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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轩记 北宋 · 邹浩
凤山堂盖襄阳宪宇之胜地也,负郭皆名山,独凤山揭其西南隅,景物相禅,出奇无穷。
至是,既以宪宇为学,遂即堂而广之,以为教官之居。
由堂而南,为东西庑,又南而为厅,合二十间。
又于厅之两傍各以其一间为轩,东曰「坦腹」,西曰「炙背」,所以顺阴阳之宜也。
东殖兰桂,西殖梅菊,惟其时物也。
东西皆殖竹,取其实贯四时而柯叶不改易也。
余顷备员辟雍几一年,论者嚣然指其罪戾,朝廷宽恩,不以远窜,犹使分教事于此邦,获与豪英周旋道义中,且以馀日览胜于江山之上,揖古人而一笑,固已幸矣。
今又拔之于欹倾竹屋之下,而庇以轮奂广厦之荫,构轩而时居,以濯清风,以傲田父,以冥心于无何有之乡,岂不甚幸也哉。
客或语以治天下,遗来世,有不得而不忧者,则曰:「吾方坦腹炙背而未暇」。
浩然斋记 北宋 · 邹浩
余顷为颍昌教官,时谏议大夫鲜于公诸子方奉公丧居阳翟。
阳翟者,颍昌属邑也,去府不百里,公卿大夫托以居焉者于京西为最盛。
又其里中多豪杰之士知名于世,鲜于氏弟兄晚游其间,人人称其言行世其家。
比其终丧,其季绰大受始以事至府,余获友焉,尚恨不尽识其伯仲。
后数年,其仲群无党为邓法掾,余适在邻邦,遂因大受以致相与之意。
且曰构治斋宇,集圣贤之遗言而师事焉,以休养馀日,尝试以「浩然」名之,而未得其说,敢请。
噫,余岂深知浩然之说者哉!
学不足以明道,仕不足以趋时,盖一介之愚而八品之贱,况冒众毁以得罪而至此与。
无党凛凛义方中,所至与豪杰者游,不以问焉,而问于一介之愚,非外智愚者邪。
一时公卿,非其所为主,则皆丈人行,不以问焉,而问于八品之贱,非外贵贱者邪。
众毁纷集而不疑其罪,非外毁誉者邪。
夫智愚、贵贱、毁誉,相刃相靡而不相忘,是乃世俗之所以不能浩然也。
而皆外之,固已与古为徒矣。
充此而养焉,则必能外万物。
能外万物,则必能外形骸;
能外形骸,则必能外死生。
夫既已外生死矣,则今之斋居者谁乎?
予知无党必有时抵几而笑曰:「此真浩然者也」。
祥光记 北宋 · 邹浩
绍圣三年冬,故知制诰晋陵钱公夫人文安郡君施氏卒,自敛而葬,数有休祥。
道人仲殊既已论载其事传于世。
后数月,当四年二月六日,又于画像唇颊间有横引若玉箸之去来,又随裙势回折之纹虚徐起伏,若波面之摇轻风。
至七月五日,又飞光屏帏,烁烁下上,或圆若月之几望,或判若月之初弦,皆至于今不灭。
或者闻之,深以为怪。
噫!
奚足怪哉,是乃理之固然,但世未之察耳。
曷不观土木金石之类乎,皆物之至无情无知者,一取以为像而尊奉之,如佛出世,则发为辉光,形为舍利,倏忽变化,无所不有。
此何道也?
