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寔 南宋 · 叶适
昔子产告子太叔曰:「惟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若猛。夫火烈,人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弱,人狎而玩之,故多死焉;故宽难」。子太叔为政,不忍猛而宽,郑国多盗,子太叔悔之,于是尽杀攻萑苻者而盗少止。子产以为德不足而用宽,是诱人以轻犯法;待其乱而后大禦之,则人之得罪也滋多。故子产所谓猛者,将致重以省刑耳。然而夫子忧其说之偏,足以误世,故具论之曰:「宽猛相济,政是以和」;而又曰:「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遒,和之至也」。夫子产自言其为政之意以告子太叔,此岂一国之政所当然哉?而崔寔论天下之政乃推本于子产,以为严之则理,宽之则乱,累千百言,皆教人主以深刑,反失子产之意矣。至于考论汉事以信其说,甚多疏谬,盖申、商之所不忍言者。仲长统既以为当置于人主之右,而后世果从而好之。以疏论招实祸,无酷于此,不可以不辨也。夫宽严者,为政之势,而政不出于宽严;故善为政者,有必行之实而无宽严之名。人主谨操天下之大柄,使之无不在我,而天下惟吾之所欲为。当此之时,天下之从其君,若婴儿之赴慈父母也,虽宽且无所用之,严何施焉!天下之柄不幸有所分,则必自其分而收之;收之而不遂听,则或不免于用法,若宣帝之于霍氏是也。虽然,不度难易,不计浅深,而遽用法,则或以致乱者有矣,鲁昭公之于季氏,唐文宗之于宦官是也。夫不知其柄之所由分,而欲致区区之严刑以督责无罪之人,驱天下以叛己而助之决,则岂惟德不足之过哉?其愚闇而无智亦已甚矣。东汉自章帝而柄始分于外戚,和帝诛戮窦氏而柄始分于宦官。其后宦官、外戚迭相表里,盖北乡、顺帝之兴废,冲、质、桓、灵之更立,而天下之政在外戚、宦官者十九矣。当此之时,寔劝其君以严刑者,将何所用也?用之于内乎?则所以收外戚、宦官者有道,而非果于杀者之所能制。用之于外乎?则虽多杀长吏之贪奸者数十人,豪强大姓之不循法者数百人,平民缘以坐死者数千人,此何损于梁氏之权耶?而谓其可以兴汉乎?汉法苛重,而人主或不能尽持,故权臣因借以济其恶。李固、杜乔,天下忠义之望,累朝傅相之尊也,为梁氏相继陈尸于衢。其他以忤恨残灭者不知其几,而宦官、常侍之横,州郡轻以人命而资之者,弗称数焉。寔曾不见天下之势,而轻论天下之政,何耶?虽使其时君用之,用之于外而不能收其内,固不足有所救;而遗说著于后世,将遂从而深信之,岂不过甚矣乎!呜呼!人君其谨察天下之政而已。政柄无所分而法律不可乱,则不待为严而天下固已治矣。夫以宣帝之勤且明,足以治天下有馀矣,独恨其无人君之德而过于严耳;然且无妄刑滥杀之事,柰何诬之!元帝之衰,罪在用恭、显,杀萧望之、周堪、张猛耳;遽议其优游不断,可乎?孝文发仁政于一女子,是以变上世之肉刑。至于笞令之过,改法之失耳;乃谓其「以变法而行重刑,以严致平而非以宽致平」,其诬之也又甚于宣帝焉。夫文帝恭俭之福,岂不足以致治?今也必曰「其变肉刑以多杀人而后能有功」,何耶?寔不经如此,皆不足论。噫!欲治天下而必曰严刑而后治,亦见其无术矣。今天下计行轻刑日凡几人,行重刑月凡几人,行死刑岁凡几人。刑人相望,而奏报之书大半皆狱书也,犹曰「吾刑病不严」。呜呼!世有论政如崔寔者,可以痛哭之矣!
诸葛亮 南宋 · 叶适
君子欲有所立于天下,必使之无一不正而后从其君,皋、夔、稷、契之在尧、舜是也。其进退用舍,君臣相信,始终之际,使后世一一推考而可以无疑其间,故其功名特为盛大,而天下终莫能及。虽然,此其时不可常得,而天下之事不能以尽正,故君子必有以就其义而执其名,不然,则不可徒立于天下。伊尹、太公辅诸侯而兴,卒取其故所当得之天下而易置之,其事舛矣;而号为以仁义救天下之危,乾坤之息者复运,人道之绝者复续,故二人者可以行之而无愧。夫富贵利达,苟无以加吾之一毫,而贫贱忧患未尝不正其志,此一以见其无待于外矣。然则事其可以徒立哉!后世之君臣,若管仲相齐侯,始不禁其身之不义者足以害霸,而独操其权,然犹引区区尊周为名而用安夏攘夷为义。故柯之盟不以劫倍,宁母之会不以奸终,然而功名之陋盖自仲始。悲夫!始以大义不足之故而借于外以成功,后世因谓其不足为而尽去之,于此之时而欲用天下之士,乌得而用之哉?大义难就也,大名难执也,士之思欲有所立于世,欲乘其隙而取之,有终不可得者。范增请项梁复奉楚后,而张良乃为韩王报仇。当汉氏败灭之馀,其实已亡,而天下之士犹争其名,故拥兵专地,内制割以自利者,皆挟汉为重。而曹氏以得幼主之故,投会奋机,乃独收卷天下之太半。然天下之心知操之将遂取之也,于是孙权以不敢忘汉自立于江东。而刘备宗室之疏属,未尝有尺地一民之势,亦欲信大义于天下,故孔明教之西取蜀,南取楚。其后独以益州当天下十一之地,因曹氏禅代之时,乃绍汉为帝,东向而争,以恢复为辞。夫以孔明之智,非不知其不可也。且天下之心既已去汉而安为曹氏之臣矣,虽其子孙,安得而强之!而况于徒托其义以为名者乎?虽然,孔明不得此,终不可立于天下矣。虽其闭关绝栈,茍以一州自王,非有先人世守之旧也。而今年出师,明年出师,驱其民于必死之地以求不可必之功,此何为者耶?虽以战国之君臣处之,亦不过是。然知道者何乐于此!悲夫!孔明有三代君子之资,于其纤悉微密,能无所不用其义,不幸而不遭其时,使无兴汉之名,且不得自见于世。由此论之,仁义者人之所自尽,功名者人之所难必,有其具而不及试,亦已众矣,天下固未尝无其人也。今夫有昭然不可掩之名与义,非必借于外也。揭而用之以来天下之君子,虽皋、夔、稷、契可坐而得矣。而曰是不足用,一以茍简卑近,相与竭天下之命以自厚其身而已,则天下之君子固不得而用之,而独遗恨于斯焉,悲夫!
