,皆不正之类也。故《书》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故相如至于见贤,韩愈至于宣淫,岂不异哉!差之毫釐,谬以千里。胡可忽也?况所差犹不止于毫釐乎?草圣之差远矣,宣淫之差不知几千万里矣,无怪后世之祸乱相寻于无穷也。明君良臣知治乱之政,于是乎分,则乌得不戮力刬剔文士墨客滋蔓之邪说,而无使启乱也?
文士有云:「惟陈言之务去」。又有云:「文章切忌随人后」。近世士大夫无不宗主其说,不知几年于兹矣。《书》曰:「辞尚体要,不惟好异。商俗靡靡,利口惟贤,馀风未殄」。近世士风好异滋甚。以某言平常,易以它语;及世效之者浸多,则又易之。所务新奇,无有穷也,不思乃利口惟贤之俗。士大夫胡为不省,不告诸上而痛革之,乃相与推波助澜?
论字义 南宋 · 杨简
古者制字,一而已矣,其有转音,多后世所增益。孟子凡与齐宣王言「王」皆如字耳,而后儒读者多转为去声,非也。夫齐宣王昏愚特甚,使当日孟子牵作去声言之,宣王必不听解,况作去声则不文。后儒鄙陋好异,音释奚可尽信?《曲礼》「欠伸」,据方言俗音则如字耳,而音释家作「丘敛反」。至于《论语》「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并「五孝反」,则尤为害道。夫「五孝反」者,好乐切著之谓也,若夫「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则不可以好乐切著为义也。自孔子犹无得而形容,姑托喻于水,托喻于山而已。圣人尚不得而言,岂好乐切著之可言哉!后世陋儒不知道,拘于音训家转音一定之说,至于害道,殊为不可。《论语》「去丧无所不佩」,「口举反」则失君子不忍除丧之本心,反有恶其丧之意,尤其不可。「去丧」乃记者之言,非圣言,惟当如《书》言免丧。《礼记》言「除丧」亦未安,犹愈于「去丧」口举反之太甚也。就「去丧」定读,惟可「口据反」,离丧而去,犹云可也。大抵天下事,自不可以一定论。言欲信,行欲果,而子又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尧、舜揖逊,汤、武征伐,孔子序《书》,桀、受不书「王」,不以征伐为非也。然则天下奚可执一定而以为义?且「下」字有上去二声,《唐韵》于上声为降也,于去声谓行下也,义亦相通耳。今方言为消减降下,亦作去声,然则音义亦无定论。「共」字平去二声亦通,「选」字上去二音亦通。《唐韵》于「选」字二音无异,而《论语音》唯从去声。《曲礼》「供给鬼神」音恭,或作供,方音俗语率用平声;而《论语》「子路共之」,居用反,与僧释语则同,皆偏拘也,通用可也。
「尽信书不如无书」,诚哉是言!简自总角读书,音「大」为「太」者多也。率从陆德明音,从旧从众,不复考究。今老,始致疑而考焉。《周礼·大宰》、《小宰》,乐官之「大师」、「小师」,祝官之「大祝」、「小祝」,史官之「大史」、「小史」,若此类皆当如字,大小相对。《尚书·周官》「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官不必备,惟其人。少师少傅少保曰三孤,贰公弘化」,礼之太牢、少牢,若此类,皆当音「太」,太与少对。三公所以音「太」者,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官不必备,惟得其人,乃任之尊之之至,故音「太」。牢祀天神,亦尊其称,音「太」。以三少、少牢推之,则三公、太牢音「太」可知矣。陆德明于「太牢」初音如字,次音「泰」。陆凡百好异率类此。今世所传《尚书》,凡「太史」皆音「太」者,晁错汉儒,随俗茍称,而不考诸《周礼》也。古书虽音「太」者皆作「大」。今《尚书》于太师太傅太保皆作「太」者,晁错欲记音而加点欤?抑后传《书》者误加欤?《史记》太史公皆加点,若非传录者误,则司马迁习汉儒之陋尔。迁之误多矣,不止是。《曲礼》「六大」曰大宰、大宗、大史、大祝、大士、大卜。陆德明音云:「除大宗,馀皆音泰」。德明好异,又不考古,故有此陋。自晁、马犹尔,而况于德明乎?
《诗补音》考究精博,然亦有过差。《桑中》「采麦」,讫力切,采牟也。引《易林》麦与得叶、与国叶,韦鋋《叙志赋》麦与则叶,柳宗元《荣门文》麦与惕叶,吕温《观野火》诗麦与戚叶。盖不知京师语音麦音「默」,自与得、国、则、惕、戚叶。今改作「讫力切」,则全差矣。《山有枢》「隰有栲」,去九切。陆玑《草木疏》云:「许慎读『栲』为『糗』,今人言『考』,失其声也」。《尔雅》:「栲,山樗」。疏亦云:「许慎正读『栲』为『糗』。『糗』,去九切」。言「去九切」,特不明尔;至于曰「今人言考,失其声也」,差矣。音转而浸讹,今「九」亦有音「茍」者,「栲」作茍切,则通矣,亦与「糗」同音,非失其声也。今《礼部韵》则失其声矣。闽人又以「九」音「狡」。「斯干」居焉切,又云居闲切,亦可。《角弓》「胥远」于圆切,亦差。引《易林》远与言叶,韩愈《闵己赋》远与漫、与言叶。然则从平声盈元切则不差矣,今作于圆切,则失其母,大差矣。况又曰:「韩愈此赋,用韵难知」。盖愈此赋又用「难」为韵,亦不甚叶,故转而为切曰漫「弥延切」,难「泥沿切」,兹其所谓难知者欤?大抵古人亦不拘乎切叶,其大槩叶尔。而《补音》必欲拘切叶,故碍而不通。其于《颂》多曰未详,盖《颂》不叶韵。《节南山》「人殆」,养里切,又失母,音作廷里切可矣。所引《楚辞·天问》与止叶,《九章》与恃叶,《龟筴传》与起叶,《易林》与齿、祉叶,亦无相妨。「廷里切」与今俗呼殆同母,至于「养里切」则大差,异母。凡「服」字皆「蒲北切」,虽引《士冠礼》服与德叶,秦《泰山刻石》与饬叶,《之罘刻石》与德叶,《碣石刻石》与息叶,诗一十有六无「房六切」者,然安知非「扶北切」?「扶北」与「房六」同母,亦与德、饬、息叶,何必「蒲北」异母?莱菔或名萝卜者,方言特异,乃作「蒲北切」,今欲一切合异方之音,无乃不可乎?凡弓、躬皆「姑弘切」,亦失母。古诗乃与朋叶,《楚辞·九歌》弓与惩叶,引班固《东都赋》躬与棱叶,崔瑗《和帝文》躬与惩叶。然则「经棱切」可矣,何必「姑弘切」?又凡「国」字皆「越逼切」,其所据亦不明白端的,盖意度牵合。「爱」字「许既切」亦失母,「缨既切」可矣。《尚书》古「爱」字,《集韵》「许既切」,亦未可据信,或以方言特异欤?