余久与夫人之子世雄济明者游,盖天资纯孝人也。
方夫人孀居,以礼法持闺门,而济明周旋顺承,唯恐丝毫不适夫人意。
以故仕虽未显,而夫人豫然安之,如舍人无恙时。
一旦寿终,济明执丧哀瘠,造次颠沛,如见其容,如闻其声,如省定温凊,常在左右。
使夫人而亡也斯已矣,夫人而有不亡者存,如仲殊之所论,则冥冥之中,端有不期然而然者矣。
经不云乎:「孝悌之至,通于神明」。
夫非通于神明,而光相若是邪。
昔崔氏以孝闻,君子知其门必昌大。
余于钱氏之门,亦窃意其昌大以显必由此也夫,世之士大夫指吾乡仕族而慕者知又有斯人焉,亦必由此也夫。
金粟轩记 北宋 · 邹浩
金粟者,居士维摩诘之别称也。
方居士病时,文殊师利即其室而问焉,而从之以往者不可胜计,又自众香与随香而集者亦不可胜计,宜其并包四海而弥满六虚无隙矣。
然居士室中初不加辟,而坐立环布,绰有馀地,盖有所造,心之所不能思,言之所不能议。
故虽山如须弥,可以芥子纳;
水如大海,可以毛孔受,而况空然之室,有不足以容其众者乎。
《易》曰:「以言乎远则不禦,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
此居士之室所以异乎人之室也与。
晋陵詹成老先生因圃而居,以其亭为厅事,引后檐而伸之,三分取一,以为燕休之地。
不俛首不可入,不促膝不可坐,以余眺听所及,殆未有如此其小者。
先生文学行义望于东南,自其少时,世固以功烈期之矣。
今行几五十,而栖迟里闾,犹布衣也。
先生方以回照自名,了无动摇,可以智索,但见其居是室也,启户而出,则逍遥乎杖履之间;
闭户而处,则沉潜乎几席之上。
其目炯然,其容泰然,其与世漠然。
尝试诘其所以然,则默然而已矣。
此其胸中必有妙金粟而独契者,余何足以知之?
姑以是强名其轩。
计过斋记(元祐三年八月) 北宋 · 邹浩
善乎!
韩子之言过曰,非谓发于行,彰于言,生于其心,则为过矣。
是以群目之所不睹,群耳之所不闻,君子慎之;
仰天而不愧,俯人而不怍,君子乐之。
苟非君子,则其过恶未有不形于言行之间者,欲其不生于心,其可得乎。
虽然,圣人未尝深疾而遽绝之,为之广开自新之路,以待夫能自讼自艾而改其旧者焉。
惟其怙终不悛,圣人无如之何,然后不得已而弃之于不齿之域。
《记》曰:「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呜呼!
圣人之心可以推此而知矣。
安而行之,无过者也;
利与勉强,则不能无过,而能改之者也。
利而改之者,牵于有所慕;
勉强而改之者,胁于有所畏。
如其成功,圣人不与安而行之者等焉,则世之完人几名氏耶。
冠鸡佩豭之狂生,安得为孔门之高弟;
射虎斩蛟之恶少,安得为晋室之名臣。
而孟子之受窃屦,郭泰之慰犯法,真为姑息尔。
呜呼!
此非圣人之心也。
仆行年壮矣,自惟其愚,固不甘心于小人之归。
然天资不敏,不能中固其主,而物投隙以探之,则性以情挠,理以事夺。
见其居家莅官、行己接人之际,过恶岂少哉,仆犹知之。
况父母之所戒,师友之所责,乡党亲旧之所指告,而仆初不知者,抑又倍焉,真名教之罪人也。
私窃自喜者,幸而知之,又幸而父母戒之,师友责之,乡党亲旧指告之,又幸而圣人恕以待人,而开其自新之路,又幸而无聋盲迷罔之疾,血气未衰,馀日未索,足以感刻自奋。
简册所传大君子之事业,咸在鸡鸣而起,奉以周旋,夜则内省而计焉。
日以为常,有不善者庶几扑其始然,拔其始生,非特言行之间不使炽,直且驯致不生于心,以自赎于名教。
后之视之,宜有曰:「晋陵邹某果不为小人之归,如其志者」。
于是即听事之右屏一斋,名以「计过」而为之记。
继今凡仆所至,燕私之居,必复以此名之,盖无往而不计云。
时侍亲为广济军录事参军,实元祐戊辰中秋未望之三日。
承天寺大藏记(绍圣四年)(1097年) 北宋 · 邹浩
毗陵郡城中名刹相望,而传法者凡六院,惟承天据城之东南,实隋司徒陈杲仁之别圃。
杲仁死非其所,其妻用浮屠法荐助之,遂舍以为寺。
唐长庆二年,赐号正勤。
至真宗皇帝即位之初,改赐今额。
越在一隅,风埃不到,眺听所接,阒如岩栖,四方禅者乐居焉。
顾经藏未建,众以为虑有年矣。
元祐某年某月,道人德岑既领住持事,遂以告于人曰:「夫五千四十八卷,虽不足以尽禅之说,然其语非不多也,而祖师《心要》犹以为教外别传。
审如委付,示以全提,则虽绕床一匝,适半藏尔,况区区于五千四十八卷乎!
