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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议郎郑公墓志铭(1197年10月) 南宋 · 叶适
莆人郑洙言曰:「先人殁于乾道壬辰,葬用淳熙甲午。
先友莆一二贤大夫也,不敢铭。
诲洙曰:『必别求贤有文者』。
洙也不肖,不足以得,怀疑重请,延伫于今,二十六年矣。
惧老且死,不能振幽芳,昭遗绪,岂惟不肖又抱不孝之罪以殒!
吾子纵不胜任,勉矣笔之也」。
按洙状,郑氏自太府卿露徙莆南湖,露之孙曰大中大夫敖,生五子,各以其居自别为祖。
由敖之子司门郎准三世而为君之曾祖曰亚卿,祖曰资深,父曰安正。
君讳耕老,字谷叔。
幼孤,母林氏,有专行,切切课君从三兄学,曰:「余妇人,汝欺余易耳,欺场屋难也」。
君兄弟益自力,乡论多甲乙,送之,至再举三子云。
中进士第,主福州怀安县簿,而林氏卒。
丧除,叹曰:「禄不逮亲矣,求仕何为」!
复居庐二年。
亲戚故人强起之,调温州法曹。
守故用常平钱物,君不听,忤守意,又欲舍去,其友知旁郡,固止之。
教授明州学。
四明自女真焚荡,士之学,学之地,陋弗理。
君为讲说科举之外者,更营学区,取田以供乡饮费。
侍从荐君通经术甚众,召见,奏事明辨,孝宗悦,亲笔用为国子监主簿。
于是执政患职事官多待阙失职,以君添差福建安抚司机宜文字。
满秩,不朝集,遂归南陂,移梅种竹终焉。
始,君虽捷应举,已厌声律浮靡。
读《诗》、《周易》、《洪范》、《中庸》及《论语》、《孟子》,味其深微,皆有训释。
著《仁义》、《礼乐》、《扶中》、《截流》等论,推明圣人之道,归于中正不偏,常行不厌,而佛者以寂默无为乱之,此性命道德之蠹也。
常抚书语其子曰:「时不我知。
我死,若藏此书南陂上而已」。
荣利澹无与,既丧母,宦进尤薄,每曰:「吾心方神迟,习险履巇,余所畏也」。
林氏墓有小精庐,南陂木兰溪有草堂。
堂南有沂春亭、舞雩台,君所常往来也。
具舟楫琴书,晴光月夕,不从宾御,夷犹溪上,忘其近远,溪北野农,常吹箫击鼓送迎之。
莆多大儒名士,皆君辈行上下,相善甚。
其间相踵为辅相,然不以身之进退望焉。
盖《六经》孔氏之学通于天下,而人之心知耳目,有浅深之殊。
百有馀年以来,士虽以其深者自命,而世之好恶趣舍犹不能尽合也。
故妙己而粗物,哗伪而毁真,方并逐于末流以斲败本学矣。
惟不必于用者知自重,不急于教者知自乐;
自重则严己,自乐则恕人。
余以洙所次君事及其书考之,君学为用而不求用,可以教而不教,退静多而进动少,未尝违世而世莫之同也。
昔孔子谓颜渊「舍之则藏」,曾晰曰「异三子者之撰」,圣贤之遗意庶几乎!
君之卒,年六十五矣。
其葬在文赋里东山。
娶林氏。
二子,炳,洙。
女嫁朱审度。
铭曰:
南陂之书,今故存兮。
溪北鼓箫,后可闻兮。
庆元三年十月□日。
宋邹卿墓志铭(1198年) 南宋 · 叶适
君姓宋氏,讳希孟,字邹卿,温州平阳人。
曾祖荫,祖槩,父之时。
庆元二年十月癸丑卒,年八十三。
明年正月,葬瑞安县长山。
娶徐氏。
子长曰伯廉,幼曰弥大;
曰直大、成大,曰浮屠、义天,皆先卒。
女嫁叶浩。
孙男女十二人。
浩以君行语余曰:「翁一生姓名不悬符牒,足趾不履官府。
僧卧四十年,常坐惟一曲绳床,怠则假寐,终不易坐,床题戛檐柱,黑白成坎,今其处存焉。
其于己,耻而不纵;
其于人,厚而不议。
敬妻如宾,役僮如倩,以争为残,以吝为贼。
静而生明,虑而先验;
其疾不痛,其死不乱。
盖性有乐地,身有常德,质合道,器合仁,不教而自至也。
凡书籍所载,问学所讲,其道心人欲,出入不常,操揉磨治,乃克底善。
故其为文,义反复而可传。
又所谓逸民隐德者,亦必苦身劳力,昼研暮赜,求志达道,不舍晷刻,使夫人以为是可以振暴于当世,而尚阙然隐没不能足也。
然则矫恶而进善,援显以明隐,古今之故,既皆若此矣。
今翁全乎天得之成资,而安乎畎亩之至顺,无持乎生存之学,而无蕲乎死灭之名,是以亲戚故人之外,鲜有知者。
其知者犹曰『是固田里之善而天民之常尔」』。
余闻而矍然!
嗟乎,余之后夫子也!
前掩而后覆,补败而扶伤,俛俛焉杂乎善恶而役乎名实也。
如泥中之迹焉,徒示其跌而已矣,其不得为田里之善,天民之常,审哉!
铭曰:
淳心之成,其行不倾,以不胶乎死生。
庆元四年□月□日。
承事郎致仕黄君墓志铭(1206年1月) 南宋 · 叶适
君姓黄氏,讳正己,字圣与,温州平阳人。
始名千乘而字建侯,自言梦有锡以今名者,因并字更之,然相谓君者犹曰建侯云。
曾祖贲,祖淳。
父邈,绍兴中,为太学生,宁宗庆元六年,以恩补迪功郎。
君自少时,顺悌长老无违行,虽已肃文,尤巽抑
常称善掩恶,退在人后。
遇后生有教谏,亦讽道宛转,不令失色词。
尝不幸有意外事,素不乐者乘时挤君,君不憾,待之如平日。
其党后有急,君勇赴之,力为尽,挤者惭服。
人以是爱信,号长者。
家故贫,迪功粗给衣食。
君环视无几何,叹曰:「富贵有命。
吾自度不能益矣,然可复损于今乎」?
约啬凡用,至鲑菜细琐,往往人不能堪。
然客至,辄具酒食中礼,或一日忽倒囊与人钱,不吝也。
族人昆弟时节集处,君未尝不先赴,抵掌极论,大笑为乐。
有末至者闻笑声,曰:「是建侯兄在耶」?
皆倒屣惟恐后,因相与竟日不忍去,盖雍穆之助也。
君本有当世志,既无所遇合,而其子擢进士第三人。
君谓曰:「吾畴昔所愿,不过平进一官而止,然而终不可得。
今汝乃得高第,又平进,所愿而不得者,汝兼二,滋幸矣。
然立朝有义,临民有政,自今汝谨听吾预告汝」。
因每事为节度授之。
间则浮舟散策,独到山海孤绝处,忘其返焉。
嘉泰三年,郊祀礼成,封承事郎,故人亲戚争酌以寿君。
君意在自喜,曰:「自吾祖垂三百年,仕盖有荣其先者,吾何德,乃独身被之?
顾老不足为善,将无以报国而死,奈何」?
开禧元年,君疾且革,不乱,语不及身后。
五月二十四日卒,年七十五。
再娶皆林氏,封孺人。
子男中,承议郎、著作佐郎兼资善堂小学教授。
女嫁同邑进士薛仍。
孙男三,曰迟孙、还孙、近孙。
明年三月壬午,中葬君于马奥山迪功墓右岗。
惟君幽潜私淑,报以其子。
而中方佐太史氏掌教元子,向用矣,当大列鼎养君也,而不少须以死。
铭曰:
种之炊之,有实其餗。
熟而食之,孔美且馥。
亦既难老,可以期耄。
纪辞于泉,君子是悼。
开禧二年正月□□日。
朝奉大夫致仕黄公墓志铭(1205年) 南宋 · 叶适
越新昌黄公,讳仁静,字仲山。
其先婺徙也。
曾祖朴,祖巽,父惠之。
公累封朝奉大夫,赐服金紫。
年八十七,开禧元年八月乙丑卒。
十二月庚申,葬孟塘石冢山北麓。
娶沈氏,继室潘氏,皆封宜人。
子男六,度,朝散大夫直宝文阁,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
庶;
庚,宜州文学;
庑,从事郎、湖州长兴县主簿;
庭,迪功郎、池州州学教授;
士隆,太学生。
子女二,婿奉议郎、知婺州东阳县韩墨卿,宣教郎、知庆元府鄞县周之瑞。
而庶、士隆及嫁墨卿者先已卒。
孙男十二,迈,迪功郎、镇江府司户参军;
章,乡贡进士;
遵;
准,迪功郎、饶州司户参军;
覃,芾,申。
馀未名。
而迈、遵皆早卒。
孙女九,婿文林郎、常州军事推官周南,文林郎、武昌军节度推官求淳,从事郎、婺州观察推官王棐,将仕郎陈镯。
馀未行。
曾孙男七,女一,皆未齿也。
黄氏越之闻家,而公越之君子也。
少为士,家未充,米盐旦夕急,公求所以逸其亲者,百方督课,以身先之。
未久,有田二十顷,公以为如是不已,则以财自没矣,于是诸子出师入友,交劝以学。
而度中进士第,公喜曰:「吾虽未耄老,然天其畀吾休乎」!
