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赵路分行实后 南宋 · 吕祖谦
无所歆羡而为善,无所创艾而不为恶,此天下之实德君子也。赵侯以诸王孙衣食县官,非缙绅名论所能轩轾,而至性驯行,隆洽饬备,蹈儒者之所难,夫岂有为为之哉?自著作君以昌言冠大庭,士大夫间稍稍传诵侯事。世或谓侯隐德待其子而发,是殆不然。侯之所以自致者,如水必寒,如火必热。政使名不出家,于侯何所加损?乃若著作君之所立,其资取培益者虽博,至于忠爱惇笃之意,隐然行于政事文学之中,有非师友所能预者。其所从来远矣,论者则未之见也。处者易持,出者难工,驰骋当世,万变错陈,其视前人之素风淳则,凛凛乎真若奉槃水而涉春冰。然则著作君之纪载,岂徒显扬为不朽计哉,抑将溯洪源,景高山,昼诵夜思,期无忝所生云尔。
代宰臣虞允文恭书皇帝御书崔寔政论下方 南宋 · 吕祖谦
皇帝临御之九年,恩浃教孚,方内顺适。小大之臣,既材诸位,欢曰:「天下事今治,宜勿复有为」。皇帝曰:「嘻,是乌足究其极!维予九年于兹,夙寝晨兴,将笃我祖宗成烈。凡奔走先后,以就予事,惟时公卿大夫,而安习所见,谓足以止,其何以底于大宁」!于是数用「治道不进」谯谕一二大臣。已乃亲御宸翰于汉议郎崔寔《政论》,幸赐臣允文。若曰:士俗流失,使天下事格而不得为,如崔寔所指,臣允文当任其责云耳。臣允文承受震悸,自惟驽散,幸以际遇待罪宰相,日闻德音,弗克以时风晓在庭,俾谕上旨。而恬于积习,节趋不立,以仰烦云章奎画,明示大训,使知今日急政所在,其何以为报?用三复寔言,冀万一服行少分,以称隆旨。窃尝究观汉自安、顺以降,天下荡然,无复典法。一世贤者,如杨震、杜乔、李固、陈蕃诸人,继起为辅,莫不欲整天纲、正官邪,以清四海。然志卒不遂而祸辱随之者,寔惟悠悠之谈,乐宽弛而羞法制,使当时国论靡有所定。此则寔之论所由兴也,而其大率不过以达权救弊,与俗士相上下,若切切于数君子之见掎夺者。故司马光论之曰:「汉法严矣,而崔寔犹病其宽,何哉?衰世之君,率常庸凡,愚庸之俗,惟知姑息。是以权倖之臣,有罪不坐,豪猾之民,犯法不诛。仁恩所施,止于目前,奸宄得志,纲纪不立」。谓寔之论以矫一时之枉也。光之言可谓尽寔之心矣。以陛下天德地业,皇帝王之事惟所欲用,顾于寔眷焉独有所求,遂使匹夫之遗言,一旦炜然震发于昭回之间。非圣哲独观,有以见天下之动,孰知夫寔之有味其言哉?然遭汉季,无复一君足望救时之敝,亦安能使之纯法八世致理于时?其曰参以霸政,其心盖有抑郁而未之尽者。至所谓大定其本,师五帝而式三王,弃苟全之政,蹈稽古之踪,此陛下圣学之缉熙,在今日所当讲明。特稷、契之佐,伊、吕之辅,曾未如卒章所云,此则臣之所甚惧也。惟陛下选建其人,必极于三五之隆,而后税驾,诚不胜老臣惓惓之义。敢以宸翰镂之乐石,昭垂训戒,于万斯年,为乡方砥节之劝,并昧死附见下方云。
书袁机仲国录通鉴纪事本末后 南宋 · 吕祖谦
《通鉴纪事本末》,袁子所辑,章首则杨子之笔也。庚寅、辛卯之间,袁、杨风节,隐然在两学间。予辱为僚,相与讲肄,盖日有得焉。忧患索居,旧业湮废,袁子官旁郡,悯其孤陋,乃以是书开予。予慨然曰:《通鉴》之行百年矣,综理经纬,学者鲜或知之。习其读而不识其纲,则所同病也。今袁子掇其体大者,区别终始,使司马公之微旨自是可考,躬其难而遗学者以易,意亦笃矣。昔者司马公与二刘氏、范氏,翻中秘外邸之书馀二十年,其定为二百九十四卷者,盖百取其一,千取其十也,览者犹难之。若袁子之纪本末,亦自其少年玩绎参订,本之以经术,验之以世故,广之以四方贤士大夫之议论,而后部居条流,较然易见,夫岂一日之积哉?学者毋徒乐其易而深思其所以难,则几矣。
题近思录 南宋 · 吕祖谦