然初机者以此笃志,罢参者以此證解,游戏自在者以此遮眼,一言半偈,皆是善因,展轴抽函,无非妙用,以方便济群生者,亦何可废也」!
信者翕然出力,为新其厨堂,新其浴室。
最后绍圣四年某月,因水陆殿广之为藏院,集所谓五千四十八卷者为若干函,以栖于其中。
然后院之形胜益闳伟动人,而人益信岑之所存为可尚也。
岑嗣扬州建隆昭庆禅师,盖临济之苗裔也。
方圆照禅师宗本传法中外时,岑未尝须臾离左右。
一旦受请,孰不曰此圆照之的子也。
及升座焚香,不嗣圆照,则嘈然非之,而闻者亦耿耿不快,宜其建立莫有应者,而所成就反如此,何哉?
余闻众之初非岑也,甚者面斥,无所不至。
岑不为沮,徐告之曰:「吾心了然,不敢自欺耳」。
余尝怪世之禅者见圆照法席之盛,自京师至于东南,自王公至于士庶,莫不归仰,往往讳其得法之自,望风承托。
世曾不察,亦争向之,宁废父母晨昏之奉,而惟恐不当其意;
宁夺贫穷毫发之入,而唯恐不厚其施。
意彼欺世以自售且如此其偶,而况不自欺其心者乎!
不自欺其心者,诚也,不期于诚而诚至焉者也。
由方寸以充之,神明以生,变化以形,天地归吾掌握,万物出吾埏镕,何往而不济,而况介然于其间者乎!
此岑之所以贤于其徒而经藏不劳而成者也。
昔住是院者多矣,百馀年间,如蕴、世珍、了素、仲文四人者尤以道德为世所高。
珍尝南徙其门,又为大殿而塑绘其像。
素为法堂,又为僧堂,又为东西廊,又为后架,又为屏隈之所。
蕴则至今真相存焉。
郡人尊奉之,有祷辄应。
以其俗韩氏,号为韩长老,所以护助其院甚厚。
今又得岑以成之如此,又将易其路以正于南,而跨池为梁,以便往还,是可书也。
于是迹其院之本末而并载之,使后之览者得以考焉。
永州法华寺经藏记(绍圣元年)(1094年) 北宋 · 邹浩
○陵郡城中旧无禅刹,元丰四年,郡守李杰始以太平请于朝,赐额为元丰太平禅寺。
元祐六年,权守杨宗惠又以法华请焉,诏因旧额以为禅寺。
明觉大师义霞实为法华初祖,霞既受疏,升座为潭州龙兴智传禅师焚香,举扬一大事因缘,于是彻旧宇而新之。
南为三门,北为法堂,又北为暖堂,又北为方丈。
东为五百罗汉堂,为香积厨,为库院。
西为大圣菩萨殿,为云会堂。
而释迦佛殿据中,为尊禅居。
规模亦云备矣。
顾念《般若经》六百卷,《宝积经》一百二十卷,《华严经》八十卷,《般涅槃经》四十卷,于大藏中卷数特多,号四大部。
寺所有者,乃后唐清泰中宁远军节度使马存之所施也。
分散多处,惧不克久,遂即西廊为殿三间,中为机轮,函经于其上,为佛菩萨以周其四面,为神龙以绕其四柱,若形若色,妙绝众巧。
岁时邦人来会,稽首作礼,藏为旋转,或三或五,至于七,人人欢踊,各满志愿。
夫世习移人旧矣,鸡鸣而起,随所好而趋焉,扰扰纷纷,奚暇有所决择?
一旦睹相虔恭,诸缘骤息,虽未足以语教外别传,然卷开而善心亦开,藏转而妄情亦转,则经之不可思议,一念皆圆矣。
纵未能造次颠沛常必于是,其为利益亦何可胜言哉。
争讼由此衰,和协由此兴,风俗由此厚,岂不能助守长承流宣化,如父如母之意乎!
