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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问(一四) 宋 · 杨时
孟子言:「禹、稷、颜回同道」。
夫回之在陋巷,饭蔬饮水,终日如愚人,然邈乎其若无意于世也。
禹思天下之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之饥者犹己之饥也,其以身任天下之责,可谓重矣。
则三人者,疑若内外之不相及也。
而孟子曰「易地则皆然」,则古之人所以修身善世之道,盖一而已。
后世道学不明,士大夫穷而善其身,则进无以经世之务;
汲汲于事功,则退无以处箪瓢捽茹之乐。
自汉唐以来,往往皆是也,其失果安在哉?
国家比诏有司,推原熙、丰三舍之令,播告之修,所以迪士者至矣。
盖将养天下之成材,而望之以禹、稷之事也。
承学之士,宜知古人所以修身善世之道,与夫后世之失,躬蹈而力行之,以副朝廷出长入治之选,请试言之。
策问(一五) 宋 · 杨时
三代之政亡,暴君污吏慢其经界,天下无常产,自战国以来尚矣。
民无常产则无常心,乘之以饥馑,则流亡转徙救死之不赡,欲驱而之善,尚可得乎?
国家修明百度,凛凛乎成周之际矣。
议者欲为限田之法,渐复古制,此三代甚盛之举也。
然豪宗大族富连阡陌,一旦夺其有馀以与不足,得无纷纷乎?
此当今之要务,施设之方,学者宜知其说也。
幸详言之,将以献于有司。
策问(一六) 宋 · 杨时
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此天下之常分,古今之通义也。
先王度地以居民,分田以制禄,五家之寡,则以一下士长之,其治野人可谓详矣。
自比长而上至于乡老大夫,皆养于野人者也。
一乡之广,又二千五百家而已。
以今较之,犹非赤望县之比也。
而卿大夫士列于其间,无虑数千人,岂不冗且多乎?
先王未尝以饩廪为忧,而野人之养君子者亦不以为厉。
今之郡县官有常员,宜其易禄矣,而议者每以冗官为患,何也?
国家修饰治具,将复三代之制,致治之原,有在于此。
学者宜知其说也,幸著于篇。
策问(一七) 宋 · 杨时
太极函三为一,一而三之,历十二辰,而五数备。
阴阳合德,气钟于子,而黄钟之实全焉。
其长为度,其籥为量,其重为权,其实一也。
三者立,斯民不约而信矣。
故曰律为万事根本,而舜所以同律度量衡,而天下治也。
周衰更秦,反古是今,变乱先王之制,无复存者。
魏晋而下,因陋袭弊,律尺不同,而诸儒纷纷,无复稽正;
权衡度量,至或家自为之,莫能相一。
上无以考其数度,下无以立民信,而礼乐亦或几乎熄矣,可胜悼哉!
国家审法度,修废官,凡先王为治之具,盖无不举矣。
而舜之所以同律度量衡,与孔子所谓谨权量者或未备也,独何欤?
岂本末先后固有序欤?
诸君讲明经世之务详矣。
愿悉陈之。
杨仲远字序 宋 · 杨时
杨君敦仁以其名求字于予曰:「愿闻一言以进其不及」。
自惟不肖,何足以副其求?
然义不敢默,乃告之曰:仁之道,其至矣乎!
虽孔子犹罕言也,况馀人乎?
然试尝语子以吾所闻。
夫忠恕者,仁之方也;
宽裕温柔者,仁之质也;
齐庄中正者,仁之守也;
发强刚毅者,仁之用也。
无迷其方,无毁其质,慎守之,力行之,则仁其庶几乎?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
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今吾子以敦仁自名,可谓知任重矣。
予愿以仲远配子之名,益将期子于远也。
夫任重而不期于致远,中必自画而已,其于仁乎何有?
然古之为此道者,果何求哉,亦曰无迷其方,无毁其质,慎守之,力行之而已。
反是而求所谓仁其庶几者,非吾所敢知也。
于戏!