《近思录》既成,或疑首卷阴阳变化性命之说,大氐非始学者之事。某窃尝与闻次辑之意,后出晚进,于义理之本原,虽未容骤语,苟茫然不识其梗概,则亦何所底止?列之篇端,特使之知其名义,有所向望而已。至于馀卷所载讲学之方,日用躬行之实,具有科级,循是而进,自卑升高,自近及远,庶几不失纂集之指。若乃厌卑近而骛高远,躐等淩节,流于空虚,迄无所依据,则岂所谓近思者耶?览者宜详之。
书伯祖紫微翁外祖曾文清公所寄许子礼吏部诗后 南宋 · 吕祖谦
闻之诸父,吏部去国,退居临川,极意穷探前辈源委,以敷殖经世久大之业。善类皆属心焉,非独以一时与秦丞相同异为谅也。身方没而道始开,有志之士,未尝不叹息于斯。因读伯祖、外祖诗卷,辄附见于末。
书伯祖紫微翁赠青溪先生子诗后 南宋 · 吕祖谦
临川耆旧汪、谢、饶,皆出荥阳公之门。德操既遁世不耀,无逸亦以布衣死,志节稍见于世者,独青溪先生而已。紫微伯祖与青溪忘年交,序引所述备矣。后一诗,勉戒其子,笃至严正,真前辈丈人行语也。
书焦伯强殿丞帖后 南宋 · 吕祖谦
焦伯强先生之在颍,欧阳文忠公为守,先正献公为贰,王公深父、常公夷甫为州民,伯强实为守客。未几去文忠而依正献,又得我荥阳公兄弟为学徒,一时宾主师生之际盛矣。其在家塾,师道甚严,律诸生事事皆如节度。荥阳公既壮,遍游诸公长者之门,多阅天下之义理。晚岁学成行尊,顾独眷眷于伯强,曰:「吾所以不辱先训,盖焦公力也」。伯强经行,儒者皆知推先之,独记家世所传如此。
代宰臣史浩等恭书御制秋日幸秘书省近体诗下方 南宋 · 吕祖谦
臣等仰惟皇帝陛下宵旰万几,身济大业。雕琢夸诩浮靡虚桥之习,是抑是黜;囿游池籞宴豫虞乐之奉,是损是蠲。居焉非本实不亲,动焉非法义不举。眷兹三馆,乃储藏典训、长育英畯之地,自绍兴清跸下临,迄今三十有四年,思欲仪刑丕彝,以增光圣绪。粤九月辛酉朔,诏有司戒期。十有二日壬申,幸秘书省,受朝右文殿,移御秘阁,䌷光尧太上皇帝宝章以视群臣。既又修太平兴国故事,张宴右文,酒五行罢。越翼日癸酉,内出御制诗赐臣浩以下,昭回渊曜,参贲图书,鸿大闳深,匹休《雅》、《颂》。臣等下拜登受,相与斋祓,敷绎宸指。盖在昔圣人以开物之智,立经陈纪,通于万世。惟有道之主,为能监世盈虚,则象成宪,立一王法,是之谓稽古。文武并用,久长之术,惟崇起经艺,褒表儒学,用能章明大谊,驯服雄暴,俾咸知尊君亲上,茂集骏功,是之谓右文。国以人为轻重,士气之肆拘信屈,论世者必观焉。惟虚己忘势,然后群献辐凑,展布四体,乐尽其心,是之谓礼贤下士。大哉王言!尧、舜、禹、汤、文、武之隆,由此其选,固非墨客椠人所得私以为荣观。臣等昧死,请勒诸琬琰,贻诸亿载,与日月云汉同垂无极。制曰可。谨具著其语下方,以风示县内德意志虑之所乡云。
书鹿鸣之五送谢光中题其后 南宋 · 吕祖谦
长沙谢敬之光中,以淳熙己亥十月来婺讲学,以明年三月辞归省亲。将别请言,予病不能也,诸友乃取《读诗记》小雅五篇,共书以馈其行。《常棣》之卒章曰:「是究是图,亶其然乎」。敬之其勉之。时方闻张荆州之讣,三复和平之句,为之泫然。
题伯祖紫微翁与曾信道手简后 南宋 · 吕祖谦
先君子尝诲某曰:「吾家全盛时,与江西诸贤特厚。文靖公与晏公戮力王室,正献公静默自守,名实加于上下,盖自欧阳公发之。平生交友如王荆公、刘侍读、曾舍人,屈指不满十。虽中间以国论与荆公异同,元丰末守广陵,钟山犹有书来,甚惓惓,且有绝江款郡斋之约,会公召归乃止。已而自讲筵还政路,遂相元祐二刘、三孔,曾子开、黄鲁直诸公,皆公所甄叙也。侍讲于荆公乃通家子弟,李泰伯入汴,亦尝讲绎焉。绍圣后,始与李君行游。晚节居党籍,右丞以筦库之禄养亲,虽门可设爵罗,然四方有志之士多不远千里从公。谢无逸、汪信民、饶德操自临川至,奉几杖、侍左右如子侄。退见右丞,亦卑抑严事,不敢用钧敌之礼。舍人以长孙应接宾客,三君一见,折辈行为忘年交,谈赏篇什,闻于天下。是时吾家筐筥琐碎,僮仆能言,诸名胜无不谙悉。南渡以来,此事便废。绍兴初,寇贼稍定,舍人与诸父相扶携出桂岭,愒临川,访旧友,多死生,慨然太息。