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杜牧之九日登齐山诗 南宋 · 袁说友
右唐池州刺史杜牧之《九日登齐山诗》。吟咏嗟叹之意,殆与风雅同也。后世骚人逸士,诵其诗者,悟真趣而销忿欲,岂特为是邦故事而已哉。后三百四十年,而某来为郡,诣学而拜遗像,访左史洞而观留题,慨然思古,为之三叹。因得李王所书公诗,刻置山寺,庶几梦想高躅,希万一焉。
题所书思政堂记后 南宋 · 袁说友
后一百二十四年,建安袁某来守是邦,而堂与记石,悉无存者。怀南丰之文,想王君之政,慨然太息,恨九京之不可作也。属修荒政,弗敢从事木土,莫还思政旧观,乃即中和堂之东偏,饰便坐以存之。既揭堂额,又为书记文于屏间,庶几出入观省,无越思焉。若夫建堂伐石以复故事,则有俟于来者。
跋米友仁潇湘长卷 南宋 · 袁说友
余读贾谊《度湘水赋》,其言造托湘流之意悲矣,恨未身到也。今观米公横卷,而吊原思贾,使人兴怀,愧无健笔以赋之。淳熙辛丑三月上巳日,建袁说友起岩甫书于池阳清静寮。
题唐人临本兰亭帖 南宋 · 袁说友
富沙袁说友敬诵苏、富诸钜公题跋,注想典刑,如生乎其时也。辄冒不韪,书岁月于下方。
论语讲义 南宋 · 袁说友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臣闻无本不立,无文不行,天下之事,未有无本而能行者。譬之水焉,或盈科后进,或放乎四海,而其源深流长者,皆本也。本之不立,末亦不举,本末舛丧,而何事之可行哉?夫居上何以服人也?而其本则在于宽,惟宽厚长者,则使人爱之如父母矣。为礼何以示人也?而其本则在乎敬,惟庄敬严恭,则使人望之如神明矣。临丧何以感人也?而其本则在于哀,惟悲哀伤戚,则使人依之如子孙矣。居上也,为礼也,临丧也,皆事也;宽也,敬也,哀也,皆本也。本立于此而事自修,本失于此而事皆废矣。使居上而不宽,则无以容其众;为礼而不敬,则无以肃其下;临丧而不哀,则无以尽其情。本既失矣,其如事何,故曰「吾何以观之哉」。古之圣人所以上而临人,内以修己,外以应物,以理为本,以本为用,不敢轻用以悖理,不敢忘理以废本。故能上而服人,足以保其位;内而正己,足以安其躬;外而尽物,足以接乎下。夫以一人之身,而上下内外无一而不顺乎理焉,是不深可观哉?虽然,抑又有说也。传曰:「宽而有制」。盖宽而无制,则优柔纵弛,其弊至于弱而不振矣。又曰:「恭敬而无实」。盖敬而无实,则令色足恭,其弊至于诈而弗诚矣。又曰:「丧至乎哀而止」。盖哀而不止,则伤生灭性,其弊至于礼有所不行矣。此又用宽、施敬、致哀三者之要道,圣贤所当深致意焉者也。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臣闻夫子之取人,不束于一律,不限于一门,故天下之才或小或大,而皆适于用。用之各得其地,则小用而小,大用而大,随其分量以成就其功用,抑皆有可观者矣。岂特夫子以是而取人,古之君天下者,用天下之才,亦不越此也。季康子见孔门之士皆一时翘楚,而未知其所可用之地,乃以三子发问焉,而不知圣人固不以一律一门而取诸人也。子路之果足以断大事,子贡之达足以通世务,冉求之艺足以权物情,三子之才,其于从政何所不可?使圣人束以一律,限以一门,则必欲果,必欲达,必欲艺,三者兼得而后用之,则天下之才将无可为者矣。此道也,非康子所能知之。唯二帝三王固常以此权天下之才,以收一世之用。姑以尧舜观之,九德咸事,俊乂在官,而至于庶绩其凝。夫三德六德固不同也,而皆各有所长。尧舜悉因其才而官使之,用能收「庶绩其凝」之效,此人主用人之要道也。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臣闻所贵乎为圣贤者,以其知命义之大戒而已。能知命则安时处顺而不苟求,能知义则砥节厉行而有所立,知斯二者,则无适而弗安矣。孔门之贤固多矣,而知命知义惟颜、闵二子焉。夫季氏之于鲁,上则不能辅国君以尽尊王之义,下则不能安其分以正陪臣之名,其为不臣,盖圣人之所必诛也。方且以不义之富贵,欲奔走国中之贤士,夫岂知闵子者盖乐道而忘人之势之贤也。其视季氏,不啻犬彘然,顾肯为斯人屈哉?费宰固不足以浼子骞也,藉使循而上之,加于费宰数等,子骞亦不为季氏一出也,而又可以使之哉?此而可使,孰不可使也。夫子之言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此孔门命义之戒,子骞守而不失者也。季氏之僭、费邑之畔,其无道甚矣。使之为宰而不肯就,危行孰加焉,然且曰:「善为我辞,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其言之逊又如此,则圣贤之处乱世,固自有道哉。如季氏之不臣,其心必谓人莫吾知也。而闵子方不就其所使,不屈其所守,所谓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者,彼然后心知鲁国之有人也。以是知命义守节之士,诚有益于人之国欤。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臣闻天之生贤,固有定分。圣人之爱贤,有不能自已者。颜子之亡,夫子恸焉,而归之于天,故曰「天丧予」。伯牛之疾,夫子叹焉,而归之于命,故曰「命矣夫」。岂非贤之生也,固自有定分哉?今夫子之爱伯牛也,既执其手而形之言,又悲其疾而至于再,复悼其亡而归之命,辞哀意戚,怆然有爱贤无已之意。自后世观之,犹使人悲伤太息而不容已也。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臣闻人之所以能休戚其心者,以有欲焉尔。夫欲者,志之所趋于此则乐于此,失所趋则乐者为忧矣,此常人之情也。是故有所欲,不得其所欲,则不乐;无所欲,未尝不安其欲,则无不乐。