有名而不孚其实者,古人耻之,而今人不以为耻也。
吾子将有志乎古人,而求免于今人,则宜勉之无忽云。
邓文伯字序 宋 · 杨时
武阳邓平更其名曰洵武,间而语予曰:「平之名久矣,未有知其为倒士也。
梦有神人告我曰:『子之名平,其字倒士,使子之困穷也,殆以是夫』!
予觉而异之,徐而思之,意者殆天将启予乎?
吾困穷之病,将由此有瘳乎?
不然,何神之告我详而警我之至也?
越明,乃以洵武易之。
吾子姑为我字之,以相神之惠,斯亦故旧之义也,子其无辞」。
予闻而诺之,为之言曰:夫一体之盈虚消息通乎天地,应于物类,则祸福之来,兆于彼而此应之,亦其理也。
然天棐谌,命靡常,而古之人所以应天者,亦求诸己而已,君宜勉之!
夫有武必济之以文,请字曰文伯,并为说以纪其事云。
张牧之子名 宋 · 杨时
张氏世有清德。
由圣得子,求名于侍讲吕公原明,而名之曰清孙。
夫伯夷,圣之清者也。
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
其冠不正,望望然而去之,若将浼焉。
故其流风之弊,容德不足,而至于隘。
今牧之得子而求名于予,请名曰容孙,盖将以济其世德也。
言默戒 宋 · 杨时
邻之人有鸡,夜鸣,恶其不祥,烹之。
越数日,一鸡旦而不鸣,又烹之。
已而谓予曰:「吾家之鸡,或夜鸣,或旦而不鸣,其不祥,奈何」?
予告之曰:「夫鸡乌能为不祥于人欤?
其自为不祥而已。
或夜鸣,鸣之非其时也;
旦而不鸣,不鸣非其时也,则自为不祥而取烹也,人何与焉?
若夫时然后鸣,则人将赖汝以时夜也,孰从而烹之乎」?
又思曰:人之言默,何以异此,未可言而言,与可言而不言,皆足取祸也,故书之以为言默戒。
劝学 宋 · 杨时
志学之士,当知天下无不可为之理,无不可见之道。
思之宜深,无使心支而易昏;
守之宜笃,无使力浅而易夺。
要当以身体之,以心验之,则天地之心,日陈露于目前,而古人之大体已在我矣。
不然,是未免荀卿所谓口耳之学,非所望于吾友也。
杂说 宋 · 杨时
东坡谓荀文若其才似子房,其道似伯夷。
予以为其才似子房,则有之矣。
伯夷不事非君,不立于恶人之朝,宁忍事操乎?
以为其道似伯夷,吾不知其说也。
黄门谓蔺相如非战国之士,使居平世,可以为大臣矣。
予以为相如奉璧入秦,赵之君臣计议非有亲秦之心也,特畏其威彊耳。
古人以小事大,有以皮币犬马珠玉而不得免者,至弃国而去之,况于一璧乎?
此知事大,畏天者之所为也。
当其持璧睨柱,使秦知赵璧终不可得也,而欲徼幸于不死,难矣,岂孔子所谓「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欤!
不一二年,卒有覆军陷城之祸,虽完璧以归于赵,何益哉!
此其知不足称也已。
渑池之会,其危又甚矣。
方赵王之西也,廉颇期以一月不反,则立太子,以绝秦望,则是行非有万全之计也。
相如为国卿,相其勇略不足以重赵,使秦不敢惴焉,乃欲以颈血溅之,岂不殆哉!
此特曹沫之流,战国之雄者耳,而谓之以道事君,固如是乎?
黄门以为大臣,吾亦不知其说也。
哀公问社,论者以为哀公将去三桓而不敢正言。
古者戮人于社,其托于社者,有意于诛也。
宰我知其意,而亦以隐答焉,其曰「使民战栗」,以诛告也。
夫鲁之微,三桓之盛,而欲去之,岂易言哉,而以隐语语于人;
为宰我者,谋人之国,亦以隐答之。
一失其旨,则倾国亡身之祸随之矣。
而孔子亦以隐罪之,此何理也?
夫隐语,古之滑稽者时有之,而谓圣人之徒为之乎?