乃收聚故人子曾益父、裘父辈,与吾兄弟共学,亲指画,孳孳不怠。既又作诗勉之,今集中寄临川聚学诸生数诗是也。自秦氏专国,风俗日益隘陋,吾几案间无江西书札久矣。盖江西人物之盛衰,观人文者将于此乎考。而吾家江西贤士大夫之疏密,亦门户兴替之一验也」。言毕复蹙然久之。某再拜识之,不敢忘。建昌曾信道丈,以学问识度为舍人伯祖所许,不幸早世。其子撙节夫,复与某为同年进士,而节夫外舅李夔州,则某少所承事者也。故虽未得与节夫合堂同席,而知其父子之贤为详。病废三年,不复知户限外事。今年春,节夫以伯祖与信道丈尺牍墨本见遗,反复展玩,不能去手。顾诸弟曰:「吾家其犹庶几乎?今日真得江西书札矣」。因录先君之语寄节夫,且以交相厉云。
书所定古周易十二篇后 南宋 · 吕祖谦
汉兴,言《易》者六家,独费氏传古文《易》,而不立于学官。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旡咎、悔亡,惟费氏经与古文同,然则真孔氏遗书也。东京马融、郑玄皆为费氏学,其书始盛行。今学官所立王弼《易》,虽宗庄、老,其书固郑氏书也。费氏《易》在汉诸家中最近古,最见排摈。千载之后,岿然独存,岂非天哉!自康成、辅嗣合《彖》、《象》、《文言》于经,学者遂不见古本。近世嵩山晁氏编《古周易》,将以复于其旧,而其刊补离合之际,览者或以为未安。某谨因晁氏书,参考传记,复定为十二篇,篇目卷帙,一以古为断,其说具于音训。
尧舜论 南宋 · 吕祖谦
道离于天下,或者圣人为之也,亦时之变为之也。道函于泰始,隐于浑沦,而藏于未雕未斲之天者,未离也;已而裂于乾坤,泄于河洛,分于八卦,散于九章,而其体始离矣。虽然,体固离矣,而犹若未离也,何者?乾坤判而未凿也,河洛呈而未支也,八卦具而未演也,九章叙而未畴也。迨夫既凿而支,既演而畴,析之而后分也,斲之而后散也,详之而后乖也,彰之而后晦也,嗟夫道之全体至是而始暌矣。吾尝求《易》于未有《易》之前,盖未始有一画也,而画则始于伏羲。羲之画未详也,画而三之,卦而八之,其端倪略发也。已而文王重之,孔子系之,而易之体始分矣。虽然,不重不系不可也。人心懵然,中则无见也。不灼其影,昧者弗睹也;不烈其声,瞆者弗闻也。洗心退藏者,圣人之分也;吉凶与民者,圣人之馀也。为其馀而不及其分,圣人之心亦缺然也。是故易之书为忧世而作也,无所忧则不作也。嗟乎,彼文王仲尼又何等时耶!吾固曰非圣人为之也,亦时之变为之也。昔者尧以是道而传之舜则曰中,舜以是道而传之禹则亦曰中。中果何物耶?意者尧不免于强名而舜不过于循袭也。夫强名以言道,循袭以语人,非意也,势也。河洛出矣,八卦具矣,而中之名未立也。虽然,言之可矣。尧之命自中之外则无说,而舜则有曰:人心,道心也;危微,精一也。营营然若虑夫其择之不精也。其语之者不详也,其守之者不固也,继而曰无稽之言勿听也,弗询之谋勿庸也。吁,强名而言中亦既赘矣,而奚至于是哉!吾深悲夫舜之时不逮夫尧也。自尧、舜而有执中之说、精一之说,然后有吾道一以贯之之说,有喜怒哀乐未发之说,已而为性善、性恶之说,为善恶混之说,而道始益离矣。嗟乎!尧固忧乎后世之不知中也,而中之名立;舜固虑夫后世之失中也,而精一之说立。二说立而后世之说卒以穷。吾又悲夫尧舜之不得以归乎天也。不特此也,九畴之锡,禹得之无说也,而箕子则反覆言之,未几汉儒得窃之以文其诞,而皇极之道孤。向非箕子开其源,而汉儒何以承其流也?噫,彼箕子又何等时耶!吾固曰道离于天下,非圣人者为之也,亦时之变为之也。然则处时之已变则何为?则亦曰伏羲、尧、舜而已矣,文王、箕、孔而已矣。以酒而解酲可也,恶酲而去酒不可也,吾独悲夫圣人之不得以归乎天也。
大禹论 南宋 · 吕祖谦