苏绰 南宋 · 叶适
治天下有常道,下不过为民,上不过为君,君民不过欲交得其所愿。人无异性,则古今无异时,其所以治之者一而已矣。《诗》、《书》所载,皆上古之俗也。其人之好恶、逆顺、哀乐、死生之情,微细出入何以少异于今世?知此理者,尧、舜、汤、武之治可复见于今日。盖其所以为治之道,必有相承而不可废者矣,非各务信其术而自为也。战国纵横,诸子辩士之学起,始取皇帝王霸之道别异而言之,以惑乱世主。其意以为帝不及皇,王不及帝,而霸之所以异于王者,以其弃道而任智,舍迂而趋近。夫帝王之道,非不大而可乐也,时异而不能行,民奸而不能胜也。而后世又有所谓彊国之术者,其说复异于霸。盖愈大则愈远,愈奇则愈近,变常用巧以求功于天下。夫平心克己,节俭爱人,务农重本,轻刑薄赋,此岂非为治之常,百世相承而不可变者哉?而韩非、商鞅、申不害之流,以为此皆帝王已行之迹,熟烂废格而不可施于后世;且悒然待数百年子孙之效,孰与吾身亲见其朝夕之功!是以意制彊国之术,务出于前人之所无有,惊骇其民而要束之;鄙笑先王以为不知出此,而何苦自为迂远难成之意。秦之亡天下,后世虽知其祸原于鞅,至于彊国之术,立见之效,则不能少贬而废之也。噫!由秦而至于今,天下之所以纷乱杂揉,上下相疑而不可治者,岂非失其常道而皆好异术以愚之哉!夫非民心之所有,则安能强而从我?今也见其不治而尤其术之未工,将复出于异,则天下几何而不亡!夫宇文泰之造周,当元魏败亡残灭之馀,奸雄挟制其命,分为东西。泰之所有盖鞅之故地,而苏绰起而佐之,其所行者,又止于计帐、文案、朱墨之程式耳,非有远大之务,欲为帝王者也。方高氏扼关而攻,西人凛然不能自保,则其为彊国之术,求立见之效,宜有出于韩非、商鞅之所未及者矣。而乃犹用古人治国之常道,爱之如慈父,训之如严师,作六条之诏以教守宰,始于清心以脩身,崇教化而尽地力,然后擢任贤人,矜恤狱讼,均平赋役而已,未尝有奇功过人之智也。使诚如鞅所论,则其迂谬无术亦已甚矣,尚何足以计功于争夺之时哉?而周竟用其术以兴,卒并齐灭梁,益以强大,无敌于天下。然则古人治国之常道,其果相承而不可废者欤?既已中弃于商鞅数百年,治国者以为不可复用矣,亦有用之而复验者欤!绰之身亲见富强之效,而周之存亡在于数世之顷,然则果非悒然远待数百年子孙而后可得者欤!观绰之所论,朴直钝弊,腐儒老生之所能谈也,岂其更元魏大乱之后,人之所不闻不知者,而绰骤用之,故反以为新奇而可喜欤?然则今天下之不治有由矣。举天下之人,皆能言绰之所言,皆能知绰之所知,是以朴直钝弊而不足用,其高者则务引帝王之事于荒眇难继之上、闻见之所不及,其卑者尽目前之苟且,或不能如韩非、商鞅有先定决然之智,又从而贸贸然求其所以为治之方。呜呼!治天下者岂有异术欤?夫惟通达高明之至,圣智深远之极,然后能力行熟烂废格之事而深信钝弊朴直之言,此唐、虞、三代之所以为大治而不可及也。若绰者,盖安能之,徒猎闻其一二而已。
王通 南宋 · 叶适
言仁、义、礼、乐必归于唐、虞、三代,儒者之功也;言仁、义、礼、乐,至唐、虞、三代而止,儒者之过也。仁、义、礼、乐,三才之理也,非一人之所能自为;三才未尝绝于天下,则仁、义、礼、乐何尝一日不行于天下,古之圣人由之而知,后之君由之而不知。知之者以其所知与天下共由之,而不知之者亦以其所不知与天下共由之,是则有差矣,然而仁、义、礼、乐未尝亡也。儒者之述道,至秦、汉以下则阙焉,其意以为唐、虞、三代之圣人能自为之欤?善哉乎王通氏,其知天下之志乎!其有能为天下之心乎!何以知之?以其能续经而知之。孔子之为《书》也至《秦誓》,为《诗》也系鲁,为《春秋》也因鲁以存义。道之所在,仁、义、礼、乐之所行,不专于一人也。不私于一姓也,岂断是经而遂已乎?作之于前,当时蒙其治;述之于后,万世垂其道:作者不废,则述者不息矣。后世之儒者,以为《六经》,孔氏之私书而已;仁、义、礼、乐,唐、虞、三代之所独有而已。训释之,参究之,竭其终身之力于此而不能至也,何暇及于当世之治乱乎?稽之于古,恍焉其若存,凛乎其若追,浩浩然言之而弗离;验之于今,懑然而不能知,邈乎其不可继而为也。岂其徇其名而执其迹乎?世主必曰「儒者不足用以为天下」,是未必然也;其所以致此言者则有始矣。故独治唐、虞、三代之遗文以折当世,举当世之不合也固矣。举当世之不合,又将以遗后世?然而后世其何为也?将遂有尽复之于数千载之上,使无一不如唐、虞、三代者乎?抑亦顺三才之理,因当世之宜,举而措之而已矣!此王通氏之所以独得于孔子之意也。夫通既退不用矣,于是续《书》以存汉、晋之实,续《诗》以辨六代之俗,脩《元经》以断南北之疑,赞《易》道,正礼乐。其能以圣人之心处后世之变者乎!其见仁、义、礼、乐之未尝不行于天下者乎!其言曰:「续《诗》可以讽,可以达,可以荡,可以独处,出则孝,入则悌,多识治乱之情」。渊乎哉其明于道者之言乎!以道观世,则世无适而非道。后世之自绝于唐、虞、三代也,是未能以道观之者也。《诗》有四名、五志,《书》有天子之四范,大臣之七业,其所去取者不可得而见矣。推是以观后世,庸有不可为者乎?达制命者,得变化之心,达志事者,得仁义之几,上下之言通而天下治矣。善哉!圣人复起,必从之矣。举三代而不遗两汉,道上古不而忽方来,仁、义、礼、乐绳绳乎其在天下也,兼三王以施四事,是无不可矣。虽然,以续经而病王氏者,举后世皆然也,夫孰知其道之在焉!
