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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山杨先生祠堂记(1209年4月) 南宋 · 叶适
贤者之世,渐远而渐微,或微而遂绝,可叹也已!
若夫好贤者不然,虽远而不衰,愈远而愈隆也。
《微子之命》曰:「崇德象贤」。
然则微者可望以复兴,绝者可恃以复续,是在后之人矣。
臧文仲闻六与蓼灭,曰:「皋陶、庭坚,不祀忽诸
德之不建,民之无援,哀哉」!
于时相去既千五百年而其言如此。
虽然,以二人之德而使其后不传,岂惟臧文仲哀之,虽远而万世,愈远而无穷,犹且哀之也。
龟山先生文靖杨公中立,力行二程之道,黜王氏邪说,节高而安,行峻而和,学者所师,当世所尊,可谓贤矣。
卒于绍兴丙辰,七十馀年而无仕者,微不自业,至卖其宅,去绝几何,可不悲夫!
其四世孙子复病之,争愬纷然。
太守余景瞻曰:「非也。
有司治此,不过用交易法尔,安能空手以得!
吾以义长民者也,子姑听乎」!
自景瞻至郡,有例券百馀万,谢不取,因赎以归杨氏。
将乐更寇乱,民居皆后起,盗敬公之名,故杨氏旧庐独存。
然屋老且败,景瞻又修补其漏缺,特立门巷,黑白绚好矣。
顾子复尚无所衣食,则又职于学官以廪之。
杨公有笔藁《史论》一编,景瞻尤惜之,曰「是将为好事者夺去」,则肖公像于霤,并藏其书,岁遣官祭祠,然后出陈之焉。
呜呼!
其为杨氏虑悉矣。
微者可兴也,绝者可续也,斯弗憾矣。
异时景瞻明锐果敢,是非贤否立见。
其守延平,乃更详缓曲折。
野人有讼,呼案前儿女语之。
收敛锋锷以立纲目,昼勤夜思,各就纪序
今夫事之可为如杨公者众,而或未之为也。
然则虽其未入于景瞻职业之内者,余亦不欲其出于景瞻思虑之外矣。
故余之愿景瞻,非独以其能好贤而已也。
嘉定二年四月。
平阳县代纳坊场钱记(1209年9月) 南宋 · 叶适
自前世乡村以分地扑酒,有课利买,名净利钱,恣民增钱夺买,或卖不及,则为败缺而当停闭,虽当停闭而钱自若,官督输不贷。
民无高下,枚户而偿,虽良吏善政莫能救也。
嘉定二年,浙东提举司言:「温州平阳县言:『县之乡村坊店二十五,当停闭二十一,有坊店之名而无其处。
旧传自宣和时则然。
钱之以贯数二千六百七十三。
州下青册于县,月取岁足,无敢蹉跌。
保正赋饮户不实,杯盂之酤,罂缶之酿,强家幸免,浮细受害。
穷山入云,绝少醉者,鬻樵雇耕,抑配白纳。
而永嘉至有算亩而起,反过正税,斯又甚矣。
且县人无沈湎之失而受败缺之咎,十百零碎,承催乾没,关门逃避,攘及锅釜,子孙不息,愁苦不止,惟垂裁哀,颇加救助』。
伏见近造伪会子抵罪者所籍之田,及馀废寺亦有残田,谓宜赐县就用,禾利粗足相直。
青册之缺,释饮户之负,不胜大愿」。
于是朝廷恻然许之。
命既布,一县无不歌舞赞叹,以纪上恩。
夫坊场之有败缺,州县通患也。
今平阳独以使者一言去百年之疾,然则昔所谓莫能救者,岂未之思欤!
某闻仁人视民如子,知其痛毒,若身尝之,审择其利,常与事称。
疗之有方,予之有名,不以高论废务,不以空意妨实,然后举措可明于朝廷而惠泽可出于君上,此其所以法不敝而民不穷也。
疏别其事以请者,知县汪季良也。
为季良请,且将行其说于他邑者,提举孟植也。
九月日。
瑞安县重建厅事记(1210年) 南宋 · 叶适
民于令,最亲也;
令必有宫室居处,合力奉之无难也。
民聚而多,莫如浙东、西,瑞安非大邑而聚尤多。
直杉高竹皆丛产,复厢穹瓦皆赘列,夜行若游其邻,村落若在市廛,肤挠眦决,或赴于令,暮往而朝达也。
是合以奉令之宫室居处,愈无难也。
然余自童子,见县门甚卑狭,毁置不常,厅屋摧破,无立人处。
弃而即他舍,寒暑相抵突,令常降气低色,惨戚不怡,字民之志落如也。
夫华于民而俭于令,岂其理固然哉?