圣人之举事,亦难乎其始也。曷难乎其始也?始者终之的,而创者述之表也。始者创之,终者述之。吾见创之者一线而述之者滔天也。嗟乎!圣人则亦无心,待天下来世而已矣,奈之何天下后世之不以无心待圣人也!盖尝读书而至于苗,未尝不悲舜而叹禹也。舜圣人也,禹亦圣人也,而有心乎哉?苗之不率非一日也,在尧之时则然也。尧尝一遏绝之矣,而苗不悟;舜尝一分北之矣,而苗复不悟。然则尧、舜何汲汲于苗之悟也?悟不悟无足介也,而鳏寡则有辞也;庶戮则无辜也,民弃则弗保也。尧、舜无心于苗而有心于民也。徂征之举,盖再悟之也。嗟乎,圣人其亦待苗以速化而示以无心之太过也欤!吾闻圣人无心也,以有心议圣人者,凡民也。奈之何其不以无心议之也?彼固谓揖逊之治,征伐则未见也;都俞之化,誓师则未闻也。征伐未见而见于舜,誓师未闻而闻于禹,则是起戎者舜先之,而召乱者禹首之也。虽然,苗逆命犹可也,苗不逆命,则舜之征也为无名,禹之班也为无功,而益之赞也为不切矣。夫起戎而至于无名,召乱而至于无功,吾固悲夫圣人以无心之用而得有心者之议也。嗟乎,圣人亦不计后世之议此也!夫有心于伐人者,其筹之必工也,其计之必审也。工而审焉者,故其胜必决。胜而必者,功巧于中人者之为也。然则圣人固巧于中人也哉?圣人宁可以失师之名归之己,而不忍中人以图幸也。吾固曰圣人无心也,有心者之议不计也。吾亦不责有心者之议,而叹圣人不幸而有苗也。向使无苗则无征,无征则无誓,征誓之名不立,吾知舜可以游乎尧之天,禹可以游乎舜之天,而天下来世有心者之议皆可以相忘于不可致诘之域矣。惜也,以舜、禹之无心而不得以遂乎此也。是故自夫有舜之征,然后有胤侯之征、成汤之征、武王之征。虽征其所可征,然征之名此乎出也。自夫有禹之誓,然后有甘野之誓、鸣条之誓、孟津之誓,虽誓其所当誓,然誓之名此乎立也。舜、禹之心,夫岂以征誓而示后世也哉?吾固悲夫始者之一线而终者之滔天也,吾固曰圣人无心也,有心者之议不计也,吾亦不责有心者之议而叹圣人不幸而有苗也。
成汤论 南宋 · 吕祖谦
言不足以孚乎民也,言出而民孚者,是必有孚于其先者焉,非言也。言焉而孚,未若不言之孚也。《易》之《革》曰「巳日乃孚」,又曰「未占有孚」,盖孚之于巳日者,革而孚也;孚之于未占者,孚而革也。然则巳日之孚,又不若未占之孚也。何者?求信于人者,是必难乎其信也。难信而信,非信也。《中孚》之繇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而夫子以为居室言善而千里之外应。夫居室之言若无与于千里也,而千里之外应者,理之所在,不求孚而自孚也,君子乌可以言而求孚哉!吾观典谟所载,盖数千语不啻也,而未尝有一语令乎民。且尧、舜非愚乎民也,知民之不可以一语令也。以天下之大而传之人,前此未闻也,而尧、舜径行之不告也。已而荐之天,暴之民,而讴歌讼狱者自来也,诸侯朝觐者自至也,尧、舜非期之而使会、约之而使同也。无他,孚焉而言,言焉而孚,是以未施信于民而民信之也。嗟乎,以言孚人者其出于季世之圣人也欤!盖尝读书而至于汤,未尝不悲汤之穷也。吾闻汤圣人也,奚为而至于是也?汤居时之穷者也。居时之穷而不能变则益穷也。夫穷则变,变则通,圣人之易也,而奚以累乎汤!吾不悲汤处时之穷,而悲汤无以示天下来世之穷也。汤之誓曰「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者,示民以不敢专之之辞也。又曰「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示民以所未谕之辞也。又曰「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者,责民以信而督民以必信之辞也。嗟乎!动天下之兵而加诸天下之主,其迹诚逆也,其理诚悖也,而曰「予不敢专尔」,所未谕也,信之者赏而违之者诛也。吁,迹逆而掩之以顺,理悖而覆之以诚,如之何而冀民之孚也!吾固知非圣人之事也,而汤之心亦卒以不安。