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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说 北宋 · 郑獬
或问:「圣人尚险欤」?
曰:「尚险。
《易》有之:『王公设险以守其国』」。
或者曰:「此非险也,言机也,托云险耳」。
曰:「天险不可升,天有机而不得。
升乎地险,山川丘陵为地之机乎」?
或者曰:「险者岂可设欤」?
曰:「择土建国,非设而何」?
或者曰:「吴起有言:『在德不在险』,记者传美之」。
曰:「兹陋说也。
文侯方磨牙,与群虎裂食天下,起激之云耳」。
或者曰:「周公岂不大圣人欤?
其营洛邑,曰:『使有德者易以昌,无德者易以亡』。
顾为非邪」?
曰:「孰谓周公有是言乎?
周公之营洛,以广畿地而备制度耳,故兼丰镐以为千里。
周公欲后世之易以亡,则七年渠渠,安用制作邪?
制作所以继后世也,周公不欲后世之速亡也明矣哉」!
或者曰:「周公曷为不都洛」?
曰:「是所谓圣人尚险也。
奚独周公邪?
古之为天下者,皆推择其雄山大川之形胜者而为之国。
故唐虞都蒲,或都平阳。
夏都安邑,或在太原。
商迁于汲,又迁相。
文武在丰镐。
秦汉固关中,据上游以制天下。
兹圣贤之意已,故古之能兼天下者,常在中国。
吴之亡也,而晋取之。
陈之亡也,而隋取之。
以刘裕之雄,入关破姚秦,卒败而返,尺土不得收。
古之为国,略可较矣」。
或者曰:「然则险愈于德欤」?
曰:「非是之谓也。
德者行于己,险者外禦之耳。
中材之君,有地有险,易以守也。
今有人畜百金之箧,置之通衢,曰:『吾有德以守之,安用室宇垣墙为』?
众人且知其不可。
百金之箧然耳,况为天下者邪」?
震说 北宋 · 郑獬
天雨作,其声肱肱然以远闻者,雷也,裂然疾而暴作者,震也,天之所以为威也。
物之幽伏顽处强悍而不能自达者,是肱肱然不足以鼓其间,于是裂然暴作而时一震之,天下之人起而𢥠然畏之,曰威也。
然则非蚤暮习而日见之也,非漠然寂寥旷而无之也。
日有之则玩焉,不足以为畏也;
无之则怠焉,不足以为畏也。
其与古之震天下者合欤?
夫忞忞之政,溃溃之俗,其久瞆而久眊也,不裂其耳目而一震之则不肃。
唐尧之世,天下事有倦而不起者,舜作而震于崇山,震于三危,震于羽山,震于幽州。
当舜之时,合震者四,天下𢥠然畏之,曰舜威也。
纣之不道,诸侯肆行,文王作而震之,震于密,震于崇,震于昆夷。
当文王之时,合震者三,天下𢥠然畏之,曰文王威也。
孔子斥而季氏僭,鲁有不震者焉;
望之杀而恭显进,汉有不震者焉。
后之世不震者相蹑矣,如欲作而震之,则莫如法舜与文王,使天下蹴然而改听,矍然而改视,一开耳目之弊,然后主威尊而号令行。
《易》曰:「震来虩虩,笑言哑哑」。
其舜与文王之谓欤?
虎说 北宋 · 郑獬
安陆故多虎,或跃而入郭里。
民设阱以逐之,虎避去,入山。
民即山复为阱,虎遂穷而远遁,今亡虎矣。
天之生物与人,迭为盛衰。
天下治平之久,生齿大繁,暴害天物,亡休息。
异时汉溪多鱼矣,不售则反弃诸河,今财充釜而已,是川泽不足以胜网罟;
异时南山多薪矣,凡民得樵焉,今相斗于丛薄间,是山林不足以胜斧斤;
异时梦泽多稻矣,邻里不相求,今持券而往,无所贷矣,是田畴不足以胜食。
故古之圣人于物也,养之有道,取之有时,獭祭而鱼梁入,隼击而罻罗用,故物与人相资而不相竭。
后世亡法,故物与人迭盛而迭衰。
自唐末五代,兵满四海,生灵茍活于白刃间,庐聚不见爨烟。
是时山林川泽得以休息,而物大出为暴,若海潮之溢。
于是鱼虫鸟兽群行而夺民之居,虎豹厌食若人矣,是非盛衰相胜而有时哉?