遂营隐居沃州之尾,孟塘之山。
以某夫人年高多疾,卧起须公,尚未决去也。
及某夫人殁,终丧。
松柏迷道,庭花合围,公著山人衣,曳杖挟书行吟,宾送烟月于林茜中。
凡故畴新畎,廪假进退,抱孙长息,婚嫁有无,皆落莫恍惚,若梦中事。
唯闻名胜士,欣然邀至,共食啖面羹苦薇,为语儒拂二氏所以离合者,自言见性命真处,如水中盐味,非无非有,其说深美。
陈君举来游经年,常纵论夜分。
君举名善辩,不能穷诘而畏之,曰:「此非由师授而得也」。
至于天性旷达,不作疑吝;
推己利人,不自封殖;
无颜色之悦而人誉其德,无市井之惠而人怀其恩,盖其中之信于人也。
方度宦浙东西,公来不过三月。
为御史谏官,事有当言,言有难尽,微婉顺导,冀必感发。
前后援亲以请至八九,辄不听,最后命使守泉,复固辞。
天子知公实老矣,乃自显谟进直宝文阁,许以养公,君臣父子之际,人又以为难焉。
盖自癸未至乙丑四十馀年,公子孙屡以文字起。
庭既释褐,公疾始侵,呼章语之曰:「汝知吾乐乎」?
章对:「不知也」。
曰:「夫除世俗粗事易,断细微精想难。
吾用力于此久矣,然叶落枝生,不知其几;
今真断矣,故乐也」。
临绝视度而笑,度指其心曰:「得非能于此洞然乎」?
公应曰:「然」。
遂殁。
铭曰:
昔君之来兮,友兹山而谁俦?
今君之去兮,邈兹山乎何求?
其风疏疏,其月皎皎;
彼蔚者藏,不尚有诏。
司农卿湖广总领詹公墓志铭(1207年) 南宋 · 叶适
公姓詹氏,讳体仁,字元善,初后其舅张氏,既复为詹氏。
詹氏之先,有自光州固始家于建武夷者,其后别居江、浙,皆本武夷,而公为浦城人。
曾祖某,祖某,父某,少有异材,乡举第一,授赣州信丰县尉。
见张忠献公,论灭虏秘计,忠献壮之,辟为属。
以公赠朝奉大夫。
公始冠,第进士,大夫死钱塘,与柩俱返,哀动行路。
未几,张氏祖亦死,仲舅童孺不胜丧,公服重治家事,教舅有立,人无异言。
调饶州浮梁尉。
郡以公屡获盗,欲奏其赏,谢不就。
为湖州归安丞。
会张氏祖母死,终丧,为泉州晋江丞。
颖迈特立,在下僚,气顺言正,喜因事开说以便民。
上官不以气类离合,常敬听。
梁丞相荐于朝,召授太学录,迁博士。
于时学官号天下选,讲学得人之盛,后以为不可及。
公居间前后四年,功最多。
迁太常博士。
高宗方定谥,或谓宜称尧宗;
公言于古无据,谓比殷高宗谥改高。
后为少卿,谥孝宗,亦公所定。
议者皆厌服从之。
迁丞,摄郎金部,提举浙西常平。
除左曹郎、湖广总领,逃卒千人入大冶,因铁铸钱乱币法,劫掠为变。
公谓诸司宜速讨,曰:「此去京师千馀里,上请须报,贼计行也」。
于是群党亟坏,人不知警。
就迁司农少卿,召为太常少卿。
光宗疾,省重华不以时,中外骇惧,或瘖不出语。
公深陈父子至恩,激发廷臣,使交疏迭谏,用意尤苦。
永阜陵当复土,公言:「本营思陵非高爽地,自思而西,势益卑下,非所以安神灵也」。
宰相不听,公争之力。
迁太府卿,即请外,除直龙图阁,知福州。
岁馀,时论浸异,言者遂以争山陵事为公罪,罢。
凡八年,徙屋苕霅,玩愒水石,诵读悠然。
复龙图,知静江府。
始至,劳农观田器。
公曰:「是薄而小,不足尽地力。
且无沟畎,何以行水」?
乃更造农具,取水法,物别为图授之。
移知鄂州,除司农卿,再为湖广总领。
公恩在鄂师,戍卒迟公来,合两手曰:「复得吾父矣」!
盖儒者之政,归于正己厚下而已。
世吏所以便文自用者,虽善弗录也。
为民利无不举,为民害无不去,以其下为当捐无不与,以其上为不当取无不革也。
故公于浙西,开漕渠,浚练湖,置斗门,以备水旱。
特散盐本钱数万,以业亭民。
湖广币轻,出百万权其价,而放诸州积欠亦百馀万。
诸屯累重者,增券给之。
簸腐籴新,士食好米。
又与鄂州运司同筑武昌万金堤。
福州之僧坊以赂易,主者差其直有常数,公一彻去。
其在桂,则十县之税钱为阁一万四千,杂税朱胶为除八千。
大凡州县之以用乏告,以赋重请,皆立应无留也。
人或疑公且空有司之藏为百姓地矣,而公之财常源源暴暴,如泉涌山聚,此又世吏所难测也。
公立朝,察消长,观会通,劝发善意,助达阳德。
于人材治道,开阖明晦,密扶显相,功效十数,顾难以言传也。
自赵丞相去,士久失职。
公率同志请于周丞相,反覆极论,责以变通之理。
因疏纳知名者三十馀人,周丞相不能用,然其后亦多所收擢,公之力也。
时边事方旦暮急,而公已病,犹恳恳调护兵民,杜塞希意迎和者。
朝廷既召公归,遂以开禧二年二月二日卒,年六十四矣。
武昌之人,如丧所亲,号泣送之。
夫人吴氏、聂氏,先公卒;
复娶沈氏,皆封恭人。
五子:端愿,从事郎;
端悫,迪功郎;
端直,将仕郎;
端方,端靖。
四年某月某日,葬于某县某乡某所。
公少从建安朱公学,得其指要。
已而遍观诸书,博求百家,融会通浃
天文、地理、象数、异书,无不该极
每陋巷棐几,茗饮冷落,或穷游纵观,觞行淋漓,辄为人讲说,本末条畅。
眉疏目明,照坐奕奕,夜阑烛尽,听者忘疲。
著《象数总义》若干卷,某集若干卷。
始,公之后张氏,詹氏诸兄蚤世而贫,公养视弟鼎,买田宅,具婚嫁,女为官人妻。
既还詹氏,经营二家如一日,至于吊死恤孤,无疏戚贵贱,有无共之,信矣其笃厚君子也!
余观公在朝,有可以致高位之时屡矣,而义不茍取。
尝与同僚燕语,顾余而叹曰:「吾等善自立,须子一好墓铭而已」。
悲夫!
余之卒铭公也耶!
铭曰:
约步则履,殆无奇行。
恢疏伟人,难中准绳。
莫求广居,陋者则然。
大德不踰,公其有焉。
相彼豪雄,竭海摧岳;
又粹以悫,金鍊玉琢。
匪质偶成,以学故能。
既超既腾,靡公靡卿。
噫嘻古人,用岂必尽!
我铭此诗,哀而勿愠。
林伯和墓志铭(1212年) 南宋 · 叶适
伯和,林氏,名鼐,一字元秀,台州黄岩人。
曾祖实,祖灏。
父兴祥,赠宣义郎。
妣戴氏,宜人。
宣义少贫,业行贾。
同贾分获筹钱竟,欢饮乃去,宣义徐覆之,误多若干,追还于涂。
同贾殊惘然,曰:「我愧君矣」!