《诗补音》《行苇》「大斗」,肿庾切,十升也。《沟洫志》白渠之歌;「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补音》所引證止此尔,殊不明著,何以验其果「肿庾切」?白渠之歌大略叶尔,亦有《关雎》「左右芼之,钟鼓乐之」,芼与乐大略叶尔,而或读「芼」如「邈」,亦过矣。《抑》「话言」与「行」,「行」亦不甚叶。又「黄耇」果羽切,别无證验,徒以欲叶韵而为此切。「台背」必墨切,亦曰叶韵尔,无證。凡此类,皆难用。《抑》「孔昭」之笑切,「靡乐」鱼教切,「为虐」宜昭切,皆无谓。
论历数 南宋 · 杨简
丁丑孟秋朔日食,望月食。汲古云:「日月薄食,或谓天之定数,非与」?先生曰:「日食虽因日月交会,而历家亦莫能皆中。历家咸服唐一行之精,而一行所中十仅七八。诸儒泛闻历算每中,不究其详,遂归之定数,此言害道。《大戴记》孔子之言曰:『古之治天下者必圣人』。圣人有国,日月不食,星辰不孛,世罕诵习。不知日月薄食,实关君德。三才一体,元气混全,逮重浊下凝,故轻清上浮。重浊静止而积阴,轻清上浮而生阳。阴阳交而人物生。故曰:『人者,天地之心』。人道乱,则天地之气亦乱。君人者其可不反而求诸己乎?此心本与天地为一,意作而昏,始乱始悖。唐虞三代之时,历年多无日食。至太康失邦,始日食。历家虽谓日月薄食可以术推者,此衰世之术,安能一一皆中」?汲古又问:「《周官》鼓人救日月则诏王鼓。其救日伐鼓,取其有声,以压阴气而充其阳也。如月食亦鼓,岂充阳乎」?先生曰:「此言皆未达乎阴阳之实。人知日之为阳,而《离》为日,不知《篱》阴卦也;知月之为阴,而《坎》为月,不知《坎》阳卦也。以此推之,阴阳之实则一,三才一也。人道悖逆,其气发于上,而为日月之食,则人心恐惧,而鼓于下,其气岂不应乎上?故鼓人救日月,则诏王鼓」。
历家之好为欺罔也,甚哉!不知历者率为其所欺,及知历者又复与之为徒,欲自神其术。故凡为是纷纷名数之浩繁参错者,大抵诡辞饰说,务使人莫之遽解,以自神奇而已矣。独司马迁之《历书》良为简易,特曰大馀小馀而已,而亦不明著其说。至于班固之志《太初历》,何其为欺之甚也。太初立法之疏已不足道,司马迁悟其非,不敢笔之于书,复用古历九百四十分,而固尊称八十一分之善,又从而肆陈其饰说。所谓《太初历》之本法以一日为八十一分,月行凡二十九日,八十一分日之四十三,复与日会,而为一月。如此言足矣,何必秘其说,而曰月法二千三百九十二也?二千三百九十二即二十九日又八十一分日之四十三之数也。以月法二千三百九十二而四之,弦望晦朔于是乎定尔,又何必复立通法五百九十八也?此犹云可十九年而七闰,初无深秘,乃立为章岁之名,又曰「合天地终数得闰法」。地数于十,天数于九,十九年而七闰耳,何必诡为是强合之说?自此积之,至千五百三十九年而为统,何法之有,又何必言「以闰法乘日法,得统法」?二十七章而为会,三会而为统,初无关乎以闰法乘日法也。秘其本实之说,诡饰偶合之文,所谓章月二百三十五者,十九年之月数耳,殊不必言,何必复立其数?又何必言「五位乘会数得章月」也?所谓会月六千三百四十五者,二十七章之月数耳,亦何必言,又何必曰「以会数乘朔望之会得会月」也?所谓统月万九千三十五,元月五万七千一百五,皆不必言也。所谓章中二百二十八,即十九年之中气除七闰月之无中气者,其数如是耳。所谓统中,即统月之除闰;所谓元中,即元月之除闰。徒为浩繁之数,以助神奇之状。盖不神其术,无以言功于上;功无足言,则名誉不彰,利禄患失。此汉以来历家胸中默符之利心。历法精备,世服《大衍》之为法,其要在乎通法三千四十,凡二十九日三千四十分日之一千六百一十三,则月复与日会,是为一月耳。何必饰而为说,曰「四象之策」?又曰揲法八万九千七百七十三。揲法之数即二十九日与夫馀分一千六百一十三之数,每一日为分三千四十,即得其数,何奇之有?何揲之有?如曰四四揲之象,夫四分其数而定弦望晦朔,则明曰四分之以定弦望晦朔足矣,何必为是诡饰之辞,不务以明告人,而专务以滋惑人?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三千四十分度之七百七十九太,如此言周天度分,岂不明白简易?何必易其名曰乾实,又积每度三千四十分而为一百一十一万三百七十九太也?日行不尽天度,岁差三十六分,如此言岁差,又岂不明白简易,又何必变其名曰策实一百一十一万三百四十三也?所谓减法,尤其无谓。所谓九万一千二百者,三十日之数耳。既不合日之行,又不合月之行,乃先布此数,复减朔虚一千四百二十七,是为揲法。一月之数八万九千七百七十三耳,不必立此数可也。所谓所差一万七千一百二十四,即十二月之朔虚一千四百二十七也。朔馀一千六百一十三,其数不可废,至于虚分一千四百二十七,不必言可也,又何必诡其名曰用差,积其虚数至于一万七千一百二十四?若此之类,奚可殚举。自时厥后,诸历迭兴,岂能果有所改作哉!皆不过易「大衍」之分,或以八千四百为日法,以四千四百五十七为朔馀。或以一千三百四十为日法,以七百一十一为朔馀。其数自异,其实即《大衍》之日法。三千四十即「大衍」之朔馀一千六百一十三。诡名饰诈,以欺不知历者,忠信道丧,一至于此!欧阳永叔既知其诡,又备载其诡辞,相与为欺,何也?岂诡辞为文士之常邪?