善持之者,不欲其有所胜而有所害。
若安陆之虎,既穷而不得自托于山野,民既已胜矣,然亡使其复跃入郭,则甚善。
四凶解 北宋 · 郑獬
尧果不能去四凶乎?
非不能也,以有舜也。
尧之大忧在不得舜,既已得舜,则天下之事举矣。
善人者将自进,而恶人者将自诛,亦何必尧亲去之也?
于是尧老矣,已老且倦,则万几之大必有窳而不启者。
乃咨嗟众臣,将求天下圣人而禅以天下之大位,以持其窳而不起者。
乃得舜,既摄治而四凶之恶适以暴发,由是一取而锄去之。
则四凶之去,固在舜不在尧,理然也。
必责尧之不能去四凶,犹之责舜不堙水也。
尧之不去四凶,以有舜也,恶之未肆也,而无舜则尧自去之矣。
舜不堙水,以有禹也,如无禹则舜自堙之矣。
故四凶之去,舜事也,能不能不在尧也。
圣人初作,欲揭天下之大法,必有首诛焉,使天下慑然骨次而心螫,则其鼓号令不须力而天下可服也。
周公相周,则以管、蔡为首诛,而天下不为周公服者无有也。
孔子作鲁司寇,以少正卯为首诛,而鲁不为孔子服者无有也。
则舜之于四凶,岂独异周公、孔子哉?
一诛恶而天下定,圣人之机用深矣。
故曰尧之大忧在不得舜,如得舜则天下之事皆举,善人者皆进而恶人者皆诛,安在乎尧亲去之也?
或曰:「有说者谓尧不自诛之而俾舜诛者,尧权也。
尧将禅舜,恐天下尚未服,故豢而遗诸舜诛之,用以威天下之未服者也」。
曰:「奚有是耶?
是逆诈于圣人也。
使继尧者有不能,则或遗之以树威。
今舜已能继矣,又曷席此为权耶?
借尧已自诛四凶,舜乃即位,天下果有未服者,亦自能起而诛之矣。
未服者诛,则天下亦自服舜矣。
舜之摄治三十年,未闻有不服者也。
说者果有是,是不以圣人期舜也」。
黄叔度辩 北宋 · 郑獬
黄叔度之器,汪汪若千顷波,澄之不清,挠之不浊。
信乎其广且深乎,则水若倍千顷而集,漫然就圮矣,奚睹其所谓澄之不清、挠之不浊者耶?
曰:「然则称之曰山川之高深欤?
日月之光明欤?
天地之高厚欤?
若是者,则可以极叔度之器乎」?
曰:「否。
举山川日月天地而为之拟,则信美矣,然犹涉乎器也。
必欲极其论,则曷若拂其器而处山川日月天地之外乎」?
曰:「此何也」?
曰:「此诚也,非器之谓也。
诚也者,常虚而亡形。
山川日月天地,器之极也。
古之以器拟之者,盖有之矣,而皆有形之极也,犹不若是之隘者焉。
今称叔度曰千顷之波,吾为叔度羞之」。
曰:「然则于叔度宜何言而后可也」?
曰:「就林宗之论裁之,宜拂其所谓千顷者,止曰挠之不浊、澄之不清,岂不尽叔度之道耶」?
南子问 北宋 · 郑獬
或问孔子,曰:「子见南子,欲以行道,有诸」?
孔子见南子,于圣人何害,而谓之欲以行道,则未之闻也。
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此之谓大丈夫,况孔子乎?
而一见南子何害,谓之欲以行道,则未之闻也。
曰:「然则子路何为不说」?