岂民姑自营而不顾其令哉?
抑令仅自保,无以得于民哉?
不然,则期迫会促,月销岁殒而不暇也。
庆元二年,信安留君寅始建门楼。
后十四年,当嘉定庚午,嘉兴许君兴裔知县事,而大厅、琴堂始克并立,上极旁挟,比旧倍差,厚基博础,楹桷丰硕。
民来观者,倾动惊骇,忘其百年之陋,而以为今日之瑰杰丽伟,竦踊而独出也。
嗟夫!
宫室居处者,言之无难而成之岂易哉!
夫以义则下卫上,故《灵台》之歌,乐于始附;
子罕之扑,尽其末力。
以仁则上安下,故君之经度,积累辛苦,三载然后集此,而犹曰不敢烦民也。
郭西有观潮阁遗址,平视海门,众山葱茏,鱼龙变怪,为一县奇特。
惜乎,君既去,不及谋矣!
敬亭后记(1211年8月) 南宋 · 叶适
初,鲍商霖有屋于雁池,河南张思叔命曰敬亭,且记之,由此名闻天下百馀年。
亭废,归薛氏子舒,按旧基复作亭,刻记其上。
程氏诲学者必以敬为始,故思叔曰:「敬则实,实则虚,虚则无事矣」。
以余所闻,学有本始,如物始生,无不懋长焉,不可强立也。
孔子教颜子「克己复礼为仁」。
请问其目,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颜子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是则复礼者,学之始也。
教曾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
礼者,敬而已矣。
故敬其父则子悦,敬其兄则弟悦,敬其君则臣悦,敬一人而千万人悦」。
是则敬者,德之成也。
学必始于复礼,故治其非礼者而后能复。
礼复而后能敬,所敬者寡而悦者众矣,则谓之无事焉可也。
未能复礼而遽责以敬,内则不悦于己,外则不悦于人,诚行之则近愚,明行之则近伪;
愚与伪杂,则礼散而事益繁,安得谓无!
此教之失,非孔氏本旨也。
然则何为?
曰:礼之未复,是身固非礼之聚尔,耳目百体瞿瞿然择其合乎礼者斯就之,故其视听言动必以礼。
当孔子时,礼尚全完,勤苦用力,皆有条目可见也。
后世虽礼阙不具,然是身之非礼者固常在尔。
出于己,加于人,小则纷错溃乱,大则烂漫充斥,盖若白黑一二之不可掩,其敢忽乎!
故非礼则不以视听言动,而耳目百体瞿瞿然择其不合乎礼者期去之。
昼去之,夜去之,旦忘之,夕忘之,诚使非礼之豪发皆尽,则所存虽丘山焉,殆无往而不中礼也,是之谓礼复。
礼复而敬立矣,非强之也。
因以补思叔之遗,为《敬亭后记》。
嘉定四年八月。
留耕堂记(1214年) 南宋 · 叶适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余孩稚时,闻田野传诵,已识其趣;
出游四方,所至闾巷无不道此相训切
今葛君自得遂取以名堂,盖其词意质而劝戒深,殆非文于言语者所能窥也。
凡人衣食、居处、嗜好之须,当身而足,则所留固狭矣。
然而念迫于室家,莫之赢焉;
爱牵于子孙,不能业焉。
四民百艺,朝营暮逐,各竞其力,各私其求,虽危而终不惧,已多而犹不足者,以其所留不止于一身故也。
嗟夫!
若是则诚不可禁已。
虽然,其留者则必与是心俱。
彼心不丧,术不谬,阡连陌接,谷量山积,而隐诸方寸之小,无惭焉可也。
不然,则货虽留而心不足以留也。
留之家,家不能受;
留之子孙,子孙不能守。
甚至刑祸戮辱,水火盗贼,俄反顾失之,皆是也。
故广欲莫如少取,多贪莫如寡愿,有得莫如无争。
货虽不留,心足以留也。
岂惟田野闾巷,而士君子何独不然!
葛君宅才数亩,无高垣大屋之居,桑麻果树,依约可数。
有二子,行称其文,卑躬侧履,非礼不动,草衣木食,自乐其乐。
然后知方寸之小为无穷,而所留者异乎人之留也。
若夫由是以致其用,则犹外物也哉!
