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政要策下 其十四 俸禄 北宋 · 曾巩
太祖哀怜元元之困,而患吏之烦扰,欲高吏之行以便民,于是定俸户之制,修益俸之令。太祖犹以为烦民也,于是出库财以赋吏禄。诏书屡出,欲吏之有馀而无内顾之忧,然后于义德备焉。盖其任人之知所先后如此。
其十五 南蛮
南蛮于四夷,为类最微,然动辄一方受其患。至覆军杀将,与夫转饷烦敝之久也,则他盗亦缘而有,大中、咸通之间,安南之变是也。故为政者不得不戒焉。宋兴,尝设广捷之兵,习摽牌之器,其后又益澄海之师,皆以备蛮之为疆埸害也。盖及其辄动,而我之所以威附之术可得而谈者,有用兵深入,伐而克之,兴国之初,翟守素之平梅峒是也;有兵已克破,赦而受之,咸平之间,曹克明之收抚水是也;有计能屈之,纳以恩信,章圣之世,谢德权之靖宜州是也。盖兵不足以克,则赦不能以来;计不足以屈,则信不能以收。此古今之通理,而智谋者之所易睹也。今溪洞往往为东南之忧,而议者不谋威略,一欲怀之以利,是见其一,未见其二也。
其十六 契丹
契丹既胜晋,历汉、周,为中国之患。宋兴,太祖明经纶之体,专择用将帅,以折冲一方之难。自山西关南,所属任皆天下之材,委任专而听断明,豪杰之士,得尽其智力以赴功,故养士少而形势强。当此之时,疆境泰然,无北顾之忧。间有窥塞之谋,虏骑六万,太祖命田钦祚以三千人破之,当世以为谚。虏既屈服,于是叩关请吏,修书币之使。天子见群臣谦让,不自以为德也。其后向之宿将稍死,而天子伐晋,晋虏连兵,既破虏而平晋,遂用事于燕,不克而还。自此,虏复为中国之患。雍熙中,曹彬以十万之众,不能举燕而退,有祁沟之败。既而杨业败于陈家谷,刘廷让于君子馆又败。士多失亡乘塞,疮痍之兵,至不满万。赵魏大震,虏遂深入,陷郡县,杀官吏,执士民,将吏依壁自固,虏辄掠坰野,收子女之俘,掊金帛之积而去,自邺而北,千里萧然。天子下哀痛之诏,而边吏屡请益兵,始科河内之民以戍边。不足,则又科河南之民。犹不足,则取役兵为振武之军以自助。然犹不能以为足也。咸平之间,命傅潜为大将。虏既入塞,塞上皆飞檄请救。潜按兵不出,将卒人人欲战,不许。天子屡使人督战,又为益发兵使进,而潜终不敢出。虏乘其隙也,连破州邑,遂越魏犯澶,百姓骚然,天子为戎衣济河,而虏之谋臣射死,兵遂解去。杨延钊以为乘其敝痛杀,幽冀可收,天子抑其言,而讲和之策遂定焉。自此边境去矢石之忧,天下无事,百姓和乐,至今馀四十年,先帝之功德博矣。
其十七 折中仓
折中之法,听商人入粟,而趋江淮受茶盐之给,公私便之。或以为敝滥,既废,而岁失百万之入。端拱初复置,以岁旱而止。淳化中遂复之。
其十八 榷易
宋兴,既收南越之地,而交阯奉贡职,海外之国亦通关市,犀象珠玑百货之产,皆入于中国。府库既充,有司遂言宜出于民,始置榷易之场,岁收其直数十万贯,自此有加焉。
其十九 左藏
兴国初,左藏之财既充斥,始分为三,钱与金帛皆别藏,典守者亦各异焉。
其二十 贼盗
宋兴,既歛兵于内,盗贼辄发,而州郡无武备,急则吏走匿自存,天子常薄吏罪,而言事者以为适然。故盗起辄转劫数百千里,非天子自出兵,往往不能格,愚固异焉。及览近世之迹,若宋珰守益州,张雍守梓州,秦传序守开州,何邴守象州,皆以区区一城抗贼之锋,不为不义屈,于是知天子待吏尽恕道矣。而吏之走匿自存者,何其不自力也?