世儒之论曰:性之有习,习之有善恶,譬如火之能热,与其能焚也。
孟子之所谓善,得火之能热者也,是火之得其性也;
荀子之所谓恶,得火之能焚者也,火之失其性者也。
夫天地之间,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此物之所同然也。
故木以金尅之,而火生焉。
木与火未尝相离,盖子母之道也。
火无形,丽木而有焉,非焚之,则火之用息矣,何热之有哉?
而谓热者火之得其性,焚者火之失其性,其察物也,盖亦不审矣。
夫子思之学,惟孟子之传得其宗。
异哉,世儒之论也,以为孟子道性善,得子思之说而渐失之,而轻为之议,其亦不思之过欤!
苏子曰:「道有不可以名言者,古之圣人命之曰一,寄之曰中。
则一也者,特道之有不可名言者耳。
中亦非道也,道之寄而已。
所谓道者,果何物耶?
子思因其语而广之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中者天下之大本也,和者天下之达道也。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子思之说既出,而天下始知一与中在是矣。
夫子思之言,中和而已,此道之可以名言者也,所谓一者安在哉!
孟子又推之以为性善之论,性善之论出,而一与中始枝矣」。
夫性善之论出,而一与中何自而枝耶?
是必有说也。
学者更深考之,则孟子、苏氏之学是非得失必有不可诬者矣。
求仁斋记(1088年) 宋 · 杨时
元祐戊辰秋七月,予至自京师。
友人黄君过予,问劳苦之暇,因谓予曰:「吾于县北墉之隅,西山之麓得废址焉。
薙草辇石,辟地为黉舍,有讲诵之堂,燕休寝息之庐,宾客之位,无一不完。
将聚族亲子弟教之,虽乡人愿至者不拒也。
子盍为我名之,尽其义以告」?
居数日,予相与一临之。
其地高明亢爽,下临康庄之衢,负城西南诸峰,首尾盘厉,联亘十馀里,皆隐然得之几席之上,而俯仰之际,如在深山大泽,丘荒之间,埃𡏖之表。
此真学者之所居也。
予徘徊久之,乃昌言诵之曰:「吾邑距中州数千里之远,舟车不通,缙绅先生与一时怀德秉义之士,足以表世范俗者,皆无自而至,士之欲为君子者何所取资耶?
故后生晚学无所窥观,游谈戏豫,不闻箴规切磨之益。
同则嬉狎,异则相訾,至悖义踰礼而不悔。
虽英材异禀间时有之,亦不过诵六艺之文,百家之编,为章句之儒,钓声利而已。
一日衒鬻而不售,则反视平昔所有,皆陈腐剽剥,无所用之,往往转而易业者,十尝六七。
此与廛夫贩父积百货,坐市区,逐什一之利,流徙无常者何异耶?
予尝悼之。
又窃自悲其力之不足,欲逃此而未能,思得吾党之士,柔不溺于随,刚不愤于欲者,相进于道,庶几少激颓俗。
今吾子乃能经营于此,以教学为事,是真有志者哉!
然予尝谓古之学者求仁而已矣,《传》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又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夫衒鬻而不售,转而易业者,皆放于利而怨者也。
吾愿以「求仁」名子之斋,庶乎求之必得而无怨也。
虽然,古之人所以求仁者,不亦难乎!
夫孔子之徒问仁者多矣,而孔子所以告之者岂一二言欤?
然而犹曰「罕言」,岂不以仁之道至矣,而言之不能尽欤?
故凡孔子之所言者,皆求仁之方也。
若夫仁则盖未之尝言,是故其徒如由、赐者,虽曰升堂之士,至于仁,则终身莫之许也。
然则所谓求之难,不其然欤?