上蔡先生祠堂记(1212年) 南宋 · 叶适
谢良佐,字显道,受业二程,与游酢定夫、杨时中立,皆为高弟,号上蔡先生。
学者宗其传,谓颜、冉复见也。
不幸遭党人禁锢,未解而卒。
诸子避虏迸逸,一死楚,一死闽,独克念者,落台州,绍兴六年,给事中朱震子发奏官之,寻亦死。
克念有子偕,偕三子,无衣食,替人承符,引养老母。
嘉定五年,太守黄㽦子耕修郡志,访求故家得之,请见,抗宾主礼,给冠带钱米,买田宅,祠显道于学,在二程后。
郡人惊异曰:「自黄太守来,他日邦赋之没于群奸者一收敛,公使之消于妄费者悉减节,遂能以其馀兴小学,作棂星门,增大学生食,服有珩韠,器有罍簠。
又设潜火,立养济,葬丛骸。
政通化达,生死润赖,此吾等所知也,惟上蔡事不可解」。
甚或嗤笑曰:「奚不切若是哉」!
夫意有远近,知有难易。
《诗》曰:「烝我髦士」,近也;
又曰:「续古之人」,远也。
兴小学,近而易知也;
祠上蔡,远而难解乎!
道非人不行,不行而天地之理不章,古今大患也。
先王比联闾附而教其人,不敢薄也。
然其致道而成材者,几绝都旷国不一遇焉,故尊之贵之,珍之重之。
哀其死也,尸祝以神之,禄位以延之,更世千百犹未也,盖公之也。
若使人奋其私智,家操乎异说,各不相统,而以己之气血所胜者为善,则道德坏而义理灭矣。
解子耕之举者,宜曰:「独上蔡事尤长,非不切也」。
昔正考父饘粥于鼎,循墙而走,其后孔子生,而孟僖子命其子学礼焉。
谢氏之困于庸奴久矣,子耕既洗沐之,列于士大夫,安知无达人出,复佐二程之道!
斯可以占天意矣。
然则余之不切不愈甚乎!
同安县学朱先生祠堂记(1212年) 南宋 · 叶适
初,新安先生朱公为同安县主簿,今知县事毛君当时祀公学宫。
昔孔子既修述尧、舜、三代纪法垂后世,而黄、老、申、韩之流亦各自为书,学者荡析畔离,苟私所受,未有博探详考,务合本统也。
及董仲舒稍推明之,与人主意合,则杂家异学始绌,而归壹于孔氏矣。
姑设禄利驱縻使从,岂道德果尽信哉!
故经师句生无有知者,徒为短狭,蔽大义而已。
独司马迁采《论语》,发明孟子不言利,为传世家;
孔安国解古文《论语》;
扬雄数称颜渊,笃好孟轲;
小戴集记《大学》、《中庸》,郑玄并注之;
《孟子》有赵岐,《论语》又有何晏;
韩愈、李翱,文人也,愈本曾参,翱尊子思矣。
噫!
二千年间,萌蘖汎滥,若存若亡,而大义之难明如此!
则其博探详考,知本统所由,而后能标颜、曾、孟子为之传,揭《大学》、《中庸》为之教,语学者必曰:「不如是,不足达孔子之道也」。
然后序次不差而道德几尽信矣,非程、张暨朱、吕数君子之力欤!
今夫笺传衰歇,而士之聪明亦益以放恣,夷夏同指,科举冒没,浅识而深守,正说而伪受,交背于一室之内,而不以是心为残贼无几矣。
余每见朱公极辨于毫釐之微,尤激切而殷勤,未尝不为之叹息也。
夫学莫熟于好,道莫成于乐,颜、曾、孟子所以潜其心也;
行莫如诚,止莫如善,《大学》、《中庸》所以致其义也。
夷佛,疾疢也;
科举,痒痾也:公所甚惧也。
毛君尝与余学,去而宰同安,有惠政。
夫政之得民速,不如教之及民远也。
晋元帝庙记(1212年) 南宋 · 叶适
城隍,晋元帝旧祠,孤寄寒窭,牲瘦酒薄,祝史桀慢,执吏惰弛,不记其王此土也。
嘉定五年,江淮制置使黄公作新庙于石头。
初,卞壸侑食,嵇绍配焉。
公谓「壸名辈后绍,当以序列,且均晋臣也」,因徙置庙东房。
又谓「晋传四姓,常为中原共主,更七八巨寇不害其立,非用材致然耶」!
故设绘事两庑,起周顗迄谢玄二十人表异之。
又谓「王导、谢安,独晋所恃以存也」,故特像于庙西房。
客或顾而嘻曰:「深乎是役也!
商、周之相,孚终迓衡,是以铭常勒鼎,烝从祫侑,示其不忘。
汉、唐陋矣,其殊勋盛烈,亦纪官爵,图形貌,有麒麟、云台、凌烟之目,夸其得意。
及后子孙忽于念功,弃不省录,运去物改,臣主同尽,名迹俱泯,一抔之土,不暇为谋;
徒使文士弄笔于坠编遗简之馀,骚客费吟于残烟衰草之外,其亦有足哀也。
建康虽晋都邑,千载既远,迁革尤多。
寻冶城,问新亭,岂复异时髣髴哉!