进故事 南宋 · 叶适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臣闻鲁为因旧之国,定公非开治之君,然其所问,犹欲求邦之所以废兴,且以一言为断,志如此其切,词如此其急者,盖当是时王道虽衰而未息,其君臣相与议论,尚能参稽于义理之初而未尽埋没于事为之末故也。自禹承舜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伊尹训太甲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是则君臣各知难而任责,人主必舍己而求是,乃从古致治之本原。春秋以来,几失之矣。臣尝因孔子之对而论之。夫推兴丧者治之理,而顺乐易者人之情。然而克艰乃致易之原也,受逆乃得顺之门也。人情见美而心好,即安而意悦,常欲以易求易而不知其难,以顺求顺而不知其逆也。故因一易造百难,因一顺生众逆,轻则疑阻横生、怨谤满前,重则矛戟森起、杀戮相继,展转雠疾,靡所定止,而身与家国从之,乌得其顺且易哉!治道有二:内理也,外事也。事著而有方,故任之欲难,难则行,行则勤,勤则业广,积日累月而无事不举,非致易乎?理微而无形,故察之欲逆,逆则止,止则思,思则理明,心融意浃而群疑冰释,非致顺乎?外业广,内理明,治天下不能加毫末矣。此「为君难」所以为「一言而兴邦」,而「唯其言莫予违」所以为「一言而丧邦」也。臣观三代以前,君臣共治,无一事不难,无一语不逆。如疆田畴,如作室屋,如利器用,无一苟且以就堕媮者。及其功业光美,垂布简册,顺易孰大焉!后之君臣,或有所更尝,有所容受,不必尽合,遂称治世,然其去古人则已远矣。况于忽所难,趋所易,安所顺,舍所逆,以酖毒为甘美,而寝积薪之火者,可不畏孔子之言哉!
胡睿名说 南宋 · 叶适
「思曰睿,睿作圣」。案《字篇》,睿,古文睿字也。由思得睿,由睿得圣,古人常道也。而近世学者讳之,以为作圣当自蒙,盖疑睿之流于薄也。信如古文从睿,则不流矣。胡泰然子,自十馀岁敏读,能文词,思致超越,学而不倦,未知其止也。余为名古文睿而字彦思,率其常,防其薄也。
钱则甫字说 南宋 · 叶适
钱翼世自天台来,言曰:「惟名先人所命,而未有以字,敢请」。按「戴翼其世」,汉诏策语也,为字曰则甫。夫则先王之法,非戴翼其世之谓也,戴翼其身之谓也。身不能翼,世于何有!六七圣人皆以身之道显,而孔子述之,岂论世哉!故曰「徐行后长者谓之弟」,始于是矣。周道衰,士不知以身为本,而皆以世自名,凡所为立私智,挟污说,无不欲破坏先王之法而卑薄其身者。然则世安从治而功何由成?宜其不能反而日以仆灭也!汉人浅陋,不原古始,黄、老道德之意,申、韩法术之学,皆破坏先王之法者也,而谓其欲则先王之法;皆斲丧其世者也,而谓之戴翼其世。呜呼!可悲也已!子质高而智明,必审择而固守之。必义无利也,必厚无薄也,必安无躁也,必垂于永久,无苟于一时也,皆所以则先王之法而戴翼其身也。世不是之取而奚取!
陈子渊等字说 南宋 · 叶适
老子称「渊兮似万物之宗」,老氏之学以自下为高,渊兮所以似物宗也。故字宗曰子渊。《大学》曰:「欲齐其家,先修其身」。齐家人之所急,修身人之所缓。不修其身,未有能齐其家,而人不自知,徒病其难而莫获其效也。故字家曰子修。《诗》曰「基命宥密」,继之「单厥心,肆其靖之」。密而靖,物之所归,而命之所由定也。故字密曰子靖。庄周「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善矣!然未究其义。宥者,宽以待人也;在者,严以察己也。故字宥曰子在。
士风论(一) 南宋 · 叶适
士大夫自知贵重而不待夫立法以绳之,则天下之风俗善矣。人徒见夫风俗之未善,必曰法制之未立也,法制固人主之所不可废,而士大夫幼学壮行者果何事,抱负所有以自见于一世者果何术,而必待上之人肆而成之耶?夫富贵利欲,人孰无是心也;爵禄名器,人主所以奔走天下之权也。叨其所可欲,羡其所可乐,翕然而趋之,是孰使之然哉?要知上所以鼓舞天下之心不得不然,而我之所以自待者不容以自轻。伊尹处于畎亩之中而乐尧舜之道,其君民之事业,非币聘之勤,伊尹终不轻其所就也。二疏父子辞荣出关,时人莫不荣之。不为斗米折腰而甘心三径之适,此元亮之所以不流于世俗也。一时风俗若人而振起,则浮躁之习亦少改矣。眷眷于凤池之荣而歆羡夫登瀛之盛者,独何心哉!夫聚金玉于堂而听令自取,人能安其分之所当得则物与我不相及矣。苟有人焉,奋然而先取之,则纷纷乎其后者将不可遏,于是执敲扑以杜其来,计已晚矣。由此观之,则风俗之弊岂无所自来哉?昔司马公辞枢密使而不受,迫之而后进,中国夷狄以相为幸,而天下之士亦有我后子先、时不可失之叹。范蜀公南宫首选,于殿试法当自陈,而公毅然不以为意,其安恬自守颖出于流俗之中。士大夫而皆若人也,士风宁不为之丕变乎?然则抑士大夫风俗之贪躁,当有以养天下恬退之心。若夫趋事赴功以求自效于时者,则固上之人所望也。自夫利达之意胜其功名之心,是以厌薄不失也,上之人至于厉法禁以禁戢之,岂士大夫之美事乎?
按:《十先生奥论注》前集卷七。又见同书续集卷一三。
士风论(二) 南宋 · 叶适
昔者论《大雅》之诗,至于官人用吉士之际,而其词曰「济济辟王,左右奉璋,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又曰「有卷者阿,飘风自南」,盖喟然而叹曰:周之为国至矣哉!天下之人才不能无异而不能皆贤,此天地之理而《易》之所著于阴阳消长之际者也。其间盖亦有背公异趣、奉己而后其君者矣,周之先王知其为国之要在于士也,是以卷曲虚下而能容受之。其歌颂之所称,追琢磨励之功,论选汲用之法,博大光美而无窘曲不满之意。方其盛时,郊天祀地,祼将簠簋,驾乘有旗旌和銮之节,被服有云龙藻火之章,修其仁义礼乐之序,而节廉退逊之风雍容洋溢于天下,然后无一事之为非、一民之不肖矣。至战国而衰,至秦而亡,自是以来,诸夏之无统者屡矣。世方以功利为急,杂霸为要,而参考推见,间有表章而尊好之,则其一时之用亦必有可观者。何者?君臣父子,三纲五常,固士之所由出也,其上者可以为圣,其下亦知义矣,而天地有不正乎?共惟我宋肇基立本,独求此意于数千百年废绝之后而固守之,兵民虽分,文武虽异,而要官重权与凡为治之大体无不一出于士者。当其时,士亦未必能尽知《大雅》之所谓者也,植党者有焉,好名者有焉,空谈无用者有焉,而吾祖宗容之养之,礼之任之,不数且不恶也,其道殆与周之先王均矣。是以天下之士翕然并进,庶几于三代而过绝于汉唐。至于明见性命之学,扶持人纪之具,是皆与国家相持于无穷者也。呜呼,使下虽不能无不善之士,而其上亦不使之有不善之名,亦可以为至矣。今天下之士不幸而并见其不善者,孰为之始也,十年于此矣。明圣卓然独运天下,反观而深思,固守而不变,则为士者不独知所自持,而亦可以自愧矣,且改节而俟采择焉,其犹有及乎!