曰:子路以卫君与夫人俱为不善,固若不可见者也,故不说。
夫圣人者,可行则行,可止即止。
颜子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宜子路之不说也。
夫承天下之重者,莫若继祖宗之社稷,宜不可授人,而尧舜更相为禅。
正天下之大义者,莫若事君,宜不可以有伐,而汤武用兵。
君者,不可以废置也,而伊尹放太甲。
君者,不可以假为也,而周公摄王。
此何也?
圣人之作,可行即行,可止即止,又何害于尧舜汤武伊尹周公哉?
故公山弗扰与佛肸畔,俱召子,子欲往,曰:「吾其为东周乎」?
又欲居九夷,又曰:「乘桴浮于海」。
圣人之道不容于中国,遂欲之夷狄乎?
然而禅舜、禅禹、伐桀纣、放太甲、摄王,是亦圣人云耳。
从公山弗扰与佛肸之夷狄,是亦圣人云耳。
其心岂少有靡哉?
《诗》不云乎:「左之左之,君子宜之。
右之右之,君子有之」。
然则为圣人者则可,如欲学为圣人则不可。
昔者鲁人有学柳下惠者,曰:「柳下惠则可,吾固不可」。
则孟子之不见诸侯,讥枉尺以直寻,岂非孟子为孔子之鲁人也与?
晏子问 北宋 · 郑獬
或问:太史迁称晏子曰:「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何迁之独嘉晏子也?
顾迁之所书俱不足忻慕之耶?
曰:否。
迁有激云耳。
盖晏子者,尝解左骖赎越石父以归,又荐其御者为大夫。
而迁之当武帝时,坐李陵事被刑,遂废不用,是时朝廷之大臣无有一人如晏子者为之振发之,故特愤之,曰:「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此非过言也,痛知己之难逢,虽异世而相慕,兹所以勤勤而为之言也。
迁之著书见志,不独晏传,至于序伯夷、叔齐、屈原传,皆所以寄其悲焉耳。
班固谓迁之自伤悼,犹巷伯之流,有是夫!
论丙吉问牛喘 北宋 · 郑獬
丙吉不问斗死而问喘牛,因牛欲知天时,说者谓吉知大体。
人而斗死,政教已可见,牛虽不喘,吉遂不知寒暑耶?
借若时过,又欲以何术治之?
魏相有言,「忧不在匈奴而在杀人者」,予谓魏相乃真知大体矣。
鲁颂 北宋 · 郑獬
颂,天子事也,鲁安得有之?
鲁诗,变风也,其体与《商》、《周》固殊矣。
《清庙》,文王之德也;
《那》,高宗之祀也。
《駉》之马牧,于此概可见矣。
指之颂天子,尊尊之义也。
或以用天子礼乐,岂其然耶!
旨哉,鲁国之恶,旁见齐诗矣!
《春秋》之法,常事不书,不常则书。
故禘未逾丧则书,郊伤牛则书,蒐狩失时则书,庙逆祭则书,纳币于丧则书。
季孙之聘,盖岁聘,其常也,不得书宜矣。
或曰季孙盖微者也,又曰以其颂请盖僭也。
伯禽固贤于僖,而当成王时,天下一政,岂国有变风而为美哉!
僖见于《春秋》者,是圣人公天下是非,其将何逃焉?
许穆夫人赋载驰论 北宋 · 郑獬
卫懿公夷于狄,戴公捃其馀而虏之漕。
许穆夫人,其妹也。
许孱不能救,觊它诸侯有为卫忧者,亦亡有也。
且将卫而不可,于是赋《载驰》之五章。
其言哀深,以伤往反,而尽冤懑之不泄,计独穷于此耳。
于时诸侯裂天子土捍夷狄暴乱者国相䟡也,环拱而睨之,卒不肯一枉臂起以植卫者,俾夫人之恳恳不已而屡言之。
呜呼,彼诚男子耶,不少有激乎!
率易以失人心,则周孰有并国哉!