今不惜数亩之宫,聚其贤劳,祼馈以伦,山川具存,楹桷可想,行者翼然如瞻太极之题,止者洗然如闻广室之论。
然则公之好古,非若鲁殿、秦碑,爱其刓缺摧落而已,茍有益于世教,以今准昔,犹一日也」。
方王敦篡势已成,举朝不悟,尚安恬自若,惟帝视为腹心之疾,决意讨除,忧辱逮身,忠义激发,至子卒殄灭之。
不然,晋亡久矣。
盖过于明断而无不足也。
自正始以风流相命,赏好成俗,士虽坐谈空解,不畏临戎。
及气倍勇积,则裤襦子弟能破百万兵矣,盖清言致效而非丧邦也。
二事终始大节,疑史妄评,故略著云。
瑞安县重修县学记(1211年) 南宋 · 叶适
昔刘君龟从宰瑞安,颇修学。
前记云:「糜镪二百万」,不薄矣。
未久已浸敝,颓障堕级,栋扶梁拄,岌岌摇动,如坐漏舟中,邑人以为大惭。
顷岁谋于余,将自治之。
余曰:「止。
政在有司,非乡民所敢干也。
此岂佛、老氏室庐耶,又可醵而就乎」?
嘉定四年,黄君葵初领县,贯无赢铢,叹曰:「吾其舍旃」!
士之职于学者郑炎、陈观大趣赞曰:「愿尽力」。
费比昔十四,而学复壮好,如新成焉。
凡吏之品有三:上者以学为吏,其次本于吏而学以饰之,下者苟吏,无饰也。
君始至即修学,视一邑之政,无先于学,斯知以学为吏欤!
世之论吏亦有三:上者学成而能教,其次虽未能教而以政养民,下者无养,豕饲兽扰之尔。
君知以学为吏,固不鄙慢其民,教与养斯勉而进欤!
世之论,常曰「吏必设学,而教且养人最急」。
不知吏当先自教且自养,急顾有甚于人者。
何也?
彼虽知以学为吏,烛物之智浅,察己之功不深,意则以教且养者厚民,实则以教且养者病民矣,乌得勉而进哉!
且自一令长以上,所关于民,杀活成败,不可预测。
若但竖数十屋而宫,群数十士而饭,而曰教养尽是矣,何其易也!
故明恕而多通,吏之所以自教;
节廉而少欲,吏之所以自养。
少欲则民有馀力,多通则民有馀情。
然后推其所以自养者亦养人廉,推其所以自教者亦教人恕,此忠信礼义之俗所由起,而学之道所由明也。
余既嘉君能重学于先,故乐为君系其勉于学者于后。
利涉桥记(1211年6月) 南宋 · 叶适
嘉定四年二月,黄岩县浮桥成,林鼒叔和为其知县杨君言曰:「桥长千尺,籍舟四十,栏笝繂索,堤其两旁,梱图狻猊,讫三十旬,斥铁九千,木石二万五千,夫工六万馀。
县东南车马据负,而客之途皆达于桥;
西北樵采携挈,而民之市皆趋于桥。
诸公跨天台,陟雁荡,行过黄岩,皆喜曰:『增一桥矣』。
盖奔渡、争舟、倾覆、蹴蹋之患既免,而井屋之富,廛肆烟火,与桥相望不绝,甚可壮也!
古无而今有,难也;
桥于江之险,又难也;
台州有桥自唐守始,君一县作之,抗其力如州,倍难也。
愿子记以为君酬!
余病未暇也。
叔和又言曰:「桥以未成为难,众人所知尔;
以既成为难,君所自知也。
今岁别一囷以待异日之缺,尚惧不足。
虽然,县籍坏七十年矣。
君聚田百万亩,算而步析之,更二载,始得经界之旧。
君之力虽尤难,而承其后者易矣。
易则思,思无穷,而桥可恃以常存也。
愿并著之」!
余卧水心久,往来皆村野人语,不到门外,不知君材乃若是。
郑大夫非异人耶?
举郑国解落整比,大效小验具于《春秋》,至捐一车,则天下以为笑。
彼溱、洧之易,视今之难奚百倍翅耶?
岂古人于此则或有故欤!
世常言「极今人所难,不足以进古人所易;
而充古人所易,不能为今人所难」,何哉?
叔和之论未余质也,可无为书!