苟且论 南宋 · 叶适
目不两视而明,耳不两听而聪。人之心固不可二用也,勤于公则必苟于私,勤于私则必苟于公,二者不可得而兼,惟观其所向之如何耳。古人之材即后人之材也,古人之智即后人之智也,然古之治、后之乱者,岂材智之有异耶,特古人用之于公,后人用之于私而已。惟古人用之于公,故于私不得不苟。以卫公子荆之事观之,其宫室始有则谓之苟合,及言其少有、富有则又谓之苟全、苟美。其言每谓之苟者,非薄于私也,不苟于公则必苟于私也。惟后人意在于私,故于公不得不苟。以汉贾谊之言观之,其论大臣则以为有患苟免,及论群下则又言俱亡耻俱苟安。其俗每趋于苟者,非薄于公也,不苟于私则必苟于公。盖水盛则火灭,寒往则暑来,阳消则阴长,公私之相胜亦若是而已矣。自汉及唐,以私灭公,苟且之风盛于天下。如董晋为相,史臣讥其懦弛苟安,时则有苟且之相;如刘知几谓牧伯迁代太速,怀苟且之谋,时则有苟且之牧;如赵憬议考课,欲格庶僚苟且之心,时则有苟且之吏;如刘祥道谓官怀去就而民苟且,时则有苟且之民。上至于相,下至于民,莫不趋于苟且,则政事何由而理乎?纲纪何由而正乎?风俗何由而厚乎?如使当时之人移谋身之心而谋国,移富国之术而富民,移保子孙之志而保治,移求爵禄之意而求义,则可以不下席而跻咸五登三之风矣。窃尝历考汉、唐之际,其粗能去苟且之弊者,汉宣帝而已。迹其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上下相安,蔑有苟且之意,亦庶乎古矣。然宣帝之革苟且,徒变其外而不变其内也,徒制其末而未制其本也,而黄龙之诏有计簿之欺,避课之戒,岂非苟且之俗未尽除乎?杨恽之言有县官不足为尽力之谤,岂非苟且之志未尽迁乎?盖宣帝导之以政而不以教,束之以刑而不以德,苟且之弊所以迹化而心不化也。如使人君皆能本德教以化苟且之心,则荀卿不苟之篇可以无作。
奔竞论 南宋 · 叶适
天下之害风俗者莫不当禁,而不当禁者有一焉,曰奔竞是也。世之禁防多矣,不孝不友则有禁,伪言伪行则有禁,奇技淫巧则有禁,奸声异服则有禁,何独至于奔竞乃不当禁耶?奔竞之名果何从而生耶?爵禄在上,下皆趋之,故名之为奔,则其弊非起于下也;爵禄在此,彼皆争之,故名之为竞,则其弊非起于彼也。诱之于上而欲禁之于下,诱之于此而欲禁之于彼,是犹乞醢而却蚋,聚膻而去蚁,虽刀锯日用,亦有所不胜矣。大抵上之人轻名器而辄以假人,则多为之禁而奔竞益甚;上之人惜名器而不以假人,则不为之禁而奔竞自消。论至于此,则奔竞不惟不当禁,又且不可禁;不惟不可禁,又且不必禁也。何以知其然耶?唐虞三代之时,礼义修明,风俗淳厚。凡为士者,三揖而进,一辞而退,礼如此其峻也;四十而仕,五十而爵,进如此其迂也;论定然后官,任官然后爵,仕如此其难也;不传贽为臣则不敢见诸侯,分如此其严也。然处之甚安,守之甚固,无濡淹之叹,无侥倖之心,是岂有法制以驱之乎,又岂有刑罚以禁之乎,亦曰士之人未尝开奔竞之门而已。盖当是时,持黜陟以佐天子者非皋陶、稷契之徒即伊尹、傅说之俦也,持黜陟以佐诸侯者非随会、子文之属即子产、叔向之辈也。是数圣贤者,以公道而立公朝,以公心而立公选,材之外无馀位,位之外无馀材,天下之士道德苟充,爵禄自至,初无求于上之人。则巍巍廊庙殆为无求之地,故巧者无所用其智,贵者无所用其权,诈者无所用其谋,謟者无所用其佞,贪而往戚而归,躁而往静而归。于斯时也,虽求奔竞之名犹不可得,况有所谓奔竞之禁哉!或逮德下衰,礼义废,风俗薄,名器滥,爵禄轻,不使官求人而使人求官,不使上求下而使下求上,奔竞成风,莫之能禦。权在于左右则为之扫门,权在于嬖宠则为之控马,权在于妃主则为之邑司,权在于贵戚则为之主事,高爵重禄,如取如携,无不得其欲焉。彼介介自守之士,十年未调者有之,三世不徙者有之,六世不遇者有之,利害之相形如此,人安得而不奔竞乎?上之人既诱天下以奔竞,乃屑屑然制年限之举,严三互之法,著崇逊之论,多见其无益也。然则为人上者不必沮人之奔竞,勿劝之斯可矣;不必罚人之奔竞,勿赏之斯可矣。开其源而塞其流,忘其本而齐其末,岂不甚可叹哉!窃尝譬之,朝而趋市,骈肩相摩,暮而过市,掉臂不顾,非朝贪而暮廉也,朝有所求而暮无所求也。一兔走野,百人逐之,积金在市,过者不顾,非前争而后逊也,前则未定而后则已定也。彼为士者在治古则静退,在后世则奔竞,岂性情之顿异哉,盖治古之爵禄不可求而后世之爵禄可求也,治古之爵禄皆有定而后世之爵禄无定也。操爵禄之柄者,苟端本澄源于上,则济济多士可以一旦还之于唐虞三代之域矣,风俗岂独厚于古而薄于今耶!