虽然,使汤安于其穷而不变不可也。安而不变者,是助桀者也。放桀之罪,身罪也;助桀之罪,心罪也。身罪之罪其罪小,心罪之罪其罪大。小不可以易乎其大,而身不可以掩乎其心者,身罪而心非,后世或可以原心而定罪。身脱而心陷焉者,吾不知其罪之如何也。嗟乎!此汤之本心也而难以告夫人。吾观当时曰舍穑、曰其如台者,非助桀之言也,不急以伐桀者之言也。夫安于虐而不急以伐焉者,何也?意者执于其好而不忍也。夫不忍以贼乎其君,而上之人诚忍焉,汤之心又何如也?吾固曰汤处时之穷者也。虽然,此犹可也,汤之惭有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盖忧无以释后世之辞也。夫有所创而惩其述焉者难免也,而汤顾忧之。汤非为武王伐纣者设也,为千万世圣人者设也。夫自加乎人之君而忧其子孙加于人,是笑房、杜者之智也,非为匹夫匹妇复雠者之为也。过非桀也,心非汤也,罪非纣也,心非武也,援汤之言定桀之罪,按武之训数纣之非,其祸不浅也。呜呼!此汤所以终惭而不释也。而《虺之诰》则曰王无惭,天之锡于王者然也,民之戴于王者然也。王之声色则不迩也,货利则不殖也,其宽仁是信也,其大德是昭也,王奚惭哉?吁,《虺之诰》诚然也,汤然乎哉!吾固曰汤处时之穷,未穷也,而无以示天下来世之穷也,虽有百《虺之诰》,亦奚释?
文王论 南宋 · 吕祖谦
古今论无忧者必曰文王,忧之深者亦莫若文王。夫文王果无忧也而奚忧?曰忧不在于文王者,深忧也;忧而在焉,非忧也。人咸知有忧之忧而不知无忧之忧。无忧之忧,深忧也。忧不在尧而有驩兜之忧者,尧之深忧;忧不在舜而有瞽瞍之忧者,舜之深忧。然则文王之忧者,亦不于其身于其人者乎?人皆曰父王季而子武王者,文王可以无忧也。予则曰无王季之父、无武王之子,无忧也。父而季也,子而武也,文王之所以深忧也。何者?王季宜王而不王者也,武王宜王而未王者也。彼天下之人思其所不王而疑其所未王,文王之忧何如也!虽然,是忧也,文王以为忧也,易之他人则非忧也,幸也。广土众民,君子欲之,人所同然也,而文王则顾以为忧。嗟乎,文王之忧其异乎人之心欤!天下之生久矣,尊卑之分不可易也,而纣为之君。夫纣诚君也,文王诚臣也,臣不可加乎其君者理也,而天下亦必知其王。夫文王固宜王也,而文王之心则以为我奚王也。岐山之民,王之民也;江汉之民,王之民也;东海北海,亦王之民也。无王则无岐,无江汉,无东海、北海,而予奚得以君之也!今岐之民则曰是文王之仁也,江汉之民则曰是文王之化也,东海、北海则曰是文王之善养老也。嗟乎,我何有于天下而天下顾知有我也!已而虞芮不质成于王而质成于我,昆夷不遣聘于王而遣聘于我,甚矣文王其无以谢天下也,吾将有以率邠岐之民、江汉之民、东海北海之民,与夫虞芮之臣、昆夷之聘而归之王可也。是故羑里之囚,人皆以为文王之不幸也,而文王则以为宜也。我无以取信于君而得罪焉者宜也,君奚过哉?是故《易》之书为明大分而作也。自夫文王安于羑里之囚而不敢以过纣,明夷养晦,益坚事上之小心,然后天下皆曰文王圣人也。圣如文王而且不敢过纣,我何有哉?是以当时之人怨不至于叛,愤不至于激者,皆文王以身挽之也。虽然,文王固可以身挽之也,然文王能挽之于其身而不能挽之于其子孙,能使其民之不叛而不能使纣之必改,能遏汝坟之怨而不能遏孟津之毕集,能率天下以事纣而不能止牧野之投戈,是则文王之忧至此而终不可释也。吾固曰忧不在于文王者,深忧也。不在其身而在其子孙者,尤文王之深忧也。文王望道之心何如哉!惜也,文王有此心而不得以如其时也。昔者尧以天下与舜,舜逃之;舜以天下与禹,禹逃之。二圣人者,逃之而不能免焉者也。禹以天下与益,而益之避卒得以遂其志。吾尝谓舜、禹之心之不得以如益也,使文王而生于此时,则尧自尧、舜自舜、禹自禹、文王自文王,交相忘于无事之域,纵有不得已焉,则犹可以为益之避而得以遂其心。惜也,文王不生于舜、禹之时而生于商也!
