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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势(下) 南宋 · 叶适
臣请言今天下之势。
昔者天下无事,忘战久矣。
女真起东北小夷,一日弃荐草,挟劲骑,直越燕、赵,躐齐、鲁,遂至句吴以观南海;
中有大河、江流、孟门、太行之险而不能为之限,所过城邑,无不开门迎劳,行留自恣,莫敢袭逐。
而奔走之民,所在聚为群盗以自相剽钞而已。
天子方亲御征伐之事,博采谋议,而群臣从官,亦皆戎服肄习击刺之术以拒胡。
又十有馀年而天下始定,益习兵革,有轻死、犯难、敢战、喜敌之气,诚使因而用之,暂失之地不难得也。
于是天子厌武,亟诏罢兵,脩立文事于伤残废缺之时,置学官,饮乡射,定经界,建宾馆,怀徕夷狄以文太平。
既而连岁屡丰,州县充实,西北之避地者,即其所至,著籍为民。
而淮、楚彻亭徼之警,商贾往来,道路无禁,然后天下始复帖息,以室家妻子为意,邈然忘其南北之事、父兄门户之耻矣。
夫习危者其动易,习安者其变难。
不然,则绍兴之末,戎王以残虐失众,尝举倾国之力,声摇江汉,既而不战自毙,狼顾北还,无复行伍。
而青、郓、亳、宋之间,豪杰响应,执杀其吏,处处屯结,或号三十万众,以请命于王师。
此岂非其可以按剑抵掌,经营河、洛,上以厉节义,下以执仇耻,千载之一时者哉?
然而天下之意终以不振,窃议转语,惟恐好使之不复通,则习安难变,乃其势之必然欤!
臣观今天下之士,惟其嗜利无行者,乃或扣阍投匦,妄论形势,更易风云之阵,疏释孙、吴之言,请对便殿,条画边要,指心誓日,以功名自诡。
及其宠异逾等,尊用过望,乃始徐托罪咎,引身而去。
其大略如此。
而忠厚难进、明见利害之人,则皆深念根本之重,以为不可辄发。
顾今天下之势,其于长淮以南,上下乂安,法令明具,而德泽所被,民心不摇,无以异于祖宗之势,然于其并兼进取,则固已难矣。
陛下英武神断,廓清宇内,如其责成将率,使各尽力,执大义以诛强仇,则天下可以拱揖而定也。
而乃使之分治刑狱,刺举官吏,或脱弁释楯而为儒臣,参用牧守,列布内地。
而士之纤弱无勇者,乃反教以弓矢,合射于庭。
而其偃蹇于州县者,亦或许之自荐而优以右职。
何哉?
岂非欲以变今之势而后用之欤?
臣之不肖,盖尝筹之,以为使今之天下自安而忘战则不可,使之自危而求战,尽变而能战,又决不可也。
何也?
盖世有陈设珍器,调谐丝竹,而饮酒歌舞以为乐者,而其外且有焚溺之患、卒然之忧焉,则其主人何以待之欤?
将使其客尽废其歌舞饮酒而蹇裳濡足以救之欤?
则其势不可以尽能而徒伤其乐。
且其往救也,则其乐必不竟,而奴婢之无赖者顾从而窃之矣。
然则亦付之其人而已,使其外不失为捍患而内无以伤吾乐,患去功成而饮酒歌舞者不知焉,斯天下以为贤且智矣。
夫何以异此!
强其所未能,废其所已能,其要在于天下之皆能也,皆能而臣窃忧其患之有不可胜讳者矣!
昔者秦人之患,在于不能兼六国也,是以日夜激厉其民,使之功赏相长,五甲首而隶五家。
当此之时,秦人五尺之童子,皆有疾视山东之意。
由今计之,六国未兼,天下未一,非秦人之所当患;
而长有其秦以及于天下者,此秦人之所当讲也。
若夫成王之于周,太宗之于唐,则不然。
剪商、奄,平淮夷,驱逐虎豹犀象,未尝宁息;
取突厥,灭高昌、吐谷浑,东西征讨,用兵不废。
而其朝廷之内,郡国之外,制礼作乐,鸣玉曳组,诵其诗,读其书,而考其文义之彬彬焉,是故享成功之利而不受其害。
然则天下之势,固不可使之尽变也。
国本(上) 南宋 · 叶适
国本者,民欤?
重民力欤?
厚民生欤?
惜民财欤?
本于民而后为国欤?
昔之言国本者,盖若是矣。
臣之所谓本,则有异焉。
臣之所谓本者,本其所以为国之意而未及于民。
臣非以民为不足恃也,以为古之人君非不知爱民,而不能爱民者,意有所失于内则政有所害于外也。
夫国于天地,必有与立,亦必有与亡。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
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
且其昔何为而仁?
今何为而不仁?
使其后世之所以守天下者皆如其始之所以得天下,则何为而失之?
呜呼!
是岂不可以深思而极论乎!
夫植木于地者,其华叶充荣者,末也;
其根据盘互者,本也。
此众人之所知耳。
夫根据盘互,不徒本也。
自其封殖培养之始,必得其所以生之意,而后天地之气能生之。
一日失其意,则夫根据盘互者,拜然颠蹶,焦然枯槁而已矣,地安能受之哉!
臣尝论周人之得天下,比三代最为长久,此非数也。
后弃在唐、虞之世,已为稷官,传十四五世而未尝有失其所以得国之意者,然后文、武受天眷命,而天下之诸侯挈商而归周。
至于成、康之后,则渐已失之;
独一宣王,脩旧起废,能复求文、武之意,遂称中兴。
及其后世东迁,而惠、襄、灵、景之君,甘、召、单、刘之臣,所以施于天下者,悖谬而非先王之意。
至于益衰而自分为东西,则其宪章文物莫有识者,而块然独守其鼎,然后其祖宗之意尽失而不继,以至于亡。
然则其所以不仁者,不能如祖宗之仁而已。
若夫汉之高祖,唐之太宗,起于细微单人,挺剑特起,臂指天下;
而四海之雄无不束手受事,相与于草创之中,拜伏俛仰而为之臣,建置宗庙而立其典法,以垂后世。
此虽不足以望周人积累之盛,然而要其所以得之者,必有合天之心,顺民之心,而非偶然而自得之也。
故其后世,若武帝、明皇失其意则乱,光武、宪宗复得其意则兴,而元、成、穆、敬沉溺宴安,莫知其祖宗之所以致此者,何也?
徒凭藉而有之,则其业遂以衰败而亡。
故臣以谓继世而有天下,其中才者固能守祖宗之意,其贤圣者则增益祖宗之意,其好谋而寡德者徒以变乱祖宗之意,而昏童不肖者则又不知祖宗之意。
故其为兴、亡、治、乱,皆可考而无疑。
噫!
有志之君,长睨远览,欲以跨越前代,而不能深知祖宗所以得天下之意。
施于今者忘其昔,谋于新者非其旧,动摇侵伐其为国之本,而使之削薄而不悟,此岂非其故臣遗老莫有以告之者欤,其告而不之信欤?
春秋之时,晋魏舒、韩不信合诸侯以城成周,而宋仲几不受功,指践土之盟以为据,当是时,韩简子与其佐士弥牟皆不能知也,曰:「晋之从政者新,子姑受功;
归,吾视诸故府」。
仲几不肯,曰:「纵子忘之,山川鬼神其忘诸乎」?
弥牟反怒其诬己而执辱之。
呜呼!
践土之盟,晋文公之所以主诸侯也,诸侯犹记其旧,而晋之从政大夫曾莫识焉,则其后世之失伯,不亦宜乎!
恭惟宋有天下,肇立基本,不以智力为治,不以兵甲为彊,不以险要为固,功德茂盛,源流深远。
圣人继作,因时制事,微有变更,而其为国之大意常增益而不废,天下之人受其阴利厚泽,不知其所从来,况于臣之浅陋,何足究述!
谨择其意之尤大,与国家相为终始者二事,事为一篇,具疏其说以献。
窃以天子之明圣,诚已知之而犹言之,则爱君之忠不为烦;
未察而先言之,则告君之义不为过:而臣之区区毕于此矣。
国本(中) 南宋 · 叶适
其一曰礼臣。
臣闻刑法所以待天下之有罪,虽至亲隆贵不得辄私;
而虽至亲隆贵不能无罪,则刑法不得不用。
然臣以为人主能使其臣无犯君之法,不当以刑法御其臣。
夫人主之所与共守其国家者,自宰相以下至于一命之士,皆必得天下之贤材而用之,其不能无犯法者,不得居也。
当舜之时,既放弃共、鲧、驩兜之徒,其所与为臣工岳牧者,皆忠肃、惠和、明允、笃诚之士,故其治化之成,至于匹夫小民犹无犯法者,而况其官师乎!
其后周文、武,最能得天下之贤材而用之,遇以信厚而折旋之以礼乐。
故其《诗》曰:「济济辟王,左右奉璋。
奉璋峨峨,髦士攸宜」。
夫聚贤材于朝而分之以百官之事,被服有云龙藻火之章,驾乘有和銮旗旄之节,以至奉牲币,执豆笾,荐告宗庙,类祀天神,其盛若此,而桎梏、废放、黥劓、杀戮之人,安得参于其间?
扬雄有言曰:「周之士也贵」。
夫士贵而后官贵,官贵而后国贵,国贵而后主尊。
然则周文、武之所以贵其士礼其臣者,能使之无犯法,而未尝以刑法御之者也。
取不能无犯法之人而材诸位,则不免于以法御之。
有以刑法御其臣之心,则方其唯诺殿上,委任尊宠,若将有腹心股肱之寄者,俄而桎梏废放,黥劓杀戮,无所宽贷;
而其臣亦不能自必也,故轻为奸而多犯法。
呜呼!
此非国家之利也。
汉高祖尝裂数千里地,使大功臣十数人得南面而称王,既而禽灭菹醢,至于宗族无有遗类,其臣遂以禽兽自比。
故后世子孙习见前事,不难于高爵重位以宠秩不肖之人,而亦轻于以鈇钺刀锯加其身。
唐太宗尝喜张蕴古所上《大宝箴》,以为爱己,一旦以治狱疑似,遽命斩之;
谓卢祖尚文武忠义,使督交趾,祖尚再三辞行,亦殊死于朝堂而不以为怪。
其臣如王圭、魏徵,号为面折廷争,亦莫有以为非者。
然则当时以刑法御其下,而快喜怒于杀戮,虽高祖、太宗之明不能免也。
噫!
以刑法御其下,将以防奸臣,而岂有意于轻杀人也哉?
自今考之,其奸臣未必得罪,而连颈就戮前后相望者,皆善人君子也。
夫不能以礼化奸臣之心,而以刑滥忠臣之罚,国家将何便焉?