岂不能助主上博恩广施,如天如地之意乎!
初,霞之图为此藏也,囊无系蚁之丝,厨绝聚蝇之糁,形孤影独,朝不谋夕。
而命工选材,反急于衣食计,人以为狂。
已而得郡人高齐倡导暨蒋嵩等欣助,为钱逾一百五十万。
自绍圣元年三月肇基,至八月毕功,为日才三甲子。
孟子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
霞之谓与。
惟记之久未立也,属某贬谪至此,且于循省之隙取经阅焉,以启迪昏蒙,以洗湔衅咎,以仰称仁圣矜容,使之自新之赐。
霞以故恳请记其本末,遂为之记。
清华阁记 北宋 · 邹浩
余以「清华」名阁,有见美者曰:「紫微琐闼,公之所翱翔也。
丹墀文陛,公之所陟降也。
天光玉色,公之所瞻承也。
深谋密议,公之所献纳也。
公年齿方强,志气方盛,固已自致其身而历清华矣。
今居是邦,能不眷眷于非常之遇乎?
忠不忘君,与悻悻以自绝者异矣」。
有见讥者曰:「方仁圣在上之时,彼乃废为平民;
方英贤并集之时,彼乃窜投荒裔;
方凌烟纪功之时,彼乃名挂党籍;
方人子荣亲之时,彼乃久虚禄养。
彼求归未获,从便未能,固已不慎其身而失清华矣。
今居是邦,尚奚恋恋于既残之梦乎?
迷不知耻,与逐逐以徇物者类也」。
有闻其说而折之者曰:「夫子之来居,蓬门常关,苔径弗扫,日惟焚香燕坐,诵咏经典而已。
与一切圣贤异体而同心,殊方而共处。
其容湛湛,如水无波澜;
其目炯炯,如镜无将迎;
其鼻间栩栩,如天地阴阳交通而成和。
荣辱损益之分,固已简之而不得矣。
然自我观之,与其有荣于其外,孰若无辱于其内;
与其有益于其伪,孰若无损于其真?
墨韬束腰,不便于环金之带乎?
蒲团叠足,不稳于被狨之马乎?
夏屋未必如茅屋之可安,鼎食未必如箪食之有味。
是则前日之清华,人间之清华也,人故得而取之。
今日之清华,物外之清华也,物无得而倾之。
其为清华,谁愈哉,二人又何知」?
或者以其详来告,予应之曰:「响中求声,影中求形,没世穷年,未见其有得也。
议者又乌知余意?
余之寓兹阁也,乐川清写于前,仙岭高拥于后,越王佛子,龙岳魏坛,峰峦百千,森耸而周围之。
日月之晦明,云烟之舒卷,朝朝相寻乎空旷寥廓之中,而江山气象变化无穷。
此邦之人,仕者效官,居者营业,虽深好其景,而不暇游;
樵者执柯,渔者布网,虽深造其景,而不能赏。
惟余栖息其间,越一年矣,妙万物而常新,贯四时而独见,殆真宰以此宽余恐惧修省君亲之念,而不余秘也。
昔之隐君子有以泉石为清华者,余尝爱其言,遂以名之耳。
议者又乌知余意?
且余一名阁而众窃窃焉议其后,况有大于此者乎!
此余之所以来也。
老子曰『知我者希,则我贵矣』,信夫」!
