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陈安常张处俊各自问答后 宋 · 释宗杲
自问自答,自倒自起。处俊、安常,各说道理。一人摇头,一人摆尾。蚊锥铁牛,卖弄口觜。赏伊胆大,来呈妙喜。尽令而行,埋入地底。放过一蕃,各自看取。若不放过,打出骨髓。且道是赏伊罚伊,明明向你道,尚自不会,岂况盖覆将来!
自题郑元亮所写顶像 宋 · 释宗杲
赵州云似则打杀老僧,不似则烧却帧子。尽谓此本逼真,独未见有下毒手者,放过一著,两手分付钝叟。
示清净居士(李提举献臣) 宋 · 释宗杲
佛言:「若有欲知佛境界,当净其意如虚空,远离妄想及诸取,令心所向皆无碍」。佛境界非是外境界有相,佛乃自觉圣智之境界也。决欲知此境界,不假庄严修證而得,当净意根下无始时来客尘烦恼之染,如虚空之宽旷,远离意识中诸取,虚伪不实妄想亦如虚空,则此无功用妙心,所向自然无滞碍矣。
佛又言:「不应于一法一事一身一国土一众生道于如来,应遍于一切处见于如来」。佛者觉义,谓于一切处,常遍觉故。所谓遍见者,见自己本源自性天真佛,无一时一处一法一事一身一国土一众生界中而不遍故也。众生迷此,而轮转三界,受种种苦。诸佛悟此,而超诸有海,受殊胜妙乐。然苦乐皆无实体,但迷悟差别,而苦乐异途耳。故枉顺云「法身流转五道,名曰众生」,众生现时法身不现是也。担荷此段大事因缘,须是有决定志,若半信半疑,则没交涉矣。古德云:「学道如钻火,逢烟且莫休。直待金星现,归家始到头」。欲知到头处,自境界他境界一如是也。
既学此道,十二时中遇物应缘处,不得令恶念相续。可照顾不著起一恶念,当急著精彩,拽转头来。若一向随他去,相续不断,非独障道,亦谓之无智慧人。昔沩山问懒安:「汝十二时中,当何所务」?安云:「牧牛」。山云:「汝作么生牧」?安云:「一回入草去,蓦鼻拽将回」。山云:「子真牧牛也」。学道人制恶念,当如懒安之牧牛,则久久自纯熟矣。
他弓莫把,他马莫骑,他人之事莫知,此虽常言,亦可为入道之资粮。但常自检察,从旦至暮,有甚利人自利之事,稍觉偏枯,当须自警,不可忽也。
昔道林禅师居秦望山长松之上,时人谓之鸟窠和尚。白居易侍郎镇钱塘,特入山谒之,乃问:「禅师坐处甚危险」。师曰:「老僧有甚危险,侍郎险尤甚」。曰:「弟子位镇江山,何险之有」?师曰:「薪火相交,识性不停,得非险乎」?又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曰:「三岁孩儿也解恁么道」。师曰:「三岁孩儿虽道得,八十老人行不得」。白遂作礼而去。今欲省心力,莫管他三岁孩儿道得道不得,八十老人行得行不得,但诸恶莫作,便了此语。信也著,不信也著,请思之。
世人现行无明,矫而为善,善虽未至,岂不胜寡廉鲜耻托善而为恶者?教中谓之因地不真果招纡曲。苟能直心直行直取无上菩提,可谓真大丈夫之所为矣。尘劫来事,只在如今。如今会得,尘劫来事即时瓦解冰销。如今不会,更经尘劫,亦只如是。如是之法,亘古恒然,未尝移易一丝毫许。
此事许聪明灵利汉担荷,若使聪明灵利则无担荷分。聪明灵利者虽易入,而难保任,盖入处不甚深而力弱故也。聪明灵利者,才闻善知识说著个中事,便眼目定动,早将心意识领解了也。似此者自作障碍,永劫无有悟时。外鬼作殃犹可治,此乃家亲作祟,不可禳祷也。永嘉云「损法财灭功德,莫不由兹心意识」,此之谓也。
士人博览群书,本以资益性识,而返以记持古人言语,蕴在胸中,作事业、资谈柄。殊不知圣人设教之意,所谓终日数他宝,自无半钱分。看读佛教亦然,当须见月亡指,不可依语生解。古德云:「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我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有志之士读书看教能如是,方体圣人之意少分也。
昔李文和都尉参石门慈照聪禅师,悟临济宗旨。有一偈曰:「学道须是铁汉,著手心头便判,直取无上菩提,一切是非莫管」。妙哉斯言,可以为光明种子发机之助也!
世间尘劳之事,如钩锁连环相续不断,得省处便省。为无始时来习得熟,若不力与之争,日久月深,不知不觉入得头深,腊月三十日,卒著手脚不办。要得临命终时不颠错,便从如今作事处莫教颠错。如今作事处颠错,欲临命终时不颠错,无有是处。
古德有言:「寻牛须访迹,学道访无心。迹在牛还在,无心道易寻」。所谓无心者,非如土木瓦石顽然无知,谓触境遇缘,心定不动,不取著诸法。一切处荡然无障无碍,无所染污,亦不住在无染污处。观身观心如梦如幻,亦不住在梦幻虚无之境。到得如此境界,方始谓之真无心,且非口头说底无心。若未得真无心,只据说底,与默照邪禅何以异哉?
佛是众生药,众生病除,药亦无用,或病去药存。入佛境界,而不能入魔境界,其病与众生未除之病等。病瘥药除,佛魔俱扫,始于此段大事因缘有少分相应耳。
归宗斩蛇、南泉斩猫儿,学语之流,多谓之当机妙用,亦谓之大用现前不存轨则。殊不知总不是这般道理。具超方眼,举起便知落处,若大法不明,打瓦钻龟何时是了?
欲空万法,先净自心。自心清净,诸缘息矣。诸缘既息,体用皆如。体即自心,清净之本源;用即自心,变化之妙用。入净入秽,无所染著。若大海之无风,如太虚之云散。得到如是田地,方可谓之学佛人。未得如是,请快著精彩。
近日丛林以古人奇言妙语问答,为差别因缘狐媚学者,殊不本其实。诸佛说法,唯恐人不会,纵有隐覆之说,则旁引譬喻,令众生悟入而已。如僧问马祖:「如何是佛」?祖云:「即心是佛」。于此悟入,又有何差别?于此不悟,即此即心是佛,便是差别因缘。
凡看经教及古德入道因缘,心未明了,觉得迷闷没滋味,如咬铁橛相似。时正好著力,第一不得放舍。乃是意识不行,思想不到,绝分别灭理路处。寻常可以说得道理,分别得行处,尽是情识边事,往往多认贼为子,不可不知也。
有一种人,早晨看经念佛忏悔,晚间纵口业骂詈人,次日依前礼佛忏悔,卒岁穷年,以为日课。此乃愚之甚也。殊不知梵语忏摩,此云悔过,谓之断相续心,一断永不复续,一忏永不复造。此吾佛忏悔之意,学道之士,不可不知也。
学道人十二时中心意识常要寂静,无事亦须静坐,令心不放逸,身不动摇,久久习熟,自然身心宁怗,于道有趣向分。寂静波罗蜜,定众生散乱妄觉耳,若执寂静处便为究竟,则被默照邪禅之所摄持矣。
赵州和尚云:「老僧十二时中,除二时粥饭是杂用心,馀无杂用心处」。此是这老和尚真实行履处,不用作佛法禅道会。
善恶皆从自心起,且道离却举足动步思量分别外,唤甚么作自心,自心却从甚么处起?若识得自心起处,无边业障一时清净,种种殊胜不求而自至矣。
生从何处来?死向何处去?知得来去处,方名学佛人。知生死底是阿谁?受生死底复是阿谁?不知来去处底又是阿谁?忽然知得来去处底又是阿谁?看此话眼眨眨地理会不得,肚里七上八下,方寸中如顿却一团火相似底,又是阿谁?若要识,但向理会不得处识取。若便识得,方知生死决定不相干涉。