论治务 南宋 · 杨简
方今治务,其最急者五:一曰谨择左右大臣、近臣、小臣。二曰择贤,久任中外之官。三曰罢科举,而乡举里选贤者能者。四曰罢设法导淫。五曰教习诸葛武侯之正兵,以备不虞。其次急者八:一曰募兵屯田,以省养兵之费。二曰限民田,以渐复井田。三曰罢妓籍,俾之从良。四曰渐罢和买折帛暨诸续增之赋,及榷酤而禁群饮。五曰择贤士,聚而教之于太学,教成使分掌诸州之学。又使各择邑里之士,聚而教之,教成使各掌其邑里之学。六曰取《周礼》及古书,会议熟讲其可行于今者,三公定其议而奏行之。七曰禁淫乐。八曰修书以削邪说。何谓谨择左右大臣、近臣、小臣?周公作《立政》之书,专言王左右常伯、常任、准人、缀衣、虎贲为出治之本,至于默然良久,太息曰:「甚休」!而人主知以是为忧恤者鲜哉!盖周公深知熟谙治乱之机在此而不在彼,在近而不在远,的然无疑,确然无易,故特而言之,其情状切至至于此。近治而后远治,近臣贤而后远臣贤,小臣虽卑贱,而人主之德性实薰染渐渍于左右亲近。孔子谓:「居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居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治乱安危之机,皆自乎近,可不谨乎?讲筵宜择有道盛德之士,使得从容问答。又使忠信秉正之士得应奉代内侍之雅事。内侍内人有一语一事之善,上即称善,或有赏。宫阃善心兴起,则小人无隙可投,君子可以安,民安,宗社安。何谓择贤,久任中外之官?今夫官不择贤、不久任之害人皆知之,所患员多阙少。今选人三年为京官,二年为任,吏部犹病其冗,而况于久任,则何以处夫至多之员?故士大夫一闻久任之说,不复长思,辄以为不可行。不思国家设官分职,将以治民治国,非徒欲给养天下逐逐群群无德无行之士也。士大夫不念夫下民被害,怨及朝廷,苟曰久任之不可行。盖不以国事为家事,视国之利害终不如己家利害之切,故不复深思。亦其人自度其德之非贤,其才之无能,知其必不在选用之内,故决然以久任为不可。或又曰惧失士大夫之心。吁!士大夫之贤者能者,国家既选而用之,其不贤无能者奚足惜?贤者甚无几,不肖者满天下。不肖多临民,故多怨嗟。郡邑无久远安固之备,其患不可胜言。送往迎来,徒劳徒费。居官不为长久之计,贪墨以为待阙之资。虽间有贤者,方谙物情利病,又已将代而治归装。守禦无素备,寇至辄溃。民知其不久于位,不服从其教令。奸顽好讼,俟新吏诉,幸新至,未谙情伪,姑肆其欺,扰害善良,无有已时。使久任则不敢矣。官司数易苟且,图书散亡,本末无考,吏弊滋蠹,民病滋深。怨积于中,安保他日无一夫大呼,同声相应?祸有不可言者。是故当今治务,择贤久任为急。宜升县为州,大县为监司,各辟其属,谨简乃僚。先王令典县称百里,奚止百里?久任虽非世继,亦几于古之侯国。事力不可太厚,立法当关盛衰。故必县升为州,大县即大州,凡州皆得专达于朝。苟非其人,则罢去,无古者诸侯难制之患。其甚贤有功者,有褒焉,有赐焉,有增秩焉,有贴职焉,虽终其身可也。必不可不升于朝,则升。何谓罢科举,而乡举里选贤者能者?自汉以来,古道滋丧,学徒陷弱于经说,琢坏道心,不务实德。唐鸟兽行,君臣相与,其势竞趋于粉饰华藻。十八学士以诗咏为事业,刘考功加进士以杂文。幼能就学,皆诵当道之诗,长而博文,不越诸家之集,六经未尝启卷,三史皆同挂壁。本朝虽不废经史,而虚文陋习,尚踵馀风。士子所习,惟曰举业,不曰德业。高科前列多市井无赖子弟,笃实端士反见黜于有司。何以德行为,文华而尊荣。相师成风,沦肌浃髓。欲使事君而君获其忠,使临民而民不被其害,可得哉!虽间得其人,而亦无几。仕宦大槩惟群饮,惟求举,惟货,惟色,惟苟且。甚者,民思寝处其皮而食其肉。或曰:乡举里选善矣,任选之官牵于私,压于势,贤者不举,不肖者举矣,能者不选,无能者选矣。曰:既择贤,则举选之官贤矣,自无私。私则罢黜,终其身不得复用,敢私乎哉!况监司贤,察官贤,敢私乎哉!况今日罢科举,行乡举里选之制,天下士心即趋于善,而况于举选之官乎?或曰:诗赋经义、论策亦无害于取士,奚必革?曰:骈俪之文大不典雅,惟助浮华,不可不罢。经义论策,虽不必于废,而袭今时文可笑之式,则亦不可。为士而言辞太不成文,亦难,断不可糊名、棘围。月书季考惟考实德实行,言辞不拘,乡里自有公论。三岁大比,兴其贤者能者,以宾礼礼之,献贤能之书于朝,三省奉其书献于上。《周礼》「王再拜受之,登于天府」。今若未能遽行拜礼,则圣躬宜兴以敬受,取书藏于至尊严之所。何谓罢设法导淫?《周书》痛禁群饮,至于杀之。汉律犹禁群饮,罚金四两,施大恩则弛其禁,谓之酺。至五代犹有酺,知其犹有禁也。今既纵民群饮,又群官婢盛妆丽服,饰花木之房,导民为淫。盖自夫犒设军将之法,尝用官婢,今乃用以导民群饮。官司沿袭,不知愧耻,殊可怪叹。而进言之臣未敢请革者,亦有说。行都繁丽淫侈之地,恐一日不设法,则饮者必顿减,课入必大匮,大军乏支,祸在朝夕,故不敢轻罢,循仍到今。然某究知情状利害曲折甚久。行都诸库设法,课利反少;诸店不设法,课利顾多。以饮者惮库设法,支费多。某为乐平,为东嘉,皆罢设法,酒禁亦宽,而酒课无损。何谓教习诸葛武侯之正兵,以备不虞?夫举明主于三代之隆,士君子至愿,而武备不修,空谈不详虑,为米襄,为成安,贻笑百世,不可。李卫公入对,太宗曰:「陈数有九,中心○者,大将握之,四面八向,皆取准焉。陈间容陈,队间容队。以前为后,以后为前。进无速奔,退无遽走。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冲其中,两头皆救。数起于五,而终于八,此何谓也」?靖曰:「诸葛亮以石纵横,布为八行方陈之法,即此图也,臣教阅必先此陈」。世所传握奇文,盖得其粗也。八陈本一也,分为八焉。黄帝始立丘井之法,因以制兵。故井分四道,八家处之,其形井字,开方九焉。五为法天,四为法地。靖曰:「臣讨突厥,西行数千里,若非正兵,安能致远?项羽所以败于垓下者,以不习触处为首之法,故为孔、费二将军夹攻其两旁,韩信反力攻其前,三面受敌,故败也。武侯之七擒七纵孟获者,此法也」。今州郡教阅犹有古制,其圆陈,此法也。将敕圆陈,咸内向者,谀佞特改旧制曰捉将团,非正士之法也。有曰弩斗鎗者,此法也。顾知者鲜,以为古法不可用者,所至如是也。今七书首《孙子》,孙子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孙子》之书非无善者,而率然之喻,验其不达正兵之法。正兵者,不可败之法也。马隆用此法以三千馀人而平凉州,谓奇兵在陈内。唐太宗善用兵,犹不知此法。某屡问兵将官,知此法者殊不易得。古者六军,军将皆命卿。孔子曰「我战则克」,学者不可不讲习。他日得君行道,有文事而无武备,不可。何谓募兵屯田,以省养兵之费?古者兵出于农,无坐食之费。