无秦可也。
后二年,齐桓公始城而完之,吾知其有发矣。
虽然,吾独悯其女子而有有忧亡国心,彼冠冕而藩天下者,尚且施施而安欤!
噫,其亦足羞矣乎!
曾参不列四科论 北宋 · 郑獬
四科非夫子择之也,吾疑其为曾子之言。
《论语》,曾子之出也。
盖曾子常与其弟子评先师之门人,贤其贤者次第之,非曾子自著之,则曾子之弟子拾记之云尔。
曷以解之?
以其字之也。
《语》之称弟子,自相谓则字之,师语弟子则名之,弟子之于师,虽朋友亦名之。
今四科皆字也,茍夫子言,固名之矣。
曰德行:颜回、闵损、冉耕、冉雍;
言语:宰予、端木赐;
政事:冉求、仲由;
文学:言偃、卜商。
而反曰颜渊、闵子骞云云。
如是曾子为其朋友而字之,吾用是固知非夫子择之而曾子之出也亡疑矣。
按而言,则曾子不当于四科也亦宜。
或曰此据从蔡者言之,字者,所以褒也。
曰:行于蔡,吾不知其果尽从与否也,然七十子尚能逾此十人者乎?
《语》非《春秋》书,曷以用其字褒也?
曰:上曷不明著之?
曰:曾子云而无有发者。
何也?
曰:记者云耳,或著焉,或去焉,不必例于此。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子曰「贤哉回也」,著之矣。
「柴也愚,参也鲁」、「尧曰咨汝舜」、「子温而厉」、「子在」、「乡党」,则皆去之,于此独不著。
曾子岂不得耶?
儒墨使人得失论 北宋 · 郑獬
天下乌乎治?
治于儒也;
天下乌乎乱?
乱于墨也。
乱之曰吾禦之不固,盗其隙而乘之也。
儒何道也?
圣人道也。
芽于羲,蔓于黄,尧舜实之禹,禹以实于周孔矣。
诸侯淫污,肆而相剪,猎涂污棘,塞涅而不洗。
独夫子大攘中截其駻流偃而筑之,然不遂于用也。
末俗人眊,百家始胜嵬墨唱,其徒汩吾夫子之筑。
孟荀恳恻,迨病此也。
夫孰诲斯民也?
君师者司之也。
敢原乎古,总总然而居,伥伥然而趋,燠寒渴饥,扩于内适,知鸟兽穴土巢木,以养以处,不相用则决然怒,攫然斗,强者夺,勇者杀。
君师者发于仁义,不忍其溺也,拱观揉伏,必徐引而进之,不遽以刑迫也。
男女有合礼以婚聘,饮食有燕礼以宾飨,哀也为之丧葬,思也为之祠祭,乐有金石,威有鈇钺,凡所措注,一原于情性而闲以节奏,无过也,无不勉也。
矩于家,绳于国,衡于天下,礼义明而情性定,是吾道所以两得之也。
彼墨者,方且沟瞀固弊,不特泥其说,本俭刻于体。
非斗也,民拿而目争;
非乐也,民确而益不和。
兼爱无父,上同漫等级,籍嵬墨相天下,戕灭礼乐,颛律以己,俾其君茅茨土阶,啜土铏,既耕且治,天下将槁然相与戾矣,啜菽饮水曷充哉?
礼义去则情性肆,是墨者所以两失之也。
礼义中也,大本也,情性之检也。
俭愈则陋,陋则性情有不能,其说不较,益可白已。
呜呼!
杨墨不作邪?
世今无有邪?
老者独善,不几于杨乎?
释者兼爱,不几于墨乎?
是杨墨遗俗,尚㹞㹞于世,而又决其流而涨之,筑无少完矣。
吾民于于日怵于邪,如炳礼义以晓之,怪魁嵬墨,使之潜化,佛然治平之迹,繇今日起,是亦荀子之志也。
论唐玄宗杀周子谅 北宋 · 郑獬
唐孰乱之?