学道人逐日但将检点他人底工夫常自检点,道业无有不办。或喜或怒,或静或闹,皆是检点时节。
赵州「狗子无佛性」话,喜怒静闹处,亦须提撕,第一不得用意等悟。若用意等悟,则自谓我即今迷,执迷待悟,纵经尘劫,亦不能得悟。但举话头时,略抖擞精神看,是个甚么道理。
赵州云:「佛之一字,吾不喜闻」。佛字尚不喜闻,想无闲工夫管闲事,逐日波波地检点他人也。
古人提持此事,或就理、或就事、或据时节、或向上提持,俱无定准。教中所谓「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是也。
献臣道友在富贵中不为富贵所迷,知有此一段大事因缘,决定透脱生死。予得谴来衡阳,与之相聚,首尾四年,只同一日。守官政事不苟简,凡百从宽,廉谨重厚,未尝谈人过恶,此真佛菩萨所行之行也。因以此轴求指示,故书此二十六段似之。亦以其纯诚向道甚力故,欲赞成之。庶几依此做工夫,将来发明大事,如杨大年、张无尽诸大老,作吾家内外护菩萨,则予之言不虚发耳。
示东峰居士(陈通判次仲) 宋 · 释宗杲
欲学此道,当于自己脚跟下理会。才涉秋毫知见,即蹉过脚跟下消息,脚跟下消息通了,种种知见无非尽是脚跟下事。故祖师云:「正说知见时,知见即是心。当心即知见,知见即如今」。若如今不越一念向脚跟下,顿亡知见,便与祖师把手共行。未能如是,切忌向知见上著到。士大夫学道,利根者蹉过,钝根者难入。难入则自生退屈,蹉过则起谤无疑。若要著中,但将蹉过底,移在难入处,却将难入底,移在蹉过处,自然怗怗地,不作难入蹉过之解矣。得如此了,却好向遮里全身放下,放下时亦不得作放下道理。古德所谓「放荡长如痴兀人,他家自有通人爱」,又清凉云「放旷任其去住,静鉴觉其源流」。语證则不可示人,说理则非證不了。而今人才闻恁么说话,将为实有恁么事,便道我證我悟,将出呈似人不得。一向说高禅,七纵八横,胡说乱道,谩神諕鬼,将谓祖师门下事只如此,殊不知亲證亲悟底。唯亲證亲悟底人,不假言词,自然与之默默相契矣。相契处亦不著作意和会,如水入水,似金博金,举一明三,目机铢两。到这个田地,方可说离言说相、离文字相、离心缘相,不是彊为,法如是故。近世丛林,邪法横生,瞎众生眼者,不可胜数。若不以古人公案举觉提撕,便如盲人放却手中杖子,一步也行不得。将古德入道因缘各分门类,云这几则是道眼因缘,这几则是透声色因缘,这几则是亡情因缘,从头依次第逐则抟量卜度,下语商量。纵有识得此病者,将谓佛法禅道,不在文字语言上,即一切拨置,噇却现成粥饭了,堆堆地坐在黑山下鬼窟里,唤作默而常照,又唤作如大死底人,又唤作父母未生时事,又唤作空劫已前事,又唤作威音那畔消息。坐来坐去,坐得骨臀生胝,都不敢转动,唤作工夫相次纯熟,却将许多闲言长语,从头作道理商量,传授一遍,谓之宗旨,方寸中依旧黑漫漫地。本要除人我,人我愈高;本要灭无明,无明愈大。殊不知此事唯亲證亲悟,始是究竟,才有一言半句,作奇特解、玄妙解、秘密解,可传可授,便不是正法。正法无传无授,唯我證尔證,眼眼相对,以心传心,令佛祖慧命相续不断,然后推己之馀,为物作则。故达磨云:「吾本来兹土,传法救迷情。一华开五叶,结果自然成」。是也。所谓传法者,乃心法也。心法无形段,所传者前所云我證尔證底是也。若彼此不證,向心外取證,则有宗旨玄妙奇特,可传可授,便有我会尔不会,生轻薄想,增长我见,如来说为可怜悯者。妙喜禅无难参易参之异,只要参禅人向未痾已前坐断生死路头直下,不疑佛,不疑祖,不疑生,不疑死。难参易参,差别在人,不干禅事。往往聪明灵利汉,多是求速效要,口里有可得说,面前有可得凭仗。殊不知此事得者,如生师子返掷,在当人日用二六时中。如水银落地,大底大圆,小底小圆,不用安排,不假造作,自然活鱍鱍地常露现前。正当恁么时,方始契得一宿觉,所谓不见一法即如来,方得名为观自在。茍未能如是,且暂将这作聪明说道理底置在一边,却向没捞摸处、没滋味处,试捞摸咬嚼看。捞摸来捞摸去,咬嚼来咬嚼去,忽然向没滋味处咬著舌头,没捞摸处打失鼻孔。方知赵州老人道:「未出家时被菩提使,出家后使得菩提。有时拈一茎草作丈六金身,有时将丈六金身却作一茎草。用建立亦在我,扫荡亦在我,说道理亦在我,不说道理亦在我。我为法王,于法自在,说即有若干,不说即无若干」。得如是自在了,何适而不自得?梵语般若,此云智慧,未有明般若而有贪欲瞋恚痴者,未有明般若而毒害众生者。作如此等事底与般若背驰,焉得谓之有智慧?妙喜寻常为个中人说,才觉日用应缘处,省力时便是当人得力处,得力处省无限力,省力处得无限力。往往见说得多了,却似泗州人见大圣,殊不知妙喜恁么说,正是平昔行履处。恐有信不及者,不免再四提撕举觉拖泥带水,盖曾为浪子偏怜客尔。
示智通居士(黄提宫伯成) 宋 · 释宗杲
从上诸圣,无言语传授,只说以心传心而已。今时多是师承学解,背却此心,以语言传授,谓之宗旨。为人师者,眼既不正,而学者又无决定志,急欲会禅,图口不空,有可说耳。欲得心地开通,到究竟安乐之处,不亦难乎?
古德云:「句能刬意,意能刬句,意句交驰,是为可畏」。又云:「意中不停句,句中不停意」。如招庆问罗山云:「岩头和尚道恁么恁么,不恁么不恁么,意旨如何」?罗山遂唤大师,招庆应诺。山云:「双明亦双暗」。庆便作礼而去。三日后复来问:「前日和尚意旨如何」?山云:「我尽情向汝道了也」。庆云:「大师是把火行」。山云:「若如是,据尔疑处问将来」。庆云:「如何是双明亦双暗」?山云:「同生亦同死」。庆又礼谢而去。后又僧问罗山:「同生不同死时如何」?山云:「如牛无角」。又问:「同生亦同死时如何」?山云:「如虎戴角」。欲了从上来事,当以此段因缘时时在念,然不得著意穿凿,穿凿即错。
莫爱诸方奇言妙句,宗师各自主张。密室传授底古人公案之类,此等杂毒,收拾在藏识中,劫劫生生取不出生死岸头。非独不得力,日用亦被此障碍,道眼不得明彻。古人不得已,见汝学者差别知解多而背道泥语言,故以差别之药,治汝差别之病,令汝心地安乐到无差别境界。今返以差别语言为奇特,执药为病,可不悲夫!
古德云:「佛是众生药,有众生病即用,无众生病用药,即药返为病,甚于有病者」。前所云「杂毒不可收拾在藏识中」,亦此之谓也。
日用尘劳中种种不如意事,是众生病;一念回光返照,是佛药。茍能于佛于众生直下不生分别,则病瘥药除,始契得庞公所谓「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谐,头头非取舍,处处勿张乖」之语矣。
学此道未得个入头处时,觉得千难万难,闻宗师举觉愈觉难会。盖以取證求歇底心不除,返被此作障碍。此心才歇,方知非难非易,亦非师家可以传授。
知迷不悟,是大错;执迷待悟,其错益大。何以故?为不觉故迷,执迷待悟,乃不觉中又不觉,迷中又迷。决欲破此两重关,请一时放下著。若放不下,迷迷悟悟,尽未来际何时休歇!