今国家财计,大槩十九养兵。今将理财,罢横敛,不屯田,何以省费?法当因募补籍之兵而新其制,曰:「吾授尔田,以为衣粮之资」。兵多死亡,补以屯田兵,则费可渐省,得良将善教之,可用也。况诸州守久任,则守禦自备,大军亦可渐减。何谓限民田以渐复井田?诸儒言井田详矣,田不井则贫富不均,贫民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育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救死不赡,奚暇治礼义?无礼义则乱,乱则国危。限田,井田之渐也。初限以宽,在限外者可减不可增。民析产异户,无时无之,渐析则渐均矣。再立限,渐减,又几年则又渐析渐均矣。何谓罢妓籍,俾之从良?坏乱人心,莫此为甚。盛妆丽色,群目所瞩。少年血气未定之时,风俗久坏,其能寂然不动者有几?至于名卿才士,亦沈浸其中,不知愧耻,每每发诸歌咏。举世一律,不以为怪。人心蠹坏,邪僻悖乱,何所不至?前代乱亡之祸,皆基于人心之不善。周家德行道艺之俗成,而绵祚八百,后世君臣胡得无惧?而官僚士夫中怀大欲,袭循流俗,重于罢去,致国家受末流之祸。呜呼,痛哉!何谓渐罢和买折帛暨诸续增之赋,及榷酤而禁群饮?所谓和买,初未尝不给钱,今直取于民。又不止于直取而已,又俾约折帛,每疋六贯五百,其价大过于绢直。至于夏税折帛,则每疋七贯。以折为名,实强取,多此类,奚可殚举?榷酤虽非强取,而坏乱人心为甚。《酒诰》谆谆禁群饮,至于杀,今反导之群饮。世以酒为狂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士大夫当爱护邦本,爱护人心,使毋至于坏乱。右所条邦赋,国家方资以给军,未能省费,未可省赋,次第而举可也。故次于省兵费之后,禁群饮,不禁礼饮。何谓择贤士聚而教之于太学,教成使各掌其邑里之学?自孔子殁,学者异说,到于今不胜其纷纷。似是而非,似正而邪,各徇偏孤,罕由中正。不得大贤教救之,则刑名者自刑名,清静者自清静,杨者自杨,墨者自墨,任侠者自任侠,文华者自文华,议论者自议论。其孝弟忠信修谨之士虽未知道,未至背道。至于无忌惮之中庸,虽亦罕见,而不可谓无。一二十年来觉于道者寖多,古未之见,幸多笃实,吾道其亨乎?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惟大贤可以司教。何谓取《周礼》及古书,会议熟讲其可行于今者,三公定其议而奏行之?不以尧舜三代所以治民者治民,贼其民者也;不以尧舜三代所以治国者治国,败其国者也。由汉而下,其规模皆本以霸王道杂之。霸以利,王以义。义利杂施犹不可,而况于以利心为本乎?上帝降衷于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人主本职如此。汉唐诸君安知此?汉唐士夫孰深知此?周六官分职,皆为民极;汉唐君臣所以治其民者皆极乎?舜特命纳言一官以治谗说殄行。谗说,不正之说;殄行,不中正之行。训方氏布训四方,以观新物,训士民如训子弟。皆后世未之识,未之知。周公有比闾族党之教,有德行道艺之书,汉唐无此政事也。司市之属不一而足,市井小人皆教之以善,道之以正,汉唐无此政事也。职方氏其任甚重,其属甚盛,周知中国夷狄人民与其财用九谷六畜之数要。周知其利害,则无有一民不获其所者矣,汉唐无此政事也。略举数端,则三代而上,两汉而下,其规模不同,如冠如履。士大夫不能举明主于三代之隆,而袭汉唐治少乱多可耻之规模,顾又不逮汉唐,殊可惜也。某末学,不敢企望三代诸圣贤,而中心所安,终不肯为汉唐规模,始亦不敢自必。曩宰乐平,后守东嘉,略行己志,颇有验效,于是益信其可行。又信古者成人有德,小子有造,亦非高绝不可企及之事。考诸古书,固自有其道也,固自有其政也,举而措之尔。人性无古今,感之斯应。何谓禁淫乐?孔子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盖声音之感人也易,其入人心也深。今之妓唱与夫双韵鼓板之属,其气志不为之浮动者有几?某初入太学,闻太常古乐,庄敬中正之心油然而生。移风易俗,于是乎切。是故淫乐宜禁。何谓修书以削邪说?夫聚贤士而教之,固已明圣道之大体,指异说之谬误。而经子史集差失已久,其惑乱人心已深,不修成书,则邪说不衰熄,正道不开明,人心乖乱。人心乖乱,则祸作国危。孔子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而除九丘,以其害道,坏人心,不可得而已。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此思无邪,至简至易,老师宿儒不知大道平夷,反疑惑莫之解。孔子不作序,正以思无邪之道自发见于诗章之中,无庸为赘,自能兴起人之善心,奚必究见何世何人?及卫宏作序,冠诸篇端,而学者见序而不见诗,见其序说,而不见思无邪之大旨,害道为甚,使学者皆面墙。《芣苢》平常无说,大道自明,宏必欲求其说,曲推穿凿可笑。《摽有梅》男女失时,诗章甚明,宏不详观虽失时而不敢萌淫奔之意,不明此无邪之情,而曲取以为及时。此类不一。戴圣汉人,其为《曲礼》记,首言「傲不可长」,亦可有而不可长欤?是何言欤!是何言欤!又叙博闻强识于善行之先,皆衰世小人之言,此类奚可不削?《易大传》多非圣言,害道者多。《左氏》、《公羊》、《谷梁》三传,《春秋》虽因是有考,而失圣人之旨不一。诸子、史、集是非混殽,蠹人心为多,可削者甚多。扫云翳,昭日月,斯任至重,非得有道盛德之大贤同寅协心,难乎有就。
论治道 南宋 · 杨简
或曰:为治在转其机而已矣,其机一转,治功自成,不必言三代之制也。某谓图治而不本之三代之制,终苟道也。汉唐之治,所以民不得其所者多,祸乱多,风俗不善,享国不久者,职此之由也。如欲生民之皆安,祸乱息,风俗善,国祚久长,则三代之制不可不详考熟讲而图复之也。自汉以来,公卿大夫不知王道,无王佐之学。虽有《周官》之书,不能随缓急次第以图复之,惟定杂霸之规模,以《周官》为无用之空文。就有慕而行之,惟行其末,不治其大者急者,诚可为长太息也。
择贤久任,诚为当今大利。或者惮于改为,姑循其旧。守宰数易,曾无固志。岂不思沿边诸州军守臣果能固守,以当他日数百里之虏骑乎?不能乎?甚可畏也。而犹惮于改为,岂不误国家大事乎!缺少员多,为今论治者之巨患,而贤能之员殊不多也,吾犹惧其不足以充数。缺少员多,非所患也。
古者王畿千里,天子所自治者不过千里,馀皆侯国。后世人主德不逮禹、汤、文、武,而统理四海之内,宜其治不及古。然封建有春秋战国之祸,宜择贤久任。职方氏虽通理九州四夷,而实分国以治。