适所以借奸臣而为之资耳。
盖舜、文王之意迄周衰而亡,历秦、汉、隋、唐而不复兴。
至于艺祖、太宗,而后尽去前世帝王苛刻猜忍之意,一以宽大诚信进退礼节遇其臣下。
受禅之始,因其故相,委任若一,六年而后罢。
太宗召拜近臣,尝命择良日,曰:「朕欲其保终吉也」。
卢多逊事发,当时以为所坐大逆。
法既具矣,以其尝典国事,止命窜流。
盖汉之三公无以善去位者,不自杀则受诛;
其轻甚者,犹以丑辞策之。
而自真宗、仁宗以来,执政大臣之将去也,必使之连疏自乞,若将不得已而后从者,又为之迁官加赐而付以重地。
前世之臣,以谏诤忤旨而死者皆是也,祖宗不惟不怒,又迁擢之以至于公卿。
神宗尝疑其臣之罢惰而不任职者,当汰而不忍,始益宫观之员,廪之以粟而不责以事,后遂为定法。
其后章惇弄权,尝欲兴刘挚之狱以杀党人,而哲宗不从;
蔡京当国,又欲杀天下士,而徽宗不听。
绍兴初,误听宰相,诛谏官二人,寻复自悔,下诏责躬以谢天下。
故虽权臣用事,二十年间,予夺惟意,而无杀士大夫之祸。
夫进人以礼,退人以义,而不以刑法御其臣者,无过于祖宗之世;
而不使奸臣妄杀一士者,亦无过于祖宗之世。
盖秦、汉之风息灭不继,而舜、文王之意复兴。
天下之臣,至有怯懦过当,举手畏法者矣,未有强愎不逊,傲法以自便者也。
若其逆乱反侧,起于父兄子弟之间者,益不复有矣。
夫不以刑法御臣下而与臣下共守法,此岂非祖宗为国之本意与舜、文王之俗然欤!
国本(下) 南宋 · 叶适
其二曰恤刑。
臣惟历代用刑,各有轻重,不能尽举。
然大要其君贤而所任者仁人也,则用刑常轻;
其君不贤而所任者非仁人也,则用刑常重。
非惟用刑为然也,而历代之议刑者亦莫不然。
盖其人君子也,则议刑常轻;
其人小人也,则议刑常重。
故观其所用,可以知其国;
观其所议,可以知其人。
然而未也。
盖其君贤君也,而用刑不免于过重;
其人君子也,而议刑亦不免于过重;
以为重刑所以致治,非重刑而天下不可治者,是可叹也!
天下苦秦之刑重而欲轻之久矣,然而随其时之轻重,而终于不能轻一代之刑。
夫后世有天下之长者,莫若汉与唐,其能求所以轻刑之意者,亦莫若汉与唐,而卒之能轻一代之刑者,莫若吾宋也。
汉、唐之时,虽治世犹多造大狱,根连株送,或数千里会逮,久者积数岁而不解,公卿以下,重足待命。
其论囚报重,一郡之内,一日有杀至数百人者。
凡此者,今天下之所未尝有也。
五代暴乱,承用重刑。
盗一钱以上径坐死,而茶盐、榷酤升合铢两之犯,至无生出者。
犴狱所用,尤残酷无法,不啻若桀、纣。
祖宗之世,或渐轻之,或尽除之。
而参刑、具五刑、相收、连坐之刑,皆汉、唐之所常用者,此亦今天下之所未尝见闻也。
夫以前世用刑之重,而民亦无畏刑之心,滋长其悍虐,视性命死生如旦暮,或白昼挺刃,杀人于市;
或报仇行侠,而天下大姓奸豪皆持生杀人之柄。
杀人未必死,伤人未必刑,而弱子幼弟有窃息而不敢言者。
少年亡赖,篡人于狱,官寺之外,商旅至不敢行。
若此,今皆民之所无也。
夫天下之俗,燕、赵强果,吴、楚轻斗,蜀人多怨。
至于激其所耻,动其所愤,皆有不畏死之心,惟至仁可以柔之。
虽其自弃于盗贼者,亦非重法之所能治。
此今日之所以用刑独轻于前世,而民之自爱而畏法亦远过于前世也。
虽然,今世之用刑,比汉、唐为轻,比三代则为重;
而后世之所以制刑者,则虽三代不能及也。
夫山泽之产,三代虽不以与民,而亦未尝禁民以自利,均田轻税而民无为生之苦。
惟其狠戾不逊,以身犯法者,乃得而刑诛之。
要之今世之民自得罪者,其实无几,而坐盐茶、榷酤及它比、巧法、田役、税赋之不齐以陷于罪者,十分之居其六七矣。
故曰比三代之刑为重。
三代之肉刑也,其刑虽省,而一或行之,则其肢体残坏,至于终身,亦已甚矣,文王、周公盖相承而不能变。
而论者则以为后世之刑不及上古之肉刑也,岂不痛哉!
呜呼!
后世之制刑仁于三代,今既行之矣;
今世之用刑重于三代,顾未能轻也,则恤之而已矣。
然则祖宗之恤刑,可谓至矣。
以恤刑之仁行制刑之仁,轻于汉、唐而庶几于三代,深者无公名,平者无后患,重失入之坐,厚雪冤之赏。
是故无智力之治,无兵甲之强,无险要之固,德泽虽未大利于天下,而民不携贰,天下安宁,室家相保,未尝有匹夫横行之变,下人谋上之奸者,能隆礼以御其臣而恤刑以爱其民也。
故此二者,国家之大本,无穷之祚,不可变之俗也。
故臣之不肖,以为诚使天下之贤君不免有重刑之心,而天下之君子不免有重议刑之心者,其祸最大,其忧最甚,此不可以不极虑而深言也。
呜呼!
有自来矣。
求一切之治而不知天下之情,怒一人之罪而有并疾天下之意,用一朝之决贻无穷之患而不察也,岂不过哉!
夫二百馀年之国本在是,天下安之也久矣。
培之使益坚,养之使不伤,夫谁得而动之!
不顾而变,其安危之端,必自是始,虽贾谊、陆贽复生,为今日计,未必以易此也。
民事(上) 南宋 · 叶适
古者民与君为一,后世民与君为二。
古者君既养民,又教民,然后治民,而其力常有馀。
后世不养不教,专治民而其力犹不足。
古者民以不足病其官,后世官以不足病其民。
凡后世之治无不与古异,故论古者事远而不可行,因今者谓行而不可安。
嗟乎!
其孰能任是者乎!
夫太息而言古义,于今必不能改,将安所用?
徒以为笑于执事者而已。
虽然,不可不知也。
夫善论古者,必始于田制。
徒田制而已,何足言也!
古之为民,无不出于君者,岂直授之田而已哉?
其室庐、器用、服食、百工之需,虽非必其君交手以付之,然既已为之设官置吏以教之,通其有无,补其不足,其耕耘、敛藏、播艺之术,必使之观阴阳,习四时,而山泽之所有,皆开示而劝求之。
其牛马六畜,家之所藏,必知其数;
其婚姻、祠祀、疾痛、死丧,必知其急;
其官自下士至于三公,位之登降,必因其民之众寡。
其意以谓民皆不自能也,故其治之之详如此。
虽然,其役民之多,用民之烦,取其税赋以供上之用度;
而春秋蜡社,以礼会民,乡射读法,比之于闾胥,用之于军旅,役之于府史、胥徒、宫室、道路之事,凡此皆后世之所无者。
其要以为养之者备,则其役之不得不多,治之者详,则其用之不得不烦,君民上下皆出于一本而已。
后世养之者不备,治之者不详,使民自能而不知恤。
其所以设官置吏,贵贱相承,皆因民之自能者,遂从而取之。
或有天患民病,尝一减租税,内出粟以示赈赡之意,则以为施大恩德于天下,君臣相顾,动色称贺,书之史官,以为盛美。
其君民上下判然出于二本,反若外为之以临其民者。
故比闾、族党、联会、考察之法,一切尽废,以其不足者病民,以其不养、不教者治民,毅然为之而无所愧。
而民亦习于自能而无求于其上,而徒以为上之治我也,故俛然受之而不敢辞。
其乖戾反忤而治道卒无一成之效者,不特一世为然也。
虽然,自汉至唐,犹有授田之制,则其君犹有以属民也;
犹有受役之法,则其民犹有以事君也。
盖至于今,授田之制亡矣。
民自以私相贸易,而官反为之司契券而取其直。
而民又有于法不得占田者,谓之户绝而没官;
其出以与民者,谓之官自卖田,其价与私买等,或反贵之。
然而民乐私自买而不乐与官市,以为官所以取之者众而无名也。
是官无以属民也。
受役之法坏,而官以佣钱自募浮浪不事事之人。
官民不急不相知也,其有求请而相关通者,则视若敌国。
大抵今世之民分而为三:齐民,一也;
军旅,二也;
役人,三也。
而齐民之间又相分异,不知其几,是其民无以事君也。
君无以属民,民无以事君,然则立州县,有官吏,相事相使,相君相长,不异于古者,徒有君民之势尔。
世之俗吏,见近忘远,将因今之故,巧立名字,并缘侵取,求民无已,变生养之仁为渔食之政,上下相安,不以为非。
呜呼!
为古之民独何幸,而今使之至此也!
臣每见今之吏所谓劝农者,未尝不窃叹也。
夫官有田而民不知种,有地而民不知辟,故使吏劝之。
今其有者厚价以买之,无者半租以佣之,是容有惰游者也。
故有求农而不得地,无得地而不农也。
官无遗地,民无遗力,而岁以二月,长吏集僚属至近郊,召父老而饮食之,为之文以告之,既告而去之,若此者何也?
若其州县荒阔,良田沃土不耕不殖者,朝廷当为之立法以来农民,而使之从事焉耳,岂为区区之文告哉?
为民田者,无所用劝;
为官田者,徒劝而不从。
君民二本,古今异治,而曰「我无求为唐、虞、三代」,噫!
唐、虞、三代其果不足为矣!
民事(中) 南宋 · 叶适
为国之要,在于得民。
民多则田垦而税增,役众而兵彊。
田垦税增,役众兵彊,则所为而必从,所欲而必遂。
是故昔者战国相倾,莫急于致民。
商鞅所以坏井田开阡陌者,诱三晋愿耕之民以实秦地也。
汉末天下殚残而三国争利,孙权搜取山越之众以为民,至于帆海绝徼,俘执岛居之夷而用之。
诸葛亮行师号为秉义,不妄虏获,亦拔陇上家属以还汉中。
盖蜀之亡也,为户二十四万,吴之亡也,为户五十馀万,而魏不能百万而已。
举天下之大,不当全汉数郡之众。
然则因民之众寡为国之强弱,自古而然矣。
今天下州县,直以见入职贡者言之,除已募而为兵者数十百万人,其去而为浮屠老子及为役而未受度者又数十万人。
若此皆不论也。
而户口昌炽,生齿繁衍,几及全盛之世,其众强富大之形宜无敌于天下。
然而偏聚而不均,势属而不亲,是故无垦田之利,无增税之入,役不众,兵不彊,反有贫弱之实见于外,民虽多而不知所以用之,直听其自生自死而已。
而州县又有因其丁中而裁取其绢价者,此其意岂以为民不当生于王之土地而征之者欤?