复欢饮而别。
宜人亦重义不吝,夫妇义合。
邻女将字而孤,养视如己子,择对嫁之,其人父母事终身。
盖宣义年八十四、宜人年八十二而卒。
伯和以进士起,主明州奉化县簿,定海县丞,知福州侯官县,通判筠州,未行。
绍熙三年七月庚午卒,年四十九。
在定海,郡令受租输。
伯和纵民自槩量,吏争曰:「数不足,当俱坐」。
伯和故行之,卒无欠。
在侯官,方视印,吏言无以解板帐,请逮逋户,伯和曰:「吾未晓也」。
榜:「尽三日约民量自欠输十之二,过是当考实均限」。
民争输不失期。
因尽阅邑目,得其要,戒吏旁立待命而已,无得预理欠,迄伯和去,无以逋税受笞者。
石门乡田顷五十七亩,受米二斗六升。
太平兴国中,民田在外乡者,输其乡。
绍兴经界曰:「此本乡税也」。
由是比他乡倍六七,民不堪重。
伯和白帅,特免和籴、折变及馀科配,乡赖以苏。
侯官之俗淳,伯和静抚之,民服教令,木阴满庭,终日寂寂,无复讼者。
然不以声色徇上官。
奉化时,有中贵人过境上,令使摄尉,以杂戏迓之百里外,伯和笑曰:「吾性不好戏。
且略吾地,无以迓为也」。
竟不迓。
定海时,富人用本路常平使籍,傲不受役,伯和役之如令。
常平檄使改役,伯和曰:「私产可公檄乎」?
不许。
常平捕其曹吏几尽,将为名以劾,会其罢而止。
侯官时,刑狱使武吏,素不相得,擒县胥移问,怒拍案,声出厅屋。
伯和徐答报,不能屈,滋怒。
一日,突入县虑囚,值其狱空而去。
既,复以告帅,使加罪,帅疑之,以物色访求。
民誉伯和不容口,乃已。
初,余年未冠,识伯和兄弟,勇不自抑,数为言古人之道,或显或晦,当世之学有是有非。
伯和喜,游日以亲。
因又识宣义,质实老人,厚而不踰,披心语口,可背面察也。
宜人尤淑善,听夫子所为,家事贫而理,宾友往来,门内和乐。
余每叹其父母兄弟能如是,足尚矣。
其后伯和出仕,行其所知,敢决不回。
一家皆自戢,助伯和为善,声实充满。
人谓伯和于官无不宜也。
既而宜人卒,长子仲履夭,伯和与宣义仍相继卒,棺椁复萦,门户更仆起,垂二十年。
次子仲谦,始用伯和遗恩补迪功郎,授隆兴府司户。
长女嫁修职郎、新添差吉州司户赵崇贤,次许嫁通仕郎木浩,次未嫁,幼先死。
然则以伯和之行事观林氏之盛衰,所以蹶而复振者,其诸安命而恃义之验耶!
始伯和之夫人杜氏,以绍熙四年九月甲申葬伯和于善化乡樟槿山,而铭未立,叔和及仲谦屡以请。
余病且老,念昔语伯和,今退堕几何矣。
而仲谦文词奔放横逸,学进而未已,其还以余之语伯和者教戒余也。
顾余老,可舍也已。
呜呼!
可以悼余之衰,而伯和不死矣!
故并叙而铭。
铭曰:
既为鼎,没何所?
《濯缨》之歌悲复苦。
不为栋,摧焉之?
《伐木》之音哀以思。
翁诚之墓志铭(1207年) 南宋 · 叶适
公姓翁氏,讳忱,字诚之,温州乐清人。
曾祖某,祖某,父某。
公貌方神清,正其色词,无一毫假与人意。
人亦以公为不可冀幸,见之者必虑而后言,择而后求,未尝敢辄以非义干也。
然或退而窥公之私,于家人父子朋友之伦,油翼粹美,意细而情亲,笃厚甚矣。
学不名一家,事物之义理,深约精尽。
文字重密,有周、汉体。
诗尤得句律,读之者如在庙朝听韶濩之音,金石之声,非山泽之癯所能为也。
少有大志,自闾阎隐疾,田野久困,上劘人主,秘及宫掖,皆欲尽言而不忌。
诚使得行其意,不得乎其言则不止,不得乎其职则不进也。
公之平生可考见者如此,然则不足为名士贤大夫乎!
中进士第,历明州慈溪县尉,邵州邵阳县令,知岳州巴陵县,通判郴州,官累朝奉郎。
公既不求知于人,人亦无能知公者。
至其造意广远,据经坚决,寄讽于草木,托兴于亭传,人多惮而不能回也。
开禧元年十二月七日,卒于郴州,年六十九。
夫人张氏。
二子:中行,先卒;
中立,将仕郎。
三女:长嫁进士包某;
次嫁文林郎、严州分水县令冯遇,遇死,再嫁进士何某;
又次嫁进士陈某。
孙男女各一人。
三年十一月十三日,葬永嘉县秀峰山,祔其先人焉。
于是同年生龙泉叶某与为铭。
铭曰:
呜呼诚之!
嘐嘐乎,绳绳乎,不忮不求,归全其生乎!
不从古人于九京乎!
夫人薛氏墓志铭(1208年) 南宋 · 叶适
胡序少宾夫人曰薛氏,起居舍人徽言之女。
二家永嘉望姓,世相婚姻,少宾于夫人实内外兄弟。
夫人之弟常州君,博习综练,号有管、葛事业,天下所谓薛士隆者。
而少宾通达沈雄,特自期负厚甚,与士隆取舍略不尽同也。
年且五十,犹未有仕宦意,夫人助之,扫一室,时卧起饮食而已。
人疑少宾内富乐,故不轻出,不知其贫也。
少宾监湖州酒库,卒官,家益空,夫人治如平日,不使其子问有无。
已而子宗、子守相次登进士第,以能文有学为名士,师友必于四方,在家如处子,里巷人不识面,未尝谒州县也。
又不幸皆先死,夫人虽悲,不以乱志,最后幼子定得试礼部,而夫人卒,年八十。
嘉定元年正月晦日也。
其四月朔,祔于永嘉县吹台乡少宾之墓。
夫人五子,曰寅,亦早夭。
葬夫人者,宇也。
婿曰孙楠、黄庭、陈侁、吴珩。
庭,嘉泰进士。
孙男四人,曰壑,曰垕,曰圭,曰堂。
呜呼!
余于夫人,知为家者不以贫富有无而家道常存也,其子若孙不以通塞隐显而善常积名常闻也。
铭曰:
少宾温温,万夫之豪。
宗也继长,守也增高。
勉勉夫人,遭世变迁;
蚤听暮教,以考厥年。
其在后人,力仁力义;
达于家邦,夫人之志。
致政朝请郎叶公圹志(1204年2月8日) 南宋 · 叶适
公姓叶氏,讳光祖,字显之。
祖公济,游太学无成,赀衰,去处州龙泉,居于温,至公定为永嘉人。
公性拓荦,志愿大,困于无地,不自振立。
岁既晚,专屏静处,不预人事,味山野之乐而远市朝,服台笠以忘冠绅焉。
年八十五,嘉泰三年十一月十一日卒。
积封至朝请郎,赐紫衣金鱼。
夫人杜氏,先公二十六年卒,封安人。
子男六:曰逮;
曰某,朝散大夫、尚书兵部侍郎;
曰还,曰过,曰迈,曰造。
女三,嫁孙夔、项士龙、伍衡尔。
孙男八:曰思益,曰福歌,先夭;
曰宣,曰阿阜;
曰寀,将仕郎;
曰宓,曰楠郎,曰阿胜,曰阿自。
孙女五:曰媛,曰季,皆先夭;
曰淑,曰止,曰雅。
嘉泰四年二月初八日,葬永嘉县建牙乡无相院山之右。
初,杜氏葬膺符乡上水陆院西,及是不克合。
吴人滕宬记圹。
高永州墓志铭(1207年) 南宋 · 叶适
庆元己未夏,余畏风,更用寒热,药不疗病,聚腹胁上行,四肢百体皆失度,如土木偶。
众医妄议却立,亲党不知所为,多引去,惟外舅朝奉大夫永州高使君日来视余。
其明年庚申,永州亦病,四月二十三日卒。
方永州且病且死,余不能伏枕席,常狂行竟日,其疾不能问,其殓不能哭也。
又明年辛酉十一月初九日,葬于永嘉官庄,其子属余铭,又不能为。
呜呼!