府兵论 南宋 · 叶适
前辈论府兵,皆以为兵农之合,子细考验却不然。府兵之立乃是兵农之分,而儒者但说先王寓兵于农,先王何曾寓兵于农?治天下之道,分田使之耕,筑室使之居,既有以衣食之则不可无以自卫,故教之为兵,本以自卫,非以求胜,亦非用是以求胜,故天下之民皆可以为兵。先王以仁天下为心,只就他身上理会,调发征行,所以用也,皆有常数。其后春秋战国力争,本是自要争土地,计较胜负,竭民以从之。秦之末世,至白取民为兵,穷边极远,终岁暴露,卒死于锋镝之下,至于室家不相保,父子不相见。汉世盖尝拣精锐,特置名号,别立营屯,要之其数甚少,或大征伐,尽是发天下民为兵。苻坚欲伐晋,自言计吾士卒可得九十七万。当是之时,天下萧然,何缘得许多兵,盖将民数尽计之,大举伐晋,民皆尽发。西魏、宇文周所以就中间别立头项,盖苏绰辈稍欲休息其民,遂令各募一项人为兵,蠲除科徭,不复他役,国家既可以长享为兵之利,而民得家出一人之外,亦且可以自安。后来法度渐修立,至太宗府卫既成,农遂不复为兵,兵亦不复为农,兵农之分所以终不复合。人但见其寓兵于农,便以为得先王之意,盖不细考耳。及府兵法变而安史之乱,天下复被为兵之苦。杜子美有诗数篇,皆言此事。盖民之为府卫者既得以免征徭之患,有复除之利,而其他在野之民不知为兵于民则有利,遂至今日先王之制不可复反,亦是置府兵之过。何者?盖当时府兵既立,上面一段事都忘了,不知民皆当为兵,但记得府卫耳。所以府兵既坏,不得不变为彍骑,又不得不变为藩镇。朝廷自募人为兵,竭太府之财以养之,如京师养兵,使宦官掌之,藩镇各自募人为兵,亦竭境内之财以养之,此内有禁兵,外有藩镇之兵。如李泌之流,但知府卫当复,而不知先王之意。自后镇兵日重,至五代,人主之废置,社稷之安危,国家之存亡,皆兵执其权。太祖因之,内聚重兵于京师,外而分戍天下,自此绵延,遂以养兵为重。如欧公所言,兵散于府,将归于朝,故士无失业而将无握兵之重,皆习见近日养兵之多,治兵之难,所以思府卫为善。其实以五帝三王本末源流论之,府卫成而兵法益坏,乃是苟一时利民之近效,而非古人经国之远图,苟简做成,使天下知有府兵而不知先王之制,至府兵既坏,遂为今日养兵之祸。举天下之大,养百万之兵,不耕不战,坐食县官,天下之财自十八以上皆以供军,所以谋臣智士朝夕经营,弊精疲力,奔走议论,穷年卒世而无所定。此岂礼乐之未明,教化之未备,只缘许多兵在这里,措置不暇,遑遑汲汲,竟无了时。若就唐论之,其置兵却稍善,捍边之兵各自精锐练习,足以当疆埸之事,而内郡不知有边鄙之警。或征伐四夷,不过间遣将、发少兵以助之。当唐之盛,所以能常以少弱击众大,拓地最广,灭国最多,而不见用兵之难。然府兵所以易坏者,亦缘立法太密,上下急迫。盖使人长为兵则一家之赋税皆当尽免,若京师宿卫之兵则当参用汉法,时复募人,如五校、羽林、佽飞之类。盖府兵近处番上犹可,其在外郡远处,如何教他来得?太宗要合天下之大做一国做了,殊不知成周所以立法最详而不觉其烦碎者,成周止治一国,不过王畿千里之内。今若举天下之大,州府县道必欲尽发兵于京师,此不可。在远者只可使自卫其郡县,若使人人必要都来京师,此事甚难,不可行。天宝以后,人主甘心于边功,大段调发远戍,民益无以为生,杜子美所谓:「一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太宗初无边戍之事,若当时立法稍宽,虽有暴君污吏,亦未敢尽废,惟其立法太密,所以易弊也。今举天下之财尽以养兵,犹且不敢惮,当时若蠲免数十万家,未能当数郡之赋入,何故不为耶?
租庸调论 南宋 · 叶适
自古天下之田无不在官,民未尝得私有之,但强者力多,却能兼并众人之利以为富,弱者无力,不能自耕其所有之田,以至转徙流荡。故先王之政,设田官以授天下之田,贫富强弱无以相过,使各有其田,得以自耕,故天下无甚贫甚富之民。至成周时,其法极备,虽《周礼·地官》所载,其间不能无牵合牴牾处,要其大略亦可见。周公治周,授田之制,先治天下之田以为井,井为疆界,岁岁用人力修治之,沟洫畎浍皆有定数。疆井既定,人无缘得占田,其间固有弱者、游手者不耕,却无强民贪并之害。后来井田不修,堤防浸失,毁坏绝灭。至商鞅用秦,已不复有井田之旧,于是开阡陌。阡陌既开,天下之田却简直易见,看耕得多少,惟恐人无力以耕之。故秦汉之际,有豪强兼并之患,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虽然如此,犹不明说在民,但官不得治,故民得自侵占,而贫者插手,不得不去而为游手,转而为末业。终汉之世,以文、景之恭俭爱民,武帝之修立法度,宣帝之励精为治,却不知其本不如此,但能下劝农之诏,轻减田租,以来天下之民。如董仲舒、师丹,虽建议欲限天下之田,其制度又却与三代不合。当时但问垦田几亩,全不知是谁田,又不知天下之民皆可以得田而耕之。光武中兴,亦只是问天下度田多少,当时以度田不实,长吏坐死者无数。至于汉亡,三国并立,民既死于兵革之馀,未至繁息,天下皆为旷土,未及富盛而天下大乱。虽当时天下之田既不在官,又亦终不在民,以为在官则官无人收管,以为在民则又无簿籍契券,但随其力之所能至而耕之。元魏稍立田制,至于北齐、后周,皆相承授民田。其初亦未尝无法度,但末年推行不到头,其法度亦是空立。唐兴,只因元魏、北齐制度而损益之。其度田之法,阔一步、长二百四十步为亩,百亩为顷,一夫受田一顷。周制乃是百步为亩,唐却是二倍有馀。此一项制度与成周不合,八十亩为口分,二十亩为世业。世业是一家之田,口分须据本来人数占田多少。周制八家皆百亩,唐制,若子弟多则占田愈多,此又二项与成周不合。所谓田多可以足其人者为宽乡,少者为狭乡,狭乡之田减宽乡之半。