武王论 南宋 · 吕祖谦
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也。一日无君者,固武王之忧,亦伯夷之忧也。武王忧今日之无君,而伯夷忧后世之无君,忧不同而君一也。吾尝读《泰誓》之书,未尝不悲武王有无君之心也。然武王之无君,天下之有君也;武王得无君之非,而天下获有君之幸。以己之非而幸易天下之幸,奚不可也?而伯夷则不之恕也。吾观汤之惭未释于伐夏之日,而仲虺则释之;武王自谓于汤有光,而伯夷则非之,何者?汤无伯夷则惭,而武王之臣皆虺,故非也。惭不见于汤,则非必见于夷;光未见于武王,则释先见于虺。汤之惭、夷之非、武王之光、虺之释,皆同此忧也。无武之光,无虺之释,则天下无善治;无夷之非,无汤之惭,则后世无宁君。吾固谓数圣贤者,同乎其忧,不同乎一世,万世之忧也。虽然,汤为之而身惭,而武王则假于人者,何也?处武王之势然也。文王盖尝有惭矣,非徒为汤之惭,而且惭乎为汤也。使武王而复惭焉,是视天下之无其主也,故武王任无君之非而有伯夷非无君之责,使今日有得君之利而后世无从乱之虞。嗟乎!武王之意亦深矣,而其迹则逆也,其理则悖也,而亦难以孚乎人。今观数纣之辞则详而明,誓众之辞则曲而直,援文王之辞则大而著,意者明纣之罪,直取其心,而著文王之德,期以取信于天下而已。吁,以己之意而求以孚乎人,人亦既德矣,而况于援亲之德而强以说人,吾未始不为武王病也。虽然,武王诚病也,文王之德天下皆知之,而亦何俟于予言?然不如是,则人无以取信于我也。《泰誓》之书,吾当略其数纣之辞而考其自誓之辞,然后可以见武王之心。且其言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曰「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意者以天下之意如此其孚,文考之德如此其著,今日之过非天人也,非文考也,乃予一人之过也。夫以必胜之辞而伐至不仁之纣,天眷人予而犹惧其有差,吾以是知武王之心也。不怨天,不尤人,不咎文考之过,不知当时之非,不避后世之议,以天下之责而萃于一己。天下何与于武王而武王为之若是力也?诚不忍视天下之病而自居其身以忠也。是以放牛归马为天下也,散财发粟为天下也,武王何与焉?吁!盖至是而后见武王之心。昔者夫子序《洪范》之书,则曰:「武王胜商,杀纣,立武庚,以箕子归,作《洪范」》。洪范者,大法也。访大法于亡国之臣,吾固谓非武王则不访,非箕子则莫陈也。而夫子则详直而序之者,意者以谓可胜则胜,非求胜也;可杀则杀,非过杀也;可立则立,立之所以为仁;可归则归,归之所以为义。而武王一以无心处之,斯其所以为皇极之君也欤!吁!盖至是而后,益见武王之心。
汉文帝论 南宋 · 吕祖谦
治天下者,不尽人之财,不尽人之力,不尽人之情,是三者可尽也,而不可继也。彼治天下者,不止为一朝一夕之计,固将为子孙万世之计也。为万世之计,而于财、于力、于情,皆使之不可继,则今日尽之,将如来日何?今岁尽之,将如来岁何?今世尽之,将如来世何?是以圣人非不知间架之税,足以尽榷天下之利,而每使之有馀财;非不知闾左之戍,足以尽括天下之役,而每使之有馀力;非不知钩距之术,足以尽擿天下之诈,而每使之有馀情。其去彼取此者,终不以一时之快而易千万世之害也。古之人有行之者,汉文是也。露台惜百金之费,后宫衣不曳地,可谓不敢轻靡天下之财;匈奴三入而三拒之,未尝敢穷兵出塞,可谓不敢轻用天下之力;吴王不朝,赐以几杖,张武受赂,赐之金钱,可谓不敢轻索天下之情。当是时,流泽淳厚,极炽而昌。