余山野人尔,永州徒以文墨事不辱婿之,而无铭以传,余义阙矣!
又六年丁卯,余疾终未愈也,然渐欲操笔矣,乃次而铭之。
使君讳子莫,字执中。
蒙城之高,实生宣仁圣烈后。
后亲侄公绘,任保静军节度使,赠太师,追封咸宁郡王,为公曾祖。
祖世定,朝议大夫、秘阁修撰。
父本之,从事郎、江西运司干官,赠朝议大夫。
运干卒时,生五年矣。
高氏来永嘉,无宅无田。
公幼孤,贫甚,天性耐穷约,知事轻重,转侧闾巷间,自求师友以立门户,故虽贵姓而知名与儒书生等。
调郢州京山尉。
虏新抽兵,苇屋数楹在丛寇中。
公视弓手土豪如家人,尽死力,贼发辄灭,流亡复归。
诸司高其能,举改官至六七,会罢岳庙理考法而止。
知明州象山县,大饥,负樵百斤易糟一掬。
公听鸡声出,竭公私哺之,夜归以斗落为候。
岁寻大熟,麦一茎四五穗,民还宿逋,钱米露积。
魏惠宪王甚爱公,曰:「类我家人」。
诸参佐敬之,曰:「寒士尔」。
知处州丽水县,善以简静拊瘠薄,有铢黍便民事,亦为设方略废置,补预借一料,民稍宽。
监左藏东库,辟成都钤辖司干官,母老不行。
通判台州,守猜而敛厚,民怨恶之,公据职争辨,守积不喜,中以法,谪主管崇道观,犹名自陈,所过遮泣曰:「谁独护我」!
通判隆兴府,帅素知公材,命吏「必先白通判,吾书行而已」。
事无不出公意,一府大治,归贤其帅。
知永州,未到郡卒,年六十一。
夫人翁氏,封宜人。
子二人:不愚;
不息,迪功郎、福州长溪县主簿。
女二人,长归余,幼归朝奉郎、平江府通判包履常。
男孙五人,叔筠、彦伟、彦修、彦侃、彦符。
女孙一人。
公风神峻美,虽巾屐疏散,亦就仪律,人谓图画当似之。
敏达明恕,要在不繁鞭挞而事举。
退公,常掩户翛然。
一衣数十年,生计粗给。
其仕虽取知,或连章荐引,然不验。
晚乘太守车,若将有为也,而又死。
铭曰:
车欲辐轮,不寘河旁;
马有乘黄,不在康庄。
浮桴百艰,终也望洋。
善价可求,孰为公偿!
山冥冥以宿云,水幽幽而击榔。
嗟官庄之原兮,有永其藏!
朝散大夫主管冲佑观鲍公墓志铭(1208年9月) 南宋 · 叶适
清卿初病足,以两竹自舆,过亲旧辄止,饮酒笑语如平时。
稍侵,犹循行园林,住磐石上,数花须嗅松叶为乐。
转剧,谢客危坐。
嘉定元年九月癸卯卒,年六十八。
十二月甲申,其子迪功郎兴化县尉野葬清卿于父朝散墓东壬山。
野哭谓余:「知先人莫如子」。
鲍氏之谱,曰鲍叔后也,四迁至洛阳,唐季,徙越,徙杭。
七世祖皓,皓生守忠,皆官于永嘉,遂为永嘉人。
高祖轲,太常少卿。
曾祖极,宿州教授,有闻熙、丰中,翰林学士梁公焘铭其墓。
祖诲,梁公铭所谓「有隐德,东南士人器重之」者也。
梁公,元祐名臣也。
父得朋,缙云县令,族父司封员外郎彪铭之,司封亦名士也。
清卿讳潚,生六七年,读书迎解,下笔有奇语。
入太学,每一篇出,士人转相授,垫首醉心,争效其体,惟恐不庶几也。
前后积取高等,中上第。
教授处州兴化军,干办湖运司公事,知新昌县,通判濠州,知潮州,自乞宫观,知融州,复乞冲佑观而终,累官朝散大夫。
野之言曰:「先人接华绪富,美实殆天畀,然意将有以用之也。
然而糠秕名誉,刍狗官爵,虽于古所谓为贫而仕者,小俛焉就之,若夫不以义而富贵,未尝不趯焉远之也。
以是闵默不遇而死及之。
子重知吾先人,彼历官行事之琐琐,无述可也,惟事外之志,庶发舒万一以昭余哀」。
呜呼!
千钧重任也,载以大鹏之翼,犹一毫末也。
超埃𡏖,轶浮云,上于帝庭,而岂知榆枋之寻丈哉?
宜野之不愿述也!
清卿智识绝异,于治乱消长,推见至隐,规度深密,可以遏绝横溃,然而不以干权势,佐策画也。
吏道尤敏给,钩深应猝,投机立发,不得回止也,然而不以耀声威,明恩怨。
与一世朋友上下文墨论议之间,宫动商应而笙镛错陈之也,然而不以养交党,资进取。
一吟一咏,有陶、谢之思;
一觞一曲,有嵇、阮之放;
隐几永日,澹泊灰槁,有瞿、庄之决也。
悲夫,已矣!
虽然,清卿之历官行事,则亦有卓诡过人者。
方永思陵复土,清卿主新昌顿递,中贵人卫士求索纷杂,至裂供张,弃食饮,椎床呼捽,他邑失魂魄奔命。
清卿取小胥所执筹签削之,濒运河立,曰:「大行在道,率士悲殒,非臣子自快时也。
小县排设既一应法矣,而公辈诛责不已,吾抢两目,蹈此水为百姓请命,公能自安乎」?
众大惊谢过,退即次肃然,民免横敛,而大官先置,犹馀二百万,上之。
濠归正人常跳淮暴虏边,杀人烧屋相继。
千户隔河注箭,徵主叫骂,清卿使与打话曰:「吾在此,姑待」。
集其总首抚之曰:「尔等看我面如满月,忍为是乎」?
归正人感动,皆拜且泣曰:「请后不敢」。
自是终清卿去,边人开窦而睡,牛马被野矣。
然则其历官行事若是者,可谓卓诡过人矣,余岂得而略之哉?
清卿娶刘氏,封宜人。
二子,矩先死。
孙嵤、㽦,㽦将以致仕恩补官。
铭曰:
嗟人之英,去为神明,挟壬山兮以灵。
庄夫人墓志铭(1207年) 南宋 · 叶适
庆元戊午,余始居生姜门外西湖上,金华王植立之实来。
于时士相禁以学,立之宰相家子,匿姓名,舍辎重,从余穷绝处,水村夜寂,蟹舍一渔火隐约,而立之执书循厓,且诵且思,声甚悲苦
其中表有仕永嘉者,节朔设坫盛集,立之独后至。
中表笑曰:「上学来欤」?
盖靳之也。
自是岁率一来。
他日,余过立之,屋墙静修,牖案洁清,僮御敬勤,物具中仪,余固惑焉。
凡学于外者,必弛于家,今乃不若是,何欤?
问所以然,则其夫人庄氏之力也。
庄氏归立之二十馀年,一切以劳自当,而奉夫子于学,故立之不为訾省而家事自治,斯异矣!
夫母于子能使之学,古今常道;
妇于夫能劝其学,非今也,古人之事也。
母之于子有禄利,故使之学,非必贤母而后能也;
妇于夫将以垂其名,非必有禄利,其劝之学,非贤妇人不能矣。
余先人祥之岁,立之来而亟去,止之不可。
曰:「妇将免,吾欲勿行。
妇曰:『第往,吾期未也』。
今其未或既皆不可知,吾速返矣」。
夫不以一身之急废其夫千里之会,斯又贤也。
去年余在建邺,立之来,歔欷曰:「庄氏,子所谓贤者,丙寅八月初七死矣,十二月十四,葬某所矣。
其归也,不及事吾父母。
吾祖妣,魏国之爱也,庄氏孝事之;
吾之褊也,庄氏柔承之。
吾女弟行也,而尽用其奁中物;
外妹不能嫁也,而割其田。
其俭至于惜一钱,而以为吾师友之费;
吾之困无一言,而以吾之得从巨人名士为其身之喜。
吾之友二弟也,虽贫,而四十口之聚无所间;
曰传、任、备,是三子也,虽幼,而能不以小且近教之。
吾已矣,无所复望于今世,而谓庄氏之足以终吾身也;
而卒至此,信矣其穷也!
子哀吾者,其得无辞乎」?