颜子之乐,乐此而已。何者?箪食瓢饮,其视食前方丈何如哉?居于陋巷,其视榱题数尺何如哉?然天下之至美,生于吾心之至乐,众人以欲,而颜子以道耳。不以贫窭易其念,则视箪食瓢饮如食前方丈矣;不以富贵动其心,则视居于陋巷如榱题数尺矣。人之所忧,颜子之所乐也。此心不变,则此欲不作;此乐不改,则此忧不萌。人见其乐,而颜子亦不自知其为乐也。如是而后,谓之心斋坐忘焉,谓之庶乎屡空焉。求之孔门,固有愠见于绝粮矣,固有陋于九夷矣,而颜子独能以道为乐,可不谓贤乎哉?此圣人所以贤之再三,而叹众人之果不可及也。虽然,忧乐人所未免者,抑又有富贵之忧乐者,姑以尧舜观之。孟子尝曰:「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而汉董仲舒亦曰:「尧受命,以天下为忧,而未闻以位为乐。故斥逐乱臣,务求圣贤,是以得舜禹稷契皋陶,贤能佐职,教化盛行,天下和洽」。则尧舜所忧所乐者,盖在于诛乱以求贤,得贤以致治,是谓富贵之忧乐者。颜子穷而在下耳,若夫在上之圣人,其忧乐在天下,岂特如颜子而已哉!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臣闻自古圣贤学聚问辨,进德修业,岂有他道哉?曰志于力而已矣。传曰:「惟学逊志」。又曰:「功崇惟志」。惟有志则事必成矣。传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又曰:「力行近乎仁」。惟用力则至于道矣。盖志则在我,而力则有限也。夫欲为而不能为,此力也,非志也。事至于不欲为,是谓志弗坚矣。力以有限而止,此固非志之过。志以不欲而辍,是谁之过欤?此夫子所以力戒冉求而溯其心。夫子之道,门人所共说者,钻坚仰高,岂容一蹴而至。自非力有分量,勉强持循而不自已,则未免有中道而废者。若夫有志于夫子之道,朝斯夕斯,不以日月而至。如适越焉,必至于越而后止。此志既坚,此学必固,其肯功亏一篑而遂止哉?今冉求非不悦圣人之道,乃自叹力之不足。然求也退,夫子固每进之,其忍于此而不针其膏肓乎?故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画,止也,谓其非力不足也,特其志弗坚而自止耳。使夫道愈远而志愈竭,道愈难而志愈锐,其肯自画于中道之废乎?故尝因是以观古之圣贤,如尧舜之汲汲,仲尼之皇皇,或孳孳日行其道,或不寝不食而思不如学,此岂以力不足为说哉,此岂以中道而遂止哉?然则为圣为贤,欲学聚问辨,进德修业者,当自悦圣人之道始。欲悦圣人之道者,当自立志始。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臣闻圣人之教人,必贵于辨名实也。君子小人,其为实也,固如天渊之有间,一以虚名缘饰焉,则其近似者难辨矣。自非圣人,其孰能明之?夫口道先王语,而行如市人,此亦儒也。名实之不辨,则道先王语者,岂不曰君子之儒哉?惟其所见者狭,所志者小,多欲以为奸,操说以谋利,以私灭公,适己自便,此所谓小人者耳。使在上而无圣人,则其毒有不可已者。一有圣人为之别白而是正之,则所以为小人者,毫发不能欺人矣。此圣人之所甚恶,而学者之所深戒也。子夏之在孔门,固非有此。然圣人作炳于眇绵,每不敢忽。子夏方出,见纷华靡丽而悦意,其名实之辨或昧焉。故圣人以此预告之,使其知君子之儒,其道以诚而不以伪,以义而不以利,以本而不以末,以公而不以私,斯可以为君子之儒矣。臣观三代以后,凡为小人儒者,幸而见用小,则如汉张禹、孔光之徒,大则为唐许敬宗、柳璨之辈,其为患何可既也。然则君天下者,其于用人之际,庸可忽诸?
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臣闻《中庸》之言曰:「为政在人」。释者谓在于得贤人也。盖得其人则治,失其人则乱,此不易之理也。求之古昔,上而治天下,下而治一国,又下而治一邑,莫不皆然。子游为武城宰,孔子尝闻其弦歌之声矣。然一邑之中,必有一邑之望,使为政者有所取法焉,则教化易行,习俗易美。圣人喜其为是邑也,而民有向道之意,此其功效必有自来,故问之曰:「女得人焉尔乎」?谓武城之政,其美如此者,必因得人而致也,而子游果以澹台灭明为对。盖行不由径,则是以直道而行矣;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则是正己而不求于人矣。直道而行,必无主痈疽瘠环之事;正己而不求于人,必无阿大夫毁誉之疑。斯人也,其当世之贤人乎。非子游之智,其孰能知之;非子游之政,其孰能用之?宰斯邑,得斯人,致斯治,宜其如牛刀割鸡,而收爱人易使之效也。虽然,治一邑者,犹以得人为治。为天下国家者,苟得贤者而用之,国之不治,臣不信也。孟子曰:「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斯言也,君天下者所当深致意焉。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臣尝观舜之告禹曰:「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易》称大人言行曰:「善世而不伐」。不伐云者,不自矜伐之谓也。夫圣贤所以不可及者,其惟此心乎!不骄,则此心必不伐,故能安富贵而不敢侈,处学问而不自足,居功名而持以谦。有若无,则其有益富;实若虚,则其实愈丰。禹之为禹,而《乾》之为《乾》,皆不外此道。今孟之反,鲁国之大夫耳。其德其行不详见于传记,而其不伐之美,若有不可掩者,圣人肯以人而废言哉?凡军前曰启,军后曰殿,战以启为难,而败以殿为难也。鲁哀公十一年,鲁与齐战,鲁师败而奔,孟之反不敢因败而急奔,而后入以为殿焉,是能于败中而以殿为勇。