学道人日用空境易而空心难,境空而心不空,心为境所胜。但空心而境自空矣。若心已空,而更起第二念,欲空其境,则是此心未得空,复为境所夺。此病不除,生死无由出离。不见庞公呈马祖偈云:「十方同聚会,个个学无为。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此心既空矣,心外复有何物而可空耶?思之。
但得本,莫愁末。空却此心是本,既得本则种种语言种种智慧,日用应物随缘。七颠八倒,或喜或怒,或好或恶,或顺或逆,皆末也。于随缘处能自觉知,则无少无剩。
古人入门便棒便喝,唯恐学者承当不性燥。况忉忉怛怛,说事说理,说玄说妙,草里辊耶!近年已来,此道衰微。据高座为人师者,只以古人公案,或褒或贬。或密室传授为禅道者;或以默然无言,为威音那畔空劫已前事为禅道者;或以眼见耳闻举觉提撕为禅道者;或以猖狂妄行击石火闪电光,举了便会了,一切拨无为禅道者。如此等既非,却那个是著实处?若有著实处,则与此等何异?具眼者举起便知。
此道无限剂,世间尘劳亦无限剂,但看当人日用所向如何尔。故《华严经》云:「于诸世间,心如虚空,无所染著」。普观诸法真实之相,发大誓愿灭众生苦,永不厌舍大乘志愿,灭一切见,修诸菩萨平等行愿。所谓平等行愿,乃亦无限剂心,所向处无障无碍是也。
学世间事,用心不到则学不成。学出世间法,无尔用心处。才拟用心推求,则千里万里没交涉矣。虽然如是,无用心处,无摸𢱢处,无著力处,正好著力。莫见恁么道,又节外生枝,云既无用心、无摸𢱢、无著力,却如何趣向。若作此见,转没交涉矣。
示妙證居士(聂寺丞) 宋 · 释宗杲
无常迅速,生死事大。众生界中顺生死底事,如麻似粟,拨整了一番,又一番到来,若不把生死两字贴在鼻尖儿上作对治,则直待腊月三十日,手忙脚乱,如落汤螃蟹时,方始知悔则迟也。若要直截,请从而今便截断。
学世间法,须要理会得分晓。学出世间法,却全要理会不得,方有趣向分。既理会不得,却如何趣向,但恁么究取。
佛是众生界中了事汉,众生是佛界中不了事汉,欲得一如,但佛与众生一时放下,则无了无不了。故古德云:「但于事上通无事,见色闻声不用聋」。
僧问赵州:「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有」。僧云:「几时成佛」?州云:「待虚空落地」。僧云:「虚空几时落地」?州云:「待柏树子成佛」。看此话,不得作柏树子不成佛想、虚空不落地想。毕竟如何,虚空落地时,柏树子成佛;柏树子成佛时,虚空落地。定也思之。
佛是无事底人,住世四十九年,随众生根性,应病与药。权实顿渐,半满偏圆,说一大藏教,皆无事法也。众生无始时来,为心意识之所流转,流转时浑不觉知。故佛在般若会上,说诸法空相,谓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皆空徒有名字而已。到究竟处,名字亦空,空亦不可得。若人夙有善根种性,只向不可得处,死却心意识,方知释迦老子道「始从鹿野苑,终至跋提河,于是二中间,未尝说一字」,是真实语。
禅不在静处,不在闹处,不在思量分别处,不在日用应缘处。然虽如是,第一不得舍却静处、闹处、日用应缘处、思量分别处参,忽然眼开,都是自家屋里事。
今时士大夫学道,多是半进半退,于世事上不如意,则火急要参禅,忽然世事遂意,则便罢参,为无决定信故也。禅乃般若之异名,梵语般若,此云智慧,当人若无决定信,又无智慧,欲出生死,无有是处。
示无相居士(邓直殿子立) 宋 · 释宗杲
欲学此道,须是具决定信,逢逆顺境,心不动摇,方有趣向分。佛言:「信能永灭烦恼本,信能专向佛功德,信于境界无所著,远离诸难得无难」。又云:「信能超出众魔路,示现无上解脱道」。如上所说,教有明文,佛岂欺人耶?若半明半暗,半信半不信,则触境遇缘,心生疑惑,乃是于境界心有所著,不能于此道决定无疑、灭烦恼本、远离诸难。诸难者,为无决定信,被自己阴魔所挠。若能一念缘起无生,则不越此念,即时超出魔路。所谓魔路亦非他物,乃是昧却此心,于此心外妄生差别诸见,而此心即随差别妄念流转,故成就魔境。若能直下信此心决定本来成佛,顿亡诸见,即此魔路便是当人出生死菩提路也。
参禅人看经教及古德入道因缘,但虚却心,不用向声名句义上求玄妙求悟入。若起此心,即障却自己正知见,永劫无有入头处。盘山云「譬如掷剑挥空,莫论及之不及」,不可忽。《净名》云:「法过眼耳鼻舌身意,欲彻此法,先须屏除六根门头,使无少过患」。何为过患?被色声香味触法所转,而不能远离,于经教及古德言句上,求知见觅解会者是。苟能于经教及古德入道因缘中,不起第二念,直下知归,则于自境界他境界,无不如意,无不自在者。德山见僧入门便棒,临济见僧入门便喝,诸方尊宿,唤作劈面提持直截分付,妙喜唤作第一等拖泥带水。直饶向一棒一喝下,全身担荷得已,不是丈夫汉,被他蓦头浇一杓恶水了也。况于一棒一喝下求奇特觅妙会,乃是不唧𠺕中又不唧𠺕者。
上士闻道,如印印空;中士闻道,如印印水;下士闻道,如印印泥。此印与空、水、泥无差别,因上中下之士故,有差别耳。如今欲径入此道,和印子击碎,然后来与妙喜相见。
示真如道人 宋 · 释宗杲
火宅尘劳,何时是了?安乐得一日,便是千万日样子也。于一日中,心不驰求、不妄想、不缘诸境,便与三世诸佛、诸大菩萨相契,不著和会,自然成一片矣。世尊说火宅喻,正为此也。《经》云:「是舍唯有一门而复狭小。诸子幼稚,未有所识,恋著戏处,或当堕落,为火所烧,我当为说怖畏之事,具在经中」。是舍唯有一门而复狭小,谓信根狭劣,在火宅中,无智慧而恋著尘劳之事为乐,不信有出火宅露地而坐清净妙乐故也。若在其中,信得及识得破,不恋著幼稚戏处,心不驰求、不妄想、不缘诸境,即此火宅尘劳,便是解脱出三界之处。何以故?佛不云乎:「于一切境,无依无住,无有分别」。明见法界广大安立,了诸世间及一切法平等无二,故远行地菩萨以自所行智慧力故,出过一切二乘之上,虽得佛境界藏而示住魔境界,虽超魔道而现行魔法,虽示同外道行而不舍佛法,虽示随顺一切世间而常行一切出世间法。此乃火宅尘劳中真方便也。学般若人舍此方便而随顺尘劳,定为魔所摄持。又于随顺境中,彊说道理,谓烦恼即菩提,无明即大智,步步行有,口口谈空。自不责业力所牵,更教人拨无因果,便言饮酒食肉不碍菩提,行盗行淫无妨般若。如此之流,邪魔恶毒入其心腑都不觉知,欲出尘劳,如泼油救火,可不悲哉!尘劳之俦,为如来种,教有明文,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在火宅尘劳中,头出头没,受无量苦,忽于苦中而生厌离,始发无上菩提之心,尘劳之俦为如来种,正谓此也。俗人学道与出家儿迥然不同。出家儿自小远离尘劳,父母不供甘旨,六亲固以弃离,身居清净伽蓝,目睹绀容圣相,念念在道,心心无间,所观底书无非佛书,所行底事无非佛事,不见可欲,受佛禁戒,佛所赞者方敢依而行之,佛所诃者不敢违犯,有明眼宗师可以寻访,有良朋善友可以咨决,纵有习漏未除者,暂时破佛律仪,已为众所摈斥,以俗人较之,万不及一。俗人在火宅中,四威仪内与贪欲瞋恚痴为伴侣,所作所为,所闻所见,无非恶业。然若能于此中打得彻,其力却胜我出家儿百千万亿倍。打得彻了,方可说烦恼即菩提,无明即大智。本来广大寂灭,妙心中清净圆明,荡然无一物可作障碍,如太虚空一般。佛之一字亦是外物,况更有尘劳烦恼恩爱作对待耶?在火宅中打得彻了,不须求出家,造妖捏怪,毁形坏服,灭天性,绝祭祀,作名教中罪人。