华严阁记 北宋 · 邹浩
桂州兴安唐叟元老居邑之近郊,郊有僧居,日德云院。
元老即院构阁,以其平日诵持《大方广佛华严经》藏焉,而以「华严」名之。
夫经之所载备矣,毗卢遮那应正等觉,转大法轮,普利群生。
《世主妙严》等六品,则菩提场之所说也。
《佛名号》等六品,又十等十一品,又《离世间》一品,则普光明殿之所说也。
《升须弥山顶》等六品,则须弥山顶之所说也。
《升夜摩天宫》等四品,则夜摩天宫之所说也。
《升兜率天宫》等三品,则兜率天宫之所说也。
《十地》一品,则他化自在天宫之所说也。
《十一地》一品,则三禅天宫之所说也。
《入法界》一品,则给孤独园之所说也。
凡十会,惟普光明殿会至于三;
凡四十品,惟《十一地》一品不传于世。
有说如来自證之法者,第一会、第二会,合十二品是也。
有说群生同證之法者,第三会至第九会,合二十七品是也。
有说證法之人,如善财童子见南方善知识五十三人者,《入法界》一品是也。
佛所自说,惟《阿僧祇》、《随好光明功德》二品,佛只说名,惟《十定》一品,馀皆菩萨更相问答,佛但放光表之耳,未尝说也。
自法言之,不可说、不可说转犹未足以尽其秋毫之端,万分之一。
举要言之,不过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十一地六位而已。
贯之以六相,该之以十门,主之以十波罗密,如五行、四时、十二月还相为本,如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如五味、六和、十二食,五色、六章、十二衣还相为质,而经之大旨庶几其可知乎。
若言之所不能论,议之所不能致,不期精粗焉,则非即此而能證,亦非舍此而能学,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元老久参诸方,见天下大禅,晚以经行应诏,现宰官身,以己觉觉人,以己利利物。
今又藏经于此,而院额实以「德云」榜焉,则文殊师利令善财所见善知识第一人之名也。
善财于德云所得,忆念一切诸佛境界,智慧光明,普见法门,以表十住之初,初发心住,一刹那间,六位顿入,在此时矣。
其后所见诸善知识,皆重说偈言者也。
兴安既当南方入界之首,元老又即是院以待无穷之来者,使其不必遍历天宫而尽闻诸佛菩萨之所说,不必远游南方而尽得善财童子之所證。
十方刹海,普现一毛孔中;
六趋轮回,悉入大悲光内。
在在处处,皆是道场;
世世生生,常居法界。
则登斯阁也,睹其名而问其故,虽全无信心之人,且为元老愿力所感,自回心而生信矣,况信受奉行如佛付嘱者乎!
经言有大经卷,与三千大千世界其量正等,而全住在一微尘中,一切微尘,悉亦如是。
时有见其事者,即以方便破一一微尘,出一一大经卷,一切众生,咸得饶益。
然则元老建阁于此,非特以藏吾经卷而已,又以出大经卷于微尘中,将不可以量数而劫论也。
其觉人利物,尚奚所容声?
止止堂记 北宋 · 邹浩
释氏三乘之别,犹吾儒上、中、下三品之不同。
将圣有言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可语而不语失人,不可语而语失言。
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而况圣人乎。
空谷无心于响,响随声而自异;
止水无心于鉴,鉴因形而自殊;
圣人无心于言,言为人而自不一。
故性与天道,子贡不得而闻,不能如颜子之无不说;
一以贯之,子贡以为多学,不能如曾子之唯而已。
吾无隐乎尔,而二三子以我为隐,岂足怪哉?
微妙难思之法,佛为发大乘者说,为发最上乘者说,非小乘下根之所及也。
非小乘下根之所及而槩为说焉,是载鼷以车马,乐鴳以钟鼓,非徒无益,而又害之矣。
昔舍利佛有请,至于再三,而佛言止止不须说,亦至于再三,特以声闻在会故也。
夫以言乎慈悲,则莫若佛之大,以言乎方便,则莫若佛之功,宜其一视而同仁,曲成而不遗。
乃特于声闻如此,亦犹吾夫子之为人耳。
然则佛说法时,孰知其未尝说;
佛不说时,孰知其深说之乎!
兴安唐叟元老游场屋为名进士,游诸方为善知识,人学亦学,人仕亦仕,其衣冠纯儒,其容貌类释,其心则释儒之所莫能分也。
尝于其私第为燕处之堂,而以佛「止止」之语名焉。
余尝问曰:「君果谁止邪?
君之户外阒无只履,君之庭下蔚有深草,出则人不避路,坐则人必争席,君虽有喙三尺,自不得不默,尚欲谁止邪?
将君之口不无妄言之失,而欲自止之邪?
将君之心不无喜言之意,而欲自止之邪?
