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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禹论 南宋 · 吕祖谦
圣人之举事,亦难乎其始也。
曷难乎其始也?
始者终之的,而创者述之表也。
始者创之,终者述之。
吾见创之者一线而述之者滔天也。
嗟乎!
圣人则亦无心,待天下来世而已矣,奈之何天下后世之不以无心待圣人也!
盖尝读书而至于苗,未尝不悲舜而叹禹也。
舜圣人也,禹亦圣人也,而有心乎哉?
苗之不率非一日也,在尧之时则然也。
尧尝一遏绝之矣,而苗不悟;
舜尝一分北之矣,而苗复不悟。
然则尧、舜何汲汲于苗之悟也?
悟不悟无足介也,而鳏寡则有辞也;
庶戮则无辜也,民弃则弗保也。
尧、舜无心于苗而有心于民也。
徂征之举,盖再悟之也。
嗟乎,圣人其亦待苗以速化而示以无心之太过也欤!
吾闻圣人无心也,以有心议圣人者,凡民也。
奈之何其不以无心议之也?
彼固谓揖逊之治,征伐则未见也;
都俞之化,誓师则未闻也。
征伐未见而见于舜,誓师未闻而闻于禹,则是起戎者舜先之,而召乱者禹首之也。
虽然,苗逆命犹可也,苗不逆命,则舜之征也为无名,禹之班也为无功,而益之赞也为不切矣。
夫起戎而至于无名,召乱而至于无功,吾固悲夫圣人以无心之用而得有心者之议也。
嗟乎,圣人亦不计后世之议此也!
夫有心于伐人者,其筹之必工也,其计之必审也。
工而审焉者,故其胜必决。
胜而必者,功巧于中人者之为也。
然则圣人固巧于中人也哉?
圣人宁可以失师之名归之己,而不忍中人以图幸也。
吾固曰圣人无心也,有心者之议不计也。
吾亦不责有心者之议,而叹圣人不幸而有苗也。
向使无苗则无征,无征则无誓,征誓之名不立,吾知舜可以游乎尧之天,禹可以游乎舜之天,而天下来世有心者之议皆可以相忘于不可致诘之域矣。
惜也,以舜、禹之无心而不得以遂乎此也。
是故自夫有舜之征,然后有胤侯之征、成汤之征、武王之征。
虽征其所可征,然征之名此乎出也。
自夫有禹之誓,然后有甘野之誓、鸣条之誓、孟津之誓,虽誓其所当誓,然誓之名此乎立也。
舜、禹之心,夫岂以征誓而示后世也哉?
吾固悲夫始者之一线而终者之滔天也,吾固曰圣人无心也,有心者之议不计也,吾亦不责有心者之议而叹圣人不幸而有苗也。
成汤论 南宋 · 吕祖谦
言不足以孚乎民也,言出而民孚者,是必有孚于其先者焉,非言也。
言焉而孚,未若不言之孚也。
《易》之《革》曰「巳日乃孚」,又曰「未占有孚」,盖孚之于巳日者,革而孚也;
孚之于未占者,孚而革也。
然则巳日之孚,又不若未占之孚也。
何者?
求信于人者,是必难乎其信也。
难信而信,非信也。
《中孚》之繇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而夫子以为居室言善而千里之外应。
夫居室之言若无与于千里也,而千里之外应者,理之所在,不求孚而自孚也,君子乌可以言而求孚哉!
吾观典谟所载,盖数千语不啻也,而未尝有一语令乎民。
且尧、舜非愚乎民也,知民之不可以一语令也。
以天下之大而传之人,前此未闻也,而尧、舜径行之不告也。
已而荐之天,暴之民,而讴歌讼狱者自来也,诸侯朝觐者自至也,尧、舜非期之而使会、约之而使同也。
无他,孚焉而言,言焉而孚,是以未施信于民而民信之也。
嗟乎,以言孚人者其出于季世之圣人也欤!
盖尝读书而至于汤,未尝不悲汤之穷也。
吾闻汤圣人也,奚为而至于是也?
汤居时之穷者也。
居时之穷而不能变则益穷也。
夫穷则变,变则通,圣人之易也,而奚以累乎汤!
吾不悲汤处时之穷,而悲汤无以示天下来世之穷也。
汤之誓曰「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者,示民以不敢专之之辞也。
又曰「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示民以所未谕之辞也。
又曰「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者,责民以信而督民以必信之辞也。
嗟乎!
动天下之兵而加诸天下之主,其迹诚逆也,其理诚悖也,而曰「予不敢专尔」,所未谕也,信之者赏而违之者诛也。
吁,迹逆而掩之以顺,理悖而覆之以诚,如之何而冀民之孚也!
吾固知非圣人之事也,而汤之心亦卒以不安。
虽然,使汤安于其穷而不变不可也。
安而不变者,是助桀者也。
放桀之罪,身罪也;
助桀之罪,心罪也。
身罪之罪其罪小,心罪之罪其罪大。
小不可以易乎其大,而身不可以掩乎其心者,身罪而心非,后世或可以原心而定罪。
身脱而心陷焉者,吾不知其罪之如何也。
嗟乎!
此汤之本心也而难以告夫人。
吾观当时曰舍穑、曰其如台者,非助桀之言也,不急以伐桀者之言也。
夫安于虐而不急以伐焉者,何也?
意者执于其好而不忍也。
夫不忍以贼乎其君,而上之人诚忍焉,汤之心又何如也?
吾固曰汤处时之穷者也。
虽然,此犹可也,汤之惭有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盖忧无以释后世之辞也。
夫有所创而惩其述焉者难免也,而汤顾忧之。
汤非为武王伐纣者设也,为千万世圣人者设也。
夫自加乎人之君而忧其子孙加于人,是笑房、杜者之智也,非为匹夫匹妇复雠者之为也。
过非桀也,心非汤也,罪非纣也,心非武也,援汤之言定桀之罪,按武之训数纣之非,其祸不浅也。
呜呼!
此汤所以终惭而不释也。
而《虺之诰》则曰王无惭,天之锡于王者然也,民之戴于王者然也。
王之声色则不迩也,货利则不殖也,其宽仁是信也,其大德是昭也,王奚惭哉?
吁,《虺之诰》诚然也,汤然乎哉!
吾固曰汤处时之穷,未穷也,而无以示天下来世之穷也,虽有百《虺之诰》,亦奚释?
文王论 南宋 · 吕祖谦
古今论无忧者必曰文王,忧之深者亦莫若文王。
夫文王果无忧也而奚忧?
曰忧不在于文王者,深忧也;
忧而在焉,非忧也。
人咸知有忧之忧而不知无忧之忧。
无忧之忧,深忧也。
忧不在尧而有驩兜之忧者,尧之深忧;
忧不在舜而有瞽瞍之忧者,舜之深忧。
然则文王之忧者,亦不于其身于其人者乎?
人皆曰父王季而子武王者,文王可以无忧也。
予则曰无王季之父、无武王之子,无忧也。
父而季也,子而武也,文王之所以深忧也。
何者?
王季宜王而不王者也,武王宜王而未王者也。
彼天下之人思其所不王而疑其所未王,文王之忧何如也!
虽然,是忧也,文王以为忧也,易之他人则非忧也,幸也。
广土众民,君子欲之,人所同然也,而文王则顾以为忧。
嗟乎,文王之忧其异乎人之心欤!