佛不教人如此,只说应以佛身得度者,即现佛身而为说法;应以宰官身得度者,即现宰官身而为说法,乃至应以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身得度者,即皆现之而为说法。又云治生产业皆顺正理,与实相不相违背,但只依本分,随其所證,化其同类,同入此门,便是报佛深恩也。但念念不要间断,莫管得不得,便是夙与般若无缘。今生未打得彻,临命终时亦不被恶业所牵,于日用二六时中亦不被尘劳所困,后世出头来亦得现成受用。学道无他术,以悟为则。今生若不悟,尽崖到尽未来际常存此心,今生虽未悟,亦种得般若种子,在性地上世世不落恶趣,生生不失人身,不生邪见家,不入魔军类,况忽然心华发明耶?当此之时,三世诸佛證明有分,诸大祖师无处安著,非是彊为,法如是故。真如道人欲学此道,但只依此做工夫,久久自然撞著矣。如上所说,乃一期应病与药耳。若作实法会,又却不是也。古人云:「见月休观指,归家罢问程」。写至此兴虽未已而纸已尽,且截断葛藤。更数日,真如道人又连黏此轴来致谢曰:「闻前日老师兴尚未已,更望铺华锦上,不识可否」。予应之曰:「已展不缩」。复为续此葛藤云。归到家了,自然不问程途;见真月了,自然不看指头矣。佛说一大藏教,大喻三千,小喻八百,顿渐偏圆,权实半满,无不是这个道理。《净名》云:「依于义不依语,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佛只说因语入义,不说因义入语。禅家千差万别,种种言句亦如是。今时学道人,不问僧俗,皆有二种大病。一种多学言句,于言句中作奇特想;一种不能见月亡指,于言句悟入,而闻说佛法禅道不在言句上,便尽拨弃。一向闭眉合眼,做死模样,谓之静坐观心默照。更以此邪见,诱引无识庸流,曰静得一日,便是一日工夫。苦哉!殊不知尽是鬼家活计。去得此二种大病,始有参学分。经云:「不著众生所言说,一切有为虚妄事。虽复不依言语道,亦复不著无言说」。又云:「观语与义,非异非不异,观义与语,亦复如是」。若语异义者,则不因语辨义,而以语入义,如灯照色,所以云「依义不依语,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语默二病不能除,决定障道,不可不知,知得了始有进修趣向分。第一莫把知得底为事业,更不求妙悟,谓我知他不知,我会他不会,堕我见网中,为我相所使。于未足中生满足想,此病尤重于语默二病,良医拱手。此病不除,谓之增上慢邪见人,除夙有灵骨,方能到这里得转身一路。既能转身,即能转物;既能转物,方谓之了义人。既了其义,即了此心;既了此心,试于了处微细揣摩,元无可了。于无可了处,剔起便行,有时拈一茎草作丈六金身,有时将丈六金身却作一茎草,种种变化,成就一切法,毁坏一切法,七颠八倒,皆不出此无所了心。正当恁么时,不是如来禅,不是祖师禅,不是心性禅,不是默照禅,不是棒喝禅,不是寂灭禅,不是过头禅,不是教外别传底禅,不是五家宗派禅,不是妙喜老汉杜撰底禅。既非如上所说底禅,毕竟是个甚么?到这里莫道别人理会不得,妙喜老汉亦自理会不得,真如道人请自看取。
示空慧道人 宋 · 释宗杲
担荷此事,直是具决定志,一棒打不回头底。若半进半退,似信不信,纵得个入头处,亦禁大炉鞴烹锻不得,况欲向千差万别处作主宰耶?妙喜这般说话,如在闹市里飏石头,著者方知,空慧道人不须疑著。
乍得心身宁静,切须努力,不得便向宁静处挆根。教中谓之解脱深坑可畏之处,须教转辘辘如水上葫芦,自由自在,不受拘牵,入净入秽,不碍不没,方于衲僧门下,有少亲近分。若只抱得不哭孩儿,有甚用处?空慧思之。
大珠和尚云:「心逐物为邪,物从心为正。虽一期应病与药,未免垛生招箭」。而今未了底闻此语而不疑,则大珠空费老婆心;已了底闻此语而不疑,则心与物俱是剩法。毕竟如何,不许夜行,投明要到。
既有个趣向,「狗子无佛性」话,冷地里谩提撕则个。若道知是般事便休,我说此人智眼未明在。妙喜虽似平地起风雷,然亦不出雪峰道底。
五通仙人问佛:「佛有六通,我有五通,如何是那一通」?佛遂召五通仙人,五通仙人应诺。佛云:「那一通汝问我,今时有一种弄泥团汉,往往多在那一通处」。错认定盘星。
国师三唤侍者话,瑞岩唤主人公话,睦州担板汉话,投子漆桶话,雪峰辊毬话,风穴佛话,这六个老古锥,各欠悟在。妙喜恁么道?大似掉棒打月,旁观看之不为分外。
示廓然居士(谢机宜) 宋 · 释宗杲
学世间法,全仗口议心思;学出世间法,用口议心思则远矣。佛不云乎?「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永嘉云:「损法财,灭功德,莫不由兹心意识」。盖心意识乃思量分别之窟宅也。决欲荷担此段大事因缘,请猛著精彩,把这个来为先锋去为殿后底生死魔根一刀斫断,便是彻头时节。正当恁么时,方用得口议心思著。何以故?第八识既除,则生死魔无处栖泊;生死魔无栖泊处,则思量分别底浑是般若妙智,更无毫发许为我作障。所以道观法先后,以智分别,是非审定,不违法印。得到这个田地了,尽作聪明,尽说道理,皆是大寂灭、大究竟、大解脱境界,更非他物。故盘山云「全心即佛,全佛即人」,是也。未得如是,直须行住坐卧勿令心意识得其便,久久纯熟,自然不著用力排遣矣。思之。
庞居士一日在草庵中独坐,蓦地云:「难,难,十硕油麻树上摊」。庞婆闻得,接声云:「易,易,百草头上祖师意」。女子灵照云:「也不难,也不易,饥来吃饭困来睡」。妙喜曰:此三人同行不同步,同得不同失。若以心意识抟量卜度,非独不见三人落著处,十二时中亦自昧却自己本地风光,不见本来面目,未免被难易不难易牵挽,不得自在。欲得自在,请将此三人道底作一句看,妙喜已是拖泥带水下注脚了也。古德有言:「但办肯心,必不相赚」。只恐当人信不及,于日用应缘处被外境所夺,不能纯一做工夫,则成间断。当间断时,未免方寸扰扰。正扰扰时,却是个好底时节。佛言「居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心亦不息灭,住妄想境不加了知,于无了知不辨真实」,便是这个道理也。这个道理说似人不得,唯證悟者举起便知落处。
梁武帝问达磨:「朕造寺度僧,不可胜数,有何功德」?达磨曰:「无功德」。帝曰:「云何无功德」?达磨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之随形,虽有而非实」。曰:「如何是真功德」?答曰:「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帝始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答曰:「廓然无圣」。曰:「对朕者谁」?答曰:「不识」。帝不契,达磨遂渡江之魏。如今要见真功德,不用别求,只向不识处荐取。若透得此二字,一生参学事毕。
祖师云:「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真实契此心者,内不见有能證之人,外不见有所證之法,祖师说个转处与随流皆为迷。此心向外取證之者,赴个程限耳。佛说一大藏教,大喻三千,小喻八百,只是说程限底文字而已。若谓如来实有恁么事,则是谤佛法僧。
心火炽然,熠熠不息,贪欲瞋恚痴,继之如钩锁连环,相续不断。若无猛烈志气,日月浸久,不觉被五阴魔所摄持。若能一念缘起无生,不离贪欲瞋恚痴,倒用魔王印,驱诸魔侣以为护法善神,且非彊为,法如是故。故《净名》云:「佛为增上慢人说离淫怒痴,为解脱耳」。若无增上慢者,佛说淫怒痴性即是解脱。增上慢谓大阐提败善根非器众生,不信有佛乘,生死岸头可凭可仗者。如此辈人虽不信,然亦于平等法无所欠少。