夫前世之致民甚难,待其众多而用之,有终不得者。
今也欲有内外之事,因众多已成之民,率以北向,夫孰敢争者!
而论者曾莫以为意,此不知其本之甚者也。
以臣计之,有民必使之辟地,辟地则增税,故其居则可以为役,出则可以为兵。
而今也不然,使之穷苦憔悴,无地以自业。
其驽钝不才者,且为浮客,为佣力;
其怀利强力者,则为商贾,为窃盗,苟得旦暮之食,而不能为家。
丰年乐岁,市无贵粜,而民常患夫斗升之求无所从给。
大抵得以税与役自通于官者不能三之一,有田者不自垦而能垦者非其田,此其所以虽蕃炽昌衍而其上不得而用之者也。
呜呼!
亦其势之有不得不然者矣。
夫吴、越之地,自钱氏时独不被兵,又以四十年都邑之盛,四方流徙尽集于千里之内,而衣冠贵人不知其几族,故以十五州之众当今天下之半。
计其地不足以居其半,而米粟布帛之直三倍于旧,鸡豚菜茹、樵薪之鬻五倍于旧,田宅之价十倍于旧,其便利上腴争取而不置者数十百倍于旧。
盖秦制万户为县;
而宋、齐之间,山阴最大而难治,然犹不过三万。
今两浙之下县,以三万户率者不数也。
夫举天下之民未得其所,犹不足为意,而此一路之生聚,近在畿甸之间者,十年之后,将何以救之乎?
夫迹其民多而地下足若此,则其穷而无告者,其上岂宜有不察者乎?
田无所垦而税不得增,徒相聚博取攘窃以为衣食,使其俗贪诈淫靡而无信义忠厚之行,则将尽弃而鱼肉之乎!
噫!
此不可不虑也。
汉之末年,荆、楚甚盛,不惟民户繁实,地著充满,而材智勇力之士森然出于其中,孙、刘资之以争天下。
及其更唐、五代,不复振起,今皆为下州小县,乃无一士生其间者。
而闽、浙之盛,自唐而始,乃独为东南之望,然则亦古所未有也。
极其盛而将坐待其衰,此岂智者之为乎!
且其土地之广者,伏藏狐兔,平野而居虎狼,荒墟林莽,数千里无聚落,奸人亡命之所窟宅,其地气蒸郁而不遂。
而其狭者,凿山捍海,摘抉遗利,地之生育有限而民之锄耨无穷,至于动伤阴阳,侵败五行,使其地力竭而不应,天气亢而不属,肩摩袂错,愁居戚处,不自聊赖,则臣恐二者之皆病也。
夫分闽、浙以实荆、楚,去狭而就广,田益垦而税益增。
其出可以为兵,其居可以为役,财不理而自富,此当今之急务也。
而论者则又将曰「虑其因徙而生变」,夫岂有不变之术而未之思乎?
抑听其自变者乎?
民事(下) 南宋 · 叶适
今之言爱民者,臣知其说矣。
俗吏见近事,儒者好远谋,故小者欲抑夺兼并之家以宽细民,而大者则欲复古井田之制,使其民皆得其利。
夫抑兼并之术,吏之彊敏有必行之于州县者矣。
而井田之制,百年之间,士方且相与按图而画之,转以相授而自嫌其迂,未敢有以告于上者,虽告亦莫之听也。
夫二说者,其为论虽可通,而皆非有益于当世,为治之道终不在此。
且不得天下之田尽在官,则不可以为井;
而臣以为虽得天下之田尽在官,文、武、周公复出而治天下,亦不必为井。
何者?
其为法琐细烦密,非今天下之所能为。
昔者自黄帝至于成周,天子所自治者皆是一国之地,是以尺寸步亩可历见于乡遂之中,而置官师,役民夫,正疆界,治沟洫,终岁辛苦,以井田为事;
而诸侯亦各自治其国,百世不移,故井田之法可颁于天下。
然江、汉以南,潍、淄以东,其不能为者不强使也。
今天下为一国,虽有郡县吏,皆总于上,率二三岁一代,其间大吏有不能一岁半岁而代去者。
是将使谁为之乎?
就使为之,非少假十数岁不能定也;
此十数岁之内,天下将不暇耕乎?
井田之制虽先废于商鞅,而后诸侯亡,封建绝,然封建既绝,井田虽在,亦不得独存矣。
故井田、封建,相待而行者也。
夫畎遂沟洫,环田而为之,间田而疏之,要以为人力备尽,望之而可观,而得粟之多寡则无异于后世耳。
大陂长堰,因山为源,钟固流潦,视时决之,法简而易周,力少而用博。
使后世之治无愧于三代,则为田之利,使民自养于中,亦独何异于古!
故后世之所以为不如三代者,罪在于不能使天下无贫民耳,不在乎田之必为井不为井也。
夫已远者不追,已废者难因。
今故堰遗陂,在百年之外,潴防众流,即之渺然,瀰漫千顷者,如其湮淤绝灭尚不可求,而况井田远在数千岁之上!
今其阡陌连互,墟聚迁改,盖欲求商鞅之所变且不可得矣。
孔、孟生衰周之时,井田虽不治,而其大约具在,故勤勤以经界为意,叹息先王之良法,废慢于暴君污吏之手。
后之儒者,乃欲以其耳目所不闻不见之遗言,顾从而效之,亦咨嗟叹息以为不可废,岂不难乎!
井田既然矣。
今俗吏欲抑兼并,破富人以扶贫弱者,意则善矣。
此可随时施之于其所治耳,非上之所恃以为治也。
夫州县狱讼繁多,终日之力不能胜,大半为富人役耳;
是以吏不胜忿,常欲起而诛之。
县官不幸而失养民之权,转归于富人,其积非一世也。
小民之无田者,假田于富人;
得田而无以为耕,借资于富人;
岁时有急,求于富人;
其甚者,庸作奴婢,归于富人;
游手末作,俳优伎艺,传食于富人;
而又上当官输,杂出无数,吏常有非时之责无以应上命,常取具于富人。
然则富人者,州县之本,上下之所赖也。
富人为天子养小民,又供上用,虽厚取赢以自封殖,计其勤劳亦略相当矣。
乃其豪暴过甚兼取无已者,吏当教戒之;
不可教戒,随事而治之,使之自改则止矣,不宜豫置疾恶于其心,茍欲以立威取名也。
夫人主既未能自养小民,而吏先以破坏富人为事,徒使其客主相怨,有不安之心,此非善为治者也。
故臣以为儒者复井田之学可罢,而俗吏抑兼并富人之意可损。
因时施智,观世立法。
诚使制度定于上,十年之后,无甚富甚贫之民,兼并不抑而自已,使天下速得生养之利,此天子与其群臣当汲汲为之。
不然,古井田终不可行,今之制度又不复立,虚谈相眩,上下乖忤,俗吏以卑为实,儒者以高为名,天下何从而治哉!
财计(上) 南宋 · 叶适
理财与聚歛异,今之言理财者,聚歛而已矣。
非独今之言理财者也,自周衰而其义失,以为取诸民而供上用,故谓之理财。
而其善者,则取之巧而民不知,上有馀而下不困,斯其为理财而已矣。
故君子避理财之名,而小人执理财之权。
夫君子不知其义而徒有仁义之意,以为理之者必取之也,是故避之而弗为。
小人无仁义之意而有聚歛之资,虽非有益于己而务以多取为悦,是故当之而不辞,执之而弗置。
而其上亦以君子为不能也,故举天下之大计属之小人,虽明知其负天下之不义,而莫之恤,以为是固当然而不疑也。
呜呼!
使君子避理财之名,小人执理财之权,而上之任用亦出于小人而无疑,民之受病,国之受谤,何时而已!
夫聚天下之人,则不可以无衣食之具。
衣食之具,或此有而彼亡,或彼多而此寡,或不求则伏而不见,或无节则散而莫收,或消削而浸微,或少竭而不继,或其源虽在而浚导之无法,则其流壅遏而不行。
是故以天下之财与天下共理之者,大禹、周公是也。
古之人,未有不善理财而为圣君贤臣者也。
若是者,其上之用度,固已沛然满足而不匮矣。
后世之论,则以为小人善理财用圣贤不为利也。
圣贤诚不为利也,上下不给而圣贤不知所以通之,徒曰「我不为利也」,此其所以使小人为之而无疑欤!
当熙宁之大臣,慕周公之理财,为市易之司以夺商贾之赢,分天下以债而取其什二之息,曰:「此周公泉府之法也」。
天下之为君子者,又从而争之曰:「此非周公之法也,周公不为利也」。
其人又从而解之曰:「此真周公之法也。
圣人之意,《六经》之书,而后世不足以知之」。
以此嗤笑其辨者。
然而其法行而天下终以大弊,故今之君子真以为圣贤不理财,言理财者必小人而后可矣。
夫泉府之法,敛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者,以其贾买之,其赊者祭祀丧纪皆有数,而以国服为之息。
若此者,真周公所为也。
何者?
当是时,天下号为齐民,未有特富者也。
开阖、敛散、轻重之权一出于上,均之田而使之耕,筑之室而使之居,衣食之具,无不毕与。
然而祭祀丧纪犹有所不足,而取于常数之外,若是者,周公不与则谁与之!
将无以充其用而遂与之也?
则民一切仰上而其费无名,故赊而贷之,使以日数偿,而以其所服者为息。
且其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者,民不足,于此而上不敛之,则为不仁。
然则二者之法,非周公谁为之?
盖三代固行之矣。
今天下之民,不齐久矣。
开阖、敛散、轻重之权不一出于上,而富人大贾分而有之,不知其几千百年也,而遽夺之,可乎?
夺之可也,嫉其自利而欲为国利,可乎?
呜呼!
居今之世,周公固不行是法矣。
夫学周公之法于数千岁之后,世异时殊,不可行而行之者,固不足以理财也。
谓周公不为是法,而以圣贤之道不出于理财者,是足为深知周公乎?
且使周公为之,固不以自利,虽百取而不害,而况其尽与之乎?