使心一向于靡民财,则固可以建神明通天之台,固可以备千乘万骑之驾,固可以泛沙棠木兰之舟,固可以设鱼龙曼衍之戏,而文帝不为;使心一向于用民力,则岂无绛、灌之将,岂无「表、饵」之策,岂无南、北之军,岂无铜虎之符,而文帝亦不为;使心一向于索民情,则命晁错以任术数,命郅都以按刑狱,命朱建以治纵横,命周汤以穷暴酷,而文帝又不为。文帝可为而能不为,以其所馀贻厥子孙,凡四百年之汉,用之不穷者,皆文帝之所留也。及至武帝,志大而心劳,功多而志广,材智勇敢之臣,与时俱奋。桑弘羊之徒,算舟车、告缗钱,以罔天下之财,其心以文帝之所以不能取,自我始取之也;卫青之徒,绝大漠、开朔方,以竭天下之力,其心以文帝之所以不能举,自我始举之也;张汤之徒,穷根柢、究党与,以尽天下之情,其心以文帝之所以不能察,自我始察之也。取文帝之所不能取,举文帝之所不能举,察文帝之所不能察,则弘羊、张汤、卫青之属果胜文帝耶?盖文帝为天下计,而弘羊、张汤、卫青之属为一身之计,故不同也。惟其为一身之计,故兴利之臣则曰:「穷乏者汉之民也,非吾民也,罔汉民之财则可以钓吾之爵位,何爱焉?至于财尽而散,则他日司会之责耳」。武力之臣则曰:「疲敝者汉之民也,非吾民也,竭汉民之力则可以钓吾之爵位,何爱焉?至于力竭而乱,则他日将帅之责耳」。典狱之臣亦曰:「煅炼者汉之民也,非吾民也,探汉民之情则可以钓吾之爵位,何爱焉?至于情尽而变,则他日执政之责耳」。利在于己,害在于君,利在于近,害在于远,此所以安为而不顾也。呜呼!桑弘羊、卫青、张汤之属,方欲谋身,固不暇为汉虑矣。而武帝独何为弃六世之业,以快二三臣之欲耶?君子以是益知文帝之不可及也。虽然,举事求可继,非惟人君为然也,至于人臣谋身者亦如之。白起为秦将,长平之事,坑赵卒四十万,是不可继之师也,可一不可再也。起惟顾身而不顾国,故竭智力于一举,以侥倖不次之赏,岂复料其再驾于赵哉?及秦复命之伐赵,卒不行而死,非恶行而乐死也,虽欲行而法不容再行也。使起预知己之复用师也,则必抚纳新附,还定新集,不为长往不来之计矣。故求为可继者,非特为国,亦为身也;求为不可继者,非特不为国,亦不为身也。吾又论之,以为小人之戒。
武帝论 南宋 · 吕祖谦
人君之道,与人臣不同。人臣假儒术以为奸,将以欺其君也,将以欺君而取爵禄也。小欺则爵禄小至,大欺则爵禄大至。假儒术而每有所得,则小人假之以自售,亦其职也。至于人君假儒术,将何所求哉?天下者,吾自有之天下也,治则吾自受其利,乱则吾自受其害。今内为贪暴奢泰之行,而外假仁义礼乐之名,使其不足以欺人耶,其乱亦自若也。治乱之实,初无一毫加损,而徒为是纷纷,吾不知其果何为哉!昔汉武帝假儒术以欺天下,讲东封,开西域,平南越,讨北戎,峻宇雕墙,淫刑酷罚,其去始皇不能以寸,而稽古礼文之事,洋洋乎若与唐虞三代比隆。一时尊宠之臣,如公孙弘以《春秋》欺武帝,位至丞相,爵为通侯,其假儒术之所获亦大矣。张汤以古义欺武帝,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其假儒术之所获亦大矣。惟武帝之假儒术,非徒无利而反有害焉,非徒无益而反有损焉。观其北边萧然,盗贼并起,老妻长子不保首领,高祖之业几坠于地,其祸不亦酷乎?呜呼!弘、汤假儒术则有利,武帝假儒术则有害,弘、汤假儒术则有益,武帝假儒术则有损,武帝之智不及弘、汤远矣。虽然,假儒术之害非特及于当时,其害乃见于宣帝之时。宣帝之尚杂、霸不喜儒,是非特宣帝之罪也。彼见用儒之效,事势之流相激使然耳。折胶堕指之寒,不生于冬而生于盛夏;流金烁石之旱,不生于旸而生于淫雨。然则宣帝之不用儒,岂非生于武帝之假儒术耶!