学者试以吾言思之,以究观古之人所以求之之方,将必有得矣。
踵息庵记(1112年12月) 宋 · 杨时
通天下一气耳,合而生,尽而死。
凡有心知血气之类,无物不然也。
知合之非来,尽之非往,则其生也沤浮,其死也冰释,如昼夜之常,无足悦戚者。
世之羡生者吐故纳新,熊经鸟伸,欲以引年;
甚者鏖丹化金,饵之以祈不死,厌常为奇,卒以丧者十常六七而不悟。
余顷自京师得元道之书阅之,喜其言无益生之祥,窃谓行之,其几于道也。
及来毗陵,闻道士严奉先得卫生之经,夜卧无出入息,其庶乎元道兀然自止者矣。
造其室而问焉,听其言,殆将有意乎庄生所谓息以踵者也。
郡人张君谕捐金结茆于其宫东庑之隅以居之,百须之物无一不具,幽閒深靓,不闻足音。
盖欲使之离世绝俗,直趋乎至道之域也。
周君伯忱与余游,致奉先之意,请名于余,故以「踵息」名之,所以励其志,卒祈于有成也。
张君为之营地勤剧若此,岂亦有意于斯乎?
沙县陈谏议祠堂记(8月) 宋 · 杨时
建中之初,右司谏陈公莹中论蔡氏弟兄忤旨,窜岭表。
公之南迁不以其罪,举天下愤惜之,无敢言者。
名隶党籍馀二十年,转徙道途无宁岁,卒以穷死。
初,京为翰林学士承旨,以辞命为职,潜奸隐慝,未形于事,虽位通显,世之人盖莫知其非也。
公于是时力言京不可用,用之必为腹心患,宗社安危未可知也。
闻之者往往甚其言,以为京之恶不至是。
已而阴结嬖倖,窃国柄,矫诬先烈,怙宠妄作,为宗社祸,悉如公言,于是人始服公为蓍龟也。
昔王文公安石以学行负时望,神宗皇帝引参大政,士大夫相庆于朝,谓三代之治可以立致。
吕公献可独以为不然,抗章论之,虽文正温公犹以为太遽,欲献可姑缓之。
未几,多变更祖宗故事,以兴利开边为先务,诸公虽悉力交攻之莫能夺,其流毒至于今未殄也。
故温公每谓人曰:「献可之先见,余所不及」。
心诚服之。
余以谓公之于京,言之于未用之前,献可于文公,论之于既用之后,则公之先见,于献可有光矣,二公之言盖异车而同辙也。
靖康中,朝廷欲尽复祖宗之旧,而一时故老无在者。
天子念公之忠,追赠谏议大夫,官其四子,所以宠嘉之甚厚,此非私于陈氏,盖将以风励臣节也。
而公之邑人乃相与即县庠为祠堂以奉公祀。
堂成,属余为记。
余曰:公之德业足以泽世垂后,虽不用于时,而其流风馀韵犹足以立懦夫之志,盖天下士,非一乡可得而擅也。
然居今之世,流离摈斥,其施不广,而邑之士大夫诵其言,遵其道,仗节秉义,继其风烈,时有人焉,则功施于其乡为多矣。
古者有功于人则祀之,则公之祠当载之祀典,以遗来世,是宜书,乃为之书。
南剑州陈谏议祠堂记(1133年) 宋 · 杨时
延平旧有学,负城之隅,抗西山之巅,士之肄业于其中者无虚室。
建炎四年为贼所焚,知州事刘侯子翼视旧址险而隘,故迁之城南,就夷旷也。
方经始,未及成而去。
今太守周侯绾之来也,市材鸠工,以终其事,教授石君公彻实董其役。
二人相与协力成之,又即其西偏立谏议陈公莹中之祠,岁时从祀焉。
堂成,属予为记。
余谓周侯之政知所先务矣。
谨庠序之教,追祀前哲,以矜式士类,非有尊德乐义之诚心,无以及此也。
世之为吏者,举以治文书、理民讼为急,而不知使无讼者有在于是也,可无述乎?