其二十一 漕运
宋兴,承周制,置集津之运,转关中之粟,以给大梁。故用侯赟典其任,而三十年间,县官之用无不足。及收东南之地,兴国初,始漕江淮粟四五百万石至汴。至道间,杨允恭漕六百万石,自此岁增广焉。
其二十二 文馆
三馆之设,盛于开元之世,而衰于唐室之坏。五代高武力,虽存西馆之署,而法度卑矣。宋兴,太祖急于经营,收天下之地,其于文儒之事稍集,然未能备也。太宗始度升龙之右,设署于禁中,收旧府图籍与吴蜀之书,分六库以藏之。又重亡书之购,而闾巷山林之藏,稍稍益出,天下图书始复聚,而缙绅之学彬彬矣。悉择当世聪明魁垒之材,处之其中,食于太官,谓之学士。其义非独使之寻文字、窥笔墨也,盖将以观天下之材,而备大臣之选。此天子所以发德音、留圣意也。
其二十三 屯田
自汉昭始田张掖,赵充国耕金城。曹操以区区之魏,力农许下。晋用邓艾田寿春,羊祜田襄阳,杜预田荆州,荀羡田东阳。隋耕朔方之地,而唐起屯振武。皆内益蓄积,外有守禦之利,故能服夷狄,兼邻国,或定南面之业焉。宋兴,当雍熙之间,强胡屡为边害。天子念守兵岁广,而赵魏失宁,废耕桑之务,于是方田之法自此始。是后开易水,疏鸡距,修鲍河之利,边屯以次立矣。然中国一统,内缉百万之师,议者以为岂晏然不知兵农兼务哉?天子乃遣议臣东出宿、亳,至寿春,西出许、颍,转陈、蔡之间,至襄、邓,得田可治者二十二万顷,欲修耕屯之业,度其功用矣。天子尤意向之,而任事者破坏其计,故功不立。
其二十四 水利
自史起溉邺田,郑国凿泾水,李冰以区区之蜀,修二江之利。汉兴,文翁穿煎溲,郑当时引渭,庄熊引洛,儿宽奏凿六辅渠,而白公注泾渭,邵信臣广钳卢之浸。自是后,王景理芍陂,马臻筑鉴湖。至晋,杜预疏荆兖之水,张闿理曲阿之塘,宋人引渒,魏人引河。唐疏雷陂,筑句城,除堰遏之害,皆代天施,长地力,衣食元元,而足公家之费。故三代沟浍之法替,而赴时务功,此不可不重也。圣宋当雍熙之间。
其二十五 黄河
河自西出而南,又东折,然后北注于海。当禹之行水,功之所施者最多,自大伾而北,既酾为二,至大陆又播为九,然后为逆河,以与海属,非屡散裂而顺导之,莫能为功。盖其难如此,故历三代千有馀年,无河患者,以禹故迹未尝变也。至周定王之时,禹迹遂改,故河之为败自此始。自是之后,言治河者尤众。有欲索故迹而穿之,许商、解光之说是也。有欲出之胡中,齐人延年之说是也。有以为天事可勿理者,田鼢、谷永之说是也。有以为宜空水冲以纵其决,穿漕渠以通其势者,关并、贾让之说是也。有以为宜弛灌溉之防,使水得自行者,张戎之说是也。有以为宜徙之宽平者,王横之说是也。有以为宜计为堤防,又以为堤防非古义者,王延世、平当之说是也。凡此数者,各乖异。总之,堤防之起自战国,西汉以来,筑作者辄复败,故务壅塞居水者,最闇于用,而复二渠,则水之害去,绝屯氏之河,则害作,故言河宜散裂、仿于禹迹是当。盛宋之隆,河数为败。兴国之间,房村之决为甚。当此之时,劳十万之众,然后复理。天子为赋诗比《瓠子之歌》,属者虽有商胡之忧,非曩时比也,然天子大臣讲求利害之理勤矣。愚既以为堤防壅塞闇于用,仿禹之迹为可,然水之为迹,难明久矣,非深考博通,心知其详,固难以臆见决策举事也。宜博求能疏川浚河者,与之虑定,然后施功,则可以下安元元,上追禹绩矣。
其二十六 边防