天下之生久矣,尊卑之分不可易也,而纣为之君。
夫纣诚君也,文王诚臣也,臣不可加乎其君者理也,而天下亦必知其王。
夫文王固宜王也,而文王之心则以为我奚王也。
岐山之民,王之民也;
江汉之民,王之民也;
东海北海,亦王之民也。
无王则无岐,无江汉,无东海、北海,而予奚得以君之也!
今岐之民则曰是文王之仁也,江汉之民则曰是文王之化也,东海、北海则曰是文王之善养老也。
嗟乎,我何有于天下而天下顾知有我也!
已而虞芮不质成于王而质成于我,昆夷不遣聘于王而遣聘于我,甚矣文王其无以谢天下也,吾将有以率邠岐之民、江汉之民、东海北海之民,与夫虞芮之臣、昆夷之聘而归之王可也。
是故羑里之囚,人皆以为文王之不幸也,而文王则以为宜也。
我无以取信于君而得罪焉者宜也,君奚过哉?
是故《易》之书为明大分而作也。
自夫文王安于羑里之囚而不敢以过纣,明夷养晦,益坚事上之小心,然后天下皆曰文王圣人也。
圣如文王而且不敢过纣,我何有哉?
是以当时之人怨不至于叛,愤不至于激者,皆文王以身挽之也。
虽然,文王固可以身挽之也,然文王能挽之于其身而不能挽之于其子孙,能使其民之不叛而不能使纣之必改,能遏汝坟之怨而不能遏孟津之毕集,能率天下以事纣而不能止牧野之投戈,是则文王之忧至此而终不可释也。
吾固曰忧不在于文王者,深忧也。
不在其身而在其子孙者,尤文王之深忧也。
文王望道之心何如哉!
惜也,文王有此心而不得以如其时也。
昔者尧以天下与舜,舜逃之;
舜以天下与禹,禹逃之。
二圣人者,逃之而不能免焉者也。
禹以天下与益,而益之避卒得以遂其志。
吾尝谓舜、禹之心之不得以如益也,使文王而生于此时,则尧自尧、舜自舜、禹自禹、文王自文王,交相忘于无事之域,纵有不得已焉,则犹可以为益之避而得以遂其心。
惜也,文王不生于舜、禹之时而生于商也!
武王论 南宋 · 吕祖谦
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也。
一日无君者,固武王之忧,亦伯夷之忧也。
武王忧今日之无君,而伯夷忧后世之无君,忧不同而君一也。
吾尝读《泰誓》之书,未尝不悲武王有无君之心也。
然武王之无君,天下之有君也;
武王得无君之非,而天下获有君之幸。
以己之非而幸易天下之幸,奚不可也?
而伯夷则不之恕也。
吾观汤之惭未释于伐夏之日,而仲虺则释之;
武王自谓于汤有光,而伯夷则非之,何者?
汤无伯夷则惭,而武王之臣皆虺,故非也。
惭不见于汤,则非必见于夷;
光未见于武王,则释先见于虺。
汤之惭、夷之非、武王之光、虺之释,皆同此忧也。
无武之光,无虺之释,则天下无善治;
无夷之非,无汤之惭,则后世无宁君。
吾固谓数圣贤者,同乎其忧,不同乎一世,万世之忧也。
虽然,汤为之而身惭,而武王则假于人者,何也?
处武王之势然也。
文王盖尝有惭矣,非徒为汤之惭,而且惭乎为汤也。
使武王而复惭焉,是视天下之无其主也,故武王任无君之非而有伯夷非无君之责,使今日有得君之利而后世无从乱之虞。
嗟乎!
武王之意亦深矣,而其迹则逆也,其理则悖也,而亦难以孚乎人。
今观数纣之辞则详而明,誓众之辞则曲而直,援文王之辞则大而著,意者明纣之罪,直取其心,而著文王之德,期以取信于天下而已。
吁,以己之意而求以孚乎人,人亦既德矣,而况于援亲之德而强以说人,吾未始不为武王病也。
虽然,武王诚病也,文王之德天下皆知之,而亦何俟于予言?
然不如是,则人无以取信于我也。
《泰誓》之书,吾当略其数纣之辞而考其自誓之辞,然后可以见武王之心。
且其言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曰「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
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意者以天下之意如此其孚,文考之德如此其著,今日之过非天人也,非文考也,乃予一人之过也。
夫以必胜之辞而伐至不仁之纣,天眷人予而犹惧其有差,吾以是知武王之心也。
不怨天,不尤人,不咎文考之过,不知当时之非,不避后世之议,以天下之责而萃于一己。
天下何与于武王而武王为之若是力也?
诚不忍视天下之病而自居其身以忠也。
是以放牛归马为天下也,散财发粟为天下也,武王何与焉?
吁!
盖至是而后见武王之心。
昔者夫子序《洪范》之书,则曰:「武王胜商,杀纣,立武庚,以箕子归,作《洪范」》。
洪范者,大法也。
访大法于亡国之臣,吾固谓非武王则不访,非箕子则莫陈也。
而夫子则详直而序之者,意者以谓可胜则胜,非求胜也;
可杀则杀,非过杀也;
可立则立,立之所以为仁;
可归则归,归之所以为义。
而武王一以无心处之,斯其所以为皇极之君也欤!
吁!
盖至是而后,益见武王之心。
汉文帝论 南宋 · 吕祖谦
治天下者,不尽人之财,不尽人之力,不尽人之情,是三者可尽也,而不可继也。
彼治天下者,不止为一朝一夕之计,固将为子孙万世之计也。
为万世之计,而于财、于力、于情,皆使之不可继,则今日尽之,将如来日何?
今岁尽之,将如来岁何?
今世尽之,将如来世何?
是以圣人非不知间架之税,足以尽榷天下之利,而每使之有馀财;
非不知闾左之戍,足以尽括天下之役,而每使之有馀力;
非不知钩距之术,足以尽擿天下之诈,而每使之有馀情。
其去彼取此者,终不以一时之快而易千万世之害也。
古之人有行之者,汉文是也。
露台惜百金之费,后宫衣不曳地,可谓不敢轻靡天下之财;
匈奴三入而三拒之,未尝敢穷兵出塞,可谓不敢轻用天下之力;
吴王不朝,赐以几杖,张武受赂,赐之金钱,可谓不敢轻索天下之情。
当是时,流泽淳厚,极炽而昌。
使心一向于靡民财,则固可以建神明通天之台,固可以备千乘万骑之驾,固可以泛沙棠木兰之舟,固可以设鱼龙曼衍之戏,而文帝不为;
使心一向于用民力,则岂无绛、灌之将,岂无「表、饵」之策,岂无南、北之军,岂无铜虎之符,而文帝亦不为;
使心一向于索民情,则命晁错以任术数,命郅都以按刑狱,命朱建以治纵横,命周汤以穷暴酷,而文帝又不为。
文帝可为而能不为,以其所馀贻厥子孙,凡四百年之汉,用之不穷者,皆文帝之所留也。
及至武帝,志大而心劳,功多而志广,材智勇敢之臣,与时俱奋。
桑弘羊之徒,算舟车、告缗钱,以罔天下之财,其心以文帝之所以不能取,自我始取之也;
卫青之徒,绝大漠、开朔方,以竭天下之力,其心以文帝之所以不能举,自我始举之也;
张汤之徒,穷根柢、究党与,以尽天下之情,其心以文帝之所以不能察,自我始察之也。
取文帝之所不能取,举文帝之所不能举,察文帝之所不能察,则弘羊、张汤、卫青之属果胜文帝耶?