余曰:「然」。
夫人名则,亦金华人。
二女,曰师莒,奴奴。
铭曰:
不妄喜愠,成妇之德。
不苟利泽,知学之获。
益封我原,益树我杞。
既以其夫,亦以其子。
嘉定元年七月□日。
宝谟阁待制中书舍人陈公墓志铭(1208年) 南宋 · 叶适
公姓陈氏,讳傅良,字君举,温州瑞安人。
初讲城南茶院时,诸老先生传科举旧学,摩荡鼓舞,受教者无异辞。
公未三十,心思挺出,陈编宿说,披剥溃败,奇意芽甲,新语懋长
士苏醒起立,骇未曾有,皆相号召,雷动从之,虽縻他师,亦藉名陈氏。
由是其文擅于当世。
公不自喜,悉谢去,独崇敬郑景望、薛士隆,师友事之。
入太学,则张钦夫、吕伯恭相视遇兄弟也。
四方受业愈众。
乾道八年,策进士殿庐,定公第一,奏入,不果用。
教授泰州。
朝廷难以铨法持之,遂授太学录。
将召试馆职,复不果,使告公,将以为编修官,公辞焉。
通判福州,右正言黄洽引王安石事劾公罢。
主管崇道观,知桂阳军。
或言知名士废不用凡三十三人,公为其首,执政病之,稍迁提举湖南常平茶盐,转运判官,浙西提刑,吏部员外郎。
去朝十四年,至是而归,鬓须无黑者,都人聚观嗟叹,号老陈郎中。
光宗逆劳曰:「卿昔安在?
朕思见久矣,其以所著书示朕」!
迁秘书少监兼实录院编修官,皇子赞读,历起居郎舍人,皆兼中书舍人。
会上疾,不能觐重华,公阴讽显谏,危论婉说,因乞致仕,下殿径行。
改秘阁修撰,复兼赞读,不至。
今上即位,除中书舍人、侍讲、同实录院修撰。
御史中丞谢深甫论公言不顾行,提举兴国宫。
居三年,察官交疏,削秩罢,时庆元二年也。
嘉泰二年,始复官,再为兴国宫,知泉州,辞。
授集英殿修撰,待制宝谟阁。
三年十一月丙子卒。
开禧元年三月庚寅,葬于帆游乡湗村前山,距家巷语可达也。
夫人张氏,封令人。
子师朴,承务郎;
师辙,新监盐官买纳场。
潘子顺,薛师雍,林子燕,徐冲,皆婿也,既仕;
未仕者张绍、张畴。
未嫁者一女。
孙女一人。
公之从郑、薛也,以克己兢畏为主,敬德集义,于张公尽心焉。
至古人经制,三代治法,又与薛公反复论之。
而吕公为言:「本朝文献相承,所以垂世立国者,然后学之内外本末备矣」。
公犹不已,年经月纬,昼验夜索,询世旧,翻吏牍,蒐断简,采异闻,一事一物,必稽于极而后止。
千载之上,珠贯而丝组之,若目见而身折旋其间,吕公以为其长不独在文字也。
公既实究治体,故常本原祖宗德意,欲减重征,捐末利,还之于民,省兵薄刑,期于富厚。
而稍修取士法,养其理义廉耻为人材地,以待上用。
其于君德内治,则欲内朝外庭为人主一体,群臣庶民并询迭谏,而无壅塞不通之情。
凡成周之所以为盛,皆可以行于今世,视昔人之致其君,非止以气力荷负之,华藻润色之而已也。
呜呼!
其操术精而致用远,弥纶之义弘矣。
盖鲁有臧文仲,郑有子产,齐有晏婴,晋有叔向,四人者当周之末造,能新美旧学而和齐用之,尊奉前闻而斟酌行之,不啬于古,不狃于今,是能辅当时而传后世,此春秋名世之士,孔子之所贤者也。
今公亦考元祐、庆历,上极建隆,以达乎绍兴之后,将栉理弦续,起废疾解倒悬而燠炰之。
使公而得尽其用,则未知于四人者孰先后也。
始,公以盛名,天下归重,意其将有为矣。
其录大学也,议科举敝法,颇檃括之而已,然而拘于常而习于故者以为异矣;
其倅福州也,平一府曲直使不得隐而已,然而畏其明而苦其决者以为专矣;
流言转易,应和喧然,而公之道不得行矣。
孝宗尝于禁中,从容读公所论著;
光宗尝因直前独对,许公且大用;
及今上御极,有讲堂之旧;
招徕初载,有咨谋之美。
然而夺其眷者使反为怒,蔽其知者使不复思,而公之身,竟以斥矣。
以彼四人,使其君臣之际上下之交不遂,靡然为时所向,而谤誉杂于朝市,疑信异其始终,则夫功烈之成就曾不能万一,而况其有大于四人者乎!
此余于公所以叹其开物之易而周身之难,成名之厚而收功之薄也。
悲夫!
公葬四年,吏部侍郎蔡公行之始状其行于太史。
行之从公蚤,载之详。
余亦陪公游四十年,教余勤矣,故摭其平生大指,刻于墓上,以记余之哀思,而行之已载者,不复述也。
铭曰:
呜呼陈公,未壮而兴;
群士惊奔,来师来承。
三代统纪,汉、唐制度;
百世虽远,一二以数。
事研于终,德复于初;
发为词华,乃学之馀。
内圣外王,本末洪纤;
春秋四人,孔子所严。
建隆之元,实维《下武》;
斟酌损益,可继尧、禹。
天欲平治,必待其材;
生之实难,莫我肯培。
名胡忌高!
实奚恶富!
裂弃文锦,缝彼败素。
寄印如累,其谗云云;
拥书如林,其乐欣欣。
有橘之菔,有菡之芬;
有挐其舟,音远不闻。
我瞻湗村,泚矣南塘!
二物则存,公乎在亡!
著作正字二刘公墓志铭(1209年) 南宋 · 叶适
隆兴、乾道中,天下称莆之贤曰二刘公。
著作讳夙,字宾之,弟正字讳朔,字复之。
其学本于师友,成于理义,轻爵禄而重出处,厚名闻而薄利势。
立朝能尽言,治民能尽力。
居家以父母兄弟为心而不私其身,乡党隐一州之患,若除其身之疾。
其饬廉隅,定臧否,公是非,审予夺,皆可以暴之当世。
方孝宗始初求治,召二公寘馆阁,犯而不欺,难进易退,国人贵焉,以为麟见获,凤来仪也。
不幸正字年四十四,以乾道六年六月卒。
其明年五月,著作年四十八,亦卒。
四方相吊,如悲亲戚。
后四十年,道其事者,尚相与悼痛嗟惜不已。
呜呼!
其中心诚信于人耶!
士之不求为君子者视此欤!
著作生毁齿,日读千字,已记忆,犹摘诵不离口。
同学儿黄刍季野笑曰:「岂患此数句易忘耶」?
著作曰:「我心乐此,诵久,乐益深矣」。
闻者异之。
诘所以乐,皆自言也。
二公及刍盖师中书舍人林公,事之终身。
林公名光朝,莆人所谓艾轩先生者也。
正字少而喜《易》,蕲以名家;
著作曰《春秋》为王介甫茅塞久矣,由是更治《春秋》。
绍兴庚辰,礼部奏第一;
前九年,著作以词赋在第二。
二公不为科举学,虽场屋荒速之文,与论著金石等。
而《春秋》于三家凡例外自出新义,尔雅独至,无能及者。
著作既释褐,调吉州司户、临安府教授。
会正字迎游夫人于永嘉,易教授温州。
召试馆职学士院,问荐举之敝,著作对策曰:「此执政大臣为惠而不为政致之也。
陈执中、章子厚,人知其小人也,然能不以官私其亲。
今将告执政大臣曰:『子为子厚乎?
为执中乎』?
则艴然怒矣。
至其行事,则有为子厚、执中所不为者矣」。
学者至今诵之。
除秘书省正字,减员,移枢密院编修官。
母老,屡求去,不许。
兼史院编修官,著作曰:「求去以便私也,美职可因而得乎」?