君之所以止与佛之所以止果有辨,无辨邪?
试以语我来」。
元老曰:「止止」。
梅花记 北宋 · 邹浩
岭南多梅,土人薪视之,非极好事,不知赏玩。
余之寓昭平也,所居王氏阁后半山间,一株围数尺,高数丈,广荫四十步。
余杜门不出,不见它殖何如,问之土人,咸谓少与此比。
然此株正在王氏舍东,穿其下作路,附其身作篱,丛篁榛棘,又争长其左右,余久为之动心。
顾王氏拘阴阳吉凶之说,不敢改作。
顷遇花时,但徘徊路侧,徙倚篱边,与之交乐乎天而已。
欲延一客,饮一杯,竟无班草处。
一日坐阁上,闻山间破竹声,策杖往观焉,则王氏方且遵路增篱,以趋岁月之利。
欣然曰:「时哉,时哉」!
谕使辟路而回之,彻篱而远之,视丛篁榛棘而芟夷之。
环数百步,规以为圃。
曾不顷刻,而梅已颙颙昂昂,拔立乎云霄之上,如伊尹释耒而受币,如吕望投竿而登车,如周公别白于流言,而衮衣绣裳西归之日。
前瞻龙岳,回瞩仙宫,左盼魏坛,右盼佛子,其气象无终穷,悉在梅精神之中矣。
夫天地,昔之天地也,山川,昔之山川也,而俛仰之间,随梅以异。
梅果异邪?
果不异邪?
梅虽无言,余知之矣。
昔之晦,非梅失也,时也;
今之显,非梅得也,时也。
人以时见梅,而梅则自本自根,自古以固存。
故虽寿阳之妆,不以为滥;
傅说之羹,不以为遭。
而况区区管窥之异,又奚足一吷于其前?
姑与客饮酒。
天与堂记 北宋 · 邹浩
昭州四邑,惟恭城士人最多。
合平乐、立山、龙平之数而校焉,曾不足以当其半。
自御史周公以来,以力学知名,以决科入仕者每每不乏。
方朝廷兴崇庠校,聘举贤能,以绍隆先烈,为宗社无疆之计,而恭城之士独于此时中上舍者二人,贡辟廱者二人,南方之人策之。
齐君惟一乃试上舍而中焉者也。
余省愆于此三年,齐君踵门不知其几。
听其论议,观其志气,参以乡评而质诸师儒,可谓善士矣。
知其必以行义贡于辟廱,策于轩墀而飞声于青云之上。
余迁汉阳且行,齐君乃见访而言曰:「惟一居山谷中,相去四五里,尝规其胜,构屋读书,命之名而训之言,敢以请于左右」。
余以其诚可嘉也,使揭其前曰「天与堂」,取老子所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之意也。
齐君善笃于身而誉驰于人,固已为天所与矣。
更能务远者大者,使内无愧于寸心,外无愧于名教,不惟独善而已。
后进有志之士亦以此善导之,庶几一邦悉惟贤能,上副明天子长育之赐,则天之所与又岂可以浅智测乎!
余虽与齐君远别,犹能于耕牧之外,咏歌太平之暇,指日而俟,倾耳而听,将闻朝廷之上,󲦤绅先生之间,欣然笑曰:「孰谓南方无人」?
得志轩记 北宋 · 邹浩
仙宫岭下有塘数十顷,曰木梁塘。
塘外有峰数千仞,曰龙岳峰。
面峰枕塘,有屋数楹,则一国之善士张云卿梦立之居也。
居有小轩,余尝纵步造焉。
是时碧岫归云,青天飞鹭,莲芳极目,鲊风郁然。
余与梦立相视而笑,不知谁为宾主也。
庄子曰:「乐全之谓得志」。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
顾轩未名,乃以「得志」名之,而告之曰:「莘野一犁,伊尹之得志也;
磻溪一竿,吕尚之得志也;
陋巷鼓琴,颜渊之得志也;
缊袍歌颂,曾参之得志也。
方其志之得也,果有志乎?
果无志乎?
果有得可得乎?
果无得可得乎?
天自高也,地自厚也,日月自明也,寒暑自运也,万物自不同形相禅也,而吾之志果得矣?