且于斯时也,使孟之反以殿为负,岂特自以其难为功哉,又将暴白一军之不能勇也,其矜伐孰甚焉。今也方欲与众同其罪,不欲异众示其功,既奔而独殿,非因败而求生者也;复不自以为殿,而谓马之不进,非敢自居于勇之名也。是于有功之中,而有谦晦不自伐之美。推是心以往,而禹之不伐其功,《乾》之善世不伐,皆可以驯致矣。故夫子表而出之,以告后世,使如孟之反者,亦能有不自满假之意,其视贾馀勇以誇人者有间矣。古之人,其善行至于日日新又日新,有加而无已者,皆自不伐始。夫惟不自为已足而学无不足,不自为已成而德无不成,此盖圣贤进修之要道也。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臣闻尧舜之知人,则以巧言令色为必畏;夫子之论道,则以巧言令色为不仁。巧言令色,小人之事也。持小人之事而居于世,以求悦于人,取容于众,而无患难之迫己者,此非治世之所有,而皆衰世之时之人也。何者?恶直丑正,为衰世之风;去佞嫉邪,为治世之事。善观世之治乱者,盖即于此。夫子当周之衰,慨直道之不复行,思古人之不可见,彼方以辨给相倾,以谄胁相胜,为之咨嗟叹息而有言曰:非有祝鮀之巧言,而徒有宋朝之令色,则难乎免于祸矣。甚言周衰道丧,巧言之佞,令色之美,二者苟阙一焉,则不可以自立也。呜呼!此岂治世之事哉?大抵刚则难售,柔则易入。难售者,其说必以正,易入者,无适而非邪,此巧言令色能免于乱世者也。惟天下之圣贤斯能辨刚柔而识邪正,是以颜渊为邦之问,夫子首告以「远佞人」,又曰「佞人殆」,以言一堕于佞人之计,则其从甚易,浸淫渐渍,如火销膏,而人不知,其殆必矣。此自古圣人之所深戒者也。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臣闻居者未尝无出也,不由乎户,则不可出矣;学者未尝无行也,不由于道,则不可行矣。出必由户,则无穿窬由径之行;行必由道,则无非僻不正之心。何者?道则正理之所自出,而非虚无淡泊之谓,又非矫激高远之谓也。有是事必有是理,循理而行,则无不合。彼不合于道者,是不由于正理也。君子之于天下也,乌有不由正理而能合于道哉?虽然,圣人由之,而众人则昧焉。舍户而出,则所出者非正路;离道而行,则所行者非正理。知出必由户者之为正路,则知行必由道者之为正理矣。后世异端既起,诐说复附,舍正路而弗由,则不知出必由户矣,舍正道而弗行,则不知何莫由斯道矣。于是以虚文眩俗,以污习谋利,声气以相援,比周以相殖,正户之由,正道之行,漫不复问,自非圣人著诚去邪而反之正,其不为天下国家之患者鲜矣。然则行而不由于正道者,皆圣人之所必诛也。
周易讲义 南宋 · 袁说友
初六「履霜坚冰」止「至坚冰也」。
臣闻《坤》卦六爻皆阴,而「初六」为阴爻之初,盖阴气之微也。如初寒之时,有微霜之至。作《易》者因阴气方萌之始,而有防微杜渐之戒,以深明天下之事,当谨其始,以虑其终。始之能谨,则终无忧矣。譬之履践至微之霜,日积一日,苟不知戒,则自微至著,遂成坚冰。此盖驯致必然之理也,圣人戒焉。故曰:「履霜坚冰至」。而《象》复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其辞切,其戒深。大而为天下国家,小而一身之行事,苟微之不能防,则如履霜之不戒,将必致于滋蔓而难图,固结而不可解。是岂一手足所能求哉?如坚冰然,其去难矣。圣人知之,虽小不善而不敢为,虽一小人而不敢用。纤微之累德,其去之必速;毫发之微眚,其改之也必亟。以此处己,以此治人,又焉有驯致坚冰之道哉(《永乐大典》卷三五○七。)?
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象》曰:「六二之动」止「地道光也」。
臣闻《坤》卦,地道也,臣道也,故六爻以臣道言。《坤》之六爻,惟六二之爻尽臣道之美。盖居下卦之体,于臣道为顺,又处一体之中,于位不敢过。而又以阴居阴,所以尽人臣之道者全矣,于是得以大其直之道。夫六二在中位为正,故曰直;尽臣道为义,故曰方。直方之大,得于天性之自然,不待修习,而用此无不利,故《象》复申言之曰:「六二之动,直以方也」。有臣如此,上而事君,下而处己,无愧于坤之顺承乎天,臣道斯有光矣,故曰:「地道光也」。然则欲为臣,尽臣道,在乎法《坤》爻六二之动而已矣。
进讲故事 南宋 · 袁说友
唐文宗尝顾郑覃曰:「试论我犹汉何等主」?覃曰:「文、宣主也」。帝曰:「讵敢望是」!李石欲强帝志,使不怠,因曰:「陛下之问而覃之对,臣皆以为非。颜回,匹夫耳,自比于舜。陛下当日引月长,以齐尧舜,奈何比文、宣,而又自以为不及?惟陛下开肆厥志,不以文、宣自安,则大业济矣」。
臣闻人主之向慕,治之本也,天下于此占之焉。始之向慕者高,则他日之所成者必不卑,假令力有不逮,尚犹可得其中;始之向慕者卑,则他日之所成者必不高,假令勉强力行,终必不能踰其始望。传曰:「图王不成,其弊犹足以霸」。又曰:「取法于上,仅得其中;取法于中,斯为下矣」。汉武上嘉唐虞,尚且多欲,唐太宗远比尧舜,犹不克终,况其下乎?周公思兼三王,仲尼潜心文王,况人主乎!郑覃以文、宣比文宗,未为卑污,虽文宗亦且不敢当;而李石遽非之,必欲齐之尧舜,不欲以文、宣自安,石真爱君哉!俾厥后为尧舜,非尧舜之道不陈,政为此耳。