余少从叔和兄弟游,每为余言:「县直北山,爽气浮动,花柳之丽,雪月之胜,无不在江北」。
余间至程头,必徘徊瞻顾,辄阻江而返屡矣。
今既施桥,而叔和与邑人日曳杖娱嬉于北山,潮生汐落,随江降升,悠然如泳汉浴沂,以咏歌令君之遗德。
而余已老,不复有四方之事,徒慨想而不能从也。
因附见之,亦以志余之不忘斯游尔。
杨君名圭,字国瑞,建安人。
其来黄岩,监司固以材辟矣。
是年六月日记。
台州重建中津桥记(1213年) 南宋 · 叶适
人情欲永逸,而物废兴不常,成之未几,坏已至矣;
而况联竹比板以斗江潮日涉之厄,尺量寸度而当往来无穷之劳,则安得支而久哉。
故台州始作浮桥,十馀年而修者再,未二十年,遂大坏矣。
嘉定六年,太守俞侯建以为不可复修也,议别造新桥。
北村记 南宋 · 叶适
户部尚书吴兴沈公,园于城北奉胜门外,而使告余曰:「北村亩馀三十,中涵五池,太半皆水也,其为丛花茂木之荫狭矣;
灵寿书院劣容卧起,而移老堂巨屋也,不过三楹而止,其为崇闳邃宇之居褊矣;
洲藏渚伏,濠港限隔,非舟不能通道,相为市者,皆鱼虾之友,菱芡之朋,而冠带车马之来绝矣;
并日却坐,分夜独宿,橹回棹转,穿南北而透东西,遣音欸乃,常在庭际,而丝竹鼓钟之奏息矣;
盖其陋若此也。
惟对湖台高不逾丈,具区前临,湖心远峰,明晦灭没,近而后溪、凤凰、毗弁诸山,往往凑泊于溪山亭之下,殆或天与者。
虽然,是亦樵夫野人之所同有也。
若夫城中甲观大囿,照耀映夺,曾不敢仰视而侧立也。
吾闻古之善游者,粗于天而不精于人。
今吾卤莽而营之,苟且而成之,姑以寄吾身于一壑之内而游于天地之外,非所谓粗耶?
故名其园曰自足,而甲观大囿照耀而映夺者,非惟不敢望,亦不敢羡焉」。
余谓公冲约有清识,既以天趣得真乐,而又能挹损其言,不自夸擅,可谓贤矣。
余尝评天下山水之美,虽质文变态各异,而吴兴特为第一。
其山脉地络,融液而浸灌者,莫非气之至清。
渟止演漾,澄莹绀澈,数百千里,接以太湖,蒲荷蘋蓼,盛衰荣落,无不有意。
而来鸥去鸟,风帆浪楫,恣肆渺莽,不知其所穷。
昔之功已就若范蠡,身不用若张志和之流,未尝不遁逸啸歌于其间。
盖仙圣之宅,非人世也。
余海滨之人,山凡水俗,常恨不得生长其地而尚友其贤豪。
今公乃以筑圃曲折,名实大指,使余记之,岂非所愿欲也哉!
信州教授厅记(1215年) 南宋 · 叶适
阅《上饶志》,无教授厅,岂其缺欤?
教官廨署必与学接,别在城之东,于扣请也难;
且其处卑下,雨淖甚则往来绝;
夫非其所宜居,而居又不足以安,缺之是也。
王君梦龙始至,召诸生之长郑著计曰:「今直舍后多美竹,尽学地也,民实僦之,而昔人弗知改,当有待。
学颇馀钱,士得属餍幸矣。
然吾不及常与士接,则以义理为馁者,教官之责也」。
于是著挟郑汉儒、余凤分事竭作,州与转运总领亦稍颁焉。
未几而师友所延,家人所燕,街通户达,公私便之。
而君尤喜,曰:「是举也,自大官至庶役,售材之节,归地之情,无一不顺者,非人力也」。
余以为不然。
教授,师也,与吏异。
吏往任,师不往教也;
吏治舍,师不谋居也。
《子衿》之歌曰:「纵我不往」,言师不往教而子不可不来也;
又曰:「在城阙兮」,言师不能舍寂寞而就子,子娱城阙而忘诸乎?
责之也。
拥彗而迎,北面而事,而避正堂以舍,可也;
修其墙屋,不毁伤其薪木,而返,可也。
然则师必守道不妄屈而后能教,至于室庐寝处,则诸侯国人固严授之,师不以自累也。
今吏部按格注拟,或特命为堂差,赢数千里,至终始坐学不敢离局,长吏但以虚礼揖使上车,亲遇反在曹掾下,所丐乞未有获者。
国人父兄则曰:「是官使教子弟尔,舍馆未安,我何病」!