其地有厚薄,岁一易者倍授之,宽乡三易者不倍授,工商者宽乡减半,狭乡不给,亦与周制不同。先王建国,只是有分土无分民,但付人以百亩之地,任其自治。盖治之有伦,则地虽不足民有馀;苟不能治,或德不足以怀柔,民不心悦而至,则地虽多而民反少。唐既止用守令为治,则分田之时不当先论宽乡、狭乡,当以土论不当以人论。今却宽乡自得多,狭乡自得少,自狭乡徙宽乡者又得并卖口分、永业而去。成周之制,虽是授田与民,其间水旱之不时,凶荒之不常,上又有赈贷救恤,使之可以相补助而不至匮乏。若唐,但知授田而已,而无补助之法,纵立义仓赈给之名,而既令自卖其田,便无恤民之实矣。周之制最不容民迁徙,惟有罪则徙之,唐却容他自迁徙,并得自卖口分之田。方授田之初,其制已自不可久,又许之自卖,民始有契约文书而得以私相卖易。故唐之比前世,其法虽为粗立,然先王之法亦自此大坏矣。后世但知贞观之治,执之以为据,故公田始变为私田,而田终不可收。盖缘他立卖田之法,所以必至此。租庸之法,每丁入粟二石为租;调随土地所宜,绫绢絁布皆有差;用民之力,岁役不过二旬,不役则收其庸日三尺。此即孟子所谓粟米之征、布缕之征、力役之征也,然孟子却云用其一,缓其二,不敢兼用以取民。唐初正要立法之时,乃用战国茍简之法,尽取诸民。周制用民岁不过三日,虽立法于此,其实未尝尽用。今唐用民力非特倍其六七,为一定之制,否则必收其庸,此正犯孟子之所讳。盖唐初君臣不学无术,所以至此。其间有近古处,如里有手实,具民之年与地阔狭为乡帐,乡成于县,县成于州,州成于户部。古者所谓均民之田,先自比闾族党始,以至于国都而后达于王府,所谓民之贫富有无强弱之数,都要自夫至纤至悉处做成。而唐亦能自根本处做去,但其后无继耳。如国有所输,先奏而敛,凡岁敛之数书于县门坊村,与众知之,此却是他元立法好处。当时先王分民以田,自至纤至悉处皆与民谋虑经营,朝廷之上所以建官立司,又是为民而设,所以做得一件事成,今其勤劳忧叹之诗可见。唐但付其法于守令,守令既不能遍行其境内,故虽有良法美意,竟做不成。何况又有茍简处,虽是授田有式,租庸调取民有定分,只缘当时许其卖易,未几天下之田十已八七变为私田矣。其后官虽欲授民,已自无田,由此田制易坏。至于今,官私遂各自立境界。民有没入官者则封固之,时或召卖,不容民自籍,所谓私田,官执其契券以各征其直。要知田制所以坏,乃是唐世使民得自卖其田始。前世虽不立法,其田不在官,亦不在民,唐世虽有公田之名而有私田之实。其后兵革既起,征敛烦重,遂杂取于民。远近异法,内外异制,而民得自有其田而公卖之,天下纷纷,遂相兼并,故不得不变而为两税。要知其弊,实出于此。
礼乐论 南宋 · 叶适
唐世礼备乐缺。《唐志》所载,其间仪品最密,节目最详,贞观初已自行得一番,上下仪制整肃,施之宗庙、朝廷、交际,各有其节,张说《开元礼》又从而为繁缛盛大之文。盖遗文古事在开元方始毕具,张说适当盛时,故能铨采详备如此。礼乐既至开元而备,然自此亦遂坏矣。古之圣人以礼乐治天下,因人情而不敢过,使之上下可以通行,此所谓就他本根处做工夫。后世为礼苟简,但文饰已备便休,更不复以推行坚久为意,而以礼文亟备为心。所以开元之后,人主狃于奢泰,堤防决坏,别开门路,遂至崇非圣之书,行不经之礼,求方士神仙以为乐。汉世亦如此,礼文至武帝稍备。武帝以为治天下止于如此,故其欲无穷;唐至开元之礼备,而玄宗之心亦遂坏。故曰礼乐非圣人不能行,非积德不能兴。其上下和合,君臣际会,皆能通知礼乐之情伪,为治之时,斤两皆到一处,政事备举,室家给足,夺攘之祸屏息,信逊忠厚之心油然而生,各就本身做到,然后为礼乐之成。而成、康之盛,号称礼乐最备。后世则不然,但考求其节目,考论其制度,使为礼乐之备,不知精神运动全不相关,则礼之备乃所以为礼之坏也。汉武帝、唐明皇同出一律,乐之要处在于声音感人,不知舜曰:「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在治忽,以出纳五言,汝听」。皆就微眇处察之,则欢乐愁怨悲伤愉佚皆由声音可见。古之圣人薰陶天下之人,纳之于律吕,导之于五声,和之于八音,播之于钟鼓,拊搏管磬弦匏,上自天子,下至庶人,同出于一,便是礼之至乐之极,以之事天则天神降,以之事地则地祇格,以之祭山林川泽,神灵并至,福祥自臻。他全自人本心做出,以礼乐为正。其所以防范斯民,周旋情伪之至,皆是礼乐之功用,惟不可化者然后以刑折之,此朝廷之上所以不可一日无礼乐也。后世治天下不如此,但以刑法狱讼、簿书期会为本,而以大势服民,乃是劫持天下之道,使以力相从,别去不得,方始更要立礼成乐,却是别立一个道理,根脚不牢,所以做不成。汉时贾谊、董仲舒、刘向、王吉为之,臣者欲兴礼乐而其君不可,唐太宗欲兴礼乐而其臣不能。虽君臣各有所偏,然汉、唐礼乐自无缘可以制作。《文中子》载王通河汾往来之人,房、杜、王、魏皆许以经济之才,独是礼乐不许,惟以许董常,不知就使董常在,礼乐又如何兴得?《文王》之诗言「雍雍在宫,肃肃在庙,不显亦临,无射亦保」。有这般资质,方可与务礼乐。自立国之始,至于治国之成,须是逐节做得无憾处。唐太宗贞观之治,于一二节已做不尽,而况礼乐之由兴,自非太宗资质之所及也。古乐最是散亡,而唐制度尤为苟简,不复可考,只是器数已不能合。所谓律度长短,自天宝后,更安史之乱,尽用胡乐,雅乐于是而亡。乐本起于黄钟之律,天下之数皆由此起,然其说不一,其义难知,往往当世明智之士敝精力以求之犹未得其当。本朝仁宗世,尽合天下论乐,推本其致,迄无成说。
六家之要指如何论 南宋 · 叶适