力辞不就。
右正言陈良祐、侍御史周操疑其必去,合疏留之,除著作佐郎。
初秦桧死,高宗开谏路,轮对群臣。
孝宗既即位,望太平旦夕。
虏讲和未定,内庭设射驰毬,大雨水,蝗害稼,而曾觌、龙大渊挟声势,阴进退士大夫,皆相顾莫敢发口,发亦辄逐。
时隆兴二年七月也。
著作轮对,见上曰:「群臣不以尧、舜事陛下,臣不识忌讳,窃深愤之」。
上遽曰:「天下事可言者,卿第言勿隐」。
对曰:「自去夏至今,日再食,东南三地震。
比又积阴弥月,所至水潦,蝗食雨中,为异尤大。
在廷纷纷谓陛下宜避殿损膳自责矣,而至今不闻德音。
古者灾沴,皆为臣偪君之象;
今一二大臣奉行且不暇,何足语此,殆左右近习盗陛下权尔。
且长淮无一兵之戍,而陛下乃亲技击骋衔辔,岂缓急欲为自将地乎?
阎德、陈敏近堕马失臂,梁珂亦摧折濒死,陛下所亲见也」。
上为改容动色,遂下诏曰:「政事不修,灾异数见。
江、浙水潦,害于秋成,朕甚惧焉!
其自八月朔不御正殿,减常膳。
令侍从至馆职疏朕阙失及当今急务」。
著作复封上曰:「陛下引旧僚谋政事,得如张阐、王十朋可也。
乃与觌、大渊辈觞咏唱酬,字而不名。
罢宰相,易大将,待其言而后决乎?
严法守,裁侥倖,自宫掖近侍始可也。
今梁珂一年三受醲赏,他内目一日迁四使,而但减卿监郎曹数十员乎?
昔姚崇以十事要其君曰:『能用则就,不用则去』。
今陛下以五事要其臣曰:『不能如是则去,能如是则留』。
然则安用大臣!
孔道辅首论曹利用、罗崇勋使罢去,吕诲、范纯仁力谏濮王称亲为不可。
今幺么如杨倓、曹口,尚熟视不敢议,然则安用台谏」!
又言:「国初僭叛虽平,人情未一,故设逻卒,广耳目,有不便者,一切闻上改之。
今徒监谤愈密,岂可不畏!
禹恶旨酒,汤不迩声色。
夫宴游无度,甚则有流荡戏狎之患;
御幸无节,其终为人兽杂乱之祸。
愿陛下罢行前事,应天以实,庶可消弭灾变」。
疏入,亟求罢,留之数十不可。
以为湖北安抚司参议,不行。
三年十二月,觌、大渊出为总管,于是天下相庆,而著作知衢州矣。
复奏论君子小人之辨曰:「人主不示天下以所好,而常禁其所偏」。
上深然之。
在州期年,政平讼简,郡人画像祠公。
会觌副贺金正旦,道衢谒公,不纳。
复求去,徙知温州。
春夏不雨,公全家淡食,请命八十馀日,母游夫人饭以梅乾。
自乞病甚,主管崇道观而去。
始,正字调温州户曹,缘岁大饥,继以大疫,正字计口受禄,以其馀散粥糜,日有常数。
同僚寓士富人争效之,挟医至门,颦蹙掩鼻却立。
正字亲切脉煮药,晨往晏罢,径入徐出。
有难之者曰:「将为太夫人忧」。
曰:「此老母意也」。
所活数万人。
聚道旁弃儿常百计,幕妪乳饲,听无子者择取。
满秩,灾疫犹未已,皆泣曰:「司户去,吾何所得衣食」!
既而著作来守,故民望之亦如正字。
及著作亦去,又泣曰:「天以二刘赐我而不能终也,奈何」!
莆人往还,必问著作、正字及游夫人安否,其皆卒也,哭之皆失声。
此盖余少年亲见闻实事也。
正字既解户曹,乞监岳庙,召对,奏曰:「陛下何不延纳愤激敢言之士而听讦直难堪之言,因以自考察成败得失」?
以是不得留,犹改官知福清县。
福之支邑,月责羡钱而无经赋,正字尽罢之,复请缓输数月,帅为并宽旁县。
听讼,使两辞自诣,无追呼者。
市食挂钱于门,民当其物,持钱而去。
邑庭常空,失械索所在。
时王参政之望为帅自尊,不使僚属抗礼,正字以义责,之望不悦也。
居五月,以疾复请祠归。
再召对,虞丞相允文赞上谋恢复锐甚,希进者趋和之,正字极谏曰:「臣观今日通和,未为失策。
昔富弼累增岁币,今减十万矣;
往时两淮不许备守,今江北诸城增陴浚隍矣;
前此江上教兵,彼且呵问,今沿淮分屯,鼓声达泗、颍矣。
虏或示我弱,殆不可测。
宜选兵将,广储歭,责成于端重堪事者,从容以待其变。
若募彼人向导,挟异国济师,合中原响赴而兵不必众,就虏人储聚而粟不必多,凭虚蹈空,过为指料,将有临危失据之忧矣。
此所谓决天下于一掷者也」。
上竦然。
不以试除正字。
于时士无不向恢复者,朱公元晦亦以为人主义在复雠,遇著作于李德远坐论之,著作弗是也。
他日,朱公曰:「乃为宾之、德远夹攻」!
德远者,吏部侍郎李浩也。
正字又言「归明人宜散处州县,不当聚畿甸」。
从之。
疾复作,求为福建参议官。
行至信安传舍卒。
呜呼!
二公之道,所谓忧天下之危而忘其身,图国家之便而不利其乐者欤!
著作之还自温,疾有间,莆亦大旱,手为救荒十馀事,率乡人行之。
招潮、惠米商,白守免力胜,四集城下,郡以不饥。
莆之苗斛馀六万,建炎盗起,漕司算其军食,犹剩二万五百,入之福州,自是莆有犹剩米,斛增四敛焉。
著作出湖北,愬于朝,舍其半;
请犹不已,宰相袖书以进,尽蠲之。
正字尝行秦溪,有道殣者,驻家良久,棺殓瘗之乃去。
过剑津,望覆舟号呼,解郑夫人髻金救之而免。
平居昏暮扣户,宿舂饭之。
二公行事隐显大略如此。
自谓朋友讲习为古今至乐,常曰:「天下至大也,千岁至远也,所不可一日无者公论也。
朋友群居,敬畏之心所由生,而公论之所由出也」。
穷山永夕,篝灯共语,常闻钟声未已。
死日,家无留赀。
著作前后夫人皆林氏。
子弥正,朝请郎、淮南转运判官;
弥恭,弥卲。
女嫁郑其卿,林尚之。
其卿,某官。
正字郑夫人星生三子:起晦,朝奉大夫、秘书省正字;
起世,迪功郎、南海县尉,皆已卒;
起元,某官。
盖著作止承议郎,正字奉议郎,而弥正、起晦、起世皆登进士第,起元则起晦为大夫时所任也。
诸孙曰瀛,曰篪,曰镇,曰庆,曰洪,曰合,曰鼎,而正字则希醇、希道、希谦、希深所为祖也。
余童孺事二公,既与弥正为友,而起晦实同年生。
弥正曰:「吾二父铭,以幸子」。
病眊十年不能文。
呜呼悲夫!
二公之卒也,艾轩先生为国受吊,笔濡不忍铭以至是也,而余何敢僭!
虽然,艾轩之不忍,痛至也;
痛且远,德将湮,无以属来者矣,而余何敢忽!
每念绍兴末,淳熙终,若汪圣锡、芮国瑞、王龟龄、张钦夫、朱元晦、郑景望、薛士隆、吕伯恭及刘宾之、复之兄弟十馀公,位虽屈,其道伸矣;
身虽没,其言立矣。
好恶同,出处偕,进退用舍,必能一其志者也。
表直木于四达之逵,后生之所望而从也。
著作既教授温州,正字亦次摄学事。
于是邦之士,披山通谷,浚泉源而达之川流,其尚克有闻,二公之力也。
盖余昔孺子,而今老矣,而又何敢忘!
乃为铭曰:
范曾祖也,愿王父也,显考讳炳,三世长者。
府君将终,有虹闯然;
升堂绕几,如绶蜿蜒。
其端二公,文字之符,有孝有德,以言以谟。
并事阜陵,致忠极爱。
朕乐闻过,不谏奚待!
如玉斯攻,如木斯绳;
治烦去惑,臣道以弘。
味苦而长,语甘而螫。
彼何人斯,茍逭朝夕!