然则奈何君子避理财之名,苟欲以不言利为义,坐视小人为之,亦以为当然而无怪也!
徒从其后频蹙而议之,厉色而争之耳。
然则仁者固如是耶?
今天下之财,亦可得而略计矣。
黄帝、尧、舜以来,财之在天下,今其不知取者几也?
秦汉之后,创取于民,后世日以增益,今其弃而不求者几也?
天下之遗利,天下之所不知,不得而用之者,几也?
抑犹有上之所未敛者乎?
抑已尽敛而不可复加欤?
然则有民而后有君,有君而后有国,有君有国而后有君与国之用,非民之不以与其上也,而不足者何说?
今之理财者,自理之欤?
为天下理之欤?
父有十子,阖其大门,日取其子而不计其后,将以富其父欤?
抑爱其子者必使之与其父欤?
抑孝其亲者,固将尽困其子欤?
抑其父固共其子之财者欤?
然则今之开阖、敛散、轻重之权,有馀不足之数,可以一辞而决矣。
奈何以聚敛为理财,而其上至于使小人?
君子以为不当理财,而听其绝而不继?
若是者,何以为君子哉!
财计(中) 南宋 · 叶适
天下以钱为患,二十年矣。
百物皆所以为货,而钱并制其权;
钱有轻重、大小,又自以相制而资其所不及。
盖三钱并行,则相制之术尽矣;
而犹不足,至于造楮以权之。
凡今之所谓钱者反听命于楮,楮行而钱益少,此今之同患而不能救者也。
夫率意而戏造,猥以补一时之阙而遂贻后日之忧。
大都市肆,四方所集,不复有金钱之用,尽以楮相贸易,担囊而趋,胜一夫之力,辄为钱数百万,行旅之至于都者,皆轻出他货以售楮,天下阴相折阅,不可胜计。
故凡今之弊,岂惟使钱益少,而他货亦并乏矣;
设法以消天下之利,孰甚于此!
兴利之臣,苟欲必行,知摹刻之易而不知其为尽钱之难,十年之后,四方之钱亦藏而不用矣,将交执空券,皇皇焉而无所从得,此岂非天下之大忧乎!
夫见其有而因谓之有,见其无而因谓之无者,此常人之识尔。
所贵于智者,推其有无之所自来,不反手而可以除其患。
且今之所谓钱乏者,岂诚乏耶?
上无以为用耶?
下无以为市耶?
是不然也。
天下之所以竭诚而献者有二议:有防钱之禁,有羡钱之术。
夫南出于夷,北出于虏,中又自毁于器用,盗铸者虽殽杂而能增之,为器者日损之而莫知也。
此其禁患于不密也,是诚可密也。
若夫羡钱之术,则鼓铸而已矣。
虽然,尽鼓铸所得,何足以羡天下之钱?
且天地之产,东南之铜或暂息而未复,虽有咸阳、孔仅之巧,何以致之?
噫!
不知夫造楮之弊,驱天下之钱,内积于府库,外藏于富室,而欲以禁钱鼓铸益之耶!
且钱之所以上下尊之,其权尽重于百物者,为其能通百物之用也;
积而不发,则无异于一物。
铜性融溢,月铄岁化,此其朘天下之宝亦已多矣。
夫徒知钱之不可以不积,而不知其障固而不流;
徒知积之不可以不多,而不知其已聚者之不散。
役楮于外以代其劳,而天下有坐镇莫移之钱,此岂智者之所为哉?
岂其思虑之有未及哉?
故臣以谓推其有无之所自来,不反手而可以除其患者也。
虽然,壅天下之钱,非上下之所欲也,用楮之势至于此也。
赍行者有千倍之轻,兑鬻者有什一之获,则楮在而钱亡,楮尊而钱贱者,固其势也。
贵莫如珠金,贱莫如泥沙,至钱而平矣。
先王之用币也,钱居其一;
而后世之用钱也,它敝至于皆废,诚以为轻重之适也。
故夫天下之货,未有可轻于钱者也;
一朝而轻千倍,曾不为后日之计者,何也?
此臣之所谓弊极而当反者也。
天下之事,本无奇画;
为奇画者,小人之自便以干其君者也,不可听也。
虽然,臣又有疑焉。
计今之钱,自上而下者,有兵之料,有吏之俸;
自下而上者,州县倚盐酒杂货之入,而民之贸易以输送者,大抵皆金钱也。
故虽设虚券以阴纳天下之钱,而犹未至于尽藏而不用。
方今之事,比于前世,则钱既已多矣,而犹患其少者,何也!
古之盛世,钱未尝不贵而物未尝不贱。
汉宣帝时,谷至石五钱,所以立常平之法。
唐太宗新去隋乱而致富强,米斗十钱以上为率。
何者?
治安则物蕃,物蕃则民不求而皆足,是故钱无所用。
往者东南为稻米之区,石之中价财三四百耳,岁常出以供京师而资其钱;
今其中价既十倍之矣,不幸有水旱,不可预计,惟极南之交、广与素旷之荆、襄,米斗乃或上百钱为率耳。
然大要天下百物皆贵而钱贱,瓜瓠果蓏,鱼鳖牛彘,凡山泽之所产,无不尽取。
非其有不足也,而何以至此?
且以汉、唐之赋禄较之于吾宋,其用钱之增为若干?
以承平之赋禄较之于今日,其用钱之增又若干?
东南之赋贡较承平之所入者,其钱之增又若干?
昔何为而有馀?
今何为而不足?
然则今日之患,钱多而物少,钱贱而物贵也,明矣。
天下惟中民之家,衣食或不待钱而粗具。
何者?
其农力之所得者足以取也。
而天下之不为中民者十六,是故常割中民以奉之,故钱货纷纷于市,而物不能多出于地。
夫持空钱以制物犹不可,而况于持空券以制钱乎!
然则天子与大臣,当忧其本而已矣。
财计(下) 南宋 · 叶适
使天下疑己,不可以为天下。
临财则疑其取,见患则疑其避,势相轧权相倾之际则疑其谋,若此者,虽匹夫不能自立于乡党。
天下之人,其所以力为忠信廉洁之行者,未必其心安之以为当然,盖将以求免乎天下之疑也。
故虽矫亢过情,舍利就害,而不敢惮焉。
一节之疑,足以伤其终身之信,此固人情之所甚惧也。
噫!
蛇未必噬也,而人疑其螫;
虎未必搏也,而人疑其暴;
有麟凤之德,而后见之者无疑心。
虽然,麟与凤不常出于天下,而天下亦安得而不疑!
古之圣人所为大过乎人者,理天下之财而天下不疑其利,擅天下之有而天下不疑其贪,政令之行,天下虽未必能知其意而终不疑其害己。
故圣人之于天下无不可为者,以其所以信服天下者明也。
后世之君,用民之财未必如三代之多,役民之力未必如三代之烦,常为安静之令,数出宽大之言,而天下终疑之而不置,不亦悲夫!
今国家之患,法度未立,号令未信,财用未足,欲有所为而不能遂。
若此者,不足为大忧也,而其忧则在乎未能免天下之疑。
何者?
天子仁孝恭俭,服御简约,宫中之费,可悉布于海内而无毫发之私,此亦足以明其无所取于天下矣;
一方水旱,忧见颜色,或特出使人,申命长吏,通财移粟,惟恐在后,奏疏蠲除,不问缗石,来辄报可,此亦足以明其深自结于天下矣;
而天下终不能无疑于其间。
某欠某负,诏书已释放矣,民犹未信也,曰:「此后岂不将复征之也」?
开坐画一,条件无数,谓之宽恤,至深切矣,民犹未信也,曰:「此其文盖未尝不具也」。
或特建一官,或创立一司,其事未见也,而民已逆疑之曰:「此必将以兴某利也」。
下自一县令而上至掌国计之近臣,未必皆有取民之意也,未必不与民也,而民又皆疑之曰:「此其挟国之重以病己也」。
天子以大义安天下,非为苟且而已矣,将用以灭虏而复北方也。
今也不出门阈之近,而天下皆以利疑之矣,是犹可与有为耶?
夫当天下之皆疑,此不可以力胜而辨解也,宜退而考其原。
今天下有百万之兵,不耕不战而仰食于官;
北有强大之虏,以未复之仇而岁取吾重赂;
官吏之数日益而不损,而贵臣之员多不省事而坐食厚禄。
夫明示天下以无所用财之门,而后天下无疑心。
若此者,其无所用耶?
然则虽上不能不自疑其为利也,天下独敢不疑其利之耶!
呜呼!
数世之富人,食指众矣,用财侈矣,而田畴不愈于旧,使之能慨然一旦自贬损而还其初乎,是独何忧!
虽然,盖未有能之者也。
于是卖田畴鬻宝器以充之,使不至于大贫竭尽,索然无聊而不止。
今天下欲为大贫竭尽,索然无聊之术耶?
又岂特上下相疑而已也!
天下之人私相与言者,必曰:「今之官不可为也,伯夷之廉必改为蹠、蹻之横,尾生之信必习为狙公之欺,而非蹠、蹻,非狙公,则其事不可以济」。
然而不敢以其情告于上。
其告于上者,姑曰「陛下至仁,法令明备,群臣奉行不谨,而因以诛求于其中」。
故朝廷虽崇重信而使民不能无疑耳。
上岂将以为然耶?
臣敢言其情。
今天下之财用,责于户部,户部急诸道,每道各急其州,州又自急其县,而县莫不皆急其民。
天下之交相为急也,事势使然,岂其尽乐为桑弘羊之所为耶?
使天下之用诚有常数,而户部以天下之税当之而有馀,则户部必不以困诸道,每道必不以困其州,而州若县独何以自困其民耶?
使其真桑弘羊之流,固且不暇,而况其不为弘羊者耶!
所畏者,上每以所不足责其臣,使群臣以不足而后见其材,然则若是者,固教天下之为弘羊者也。
昔刘晏当肃、代衰乱之际,天下多事,故谓晏能以不足为有馀,此出于不幸耳。
以今较之,犹为平世,而奈何以不足责其臣,而谓群臣以不足而后见其财欤?
岂不为有事者地欤!
天下方议更为贡赋之籍,钩考其会而悉书之,使一缕以上,上无不知其所自出,而州县不敢彊取于民。
噫!
今州县号为难治,一缕以上既在籍矣;
而州县之用于何取之?