盖文帝为天下计,而弘羊、张汤、卫青之属为一身之计,故不同也。
惟其为一身之计,故兴利之臣则曰:「穷乏者汉之民也,非吾民也,罔汉民之财则可以钓吾之爵位,何爱焉?
至于财尽而散,则他日司会之责耳」。
武力之臣则曰:「疲敝者汉之民也,非吾民也,竭汉民之力则可以钓吾之爵位,何爱焉?
至于力竭而乱,则他日将帅之责耳」。
典狱之臣亦曰:「煅炼者汉之民也,非吾民也,探汉民之情则可以钓吾之爵位,何爱焉?
至于情尽而变,则他日执政之责耳」。
利在于己,害在于君,利在于近,害在于远,此所以安为而不顾也。
呜呼!
桑弘羊、卫青、张汤之属,方欲谋身,固不暇为汉虑矣。
而武帝独何为弃六世之业,以快二三臣之欲耶?
君子以是益知文帝之不可及也。
虽然,举事求可继,非惟人君为然也,至于人臣谋身者亦如之。
白起为秦将,长平之事,坑赵卒四十万,是不可继之师也,可一不可再也。
起惟顾身而不顾国,故竭智力于一举,以侥倖不次之赏,岂复料其再驾于赵哉?
及秦复命之伐赵,卒不行而死,非恶行而乐死也,虽欲行而法不容再行也。
使起预知己之复用师也,则必抚纳新附,还定新集,不为长往不来之计矣。
故求为可继者,非特为国,亦为身也;
求为不可继者,非特不为国,亦不为身也。
吾又论之,以为小人之戒。
武帝论 南宋 · 吕祖谦
人君之道,与人臣不同。
人臣假儒术以为奸,将以欺其君也,将以欺君而取爵禄也。
小欺则爵禄小至,大欺则爵禄大至。
假儒术而每有所得,则小人假之以自售,亦其职也。
至于人君假儒术,将何所求哉?
天下者,吾自有之天下也,治则吾自受其利,乱则吾自受其害。
今内为贪暴奢泰之行,而外假仁义礼乐之名,使其不足以欺人耶,其乱亦自若也。
治乱之实,初无一毫加损,而徒为是纷纷,吾不知其果何为哉!
昔汉武帝假儒术以欺天下,讲东封,开西域,平南越,讨北戎,峻宇雕墙,淫刑酷罚,其去始皇不能以寸,而稽古礼文之事,洋洋乎若与唐虞三代比隆。
一时尊宠之臣,如公孙弘以《春秋》欺武帝,位至丞相,爵为通侯,其假儒术之所获亦大矣。
张汤以古义欺武帝,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其假儒术之所获亦大矣。
惟武帝之假儒术,非徒无利而反有害焉,非徒无益而反有损焉。
观其北边萧然,盗贼并起,老妻长子不保首领,高祖之业几坠于地,其祸不亦酷乎?
呜呼!
弘、汤假儒术则有利,武帝假儒术则有害,弘、汤假儒术则有益,武帝假儒术则有损,武帝之智不及弘、汤远矣。
虽然,假儒术之害非特及于当时,其害乃见于宣帝之时。
宣帝之尚杂、霸不喜儒,是非特宣帝之罪也。
彼见用儒之效,事势之流相激使然耳。
折胶堕指之寒,不生于冬而生于盛夏;
流金烁石之旱,不生于旸而生于淫雨。
然则宣帝之不用儒,岂非生于武帝之假儒术耶!
宣帝论 南宋 · 吕祖谦
呜呼,申、韩之害流毒后世何其远耶!
秦始皇、二世用之以亡其国,赵高、李斯用之以亡其身。
生乎秦之后者,可以戒矣,而汉晁错复明申、韩佐景帝,更律令,削七国,天下几至于亡,甘蹈亡秦之辙而不顾焉。
生乎晁错之后者,可以重戒矣。
宣帝复好观《申子》君臣之篇,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甘蹈晁错之覆辙而不顾焉。
彼申、韩之说,其入人之深,虽明君贤臣皆陷溺而不能出,何也?
其令行禁止,奔走天下,诚足以称快一时也。
乐其一时之快而不暇顾其它日之害,此其说所以盛行于世欤?
观宣帝之为君,综核名实,信赏必罚,其所以功光祖宗,业垂后嗣者,盖励精之效,初非申、韩之功也。
至于用恭、显而启元帝之信宦者,贵许、史而启成帝之任外戚,杀赵、盖、韩、杨而启哀帝之诛大臣,开三大衅,终以亡国,此岂非择术不审之流弊乎?
故论其功大为中兴之君,论其罪则亦为基祸之主,其功罪相半者,盖失于欲速而用申、韩也。
昔者圣人亦知迟之不如速,钝之不如利矣,然其为治,乃曰王者必世而后仁,曰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日计不足,月计有馀,其迟钝迂阔每不若申、韩之速,独何欤?
使圣人而不知此理耶,是不智也;
使圣人知而不行耶,是不仁也。
不仁不智,岂所以为圣人哉?
殊不知圣人虑事至精也,其举事厌迟而恶钝,亦与人同也。
使有道于此,加顷刻之捷,则圣人已先为之矣。
惟其原始要终,探端穷本,知吾道虽有岁月之迟而终成千百年之安,申、韩虽有岁月之速而终贻千百年之害,故去彼取此也。
由是论之,则莫速于圣人,莫迟于申、韩,莫利于圣人,莫钝于申、韩,其理甚明。
宣帝不知此理,反非太子用儒之谏,岂天未欲斯民见三代之治耶?
于定国论 南宋 · 吕祖谦
治狱者,非死生祸福不入其心,未足与议也。
苟死生祸福入其心,则迫于权势,夺于威武,虽有平恕之志,亦变而为暴酷矣。
张欧之在文、景时,世共谓之长者也。
每上具狱事,有可郤郤之,不可者不得已为泣涕面而封之,其慈祥岂弟之风,温然可挹也。
至于与庄青翟等劾晁错,加以大逆无道之罪,腰斩错而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其残贼忮忍,虽张汤、杜周亦不过如此。
以其前后观之,判然若二人焉。
此无它,欧虽天资平恕而胸中初无所守,故当景帝之怒错,则震慑失趍,黾勉顺指,陷于暴酷而不能自拔也。
于定国为廷尉,民自以为不冤,后世言治狱者必稽焉。
然吾尝考其实,亦张欧之流耳。
定国以地节元年为廷尉,而以甘露二年迁御史大夫,凡十七年之间,丽于刑书者,无不出于定国也。
赵广汉以元康二年诛,盖宽饶以神爵元年诛,韩延寿以五凤元年诛,杨恽以二年诛,皆当定国为廷尉之时。
然此四诛,皆宣帝之太过而千载之所痛愤流涕者也,吾不知定国尝争之耶,其亦未尝争之耶?