课试外涉豪发,谤论山积矣。
盖君所为喜者,法使之然,非古义也。
君既去,继者施君应龙,又曰:「我携家背乡,一旦住好宅,地利近,由君德也」。
复自喜,请余记。
二君,余友也,故陈其奉法于今而思义于古者勉之,明不可以徒喜也。
平江县王文正公祠堂记(1213年) 南宋 · 叶适
湖外俗简朴畏事,而平江喜讼善逃,与江、浙嚚县比,其土风所从来久矣。
昔王文正公宰是邑,民甚爱之,生为奉祠,岂非公能以德揉其民于平,而不以刑迫其民于险欤!
公时初仕,年又极少。
夫初则涉历无素,少则血气未定,公方凝然安静,乃若老宦备尝者,贤之禀质,要当与常人异耶!
然公既去平江,又监潭之银场,通判濠。
郑州王禹偁荐其材可转运使,驿召至京师,辞不拜。
献所为文,然后得直史馆,知制诰,则是不独长者盛德,而又尝以吏能称矣。
其为民补弊剔蠹,锄其悍顽,而兴作利政,以惠养之,意必有风迹可述,惜其世远而不能传也。
陋者徒以公为宰相,民所夸羡;
甚至魈退舍,蚁避席,亦曰福力使然,尤谬妄矣。
且有功德于其民,去而见思,虽狼狈困辱,尚不忍忘,岂待其必为大官哉!
不然,则彼尝所临涖非不多,而获祠于民何其少也!
嘉定六年,永嘉陈君观任平江令。
盖今之平江又异昔者,旧讼始决而新争无穷,逋赋适偿而追敛无已,至于版籍府藏,一切废坏。
君敏于应猝,易乱为整。
未几而县大治,则完揭学舍,以善道示民。
公祠故在长庆寺,去县七十九里,君患其不足系民瞻也,即学后新立堂祀公,邑先大夫皆像于两傍,作《四慕诗》,以风劝之。
其人跂而竦,俛而悟,肸蚃感召,如公复出,亦一时之盛也。
夫化不可骤,而君之岁月不及待其久而成。
虽然,余所谓有风迹可述,必于君取之。
县有幕阜、连云二山,高踰万寻,衡岳反在其下。
其云气异物,恍惚有无之间,可以渺然而赋矣。
叶岭书房记(1214年) 南宋 · 叶适
丙寅岁,骤起师北伐,余争论于朝,请升、润、江、池别募兵急备守,补楼船器甲之坏以虞寇至,未之许也。
无几,田俊迈为虏得,郭倬、李爽、皇甫斌不任战而溃,中外恐悚,遂出余金陵,制置江上,平阳蔡任子重实豫在行。
数月,虏大入,淮民避走江南百万家矣。
一日,传有胡人三骑抄水滨,两舟溺岸侧,城中闻之皆震动,吏颤余前,不能持纸。
喟然而叹,始悟建炎以来,虏轻渡江,敢斗明、越之远者,非真劲悍不可敌也。
既挑于石跋觜,复邀之定山,虏遽解和州围,退屯瓜步。
郭僎虽败而亦以困归。
当是时,子重专治军事,昼夜不得休息,而余听讼断狱,从容如平常,不然则建康之人,未见敌先遁,堕建、绍覆辙矣。
盖有智者不待素习,然必无惧而后智行焉。
若子重,余特以故人子辟之,不知其材至此也。
子重既累黜,仕进路绝,所居林阜折旋,号七星山,叶岭尤近。
草木之阴与几席相错,因度为书房,曲径修庑而读书其中,以为材无用于世,则姑寄于书而已。
夫书不足以合变,而材之高下无与于书,此为不知书者言也。
使诚知之,则非书无以合变,而材之高下,固书之浅深系焉。
古之成材者,其高有至于圣,以是书也;
静有以息谤,动有以居功,亦书也;
泊无所存,而所存者常在功名之外,亦书也;
百家众作,殊方异论,各造其极,如天地之宝并列于前,能兼取而无祸,皆书之馀也。
书之博大广远不可测量如此。
惜乎余老死,不暇读矣;
子其尽心哉,无徒以材为无用而姑寄于书也!
风雩堂记 南宋 · 叶适
昔颜氏乐其乐而忘其忧,身如附蜕,家如据槁,人欲之累尽矣,故孔子以为不可及而贤之。
若夫曾皙异于三子,则其乐可以名言,而知德者可勉而至也。
「浴乎沂,风乎舞雩」;
鲁之禊事也,陈宛邱、郑溱、洧皆是也。
方其士女和会,众粲交发,彼外有所逐,徇一世而狂者,固以淫情荡志为讥矣;
而内有所操,不与众俱靡者,岂不以闭关绝物为病哉!