若此者,天下愈疑矣。
官法(上) 南宋 · 叶适
课群臣当以实;
实不能课,当课以名。
名以致实,实以致名,有一不失,是谓尊主之经。
失实失名,则其主轻;
以此为治,虽勤弗成。
尧、舜之时,天下之患莫甚于水,民之事莫重于稷,国家之政莫大于礼乐与刑。
而诸侯之治,州各有牧。
尧、舜既选天下之贤圣,各以其所长专莅一职,而不制可否于其间,然而必为之法曰:「三载其考尔之绩,三考而升黜之」。
以此课其官,而官之长亦各自课于其属,法简而令必行。
故其可见之效,不惟施之一时,而遗利馀泽又能及于后世,是之谓实。
吾祖宗之治天下也,事无小大,一听于法,虽杰异之能不得自有所为,徒借其人之重以行吾法耳。
然而必养之儒馆,必任之金粟,必居之谏诤,审谳刑狱,习知边事。
一人之身,内外之官无不遍历,较之以资,取之以望,然后其大者为政事之臣,而其小者亦为侍从之官。
其人既已周旋众职,详练世事,虽不必真能尽知,而皆习闻其大槩。
名为蕴藉温雅,沈厚老成,以局度器识自许,而上亦护养爱惜,不使有以少损其名。
其人尚德而寡过,则所莅之官亦不至于废旷而不理,是故可以造居通选而无疑,而天下之事亦因以治,是之谓名。
夫尧、舜之实,不求其名;
吾祖宗之名,不责其实。
然而名以致实,实以致名,二者不同而均足以治,人主尊安而天下无事矣。
噫!
使天下之贤圣不废吾法,而虽天下之中材亦得自附于善人君子之名,此岂非其课名实之本意欤!
后世号汉宣帝为能行责实之政,然以臣论之,徒役役焉旦夕程其文书殿最之课耳,高才贤士欲自有所建立,终不可得。
至于法令细密,器械精巧,此特百工俗吏之所能为者耳。
责群臣以百工俗吏之所能,而又亲持权柄以行其杂霸之道,臣主俱劳而善政益衰,乌睹所谓实耶!
是之谓失实。
东汉之末,名在下;
下以名高取必于上,上不能堪,因而害之。
两晋之世,名在上;
上取清谈不事之名,位为三公而无职可举。
江左相承,专尚名品,而天下皆有傲诞矜侈之意,无益于治。
是之谓失名。
且彼任其所尚,各自以为能,器使群臣而行其诛赏,而岂悟其失哉!
臣不佞,窃言今世之故。
以为课之以实耶?
则天下之人,其在大官重职者,未有长久任事,使见功实效可以利天下也,而上辄以为不称职而罢去之矣。
人臣之得为此也,非将曰「吾求以实能是事」也,则亦偷惰苟容,虚文亡实而已矣。
是未得其所以为实也。
以为课之以名耶?
则今官司之要,自宰相之外,有枢近之臣,有侍从、讲读之员,有谏官、御史之选尔,然未见有卓然名于其间,曰「某为某,某为某,借某人足以重某事」,如祖宗之世者也,则必其不知名者而已矣,则必其名为具位而无耻者而已矣,则必其败名毁节而后得在此位而已矣。
是未得其所以为名也。
天下望治,如酲者之愿析,痛者之愿痊也,十四五年矣;
而群臣百官未知名实之所在,独若之何哉!
虽然,臣以为今天下之治,则亦有意于为实矣,而未知其所以为实。
何者?
今之所谓实者,不过若汉宣帝耳。
夫择天下之贤才,与之共政,而乃欲课之以百工俗吏之所能,彼安肯俛然为之耶?
俛然为之者,百工而已耳,俗吏而已耳。
上之所拔用,所贵幸,所骤取而厚托,昔已退而今且进者,皆可得而考矣。
况其有未及宣帝者乎!
彼其诚所谓实者,固且不出于今之实也,而上不察焉,怒其不为实而不喜其为名,又从而废之,是以廉退者不在焉,骨鲠者不在焉,蕴藉、温雅、沈厚、老成、以局度器识自许者举不在焉。
故谏官、御史或无人焉,翰墨、制诰或无人焉,大者至于丞相之位或无人焉。
是其无人也,则曰「群臣百官之不足用也」,不足用则上不免于自用。
然则今之世,举群臣百官以为不足用而上自用也,非所以声天下也,非所以威夷狄也,非所以消奸雄而防未然也。
夫所贵乎人主者,以天下皆为己用而己不必自用,自用则人主尊而其国威失,实与名则几乎轻。
呜呼!
若是者,其无以一人而使不失乎?
官法(中) 南宋 · 叶适
冗官之说曰:「古者民淳事简,天下不劳而治;
后世益薄,事日以繁而天下难理,故设官有多寡之异。
唐、虞百官,夏、商倍之,周倍夏、商,后世之官无数,此其验也」。
虽然,古事何必简?
今事何必繁?
天下之时一也。
夫黄帝以前鸿荒简略者,非谓其果无事也,乃其已远无所考见,故不可得而知。
自黄帝至于尧、舜,当其时,圣人在上,天下众务繁多,而圣贤以身任之,汲汲皇皇以及于老死而不敢倦。
所条理天下之事,匹夫小民之私无不究者,安在其必简且淳耶!
后世因上古之治而未尝自为,听其废坏阙绝而不知为脩补之政,礼乐教化维持之具疏漏脱略,不足以望上世之万一,独其文字期会为差多耳。
夫因书籍记载之久近多寡,而遽以繁简议古今,可乎?
且其已有人民、国家、教法、杀伐,是不可一日无事,而谓古事之独简也,何哉?
岂非荣古而陋今,乃论者之通患欤!
夫唐、虞官百,盖特设其大者耳。
内有百揆,外有州牧侯伯,所以比联纲纪其上下者已悉备矣,虽后世不能益也。
唯其属官贰事,天子之所不自置者,后世乃稍稍增之。
夏、商虽不可见,而周之六官所以四倍于唐、虞者,皆其属也。
夫禹周行天下以治九州之水,而稷、契、皋陶九官十二牧之任,岂其一人而仆仆焉自为之乎?
其势非数百千人之属共之,不能给也。
夫以郡县等诸侯,以辟置视除授,二者既相直矣,而独举其大官,则唐、虞之数固不能特减于今世,此易见也。
彼其天下万国,君臣官吏之众乃当数倍于今世,而论者不知其本,徒欲执百官之数,以尊唐、虞,病夏、商,陋秦、汉,岂不过欤!
夫冗官之患何始也?
推其所从始而得其受弊之原,从其原而治之,则其患息矣。
以两汉之官考之,丞相、御史,其后为三公及九卿、尚书、二千石之任,其间自辟置者不暇计也。
而议郎、郎中、博士、谏大夫、太中、光禄、谒者合数千百员,皆与闻国家之谋议,约以今世之中都官,不能什一也。
郡守虽少于今世,然令长倍多,而三老、啬夫、游徼、乡亭有吏,皆食于上,此则今之所无也。
举选之路凡数十条,其取人最博,而上书待诏,时召见问,此亦今之所不能也,而未尝以冗官为患。
盖其渐始于魏、晋,而蔓延于唐,最甚于今日。
唐自兵兴,中外滥授,随时增损,固宜其有冗也。
故方其阙而不补也,则一人之除吏至于八百;
方其多而不容也,则一日之汰去至于千四百人。
此亦今之所无有也。
然则冗官之患安在?
夫计其大无以异于唐、虞之简,举其小不能如两汉之多,然而两汉无冗官,何也!
今世之官诚冗矣,不可讳已。
夫文武不分则官不冗,官吏不分则官不冗,而自魏、晋以来始分矣。
昔之官,今之吏也;
昔之能为武者,今不能为文者也。
郎中执戟,侍中奉乘舆,虎贲郎将、郎中令、校尉,昔以待天下之贤才者,今武士宦官专之矣。
九卿、三公所辟举拔授曹掾,皆忠廉脩洁之士,行义高于郡国,有不岁时而起为公辅者,今吏胥专之矣。
流品既分,趋舍异涂,是以其所选举甚狭而天下之官猥多,争先于此而不能去,乃其势也,而何怪乎!
且天子与大臣将有所大正于此,则舍其源而遏其流,是无益也;
夫其事宏阔博大,非仓卒所能定,苟无决然改为之意而徒欲以空言断之,是无益也。
臣尝见今世号左右司郎为宰掾者:汉六百石掾,今吏秩之轻者尔;
左右司郎至尊贵,长史司直不能逮也,乃以掾拟之;
缘名失实,何其甚欤!
凡人习见前世称谓,故亦有以今之尚书郎为昔之郎者。
夫外更刺史、郡守乃得入为郎,其选至高,而乃欲以汉世郎吏为比乎?
然则明帝之所谓「上应列宿,不肯以畀馆陶公主子」者,近今主事令史之属耳。
《周官》宰士通于四方,王人虽微,在诸侯上,而今也吏之,可乎?
夫轻周汉之所重,隔绝太半,自为武臣而执锐执钺以前后人主者,不使天下士大夫皆得出于此,而顾曰「官冗当汰」,然则官诚冗矣。
官法(下) 南宋 · 叶适
天下之患,莫甚于纵;
救患之术,不过于抑。
抑久必纵,纵久复抑,二者相与盛衰,而天下不得治矣。
盖世之所谓刚毅无私,能为人主守法,而天下通以为贤人君子者,不过曰能抑天下而已。
而其立法之际,多为艰难曲折,一事之微,得指以为疵,亦皆示其抑天下之意而无广大乐易之心。
夫以能抑天下之臣,而行抑天下之法,使其得之者不以为恩而失之者必以为怨,天下之乱常生于此。
而或者则以为天下患无其人以身任怨,而倖赐过宠纷纷四出,坐视而不能禦。
呜呼!
岂其未之思乎?
岂以其术为无出于此者乎?
夫天下所以听命于上而上所以能制其命者,以利之所在,非我则无以得焉耳。
是故其途可通而不可塞,塞则沮天下之望;
可广而不可狭,狭则来天下之争。
望失争生而上之权益微。
盖富人之所以善役使贫弱者,操其衣食之柄也。
使其尽衣食之欤?
则力弗称而无名;
使其拒而弗之衣食欤?
则柄失而势衰。
是故使之以事而效其食,或汲或负,或筑或锄,则其力之弗任者,虽饥且死,不敢食矣。
噫!
使彼而皆任欤?
吾虽尽食之何伤;
不然,则彼不以无功为羞而吾以吝食为愧矣。
昔之圣人,未尝吝天下之利。
天下之人,其初无有贤、智、愚、不肖之分,而皆求得于我,高爵厚禄,虽騃然庸人当之,彼何所不愿,而圣人亦不较也。
为之立其等秩,程其功能,从而告之曰:「至于是者取而去之。
使其尽至是,则虽尽与之可也」。
彼自知其不能至,则逡巡而退却耳,吾未尝与一而弃一也。
奈何操利天下之权而示其抑天下之意!
且誉之所加,人谁不趋!
怨之所集,人谁不避?