若其不争,则其罪固无所逃,就使尝争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未闻可以不从而但已也。
争与不争,其失等耳。
夫定国身为廷尉,上则陷君为淫刑之主,下则自以为暴酷之吏。
以事君则不忠,以谋己则不智。
不忠不智,君子之大节已亏矣。
乃反属意于郡国鳏寡之间,略于大而谨于小,吾未见其为平恕也。
向使定国有刚毅之操,不以死生祸福移其心,如张释之断犯跸盗环之狱,虽帝之所甚怒而必轻之,劾太子梁王之失,虽帝之所甚爱而必纠之,当官而行,不吐不茹,则赵、盖、韩、杨之徒,亦庶几不死矣。
成王命君陈曰:「商民在辟,予曰辟,尔惟勿辟,予曰宥,尔惟勿宥,惟厥中」。
定国独未见此论耶?
韩延寿论 南宋 · 吕祖谦
风俗之变,初无常也。
道隆则从而隆,道污则从而污,曷尝有古今之异哉?
昔之陋儒以为风俗自厚而之薄,犹人自少而之老。
古之俗厚,犹人之方少者也;
今之俗薄,盖人之已老者也。
薄者不可复厚,亦如老者不可复少。
呜呼,何其不思甚耶!
将以三皇之俗为厚乎,则黄帝之末胡为有蚩尤之乱?
将以五帝之俗为厚乎,则帝舜之世胡为有三苗之乱?
将以三王之俗为厚乎,则夏商之季胡为有桀纣之乱?
蚩尤之乱无以异于项羽之乱也,乱既除而俗有厚薄之异者,非秦民之不如古,特高帝不如黄帝耳。
三苗之乱无以异于七国之乱也,乱既除而俗有厚薄之异者,非汉民之不如古,特景帝不如大舜耳。
桀纣之乱无以异于炀帝之乱也,乱既除而俗有厚薄之异者,非隋民之不如古,特太宗不如汤武耳。
自古至今,同戴一天,同履一地,同赋一性,日月不变也,耳目鼻口亦不变也,风俗何为而独不如古哉?
善乎!
魏郑公之言曰:「五帝三王,不易民而教,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顾所行如何耳。
若人渐浇诡不复返朴,今当为鬼为魅,尚安得而化哉」?
盖尝观韩延寿之治颍川,而益信风俗之未尝不如古焉。
盖承战国孤秦之弊,礼乐废弛,异端并奋,世以古先圣人化民之道为姗笑。
贤如高帝,乃曰以马上治之,安事诗书;
贤如文帝,乃曰卑之无甚高论;
贤如宣帝,乃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
君臣上下,同趋于刑名法律簿书期会之间,无复远略。
惟延寿承颍川赵广汉告讦之俗,独能取世所姗笑为陈腐迂阔者次第而行之,百姓遵用其教,至于卖伪物者弃之市道。
其在东郡、冯翊,如颍川之治,洋洋乎弦诵之声,肃肃乎俎豆之容,庶几乎治古矣。
彼谓风俗不可复古者,果如何哉?
大抵后世之患,出于待古太高而待己太卑。
惟待古高,故自疑而不敢为;
待己卑,故自弃而不复为。
殊不知三代虽远,其理常存,茍能尽其理,则夫何远之有哉?
故万石君处家而子孙燕居申申,此一家之三代也。
王烈居乡而讼者望尘而还,此一乡之三代也。
鲁恭治中牟而童子不取乳雉,此一邑之三代也。
延寿之治颍川,庸非一郡之三代乎?
以是而论之,则风俗古不必厚,今不必薄,古不必易,今不必难,惟其人而已,安可是古而非今哉?
萧望之论 南宋 · 吕祖谦
君子必有坚忍不拔之操,然后小人不能犯吾之所忌。
呜呼,小人之害君子,何其多端也!
遇人之介者,则必辱之;
遇人之廉者,则必污之;
遇人之刚者,则必折之;
遇人之直者,则必诬之。
盖介者必不受辱,廉者必不受污,刚者必不受折,直者必不受诬,凡此者,君子之所忌也。
小人知君子之所忌而直犯之,君子不知而堕其计中,大则死,小则亡,前后相望,可不为大哀乎!
昔骊姬将有夺嫡之谋,谓优施曰:「吾欲为难,安始而可」?
优施曰:「必于申生。
其为人也小心精洁,又不忍人。
精洁易辱,不忍人自忍也」。
骊姬用其计,以归胙诬申生,申生自杀。
魏公叔为相,尚主,而害吴起。
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
吴起为人节廉而自喜名。
君先与武侯曰:『吴起贤人也,而侯之国小,臣恐起之无留心也。
试延以主,起有留心则必受之,无留心则辞矣』。
君因召吴起与归,令公主怒而轻君,起见公主之贱君也,则必辞」。
公叔用其计,吴起果辞,武侯疑之,遂奔楚。
夫申生有精洁易辱之形见于外,故优施因其间而排之;
吴起有节廉喜名之形见于外,故公叔亦因其间而排之。
使二人浑然天成,削去圭角,置之不愠,用之不怿,则小人亦安能乘间而犯吾之所忌哉?
萧望之秉直道而不容于恭、显,终于杀其身,吾以望之亦有罪焉。
望之自始见霍光,不肯露索挟持,甘心于抱关之役,其后为平原太守则不自得,为左冯翊则移病,为御史大夫则与丙吉钧礼,其介然刚褊狷洁之操,不以一毫挫于人,天下共知之矣。
当恭、显之欲害望之,深思熟虑,以为望之帝之师傅,著节老臣,苟骤使帝诛之,谁肯从乎?
惟纳之囹圄,使俯首对刀笔吏,则望之刚褊,必不受辱,忍而死。
遂收望之下廷尉,而望之果如其所料,终以自杀。
恭、显定计于前,收效于后,如取如携,无锱铢之差者,以望之之贤而不能出于小人之所料,此有志之士所以为之流涕太息而不能已欤!
呜呼!
望之社稷之镇也,使不感慨自杀,则元帝虽不尽用恭、显,亦终有所忌惮而不敢发其恶,亦少瘳矣。
幸而天假之年,至于成帝之世,安知其不能坐销王氏代汉之祸乎?
是望之死生,实汉室之所由存亡也。
望之纵不自惜,独不为汉惜乎?
又况望之素以大儒自处,一旦临事,乃自经沟渎,与田光、侯嬴之徒比,岂天之弃汉而夺其魄耶?
何其谬戾若斯之甚也?
伊尹论 南宋 · 吕祖谦
古之圣人苟有不足于其中者,无讳也。
夫无讳于其心,则亦无讳于其人,故后世有得议焉者无恤也。
汤武之师,非不知后世之议已,而周公之过,亦自知其不免也。
然安于其议而不之顾,知其不免而卒不获逃焉者,何也?
汤、武、周公非嫌名也,吾身获万世之美名而天下有不可一朝居之祸,兹固汤、武、周公所深忧也。
是故宁以吾之不足而易天下之大利,而不敢以吾身之名而废天下之安,是以汤之德宁有惭,武之乐宁未善,而周公亦安于其后之贬也。
夫子序《书》,于鸣条则曰「战」,于受则曰「杀」,而孟子于周公之过,则亦以为「宜」。
夫曰「战」曰「杀」者,直书之也,曰「宜」者,然之也。
以汤、武之师,而夫子则直书之而不贷;
以周公之过,而孟子则然之而不辞。
呜呼!
彼三圣人者,诚以为未足也,于后世之议奚恤哉?