贾昌朝奏:「伏见西夏僭狂,今将出师,以遗朝廷之忧。臣窃谓此固不足虑,而国家用度素广,储蓄不厚,民力颇困,是则可忧。自天圣以来,屡诏有司节省用度,以至于今,未闻有所施行。宋受命八十载,可谓治平矣,然节爱之术有所未至。边陲虽宁,而兵备不省;徭役虽简,而农务不笃;外厚币聘,而内丰廪给。自馀虚用冗费,难以悉数。天下诸道,若京之东西则可自足,陕右、河朔岁须供馈,所仰者淮南、江东数十郡尔。故田税不足,重以榷禁,凡山泽市井之利,靡有厚薄,悉入于公上,而民不得售。加以不耕不织,游惰之俗,蚕食为害。都人士女燕安太平,忌衣食艰难之患,习尚奢侈,重伤民力。农所以困,国之储蓄所以不厚者,职此之由。夫国财民力縻于无用之日,故当其有用,不得不忧。臣尝治畿邑,有禁兵三千,而留万户赋输,仅能了足其三年,赏给仍出自内府,况他郡邑兵不啻此,推是可以知天下虚实矣。臣又尝掌京廪,计江淮岁运粮六百馀万,以一岁之入,仅能充朝廷之用三分,二在军旅,一在冗食。天下太平已久,而财不藏于国,又不在于民,倘有水旱频仍之灾,军戎调发之急,计将安出哉?愿陛下鉴已往之失,察当今之务,取景德已来迄于景祐,凡百用度,无巨细,校其所入所出之数,约以祖宗旧制。其不急者,皆省罢之」。
臣闻圣人之治天下,未尝生财也,而财则自生,未尝理财也,而财无不理,是岂有他术哉?曰节以制度而已。古之人其论生财也,而归之大道;其论理财也,而概之曰义。夫道与义固非为生之理之之具也,盖道义者制度之所自出,而制度则本诸道义焉尔。是故圣人于此立之以为制,守之以为度。无事也,而为有事之备;有事也,而为无事之储。上无横用,而以制度行之身;下无滥予,而以制度施诸人。上不以不予为难,下不以不得为念,无事而无伤财之患,有事而无害民之忧。此圣人足国裕民,而收富庶安强之效,未有不出于此者。仰惟国朝版图全盛,货财充足,至于庆历、嘉祐之间,可谓极盛矣。而贾昌朝之奏,犹怀调度缓急之忧,首陈节省之策以告于上者,岂非虽以天下四海之广,田租山泽之利,一不之节,则将以有限之入,应无穷之须,固有贻患于缓急之时也!方今天下版图之数,货财之入,其视承平之时,强弱盖可见矣。然财之入也,岁有损而无益;其出也,岁有益而无损。加之以水旱之蠲除,重之以州县之困乏,一岁之入,盖不足以当一岁之出。臣尝略较其出与入之数矣其岁之入也,当六千二百七十五万有奇,而岁之出也,亦当六千六十万有奇,是固足以相当矣。然以天下国家之大,而所出所入仅足以相当,一有水旱之蠲除,州县之困乏,则又不足以支所出矣。今夫小民之家未尝无所积也,有一日之积,有一月之积,有一岁之积,随其所积之多寡,卜其家之兴替。岂以天下国家之大,而大农所积曾不足支旬日也?执事者其可以弗忧哉!然犹有可诿者,则曰朝廷则有封桩之积也,御前则有内藏之积也,二者其将为有事之储乎?然封桩之积,臣亦略知之矣。钱约一岁之积不过四十馀万,而岁有支用,所出亦多,其所积又实无几矣。内藏之积,臣不得而知也,使果有所积耶,其积愈厚,则其备愈可恃矣。其或未然,臣未知所以为缓急之储,与夫为大农之计也。故臣不暇旁举远引,愿首以古人节以制度之训,中以贾昌朝节省用度之奏,而终以今日财计出入之说,以为臣进故事之献,惟圣主深鉴往事而力图之。
汉文帝既闻廉颇、李牧为人,乃拊髀曰:「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为将,岂忧匈奴哉」!冯唐曰:「陛下虽有廉颇、李牧,不能用也」。帝乃复问冯唐曰:「公何以言吾不能用颇、牧也」?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阃以内,寡人制之,阃以外,将军制之』。此非空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之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覆也。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强秦,南支韩、魏。今闻魏尚为云中守,军市租尽以给士卒,斩首捕虏,上功幕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繇此言之,陛下虽得颇、牧,不能用之」。文帝说。是日令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
臣尝读曾巩《本朝政要策》,其言曰:「太祖皇帝之制将也,隆之以恩,厚之以诚,富之以财,小其名而崇其势,略其细而求其大,久其官而责其成」。至于论富之以财,则曰:「西北边军市之租,多赐诸将,不问出入,往往赏赉又辄以千万。李汉超守关南,属州钱七万贯,悉以给与,又加赐赉。汉超犹私贩榷,规避商算。有以事闻者,即诏汉超,私物所在,悉免关征。故边将皆养士足以得死力,用间足以得敌情,以居则安,以动则胜,此可谓富之以财矣」。巩之言岂无所据而云哉?盖英主之御将也,诚知将帅武夫不可以文法拘,不可以廉隅律,苟不有以优其货财,使之上足而下裕,则彼将自营之不暇,而何暇恤吾士耶?彼为士卒,上不见恤于国,下不蒙恤于将,欲其无饥寒,胡可得也,安敢望其死国哉?然则太祖之所以优诸将,实使之推有馀以优吾士也。建隆、开宝成效,可见于此。国家养兵,自御前以及沿江屯戍,亡虑数百万。其廪而给于官者,月以计之,人为粟二升有半,人金七十有七,而月粮之数仅三斗耳。彼其人有父母妻子之养,疾病婚姻丧死之费,皆于是乎取,则宜其穷饿怨叹而不已。虽然,其所给皆旧制也,而何以特困于今日哉?臣尝讯之军卒之故老,则以谓向者县官廪而给之虽甚微,而诸大将所以优之者则犹厚也。如韩世忠、岳飞、刘锜之所部,金帛赉及徒伍,米粟厌足于舆卒,中虽变更,而后来所得犹擅酒酤之利、回易之息,皆岁以万计。利入若此,则士之艺且精者,诸将且有以赏之也;士之贫且悴者,诸将且有以赒之也。厥后酒酤罢,回易废,凡军中一毫以上之利,往往搜括殆尽,而将帅无复利权。乃又责之以小廉曲谨,束之以矩寸规尺,堤防议论之甚备,上不能以自裕,下亦不能以仰给。士于是时,始仅守其升合之粟,百什之金,而嚣然有旦暮之迫矣。又日使其父母妻子奔走闾井,遂口腹之急,殆同丐殍,而其身亦负薪织屦,转移末作,且不自给。彼其平居无事,困饥寒,虑妻子,出怨言,方觖然有不平之意。一旦有事,其能捐躯尽力于上乎?此臣所以日夜深思,动心而惧者也。此无他,惟其军无馀利,则诸将贫;诸将贫,则六军之士皆贫。