其乐果全矣?
乐全之谓得志,亦强名耳。
彼轩车大马,中绀而表素,欣然自以谓莫己若者,乌知寄之去来,不可得而擅之乎。
此子贡入环堵之室,闻原宪之语,所以逡巡有愧色也。
他日梦立坐轩上,试即无穷之莲而谛观之,若华若叶,若卷若舒,一一色香,一一境界,有妙法出焉。
而悉以与人转盼之间,忽然而契,则心且不冥而冥,口且不默而默。
知余之言盖有未尝言者而未尝不言也,知古之人所以得志而无得而名焉者,自古而常今也。
由此而处可也,由此而仕可也,由此而轩冕亦可也。
既告之已,又书以遗之,以为在在之筌蹄云。
焦山御书阁记 北宋 · 邹浩
余前年过丹阳,登连沧观以纵目,而大江横贯于前,金山、焦山拔出江心,岌嶪于左右,如人分引两臂之状。
信乎,其为东南之绝境!
今昔之胜,游览者各有得焉,不可以言尽也。
焦山在东北隅,非若金山,当舟楫往还之会,人所易到,以故其名未大显于世。
稽按图谍,此山盖以晋焦光尝居之得名。
今之寺乃光之故居,改以为寺,于今若干年。
本朝太宗皇帝深念沉沦波涛之人未脱苦趣,尝遣近侍即山建道场以济拔之。
御制疏文,著在宝刻,与佛日辉光,照耀幽冥,无有终极。
沙门某人既嗣住持事,私自念曰:「某人之初受疏也,展卷读诵,实令开堂演法,上祝皇帝圣寿。
借使得一蕞尔陋处,犹将汲汲兴起,仰赞天长地久无疆之休,用副臣子归美报上之勤诚,何况此山高视一方,又太宗皇帝宝刻在焉。
虽龙天圣众,恭敬卫护,不可容声,然栋宇规摹,苟有可新,以隆庄严,又安敢不勉」?
于是前之人未作为者作为之,旧制之当更易者更易之,愿力潜通,舆情翕应,怠者勇奋,怯者乐施,慢者笃信,毁者赞扬,百物咸赴其求,百工各罄其能。
自某年某月之某日,至某年某月之某日,凡若干时,而寺之内外,一一闳丽,与山与州,与尊奉君父之意悉皆宜称。
某人遂属其从弟、饶州乐平县主簿詹君抃以其详来求记。
余虽未识其人,观其所建立如此,且乐平君乡先生也,乡先生为其兄言,至于再三,余曷可已?
于是以余之所目睹者并载焉,俾刻石以垂无穷。
衡岳寺大殿记 北宋 · 邹浩
衡岳寺,实梁海尊者道场,唐德宗赐寺额。
本朝改律为禅,元祐初,主僧道辩念佛付嘱,誓以兴起,而大殿者,马氏之所建也。
历年兹多,栋桡不支,不足以严奉世尊,导人归向。
辩亟以为先务,选于其徒,得知和者,丐力于乐施之人。
时耒阳李仲贺财雄一方,病痁积年良苦。
一夕,梦僧自南岳来求供曰:「吾梁海尊者,如所求,痁立愈」。
李方觉而和及门,竦然异之,语以其故。
和适有药,服之果愈。
于是殿之制作当鼎新者,李毕以为己任。
始于岁庚午,成于岁癸酉。
造其宇者,疑兜率陀宫移在人境;
瞻其像者,疑佛菩萨众出现世间。
慢者虔恭,谤者赞叹,十不善业靡然善矣。
辩没,义臻、奉能继踵住持,广堂以说妙法,高阁以藏御书,长廊以环绕于外,亦赖李而一新焉。
李之三子修、攸、倚又咸率父志,图惟纤悉,无吝色。
余初入湖湘,闻耒阳士李修弟兄勇先甲族,出钱以完学舍,分田以裕学粮,致一邑之士惟德行道艺之知而无他营,固已贤其所为。
及经衡岳,询览形胜,又得其父子本末如此。
观夫为我之弊,有拔一毛可以利天下而不为者,其极至于无君。
此有识之所共嫉而前圣之所深辩也。
李氏乃能不爱其赀,独成寺事,俾僧若俗于以作礼,祝天子亿万年,与南山同寿,岂不重可贤邪!