吾观伊尹之心,盖有甚于此者焉。
鸣条之役,创之者汤也,而从之者尹尔,而夫子序《书》,则曰:「伊尹相汤伐桀」。
夫先尹后汤,则是首伐桀之谋者尹也。
虽然,此犹可也。
太甲既立,不明于德,而桐宫之迁,盖居忧焉,而夫子则书之曰「放」。
嗟乎!
首伐桀之谋亦既非矣,鸣条之师始释而放其君于桐,人其谓我何?
吾固谓伊尹之心有甚于汤、武、周公也。
盖尝观桐宫之迁,非放也。
《书》曰:「太甲既立,不明」。
而不曰:「不明,见于未立」。
意者未立之前,太甲如故也,既立之后,声色臭味有以蛊之者多矣。
脱声色臭味之蛊而俾之密迩先王之训,此伊尹悟太甲之机也。
尝观伊尹告太甲之书有五,而居桐之后无一焉,意者言不可以悟太甲,所恃以悟之者汤之训尔,此又伊尹之心也已。
而自怨自艾,天理顿发,居仁由义,与汤匹休。
向非桐宫之训,则旧习犹不免也。
然则迁桐之制,亦古人亮阴之制。
亮阴之制,古也,非创也。
今观之《书》,自居忧之外则无说,而复位则即见于三祀之末年,虽一日不过也。
是则无古人亮阴之制,尹不敢为也。
虽然,其心诚然也,而其迹则若悖也,其制虽古也,而其事则若今也。
尹岂不知后世之议及此哉?
然亦不可得而窜也,则亦曰吾听之而已矣。
是故夫子不得掩于一字之名,而伊尹亦不可逃于一字之内,非为伊尹设也,为后世无伊尹之志者设也。
以尹之圣犹不免,而况于非尹也哉?
此孟子所以缵夫子之志而名之以「篡」也。
夫子书法不隐,而伊尹为法受恶,虽一毫之私不贷也。
嗟夫,天下任与于尹而任之重如此哉!
吾固谓伊尹之心有甚于汤、武、周公也。
昔者陈司败以党君之过目夫子,夫子闻之,曰:「丘也幸」。
苟有过,人必知之,且夫子安于受党君之过,而且幸人之知己者,何也?
则亦曰无讳于心,故无讳于人耳。
知夫子所谓幸,则知汤、武、伊、周之心也。
不然,非夫子先有此心,其何以议圣人之心也哉?
按:《诸儒奥论策学统宗前集》卷三,宛委别藏本。
周公论 南宋 · 吕祖谦
天下之变生于激,而变之玩焉者生于循。
盖不激则变不生,不循则变不玩。
是故变之激非可畏也,而变之循可畏也。
循之为可畏者何也?
人心溺于变而安于激,而不知祸之可戒也。
阴阳激而为雷、为雹,兹变也已,而闻之者不惧而见之者不骇也。
彼固以为朝闻而夕见之也,则亦奚惧而奚骇?
嗟乎,人之情其亦骇于所未常见而惧于所未常闻者乎?
盖上世未尝有放其君者矣,而汤径犯之,是以当时犹有「舍穑」之言;
其「如台」之言者,盖不安于其心者之言也。
已而武王继之,而天下习矣。
孟津之师一集,而不期之会者相踵也。
彼纣固有罪也,而当时征伐之事无亦亵于所见者乎?
吾观牧野之师一卷,而归马放牛之事随至者,武王其亦忧于天下之习也。
未几武王既丧,卒之变生于藩篱而成于肘腋,尚动东山之师,而周公亦敢于为天下之大不义。
嗟乎,周公非若人也,而亦安焉者何也?
盖亦逼于其时,值乎其变者然也。
盖尝读《书》而至于管、蔡之诛,未尝不果于周公之一举也。
盖周公之一举诚果也,以臣而放君,前此固闻也,而戮手足之爱者奚见也?
以象之傲而佐之瞽叟之顽犹不得逞也,而卒忸怩于不义,而况于无瞽叟之顽而又非象者何如也?
吾固谓周公之果也。
且武庚之立,盖武王之意也,杀其父而立其子,人情则同然也,而周公武诛之。
彼天下之人则曰:「是武王立之也,而周公诛焉,无以若是恝然也哉」!
萃乎周公,其何以谢天下也?
杀其父而又戮其子,人固以为不仁也;
既立而复黜之,人固以为不信也;
一旦而戕二昆,人固以为不友也。
夫以一周公之身,而萃不仁、不信、不友之责,而周公则亦安焉。
吁!
周公非诚安之也。
周公之意,以谓吾宁以身负管、蔡,而不可以身负武王也;
吾宁以身负武庚,而不可以身负天下也;
吾宁以身负天下之谤,而不可以身负宁王之责也。
向使管、蔡不锄,武庚不削,天下殆且无周也,而奚管、蔡、武庚之足恤也哉?
此周公之本心也,而实难以语夫人。
吾观《金縢》之书,《鸱鸮》、《七月》之诗,且有以见周公之不知有身也。
夫不知有身而奚以恤?
夫人死生大事也,忘死生之分而欲以身代武王者,此其心何如也?
《七月》之诗,为遭变而作,而《鸱鸮》之什,则急于救乱者然也。
今读其诗,若无与于遭变救乱之辞,切切然惟知有先公创业之难而自述其为国之不易,安于堕成王之疑,初未尝急骋以求释,彼亦何心以脱天下之谤也哉?
然则周公非欲全名也,盖欲全周也;
非果于不仁,而果于仁天下;
非果于不信,而果于信其心;
非果于不友,而果于友文王。
向使时不遭变,变不激不玩,吾见周公之心得以游乎其天矣。
彼管、蔡、武庚所以自贻剿覆者,亦玩变幸灾之所召也,于周公奚其贬?
张释之论 南宋 · 吕祖谦
张释之论秦之敝,曰:「其敝徒文具,亡恻隐之实」。
呜呼!
文具之弊,非特秦之所以亡,实古今之通患也。
昔之为治者,实未具则文亦不具。
未能防民之伪,则不敢为作乐之文;
未能约民,则不敢为恭俭之文;
未能行惠,则不敢为宽恤之文。
以至于政教赏罚有毫釐之不备,诚心恻然,务从施惠,初未尝虚饰焉。
故其过人得以议之,其失人得以指之,见其偏则可以矫之使正,见其阙则可以修之使全。
犹按脉以治病,虚实燥湿,缓急浮沉,无锱铢之不见,然后随其病而投之汤剂,加之针石,其不瘳者鲜矣。
至于末年之弊,无其实而有其文。
家挟周孔之书,而俗益薄;
人治司马之法,而兵益懦;
人诵夷、齐之清,而行益污;
人负龚、黄之名,而政益乱。
问其诏令,则尧、舜之典谟也;
问其典章,则成周之礼乐也。
入其国,观其朝,其文焕然,虽治古之时有所不及,然徐考其实,乃与桀、纣、幽、厉同出一辙。
上以虚名取下,下以虚文欺上,上下相欺,以罔天下,虽有忠臣义士欲正言极谏,亦无所容其喙矣。
欲言任贤,则君已先言举元凯矣;
欲言去邪,则君已先言流共鲧矣;
欲言勤劳,则君已先言日昃不食矣;
欲言敦朴,则君已先言茅茨不剪矣。
猎谏诤之辞而先自言之,开其口而夺其气,覆藏润饰,使无过之可讥,而无失之可指,无偏之可矫,无阙之可修,偃然自以为得计,必至于鱼烂瓦解,然后不能文焉。
释之之言,诚天下之公患也。
尝以西汉观,文宣之世,汉之盛也;
平帝之世,汉之季也。
以文帝之宽仁,有野不加辟之诏,有水旱疾疫之诏,有结难连兵之诏。
以宣帝之名,而有屯戍未息之诏,有百姓失职之诏,有盗贼不止之诏。
岂非有恻隐之寔而不为文具耶?