必先有以优其将,将优能豫附士,士附则令之死国而不难,此必至之理也。且汉文帝岂真不能用颇、牧哉?使帝知李牧尽有军市之租,赏赐飨士皆决于外而不中覆,则知所以优将矣。今也魏尚以军市租尽给士卒,而帝乃以一言之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则是未知优将之说也。由此言之,帝之不能用颇、牧,岂诬言哉!惟我太祖任将之法,远过八代之所以优诸将者,欲上下相通,将士均裕,故能兵威所加,前无坚敌。今上天悔祸,敌方困于北人之扰,中国固未暇问,而所以先上策为有备者,要当急为之图也。然则舍任将之策而何策哉?臣愿上法太祖皇帝御将之方,如李牧飨士制胜之效,出冯唐一言之戒,下御今日士卒之道,特出睿断,如酒酤,如回易,如营运之类,尽复异时宽大之制,令诸军得斡旋,自行施置。关梁弗征,州县弗禁,诸将得专其利,则可以赏士卒,蓄廪粟,缮器械。毋束以文法,毋拘以常制,毋责以小廉,诸将稍富,军用稍宽,下得以优数犒赉以求裕吾士,盖必先优吾将而后可以优吾士也。惟陛下实图之。
庆历元年十一月,仁宗皇帝曰:「人臣虽以才适用,要当以德行为本。苟怀不正,挟伪以自蔽,用心虽巧,而形迹益彰。朕以此观人,洞见邪正」。宰相吕夷简等曰:「孔子第其门人,而颜回以德行为首。陛下所言知人之要,尽于此矣」。
臣尝观司马迁之称尧曰:「其仁如天,其智如神」。盖该天下之明者莫大于天,穷天下之理者莫妙于神,而尧也悉同其功用焉。夫以如天如神之大,而达诸知人之际,其辨邪正,核真伪,别贤否者,果何所难哉?而尧乃于知人而难之,岂以如天如神之大,而反病知人耶?诚以尧之所难者,不难于知君子,而难于知小人也。君子之行也务实,实则较然而易见;小人之行也以诈,诈则隐然而难知。何者?真未尝能乱伪也,而乱真者必伪;正未尝能汩邪也,而汩正者必邪。使其显然而为伪邪,则人孰不知之?惟其巧于伪而似真,则伪者难辨;巧于邪而似正,则邪者难明。此小人之至奸,而帝尧之所难知者也。恭惟仁宗皇帝,以尧之仁而覆泽万物,以尧之智而鉴观四方,在位四十二年,而所急先者,必以知人用贤为务。故能朝多君子,国无小人,德行名儒,项背相望,治安之极,上媲唐虞,可谓收得人之效矣。而御朝之日,方且叹人才难辨,戒邪心之萌,圣训昭然,洞察真伪。其曰「人臣以德行为本」,是知人材当以务实为先也。又曰「苟怀不正,则挟伪用巧而形迹益彰」,是知小人必以巧伪为奸也。又曰「以此观人,洞见邪正」,是知用人之道当在知邪正也。大哉王言!所以垂家法于子孙,立丕训于万世。帝尧之所难者,仁宗一言而无馀蕴者矣。
张良辩 南宋 · 袁说友
或曰张良之欲殴老父,似无先见者,余曰不然,作《张良辩》。
班固记张良取履事,余谓良之识老人,政如其识高祖,皆其平生远识,洞见贤否,精神之妙,在此二事。至其谓良初见老人,命以取履,怒欲殴之,且曰:「为其老,乃彊下取履」。余独未解。料物纤悉必中,如烛照龟卜,动与神契,乌有神异如黄石老,而谓良一见不能深识,乃怀欲殴之心乎?且其相期平旦之言,而良之往至三,略无厌斁惮烦之意。使良不有所见,已知老人非庸常士,其心足以照知而测识,谁肯一就其约,拒而不与,又至于再,至于三,而犹拳拳信慕,坚忍不拔,以如其约哉?度人之情,一往不就,或勉而再,再而弗与,则未有不委而去者矣。今良勤劬坚确,油然而就之,不惮再三而与之会,此非胸中洞见老人之异,必不至是。而班固乃谓其初欲殴之,以其老而下取,乌有卒然相遇,命以仆妾之役,肯徒以区区之老而为之屈哉?必不尔也。汉高祖与萧、曹起于丰沛,所与成帝业者,良、平、韩、彭耳。韩信因萧何之荐,而陈平、彭越皆自楚往。彼三人者,其归高祖,皆非有先知之见。而良独起于草野,方怀景驹之就,而道遇高祖,亡介绍,非雅素,一见相得,欣然从之,至有「沛公天授」之叹。此其先知远识洞见物表,岂韩、彭、陈平辈之所以遇高祖者哉?以其知高祖者而考之圯上之事,则良之知人大抵如此。而班固乃载以殴之之说,信斯言也,则良之取履就约,皆幸遇耳,而何预乎先知之识哉?余故曰史氏一时记事臆度之言,良意不出此也。
张释之辩 南宋 · 袁说友
或曰张释之能以仁恕导其君者,余曰不然,作《张释之辩》。
人臣进言于其君,虽品目端绪之不同,要以近厚为主。盖人心莫不易于薄而难于厚,是故从厚而入于薄者易,从薄而入于厚者难。入于厚者,虽未至于厚,而终必至焉;入于薄者,一至于薄,而不复变矣。况夫人主之于刑罚,其可导之而至于薄哉?张释之奏宽犯跸之诛,其谓「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其言宽厚彊毅,执此与皋陶之「宁失不经」,吕命之「惟敬五刑」何异?至谓「方其时,上使使诛之则已」。呜呼!此一言出,天下岂不为寒心哉!夫天子之与有司,若名号则殊,而缘情定法,至意则一。天子立是法以付有司,有司守是法以正天下,故天子无私法,有司无私刑,然后上下齐一而刑罚以正。今而曰「上使使诛之则已」,是则导天子以纵杀,而不必有司之讯。凡有干于天子者,将疾诛亟戮,必以快意为事,而有司之法,可以一切不问,是天子之杀人无适而不可便宜也。且夫有司之设,正欲敛人主自纵之心,守天下一定之法。今使之可以自便,虽朝杀一人而暮戮十人,不复求證于有司矣,而可乎?吾于此不尤释之,而幸文帝也。文帝天资仁厚,岂肯锐于杀人哉?不然,以是而告武帝焉,吾恐天下重足而立可也。呜呼!一言而为智,一言而为不智,其释之之谓欤。
公孙弘辩 南宋 · 袁说友
或曰公孙弘愿不用卜式,知人者。余曰不然,作《公孙弘辩》。