晋人之觇宋者反报于晋侯曰:「阳门之介夫死,而子罕哭之哀,而民说,殆不可伐也」。孔子闻之,曰:「善哉,觇国乎!《诗》云:『凡民有丧,扶服救之』。虽微晋而已,天下其孰能当之」?后世士大夫观此,虽知其善,往往窃疑何以使天下之莫当也?呜呼,至哉!此道神灵,通天地,贯古今,而况于人心乎!即一验百,知宋之有政。政者,正也。故孔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确信此者可以治天下国家矣。子又曰:「敬一人而千万人说」。所敬者寡,而说者众,此之谓要道。
人性自善,人心自仁,其于父自能孝,其于君自能忠,其于天下事自能是是非非,善善恶恶,此之谓天下同然之心。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言乎人心之灵与圣人同也。深惜夫人皆有至善至仁与圣人同然之性,偶为利欲所昏,遂迷遂乱,遂惟利是从,而不顾夫大义也。人性自清明,自广大,自中正,自无所不善。无动焉,无作焉,直而出之,自不肯行不义,自不肯杀不辜。使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自不肯为也。此非独孔子、伊尹、伯夷及古列圣如此,举天下之人心未动利欲之意,则皆不肯如此也。三代衰,孔子殁,义利之辨寖不明,利欲之说滋炽。秦汉以来,人心益昏益乱。有君如汉高,出秦民于汤火之中,大惠也,大功也,独惜夫以利心为之,遂陶冶一世之心术,尽入于利欲。秦之祸止于毒人之身,汉之祸乃足以毒人之心。嗟乎!纵观秦皇帝曰:「大丈夫当如此矣」!此何等意念,而不自知其可愧,史氏又从而侈言之也。阳城、颍川之民何辜,而尽屠之也?三川李由为秦守,忠也,何罪而斩之也?类张耳者何罪,而又杀之也?啖秦将以利,义乎?非义也。从三老董公仁义之说,以利心从之也。其处心积虑,率利而为之。约三章,除苛禁,非一出于义也。四海之内,块土耳,何足为义,而自溃乱至此也?孝宣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此灼见高祖之心术,灼见自汉高以下之规模。高祖未尝口传面授于其后人也,而后人默而承之,如出一人,何也?利心之同,习俗之成,不以为异也。吾深念夫汉以来诸君,其性即尧、舜、禹、汤、文、武之性也,其本心之不肯为不义,亦与尧、舜、禹、汤、文、武同也。有尧、舜、禹、汤、文、武之心,而以利欲昏之,殊可惜也。孔子以喻于义为君子,喻于利为小人,吾深惜汉诸君之不得为君子也。吾非不乐于成人之美也,汉诸君之善政善令出于义者,吾所爱也;而其出于利者,吾不敢妄是之,以乱惑后世也。王通以仁义称七制之主,所以导后世入于利欲之途,致祸乱于无穷也。房玄龄、杜如晦传其学,故玄龄首劝太宗用周公之迹以文其利心,而如晦赞之决,又使太宗不自以为耻,欲史氏明书之,以比于周公。乌虖,痛哉!周公岂诈为隋帝诏太原、西河、雁门、马邑民年二十至五十悉为兵伐辽,以激民思乱之心者也?周公岂乱巢妃而生曹王者也?彼君臣之微情相与为奸利,又相与勤施宽利之政以惠百姓,以干其誉,以欺一世。故人咸以太宗为贤君,房、杜为良相。一君二臣,非无善者,而总名之曰贤曰良,则未可也。以太宗为贤君,是教后世之君为悖为逆,为奸乱,而文以饰之也。以房、杜为良相,是教后世之臣为悖为逆为奸乱,而文以饰之也。痛哉!吾惧君不得为君,臣不得为臣,父不得为父,子不得为子,兄不得为兄,弟不得为弟,夫不得为夫,妇不得为妇,天下之乱无时而已也。此亦非有甚高难行而不可及者也,使人心不起而为意,则不入于奸利。清明未尝不在躬,天下之所同也,万世之所同也。皆不肯行不义杀不辜也,虽禄之以天下皆弗顾也。谓人之本心无此善者,贼夫人者也。谓己之本心无此善者,自贼者也。孟子所以谆谆必称尧舜,灼见人皆有尧舜之心,病弗知耳,弗信耳。孟子知之,而举天下之人皆不知不信,是以劳孟子之谆谆也。吾徒不可以不熟讲也,不可以不自信也。以此事君,则可致君为尧舜之君。以此治民,则可使民为尧舜之民。至易也,至简也。或者终疑尧舜之不可及,汉唐之未可轻议,此乃悖逆奸乱之源也,此说不可长。
世论有唐盛时,房玄龄、杜如晦、魏徵贤名特著。及考本末,玄龄乃首发乱谋,如晦赞决。建成、元吉谋害太宗,元吉秘计,又将并除建成,社稷倾危,民将涂炭,此固可诛也,然惟天吏则可以诛之,秦王安得而诛之?玄龄首谋借周公以文其奸,其辞则周公也,其情则非周公也。以晋阳宫人私侍高祖,周公固如是乎?行不义,杀不辜,其谆谆号于天下则曰义师也,天下之人心则未服其为义也。自古君臣大抵同德,德不同则不合,不合则不能久。此三臣者惟其与太宗合,故深相得,杜则早卒,房、魏则久于其位。其所以合者非他也,本以利,杂以义,正犹孝宣之言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此岂惟汉之规模如此,而两汉、三国、晋、南北朝、隋、唐、五代之规模皆如此也。幸而不遭变故,其迹不露;不幸而遭亟变、履危祸,则胥而入于奸利,为悖为乱,为大恶,势之所必至也。人心自灵,人心自明。其隐然不安于中者,即天下人心之所不服也。其馀众善,诚有可观,论者乐成其美,是以多称其良。不知夫义利之不明,善恶之相掩,启奸雄自便之门,开后世恶逆之路,君子惧焉。魏辅建成,犹房、杜之辅太宗也。巢妃之秽,三臣者熟视莫敢言,魏虽言之,仅使勿后。使言而不听,则何不去?至此而犹不去也。夫是以太宗不亲享太庙,而不言也;幸九成避暑,不念太安之在暑,而不谏也;与驺子倡人比肩于朝行,而不知耻也。三臣者,殆欲为乡原,而又不及焉者也。而俗儒之论每概称其贤,吾恐奸乱之祸接迹于来世未已也。
陆宣公可谓社稷之臣,不可谓天民。社稷之臣,以安社稷为悦,虽义可以已亦不已。所谓天民者,可则进,否则退。德宗昏疑猜忌,其不可告语之状昭昭为日已久矣。宣公为宰相,而进议不行已累累矣,而犹强其所不欲,犯其所甚怒,其得死幸矣。使谏官无阳城,殆哉!盖其才有馀,其学犹有不足。诱人名利之论,非正也。宣公之意则善,宣公之号则非。执序迁之失,说病久任之确,论汉唐人物有如宣公,可谓桂林一枝,昆山片玉,而犹不满人意至此,所以愈使人遐想三代之世也。
范氏《唐鉴》美太宗听谏,而曰:「虽过,庸何伤乎」?予心深所未安。夫惟士大夫不知改过之为至善也,致人主终耻于从谏。尧舜舍己从人,禹好善言,仲虺称汤曰「改过不吝」,伊尹称汤曰「从谏弗咈」。孔子曰:「五十学《易》,可以无大过」。曾子曰:「我过矣夫,夫是也」。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过矣」。孟子切戒揠苗;取芸苗;芸苗,改过而已。学道之极,终于改过,无他奇功。然则改过者,圣贤之所尚,进德之极致,而范公轻言之,默沮人主改过之心,殊为不可。道二,是与非而已矣。过则为非,改则为是,是则为贤为圣,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同道。非则为愚,为不肖,与朱、象、桀、纣、盗蹠同道。是无二是,非无两非,范公于一是之中而分为浅深,过矣。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及考范公《古文孝经说》,尤为蔽窒。