乃若平帝之世,观其文辞,兴灭国,继绝世,立明堂辟雍,休祥嘉应,颂声并作,而大业潜移于王莽。
文具之害乃至于此,后之为治者,其知所去取矣。
司马迁论 南宋 · 吕祖谦
人不可以有不平之气也,有不平之气,必有矫枉过直之言,言至于过直,则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且人之所以矫枉者,盖欲使其直也。
今既过其直,则吾之言先不直矣,又何以责彼之不直乎?
窃尝譬之,天下之轻重,至于权而后定;
天下之长短,至于度而后定。
人之执权以罔市利者,多以重为轻,而取它人之物,则以斤为两,以两为铢。
其失轻重之平,世之所同患也。
今人之执度以罔市利者,多以长为短,而取他人之物,故以尺为寸,以寸为分。
其失长短之平,世之所同患也。
苟为权之失其平,则盍反其本矣,今乃矫其轻以为重,以铢为两,以两为斤,虽轻重之不同,其失权之平则一也。
苟以度为失其平,则盍反其本矣,今乃矫其短以为长,以寸为尺,以尺为丈,虽长短之不同,而失度之平则一也。
彼失于轻,此失于重,彼失于短,此失于长,虽殄灭之,直五十步笑百步耳,又何以大相过!
是故天下有一定之理,君子有至平之言,增之毫釐则太过,损之毫釐则不及。
苟愤世嫉邪而为矫枉过直之言,则所矫之枉未息而过直之言先见矣。
老子之言刍狗,欲矫封吝之弊也,其弊不除,而反生韩非之寡恩。
公羊之论无时,欲矫畔乱之患也,其患不除,而反启汉民之滥刑。
荀卿之杀《诗》、《书》,欲矫章句之习也,其习不除,而反开李斯之坑儒。
欲去一害,复召一害,安在其为善立言者邪?
昔司马迁述《史记》,自黄帝止于麟趾,成一家之言。
其论大道,先黄老而后六经,所以矫汉民之尚黄老也。
其序游侠,退处士而进奸雄,所以矫群臣之龌龊也。
其述货殖,则崇势利而卑贫贱,所以激武帝之兴利也。
盖迁虽横就刑戮,处于污俗之中,困于心,衡于虑,损激之气形于简策,故其言每过直而不自知焉。
及稽其流弊,则自迁之先黄老而虚浮之说愈胜,自迁之进奸雄而闾里之奸愈滋,自迁之崇势利而货赂之风愈炽。
彼何晏之清谈,步降之暴横,灵帝之鬻官,皆迁有以启之也。
始欲救弊,终反生弊,始欲正患,终反生患,善立言者果如是乎?
虽然,迁之矫枉过直,而未尝不微见其意焉。
其《叙传》固先黄老矣,而又曰:「先人有言:『孔子卒,有能绍而明之,正《易传》,继《春秋》本意也』?
其传游侠固进奸雄矣,而又曰原宪独行,不合于世,蔬食不厌,四百馀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所以见其进处士之本意也。
其传货殖固崇势利矣,而又曰俗之所渐泯久矣,虽户谈以眇论终不能化。
所以见其轻利势之本意也。
迁之意欲使学者知向日之言,乃吾一时矫枉过直之言尔,当以今言为正。
然迁固特见其本意以示学者,曷若言必虑其所终而无过直之害哉!
以是知君子之言,诚不可苟也。
刘向论 南宋 · 吕祖谦
人臣事君之义,有不可则止者,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观其所处之地如何耳。
义所当止,虽如齐宣之授万钟,而孟子终不受;
义所当为,虽如商辛之剖心窍,而比干终不退。
苟得其道,则进退不同,而同归于是;
苟失其义,则进退不同,同归于非。
乌呼,非知亲疏之义者,孰能并行而不悖乎?
是故三谏不听而逃之者,疏也,臣道也;
三谏不听而随之者,亲也,子道也。
孟子在齐为疏,故当以臣道自处;
比干在商为亲,故当以子道自处。
知孟子之所止,则知比干之所以为也,知比干之所为,则知孟子之所以止也。
孟子、比干易地则皆然。
刘向生于元、成间,前困于恭、显之谗说,后困于王氏之排斥,屡谗屡排,而直言正论,曾不少衰。
或者则责以不可则止之义,殊不知向与汉同姓,岂可恝然同疏远之臣哉!
谏而又谏,继之以死可也。
且元、成之昏乱,不足以有为,向非不知之矣;
知其不可而为之者,特以吾之义而已。
是数恭、显之非恶非迂也,假外戚以上书非诈也,讼三氏之强盗非枉也,蹈杀身之危机非愚也,亲之之义,不得不然也。
向尝告陈汤曰:「身为宗室遗老,历事五朝,吾而不言,谁当言者」?
噫,斯言也,其见向之本心乎!
昔屈原亦楚之宗族,事怀王、襄王尽忠而不见答,摈弃沉窜,徘徊不忍去,至投汨罗以死。
人皆以屈原不能高举远逝,全身远害遁之。
贾谊亦吊之,曰:「历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
是岂知原之心哉?
惟刘向所处之地,所处之义,与屈原同出一辙,故作《九叹》以悼屈原,以己之心度屈原之心,以己之时度屈原之时,相望数百岁,若见其肺肝焉。
其辞曰:「出国门而端指兮,方冀悟而锡还」。
又曰:「兴《离骚》之微文兮,冀灵修之一悟。
还予车于南郢兮,复往轨于初古」。
向之言虽为原而发,亦所以自道也。
盖原与向皆同姓之臣,国存与存,国亡与亡。
虽其君之昏乱,势穷理绝,方且为于不可为之时,言于不可言之际,眷眷之忠,独觊望于万一焉。
是所以为忠孝之至也,世俗乃以疏远之义而加贵戚之臣,槩以强活名之,可谓不知类矣。
武成二三策如何论 南宋 · 吕祖谦
论曰:圣人之心,不白于天下,后世之儒者,始有言外之意。
夫以圣人之心,何至于有所不白者?
而事变之来,不能不蒙人之疑也,而圣人适遭其时,不得已焉而为之,圣人之心始晦矣。
夫惟其心之晦于此,而《书》复纪于此,使后之人得借是以自便,其无忌惮之为,儒者忧之而有言焉。
意谓宁以吾言病圣人,无宁以圣人之故病天下,此《武成》二三策之说所由发也。
呜呼,轲其有忧天下后世之心乎!
《武成》二三策如何,此孟轲言外之意,而亦悲武王之不幸也。
人徒见武王圣人也,而孟轲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之言,遂谓轲非知武王者。
嗟夫,轲岂不知武王者哉!
七篇之书,其论武王详矣。
故举武王之言,则曰「无畏宁尔也」,又曰「非敌百姓也」。
其论武王之勇,则曰「安天下之民也」,又曰「救民于水火之中」也。
夫以轲之举其言也如此,而论其勇也又如此,武王之心,轲知之矣。
然则《武成》取二三策之言,是果何为而发耶?