而虽使人人避誉而任怨,其于天下之治乱何益!
不然,抑于此者必纵于彼矣,纵于彼将复抑于此。
然则是将与天下相攻之不暇,而安能使之靡然心服以为治哉!
夫以能抑天下为善治者,非一世也,非一人也;
其所以抑之者,非一事也;
天下之不治,皆此故也。
臣不敢尽言,请以任子一事明之。
夫天下患公卿大夫之子弟不学无能而多取天子之爵禄,然而不可尽去者,义不可去也。
义不可尽去,而任子之官多而不能容,故尝设法以抑之曰:「宽其补授而严其出仕,任其子若孙」。
而虽贵大臣不得任其兄弟之子孙,于是又有欲任其学而得之而不任其所任者,有欲任之而不使仕者,有增其年者,有削其数者,有使行自大臣始而下不敢议者。
盖昔之言任子者何其纷纷也!
其思之得一说,其革之得一令,其说愈多,其令愈烦,然皆不过于抑之而已。
天下固不可抑也;
任子之法,百年以来凡几变矣。
以一人之力而抑天下之心,抑者不旋踵而纵者继之矣。
夫不可以不与而犹示其抑之之意,因以丧其喜乐閒暇之心,虽国家之所与,本非以求恩德于天下,然其举动之际,亦何独若是之迫切哉!
今夫山林草莽之士,操笔书纸,为腐熟无用之言以应有司之格,若此者,非以为贤也,非以为材也,而天下皆以为当得,虽上亦以为当得也。
公卿大夫之子弟,因父兄之任己,不求于有司而自得之,若此者,亦非以为贤也,非以为材也,而天下皆以为不当得,虽其上亦以为不当得也。
上之求人,岂有閒哉?
诚以堪其事耳。
贤者堪之,能者堪之,山林草莽之人,公卿大夫之子孙何择焉!
使其堪之也,虽不严其出仕可也,虽任其兄弟之子孙可也,虽任其所任者可也,不增年可也,不削数可也。
不然,限之以涂,抑之以法,而贤且能以堪吾事者不尽出于此,是名有抑天下之患而实无得贤能之利也,上何赖焉!
故臣以为必有不抑天下之道,而使之知其上有皆欲与之之心。
任之者皆贤且能,而不肖者自知其不当得而无所归怨;
所与之人必少于旧,而上无立法更制之劳,下无守法任怨之患。
若此,则何待而不为!
凡今之政,若荐举,若取士,若用人,动为疑碍以抑天下,使之拂郁而不自遂;
幸其得而去之,而尚何望其有功名长久之虑哉!
呜呼!
臣又非特为荐举之类也,凡天下之治出于抑者皆过矣。
士学(上) 南宋 · 叶适
儒者以迂阔见非于世,所从来远矣。
三代以前,无迂阔之论。
盖唐、虞、夏、商之事虽不可复见,而臣以《诗》、《书》考之,知其崇义以养利,隆礼以致力,其君臣上下皆有阔大迂远之意,而非一人之所自能者,是故天下亦莫得而名也。
及至周衰,诸侯务求近效,以为先王之道回复而难至,乃始旁径捷出以便其目前,而利欲富贵在于骨肉亲戚之间者,不惮为险诈之行以攘夺之,先者既以此得,后来日以益甚。
其四邻国家,卿士臣仆,伤溃蹙狭,至于其身而不能止。
于是四夷交侵,内外并争,故时斥大之宇内背叛削小,而卉衣被发之人入居中国之地。
当是之时,孔子以匹夫之贱,起而忧之,其规营谋虑,无一身之智而有天下之义,无一时之利而为万世之计。
卫灵公问陈,对曰「俎豆」;
齐景公问政,对曰「君臣父子」;
或者疑兵食不可去,则曰「自古皆有死」。
其问答议论,凡皆若此,无一可施用于当世者。
尧、舜、文、武之遗文既不复试矣,乃更区区脩补其废坠,而又奔走天下之诸侯,以庶几行其必不见信之言。
当是之时,莫能测其意,相与共笑侮之,甚者出力而困扼之,欲致之死地,虽其门人弟子,亦有以为迂者。
其后孟轲当六国患秦之日,又自相残暴,其君臣尤为卑陋,计功于俘馘之内而问计于间谍之中,然孟轲告之,一则仁义,二则仁义。
夫所谓仁义者,齐、梁之人莫能识,而况于行之乎!
务以翼赞孔氏之意而操必不可从之说。
夫孔子、孟轲,所谓迂阔之最大,而后世所以有迂阔之论者自孔、孟始也。
呜呼!
天下自周之衰而极于亡秦之乱,天地几不立矣。
所以然者,君臣上下为目前便利之计,月不图岁,朝不计夕,自以为是,而后来者无所则仰也。
彼其君臣父子之道复立,礼义忠信之教复兴,乃得永存以至于今世而犹有望其无穷者,此非孔、孟迂阔之力欤!
噫!
后世之儒者,徒得其书而读之,执其所为言以自信而已,尚安能真知迂阔之意!
若董仲舒、刘向、扬雄、韩愈之徒,此其于孔氏之门人弟子未能什一也,而世遂以其迂阔而骇之。
诚使孔、孟复出,亲见其人,与之考论其政事而接闻其言语,其不将有大骇者耶?
奈何徒尊其道而弃其人乎!
夫所谓迂阔者,言利则必曰与民,言刑则必曰措刑,言兵则必曰寝兵,言当世则必曰唐、虞、三代,而簿书、狱讼不如礼乐,台、省、府、寺不如学校。
其措于事,诚若漫然而不足效者。
虽然,疑其迂者自为行必疾,议其阔者自为涂必隘,左侵右偪,将无地以自容而不知也。
是不能为迂阔而已!
国家以文治二百年矣,孔子、孟轲之学无所不讲,儒雅高论之士无所不用,《六经》之道庶几其可以行之也,其过于汉、唐远矣,而迂阔之讥,犹不绝于世。
君以此诮其臣,臣以此病其君,上下相戾而治功不立,何哉?
岂非狃于卑近而不能尽去欤?
抑其臣学为迂阔而实狭且陋欤?
将迂阔之臣不足以胜众狭陋之臣而然欤?
故臣之所甚患者,上以迂阔诮其下,而下亦苟讳其迂阔之名,自贬而求容于世。
其小者学通世务,则钱谷、刑狱不足以深知而徒以纷乱,其大者取三代之不可复行者勉强牵合,以为可以酌古而御今,二者皆足以败事。
而臣以为必得真迂阔者而用之,天下其庶几乎!
士学(下) 南宋 · 叶适
天下之物,养之者必取之,养其山者必材,养其泽者必渔。
其养之者备,则其取之者多;
其养之者久,则其得之者精。
夫其所以养之者,固其所以为取也。
古者将欲取士而用之,则必先养之。
故族、党、州、乡皆为之学,在诸侯者达于国学,在天子者达于太学,其在诸侯之学者必达于天子之学。
性有仁、义、圣、智之本,行有中、和、孝、友之实,教有歌、舞、进、退之容,诵有诗、书、礼、乐之文。
其为术也备而久,故其取之也必得其俊异之甚者。
夫非必待之以卿相,而养之既若此矣。
其后世衰不复取士,而养之之术坏。
至于两汉,有急士之心,不暇于养而遽取之,多为之科目以待其求者,其所选拔,有不暂而为卿相。
于是天下之士始去本忘实,争为其名以应之。
虽其所以得之者犹有所取之,而视三代则已陋矣。
后世习见其事,始以不养而取者为士之常,故人材衰薄,乃不足以庶几于两汉。
嗟夫!
岂三代之士独贤哉?
然犹未至如今之世,既养而不取,虽取而不养,而其养之也常于其所不取,其取之也常于其所不养;
事具而其法不举,两异而莫适为用,此亦执事大臣因循之过也。
今三岁诏举进士,州以名闻者数十万人,礼部奏之,而天子亲为之发策于廷,去为州县吏者数百人,而与大政当国论者取焉,侍从人主之左右者取焉,谏诤弹击者取焉,有不暂而遂至者焉。
然其在高等者,天下多以其词艺为不当得,而况于其人惷騃浮躁,乡里之无行者,巍然躐处于其上!
朝廷既以取之,虽知其不可而亦不敢较,则取而不养,此天下之所共知而莫能革者也。
今州县自岭海莫不有学,宫室饩廪,书籍器用,无所不具,来学者诵读之声岁时不息。
州必有师而教之,其礼甚优,其职甚专,而又月第其进否,时定其去留。
不知三代之学,亦何以异此?
然而无取士之法,无考察之意,学官与诸生汎汎焉不相知名,无教无劝,幸其岁满,则掉臂而去,既去若素所不至者,盖一官司耳。
呜呼!
四五十年矣。
则养而不取,此亦方今之所未知也,能勿为之计乎!
夫科举之患极矣。
何者?
昔日专用词赋,摘裂破碎,口耳之学而无得于心。
此不足以知经耳,使其知之,则超然有异于众而可行,故昔日之患小。
今天下之士,虽五尺童子无不自谓知经,传写诵习,坐论圣贤。
其高者谈天人,语性命,以为尧、舜、周、孔之道,技尽于此,雕琢刻画,侮玩先王之法言,反甚于词赋。
南方之薄者,工巧而先造;
少北之朴士,屈意而愿学。
众说溃乱,茫然而莫得其要。
人文乖缪,大义不明,无甚于此,而知者曾不察欤!
噫!
其过在于不养耳。
昔之养士,诚难为也。
州县无学,无师,无饩廪器用,其创之也劳。
今皆具矣,加之以法度,则一日而定矣。
法度不立,而学为无用。
凡今之士,惟其稚而未成,贫而无食者,乃肯入学;
惟其昏眊不材,贪鄙而无节行者,乃皆聚于学;
其有罪而不受罚者,乃求籍于学。
故凡茂异秀杰之士,以不至于学为高;
其有在者,则必共指以为无耻,而皆以为谚。
故其养之常于其所不取,而取之常于其所不得养。
然则今之学校,乃为弃材之地乎?
噫!
三代之王,独何以取天下之士,而使之皆由于学哉?
夫折今之取士而入于学可也,因今之学而后取士亦可也。
且三岁所官数百人,而天下之士常有不遇之叹。
何者?