元、凯既来,舜谐其琴;
伯夷、叔齐,称之到今。
寿溪之源,土囊之下;
墓槚相扶,百世一化。
我铭其诗,古人无已;
庶几后生,闻风而起。
朝请大夫司农少卿高公墓志铭(1204年) 南宋 · 叶适
宣仁后临朝九年,尤抑远外家,不私以官,亲侄公绘、公纪止防禦使。
后崩,哲宗始推恩迁留后。
宣和前,公纪子世则,任不过遥刺;
及陪扈高宗,翊戴宋州,自以功擢使相。
中兴用人道广,戚畹功臣子多显幸,甚或侍从执政累累有焉。
由是公绘子世定修撰于秘阁,世则子百之亦直秘阁,百之子子溶司农少卿,又公纪曾孙子润大宗正丞。
盖百年间,宣仁近亲高氏美仕具是矣,比其他勋戚,重侯叠官,富贵熏炙,多少相什伯也。
夫不问材否,当时而荣,人以力取之也;
以贤自异,待时而显,天以德报之也。
宣仁绍姜女胥宇之烈,嗣太任思齐之圣,复还尧、舜仁义道,为宋延无疆大历服,本于至公大义而已矣,岂顾计外家区区恩爱厚薄哉!
闻于长老,元祐之政,奸邪小人特不便,故高氏不得志于绍圣、崇观,用事者惴惴几不全。
高宗恻然,命宰相改谤史,圣德复明,然褒录之诏偶未及也。
余以国史叙高氏世次,而少卿子不倚请为记其墓,曰:少卿字庆远,仁爱恭恕。
常独处一室,不妄交接。
内敏而畅,应和纷遝,中微入眇,口若不能言,人倍贤之。
调平江府粮料院,签书越州节度判官,再通判平江府。
事长官如父兄,职守不便,立治亟改。
吴人围田壅下流者以里计,皆豪势家也,公视水势所向,标拆废之,人不敢怨。
知荆门军。
汉旁百六十里,雨潦冒民田,耕者不偿种,官捐廪六千石,犹不能救,公曰:「此可谓巨害,而昔未有议,何也」?
为沿汉筑堤,十旬而成,岁以不饥。
于役处得窖银锸钁甚众,人皆异之。
摩揉小郡,辛苦在民,兴其大利,约己惜费,整坏理阙。
又摘试义勇,岁遍,军容完新。
声闻诸司,荐授太社令。
迁军器大理丞仓曹郎,提举淮东常平茶盐。
淮东久旱,飞蝗食人食几尽。
公予州县粟五十万,分择官吏,悉条前后赈恤善者数十事施行之。
劝盐商以米贴钞,贩舟鳞集。
岁七日,率属郡洁斋合祠以祈,既大雪,蝗死麦熟,人以为至诚之应。
盐司故例厚,公削去法不应得者,先绳以身,吏蠹颇息。
亭民本钱,量留十一,偿放博户,火伏日多支卖增十三四。
召还,除左曹郎军器监,入司农为少卿。
时太仓米名具无实,上下蔽匿,莫敢覆按。
公疏十年致弊本末,请一洗宿负,给新钱,从之。
方别为纲条,使后可继,而公以忧归矣。
初,公母安国夫人年且九十,聪明轻捷,无老人状。
诸子踰六十,各守一州,夫人东西行莅之。
将从公请而往,疾忽作,公奔走省而夫人薨。
勺饮未和,嘉泰三年十二月甲子,公亦卒,年六十三。
四年十月某日,不倚与弟不倨、不俦,以公遗命葬于平江府吴县长洲乡阳山。
娶李氏、王氏、韩氏,皆封宜人,其卒皆先公;
其茔,公所治也。
不倨、不俦,皆将仕郎。
孙彦博、彦章。
孙女二人。
始,公课郡最,入朝前后七迁得少卿,在廷中谦退甚,不敢与同列齿。
仪观秀伟,见者亲敬之,安其为僚而不忌其躐己,皆曰仁人也。
高氏簪绂九世,初以武功,后以舅宠,独不倚登进士第,今为修职郎、浙西安抚司干官。
昔后自以阁内钱买国子监书赐其私第,欸识曰:「元祐丙午崇庆殿赐书安仁坊高氏家藏」。
然则读书之效,至不倚始当之也。
今高氏子弟往往耦耕斗食,密房坏户,一灯荧荧,挟册呻吟,如布衣寒士,于是将皆为进士,皆以文字科目起其家也。
呜呼!
后之志也欤!
铭曰:
猗高祖姑,元祐稽古。
复祖宗法,开贤俊路。
颙颙少卿,天侈其门;
本无骄舒,不待锄耘。
淮、楚之郊,以庸以绩;
表著之美,金锡圭璧。
我不尽能,留畀厥子;
文字之祥,始基于此。
夫人林氏墓志铭(1209年) 南宋 · 叶适
夫人林氏,生婺永康,父签书枢密院事大中,嫁同县宣教郎、通判临安府应懋之。
应君,吏部侍郎孟明第三子。
夫人年四十二,开禧元年七月,从夫知宁国县,卒。
嘉定二年十二月某日,葬游仙乡灵岩。
子三德。
女归辰州司户王杰。
应君以书来曰:「林氏恭约苦节,在群,众和乐;
慈子,训之严;
操下,接之恕。
处家日,未尝降堂序
敏察有智,能助其夫,非止以妇职为顺也。
夫世之欲荣官显仕者,无不致厚其妻子。
而士亦有固穷甘约,至冻馁其妻子而犹不得为薄者,彼诚知其所以厚之不在彼而在此也。
故虽拱璧驷马华屋,翕赫于生存之前,而不若片文只字断石,漫灭于零落之后。
林氏之死,倘不辱而赐以铭,则是所以厚之者不彼获而此得,而某致薄之过可以洗矣」。
余读而悲之。
昔予在金陵,雅闻君能治宁国,号令清省,绝少笞扑,民爱信之,异口同辞。
余以病归,舍舟山行,始识君,见其质性冲泊,器宇明审侃然穷邑中,量过其任者也。
夫鸾翥而鹄举,枳棘不能栖宿也,昔人记之矣。
应君岂以一县自薄者哉!
余既衰惰不与世接,而友朋之念已矣。
然则君重戚于夫人之不遇,余预有责焉,故不辞而铭。
铭曰:
枢密女欤!
侍郎妇欤!
其夫甚材,可系武欤!
余实铭之,观尔后欤!
孙永叔墓志铭(1209年) 南宋 · 叶适
馀姚孙君椿年,字永叔,生五十九年,卒于庆元己未。
六年十二月甲申,葬龙泉乡澄溪原。
君子之宏来索铭,值余得眩疾,文理颠倒,不自省录,乃请山阴陆公表于墓以待。
余疾更十年不愈,之宏索铭不置,间为苦词以撼余曰:「澄溪木中琴瑟矣,奈壤下何」?
余愧不能答也。
初,君五世伯祖枢密副使沔,号名臣,而君之曾祖玑,祖绎,无仕者。
父修职郎述,始挈君于学,东南师友多聚其家。
君刚特博达,精力过绝夷等。
寒抄暑讲,寝食失期会
凡书籍义类深浅,古今事物变通,采章错综,机神融液,往往心悟所以然,越之稠儒广士,争倾下君。
君负其能,踏省门五六,然终不得第名于进士,发谢齿落,遂至槁死,知者皆为君歉惜
故陆公历叙君学能抽先民之微,智能发当世之虑,而恨其不及在人主前口论手画,见于用而成功名也。
君既不遇,行之家,推之乡。
寡嫂孤侄,待君而后立。
衣食其族人,岁有常廪。
亲戚故人邻里,赖以不冻馁露居者甚众。
又出私钱筑堤捍海,县无凶年,繄君力也。
所以著君之贤,哀君之困,开阖宛转,句字抑扬,月逝年徂,读者爽然尚亲见君子之为人也。
所贵于生,谓吾不苟生也;
所不憾于死,谓吾不遂死也。
一字之称,一善之目,古之名卿材大夫,良史记之不过是尔。
累行以尊名而君能有之备,懿文以寿远而君能得之多,是固荣于生而耀于死矣。
人之欲富,将以明予也;
欲贵,将以明夺也;
予夺之当否,贤不肖之所以异,而名称之所为有无也。
世盖有穷富极贵,而予夺之当否,名称之有无,无得预焉,则贤不肖之实,岂不前定也哉!
君之前定者既如此,陆公之文又如此,然则之宏之索余铭,速之勤,迟之久,余之答之宏,慢于疾,荒于言,宜亦必出于此也。
君娶吴氏。
四子,之宏为长,与之亮皆继君席乡贡;
之襄,之颖。
女嫁某官史弥忠。
铭曰:
昔虞仲翔,对王景兴;
朱育继之,炳其丹青。
越之多贤,有屈有伸。
嗟乎孙君!
我怀古人!