庞居士问马大师云:「如水无筋骨,能胜万斛舟时如何」?祖云:「我这里无水亦无舟,更说甚么筋骨」?居士于言下顿息诸缘,遂回南岳,见石头和尚。一日石头问居士:「自见老僧后,日用事作么生」?居士云:「若问某甲日用事,直是无开口处」。头云:「知子恁么,方始问子」。居士遂述一偈曰:「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谐。头头非取舍,处处勿张乖。朱紫谁为号,丘山绝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这个是俗士中参禅样子,决欲究竟此事,请依此老法式。彼既丈夫,我宁不尔,不可忽,勉之勉之。
示觉空居士(唐通判) 宋 · 释宗杲
以斯道觉斯民,儒者之事也。吾佛亦曰:「性觉妙明,本觉明妙」。又佛者,觉也。既已自觉,而以此觉觉诸群迷,故曰大觉。又德山曰:「扪空追响,劳汝心神。梦觉觉非,觉亦非觉」。彦举道友儒释俱学而不偏,故取是义而名其所居曰「觉轩」,以此轴来求法语,仍书尾嘱之曰:觉轩之义,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彦举既知是义,大神大明无上无等等矣,又何必妙喜再下注脚!然彦举之意,非独欲发明是义,以自觉而已。盖因是义以觉诸未觉者,法施之普亦佛菩萨之用心也。予嘉其志,故直书以示之。凡登是轩者,当见其义而亡轩可也。茍执轩以为义,则非独不了其义,而亦未睹其轩也。轩义俱亡,觉心独朗,始可与言觉也矣。觉义深远,言不能尽,继之以偈曰:「觉空空,觉空空,觉觉觉空,空空亦空。欲识无穷好消息,都卢只在此轩中」。信笔信意,一挥以塞来命而已。
示新喻黄县尉 宋 · 释宗杲
妙喜与如是老人素昧平昔,绍兴丙子暮春邂逅渝川江亭,一见便得之。词色之间虽未相酬酢,而心已许之。既而来驿舍,吐露若合符契,自庆验人之眼不让古人。又喜般若社中得一个英灵汉,可以扶此大法幢,然此大法炬,为吾家内外护。次日同赴任宰饭,饭罢复坐兀斋,如是老人尽发所蕴,字字句句,皆有落著,不似今时士大夫说世之所谓口鼓子禅。因说梦一巡,到这里方信三世诸佛说梦,六代祖师说梦,天下老和尚说梦,即今妙喜与如是老人又在梦中说梦。忽然有个没量大汉梦里觉来,方信三世诸佛所说者不是梦,六代祖师所说者不是梦,天下老和尚所说者不是梦。何以故?梦与觉一,语与默一,说与无说一,所以云:「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一心不生,万法无咎」。如是之法,说亦如是,默亦如是,三世诸佛亦如是,六代祖师亦如是,天下老和尚亦如是,妙喜即今与如是老人所说者亦如是,所證者亦如是。如是老人当如是受用,如是修行,与如是人说如是事,令未得者得入如是境界,同报佛恩。使如是之法,众生界中相续不断,则如是老人不虚说梦,妙喜老汉不虚證明矣。且道如何是不虚證明底道理,还委悉么?如是如是。咄!且截断葛藤。
示罗知县(孟弼) 宋 · 释宗杲
聪明利智之士,往往多于脚根下蹉过此事。盖聪明利智者理路通,才闻人举著个中事,便将心意识领览了。及乎根著实头处,黑漫漫地不知下落,却将平昔心意识学得底引證,要口头说得到心里思量计较得底彊差排,要教分晓。殊不知家亲作祟,决定不从外来。故永嘉有言:「损法财,灭功德,莫不由兹心意识」。以是观之,心意识之障道,甚于毒蛇猛虎。何以故?毒蛇猛虎尚可回避,聪明利智之士,以心意识为窟宅,行住坐卧未尝顷刻不与之相酬酢,日久月深,不知不觉与之打作一块。亦不是要作一块,为无始时来行得这一路子熟,虽乍识得破欲相远离,亦不可得。故曰毒蛇猛虎尚可回避,而心意识真是无尔回避处。除是夙有灵骨,于日用现行处把得住,作得主,识得破,直下一刀两段,便从脚跟下做将去,不必将心等悟,亦不须计较得在何时。但将先圣所诃者,如避毒蛇猛虎,如经蛊毒之乡,滴水莫教入口。然后却以三教圣人所赞者,茶里饭里,喜时怒时,与朋友相酬酢时,侍奉尊长时,与妻儿聚会时,行时住时坐时卧时,触境遇缘或好或恶时,独居暗室时,不得须臾间断。若如此做工夫,道业不成办,三教圣人皆是妄语人矣。士大夫平昔在九经十七史内,娱嬉兴亡治乱,或逆或顺,或正或邪,无有一事不知,无有一事不会。或古或今,知尽会尽,有一事一知,一事不会,便被人唤作寡闻无见识汉。他人屋里事,尽知得,尽见得,尽识得,下笔做文章时,如瓶注水,引古牵今,不妨锦心绣口,心里也思量得到,口头亦说得分晓。他人行履处,他人逆顺处,他人邪正处,一一知得下落,一一指摘得无纤毫透漏。及乎缓缓地问他,尔未托生张黄李邓家作儿子时,在甚么处安身立命?即今作聪明说道理,争人争我,纵无明使业识检点他人,不是能分别邪正好恶底,百年后却向甚么处去?既不知来处,即是生大;既不知去处,即是死大。无常迅速,生死事大,便是这些道理也。儒者亦云死生亦大矣。棒打石人头,嚗嚗论实事,腊月三十日,无常杀鬼到来,不取尔口头办。不迁怒,不贰过,孔子独称颜回。谓圣人无怒,无怒则不为血气所迁;谓圣人无过,无过则正念独脱。正念独脱则成一片,成一片则不二矣。邪非之念才干正,则打作两橛,作两橛则其过岂止二而已!不迁怒,不贰过之义,如是而已,不必作玄妙奇特商量。士大夫学先王之道,止是正心术而已。心术既正,则邪非自不相干。邪非既不相干,则日用应缘处自然头头上明,物物上显。心术是本,文章学问是末。近代学者,多弃本逐末,寻章摘句,学华言巧语以相胜,而以圣人经术为无用之言,可不悲夫?孟子所谓「不揣其本而欲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是也。孟弼正是春秋鼎盛之时,瞥地得早能回作尘劳恶业底心,要学出生死法,非夙植德本,则不能如是信得及、把得住、作得主宰。时时以生死在念,真火中莲华也。既以生死事在念,则心术已正。心术既正,则日用应缘时,不著用力排遣。既不著排遣则无邪非,无邪非则正念独脱,正念独脱则理随事变,理随事变则事得理融,事得理融则省力才觉,省力时便是学此道得力处也。得力处省无限力,省力处得无限力,得如此时,心意识不须按捺,自然怗怗地矣。虽然如是,切忌堕在无言无说处。此病不除,与心意识未宁时无异。所以黄面老子云:「不取众生所言说,一切有为虚妄事」。虽复不依言语道,亦复不著无言说,才住在无言说处,则被默照邪禅幻惑矣。前所云毒蛇猛虎尚可回避,心意识难防,便是这些道理也。日用随缘时,拨置了,得静处便静,杂念起时但举话头,盖话头如大火聚,不容蚊蚋蝼蚁所泊。举来举去,日月浸久,忽然心无所之,不觉喷地一发。当恁么时,生也不著问人,死也不著问人,不生不死底也不著问人,作如是说者也不著问人,受如是说者也不著问人,如人吃饭吃到饱足处自不生思食想矣。千说万说,曲说直说,只为罗孟弼疑情不破,他时后日蓦然失脚蹋著鼻孔。妙喜忉忉怛怛,写许多恶口,却向甚处安著?妙喜自云:因地而倒,因地而起,起倒在人,毕竟不干这一片田地事。写至此一轴纸已尽,且截断葛藤。
示鄂守熊祠部(叔雅) 宋 · 释宗杲