欣时和,美备服,即名川之易狎,同鲁人之愿游,咏歌而还,容顺体适,此义理之中,物我之平也。
身之显晦,用舍而已。
以舜、文王之急士,终不能毕用而无遗;
孔子尝一用于鲁,流离困厄,遂至终老。
况三子区区邦邑之间,自许以求用,何其陋也!
点之甘服闾里而自安于不用,亦岂忘世也欤!
浴沂舞雩,近时语道之大端也。
学者未知洁己以并俗,远利以寡怨,悬料浮想,庶几圣贤,而出处得丧之争,能全其乐鲜矣。
李公伯珍,筑堂豫章之囿,命曰风雩。
夫蔽层丘,纳巨海,或穷奢极丽,竞于难踰,或苟完粗葺,取其易足,皆世之奇人伟士所以娱耳目、快心意也,顾未有返道德之场,宅性命之囿,何哉?
今公久于侍从,劳于方岳,退而休之,无所复羡,而能以点之乐者自乐也。
手植拱把,以俟干霄,沼沚微澜,如在江、汉,草根木末,察荣悴之态,而风云雨露之教日新而无穷。
至于西山之崖,南浦之滨,舟车去来,禽鱼翔泳,无不各得其得,而又能以点之乐者同乎物而乐也。
然则性命道德,将为公归宿之地乎!
与娱耳目、快心意者远矣。
虽然,犹有待于物,点之乐也;
无待于物,颜氏之乐也。
嘉定七年十月。
温州新修学记(1215年5月) 南宋 · 叶适
学立于绍兴初,积久蠹毁。
嘉定七年,留公茂潜来守,既修崇之,食增田焉。
告诸生曰:「峙饰庐廪,苟厚其养而已;
若夫本原师友,必纳诸道德,太守职也。
昔周恭叔首闻程、吕氏微言,始放新经,黜旧疏,挈其俦伦,退而自求,视千载之已绝,俨然如醉忽醒,梦方觉也。
颇益衰歇,而郑景望出,明见天理,神畅气怡,笃信固守,言与行应,而后知今人之心可即于古人之心矣。
故永嘉之学,必兢省以禦物欲者,周作于前而郑承于后也。
薛士隆愤发昭旷,独究体统,兴王远大之制,叔末寡陋之术,不随毁誉,必摭故实,如有用我,疗复之方安在!
至陈君举尤号精密,民病某政,国厌某法,铢称镒数,各到根穴,而后知古人之治可措于今人之治矣。
故永嘉之学,必弥纶以通世变者,薛经其始而陈纬其终也。
四人,邦之哲民也,诸生得无景行哉!
夫学不自身始而曰推之天下,可乎?
虽曰推之天下而不足以反其身,可乎?
然则妄相融会者零落而不存,外为驰骤者粗鄙而不近矣。
虽然,未至于圣人,未有不滞于所先得而以偏受为患者。
孔子进参与赐示之道,皆曰『吾一以贯之』,岂非无本末之辨,而欲合门人同异之趋哉!
今观曾子最后之传,终以笾豆有司之事为可略,是则唯而不悟者自若也;
子贡平日之愧,终以性与天道为不可得而闻,是则疑而未达者犹在也。
且道无贵而苟欲忽其所贱,学无浅而方自病其不能深乎」!
诸生侧听,转相语,自学官及其父兄,皆请余笔授。
嘉定八年五月。
漳浦县圣祖殿记(1215年) 南宋 · 叶适
漳浦五千户,粱山蔽其西,南属之海,特高秀多异峰,相传时见巨人迹。
山中美果自熟,不知名数,就啖者欲持去,辄迷失道。
近人而奇诡不常如此,非止以禽兽草木为广大也。
郭西古陂,涵受重水,修数里,有真君道院。
初,国家感冥会,按道书,命天下皆立圣祖像,长吏拜伏如原庙礼,而殿在焉。
盖必山水合吉而后神灵依之,所以助民福祥,祈国永延也。
顾民惰吏慢,公私室庐无能与山答,陂废不治,枯落见底,而殿亦徙置,邻于岳祠。
然则山水背人,而神灵失其所栖宿矣;
故至今其俗尚陋狭,反为下邑,非天不畀人也,人自弃尔。
赵君师缙之来,偶以事行西门,访道院,周视良久,忽若心动。
道士言状,因慨然曰:「政莫先是耶」!
即以其力复殿旧址。
浚陂茀堤,闭纵以时,使水常满泽。
而谓邑人曰:「据阴阳法,坤申上位也,水之长生,俊秀所出也,邑其兴于善乎」!