夫亦忧武王仁天下之心不白于后世,恐或者因辞以害意,得以启其不仁之念,故不得不借此以喻彼也。
不然,圣人岂果不足于中者哉?
昔仲虺作诰,尝述汤之惭不释于伐夏之日。
夫以汤升陑之师,是皆应天顺人之举,则亦何惭之有?
汤乃不待人之惭,身自为之而身自惭之,诚恐吾之心不白于天下而后世或得以贻口实也,是故汤宁自贬而不忍以自隐也。
虽然,汤之不自隐而得仲虺陈义以白之,汤无惭矣。
若武王之心则未白,而《武成》之书则实言,孟轲则不容以不辨。
呜呼,孟轲之意,其亦仲虺之虑天下后世也欤!
是亦悲武王之不幸,而无《仲虺之诰》,又有《武成》之书欤!
且商之作威非一日也,武王尝观政矣,而商不悛,尝师次于河朔矣,而商复不悛。
然则武王何拳拳于商之悛也?
悛不悛何足介也,而无辜则吁天也,百姓则暴虐也,四海则毒痡也。
武王虽无心于商,而有心于民也。
是则武王之事诚有大不得已者。
士女一绥而我师罔敌,牧野一誓而前徒倒戈,武王岂得已哉!
故归马放牛为天下也,非为己也;
散财发粟为天下也,非为己也。
武王仁民之心遂,而《武成》之书所由作也。
《武成》之书虽作,而《武成》之辞则未白也。
《武成》之辞未白,是圣人以无心待天下后世,柰之何天下后世不以无心待圣人也!
战国之世,用兵争强,以相侵夺。
争城以战则杀人盈城,争地以战则杀人盈野。
甚而长平之川,阴山之北,皆且血流而鬼哭矣。
想夫孟轲之意,以谓圣人之心不白于天下,而后世黩武之惨,得非《武成》之书有以启之乎?
于是有「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之言。
轲之所取二三策固未易轻指,而其所不取者,则血流漂杵之一语矣。
夫其所取者不必论,所以不取者则不容以不论。
漂杵之说,是固为攻其后以北者而设,非谓武王也,特《武成》之辞不白耳。
而孟轲之忧,则恐己亥之误,不止于三豕也。
故尝谓圣人仁天下之意,昭如日星,越千载犹一日,吾言书之不可信,于圣人乎何损?
而于天下后世则可以遏其不仁之心,而其利则博矣。
轲之言在此,而意实在彼也。
论者当因其言而溯其意,不可泯其意而信其言也。
盖尝因是而观之,牧野之师,伯夷固尝非之矣,然则伯夷非武王之非也,忧天下后世无君者见之误而非之也。
夫《武》之乐,仲尼之在周末,又尝谓其未尽善矣。
然仲尼非谓武王之未尽善也,忧天下后世用《武》者失之黩而未善之也。
吾亦曰孟子言《书》不可尽信,非不取武王也,忧天下后世杀人者流于惨而不取也。
伯夷也,孔、孟也,是或一道也。
吾于孟子夫何议,而亦悲武王之不幸而生于商之末也。
谨论。
治体论 南宋 · 吕祖谦
盖自李文靖抑四方言利害之奏,所以积而为庆历、元祐之缓势;
自文正范公天章阁一疏不尽行,所以激而为熙宁之急政。
吾观范文正之于庆历,亦犹王安石之于熙宁也。
十事之奏,实庆历三年九月矣,始于明黜陟、重命令。
当时之言见用,明黜陟之法则以十月壬戌行,择官长之法则以十月丙午行,任子之法则以十一月丁亥行,馆职之法以癸未行,公田之法以壬戌行,贡举之法以明年三月行,减徭役之法以明年五月行。
其馀厚农桑、覃恩信、重命令,皆悉用其说,或著为令。
行之未及一年,而陈执中之徒已不悦矣。
呜呼!
使庆历之法尽行,则熙宁、元祐之法不变;
使文正之言得用,则安石之口可塞。
今文正之志不尽行于庆历,安石之学乃尽用于熙、丰。
神宗锐然有为之志,不遇范仲淹而遇王安石,世道升降之会,治体得失之机,于是乎决矣。
苟且论 南宋 · 吕祖谦
目不两视而明,耳不两听而聪,人之心固不可二用也。
勤于公则必苟于私,勤于私则必苟于公,二者不可得而兼,惟观其所向之何如耳。
古人之材,即后人之材也,古人之智,即后人之智也,然古之治、后之乱者,岂材智之有异耶?
特古人用之于公,后人用之于私而已。
惟古人用之于公,故于私不得不苟。
以卫公子荆之事观之,其宫室始有则谓之苟有,及言其少有、富有,则又谓之苟全、苟美。
其言每谓之苟者,非薄于私也,不苟于公则必苟于私也。
惟后人意在于私,故于公不得不苟。
以汉贾谊之言观之,其论大臣则以为有患苟免,及论群下则又言俱亡耻,俱苟安。
其俗每趋于苟者,非薄于公也,不苟于私则必苟于公也。
盖水盛则火灭,寒往则暑来,阳消则阴长,公私之相胜亦若是则已矣。
自汉及唐,以公灭私,苟且之风盛于天下。
如董晋为相,史臣讥其懦弛苟安,时则有苟且之相。
如刘知几谓牧伯迁代太速,怀苟且之谋,时则有苟且之牧。
如赵憬议考课,欲格庶僚苟且之心,时则有苟且之吏。
如刘祥道谓官怀去就,而民苟且,时则有苟且之民。
上至于相,下至于民,莫不趋于苟且,则政事何由而理乎?
纪纲何由而振乎?
风俗何由而厚乎?
如使当时之人移谋身之心而谋国,移富家之术而富民,移保子孙之志而保治,移求爵禄之意而求义,则可以不下席而跻咸五登三之盛矣。
窃尝历考汉唐之际,其粗能去苟且之弊者,惟汉宣帝而已。
迹其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上下相安,蔑有苟且之意,亦庶于古矣。
然宣帝之革苟且,徒变其外而不变其内也,徒制其末而未制其本也。
而黄龙之诏,有计簿之欺,避课之戒,岂非苟且之俗未尽除乎?
杨恽之言,有县官不足为尽力之谤,岂非苟且之志未尽迁乎?
盖宣帝导之以政而不以教,束之以刑而不以德,苟且之弊所以迹化而心不化也。
如使人君皆能本德教以化苟且之心,则荀卿《不苟》之篇可以无作。
责实论 南宋 · 吕祖谦
善除弊者不去弊,善治疾者不去疾,善抑虚名者不去虚名,盖天下之事,将欲夺之,必先与之,将欲拘之,必先纵之。
苟骤禁而遽绝,未有不反受其害者也。
故不忍弊之多,欲一朝而去焉,外虽若去而弊源实藏于冥冥之中矣。
不忍疾之苦,欲一朝而去焉,外虽若去而病源实藏于冥冥之中矣。
彼善除弊者,初未尝骤去其弊也。
徐以待之,默以观之,使奸态伪迹蜂起于前,然后从而锄其窟穴,则弊不得而遁矣。
善治疾者,亦未能骤去其疾也,宽以养之,绥以疗之,使宿疹积毒发见于外,然后从而穷其标本,则疾不得而留矣。
抑虚名之道亦犹是也,世之尚虚名者,其根甚固,其流甚长,其风甚炽,苟疾虚名之乱真,播为号令,制为赏罚,欲言扫而去之,岂不足以称快于目前哉?