乃究其本而为之言曰:自孟子没,圣学失传,六经微言晦蚀于异论。
宋兴,锄颣夷荒,养息百有馀年,名儒继出。
至嘉祐、治平间,文物之盛,未有前比也。
熙宁更新法度,以经术造士,世儒妄以私智之凿,分文析字,而枝辞蔓说乱经矣。
假六艺之文以济其申、商之术,一有戾己,则流放窜殛之刑随其后,虽世臣元老,槩以四凶之罪目之,天下靡然无敢忤其意者。
故佞谀成风,而正论熄矣。
士气不振,积至于崇、宣述其事,而流毒滋甚焉。
当是时,横流稽天,而莹中以身捍之,几灭顶而不悔。
刚大之气,充塞宇宙,先知之明,为时蓍龟。
非命世之才而能自拔于流俗者,未之有也。
寘之学校,使后生晚进目睹其遗像,宜有向风而兴起者。
异时羽仪天朝,使奸谀屏息,将必有人矣。
至是,邦人思咏周侯之遗德无穷已也。
浦城县重建文宣王殿记(1134年) 宋 · 杨时
周道衰,陵夷至于战国,干戈日寻,帝王之迹熄,而典章文物沦丧无遗矣。
孔子于是时穷为旅人,无所用于世,退而删《诗》《书》,定礼乐,而先王所以为治之道,焕然著在方册,使后世有考焉。
论其功,谓贤于尧舜,岂虚语哉!
故庙食百世,虽天子之尊,北面而奉之,为道之存,非以是为荣观也。
国家庆历中诏天下郡县立学,是时陈公先生襄以经术德义为一时儒宗,适主县簿,孜孜以教育人才为务。
乃与其令谋,即县之东南隅筑宫于其上,以延后学,邑人徐翘营殿于其中。
不侈不陋,故三舍行,堂庑一新,而殿得以独存。
至建炎初为贼火所焚,春秋无以奉祀事。
绍兴三年冬,县令吴侯来,视事之始,历告诸神祠,独吾圣师无瞻依所,喟然叹曰:「今老佛之徒犹知严事其师,而吾徒独不知之耶」?
于是慨然有建立之意。
不数月,召邑之诸生刘寿、吴元宾、吴震、全畴相与董其事。
经始于四年中夏,落成于秋七月。
良材坚甓增于前,用人之力与夫塑绘之工,其费无虑百馀万,人乐输之不为厉。
既而邑之士萧顗,以吴俊之书走吏诣予求文以为记。
予为之言曰:学之废久矣,诐淫邪遁之辞盈天下,士溺于所习,冥行而已。
予尝考之《周官》,司徒以知、仁、圣、义、忠、和六德教万民。
夫仁与圣,孔子不敢居,而先王以是教万民者,盖天地万物一性耳,无圣贤知愚之异。
故颜子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
孟子亦曰:「人皆可以为尧舜」。
故学者必以圣人为师,犹之射者栖鹄于侯以为的,惟巧力具然后能中。
巧而不至,至而不中,盖有之矣,然不为之的,则莫知为中否也。
司徒以仁圣教民,盖亦栖鹄之义,与之为的耳。
然仁之为仁,圣之为圣,必有在矣。
学者未知仁圣之所以为仁圣,虽有学犹虚器也。
世之论者以谓仁者爱而已矣,盖未尝究观孔子之言耳。
知孔子之言仁,则圣亦从而可知矣。
夫浦城之为邑,盖东南贤士大夫之材薮,英材异禀,出而擢高科,登膴仕,进秉钧轴者,世有人焉。
吴侯用心于此,非徒饰其祠以誇耀之也,盖欲邑之士肄业于其中者,溉其文,茹其实,心得而身行之,以趋圣贤之域,然后为学之成也,故并以告之。
杨道真君洞记(1092年4月) 宋 · 杨时
县城之北隅,封山之麓有洞焉,闻之长老言,以为杨道真君之所居也。
杨道真君于传记无传,而其洞于图经弗载,是非真伪莫得而考也。
元祐五年岁大旱,乡人诣真君祷雨辄应,予窃异之,欲往游焉而未暇。
越二年壬申夏四月,因与二三昆弟蹑履担簦,翛然而往,行近五里馀,而颓崖断堑,荒翳险绝,初若不可投步,扪萝引蔓,仅能至其上。
而呀然一室,如神刓鬼刻,其中窈然,莫能窥其远近也。
洞之北户有泉,汪洋汗漫,意其能宅灵气而兴云雨者有在兹乎。
予彷佛久之,喟然叹曰:今夫通邑大都,当舟舆之会,达官显人缨绂相属于其间,一有异境,则登览赋咏,朝出乎笔舌之端,而暮传四方矣。
过情之文,雕绘百态,诡异而浮实者十常六七,故闻风者每以未至为恨也。
至于穷山绝俗,僻陋之邦,缙绅游士之所不至,虽有瑰奇绝特之观,往往为幽潜之士遁世而弗耀者擅而有之。
是人也,虽欲窥寻其声光且不可得,尚能显其所寓哉?