曰林甫也。
曰是林甫居其成也,然则其杀周子谅始乎?
子谅死言也,张九龄直其议,亦弃焉。
于此开元之治乱岐矣。
于时林甫虽相也,有正人梗乎中,尚阖吻而伺,未能奋其爪牙也。
及死且弃焉,则阚然始怒矣。
直臣噤口而喑去,群邪争途而公进,顾谁为忌惮欤?
呜呼!
禹曰「无若丹朱傲」,吾视舜不宜及是言也,而舜无诛焉,则有以发乎众矣。
故朱云逐则张禹进,禹进而王氏擅,与汉之乱一迹焉。
吾故曰其杀周子谅始乎。
读李文饶书 北宋 · 郑獬
李文饶《穷愁志篇》,未尝不在奇章也。
至《周秦行纪论》,予读而悲之。
呜呼,憎怨之攻人也深矣!
虽然,文饶不欲南斥,可得哉?
礼法 北宋 · 郑獬
孔子作《春秋》,常事不书,变礼则书,明圣人之典礼,中国世守之,不可以有变也。
甚矣,浮屠氏之变中国也。
浮屠,夷礼也。
古者建辟雍,立太学,以育贤士,天子时而幸之,躬养三老五更,习大射,讲六经,用以风动天下之风教。
而今之浮屠之庙,萝蔓天下,或给之土田屋庐,以豢养其徒。
天子又亲临之,致恭乎土木之偶。
此则变吾之辟雍、太学之礼而为夷矣。
古者宗庙有制,唐虞五庙,商周七庙。
至汉乃有原庙,行幸郡国及陵园皆有庙,汉之于礼已侈矣。
而今之祖宗神御,或寓之浮屠之便室,亏损威德,非所以致肃恭尊事之意也。
此则变吾之宗庙之礼而为夷矣。
古者日蚀、星变、水旱之眚,则素服避正殿,减膳撤乐,责躬以答天戒。
而今之有一灾一异,或用浮屠之法,集其徒螺鼓呶噪而禳之。
此则变吾之祈禳之礼而为夷矣。
古者宫室之节,上公以九,侯伯以七,子男以五,惟天子有加焉,五门六寝,城高七雉,宫方千二百步。
而今之浮屠之居,包山林,跨阡陌,无有裁限,穹桀鲜巧,穷民精髓,侈大过于天子之宫殿数十百倍。
此则变吾之宫室之礼而为夷矣。
古者为之衣冠,以庄其瞻视,以节其步趋,禁奇邪之服,不使眩俗。
而今之浮屠髡首不冠,其衣诡异,方袍长裾,不襟不带。
此则变吾之衣冠之礼而为夷矣。
自有天地,则有夫妇,则有父子,则有君臣,男主外,女主内,父慈子孝,天子当扆,群臣北面而朝事之。
而今浮屠不婚不娶,弃父母之养,见君上未尝致拜。
此则变吾之夫妇、父子、君臣之礼而为夷矣。
古者丧葬有纪,复奠祖荐虞祥之祭,皆为之酒醴、牢牲、笾豆、鼎篚享荐之具。
而今之举天下凡为丧葬,一归之浮屠氏,不饭其徒,不诵其书,举天下诟笑之,以为不孝,狃习成俗,沈酣溃烂,透骨髓,入膏肓,不可晓告。
此则变吾之丧葬之礼而为夷矣。
故自古圣人之典礼,皆为之沦陷,几何其为不尽归之夷乎!
使孔子而在,记今之变礼者,将操简濡笔特书之不暇。
而天下方恬然不为之怪,朝廷未尝为之禁令,而端使之攻穿坏败。
今或四夷之人有扣弦而向边者,则朝廷必择帅遣兵以防捍之。
见一虏夫、一獠民,必擒捽之、束缚之而加诛绝焉。
彼之来,小不过利吾之囊箧、囷窖、牛羊,大不过利吾之城郭、土地而已。
而浮屠之徒满天下,朝廷且未尝擒捽束缚而加诛焉,反曲拳跪跽而尊事之。
彼之所利,乃欲灭绝吾中国圣人之礼法,其为祸岂不大于扣弦而向边者耶?