范氏《唐鉴》论明皇友爱,曰:「茍能充是心,则仁不可胜用也。至于为人父则以谗杀其子,为人夫则以嬖黜其妻,为人君则以非罪殄戮其臣下,是皆不能充其类也。茍不能充其类,则其为善,岂不出于利心哉」!范公诚贤,明皇诚有大恶,因其不充类,而遂谓其为善皆出于利心,则不可。《春秋》不以善掩恶,不以恶掩善。以明皇友爱之心为皆出于利心,窃意万世公论未必皆以为然。方其为长枕大被,殿设五幄,与诸王更处其中之时,虽非正礼,谓之不出于诚心,可乎?人虽至不肖,良心终不磨灭。《春秋》于鲁桓书「至」,至者,至于庙,是之也。鲁桓大恶滔天,而圣人是之者,非是其弑君也,是其至于庙也。鲁桓至庙未必不出于利心,而《春秋》犹书之,而况明皇之友爱乎?明皇不足惜,而人良心之所发,使不自知其为是,不自知其即道,则道心沮遏而不伸,善心愈消,不善之心将愈长。吾为此惧,故谆谆乎为是辨。
欧阳公作《唐纪》,皆书其君曰「大圣」。夫为唐臣犹曰不敢不书,欧阳公宋臣,而书唐君曰「大圣」,是将以为后世之公言耶?是诲天下后世胥为乱逆,胥为鸟兽行也,可乎?正道不明,奸邪杂说公行于天下,学者不知其非,此有国有家者之巨害,未有发之者。明哲之主一旦觉省,痛祸乱之浸淫,坏人心,危国家,则削除邪说。若斯类者,急于救焚拯溺可矣,不知世称名卿贤大夫者胡为思不及此也?
王明清《挥麈录》谓蔡元长父子既败,其门下士杨中立、孙仲益之徒攻其奸恶不遗馀力。观此,则亦讥诮杨、孙太过矣。又记蔡元长晚年语其犹子耕道曰:「吾欲得一佳士以教诸孙,汝为我访之」。耕道云:「有新进士张觷者,游太学有声,学问正当有立作,可备其选」。元长颔之,涓辰延致入馆。数日之后,忽语蔡诸孙云:「可且学走,其他不必」。诸生请问其故,云:「君家父子奸憍以败天下,指日丧祸,惟有奔窜,或可脱免」。诸生泣以愬元长,元长愀然不乐,命置酒谢之,且询救弊之策。觷曰:「事势到此,无可言者。目下姑且收叙人才,改往修来,以备万一。然无及矣」。元长为之流涕,所以叙刘元城之官,召张才叔、杨中立之徒用之,盖由此也。简谓孔子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杨、张未能因蔡悔过之机导之十分诚实改过,自暴其罪,自求削夺,尽反前为。天岂不容人改过,人心亦将大服,社稷可以复安,蔡氏亦保无虞。
本朝召命官谓之「召」,唐谓之「追」。圣朝可谓君使人以礼,有三代之遗风,唐陋矣。
尝观唐人「本政」之说,不胜叹息。既久,曰:比世士大夫议论略相似。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殁,道本平常,人自无睹。本政之说曰:「长民者发一号,施一令,民莫不悱然非矣。谓不可守,遽变而从之,譬将适千里,虽矻矻,不可暨。原其始,固有启之者。闻于师曰:古之君天下者,化之不示其所以化之之道;及其弊也,易之不示其所以易之之道。政以是得,民以是淳。其有作者,知教化之所由,废抑诡怪而畅皇极,伏文貌而尚忠质。茫乎天运,窅尔神化,道之行也,其庶矣乎」!吁,斯言似正,其实失之。夫政之本固不在于发号施令,失其本而事于末,实德未孚,实德未用,而发号施令,宜其悱然非矣。孔子曰:「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古无不示之说。《易》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又曰「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者,本德性而行之,无非正道,诚而无为,久而无违,默感天下同然之性,故靡然化服。是之谓神,而非术也,非为也。禹曰:「克艰,政乃乂,黎民敏德」。克艰者,不放逸之谓。又曰:「安女止」。谓性本静止不动。此政本也,此孔子曰「为政以德」也,此伊尹暨汤咸有一德也,此文王不识不知顺帝则也。《书》又曰:「惟几惟康,其弼直,惟动丕应徯志」。几者,初之心发不失本,止则康矣安矣;又得正直之臣弼以行之,则动而民咸应矣。自汉以来,罕闻正德之论,故论治者惟睹其难。德性人所自有,士大夫自明其德者寡,故无以启其君。
汉唐茍就私刑,亦明知人心之未深服,岌岌乎,曰:「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而反者亦数起。士大夫学业卤莽,大智不明,不深知三代所以治天下之本末,弃安固,取岌岌,殊可惜也。汉唐岂乐于岌岌哉?诚不知所为,竭思尽虑,所见止此。汉宣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自汉迄唐,一律也。本以霸者,本以利也。以利为本,虽杂以王道,人心岂服?人心不服,危乱之道也。诚纯于王道,则人心毕服,四海之内,仰之若父母矣,夫谁与之敌?
董仲舒之告其君曰:「愿设诚于内而致行之」。呜呼,诚岂可设也,设则非诚。仲舒尚不明己之心,何以启君之心?孟子曰:「仁,人心也」。又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又指齐王易牛之心,曰:「是心足以王矣」。又言必称尧舜,盖深知人性之本善,故每每言之。人心本善,当时虽战国之君,而兴起者众。或议武帝不能用仲舒,予谓武帝未可罪,仲舒有可罪。学者所治何事,日夜口诵圣人之言,心维圣人之道。今也,己之心不自知,奚以告君?汉有君如文帝,罢兵卫,不私其子,此古帝王之器质也,惜乎其无臣。贾谊诚美才,其学疏,未知道,故帝亦窥见其短。
治天下之道本诸君心,古圣王以我所自有之本心,感天下所自有之本心。《书》曰:「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礼乐刑政,皆所以维持斯事,今《周礼》一书可观也。士大夫不知道,故不识礼乐刑政之原。是故礼非礼,乐非乐,刑非刑,政非政。岂无善者?大体失之,皆非所以若恒性、绥厥猷也,失上帝所以命君司牧斯民之本职矣。
人心皆善,皆正,惟上之所以治其民者反以坏乱之,故虽有本善之性,如金混沙,如云翳月矣。必如《周礼》所以治其民者治民,而后庶几乎不失上帝所以命我司牧之职;而后成人有德,小子有造;而后《兔罝》武夫皆公侯之腹心;而后「执讯连连,攸馘安安」;而后「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乌乎,《周礼》之书至矣!