于戏,物之显晦,其不在人乎?
虽然,显晦者诚在人也,而天地之美,隐秀含媚于荒丘榛莽之间常自如也,夫岂有加损哉!
然则斯洞之无闻,未足以慨吾心也,姑书其岁月以为记。
乐全亭记(1096年) 宋 · 杨时
君子以德为舆,以忠信为輗軏,以志为御,以古圣贤为前驱,以同方合志者为骖乘。
乃相与驰骋乎仁义之途,翱翔乎诗书之府,涉猎乎百家之园囿,而后税驾乎至道之墟而止焉。
此天下之至乐,而众人不与也。
乘飞軨之车,御遗风之驷,郑女曼姬,扶舆挟辀,发轫乎康衢,柅轮于椒丘,衔觞列鼎,丝管间作,凡可以悦耳目而娱心意者,无不具焉。
此众人之至乐,而君子不为也。
是二乐也,不相为谋,各适其适焉,而醇醨异味矣。
余尝读退之《圬者传》,见其所称,窃谓盛衰倚伏之理宜若是。
比壮,宦学游四方,究观近世公侯戚里割脂田沐邑,为陂池台榭,佳花异卉、奇禽驯兽充牣其中,尽瑰伟绝特之观。
兴废相寻,不一二世,卒如圬者所称,可胜计耶!
于是乃知夫酣豢富贵之佚欲,而不知君子之乐者,其患必至此也。
古之人以燕安为酖毒,而谓台池鸟兽惟贤者然后能乐,岂虚语哉!
里人余君作亭于其屋之东偏,种花植竹,以资岁时燕游之好。
又辟其后为堂,聚先世所藏之书以遗其子孙,使其登是堂也,撷六艺之英,茹道德之实,知慕夫君子之乐,而出游是亭也,能不为玩物丧志,则内外之乐全矣,故以「乐全」名其亭。
于戏,勉之哉!
是将长有此乐也。
余君,予之妻党也,屡踵吾门求文以为记。
予嘉其志,知不独骛乎众人之乐也,于是乎书。
虎头岩记(1077年) 宋 · 杨时
县城之东南有虎头岩者,昔显德间邑人设像于其中,冶金镂木为钟鼓以警朝昏。
旁有隙地,可以种艺稼穑,僧之居此者,足以衣食焉。
自熙宁以来,旁之地为渔利者所夺,而僧之居是岩者无以济朝夕,遂弃而之他,其后亦莫有守者。
故岩之左右前后,薪木者不禁,剪伐陵践,竹木无有遗蘖。
于是岩之丑形如张口待哺,耸据于东南之隅,邑人不暇求葺。
熙宁丁巳,封内有警,市人惶骇之,无一日安其居。
县令吴侯来,始为之还定安集之,而民复得其所。
及贼平,闾巷父老用昔者之言,以谓是祸也,斯岩实召之,遂闻于公,请县之僧可淳者使葺是堂,于岩腹刻木为像以镇之,所谓均庆禅祖是也。
复作亭于岩股,以待往来之游观者。
落成,而僧可淳者求予文以志之,乃为之言曰:物之废兴无巨细,皆有数焉,非人力之所能为也。
穷山川,聚土石,顽然无关于利害,而谓能致祸福于百里之民,岂其然耶?
盖人之所欲完以葺于是者,数实然也。
不然,则如之何而人乐为之也?