卜式上书,愿输家财助边。上使使问式:「欲为官乎」?式曰:「不习仕宦,不愿也」。使者曰:「家有冤欲言乎」?式曰:「臣生与人亡所争,邑人贫者贷之,式何故冤」。使者曰:「苟子何故」?式曰:「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死节,有财者宜输之,如此而匈奴可灭也」。上以语丞相公孙弘,弘曰:「此非人情。不轨之臣,不可以为化而乱法,愿陛下勿许」。上不报。呜呼!公孙弘其以妾妇之道事其君也。观弘立朝大概,显然尽在史册,固不必枚举而后见。然独恶其以卜式为不轨之臣,不可以为化而乱法。愚以《春秋》诛意之法绳之,则妾妇之说信矣。方弘之事武帝,其矫伪足以欺世而愚俗,而独不能以诬汲黯。盖天下之理,惟正足以识邪,惟诚足以照伪。彼其见诘于汲黯,略不少恕。凡弘一言之发,一事之举,黯即谯责,皆溯其心之所未形见者,旁诘而曲数之。故弘曾无一日少自纵肆,往往费辞曲说,仅足以为临时解纷之计。其视黯辈,恨不斥去也。而卜式输财之奏,虽未可以为美事,然观其答使者反覆之言,与其牧羊如治民之语,其忠纯质直,守道徇理,不徇情势,是盖汲黯之似者。而弘心固逆知之,彼谓使式一日居于朝廷,则又复一汲黯矣。一黯且不能制,而乃附益之,吾其危哉。弘意出此,故曰「愿陛下勿许」,则其怀疑猜忌之意,所以剌剌于中者为何如?且式后既为郎,凡因时讽谏,以死请行,指盐铁之为难,谓舟车之可罢,此岂弘辈所可企万分一者,而曰「不可以为化而乱法」!呜呼!刚明英武如汉武,且不足以烛奸人之计,信乎!君子难进而易退者也。
王尊辩 南宋 · 袁说友
或曰王尊之于衡、谭,责人无已者也。余曰不然,作《王尊辩》。
元帝崩,成帝初即位,石显之徒为中太仆,不复典权。匡衡、张谭奏显旧恶,请免显等。司隶校尉王尊劾奏衡、谭位三公,知显等专权擅势,为海内患害,不以时皆奏行罚,而阿谀曲从,附下罔上,失大臣体。成帝乃下御史劾奏尊不敬,左迁为高陵令。新室之变,其来渐矣。夷考元、成以来,群奸窃弄,讫不能禁,由一王尊以劾匡衡、张谭而斥,然后小人不复忌惮。呜呼!人主听言之际,岂可无远虑哉?当元帝时,石显擅势专权,大作威福。汉廷公卿,自萧望之既死,皆俛首下心,无一人敢窃议者。成帝嗣位,而衡、谭仅能以区区之奏乘石显失权之后,欲以诛锄旧恶,盖几于缚死虎者。伟哉,王尊之言乎!尊意以谓衡、谭为三公,亲目石显窃权衅祸,势轧人主,不能劾治于方彊之日,而徒伺其既败,然后一言,其于尊朝廷,斥奸回,盖已晚矣。夫药不能生死也,病未剧而得之,则无死之道;士不能止土崩也,国未殆而用之,则无亡之理。尊之言,其亦恨夫既剧殆而后虑哉?成帝于此,致当纳王尊之说,正阿附之罪,诛石显,罢衡、谭使天下知侮权窃柄如石显者为无所容,而畏避全身如衡、谭者亦不能免,然后亟用王尊,以信其说,庶几小人一日得志,必能怀危虑患,无复敢有窃弄之意。而成帝虑不出此,乃曰王尊摧辱公卿,轻薄国家,斥去而不复顾,反复优褒衡、谭,略不谴问。自是而后,则凡小人方张之日,谁复肯以衡、谭失时之戒,以求所以亟治之者?讫于哀、平,汉室浸弱,权倖滋炽,以至凤、莽,其孽盘固坐,攘汉玺如取怀抱,岂不痛哉!然则人主听言之间,要当辩邪正,权重轻而虑及夫远者久者,其毋计目睫之利害而轻示之机哉。
汉儒辩 南宋 · 袁说友
或曰,汉儒五经之学,有功于圣人大矣。余曰不然,作《汉儒辩》。
《儒林传赞》曰:「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馀年,传业者寖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馀万言,大师众至千馀人,盖禄利之路然也」。圣人之经,以秦火而亡,以汉儒而杂。亡之害在书,而杂之害在道,书亡而道固存,道杂而圣人之意泯矣,故亡之害小,而杂之害大。呜呼!理存而一说具,初不欲天下后世曰是经之有是言也。某人以为如是,而某人以为如彼,今人以为此说,而后人以为彼说也,亦何尝一言而有二理,一理而有二说哉?而汉儒以专门名家,以师说分授,人自为师,家自为学,矜私意以为书,逞臆决以立见。且《易》一也,既有田何、京房之学,又有施、孟、梁丘之学,复有张、彭之学。《书》一也,既有欧阳氏之学,又有大小夏侯之学,复有孔、许之学。至于《诗》、《礼》、《春秋》,其言某氏某氏之学不一。圣人之作经,以一说具一理,一理之外了无歧论,岂某曰如是,而某曰复如彼哉?今而曰某氏之学,是一说也,则又曰此某氏之学,是又有一说也。故饰《易》文者,指箕子之「明夷」为万物荄滋之说,而或者又曰非古法。能《书》传者,释「若稽古」至有三万馀言,而或者又讥其太过。人各是非,互相诋訾,索新誇奇,以自表立,迄使天下后世智者慢其说而棼以臆见,凿者胜其说而附以奇论,蔽者守其说而胶于要旨。甚至一经而有十家之训,一训而有异同之说,传注之学以千百计,纷纷籍籍,孰知统纪,皆汉儒有以基之。盖如适乎荆榛之涂,旁斜曲直,纵其所向而不知悟,然其去通都大邑愈远矣。然则汉儒专门立学之弊,其为滥觞如何哉?班固赞之曰:「一经说至百馀万言,大师众至千馀人,盖禄利之路然也」。呜呼!汉儒之学,大略可见矣。
易说(一) 南宋 · 袁说友
《乾》元、《坤》元,元者何?大也。欲观《乾》元、《坤》元之妙,当于二、五两爻观之。道本不可名言,而圣人命之曰元。元本不可形容,而圣人又命之曰中。大哉中乎!二、五两爻皆中位也,有阳中,有阴中,阴阳皆中也。中与正有辨乎?曰,以阴居阴,以阳居阳,正矣,然而未中也。中无所不在,在在皆有中。道至于中,不能加毫末于此,此中之所以为大也。先儒言:「极其大而后中可求,止其中而后大可有。故皇极者,大中之谓」。《乾》、《坤》二、五之中,所以为《乾》元、《坤》元之大也。《乾》之《文言》曰「龙德而正中」,谓九二也,又曰「君德也」。以九居二,人臣之位,而以君德为言,何也?中无所不在,固可以通言也。自二言之则为见龙,自五言之则为飞龙。飞龙之中,即见龙之中,天下岂有二中哉?《坤》曰:「顺承天」。《乾》、《坤》无二道也,使有二道,若之何而顺承耶?六二言大而不言中,六五言中而不言大,互见也。二之直方大,以中故也;五之文在中,其大可知矣。彼执一者,则谓二自二,五自五,不识贯通之妙者,不知中者也。即《乾》、《坤》而推之,馀卦皆然。