近世士大夫多欲学此道,而心不纯一者,病在杂毒入心。杂毒既入其心,则触途成滞。触途成滞,则我见增长。我见增长,则满眼满耳只见他人过失,殊不能退步略自检察看逐日下得床来,有甚利他利己之事。能如是检察者,谓之有智慧人。赵州云:「老僧逐日除二时粥饭是杂用心,馀外更无杂用心处」。且道这老汉在甚处著到,若于这里识得他面目,始可说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未能如是,当时时退步向自己脚跟下子细推穷,我能知他人好恶长短底,是凡是圣,是有是无。推穷来推穷去,到无可推穷处,如老鼠入牛角,蓦地偷心绝,则便是当人四楞塌地,归家稳坐处。妙喜不得已说这恶口,于了事汉分上看来,正是不识好恶,撒屎撒尿,忽然撞著个皮下有血底,烂椎一顿也怪他不得。今既无其人,不妨教这汉恣意乱说,已是不识好恶,不免向泥里洗土说些没滋味话。然第一不得向我说处会,此是士大夫作聪明底第一义也。世间出世间法,不得言一,不得言二,不得言有,不得言无。一二有无,于光明藏中亦谓之毒药,亦谓之醍醐。醍醐、毒药本无自性,作一二有无之见者对病医方耳。光明藏喻太虚空,一二有无喻日月昼夜。夜暗时太虚空未尝暗,昼明时太虚空未尝明,日月昼夜自相倾夺,如一二有无之见相倾相夺,于光明藏无异。可中有个英灵汉,不受这般恶水泼,一念缘起无生。只这相倾相夺底皆是当人逐日受用底家事,前所云醍醐、毒药是也。士大夫学此道,多求速效,宗师未开口时,早将心意识领解了也。及乎缓缓地根著,一似落汤螃蟹,手忙脚乱,无讨头处。殊不知阎家老子面前受铁棒吞热铁,圆者便是这领解。求速效者更不是别人,所谓希得返失,务精益粗,如来说为可怜悯者。近世士大夫,千万人中觅一个半个无此病者,了不可得。绍兴丙子秋,经由鄂渚,邂逅熊使君叔雅,一见倾倒,便以此道相契,却能退步向实头处著到,如说而行,不似泛泛者彊知彊会彊领略,直要到古人脚蹋实地处。不疑佛,不疑孔子,不疑老君,然后借老君孔子佛鼻孔,要自出气,真勇猛精进胜丈夫所为。愿猛著精彩,努力向前。说处行处已不错,但少喷地一下而已。若有进无退,日用二六时中应缘处不间断,则喷地一下亦不难。然第一不得存心在喷地一下处,若有此心,则被此心障却路头矣。但于日用应缘处不昧,则日月浸久,自然打成一片。何者为应缘处?喜时怒时,判断公事时,与宾客相酬酢时,与妻子聚会时,心思善恶时,触境遇缘时,皆是喷地一发时节。千万记取,千万记取!世间情念起时,不必用力排遣。前日已曾上闻,但只举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才举起这一字,世间情念自怗怗地矣。多言复多语,由来返相误,千说万说,只是这些子道理。蓦然于「无」字上绝却性命,这些道理亦是眼中花。
示徐提刑(敦济) 宋 · 释宗杲
此事如青天白日,皎然清净,不变不动,无减无增,各各当人日用应缘处。头头上明,物物上显,取之不得,舍之常存,荡荡无碍,了了空虚,如水上放葫芦,拘牵他不得,惹绊他不得。古来有道之士,得之向生死海内,头出头没,全体受用,无欠无馀,不见有生死尘劳之状。如析旃檀,片片皆是,将甚么作生死尘劳?生死尘劳从甚么处起?收因结果时却向甚么处著?既无著处,则佛是幻,法是幻,三界二十五有十二处十八界空荡荡地。到得这个田地,佛之一字亦无著处。佛之一字尚无著处,真如佛性菩提涅槃何处有也!故傅大士有言:「恐人生断见,权且立虚名。学道人理会,不得一向去」。古人入道因缘,上求玄求妙求奇特觅解会,不能见月亡指,直下一刀两段。永嘉所谓「空拳指上生实解,根境法中虚捏怪」。于五蕴十二处十八界二十五有尘劳中,妄自囚执,如来说为可怜悯者。不见岩头和尚有言:「汝但无欲无依,便是能仁」。都来只有一个父母所生底肉块子,一点气不来,便属他人所管,肉块子外更有甚么?把甚么作奇特玄妙?把甚么作菩提涅槃?把甚么作真如佛性?士大夫要究竟此事,初不本其实,只管要于古人公案上求知求解。直饶尔知尽解尽一大藏教,腊月三十日生死到来时,一点也使不著。又有一种,才闻知识说如是事,又将心意识抟量卜度,云若如此则莫落空否。士大夫十个有五双作这般见解。妙喜不得已向他道:「尔未曾得空,何怕之有?如船未翻,先要跳入水去」。见伊不领略,不惜口业,又为打葛藤一上云:只这怕落空底,还空得也无。尔眼若不空,将甚么观色?耳若不空,将甚么听声?鼻若不空,将甚么知香臭?舌若不空,将甚么尝味?身若不空,将甚么觉触?意若不空,将甚么分别万法?佛不云乎,「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乃至十二处十八界二十五有,乃至声闻缘觉菩萨佛,及佛所说之法,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及说此法者听此法者,作如是说者,受如是说者,皆悉无有。得如是了,唤作空耶?唤作不空耶?唤作佛耶?唤作菩萨耶?唤作声闻耶?唤作缘觉耶?唤作菩提涅槃耶?唤作真如佛性耶?道我聪明灵利不受人谩,试向这里定当看。若定当得出,止宿草庵且在门外,若定当不出,切忌开大口说过头话。大丈夫汉决欲究竟此一段大事因缘,一等打破,面皮性燥,坚起脊梁骨,莫顺人情,把自家平昔所疑处贴在额头上,常时一似欠了人万百贯钱,被人追索,无物可偿,生怕被人耻辱,无急得急,无忙得忙,无大得大底,一件事方有趣向分。若道我世间文字至于九经十七史诸子百家,古今兴亡治乱,无有不知,无有不会,只有禅一般,我也要知,我也要会。自无辨邪正底眼,蓦地撞著一枚,杜撰禅和,被他狐媚,如三家村里传口令,口耳传授,谓之过头禅,亦谓之口鼓子禅。把他古人糟粕,递相印證,一句来一句去,末后我多得一句时,便唤作赢得禅了也,殊不肯退步。以生死事在念,不肯自疑,爱疑他人。才闻有个士大夫要理会这事,先起无限疑了也,谓渠要做美官,又有声色之好,如何办得这般事。似这般底比比皆是,无一人真实把做一件未了底事,昼三夜三,孜孜矻矻。茶里饭里,喜时怒时,净处秽处,妻儿聚头处,与宾客相酬酢处,办公家职事处,了私门婚嫁处,都是第一等做工夫提撕举觉底时节。昔李文和都尉在富贵丛中,参得禅大彻大悟;杨文公参得禅时,身居翰苑;张无尽参得禅时,作江西转运使。只这三大老,便是个不坏世间相而谈实相底样子也,又何曾须要去妻孥、休官罢职、咬菜根、苦形劣志、避喧求静,然后入枯禅鬼窟里作妄想方得悟道来?不见庞居士有言,「但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铁牛不怕师子吼,恰似木人见花鸟。木人本体自无情,花鸟逢人亦不惊。心境如如只这是,何虑菩提道不成」?在世俗尘劳中,能不忘生死事,虽未即打破漆桶,然亦种得般若种智之深。异世出头来,亦省心力,亦不至流落恶趣中,大胜耽染尘劳不求脱离。谓此事不可容易,且作归向信敬处,似此见解者不可胜数。士大夫学道,与我出家儿大不同。出家儿父母不供甘旨,六亲固以弃离,一瓶一钵日用应缘处,无许多障道底冤家,一心一意体究此事而已。士大夫开眼合眼处,无非障道底冤魂。若是个有智慧者,只就里许做工夫,《净名》所谓「尘劳之俦为如来种,怕人坏世间相而求实相」,又说个喻云「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若就里许,如杨文公、李文和、张无尽三大老,打得透其力,胜我出家儿二十倍。何以故?我出家儿在外打入,士大夫在内打出。在外打入者其力弱,在内打出者其力彊。彊者谓所乖处重,而转处有力;弱者谓所乖处轻,而转处少力。虽力有彊弱,而所乖则一也。方外道友徐敦济,乃妙喜三十年前夷门道旧,才一邂逅,便以此道相期,与令弟敦立时时来圜悟先师处,激扬个事,决欲腊月三十日四大分散时,要得这一著子有下落,非如他人要资谈柄。绍兴初予住径山,因持钵吴门,再得一见。又二十年复在鄂渚相遇,因以此轴求指示。信意一挥写至此,不知前面所说何事,而一轴已终。千说万说,直说曲说,只是为徐敦济生死疑根未拔,只教就未拔处,看个话头。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行住坐卧但时时提掇,蓦然喷地一发,方知父母所生鼻孔只在面上。勉之勉之。