其一日而至者,不足以厌服天下也。
忠信孝悌,必修于家,必闻于乡;
材智贤能,必见于事,必推于友。
举其茂异秀杰者毕至,而务养其心以稍息其多言,然后少变今之意而足以取之,则先王之道庶乎可复矣。
夫礼义廉耻,惟上所厉,故士得以自重。
今天下嚣嚣然养之而不以道,而上不免有嫚士厌儒之心,譬犹父母不素教子,一旦以其不肖而欲尽弃其所爱,不可之大者也。
兵权(上) 南宋 · 叶适
非诈不为兵,盖自孙武始。
甚矣人心之不仁也,非武之书不好焉。
用兵以诈,古之圣智或不能免。
自管仲、咎犯、先轸,其人已不纯于义,务为争利必胜之术。
春秋之世,日有侵伐之事,国各讲求其意以备之,而秦、楚横行于天下,大抵无义兵矣。
然则非武之独为诈也,而谓之自武始,何也?
曰:管仲、咎犯、先轸致其君于霸彊,本出于兵,然独变先王之兵法而自为法耳。
盖其意常先治国家,崇礼信,厚集人心而亲附诸侯,至于决战济师而后益之以诈,不专以诈自名也。
故古之于兵也,止言其法,部曲行伍,坐作进退,繁简曲直,纪律号令,皆法也。
能尽此以为不可败,则敌至而智见矣,故法可传而智不可传。
至于孙武,始弃法而言智。
其著兵之情,奇正分合,豫应天下之变,百出而不穷,以诈自名于世,而曰兵徒诈而已矣。
盖管仲、咎犯之所略用而未详,阴取而讳称者,武尽载之。
而后世之好为诈者,思欲出武之外亦终不可得。
然则武真谲诈之雄者也!
国之有兵也,能择将而授之,而它不与也。
夫武之兵书,人主不得而用之,其将自用之可也。
阖闾之时,连岁谋楚,尝一入其国都,卒无一人之获,暴师不返,而夫槩王先归自立。
阖闾与越为仇,故武箸书亦言越人之不足畏。
然吴既去楚,句践来伐,败于槜李,阖闾以战死,武皆在其中。
夫差二十年之间,卒亡其国,不知武犹为用耶?
将废而死耶?
将王孙雒之流皆受教于武耶?
计武箸书及用事之时,乱楚、兴越、亡吴而侵攘中国,然则武术之无救于国家,亦可见矣。
然则虽为将亦不可用也。
而后世之兵,悉祖其故智,于其言有所不能通者,皆深思远虑,出无端涯之见以求合之。
且前乎武者,非无人言兵,其法犹可考,不必黄帝、舜、禹、《周官》之《司马法》也。
曰:「是纯仁义者而非兵」。
若管仲、咎犯,傥庶几乎!
曰:「是犹有仁义也,亦不足以为兵」。
而为兵者必诈而后胜,故无出于武之书。
噫!
其人心之不仁耶?
不然,何其遗弃众说,而好之笃而敬之深耶?
韩信号善用兵,自言其法出于武。
曹公无敌于天下,犹师武术,自为之传。
唐太宗、李靖,近世君臣之言兵者无出其上,其所问对亦止于武之意。
而天下好奇之士,奋笔墨以傅益武之说而为书者数十百家,而号孙子为谈兵之祖。
其气焰兴起于百世之下,若将与圣贤并称者。
噫!
人心之不仁至此极耶?
岂数千年之独不幸耶?
今之所患者,以天下之大,甲兵之强,谋臣智士之众,而所嗜好训学者,不出于武自为一将之术耳。
然且讲之而不得其要,求之而不中其情,而今世之良策真智因以废放而不举。
夫选天下之士,教之于学,试之于廷,使之读诵以为文义者,乃无先于《孙子》。
彼固无所见于此也;
使有所见,犹无益也,而徒以不仁之心上下相授,授天下以不仁之心,患之大者也。
臣尝论之,今天下或不免于用大兵,用大兵者,以今之势,虏有百战百败之道,吾有百战百胜之术。
夫百战而百胜者,不战而可以胜也;
百战而百败者,未战而先自屈者也。
杀人以求胜,古人之所不免也;
不待杀人而后胜,今日可见之效也。
然其法皆不载于武之书。
今将因武之书以通之,而后用今之兵乎?
则是舍百战百胜之术,遗虏以其具,而自为是胜负相搏,不可必知之形,计之失者也。
臣非无见于此而强效世之迂阔者以黜武也,盖其精者不得而言,言其粗乎?
则与迂阔者何异!
虽然,臣请终言孙武之不可用。
夫战国相吞,无义无名而志在必胜,故武之术,出于名义之所弃,为此下策;
而其所谋者,行阵之浅画,地形曲折,军势翕张,特俄顷之智耳。
使将帅自为之,犹或不废,而国论则何为焉!
今之谈兵者,纷然皆至于上,臣不知其说也。
夫今之所为战者,战虏乎?
战吾国乎?
自淮以北,岂非吾土地乎?
其来斗者,将非吾民乎?
抑尽虏乎?
然则流涕以对之犹不足,而孙武之智尚忍言之!
呜呼!
岂未有思及此者也!
兵权(下) 南宋 · 叶适
言之实者无奇,无奇则难听,故天下多奇言,而言兵为尤奇。
人主慨然欲闻天下之言,则奇言得以入,而言兵者入之为最深。
奇言漫衍于天下,而天下反皆以奇为常,是以下未知兵而习为多杀人之术,上未用兵而先有轻杀人之心。
呜呼!
孰能知其为天下之大祸耶!
平居无事,常言兵计。
某众可袭,某城可攻。
某地最利,宜先取以制敌,敌有上中下计,当出于某,吾以何道应之。
其将某为良,可反间以疑之,可死士以刺之。
某兵可乱,半渡以薄之,倍道以掩之。
某处葭苇蔽亏,林麓深阻,可用伏兵。
某为奇道,可用以出敌不意。
或欲为辩士,说下其心腹大臣,或使内溃,或使来降。
或自请为将,用其术以制胜。
或乞乘传招集豪杰,不费粮糗甲兵,自以义民杀虏。
古阵法兵法凡几家,今不可循用,宜悉损益何事。
刀槊弓弩,今未精者有几,更为击伐之技,或乞试上前,或请颁其法于诸将。
或言时不可失,坐论无益,今当并进,益取敌地,以自为守,因事观变。
或言臣岁月浸晚,恨不及功名,乞一死敌。
或言古者取天下凡几,其故术犹在,今当何所用,虽始若少缓,终当有成。
其言边亭敌地,风沙苍莽,雨雪冻饥,战士哭声,器械解弛,使人忧悲恐惧。
至论仇耻愤激,瞋目按剑。
或广大其意,下城得地,所过牛酒迎劳王师,复故境土,天下一家,使人尉喜,洋洋然欲不计胜负存亡而为之。
其人或已在亲要,朝夕开说,素所狎昵,纵言不顾。
或疏远求进,尝试上心。
或山林草泽之士,请来献见。
或在外之臣,无以固结恩宠,走马面论,密疏入中。
或因缘称荐,无以为名,必挟兵说以自重。
且其开口论议,容止不动,声音伟然,问答纵横,不可穷诘。
至于超乘负矢,意气敢决,而其上固已壮之矣。
凡此者,皆奇言也,人主慨然而乐听之,虽未必用,而其轻杀人之念已动于中矣。
凡此者,其意非真以为见于事也,以为言之不得不奇也;
非谋国也,非虑患也,中一时之欲而已者也。
然而未必用者有时而用矣。
汉武帝听王恢计欲擒单于,单于不可得擒,而汉首事,结祸无已,天下几亡。
宋文帝用江湛、徐湛之、王元谟言伐魏,一旦魏氏临江,秣陵之人荷担而立者累月,元嘉之政衰焉。
夫不顾计天下之利害,举而听一夫之奇言者,彼其初固不知其患之将至此也。
今天下之士,好为奇言,而言兵为尤奇者,十年于此矣。
好恶之相形,权利之相诱,奇言盛而实言息矣。
凡向之能为实者,今未有不转而为奇者也。
虽然,臣有忧于此,而亦窃以为贺焉。
何者?
天下之能为奇言者众也。
昔日之奇,今日之腐坏而无用者也。
朝对暮论,耳目烦矣,听闻熟矣,庶几其厌之乎!
庶几其可以实言乎!
虽然,实言不足听也。
五谷之味澹然,不与众味俱,嗜味者不能食也;
其所以食之而不敢废者,以畏其不食则饥而死,而众味不能救焉耳。
故夫有闻实言于今世,如畏不食五谷之死者,而后其言可得而听也。
何谓实言?
今世或有以为兵端可畏,易开难合,厚赂请和,可以持久,此偷安姑息之论也。
兵何尝一日而不可用也,顾其用如何耳!
故不多杀人,则兵可用;
邦本不摇,则兵可用;
不横敛,不急征,则兵可用;
将非小人,则兵可用;
天下虽不畏战而亦不好战,则兵可用;
视北方如南方,则兵可用。
功成而患不至,外斗而内不知;
虽不免于用诈而羞称其术,虽大启旧国而能不矜其事:若是者,其兵无不可用也。
夫水居者好游,崖居者好缘,此其势也。
游而不溺,虽游可也;
缘而不坠,虽缘可也。
故凡今世为用兵之奇言者,未有不犯是数患者也。
犯是数患,如游者之必溺,缘者之必坠,而曰「吾不顾而自为也」,而可乎?
孙武、吴起、穰苴、孙膑,巧于用兵,今虽无之,不足虑;
伊尹、太公、管仲、诸葛亮,智于谋国,今虽未有,不足忧。
其实言之不可乱者,止于如此。
外论(一) 南宋 · 叶适
臣为外论四篇,其三篇言今事。
著其首篇曰:为国以义,以名,以权。
中国不得治夷狄,义也;
中国为中国,夷狄为夷狄,名也。
二者为我用,故其来寇也斯与之战,其来服也斯与之接,视其所以来而治之者,权也。
中国虽贵,夷狄虽贱,然而不得其义则不可以治,不得其名则不可以守,不得其权则不可以应。
三者并亡,譬犹舍舟楫而济深渊,以勇怯为浮沈。
幸而得济,不可为常;
不幸溺没,死且及之矣:后世之事是也。
自严尤论戎狄,以为前世未尝有上策;
至唐太宗能擒颉利,郡县诸戎,始以严尤为非。
若太宗者,所谓上策欤?
噫,亦陋矣!
以先王之待夷狄,何策之可论?
又况从而区别之,与秦、汉并称乎?
若太宗者,又真以为有策,则是不能知先王所以待夷狄之意,而何自谓得上策乎?
尧、舜之时,南自淮、徐,东被青州之境土,凡海滨广斥山谷深袤之地,教治所不及者,大抵皆夷狄也;
尽与中国错居,又非若后世止有猃狁、獯鬻,乃在长城之外,相去且数千里,而以为难治也;
尧、舜之土地至狭,又无利兵危矢,诈谋奇计;
而夷狄不能侵暴者,名义与权皆得也。
嗟夫!