《屯》六二之「十年乃字」,九五之「屯其膏」,当屯之时,不敢苟合,宁舒徐以要诸久,不可大有为,宁收敛而啬其用,皆时中之道也。《蒙》九二刚中之才,而有包容之道,其周公遭变之际乎?六五童蒙之君,赖刚中之臣乃济,其成王之谓乎?君臣各尽其道,正所谓中也。此《蒙》之所以亨也,此《蒙》之所谓圣功也。《需》九二曰「衍在中」,衍之一字,妙矣哉。处需之时,苟不能宽绰厥心,以俟天命之定,则不可以言中矣。惟宽衍在中,自然绰绰乎有馀裕也。九五一无所为,需于酒食而已。文王不遑暇食,时当然也,中也。成王燕嘉宾,燕兄弟,燕朋友故旧,时当然也,亦中也。故曰「酒食贞吉」,以中正也。讼非得已也,九二之「不克讼」,其惟刚中乎?刚中故能息讼。五居尊位以断狂直,惟其中正,是以元吉。同此一中也,或息讼,或听讼,中无往而不在,其可以执一言哉?《师》五阴一阳,一阳为卦之主,九二是也,其丈人之谓乎?故曰「在师中吉」。六五为长子,惟其中行,故能代大君当帅师之任。若复以弟子分其权,则失中矣。兵凶战危,其可轻也哉?《比》六二处比之时,无阿比之私,得中正之道矣。故不自失中,乃吾之本心也,何失之有?以九居五,明白洞达,故曰「显比」。既曰「位正中」,又曰「上使中」,甚矣!中之可尚也。自《屯》至《比》,或上体,或下体,皆有《坎》焉。履险而不失其道,尤足以验中之可比通行而无碍也。至《小畜》则免夫险九二「牵复在中,亦不自失」,中我所固有,行其所无事,自中自吉,其不失固宜。九五有孚于众阳,以中正而居尊位,岂独富而已哉?能使九二得牵挛而复于上,盖不止乎独善而已。《履》之九二,坦坦乎无系累之私,惟其刚中,故不自乱。九五履帝位之尊,刚中之上,尤为正当,然犹有贞厉之戒,何也?非礼勿履,兢兢自持,圣人之心与天同运,未尝有一毫之间断也。呜呼,大哉中乎!在《乾》、《坤》、为《乾》、《坤》之中,在馀卦亦皆同乎《乾》、《坤》之中。人见其变,中未尝变也。圣人建大中以为天下准,为万世准,有百千万变之不同,而圣人亦不自知其所以然而然也。与贤与子,皆中也;揖让征伐,皆中也;诛管、蔡,封蔡仲,皆中也;仕止久速,无可无不可,皆中也;过门不入,陋巷箪瓢,皆中也;父师则去,为臣则守,皆中也。中无定在,变化云为,无往非中。虽然,变化可也,无忌惮不可也。变化者未尝不允执,无忌惮则不允执矣。至于拘儒,则又执一而非执中矣。天下之乱所以日多,而治日少者,无他故焉,不坏于执一之拘儒,则坏于无忌惮之小人。前史所载,昭然可观。呜呼,安得明《易》君子而与之论中哉!
易说(二) 南宋 · 袁说友
一阴一阳之谓道。一之未画,安有阴阳?阴阳尚无名,安有道名?呜呼!一之未画,已具阴阳。阴阳未有名,道在名之先。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太极无体,有体亦太极。太极无画,有画亦太极。太极非阴非阳,阴阳亦皆太极。不名曰道,而名之曰太极,何耶?名为未悟者设也。名立而人愈不知道,离奇耦、刚柔、动静而言者非也,即奇耦、刚柔、动静而言者又非也。甚矣!人之难悟也。
吴鲁字子唯说 南宋 · 袁说友
吴氏子求名于袁起岩,乃名以鲁,而以子唯字焉,何哉?吴氏子好学之念有馀而勇于进,如驰骏马,欲一蹙而至康庄者。嗟乎!子不见夫赤子之心乎,毋机心,毋锐志,而良知良能融造化而含万理也。子其挫锐而鲁,全其天而达其人,则一唯之发,口耳俱丧,是足以进于学矣。吴氏子亦唯而退。
陈赅字退翁说 南宋 · 袁说友
陈氏之子名赅,而求字于袁某曰:「赅闻之,赅者该之异辞也。释之韵者而以兼为言,则赅与该也,其辞异而旨同乎。君盍有以字之」?某曰:「子固知夫赅之为兼也,其亦知夫兼之为说乎?圣人画卦以其兼山也,而以《艮》言。艮者止也,故《象》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夫兼天下之善,推而用之,则出位而思也,庸何病?而卦也、象也,皆以止言,兼可恃乎?自夫子之门,其弟子薰陶渐渍,日加益而不自知也。而颜子、有若无实若虚,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其有也,实也,能也,多也,岂不曰兼人哉?乃且谦居逊处,而无以兼为者,故曰以退为进。虽以子路之勇,圣人亦以其兼人故退之。颜以退而处一己之兼,子路以兼而乐圣人之退,则兼山之《艮》,圣人与群弟子盖于是焉洗心哉。子宜以兼退为进,而以退翁字焉,则道愈损而愈明,己愈克而愈诚,不溢于盈,不矜于成,将使源泉混混而莫见夫终穷之形,其兼也孰禦焉。赅乎,其毋以名浮也」!
绍兴府进士题名记 南宋 · 袁说友
晋史谓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王羲之晚渡浙江,遂有终焉之志。顾恺之谓千岩万壑,竞秀争流,而一时人物如孙绰、李充、贺循、许询辈,皆以文艺冠世。某幼读史,长而从仕,谓今会稽实拱行阙,仕而有职于东,盖无难者,亦庶几见所谓以山水名天下,与人物风流之盛者乎!而宦海萍游迄三十年,而志弗遂。淳熙十六年春,辱乘传典仓事,于是登秦望,探禹穴,识其委蛇盘礴之观,而得其温厚粹美之气。盖其钟灵孕秀,云行川流,胚胎酝酿,发而为英杰,宜有独盛于斯世者。宋朝崇儒右文,视古为重,而东南儒风宏懋盛美,会稽为最焉。杜祁公以道德文章、功业行实克相昭陵,德在生民,勋在史册,足以仪万世而垂后学。如顾公临典制北门,陈公扬庭执法中司,傅公墨卿正位常伯,石公景略皆以文学冠春官,夏公噩、齐公棠皆以贤良应大科,傅公崧卿以文艺魁舍选,儒学之秀,颉颃上下,此非骞翔奋厉之所蕴,而雄深秀丽之所钟耶?建炎初,六飞渡江,尝驻跸于越,而越今为陪都,盖古三辅也。山川之所形见,风化之所渐被,其儒风士业,流闻彰布,益以昌大,要非馀郡可及。王公佐、詹公骙相望二十馀年之间,皆以大策冠多士。石公辙以奏恩被魁选,莫公叔光以宏博中两科,而三岁大比,赐第于太常者亡虑十馀人。