周世宗之时,筑李晏口,立县十二,又筑束鹿,增鼓城,葺祁州。遂自浮阳至乾宁之塞,补坏防,开游口三十有六,瀛、莫以通,作治之功自韩通。宋兴,葺镇州西山保障,自王全斌。而筑保州、威虏、静戎、平塞、长城寨,自刘遇。太宗既平晋,隳旧州,迁之榆次,又迁三交,夺故军之险而守之,得胡人咽喉之地,自潘美。
其二十七 平籴
使岁穰谷不贱出,岁凶民不病食,故平籴之令自此始。李悝修之,魏以富强。汉兴,耿寿昌开常平之法,以至晋、齐不能废。后魏定和籴之制,北齐筑富人之仓,隋人置监,唐人置东西市之籴,虽号名殊,其为法一也。当盛宋建隆之间,始因河内之稔,修边籴之事。至淳化,而天下之籴复大备。
其二十八 义仓
使岁穰输其馀,岁凶受而食之,故义仓之法自此始。长孙平修之,隋以富足。唐用戴胄之言,而复定著令。高宗又开杂用之禁。神龙之后,纲理疏阔,而义仓遂废殆尽。至开元,自王公以下,至于商人,皆有入,故义仓之实至六千万以上。自是后而衰。宋兴,乾德之初,天子哀岁不登,而仓吏不以时出与民,于是著发粟之制,使不待诏令。其后,又病吏之烦扰,而民罹输转之困,又罢之。至今上而旧制复行。
其二十九 茶
唐贞元初,赵赞兴茶税,而张滂继之,什取其一,以助军费。长庆初,王播又增其数。大中中,裴休立十二条之利。宋兴,茶盐之法屡有变易,而茶法几至大坏。景德中,尝乘边备之急,而仓卒变法,高塞下入粟之虚直,易江淮茗荈之实,其厚利悉归于商人矣。是时,议臣请以见缗入中。而天圣初,又设三说之法。入见缗金帛,则官虽为便,而商者不通。用三说,则官有七倍之损,而香象之货,居积停滞,公私皆失其利焉。景祐、康定之间,又增以盐利,为四说。虽公家亏于半,而贾贩者复壅。至皇祐中,又用见缗之法。虽壅滞稍去,然调视小失,固未免于乖迂也。
国体辨 北宋 · 曾巩
或曰:「事之弊,作而更之欤?安而弗顾欤」?曰:作而更之也。「人之不善,按而诛之欤?安而弗顾欤」?曰:按而诛之也。「然而作而更弊,世以为纷纷也;按而诛不善,世以为刻讦也。何谓欤」?曰:有以也。事之体有小大,罪之情有深浅。彼以系者大而罪也深,任忠义者之视之也,则皦然反之,蹇然辨之,作而更之,按而诛之,恐未果也。何则?为国家天下之计然也。人见忠义者之然也,不识其心而希之也,曰:「事皆然也,我顾不能然欤」?当其坐于府,立于庭,而议之以四方。使彼其系者小而罪也浅,而皦然反之,蹇然辨之,作而更之,按而诛之。恐不果也,甚者构而侈之也。为国家天下之计乎?则未然也。于是欢然厌其纷纷也,病其刻讦也。岂惟厌且病欤?当世诚有任忠义者为其所当然,则上必思彼纷纷者之所行,刻讦之所存,而皆让焉。诚有任忠义者为其所当然,则不之见信;幸而信,则奸与庸者,得扳厌且病之事而间之矣。嗟夫!事有似之而不然者,此是非之所以乱,虚实之所以昧,不可恶也欤!恶则如何?亦察焉。其请而更者,利害也,大系于国家天下也,循之有理也,则固忠义者之事;其请而诛者,奸佞也,大系于国家天下也,循之有理也,则固忠义之事也。反是也,则末矣。「然则弊之细也,恶之浅也,安而弗顾欤」?曰:考其弊而更之,得其大者焉;审其罪而诛之,当其深者焉。则细且浅者熄焉。睹细者浅者之可忧,抑其不熄,则徐徐而治可也,岂安而弗顾也欤?或曰:「彼虽纷纷也,刻讦也,然其于事也,情欤」?曰:或情不情焉杂也,然则凡彼之所美也,有让而不情,情而不以其地,则罪始让者欤?否则彼之纷纷也,刻讦也,或情不情时也,罪忠义亦可欤!