中国之所以为中国,以其有是三者而已。
苟舍其所以必胜之具而独以诈力为用,是既已化为夷狄矣,其至于纷纷,何足怪乎!
盖自战国并起,三百年之间,秦人最为雄,小国次第亡灭,广大其地而为六国。
秦又灭六国,合天下而尽有之,又欲兼取匈奴,秦人之暴甚于夷狄矣。
汉起匹夫,亲搏天下,不数年而据秦之故地,此其为仁义道德,足以怀柔其民者何在?
奈何冒顿反不能控弦数十万以凭陵边塞,入至太原、晋阳乎?
盖三者自是并亡,不复有中国、夷狄之分矣,特以地势相别异耳。
力彊则暴师转饷,深入屠戮,如击取禽兽;
力弱则俯首屈意,出金银缯帛,配爱女以婿之,亦独何所爱!
张良、陈平盖策士,而绛、灌之为丞相主国论者,故奋挺大呼望屋以食之人也,是亦安能知先王之意哉!
独一贾谊知之,以为「戎狄召令,主上之操;
天子共贡,臣下之体」。
虽然,谊于制患之术浅矣,请自为典属国,用三表五饵而系之,若是者,先王待夷狄之意乎?
真使匈奴不当汉一大县,此何足治,而况本不计强弱者乎!
夷狄尝苦中国无信义,甘言厚利以相啖悦,首开兵端,志在诛剪。
然则中国之不振,其失道久矣,岂一日之故也!
世无尧、舜、汤、武,待夷狄之意终不可见;
无稷、契、伊尹,终不能秉法陈义以佐其君;
其所诵习以为笑于天下者,盖书籍之章句耳。
嗟乎!
有名义而不能执,有权而不能用,或伐或和,视其势之强弱而不能定,此汉、唐之事,不足论也,是既然矣。
执之于无所执,用之于无所用,以和为常,与之为一,而天下之人熟于闻见,不知其为中国、夷狄之异者,此祖宗之事,臣不敢深论也。
臣之所论者一事。
自景德元年与契丹盟,更六圣百二十年,聘使往来,天子亲与之揖逊于庭,未尝一日败盟约也。
女真本小种落,契丹奴役耳;
不幸天祚失道,使得猖狂,破取其国。
天祚以为与大国义兼兄弟,当来援我,或遂不复其国,则望白沟以南自归。
当是时,中国以大义之故,遣十万众制女真使不得逞,彼知大国为之助,其势何遽至此也!
岂与约并灭其国分取幽州故地以为功者比乎?
失此不念,遂有今日。
然则夷狄虽不义,常以信义望中国,中国以夷狄为不义,是以不用信义答之;
不知此其所以为中国者,本不以夷狄之无而废也。
夫兼考前世成败之故,深思今日致患之本,复脩先王三者之道,则中国之待夷狄,固无难矣,何必劳神于智计,斗胜于士卒,益趋于末而不能反哉!
故夫若不足听而决不可易者,臣之论是也。
外论(二) 南宋 · 叶适
秦、汉以来待夷狄者,不和亲则征伐,何也?
其所能尽于此矣!
和亲则主辱名卑而民得安;
征伐有功则主荣名尊而民伤,无功则主与民俱伤。
而有功常少,无功常多,是以后世之论,是和亲者十九。
夫必知有征伐之害,而后知有和亲之利。
先王未尝征伐夷狄,虽不与之为和,而亦不与之为怨,是故无以卑吾名而亦无以丧吾实。
虽然,先王之道不行久矣,而今日之请和,尤为无名。
夫北虏乃吾仇也,非复可以夷狄畜;
而执事者过计,借夷狄之名以抚之。
夫子弟不能报父兄之耻,反惧仇人怀不释憾之疑,遂欲与之结欢以自安,可乎?
往者绍兴行之,天下不厌,至于废逐大臣,诛杀名将,尽黜异议者,空士大夫之列,汹汹数岁而后定。
一旦虏自败约,始举不得已之兵以应之,天下因又以言复仇为事。
暴师淮水之上,久未有功,宰相仍用前策,建议罢督帅,撤攻具,出东西北道四要郡以乞之,而复为和。
俄而虏又大出,天下之心,凛然以为盟誓必不可保,然自是疆圉无事又十馀年。
虎卧在庭,其起无时,室中之人不得安也;
使无弓矢陷阱,或不免徒手而搏之,以必死为决,犹愈于坐而待其噬也。
若有弓矢陷阱可用,乃畏虎而不敢用,何哉?
呜呼!
失吾所操之具而听虏之自为,是独何时而可也!
今天下非不知请和之非义矣,然而不敢自言于上者,畏用兵之害也。
其意以为一绝使罢赂则必至于战,而吾未有以待之故也。
乃其以为不可而敢自言于上者,此非真知其义之不可也,直媒之以自进也,非可用以当虏也。
故真知其义之不可者,皆内愧窃叹而不敢言者也。
真知者不敢言,敢言者不足信,然则今之所以待虏,益疏略矣。
今日之议,臣不敢独以告于上,庶几执事者皆知之。
昔祖宗之世也,内治已定,则所谓求和亲之利者,为保全边民计耳,是不惮自屈而力行之可也。
今日存亡之忧,不得尚用往事为比。
使虏复如辛巳、甲申忽拥大众以求战,和固不可;
且其崛起暴强而据吾大半之土壤,已五六十年矣,如使复为天祚盛极将亡,它人出而有之,和亦不可也。
盖非惟其义之不可,而势则然矣。
昔祖宗之世也,唯其有以驯养契丹使不敢桀傲,则兵可以至于不用。
今日之兵,其决不可不用矣,其用有早暮迟速耳。
而早暮迟速又非大相辽也,远者五六年,近者三四年,其尤近者或在朝夕耳。
然而执事者畏一战之故,不敢以告其上,因不复为之虑,幸其事之不在己,引而去之。
夫忧在子孙者,偷吾身之不及见焉可也;
忧在吾身,而有出于十数岁之外者,偷目前之未及见焉可也。
今也无十年之远,有朝夕之近,是固不可免之急患也,相顾而终未敢言者,何也?
贾谊以为「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以诮绛、灌之徒。
今积薪尽为火矣,寝燃火之中,不知奋迅于烈焰以自免而坐待其灼烂者,是故不必谊之智而后诮之也。
以臣计之,一战之可畏,犹未足畏也;
然虽绝使罢赂,而臣以为犹未至于遽战者。
盖求战在敌,使之不得战在我,若此之术,执事者所当思也。
夫胜敌固有道,用兵固有法,所当施行者固有次第矣。
执事者犹未敢开其始,而臣安敢详其终!
且今之能言者众矣,不度本末,不量深浅,而历数天下之至计以自衒鬻,此其可用者安在?
夫惟以复仇为正义,而明和亲之决不可为,自此以往,庶有可得而论者。
外论(三) 南宋 · 叶适
群臣虽不敢劝言兵事,知陛下意欲有所发久矣。
复仇之义,四十年不举,过已在前矣。
一日之举,难以尝敌,非百全必胜,不可为也。
今一日而骤举之,与尝敌而无其具,此群臣所以不敢言也。
虽然,不敢言何益,岂若相与善谋乎!
七年之前,始命使祈请于虏,当时举朝以为非计;
其后三年,又议进书事,虏尝驰一介来请;
前年我复遣使,虏亦未测吾意所在。
此三者,皆足以开隙于虏,然而虏终不敢自隙;
以此策之,虏未动也。
或者内有难,不暇与吾角;
或者上下畏兵,苟欲无事;
或者不肯先发,坐观吾变。
是皆不足为忧,然陛下昨必为是,何也?
岂非以为兵恶无名,思所以致之乎?
吾用兵之名,若雷霆久蛰,藏而不震,一日可用即用耳,何忧无名而必为是乎?
臣以为过矣。
夫苟恶其无名,则是未能知用兵之名,直论彼我彊弱之势耳,此其胜负未可知也。
吾有必胜之名,又有必胜之实,而患不为其所必胜者,譬若寻常姑以力相搏而已,此则可畏也。
臣闻古之善举事者,必有先胜之形,使吾之国人晓然自知其所必胜而敌不知。
若此者胜。
不然,敌见吾之所长,亦晓然自知其不可当,不必外示损弱。
若此者亦胜。
内则吾国未知其必胜,外则敌人不知我为必胜。
若此者谓之危兵,危兵难用。
噫!
今日之事,岂止拔一城,取一郡,或败其一将数万人,乃为胜敌乎?
以此为胜敌,兵斗祸结未有已也。
桓温、谢安尝再得中原,而无救于晋之衰。
今日之兵,不五合六并,使北方之势皆在己,虽尽取河南,鼓行入京师,荐告宗庙,脩奉陵寝;
若东无齐,西无秦,北无赵、魏,三面犹为虏守,臣尚不知所终;
而况止于拔一城,取一郡,或败其一将数万人为功乎?
往日之事是已。
聚数十万兵于境上,才一破灵壁、虹县,遽谓一月三捷;
既而偏师不利,又自谓败挠,因以罢兵为和。
轻计寡谋,不翅如儿戏,而谓今日之兵当复然乎?
岂以多杀人为用兵乎?
诸葛亮止用梁、益,故决取秦、陇,然犹使吴并攻。
今天下中裂,四方皆可用事,臣不知其为计者果何如也。
虽然,此犹非臣之所必知;
臣之所必知者,陛下用事之势。
夫用事之势,必使轻利而易为,不使重困而难举。
何者?
夫鹰隼乘风,高入于云汉,视禽鸟所在而搏取之;
骏马日驰千里,过都越国,恍然若无所见;
此其以轻利捷疾,故能胜物。
若夫爰居,腹翮非不大也,避风于鲁东门而不能去;
驽牛载重,行才十数里,复遇大雨,喘息踯躅而不能进。
此皆困重之势也。
唐太宗取天下,灭夷狄,得轻利易为之势,故兵不难动,动必有功,兵休事已,无复后患,而天下卒以平治。
今日之事,实有困重难举之势。
前日卖茗饮者,数百人为曹偶以抗官军,此不过弓手十将之事,一兵官足以制其命矣;
而猖獗岁馀,声入闽、岭,尝罢斥两帅,选择使者,仅而获之。
若此者,其可以遇大敌乎?
使如太宗,彼此前后所向必应而无后忧,其将能乎?
祖宗以天下之大困于区区夏人之数州者,盖以上下牵制,首尾顾望,内外异同,困重而难举也。
今其势复然,陛下亦自知之矣。
虽然,变困重难举之意,使有轻利易为之风者,此其事不在兵、不在将,在朝廷大政纪纲宪度之际而已。
噫!
是又未可以一二言也。
臣所谓先胜之形,盖在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