其连取词科,伯仲联第者,又间见层出。人物之茂,实为衣冠盛世,其亦有以权舆于此哉!郡之前进士石朝英、陆洋、张泽阖辞以告某曰:「越之山川,则有郡之图志在,越之名卿大夫,则有国之信史在,若无俟于登载者,然乡之宗老则惧晚学之未闻也,人寖远而寖亡,事愈久而愈坠,其不没前人之事者几希。朝英等将以郡之进士列名于石,且请于府帅阁学尚书王公,愿饬工镵石,寘诸郡庠之讲堂,于以示劝激之意。然非文不传也,敢以请」。某幸以将指来越,而楚实有材,又所身见而目识者,其何可辞?则与之言曰:夫读古人之书,肄当世之业,岂直以取科级、钓爵位,以誇荣侈盛于乡曲哉?其致君泽民,行道及物,实自读书肄业始。汉世设科射策,劝以官禄,史氏讥之;韦氏教子一经,志于青紫,后世贬焉。士之学固有远者大者。今天子龙飞御天,适当兴贤之岁。越之士方将企前慕昔,以接踵贤躅而振袂流风者,其盍思所以远者大者乎?虽然,越有君子六千人,昔人谓其有志行,犹齐之士,吴之贤良也。呜呼!千载之后,其必有仍盛美于前人者,某犹拭目以观之。题名起于庆历二年,前乎此者,考诸《登科记》,则乡里多不载,故不录。而杜祁公则大中祥符元年甲科四名进士,盖可考云。是年十一月望日,朝议大夫、权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袁说友记并篆额⑴。
「是年」以下,原无,据《两浙金石志》、《越中金石记》补。
⑴ 《东塘集》卷一八。又见嘉泰《会稽志》卷三,《两浙金石志》卷一○,《越中金石记》卷四。
泾县尉厅壁记 南宋 · 袁说友
州县之职,其甚卑而劳者曰尉。尉非能卑人,人卑之而不为也。尉之与民,相亲也,相安也。相亲而民听之,相安而民悦之,不亲则悖,不安则戚矣。尉而非其人,可乎?今而曰卑之,而吾弗为,呜呼,尉之真可卑也!杨君堪奉刺史命假尉于泾邑。其胸中渟涵者厚而粹,乃肯托诸尉职,而为相亲安于民之事,以小施所学焉,亦贤已哉!伐石以纪前人,记壁以告来者,是重尉也,非重文也。
池州弄水亭记 南宋 · 袁说友
淳熙七年四月十日,池州弄水亭成,郡太守袁某赋诗载酒,辑宾佐以落之,存古也。大江之东,池泽上流,山川之融峙,险阻之捍扼,视古形势国也。而层岩绝壁,变态万状,风月之所盘礴,溪浦之所漩澓者,昔亦闻于四方矣。唐二百年,郡刺史多时名公。至于骚人雅士游观登览,觞咏缱绻,皆油然意足,欲将终身焉,所遇足以发其趣也。李太白傲睨一世,其襟度飘放,未易即之,而惓惓者何哉?《秋浦》之诗、《白笴陂》之诗,爱赏悲歌之念,后世诵之,意池非人间世也。后有即秋浦胜地而亭者,取太白《秋浦》诗「饮弄水中月」之句,而以「弄水」名焉。会昌中,刺史杜牧之为诗二章,其言草木组丽,风露光洁,山溪幽足,四时异趣,亭不胜其景也。然岁月既久,而陵谷之遂变;古今异时,而名实之事舛矣,何独斯亭哉?唐至今三百年,亭之实未可复,而亭之名其庶几存乎。先是绍兴八年,郡将复旧观,而故址在今青溪桥之西南,岸壤倾落,莽为污池,而又佛庐其旁,触目芜圮,弗容以故事考。独存莲浦,亦彫谢岑寂,盖牧之所谓「飐滟翠绡舞」者。今睹其细尔,仅能因仍简陋,即南城之外沿西墙甫十步,临清溪以亭之,而基制窊甚,屡压于水。淳熙四年,郡复改创,累石壝土,无复怀水虑。居亡何,悉从煨烬。又三年,某来为郡,诵太白、牧之之诗,想其高风雅尚,屡意此邦,慨二贤之不可见也,傥循其名以存大略,不亦可乎?遂因其址而规焉。亭倾墙面北乡,与溪山殊不相偶。又束以狭壤,施置失宜。乃拓基架屋而南之,中为大亭三间,其高二寻,轩宇导从,映照后先,连甃如砥,弗限高下。庖传有所,髹饰惟备。由亭之东,为桥十有一柱,折而北焉,至南城门而止。齐山屏其前,九华翼其左。清溪頫流,不疾不徐,荡漾潺湲,迫岸而弗敢进。风日凝美,波光层接,殆须眉可烛也。西有飞桥,其长三十丈,因而葺之,垂虹倒影,又将季孟于松江矣。经始于三月五日,一钱不取于民,而圬梓之工,悉计直以授,才四十日而后休。邦人亦诧伟特之观,其骤见于此也。虽然,是足以存古矣。夫因亭以立名,循名而探理,吾不知水之有似于人者乎?澄之而不清,挠之而不浊,吾知人之隘而污者,将汗颜于此水也。源深而流长,波静而光彻,吾知人之浅而躁者,将汗颜于此水也。水何心于人,而人不能以遁于水;人何预于水,而水足以愧乎人。太守之登斯亭,弄斯水也,其必有以鉴此水者乎!不然,水哉,何取于水也!故并书之,因以为戒云。
惠补之樗室记 南宋 · 袁说友
惠子补之作环堵之室,而名以樗,惠子有爱乎樗而自况者也。或曰:万物以有用贵,而无用者莫如樗;万物以成材称,而不材者莫如樗。是何惠子之爱乎樗也?惠子读书三十年,成寐蘧觉,油然惟文史之适,而山深林密,居弗于朝市,褒衣博带,窃有志于先生长者之习。益又絜其馀力,以自放于诗歌嘲感之际,章联句辑,意澹辞雅,尝见于乡里朋友者,时足以自写风味。仰而事其上,亲且六十,而其下亦有妻子之累。惠子之才,于时殆非无所可用者也。彼又安能自乐于无用,而欲税驾于拥肿之樗哉?余曰:物不可使有穷也,而物之穷者以有用。无为名尸,用于名则穷;无为谋府,用于谋则穷;无为事任,用于事则穷;无为知主,用于知则穷。不然,顾岂柤梨橘柚而后穷于剥辱折泄之用哉?君子之道,务养其大者,而他所不暇问。箪食瓢饮,若落落与人异,而三年使有勇者,殆表表不少逊。夫使回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耶?惠子以性为根,以道为馀,文之以为枝叶,成之以为华实,曲而扶之直,偃而使之立,风雨之而不折,寒暑焉而不伤。无用而用,莫我穷;不材而材,莫我累。君子之养其大,惠子之爱乎樗,余固知之矣。余方宦游怵怵,糊其口于四方,间关百罹,殆自可叹。以我视子,所得孰多哉?子盍为我思焉,犹及其拱把而封之殖之,至于子之樗而后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