岂庄子所谓「盗钩金者诛,盗国者为诸侯」者耶?
夫胜火者水也,胜夷狄者中国也,中国所以胜者,以有典礼也。
宜朝廷敕聪博辩学之士,删定礼法,一斥去浮屠之夷而明著吾圣人之制,布之天下,上自朝廷,下至士大夫,俾遵行之。
礼行而中国胜矣,中国胜则为浮屠氏之说,又何从而变哉?
医说 北宋 · 郑獬
医之说曰:攻其未病,为之醪醴汤液而不用者,上医也;
攻其始病,取之于皮肤而理之筋脉者,中医也;
病势已成,伤其空窍而结于脏腑,乃为毒药之齐、针石之刺、艾焫之酷而后已者,下医也。
若岐伯之对黄帝,以持精神而禦邪气者,是攻其未病也;
扁鹊之望桓侯而告之疾作,是攻其始病者也;
华敷之决肤革而易其疾,是攻其已成者也。
则夫谋于其上者,亦有以类乎医者欤!
逆其未乱而辅之者,上治也;
乱既萌芽而折之者,中治也;
乱势已成,烂而不收,苦言鲠辞而后已者,下治也。
尧舜之世,左皋陶而右夔契,都俞相戒,终其世而无少乱,犹岐伯之对黄帝,持精神而禦邪气也。
周公相成王,择善贤之士而左右开切之,使就于正道,犹扁鹊之望桓侯而告其疾也。
汉唐之间,君德大蚀而不可磨,至于断鞅触车、泥首叩墀而后听者,犹华敷之决肤革而易其疾也。
然而治于未病者无显功,故岐伯之徒惟其说之存;
治其始病者其用浅,故扁鹊之迹少著焉;
治其已成者其功大,故华敷之决脉搜疾,若有神怪焉。
则在尧舜之间,无逆言,无刺语,孔子曰「荡荡乎」、「民无得而称焉」,兹非上治乎?
周公之时,其训也勤,其戒也至,《书》曰「惟周公左右先王,绥定厥家」,兹非中治乎?
汉唐之君,屈意怫心,若去芽檗之难,害塞而功见,故有旌谏臣、赏直言,兹非下治乎?
较德则远,而补败扶弊则一焉。
呜呼!
已乱而言之,谓之下治,尚其乱之可救也;
乱而不言,闭口缩舌,唯唯而上下者,无乃为下医之所羞欤!
《传》曰「论病以及国」,吾因医之说而有感焉,亦传者之志而与作《医说》。
大费 北宋 · 郑獬
宋之为宋百年矣,尧作舜述,非有如秦皇之夸奢,为宫殿苑囿、游观行幸之饰,汉武之兵革诛伐四夷之事,尧汤水旱之害。
其月入岁收,宜仓庾之米粟,库帑之缣金,陈厌腐烂,如粪之壤,何天下之久而愈困耶?