陂阴为堂,中湖为亭,高有桃柳,下有菱芡,红敷绿绕,俯仰映带。
然后山水之与人,若拱若揖,若响若翕,寝食坐起,无不与接。
神之居严以清,民之游和以安,令于其间,上敬下顺,无不自得也。
夫好不度义而恣情之所发,故有声色田猎之娱,珠玉裘马之玩,甘于独往而人莫能同,圣人未尝不深致其戒也。
至于所好者山水,则以为豫于德而贤之,岂非动静协应物之宜,寿乐由反躬之效欤!
然其汎之瀰茫,遁之幽遐,家薜萝,友鸥鹭,亦甘于独往而人莫能同,固不取也。
君治县宽简,即山水之近,与民共乐以宁其神,是可书矣。
嘉定八年五月。
绍兴府新置二庄记(1215年) 南宋 · 叶适
嘉定七年,越州初建二庄于诸暨县古博岭。
越之西皆海也,水怒防失,冒宝盆,隳白杨市,两县间荡为沧溟。
事闻,上遽颁经常,命太守赵公彦倓筑堤捍之,起汤湾,迄王家浦。
公又益以留州钱千馀万,役自秋复夏,乃毕。
越人谢曰:「昔土塘而今石,宜可久无患」。
公愀然曰:「未也。
堤之始穴尺寸尔,慢不省,积岁月大溃矣。
今虽壮好,后将复然,石何能为」!
初,民杜思齐获罪,家没入公,请买于安边所,别藏其租,以备补完,一也。
越为郊畿而民不胜困,卿相迭守而治反疏卤,城堞营署无不敝缺,聘问燕飨无不削损。
若夫命乡论秀,合乐以侑之,古今常礼也,然且寂而无声数十年矣。
公又叹曰:「越为东诸侯率,而简陋至此,况以贵傲士哉!
幸吾在,皆略具,而《鹿鸣》歌矣,若异日何」?
因思齐之馀,又买诸傅氏,以待三岁之用,二也。
余知公者,故以记来请。
嗟夫!
政未有不得其本而后成其末也。
故捍海之功巨而害原于小,举士之费小而所关者大。
二庄之作,赵公知之矣。
非特此也,券易米而致镪,三物相流通,不贵籴矣;
持券索钱,昏暮无不与,天下坐会子,犯法相望,不滥罚矣;
勤收而俭藏,以贯万数者四十,乙亥大旱,举以救民,不病岁矣;
有本之效也。
抑又有焉。
夫名峰异岭,在扬州盖百千所,独会稽为镇山,越之奇胜峻特擅于东南者,以山也;
其深泉高瀑,百道争流,昔人浚而为湖,山之窈窕萦纡,媚于越中者,以湖也。
湖今废矣,公能疏凿以复汉、晋之旧,存王、谢遗迹,则治越之美,可垂无穷,二庄区区,又岂足为公道哉!
虽然,天子召公归矣。
嘉定八年。
东嘉开河记(1177年) 南宋 · 叶适
温州并南海以东,地常燠少寒,上壤而下湿。
昔之置郡者,环外内城皆为河,分画坊巷,横贯旁午,升高望之,如画奕局。
永嘉非水之汇而河之聚者,不特以便运输,达舟楫也,而以节地性,防人灾,安居利用之大意也。
其后承国家生养之盛,市里充满,至于桥水堤岸而为屋,其故河亦狭矣,而河政又以不修。
长吏岁发闾伍之民以浚之,或慢不能应,反取河滨之积实之渊中。
故大川浅不胜舟,而小者纳污藏秽,流泉不来,感为疠疫,民之病此,积四五十年矣。
淳熙四年,户部尚书韩公之来守也,其九月,即用州之钱米有籍无名者合四十馀万,益以私钱五十万,命幕僚兴州之社里长募閒民,为工一万三千有奇,举环城之河以丈率者二万三百有奇,取泥出甓,两岸成丘。
村农闻之,争喜负去,一日几尽。
毕事,则天雨两旬,于是洒濯流荡,而水之集者,深漫清泚,通利流演,虽远坊曲巷,皆有轻舟至其下。
民既得以舒郁滞,导和乐,而公之治遂以清平而成。
盖先王之政,以养人为大。
生聚所资,衣食之有无,此上之责也。
封疆道路,城郭沟池,其修补浚治之功,此民之力所能自为也;
如使官亦为之,则费而难给矣。
后世道失,乃以废官益民者为政之大,然吏惧其费而不复为之。
或不知而一委之民也,而其劝之或不以其道,使之或不尽其术,则徒扰扰而已矣。
夫上之于下,岂必与之较哉?
民以为不能者,官自为之可也。
民有四五十年之病而上无一日之救,则非仁者之用心也。
公之为是役也,可以知其仁矣。
故州之人相与刻石记之,以载公之仁,亦欲使后来者知所考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