邪正辨 北宋 · 曾巩
正者一,邪者十,乌知正者之为正,邪者之为邪欤?曰:考其实焉尔。言者曰:「某正人也」。必考焉,其言与行果正也,犹曰无乃其迹然欤?必也本其情,情果正也,斯正人也。曰:「某邪人也」。必考焉,其言与行果邪也,亦曰无乃其迹然欤?必也本其情,情果邪也,斯邪人也。必本其情者为之,迹亦可以必信也。迹之未可以信者,有无之,有似之,有构之者也。以正人焉,俟之勿疑之也,有间之必辨焉,不阴受之也。以邪人焉,处之勿迩之也,有助之必辨焉,不阴受之也。审邪正之术循是也,不失矣。抑未尽于是也。孰谓未尽?任与责之之谓也。正者曰:「天下未治也」。以天下之事考之,见未治焉,安得不任之以救其未治也?邪者曰:「已治矣」。则思曰:我之天下未治也。正者曰:「用是策可以治」。以先王之道、人之情考之,见可以治焉,安得不用其策邪?邪者曰:「彼策也,不可用」。则思曰:我考之可用也,必也待其终而质其效。不戾于其始也有赏,戾则有咎。未至于其终而质其效,赏与咎无所委焉。不苟然而易也,任与责之之术如是也。故正者得尽其道,邪者不得其间于冥冥之间,于计也素定,于信用也不轻以蔽,于号令也一,于赏罚也明,于治也几矣。考之其实尔,此之谓也。不知正者之为正,邪者之为邪,岂异焉?不此之尚而已。言者曰:「某正人也,某邪人也」。因亦曰「某正人也,某邪人也」,于其言与行则未之考也。茍考焉,则亦其迹而已矣,或无之,或似与构之者也,于其情则未之考也。以正人俟之,或疑焉,有间之者则阴受之,不之辨也;以邪人处之,或迩焉,有助之者则阴受之,不之辨也。正者曰:「天下未治也」。邪者曰:「已治也」。邪者胜正者十常八九。以天下之事考之耶?则未尝也。任正者之策,邪者曰「可置」,则必置之。以先王之道、人之情考之,待其终而质其效,正者赏与咎耶?则未尝也,其于是非用舍茍焉而已也。夫然,故正者不得尽其道,邪者得间之于冥冥之间,于计无必定也,于信用轻以蔽也,于号令也二,于赏罚也不明,于治也疏矣。正与邪两尊焉,一日而有败,乌有职其责者欤?或曰:「大贤大佞之不可以考其实也」。曰:子之言不可以考其实者,不以大贤之为贤,大佞之为佞,或无其迹欤?吾固言之也,无其迹则孰由而知之欤?必也本其情之谓也。本其情,是亦考其实矣,岂不可欤?知不循其迹,又不本其情,而欲知其贤与佞,顾非不可欤?然则子之言者,恶其迹之难知也。吾云尔者,以其情而知之也,其意易者鲜矣。
问尧 北宋 · 曾巩
或曰:「尧之圣不逮舜,尧不能用九官、诛四罪,而舜能焉」。曰:「舜之所以圣,由尧之圣。舜之用与诛,宜也」。曰:「然则尧之时,独不可用与诛乎」?曰:「将以遗舜也」。「其以遗舜奈何」?「尧信舜之圣久矣,将举而禅焉,且以信于众,因四岳之举,遂试之,其试由是夫起。圣人不苟以名服天下,必信其德于众。德莫大于用贤诛恶,于是遂授以位焉,而天下率信。用与诛,盖假之舜云耳」。曰:「然则尧之圣,将蔽贤纵恶乎」?曰:「否。用与诛至于舜之时可也,故尧迟之云尔,以成乎舜也,则其德在尧者多矣」。曰:「然则尧其私于舜乎」?「非私舜也,私其所以为天下也」。曰:「《左氏传》所谓不能者,何也」?曰:「吾所论圣人之说,彼左氏何与焉」!
论习 北宋 · 曾巩
治乱之本在君之好恶,好恶在所习。少习也正,其长也必贤;少习也不正,其长难与共为治矣。不幸而然,则将磨之。孰能磨之?择人焉。朝夕相与俱,出入言动相缀接焉,是则可磨之也。主然而是者助之,主然而违者替之,不释则极论之。勉焉。除其蔽欲而接之以道,不见邪者而变焉,其志素定矣,然后可与共为治。其为大体,不亦艰且勤与?然于习之也,有渐矣,古之所以为治者,岂异焉?此众官不有任也,岂必人之不材也?朝夕未尝相与居也,出入言动未尝相缀接也,是焉而不能助,违焉而不能替,不释而莫之极论也。其蔽欲日益固,其为道日益拙,所见寺人女妇邪者也。其志素定矣未也?其可共为治乎?其为大体,不亦怠且忽欤?噫!宰相虽尊也,然其见也有间矣。置斯职也,不慎欤!使职此者不尽也,而寺人女妇得其心,其谁曰可也?噫!左右侍从之官,其非所谓常伯、侍郎、给事、谏议、司谏、正言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