其大费盖在兵与夷狄,兵最甚病,夷狄次之。
自西虏之猾边,兵粟马刍、车乘牛羊、弓甲旗楯,以至鸟兽之䈥角、皮羽,调发百出,而刺挠遍乎天下,繇此财遂大蹶。
然而贼已兽伏久矣,而兵尚未彻,坐而食者,举不知几何人。
月给之刍粟,岁给之缯帛金钱,亦不知几何数。
而三岁祀郊,则皆有赏赉,乃至数百千万,此兵之大费,其势不可圭黍减也。
北虏之岁给五十万,西虏又二十万,更有使人迎劳赐与及饷信之物,惟恐不丰,此夷狄之大费,其势亦不可圭黍减也。
故凡自秦汉而来所横取于民者,关市舟车六畜之征,酒酤、盐铁、茶榷,茍有一孔之利,官已尽锢之。
内自庙堂大臣百执事,外之郡县少牧曹属簿书管库之小吏,率以财赋为急务,是举天下以养兵、养夷狄。
尝窃譬之婴儿之病,惟抱负扶持之而已。
不幸仍之以饥馑,因之以寇贼,常赋不入,则将见紾民之臂而夺之衣,关民之口而夺之食,势不得不尔也。
然而节斯二者,则莫若先治兵,治兵而夷狄可制也。
兵之坏自唐黜府兵,于今三百年矣。
今兵尤不可用,畜之太优,浸为骄暴,主帅、长吏,不敢以抔土役之。
凡郊祀及岁月之廪给赏赉,少缓之日月,已将合噪而劫长吏。
是犹养虎以防稼,未能抟其田豕,反为农夫之害也。
而又类皆屯寄,迁徙交易,与主将不相亲,不熟其金鼓之进退,山川蹊隧之险易要害,此驱盲人而填巨壑,至则陷矣。
故尝欲去中国之猾乱者矣,故尝与西虏南獠从事矣,而其负败率居七八,是兵虽多而无实用,则是天下之无兵也,又何剥刻无罪之民而养此无用之兵耶?
其治在略法唐之府兵,差择其病老愿去者稍除之,以其壮勇各隶其本土,视府之上下内外而均节之。
磨之以岁月,壮勇者渐而衰耗,则稍募新兵以补之,新旧相属缀,以务合府兵之数而后也。
严法制以绳其骄,择将领以习其用,期于十数年外,可渐消其冗费而得精兵矣。
少而精则费狭,费狭则取民者鲜,而公私可有积矣。
朝廷因其赢馀以济水旱,以养癃老矜寡,特而蠲其赋租,则德无穷矣。
孟子谓梁惠王,如施仁政则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夫如是,则二虏之费亦在我而已。
修宜城县木渠记 北宋 · 郑獬
木渠,襄沔旧记所谓木里沟者也。
出于中庐之西山,拥鄢水,走东南四十五里,径宜城之东北而入于沔。
后汉王宠守南郡,复凿蛮水与之合,于是溉田六千馀顷,遂无饥岁。
至曹魏时,夷王梅敷弟兄于其地聚民万馀家,据而食之,谓之柤中,故当时号柤中为天下膏腴。
吴将朱然尝两提精兵争其地不得。
其后渠益废,老农辍耒而不得耕。
治平二年,淝川朱君为宜城令。
治邑之明年,按渠之故道欲再凿之。
曰:「此令事也,安敢不力」?
即募民治之。
凡渠之渐及之家,悉出以授功,投锸奋杵,呼跃而从之,惟恐不及。
公家无束薪斗粟之费,不三月而数百岁已坏之迹俄而复完矣。
其功盖起于灵堤之北,筑巨堰鄣渠而东行。
蛮、鄢二水,循循而并来,南贯于长渠,东彻清泥,间附渠之两涘,通旧陂四十九,渺然相属如联鉴。
高畜下泄,其所治田与王宠时数相若也。
馀泽之所及,浸淫中庐、南漳二邑之远。
异时之耕者,穷力而耨之,不得槁苗则得稗穗。
今见其苕然嶷然,皆秀而并实也。
刈熟之日,囷廥莫容,则委而为露积。
虽然,此犹未足以见惠也。
至于岁大旱,赤地焚裂而如赪,则木渠之田犹丰年也。
于是民始知朱君之惠为深也。
穫而食之,曰:「此吾朱令之食我也」。
以其馀发之于它邑,亦曰:「此吾朱令之食汝也」。
然而朱君之为是邑才逾岁而去,经始之作,其美利未尽发。
如其来者继缉之,则地力可无遗,而襄沔之间厌食香稻矣,则将委藉而有不及敛者矣,则将腐朽而燔烧之矣。
夫如是,木渠之利讵可较邪?