林正仲墓志铭(1210年) 南宋 · 叶适
余为儿,嬉同县林元章家。
时邑俗质俭,屋宇财足,而元章新造广宅,东望海,西挹三港诸山,曲楼重坐,门牖洞彻,表以梧柳,槛以芍药,行者咸流睇延颈。
元章能敛喜散,乡党乐附。
诸子自刻琢,聘请陈君举为师,一州文士毕至,正仲、懿仲皆登进士第。
正仲名颐叔,宽整有局量,朋友爱信。
为罗源主簿。
丧死者焚尸,糜其骨,众薰合和,凌风飘飏,命曰升天,以尤细为孝。
正仲雕文禁止,治冢甓藏之,始变其俗。
有以刃梃诬人至大辟,狱再岁不酬,正仲视之,文疮,且溺死也,一府称善。
移玉山丞。
玉虹桥在市心,坏久,计费数百巨万,徒舆缩手,正仲自与钱劝成之,至今为利。
辟监建康户部赡军库。
元章卒,正仲哀毁成疾,未几亦卒。
群弟环视,从容诵梦中语曰:「世衰道不沦,作者口兴起」。
因振手而诀,年四十九,时绍熙元年七月丙寅也。
以致仕恩迁通直郎。
三年十月己酉,葬于北湖。
夫人叶氏。
二子,子真、早夭;
子普。
长女为尼,次嫁项叔益。
他日,子普谓余:「吾祖若祖母叔父,皆得当世名人为铭,独先人二十年铭未立,敢以请」。
始,元章奋独身,自致大家矣,而抑利务与,晚岁极淡薄。
正仲材富位狭,所至有纪;
懿仲名渊叔,敏业精识,众尤以为当远至:然皆止于选人。
正仲死,子普方十岁。
稍长,崇庵庐,辟墓道,异草秋荣,美槚寒碧,与余书词甚美。
懿仲诸孙亦早慧,同时中童子科,乡人甚以为宠。
夫五十年之远,盛衰能否未有不变者。
今其孙曾,塈昔墉,畎初畲,长立幼慕,滋厚于旧,岂非元章好善之报而正仲兄弟未报之泽欤!
嗟夫!
余既耄衰,而见元章四世矣。
余不足悲,而元章之后益隆,可喜也。
铭曰:
望江之宅,其传无斁,元章之德。
集云之阡,其久而新,正仲之贤。
合二弥存,以蕃后昆,请视斯文。
夫人徐氏墓志铭 南宋 · 叶适
始余入太学,与信安刘必明会直庐。
必明初解褐,饮啜俯偻,叉手低首,意气翼翼,卑下殊甚,余颇疑士人甫得官,即矫屈为是,何也?
及在荆州,必明官博士,间携子克勤相与还往,风蒲霜苇,淡语常尽日,尤卑下过于直庐,余尚疑其自抑以求进,势不得不然,非情也。
后数年,必明令湖南,有能政,举员足。
一日,引镜照白发,慨然叹曰:「此岂改官时耶」?
遂谢事去。
余闻而异之。
道行信安,必明迎余客舍,谦谦卑下如故。
自是十年,必明书疏不阙,然愈卑下不已。
噫!
为亢而昧进,再取垢辱,而以浅疑人,然后知必明之贤远矣。
克勤为余言徐氏之贤,则又有异焉。
夫人,衢州龙游人也。
幼禀天巧,嫂示他女作极奇致,裙襦间传玩,谓夫人:「汝伎及是否?
吾当输汝物」。
经夕而成,莫能知其出两手也。
父死,母将以嫁姑子之富者。
夫人讶未成服,问知其故,号恸殒绝,久而后苏,家乃止不敢言。
终丧,兄徐扣其意,夫人曰:「为富人妻,我不愿也」。
必明使聘焉。
既聘,必明忽暴得疾,不食柴立,亲戚为夫人忧。
夫人曰:「已许嫁矣,死生从吾夫,复何道」!
必明贫甚,约弟治家而身远出。
弟有馀粟,析之别村,弃夫人破屋中,一婢闭门,机杼自若。
遗其夫书曰:「柿木一株,绿阴满窗,是足以当,吾子毋念」!
必明尝以白金付之。
夫人问所从,谩曰:「某人诿请某事验,以为谢」。
夫人大怒,投于地曰:「我以子为贤,而若是!
亟具归」!
将归,必明出其书,教学所得也,乃已。
然则必明以卑遂其高,夫人以刚佐其洁,夫妇皆一世之伟,可敬已!
夫人以庚寅十二月卒。
某年月日,葬西安县浮石乡港桥。
克勤自立尤苦,且不获事夫人,而独记其言行,曰:「惧不传也」。
铭曰:
夫勇退兮妻刚贞,德既同兮年宜并。
凰增逝兮凤悲鸣,刻辞幽兮慰子情。
提刑检详王公墓志铭 南宋 · 叶适
初,龙图阁学士、太子詹事王公十朋,以太学生对策,请收还威福,除秦桧蔽塞之政,天子即日施用
入馆,论事益无避。
为侍御史,首荐张丞相,力赞复雠,遂与张公俱去。
素负大节,慕袁安、杨震为人也。
时北方馀学未衰,耆老先生尚多有,既闻公风声,服其行事,莫敢雁行者,故绍兴末、乾道初,士类常推公第一。
嗟夫,富贵何足道哉!
能以公议自为当世重轻,斯孟轲所谓豪杰之士欤!
公既殁,二子守其家法。
讳闻诗字兴之者,长子也。
始从詹事游太学,已乃授承务郎,监建康府粮料院,福州连江丞,审察,登大理为司直,主军器监簿,复丞大理,知和州,易知光州,自请华州云台观,召为考功郎,检详枢密院文字,固求去,提点江东刑狱。
卒年五十七。
庆元三年十二月甲申,葬于东山。
夫人孙氏,后公十年卒。
子夔,宣教郎,知某县。
虬及一女皆早卒。
孙某,某官。
公少有冲量远识,厚施薄取,轻退重进,天质自然。
方择妇,而詹事擢进士第一,乡之高赀多欲婿公以自纳,公辞焉。
姑女长矣且贫,娉之,宾敬终身。
既,詹事于法当任公,公曰:「二父老矣,请先及」。
詹事薨而公为士人如故。
垂赴省试,而詹事得镇夔子,公曰:「父母溯江上峡,吾何忍较名于此」!
弃试,追及于浔阳。
金陵治留守之丧,议出便门,公约教授白漕曰:「此帅也,而终不以正,无礼之过,流必及上」。
帅以故止。
满秩到选,宰相谓人:「此王龟龄子,不宜屈」。
铨部出帖使见,公闻,不俟装归。
在连江,如有所不乐。
一日,谢病去,新帅适至,留之不可,亟荐于朝。
命下逾年,督迫起发,又谒告逾年。
既而司直久不徙,或疑以问公,公笑而已。
治边帅狱,怨家欲寘囚于死。
会将内禅,以诏旨趣狱具甚急,公鞠报如常日,竟得以赦。
原平生行事,皆此类也。
周丞相既罢,因以去者多善士,公尝与御史同僚贻书镌诮,由是出守。
未及上而移浮光,公欲无往,余固劝,乃行。
帅漕同置定城钱监,辇铁输炭,为一郡患,公奏废之。
后余过光,郡民谓余:「王寺丞待我如一家人尔」。
指道旁木拱把百里曰:「王太守所种也,今顿长数尺矣」。
又指郭外某桥曰:「太守去日,我辈断此留之,今方修耳」。
其使江东,而詹事故治番,番人闻公来,喜甚,迎之数驿。
其治江东,如詹事之治。
人以公之政能爱民而又能去其害民者,父子一也。
故其卒而人哀之如思詹事不忘。
夫循理而动,人之常性也,而自克者寡;
继父而贤,人之常职也,而自肖者鲜。
然则公能率人之所常,而勉人之所罕,是以为贤而宜书者也。
始,公召审察,比再为郎,皆赵丞相所进。
赵公得罪,门下士往往畏匿改事,独公不磷不缁,如赵公在时。
毁赵公者熟公素行,不以为党也。
历事三世,虽未获论建,然正学尽言,未尝相时容悦;
矢义勇发,不以怵利动摇。
使天假之位,袁、杨氏之世德未必不于公见之矣,故余既为公惜,而又于夔也有几焉。
铭曰:
若昔詹事,宁王宝龟;
独行无俦,一世所随。
粤余兴之,天产良玉;
宛其□之,成美不琢。
官职虽传,如彼舜华;
必守以义,乃为闻家。
河曲千里,江则有汜。
其子往矣,其孙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