示妙净居士(赵观使师重) 宋 · 释宗杲
既已知有此段大事因缘,决定不从人得,则便好顿舍外尘,时时向自己脚跟下推穷。推来推去,内不见有能推之心,外不见有所推之境,净裸裸赤洒洒没可把。如水上放葫芦,无人动著,常荡荡地,拘牵他不得,惹绊他不得,拨著便动,触著便转。如是自在,如是瞥脱,如是灵圣,不与千圣同途,不与衲僧措借,直能号令佛祖,佛祖号令他不得。当人知是般事,便好猛著精彩,向百尺竿头快进一步。如进得这一步,则不异善财童子,于普贤毛孔刹中行一步,过不可说不可说佛刹微尘数世界。如是而行,尽未来劫犹不能知一毛孔中刹海次第、刹海藏、刹海差别、刹海普入、刹海成、刹海坏、刹海庄严所有边际。似这般境界,亦不是外边起心用意修證得来,只是当人脚跟下本来具足底道理耳。不见德山和尚有言:「汝但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则虚而灵,空而妙」。若毛端许言之本末者,皆为自欺。何故?毫釐系念,三涂业因,瞥尔情生,万劫羁锁,圣名凡号,尽是虚声,殊相劣形,皆为幻色,汝欲求之,得无累乎?及其厌之,又成大患。恁么说话,棒打石人头,嚗嚗论实事,前所云「内不见有能推之心,外不见有所推之境」,便是这个道理也。这个道理向事上觑则疾,若向意根下思量卜度,则转疏转远矣。所以释迦老子在法华会上,只度得个八岁底女人,华严会上只度得个童子,涅槃会上只度得个屠儿。看他这三个成佛底样子,又何曾向外取證、辛勤修学来?佛亦只言:「我今为汝保任此事终不虚也」。只说为他保任而已,且不说有法可传,令汝向外驰求,然后成佛。幸有如此体格,何故不信?苟能直下信得及,不向外驰求,亦不于心内取證,则二六时中随处解脱。何以故?既不向外驰求,则内心寂静;既不于心内取證,则外境幽闲。故祖师云:「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心若不彊名,妄情从何起?妄情既不起,真心任遍知」。当知内心、外境,只是一事,切忌作两般看。记得沩山问仰山:「妙净明心,子作么生会」?仰山云:「山河大地,日月星辰」。沩山云:「汝只得其事」。仰山云:「和尚适来问甚么」?沩山云:「妙净明心」。仰山云:「唤作事得么」?沩山云:「如是如是」。观使师重身生富贵之家,不为富贵囚执,而夙植德本,自然知有此段不可思议事,可以于生死岸头为舟为航为凭为仗。故时时退步,肯向脚跟下推究。乃为立道号曰「妙净居士」,师重勉之。行住坐卧造次颠沛,不可忘了妙净明心之义。妄念起时不必用力排遣,只举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举来举去,和这举话底亦不见有。只这知不见有底亦不见有,然后此语亦无所受,蓦地于无所受处,不觉失声大笑,一巡时便是归家稳坐处也。多言多语,返相钝置,且截断葛藤。
示鲍教授(梦符) 宋 · 释宗杲
诸佛出世,祖师西来,随众生根器所宜,应个时节而已。据实而论,无说无示无闻无得。故岩头有言:「若以实法系缀人,莫道受他信施,只土亦销不得」。以是观之,诸佛诸祖亦只作得个證明底主人耳。不见舍利弗问文殊师利曰:「诸佛如来不觉法界耶」?文殊答曰:「诸佛尚不可得,云何有佛而觉法界?法界尚不可得,云何法界为诸佛所觉」?如是则亦不见有师,亦不见有弟子,亦不见有说法者,亦不见有听法者,亦不见有说如是义者,亦不见有受如是义者,亦无文殊,亦无舍利弗,亦无诸佛,亦无祖师,亦无法界为诸佛所觉,亦无诸佛而觉法界,亦不曾有鲍居士,此轴子亦无来处,妙喜亦不曾引笔行墨。既是一切皆不曾有,即今忉忉怛怛,一络索恶口,却安顿在甚么处?咄!若有安顿处则有也。鲍居士但恁么观,作是观者名为正观,作他观者名为邪观。如或尚作邪正见,也怪妙喜不得。
示吕机宜(舜元) 宋 · 释宗杲
是人知得世间有为虚妄不实底道理,及至对境遇缘,蓦地撞在面前,不随他去,则被伊穿却鼻孔定也。盖无始时来,熟处太熟,生处太生,虽暂识得破,终是道力不能胜他业力。且那个是业力?熟处是。那个是道力?生处是。然道力业力本无定度,但看日用现行处,只有一个昧与不昧耳。昧却道力,则被业力胜却。业力胜则触途成滞,触途成滞则处处染著,处处染著则以苦为乐。故释迦老子谓满慈子曰:「汝以色空相倾相夺于如来藏,而如来藏随为色空周遍法界,是故于中风动空澄,日明云暗。众生迷闷,背觉合尘,故发尘劳有世间相」。这个是昧道力,而被业力胜者。释迦老子又曰:「我以妙明不灭不生合如来藏,而如来藏唯妙觉明圆照法界,是故于中一为无量,无量为一,小中现大,大中现小,不动道场遍十方界,身含十方无尽虚空,于一毛端现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这个是现行处,不昧道力而胜业力者。然两处皆归虚妄。若舍业力而执著道力,则我说是人不会诸佛方便随宜说法。何以故?不见释迦老子曰:「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前所云「道力业力本无定度」是也。若是有智慧丈夫儿,借道力为器仗,攘除业力,业力既除,道亦虚妄。所以道「但以假名字,引导于众生」。未识得破时,千难万难,识得破后,有甚难易?庞居士曰:「凡夫智量狭,妄说有难易。离相如虚空,尽契诸佛智。戒相亦如空,迷人自作持。病根不肯拔,只是弄花枝」。要识病根么不是别物,只是个执难执易、妄生取舍者。这个病根拔不尽,生死海里浮沈,直是无出头时。昔张拙秀才才被尊宿点著病源,便解道:「断除烦恼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随顺世缘无挂碍,涅槃生死是空花」。要得直截,不疑佛祖,不疑死生,但常放教方寸虚豁豁地,事来则随时拨置,如水之定,如鉴之明。好恶妍丑到来,逃一毫不得,信知无心自然境界不可思议。近世丛林有一种邪禅,执病为药,自不曾有證悟处,而以悟为建立,以悟为接引之词,以悟为落第二头,以悟为枝叶边事。自己既不曾有證悟之处,亦不信他人有證悟者,一味以空寂顽然无知,唤作威音那畔空劫已前事。逐日噇却两顿饭,事事不理会,一向嘴卢都地打坐,谓之休去歇去。才涉语言便唤作落今时,亦谓之儿孙边事。将这黑山下鬼窟里底为极则,亦谓之祖父从来不出门。以己之愚返愚他人,释迦老子所谓「譬如有人自塞其耳,高声大叫,求人不闻,此辈名为可怜悯者」。有一种士大夫,末上被这般杂毒入在心识中,纵遇真正善知识与说本分话,返以为非。此辈正如世之所谓虎鬼者,不独被伊害却性命,又返为之用,殊不知觉。除非夙有愿力,常以生不知来处死不知去处二事,贴在鼻孔尖上,茶里饭里静处闹处,念念孜孜,常似欠却人万百贯钱债无所从出,心胸烦闷,回避无门,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当恁么时,善恶路头相次绝也。觉得如此时,正好著力。只就这里看个话头。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看时不用博量,不用注解,不用要得分晓,不用向开口处承当,不用向举起处作道理,不用堕在空寂处,不用将心等悟,不用向宗师说处领略,不用掉在无事甲里,但行住坐卧时时提撕:「狗子还有佛性也无?