予既为之作记,且将镵之于石,则又欲条其事附于图志王宠之下,庶乎其后世复有修木渠之利者,于此又可考也已。
朱君名纮,字某,嘉祐中登进士第。
江宁县思贤堂记(1069年) 北宋 · 郑獬
自太祖皇帝得天下,命曹冀王以舟师取江南,拔其都,以为江宁府。
当时之富贵繁华随而磨灭乎荒垄断堑之间,然其左江右山,龙虎蟠踞,犹有故都之气象。
故东南为会府,江南以东诸郡皆属焉。
朝廷选用刺史,常以宿德老儒俊乂之臣以镇,故其施设条教,皆有美迹以见于时。
及其既去,则遗风馀烈犹洒然在人耳目。
樵子耕夫、里巷之老,或能称道之,好事者又图其像,藏之于家。
濮阳吴仲庶以龙图阁直学士来奠是邦,一之日吏畏,二之日民怀,事无钜细,从容办于尊酒笑谈之间。
遂能于閒暇时搜访前人为治之遗迹,恐其零落而不复传,󲦶然思以表襮之。
因得民间所藏画像,自给事中贾公而下凡二十有二人,命善工悉图于翠光亭,而易其榜曰「思贤堂」。
卬卬如大圭,振振如白鹭,缨冠束带,渺然有爱君泽民之意。
登是堂者,则必想像乎其为人,遂从而知向之治行得失之效,以袭以革,与时而弛张之,则庶乎于此亦可以谋政矣。
以仲庶之才懿美,守金陵固足以为良刺史,而犹惓惓爱慕昔贤之不已,且以告来者,兹非乐善之君子哉?
仲庶尝为御史谏官,数更藩府,朝廷益知其能,不久当去此,则郡人又将图其像以缀其次。
异时来者思仲庶,犹今日之思众贤也无疑。
熙宁二年三月郑某记。
黄州重建门记(1066年11月17日) 北宋 · 郑獬
治平二年,予佩荆州印,浮舟跨长江而南,道出于黄,往见刺史陈侯。
入其南门,傍扶下支,隤然其将颠,引鞚疾驱而后过之。
予意陈侯甚才而敏于为政,是将缉之矣,而不以告也。
明年春,果有书来:「新作州门,幸遗我数十百字以识之」。
奚予之料之必耶?
盖陈侯之为治,有所缓急而先后之,必有获于黄人。
环境之内,皆若家视而人抚之,庭下肃然,遂至于无事。
乃始为之检察内外之隳仆,而募工歛财,稍缮治之。
由是坏者彻,完者立,宾有馆,燕有亭,粟得新廪,马得新厩,遂作州门,尽易其腐朽而一扫之。
其隅言言,其楹业业,赫然甚壮,黄人改观焉。
然而作者之意,其特以郡邑之尊雄而誇大之耶?
而以关钥启闭之为严固耶?
是亦有意于为刺史者耶?
盖夫刺史之治,其美恶必繇此而出焉。
坐乎黄堂之上,操方尺之纸,挟笔而裁之,作为符约以令乎民,民莫不环起缴绕而奔走之。
其出也甚美,则黄人欣然相告而喜焉;
其出也甚恶,则黄人怵然相顾而病焉。
其甚美与甚恶在乎人,而何所累于斯?
以其寓之而出也,必有表焉者耳。
故曰两观灾,鲁侯有不职焉。
若陈侯者,犹有歉然者邪?
予知陈侯者也,尝恨其所处未能穷其材,如得其大且众者而治之,则固若强弩之发,振机未绝,而其所当者忽以破坏矣,然后以为得意。
今老于尚书郎,而于穷淮之南,治一奕棋地,其蹂躏民事,顾不易为力哉?
况若门者耶?
謦欬之馀,可以立办矣。
《春秋》之说,动于众者必书。
新作南门者,讥不时也,则陈侯之作,起于九月霜降之后,而讫于十一月大雪之初,斯其于时得矣,可美不可讥。
于是为文以遗之。
治平三年十一月十七日,右司谏、知荆南军府事安陆郑某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