考古验今而能以其切于世用者为要,此儒者之所谓善学也。天下之士不得其意而譊譊焉,苟欲以诵说为多门者,是诚不足以及此矣。汉至建元、元封之间,文学始盛。方其自名于世,号为一家,而其徒相与守之,各称其师,蔓延而不可禦也,而最大者则有六焉。顾其耳剽目习,迭相为高,以自好而已耳,而岂真知之者哉!太史谈考其所言于天地阴阳、君臣父子、礼法名实之会,验其切于当世之用者,从而取焉,本末兼叙,长短并列,将使其徒反而思之,旷然舍其疏释章句之末习而一洗其专门尚同之卑陋,则执要指以喻之,可不谓善告者乎(云云。)?谈之自述既详且尽矣,重论之何益。虽然,尝闻其略也。自有天地以来,更牺、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十数圣人者,纪纲其天下,立天地之极而修人物之纪。当此之时,天下之道常合一而无间。及圣人不作,而后世虽有明智之士用其诚悫济世之心,不顾死力而哀救之,然而天下之道卒以分裂而不可复合者,何也?天地有常理而不可乱也,君臣有常经而不可易也。十数圣人者特因而顺之,凡其兴事创物、立法定制,无不各安其当然而未尝出于吾之所自为也。是以虽数千年之久而道之大统常合一而无间,备足而无隙。故曰舜由仁义行,非行仁义者,此之谓也。及夫天地之道有所弛裂而不全矣,晦昧而不彰矣,起而正之,非若先圣人者不可也。孔子、孟子盖知之矣,而无位以行之,不得信其道。虽其君德暴昏,而当世之士岂无深识远虑以动其扶倾救败之心,其才智勇敢又非有所畏懦而不决也,惟其务以己之所自学者施之于治,而不知顺天地之常理、君臣之常经,此其所以治之虽愈勤,救之虽愈切,而天地之道卒愈散而不可复合也。今夫儒者饬身励行,约居穷处,抱其所传之学而惓惓焉思有以用之,此固其宜然者。盖尝读申、韩、老、墨之书,观其悼天下之祸难、生民之摧败,欲举一而归之安且治者,岂有他哉?然而儒者不免为陋,而阴阳名法道德之流反皆自遁于异端邪说之中。亦尝用于世矣,其利于今者必其遗患于后者也,其成于此者必其有败于彼者也。求一君一国之功而不思天地万物之不吾顺,是以邻国而为壑也。故其卒也使尧、舜、三代之为民,至于大坏极乱而后止,可不哀哉!由是言之,则要指之所在亦可以深思而徐考之矣。虽然,使圣人出而治天下,其自为家者皆不废也,守其所自得而退听于吾之所当为,斯可谓高才异能之选者矣。悲夫!道之合而遂分与其既分而复合,是皆非人力之所能为也,必有数焉。秦、汉以还,圣人之道虽未行于天下,而异端邪说盖泯然而不作久矣;阴阳名法道德,向之为六者既集而为一矣。苟有意焉,退而求之于吾之一身,平其喜怒哀乐之所自发,得其亲亲敬长之心,推而至于性命之际,然后顺天地之常理、君臣之大经,举而措之,而尧、舜、三代之治可以复见矣。且夫已远者不可复求,已废者不必复排,今举而论数十岁异端曲学之害正者,稽之而莫得其要,言之而不由其统,学者疑信而无所适从,是若之何而可也?噫,毋亦循其本以至其末,喜其合而惧其散乎!然则六家之要指尽在是矣。
夫子毋意必固我论 南宋 · 叶适
圣人之道,其极至于与天地同其体,而其原止于不萌一念之私心。学者由是以窥圣人,可以言入德矣,盖私念之萌甚为入德之累也。虽圣人生知天纵,其于道体不假修为,至其积习成德,或者私念入以为主,则亦有专精固滞之病随之。圣人之心广大无物,顾以是病窒于其中,求其合彼我一涂而廓然于大同之域亦且难矣,而况学者之去圣人等伦相绝之甚,苟非破其一念之私以为入德之先,则必局于始、陷于中而隘于终,所谓天地之体奚复可同其大者!圣人以是而为圣人,学者不以是窥圣人,其亦终不免于自小哉。此(云云)盖得于门弟子所记。学者之学于圣门,其病不一,怙小体以为是则必不能至于圆通,昧大体以为识则必不知廓其所公。要之小体之既陷,大体之必亏,静而求之,皆起于不能虚其心而有是妄念之私以锢其所先入。自其妄念之私先入以为主,于是乎有直情径行而不顾理之是非,胶固执滞而不以通方为变。极其所知,往往理微而我著,理甚孤而我独专,嚣嚣然自以我为得夫道之大全,不自知其坠于一偏一曲矣。圣人之为圣人,其资禀虽与常人殊,其进德容无以异于学者。虽其一心之静,外物不能入其舍,至其立身行己,遇事接物,每不以私意立之于先。盖私意一萌,万理皆障,其必有不可为而甘于必为、不可执而安为固执者。反观一心与天地者同其大,顾乃以是自碍于中,吁,何小哉!此吾圣人所以不加一毫私念于其先意者,自是明白洞达,其自此阶,不然迫塞障碍,虽有大公至正之涂昭晰于其前,殆犹瞽者知有日月而无与于明,聋者知有鼓钟而无与于声矣。昔者尝观圣人之在洙泗,其道传之文武,其功比之尧舜,则贤之从其意之所出,亦奚至与道相背驰。今观著书则曰述而不作,至其信好亦惟曰古而已,礼见于躬行践复而犹问之老聃,乐得于易直和平而犹问之苌洪,至于官名之事,一器数之小小者耳,而乃问之郯子,推是以观圣人之心,其无纤悉之私大率类此。圣人之意,岂不曰天下有不足之理于此心,无不足之心于此理,置此心于是理而矜己造异,曷若公其理于心而于我悉无所与,岂不荡荡明白广大乎!由今以观,或仕或止,或速或久,乘流则行,遇坎则止,道之一兴则付之天,道之一废亦付之天。南子不必见,见之,阳货不必复,复之。殆如天机活物流动,自有云行雨施之妙而莫可名其运用之巧。当时弟子至比之日月,或喻之江汉,而甚者或以天言之,岂不以圣人至此心与理融而一毫之我不立,无从以见圣人,姑以圣人至此以形容其所谓大乎!大抵一性流通,与道不隔,自其私心既克,妄念不生,循是以进则圆融和会,不倚不胶,随心所出,顺理而行,此心有理而无私,此理有公而无我,道之大全,谁非我有!惟夫具胚胎芽孽之素而无造化发生之机,则虽有是大,终莫能成,此孔门弟子所以深有望于吾圣人者固如此也。虽然,圣人以是而成德,其心岂不欲廓之于人?顾是秘也,旨意所不能揭,训辞所不能到,必自超然脱颖于言意之表者能识之。