无」。提撕得熟,口议心思不及,方寸里七上八下,如咬生铁橛没滋味时,切莫退志。得如此时,却是个好底消息。不见古德有言:「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我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非但祖师门下如是,佛说一大藏教,尽是这般道理。众生恶业障重,逐日下得床来,便心识纷飞,思量名利,担却人我,妄想颠倒,从旦至暮,如钩锁连环,相续不断,都不厌恶。乍起一念,向此个门中著意思量,便要我会;心意识安排不到,便生烦恼,早要罢休,有著甚来由之说。如此者不可胜数。舜元道友即不然,既知缺减界中种种虚妄,一心一意向自己脚跟下理会。生从何处来,死向何处去,既不知来处,又不知去处,现今历历孤明。与人分是非别好丑底,决定是有是无,是真实,是虚妄。直待到如人饮水,冷煖自知,不向他人口头受处分,忽然喷地一发,到究竟安乐大休大歇处,方始自肯。以此轴来求指示,掇笔信手一挥,遂成一段葛藤。然则事不孤起,起必有由,若一向作葛藤会又争得。不见昔日子胡和尚有言:「祖师西来也,只个冬寒夏热,夜暗日明。只为尔徒无意立意,无事生事,无内外彊作内外,无东西谩说东西,所以奢摩不能明了,以至根境不能自由」。以是评量,舜元不曾来妙喜处求法语,妙喜元不曾写一字,冬寒夏热,夜暗日明,内外中间,东西南北,元不曾移易增减一丝毫许。何以故?我宗无语句,亦无一法与人。既无一法与人,即今写底是个甚么说?冬寒夏热、内外中间者,又是个甚么?东西南北不曾移易一丝毫者,又是个甚么?咄!有也不可得,无也不可得,冬寒夏热也不可得,内外中间也不可得,作如是说者亦不可得,受如是说者亦不可得,一丝毫亦不可得,舜元亦不可得,妙喜亦不可得,不可得亦不可得。不可得中只么得,舜元到这里合作么生参。只这作么生参亦无著处,然后此语亦不受。此语既不受,妙喜决定无说,舜元决定无闻。无说处是真说,无闻处是真闻。如是则妙喜即是舜元,舜元即是妙喜,妙喜舜元无二无二分,无别无断故。嘉州大像吃黄连,陕府铁牛满口苦。苦不苦,分明觑见没可睹。咄!
示快然居士(罗知县) 宋 · 释宗杲
快然居士罗宗约,绍兴丁丑暮春,得得来鄮山见妙喜,欲究竟此段大事因缘。屡随众到室中,呈伎俩,逞解会,都与列下。忽一日喜见眉宇,知渠管中窥豹,转身动脑,袖间已有颂子。虽未拈出,妙喜即时与拨转关棙子。渠虽未能赤骨𩪸地跳出葛藤窠,然却知得饭是米做,面在麦里。正好著力之际,蓦来相别,云要急归嫁女,以此轴来,乞做工夫底道理。昔庞居士有言:「有男不婚,有女不嫁,大家团圞头,共说无生话」。后来元丰间,有个士人,谓之无为居士,姓杨名杰字次公,尝参前辈,于宗门中有真实得力处,曾和庞公此偈云:「男大须婚,女长须嫁,讨甚閒工夫,更说无生话」。这两个俗汉子,将他十方常住一片田地,不向官中印契,各自分疆列界,道我知有,而时时向无佛处称尊。当时亦有个不平底,谓之海印信禅师,时住苏州定慧,因见无为此偈,亦有一偈曰:「我无男婚,亦无女嫁,困来便打眠,谁管无生话」。这三个老汉说此三偈,快然居士开眼也著,合眼也著,不开不合也著。妙喜只得冷地看,看则不无。毕竟快然居士向开眼处著到耶?合眼处著到耶?不开不合处著到耶?若在开眼处著到,则落在庞公圈䙌里;在合眼处著到,则落在杨无为圈䙌里;在不开不合处著到,则落在海印禅师圈䙌里。快然见恁么说,定道总不恁么。若总不恁么,又落在妙喜圈䙌里。要出三老圈䙌则易,要出妙喜圈䙌则难。快然毕竟如何出得,待归延平嫁了女,却缓缓地来,为尔说破。因记得古德一偈,并书其后,庶几快然不在中途挆根,亦老婆心之切耳。偈曰:「学道如钻火,逢烟且莫休。直待金星现,归家始到头」。更有一个问头:且那里是快然归底家?若透得这一问,男婚女嫁都在里许。若未识得家,且业识茫茫,尽在外边走,亦怪妙喜不得。
示妙心居士(孙通判长文) 宋 · 释宗杲
决欲究竟此事,应是从前作聪明说道理,文字语言上记持,于心意识内计较抟量得底,飏在他方世界,都不得有丝毫头许顿在胸中。扫除得净尽也,然后向心思意想不及处,试进一步看。若进得这一步,便如善财童子于普贤毛孔刹中行一步,过不可说不可说佛刹微尘数世界。如是而行,尽未来劫犹不能知一毛孔中刹海次第、刹海藏、刹海差别、刹海普入、刹海成、刹海坏、刹海庄严所有边际;亦不能知佛海次第、佛海藏、佛海差别、佛海普入、佛海生、佛海灭所有边际;亦不能知菩萨众海次第、菩萨众海藏、菩萨众海差别、菩萨众海普入、菩萨众海集、菩萨众海散所有边际;亦不能知入众生鬼界众生根、教化调伏诸众生智、菩萨所住甚深自在、菩萨所入诸地诸道,如是等海所有边际。信知无念无作,有如是功德。这一步虽曰难进,若夙曾种得善根种子,只向信得及处看,看来看去,内无所住,外无所缘,不觉不知打失布袋。当恁么时,方知庞居士道「无念清凉寺,蕴空真五台。对境心无垢,当情心死灰。妙理于中现,优昙空里开。无求真法眼,离相即如来。若能如是学,不动出三灾」,是真语实语,不诳不妄。然虽如是,莫见恁么道,便向无作无为处闭眉合眼做死模样,谓之默而常照。硬捉住个猢狲绳子,怕他勃跳,古德唤作「落空亡外道,魂不散死人」。真实要绝心生死、浣心垢浊、伐心稠林,须是把这猢狲子一棒打杀始得。若一向紧紧地把定绳头,将心调伏,我说是人,执之失度,真可怜悯。正眼观之,尽是天魔外道魍魉妖精,非吾眷属。此事要得浑钢打就生铁铸成底担荷,若有心担荷,则又蹉过也。古人不得已,见尔迷却路,为尔作个指路头主人而已,亦无禅道佛法可以传授,才说有传有授,便是邪法。何以故?不见《金刚经》中道:「若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是人不解我所说义」。又云:「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著实而论,说真如佛性,说菩提涅槃,说理说事,说邪说正,尽是非法,那堪更说有玄有妙可以传可以授乎?不见先德有言:「说个学道,早是接引之辞耳,又何曾教尔起模画样特地驰求来」?所以云:「拟将心意学玄宗,状似西行却向东」。临济云:「尔但歇得念念驰求心,则与释迦老子不别」。七地菩萨求佛智心未歇,谓之法尘烦恼。既有决定志,必有决定得入手时。且那个是得入手时?喷地一发,心意识灭绝气息时是佛。言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要识这些道理,便是善财闻弥勒弹指之声,楼阁门开,善财心喜,入已还闭;香严闻击竹作声,忽然契悟,便解道「一击亡所知,更不假修治,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之类是也。自家悟处、自家安乐处、自家得力处他人不知,拈出呈似人不得。除已悟、已安乐、已得力者,一见便默默相契矣。疑情未破,但只看个古人入道底话头,移逐日许多作妄想底心来,话头上则一切不行矣。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只这一字,便是断生死路头底刀子也。妄念起时,但举个「无」字,举来举去,蓦地绝消息,便是归家稳坐处也,此外别无奇特。前所云难进底一步,不觉蓦然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