古圣王之所以教其民者,每每因其日用而寓教焉。《书》曰:「正德、利用、厚生,惟和,是谓三事」。生民之所日用,非利用则厚生,圣人于民利用厚生之中,而寓正德焉。车不雕,器必度,斑白者不提挈,饮食必后长者,童子不衣裘,庶人耆老不徒食。三《易》之占皆有书,因致其教。今《周易》之书具存,其所以启导人心至矣。《周官》因宾兴贤能,而致德行道艺之教;茍惟民之所不用而特致其教,则难。以至于因民之婚姻而致婚姻之礼,以寓其正德;因民之祭祀而为祭祀之礼,以寓其正德。后世之为教也,徒恃诏令戒谕之暂听暂观,其何能致化?是无惑乎后世之风俗不如古也,无浩叹乎后世之民不可化也。终年耳目之所接,心思之所及,非淫声则奸色,非利欲则邪伪,日夜沈浸乎非僻浮荡之中,而欲以数行之诏令拔其久固之习,难矣。
人心易感化,以其性本善故也。曩宰乐平,政事大略如常,间有施行,而人心率向于善,由是知人心果易感化。若先谓民顽不可化,则必无可化之理。
古者纳言之官出纳五言,训方氏诵四方之传道,布而训四方,以观新物。自此长而上,无非师儒教之德行。今之五家为甲,甲有长,又有小保长、大保长、保正、副,皆古制。其道择保甲之所推重者而长之,仿古相教相纠,礼敬其长,又宾兴其贤能,则唐虞三代之化,复行于今日矣。
今之五家结为一甲,则《周礼》之五家为比为邻也。今小保长、大保长、保正、副,即闾胥、族师、党正、州长之类也。县令得贤久任,行乡举里选德行道艺之法,则比闾族党之制可修矣。所谓族师,其贤可师者欤。二十五家为闾,百家为族,百家之中必有贤者可师。闾胥比长皆儒士,故曰:「儒以道得民」。此都邑之法也。《周礼》六乡之制如此。若六遂农民,则所以教之者略,其官亦降一等。诚使乡举里选德行道艺之法复行于今,则士民亦何敢为不善?此势之所必至也。县令茍徇私,则废之,终身将不复,亦何敢以私?比闾族党之制行,则德行孝弟之俗成,三代之治复见于今,国祚之长亦可数百年,汉唐之祸可息也。
今之通议大夫以上,即古之上大夫,周之卿,周有卿而无上大夫。今之太中大夫、中大夫、中散、中奉即古之中大夫。今之朝议大夫以下,古之下大夫。朝请、朝散、朝奉,即古之上士,今谓之员郎。今之升朝承议、奉议、通直郎,即古之中士。今之京官宣教郎以下,即古之下士。今之选人承直以下,即古之不命之士。古简而今繁尔,非古制泯绝也。大治之后,徐釐正之。
古者论道经邦,三公之职也。汉则转而为大夫、为议郎矣。汉大夫多至数十人,议郎员益多。夫以三代盛时,犹难其人,曰「官不必备,惟其人」,盖论道者非聪明睿智,深达乎道者不能。自秦灭先王之学,士失教养,故人才欲求其有如三代者绝无而仅有,而况于有如三代之三公能论道经邦者乎?诸大夫、诸议郎所论,大抵浅陋,是无惑乎自汉而下不复有三代之治也。汉虽有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三公,名则半存,实则俱亡。
《挥麈录》载徐敦立语明清云:「凡史官记事所因者有四:一曰时政记,则宰执朝夕议政,君臣之间奏对之语也。二曰起居注,则左右史记言动也。三曰日历,则因时政记、起居注润色而为之者也。旧属史馆,元丰官制属秘书省国史案,著作郎主之。四曰臣寮墓碑行状,则其家所上也。四者惟《时政记》执政之所日录,于一时政事最为详备。左右史虽二员,然轮日侍立,榻前之语既远不可闻,所赖者臣寮所申,而又多务省事,凡经上殿,止称别无所得圣语,则可得而纪录者百司关报而已。日历非二者所有,不敢有所附益。《新唐书》载事倍于旧事,皆取小说。本朝小说尤少,士大夫纵有私家所记,多不轻出之。某窃谓左右史不可轮日,所立之位不可去榻前远。二史因仍故事,失于釐正。
先生尝言:「治道只在择贤久任」。又曰:「宰相贵知人,知人甚难。安得人人皆知?但一路择得一贤明监司,使监司择一路郡守,使守择诸邑令,则得人久任,而无不治矣。久任则诸县皆得上达,郡守亦止治附郭,县治国小。
按:下脱。
论封建 南宋 · 杨简
诸儒论封建详矣,而犹有未深当乎人心者。今具论之,以俟明智者择焉。封建有一利一害,利谓藩维固可禦寇,害谓久则有背叛相侵伐屠杀之祸。郡县亦有一利一害,利谓无叛背侵伐屠杀之祸,害谓藩维不固,寇至莫禦。二者均有利害,而封建之害重难救,郡县之害轻,亦可使之无。封建之害难救,考之春秋战国可睹已。或谓用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之策,则易制。而夏万国,非不众也;至商,侯国归者三千;周八百,虽有不在其数中,无几矣。强陵弱,小并大,以至于寖寡,势也。郡县之害,何以能使之无?择贤久任,则亦可以固藩维,亦可以禦寇,亦封建之意也。或曰,封建公也,郡县私也。吾今举天下之贤者而郡县之、久任之,其公犹封建也。矧封之始公矣,一再传之后,安能保其皆如父与祖之贤也?乱礼虐民,天子之六师未能亟至其国而移之也,是乃所以成其私。郡县则审其果乱虐,下一纸之令,罢之矣,不得肆其私也,不至于必劳天子之六师也。或曰,封建则有百里、七十里、五十里之国,有井、邑、丘、甸、县、都之夫数,有百乘、千乘、万乘之车数,有五、两、卒、旅、师、军之制,而兵农可以合。今能屯田、营田、限田,渐寓兵于农,则古亦可渐复也。或曰,封建古列圣之遗法,置郡秦乱世之法,舍三代而从亡秦,不可。此则不究事实,以非乱是,以恶掩善。自古圣人非谓世袭至善,断不可废侯国之封。其来尚矣,汤、武岂能尽削而去之?周所灭者五十国耳,馀无大罪,固不得而废者,势也。周之所封,藩屏王室,亦势也,使武王历见春秋战国之祸,而又当秦已并天下之后,未必以置郡为非也。秦之亡也则有由,尽扫先王之道,焚书坑儒,杀人如刈草菅然,荐兴大役,民不堪命,一夫大呼,奔溃四出,而不可收拾矣,非罢侯置守之故也。汉四百年,唐三百年,郡县之亦足以绵长,不为无效也。或曰,柳宗元匪人,其言不足用也。吁,以人废言,君子不尔;矧马周亦言之,李百药亦言之。不校是非利害,民被祸之轻重,而贪慕古之虚文,受执古之实祸,智者窃哂。矧今又补群论之阙,而为久任,合封建、郡县之意而通之。守令无罪,终其身;朝选上佐,如古者一卿,命于天子;馀从辟召而责治效焉,责贡士焉。称职则有赏增秩,否则有罚镌秩,甚则罢。县统于州,州统于帅府,帅府统于朝廷,帅、守、令皆达于天子。诸路州县之大者,析之可也。县不治,并责帅;诸路不治,责御史、宰相。或曰,任之莫久,自历代未之能改。缺寡员众,何以处此?曰,才德之足以父母斯民寡矣。吾犹虑其不足以充数,夫何患?况当渐举比闾族党之制,分职多矣,邻里推服即可任;世变风移,人心本善,改过移善即可任。缺寡,非所虑也。