且盗贼之兴,其渐有故,非一日矣。
肆凶怙力之民,慢令侮禁,相视以成俗,其御之也,在得其术而已。
使后之长是邑者,皆如吴侯,则彼之肆凶怙力者,方将遁形隐迹之不暇,尚安能病民哉!
使后之人无术以御之,则盗贼之兴有在矣,斯岩者何与焉?
以步仞之虚,而层轩叠径、云烟杳霭之间,幽崖塞蹬,乃若绘画,远至于井邑之繁,溪山之秀,环目而尽得之,则又足为游观之美矣。
故予因书其废兴之由,以示往来者,使观之无惑焉。
孝思堂记(1096年) 宋 · 杨时
绍圣元年,龙图谢公以疾薨于位。
越明年,其子以柩归葬于建安。
又明年襄事,乃作孝思之堂,属予为记。
予为之言曰:孝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
虽小夫贱隶、荛童牧叟,下逮穷发荒蜒无知之民,皆知其为美称也。
一被之以不孝之名,则心踧踖而颜忸怩。
若夫夷考其实,则学士大夫诵六艺之文,讲先生仁义之说,有病其难者。
然则孝之德,其可谓至德矣乎!
古之仁人孝子,岂他求哉,亦不过乎物而已。
所谓物者,凡受于吾亲者是也。
故身者亲之枝,亲者身之本,其体一也。
流僻涤滥之音,奇邪慢戏之物,日亵于耳目,而视听言动一失其则焉,皆过乎物也。
过乎物,是不敬其身也;
不敬其身,是不敬其亲也,可不慎欤!
故君子居处必庄,事君必忠,莅官必敬,朋友必信,战阵必勇,而后足以成亲之名,反是皆忘亲者也,又恶得为孝乎?
惟公以布衣起闽陬数千里之外,隐然为世名臣,其殊功异德,足以励世范俗,铭鼎彝而镂金石,为邦家之光,况其所以训迪子孙者哉?
今其子乃不忘乎孝思,是能承公之训,将有志乎古之所谓孝也。
吾是以知谢氏之后能不坠其先烈,又光大之,其有日矣。
故余承命不辞,而喜为天下道也,于是乎书。
归鸿阁记(1096年) 宋 · 杨时
县宇西北墉之隅有废址焉,久茀不治,畜豕之所游,鼯狌狸鼠之所家,荒堙芜没,蔚为秽墟。
予一日曳杖蹑履,徜徉乎其下,周览左右,洒然异之。
披蓁薙蔓,而嘉木茂卉连山穷谷,挺芳含媚,隐然四出。
乃取县庑之弃材为阁于其上。
既成,肃宾而落之,相与扬眉拭目而望,微云洞开,一目千里。
于是以「归鸿」名之,盖取昔人所谓目送归鸿之义也。
客有曰:「异乎哉,子之名阁也。
始子以飞鴳名其亭,殆将有志乎蓬蒿之间也。
今又以归鸿名其阁,尔之中无乃觳觫而受变于物欤」?
予謷然不答,隐几而卧。
俄而曰:「噫嘻,居,吾语汝。
今人履步仞之丘,居环堵之室,虽有离朱之明,视不过寻常,踰阈之外,则不能瞩及。
夫登泰山之崖,游昆崙之墟,下临虞渊,观日之出入,则六合为小矣。
夫阁非有加损也,而所寓不同,见亦随异焉。
其所以见者,虽晋朦不亡也,物亦恶能变哉?
且鸿之冥冥,乘飞云,御泠风,上窥青天,子其以是为高乎?
鴳之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子其以是为卑乎?
是未知各适其适也。
物各适其适,则天地之滨犹蓬蒿也,恶睹其异哉?
盖天地之间一气而万形,一息而成古今,达观之士会物于一己,通昼夜而知,则虽死生之变无怛矣,又况其凡乎?
惟世之人舞智自私,而其明不足以窥天人之蕴,故物我异观,而肝胆之间楚越矣,又恶足与语天理哉?
子方疑我之觳觫而受变,予亦陋子之自梏于见闻也」。
客于是规规然自失,忘其所以异,唯唯而退。
予顾谓二三子,志之,镵诸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