然异时邀名之士,皆将矫为务实,以投吾之所好,今日之朴野即前日之浮华也,今日之木讷即前日之辩捷也,今日之恬退即前日之奔竞也,服勤簿书者乃不解诉牒之人,恪居官次者乃不辩马曹之士,巧诈百出,而浑厚质实之君子并为当世所疑,贤否一区,真伪一涂,愚智一揆,愦愦然莫之能分,非特名不可见而实亦不可见矣。
始欲去名而终至于失实,是岂为治者之意哉?
亦取之太迫,致之无术而已。
大抵致刚必以柔,致宽必以猛,致实必以名,欲为之于此必形之于彼。
欲为此而先以此示天下,亦迫而无术矣。
是故明君之治天下也,将责之以实,先取之以名,开之以其涂,示之以其利。
天下之名,争至于吾前,以文学之名至者,吾从而察之,则董仲舒之实、公孙弘之伪皆见矣。
以政事之名至者,吾从而察之,则黄霸之实、王成之伪皆见矣。
以忠直之名至者,吾从而察之,则刘向之实、谷永之伪皆见矣。
以理财之名至者,吾从而察之,则刘晏之实、裴延龄之伪皆见矣。
彼皆趋之,吾始得而知之,是则自献其名,乃自献其实也。
世之好名者,知吾必察其实,皆砥砺澡濯,言不敢过行,誉不敢过情,茍实之未副,惴惴然惟恐名之闻于上,以蹈浮虚之罚,又岂有求名者乎?
由是言之,善为治者,尚名乃所以去名,不善为治者,尚实乃所以失实。
善为治者,天下以名为实,不善为治者,天下以实为名。
特在用之如何耳,名何负于治哉?
闻汉宣帝之综核名实矣,不闻其去名也;
闻诸葛亮之循名责实矣,不闻其去名也。
名者,正吾所资以责实之具,奈何先去之耶?
呜呼!
无弊之可指,为吏者之所惧也;
无疾之可见,为医者之所惊也;
无名之可称,责实者之所忧也。
见其弊然后可革,见其疾然后可疗,见其名然后可核,未识其实而先去其名,吾不知所以为治矣。
抑尝闻之,立高帝之朝而进用儒之说,世莫不以为疏也,然用儒者实高帝之所当急。
立武帝之朝而进偃兵之说,世莫不以为迂也,然偃兵者实武帝之所当先。
处责实之世而论尚名,人孰不以为愚且惑耶?
然理有似缓而实急,事有似异而实同,使深识之士心平气定而思之,未有不始而愕终而悟也。
此亦老氏所谓正言似反者欤?
内外论 南宋 · 吕祖谦
终身坐谈,不如一时之亲见;
终岁傍观,不如一日之亲闻。
盖天下之事,及之而后知,履之而后喻,未有不身试之而能尽其详者也。
风俗既弊,士大夫乐居内而厌居外,趋其易而辞其难,遂以谓得其理则事不待试而喻,定其要则功不必劳而成。
故不离莘野而割烹之鼎已调,不离傅岩而济川之舟已具,不离磻溪而牧野之阵已成。
彼为伊、傅、太公者,曷尝徒劳州县、屈首簿书,然后知之哉?
殊不知有非常之材,而后有非常之举。
商有天下六百年,其不试而用者二人而已。
今人辄以此自许,何后世之多伊、傅耶?
周有天下八百年,其不试而用者一人而已。
今人辄以自许,何后世之多太公耶?
多见其不知量也。
然则用人之道,讵可信其虚言,而不试之以事乎?
是以明君将欲付大任于是人,必纳之于胶扰繁剧之地,以观其材;
处之于閒暇寂寞之乡,以观其量;
使之尝险阻艰难,以观其操;
使之当盘根错节,以观其断。
投之州县,磨之岁月,习之既久,养之既深,异时束带而立于朝,天下之事莫不迎刃而解,然后知其始困之,乃所以深爱之也。
请以近取譬之。
言世有爱其子者,坐之高堂,食之刍豢,足迹未尝及门,自以为爱之之至矣。
彼邻人之父则不然,使其子蹑屩担簦、犯风雨、冒霜雪以从师,取友于数千里之外,伶俜颠顿,虽道路之人莫不窃议其父之不慈也。
及观其终,则有一人焉不辨菽麦,顽嚚无知,问之何人也,乃向之足迹未尝及门者也;
有一人焉知类通达,为世名儒,问之何人也,乃向之颠顿数千里者也。
彼为人父者,将使其子无知为爱耶?
将使其子有成为爱耶?
虽甚愚者亦知所择矣。
君之于臣,犹父之于子也,欲成远大之器,其可循姑息之爱耶?
世之人自非伊、傅之生知,太公之绝类,乃欲不出都门,坐致卿相,脱尘埃之贱而日侍无间,释朱墨之劳而从容风议,舍边邮之繁而深居禁严,其初岂不甚美而可乐哉?
一旦而有大政事、大议论、大征伐、大典章,则皆心醉语塞,流汗浃背,傍徨而不知所对,然后追悔前日之未尝居外,亦无及已。
历观自古公卿,以未尝更事而败政害民者多矣。
愚者不必论也,不肖者不必论也,今独以世之所共贤者论之。
贾谊一出长沙而计不自得,是谊未免重内而轻外也。
惟其重内而轻外,故于天下之事不能遍察,论正朔服色则近乎缓,论系单于颈则近乎夸,论三表五饵则近乎疏。
使谊安于居外,身历天下之事,岂有此失耶?
萧望之一为郡守而内不自得,是望之未免重内而轻外也。
惟其重内而轻外,故于天下之事不能遍察,其挑冯奉世则近乎刻,其毁常平仓则近乎迂,其耻对狱吏则近乎躁。
使望之安于居外,身历天下之事,岂有此失耶?
与谊同时者,未有居谊之右者也,谊犹不可不更外事,则下于谊一等者又可知矣。
与望之同时者,未有居望之之右者也,望之犹不可不更外事,则下于望之一等者又可知矣。
昔者孔子之教人,未尝不使之多识天下之事,故以天纵之圣而制行,未尝不以已焉。
其为乘田、为委吏、为中都者,非有司之细务真有所未知也,所以使后世知圣人犹必亲细务也。
其之齐之卫之陈者,非四方之风俗真有所未察也,所以使后世知圣人犹必历四方也。
故一时高弟,有为季氏宰者,有为中牟宰者,有为莒父宰者,有为费氏宰者。
家臣之微,邑令之贱,循循然安处之,未尝有卑小官之意,岂非师友渊源固有所自耶?
呜呼!
天下之事有逸必有劳,天下之官有贵必有贱,皆趋其逸,谁任其劳?
皆乐其贵,谁处其贱?
犹之于身,有心腹焉,有皮肤焉,茍去其皮肤,则何以卫心腹?
犹之于木,有本根焉,有枝叶焉,茍去其枝叶,则何以庇本根?
若在官者皆欲内而恶外,则茫茫禹迹,人主谁与共治之耶?
举偏救弊,抑扬之权,正今日所当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