论兵 南宋 · 杨简
圣人未尝废武备,而后世之为将者至于用诈,此天渊之不相及,冰炭之不相入也。自宋襄公、成安君以好行仁义、不达其道致败,而后人惩创之者亦不达其道,遂谓古道不可复行于今。是岂真不可行哉!夫道一而已矣。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于武事每求诸义,每喻于义,得义之趣。小人于武事每求诸利,每喻于利,得利之趣。君子之兵,岂若宋襄、成安之为哉?且彼二君岂真得仁义之道而用之哉?由道而行,何往弗利。风后之《握奇》,武侯之八阵,未尝用诈也。自司马懿莫之能当,而况于馀乎?马隆、李靖皆得正兵之法,皆规八阵而用之,皆根本乎黄帝丘井之制。二子之为将,皆古今名将之所畏仰,然则正兵何畏乎大敌?岂正道独可行于古,而不可行于今乎?岂正道独可行于平时,而不可行于战陈乎?正道之足以倚办如此,足以致效如此。而小人志不在道,不得道义之趣,苟于目前之利,遂至于诈。古志谓言不必信,谓义在于变,不可固也。小人直狙诈而已矣。以诈而胜,既胜之后,其祸方长。求其如古者天子有道,守在四夷,不可得也。求其折冲千里之外,还师衽席之上,不可得也。自周衰,道义不明,义利杂施,以诈术相鱼肉,可痛可念。又自汉以来,文武之道益离。士大夫往往耻于言兵,而狙诈狠暴之徒始得以攘臂于其间,益肆其毒。权谋益张,忠信益泯,良心益斲丧,几于磨灭矣。相陵相诈相篡贼之风何时而已?有志于善世之君子,安得不精究乎风后之《握奇》、武侯之八陈也?
汉高曰:「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不知猛士安能守四方。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诸侯有道,守在四邻。韩信、彭越、黥布非不猛,反以起乱。夫武备不可已,而非所尚也。虎贲虎士,所以行吾之德威也。礼乐刑政,有一不于德,则人必有不心服者矣,是为祸基。自汉以来,诸将多以智勇,勇智如成汤斯善,如后世则非道矣。岂有不以其道而能安能治者乎?诸葛之八陈、李靖之正兵,略近古矣。
岳飞用兵,有胜而无败。闻其欲有所举也,必尽召诸统制官环坐饮食之,而与之谋。先谋夫敌之所以败我者至于六七,备谋详虑,竭智其攻,而终于无败也,乃行。故飞每战无败。
今之枢密元帅即古之大司马,必得夫大公无私、大智无我、大勇无动之人而任之,庶乎可以为吾民之司命。用不仁者为帅,侥倖成功,其祸方长。魏之司马、晋之刘裕,其事可考。
盖尝窃笑世有御将之说,说者每难之。讲其说者辄归诸术,且曰:「惟英雄之主善御将」。呜呼!既曰御将矣,安得有善,岂不危哉!唐虞三代之君不御将,将未尝为乱。后世以术御将,术易穷,将多乱。盖后世不用贤将,而用智将、勇将。后世所谓智不本于正,率出于术。用任术徒勇之将,授之以专杀用众之权,是使之为乱也。夫既以使之为乱,又为小术以御之,彼一日觉之,适足激怒。凡曰御将者,皆可笑也。此其患起于儒者不知兵,然世亦或有之,苟得而礼用之,可以措国于泰山之安,奚俟于御将?
古志曰:「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诸侯。诸侯守在四邻;诸侯卑,守在四境」。某初疑焉,邈乎其不可以企而及,意或谓时移世异,古道不可行于后欤?厥后忽省而言曰:我爱彼,彼如何不我爱?我敬彼,彼如何不我敬?诚心感通,四夷可使如一家。然而舜诛四凶,周公灭国五十,其不可告语,启谕再三,或于四于五,有大义不可宥,不得已用师,则有法如后。
择帅 南宋 · 杨简
《周官》六军军将皆命卿,谓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即今之左右丞相、枢密使、知枢密院事、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孔子曰:古之治天下者必圣人。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官不必备,惟其人。三公,圣人也。伊尹与汤咸有一德,武王师尚父、周公,然后可以作帅。帅奉上帝之命以行,上帝视天下生灵如子,帅亦视天下生灵如子。道全德备,有一亏焉,必于此乎受败。敌窥吾隙以投之兵,如水器,虚必入。帅不能不动于色,则以色诱之。帅不能不屈于威武,则以威武屈之。帅不能不动于富贵,则以富贵诱之。帅之聪明知睿不能无所不照,又不能稽于众,舍己从人,则于其知所不及之隙以败之。帅好名,则以名取之。帅不能不动于玷辱,则玷辱以动之。此类不可殚纪。
始谋 南宋 · 杨简
有友为平寇之策,曰「歼厥渠魁,胁从罔治」。某曰:胁从罔治,善矣。愿亦毋置「歼厥渠魁」一语于胸中。足下置此一语于胸中,口虽不言,而精神之所发,施行之所形,见识之所在,不可掩。彼知足下欲歼之,遣一刺客至,如之何?生灵皆吾赤子,今守令不能一一皆得其人。守令害虐小民,小民困苦无告,无所逃命,聚而为盗,未可遽取而戮之,当谕之平之,于再于三可也,虽于五于六已上亦可也。万有一义不可不杀,则杀,如杀吾之子。友不用某言,取七贼剐之,或谓脍其心肝而食之。彼虽尝破县,未尝攻州,至是拥大众欲取州,以友在焉。友及其未至,用五六百骑摧其前锋,寇乃遁。捷则捷矣,亦危哉!又闻寇果尝遣刺客至,所幸免于难。免则免矣,危哉!何如用守在四夷之道?
谕敌 南宋 · 杨简
谕敌之词曰:有国有家者,必顺承上帝之旨,乃吉乃福。拂逆上帝之旨,必凶必祸。此天下所共知,上帝岂欲两陈交锋,使无罪之民就死地?今兹已令诸军不得擅发一矢,唯设布幔,以待敌矢。愿同奉帝旨,同享吉福。人皆乐生畏死,愿同奉帝旨,俾两陈生灵均获生全。不惟两陈生灵大喜,两陈诸军之父、母、妻、子、兄、弟、甥、舅、亲戚、朋友、邻里不知其几千万人皆喜。不惟两陈诸军之父、母、妻、子、兄、弟、甥、舅、亲戚、朋友、邻里皆喜,见者闻者不知其几万万、几亿亿皆喜。然则上帝恶得而不大喜?吉福恶得而不大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