宣帝论 南宋 · 吕祖谦
呜呼,申、韩之害流毒后世何其远耶!秦始皇、二世用之以亡其国,赵高、李斯用之以亡其身。生乎秦之后者,可以戒矣,而汉晁错复明申、韩佐景帝,更律令,削七国,天下几至于亡,甘蹈亡秦之辙而不顾焉。生乎晁错之后者,可以重戒矣。宣帝复好观《申子》君臣之篇,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甘蹈晁错之覆辙而不顾焉。彼申、韩之说,其入人之深,虽明君贤臣皆陷溺而不能出,何也?其令行禁止,奔走天下,诚足以称快一时也。乐其一时之快而不暇顾其它日之害,此其说所以盛行于世欤?观宣帝之为君,综核名实,信赏必罚,其所以功光祖宗,业垂后嗣者,盖励精之效,初非申、韩之功也。至于用恭、显而启元帝之信宦者,贵许、史而启成帝之任外戚,杀赵、盖、韩、杨而启哀帝之诛大臣,开三大衅,终以亡国,此岂非择术不审之流弊乎?故论其功大为中兴之君,论其罪则亦为基祸之主,其功罪相半者,盖失于欲速而用申、韩也。昔者圣人亦知迟之不如速,钝之不如利矣,然其为治,乃曰王者必世而后仁,曰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日计不足,月计有馀,其迟钝迂阔每不若申、韩之速,独何欤?使圣人而不知此理耶,是不智也;使圣人知而不行耶,是不仁也。不仁不智,岂所以为圣人哉?殊不知圣人虑事至精也,其举事厌迟而恶钝,亦与人同也。使有道于此,加顷刻之捷,则圣人已先为之矣。惟其原始要终,探端穷本,知吾道虽有岁月之迟而终成千百年之安,申、韩虽有岁月之速而终贻千百年之害,故去彼取此也。由是论之,则莫速于圣人,莫迟于申、韩,莫利于圣人,莫钝于申、韩,其理甚明。宣帝不知此理,反非太子用儒之谏,岂天未欲斯民见三代之治耶?
于定国论 南宋 · 吕祖谦
治狱者,非死生祸福不入其心,未足与议也。苟死生祸福入其心,则迫于权势,夺于威武,虽有平恕之志,亦变而为暴酷矣。张欧之在文、景时,世共谓之长者也。每上具狱事,有可郤郤之,不可者不得已为泣涕面而封之,其慈祥岂弟之风,温然可挹也。至于与庄青翟等劾晁错,加以大逆无道之罪,腰斩错而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其残贼忮忍,虽张汤、杜周亦不过如此。以其前后观之,判然若二人焉。此无它,欧虽天资平恕而胸中初无所守,故当景帝之怒错,则震慑失趍,黾勉顺指,陷于暴酷而不能自拔也。于定国为廷尉,民自以为不冤,后世言治狱者必稽焉。然吾尝考其实,亦张欧之流耳。定国以地节元年为廷尉,而以甘露二年迁御史大夫,凡十七年之间,丽于刑书者,无不出于定国也。赵广汉以元康二年诛,盖宽饶以神爵元年诛,韩延寿以五凤元年诛,杨恽以二年诛,皆当定国为廷尉之时。然此四诛,皆宣帝之太过而千载之所痛愤流涕者也,吾不知定国尝争之耶,其亦未尝争之耶?若其不争,则其罪固无所逃,就使尝争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未闻可以不从而但已也。争与不争,其失等耳。夫定国身为廷尉,上则陷君为淫刑之主,下则自以为暴酷之吏。以事君则不忠,以谋己则不智。不忠不智,君子之大节已亏矣。乃反属意于郡国鳏寡之间,略于大而谨于小,吾未见其为平恕也。向使定国有刚毅之操,不以死生祸福移其心,如张释之断犯跸盗环之狱,虽帝之所甚怒而必轻之,劾太子梁王之失,虽帝之所甚爱而必纠之,当官而行,不吐不茹,则赵、盖、韩、杨之徒,亦庶几不死矣。成王命君陈曰:「商民在辟,予曰辟,尔惟勿辟,予曰宥,尔惟勿宥,惟厥中」。定国独未见此论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