然则尊者所以兆于其梦,信非偶然也,故因奉能请记而并载之。
书喜 北宋 · 邹浩
役者浚感应泉一二尺许,乃于乱石之下得蟹一枚。
予自放湖湘以至踰岭,不睹此物四年矣。
乱石之下,又非所宜穴处也,何从而出邪?
《易》不云乎:「物不可以终难,故受之以解」。
蟹者,解也,天实告之矣。
蒙恩归,侍立可待也。
于是乎书。
书学记碑阴 北宋 · 邹浩
元祐初,颍昌教授荣辑以頖宫不足以庇学者闻于府,知府事、观文殿大学士韩公,资政殿学士曾公继主之,又因转运使李公果卿行部请其费,公欣纳给钱一百二十万。
圮废一新,遂甲畿右,惟西北隅作院在焉,顾徙之未能也。
后四年,右相范公以观文殿学士均逸是邦,知之,即命有司以修官度牒钱一十八万徙院于厅第之隙,以其故基归頖宫。
又以钱二十万即其基构屋三十楹,为斋,为庖湢,挟以两庑,注以中廊,于是頖宫之规模备矣。
呜呼,事岂易成也哉!
举邦域之中较之,頖宫所占才得百一,苟有改作,宜无难者。
且历三公、积六年然后成,况天下之事有大于此者乎。
初,嘉祐末,范公以秘书丞居幕府,时先圣庙与学异区,徙而为一,以慰学者仰止之心,公有力焉。
至是三十年矣,又赖公以终成之,盖非适然而已也,君子是以知公之为政在此而不在彼也。
晋陵邹浩承乏教授,遂以清议之所欲载者刻旧记之碑阴云。
书毗陵后河兴废 北宋 · 邹浩
郡城中所谓后河者,乃旧守国子博士李公馀庆创开。
李公精地理,诱率上户,共成此河,且曰:「自此文风寖盛,士人相继登高科,三十年当有魁天下者。
尔之子孙咸有望焉」。
河成未几,学者果盛。
已而紫微钱公公辅登第为第三,右丞胡公宗愈继为第二,吏部余公中遂魁天下,其去河成之日,适三十年,盖熙宁癸丑也。
自后,濒河之民多侵岸为屋,及弃物水中,由是堙塞,久不通舟。
崇宁初年,知给事中朱公彦出守于此,询究利病,得其实,于是浚而通之,向之形胜复出矣。
今给事中霍公端友遂于次年魁天下士,是岁岁在癸未,去熙宁癸丑适又三十年。
霍氏居河上游,河势曲折,朝揖其门,钟聚秀气,世有名人。
今知太平州霍公汉英与其侄给事数十年间相望起东南,为时显用,然则形胜之助,孰谓不可信乎。
按:李公葬州之横山,民病痁者取其坟土服之辄愈。今朝散郎撰乃其孙也。
致轩纪名 北宋 · 邹浩
通仕郎张君坚与弟如晦、墀、垂、牧、埙、既已迁其父提点铸钱朝请公之柩,同母夫人寿昌县太君严氏葬于滁州清流县安仁乡之杜沛,乃即祠堂规以为轩,问名于外孙邹某。
某窃为通仕弟兄所作事其亲者,自始逮终,曲尽勤诚,夫子所谓「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盖无一不备,于是因其实而名之曰「致轩」。
然通仕弟兄皆以材识学行仰承流泽,宜必光显于世,而朝廷之上方且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则自此出而事君,又将致其身焉。
某虽废处,尚庶几及见之。
留题昭平王氏来仙阁 北宋 · 邹浩
王氏来仙名阁旧矣。
阁前拱北轩,竹间翱风亭,梅边拱梅亭,则予所名者。
拱北有轩而榜未立,翱风有榜而亭未构,拱梅亭、榜俱未有也。
所费不多,久欲自为,特以其家拘忌阴阳,因仍至此。
主人好事,后当成之,亦足以助一邦士大夫登览之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