绝四之记,其必有悟圣人于精微者也,意非曾、颜之流谁能识之?昔者颜子之学于圣人者甚至,自其从事于克己之一辞而于四勿之中有省。用舍行藏亦圣人盛德事,颜子处之曾无一毫滞碍,可以见其所到,谓之具体而微。极其所至,当进于大而化之域矣,奚其微?故曰绝四之记非颜、曾之流莫识也。抑尝以谓,道之全体天不私于圣人而吝之学者,苟有见焉,其发则同,其归亦不异。颜子具体,其见于经可覆也。自其一念之私既差,循源寻流,因以自是而不复知有圣人无适莫之义,如耦耕、荷蓧之徒,一求退处,勇往无斁。至其愧守所学,虽以圣人详细语之有不能回,甘井蛙之乐而忘天地之大。非其本无是圣人之大全也,一隅之见有以锢之于其始,故夫大全之体不复得之于终。至此而后知孔门诸子一经讲贯,由知至之之功极而至于知终之之妙,其所到比之耦耕、荷蓧者,几于夏虫语海之不侔矣。
君子学道则爱人论 南宋 · 叶适
圣道之在天下,随其人之所取而皆有可当其愿欲者。夫圣人之道,其可以足天下固久矣,自道学不明,世无向道之心,在位之君子每以圣人之道为大而难用而无当乎纤悉之欲,故凡见于举世无善政之可称而斯民有不被其泽者,皆起于斯人以道大为病故也。昔者君子知圣人之道达乎大小,无有不周,而学之者随其所取而皆有可至。故虽一邑之地,百里之小,若不足以是道之大者而施之,然君子行之益不疑者,凡以道之所在,随用随足,苟有志于斯民,固可以餍吾心之所愿欲不诬也。舍是而曰吾所施则小而道则大,大固不宜于小,吾恐斯民犹赤子之不得乳其母矣(云云。)。子游得之,所以用弦歌于武成不疑也。人有常言,梁丽乃冲城之具,用之室穴则非所宜,言殊器也。飞黄騄耳之驹一秩千里,以之捕鼠则反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道超于形器而备于全体,犹之水焉,在方而方,在圆而圆,大用之天下则天下治,小用之一国则一国治,于大小乎何拘?自圣道不明,一时有位君子非无志于泽民,顾其设心每每汩于簿书狱讼之微,米盐钱谷之细,以是为足,称乎地而无愧,居人上而无慊,究其本心,将以利民,反为民病,毒螫于刑名而束缚于法度,脂膏竭于椎剥之馀而精力疲于征役之苦,使斯民有不能一日遂其生者,则亦未明夫道之可以随用而宜,而甘于背之以行也。且道之在人犹江河之泽,而一世之用道者如饮水于河,随其量之所受而各适其欲,谓天下之大可以用是道,而一国之小则不宜,则焦枯之民冀一雨之苏决,是何疏耶?昔尝观卫文公城楚丘之日,扶创救病之不暇,而乃以塞渊之道施之,由今以观,固不谓宜。然自信不及而倒道以施,则所以致百姓之敬而使之丰富无日矣。吁!天下惟无见于圣人之道,则虽有所欲为亦不得遂其所欲为。得斯民而治之,必欲洽斯民而惠之,固吾心之至愿也。今也得百里之地而欲以惠爱及于下,而使斯民无一夫不被其泽,顾乃暗于所学,谓道之大不可小用,则塞渊之道固不宜于楚丘矣。子游之在孔门,其渐渍涵濡固久矣,其所闻于夫子既详而槩之于心亦甚安,惟未获其可施之地则已矣。今其出宰武城,乃心无意于惠民,固无俟汲汲于此。苟有志焉,弦歌之化固吾道之寓也,亦奚不安之有?然弦歌之道宜若甚大,武城之邑宜若小,然以小邑而施大道,莞尔之笑、牛刀割鸡之喻,宜若圣人之不能无骇怪也。虽然,道在天下,散之六合不为有馀,歛之一毫不为不足,以弦歌而牧养诸民,诚馀事也。圣人之笑,非以其所施为未当,而以武城一邑之小乃闻道化之美,诚可异矣。故夫圣人之道,其所以利用于民者甚大,而世未必知也。得一气而融之,可使万物皆春;得一滴而吁之,可使四海皆濡。弦歌固道之细者,子游得之犹足以生百里之和气而使之咸沐濡惠,有如立之斯立,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施之在民固可量耶!圣人于《论语》一书言治甚详,而仅及于一国之事,如言「敬事而信」、「节用爱人」等语,乃止于可以道千乘者。由千乘而推之,则所以治天下不外此矣,则圣人亦寄其道无不寓之意亦其彰彰矣,患世无向道者肯回心以充之尔。有以充之,何间乎一国之与天下也?子贱之宰单父,有才智仁爱之誉,而至于百姓不忍欺,岂其得之他道,亦自夫鸣琴一事得之。道在于弦歌则武城之人得所爱,道在于鸣琴则单父之人得所爱,谁谓道之大者不可以小用耶?吾于此见子游、子贱有信道之明,亦以见圣人有明道之功。
问任子 南宋 · 叶适
以父、兄之贵而任子弟,自古则然,未有立为成法者。今日自外员郎以上,第其等级而任之,皆有常数,而成法立矣。夫古之不为成法者,岂其不思之故欤,抑将缓其法欤,取裁于一时之予夺也。今之以任子为患者,岂非法一成而天下执之以求所当得于上,官虽多而求者以有定员而不可却哉?故近之建议者欲一切减之,法必行于隆贵以救官多之患。虽然,以恩为法,古无是也;知法之弊,从而削之,以法为怨,则又将安取?使天下之士大夫知有法而不知有恩,知有怨而不知有法,心术之所虑者益下,则义理何由而显,治道何由而立?然则救法之患者,舍一切之法而思其道之所宜然,以趋于古,可乎?
问管仲 南宋 · 叶适
管仲以功力之所存见推于孔氏,以器之所止复见黜焉,至孟子则并其功力不足论矣。后世有孔、孟而后知王伯之异德,义利之异尚,管、晏之陋且羞道之,而况其下者乎?然孔子所以推与管仲之意遂不复讲于世,其以功力自见者既终不免于仲氏之陋,至陋管氏而不言者,又卒不免于自守而无所施设,然则将何从而可?岂孔子之所推与与孟子之所斥绝,皆非后世学者之所能知乎?夫妄意于圣贤之予夺而不知其实,乃欲以一身之学术托于其间,岂所谓疾没世而名不称,汲汲为善而不足日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