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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师观文殿大学士致仕魏国公赠太师谥正献陈公行状上 南宋 · 朱熹
本贯兴化军莆田县感德乡胡公里。
曾祖赠太师、沂国公,妣黄氏,赠徐国夫人。
祖赠太师、蜀国公,妣李氏,赠蜀国夫人。
父赠太师、冀国公,妣黄氏,赠越国夫人;
卓氏,赠冀国夫人。
公讳俊卿,字应求,其先世盖出颍川。
晋永嘉之乱,太尉广陵郡公准之孙、西中郎将逵南迁泉江,始为闽人。
其居莆田者历唐、五季,而太尉十九世孙真、二十二世孙峤、沆始斑斑见于碑碣。
然世远,不可得而详矣。
公之家自沂公以来,皆以好施周急闻于乡里。
公生而庄重,不妄言笑,七八岁自知为学。
冀公薨,执丧如成人。
少长益自刻厉,绍兴八年,以乡举试礼部。
知举朱公震、张公致远得其文读之,叹曰:「公辅器也」。
将寘首选,而同列有异议者,乃屈居其次。
授左文林郎、泉州观察推官。
服勤职业,不以科第自高。
同寮宴集,常谢不往。
一日,郡中失火,太守汪公藻走视之,则诸掾属方相从饮某所,而公之舆卒亦或假之以行。
于是例以后至被诘责,公亦唯唯摧谢。
已而汪公廉知其实,始召公慰谕,且问其故。
公曰:「某也不能止同寮之行,而又资其仆御,亦安得为无过?
且是时,公方盛怒,某也其忍幸于自解而重人之罪乎」?
汪公叹服,以为不可及。
秩满,改宣义郎。
故事,第二人再调即为馆学清官。
是时秦丞相桧用事,察公意不附己,乃以为南外敦宗院教授。
终更造朝,中涂心悸,夜不得眠。
公曰:「吾它日未尝如此,意者吾亲其不康乎」?
翌日驰归,则冀国夫人果以是日属疾矣。
遭丧,服除,添差通判南剑州。
未行而桧死,乃以秘书省校书郎召。
在馆岁馀,非时未尝一诣东西府。
时今天子方为普安郡王,高宗命宰相择可辅导者,宰相争欲置其所善。
高宗不可,命择馆职端厚静重者为之,乃以公对。
除著作佐郎,兼普安郡王府教授,寻迁著作郎。
在邸二年,讲说常傅经义以规戒,言简理精。
以王好鞠戏,诵韩愈之言以谏,王敬纳之。
王左右亲吏故多与诸府寮狎,公独正色出入,未尝私交一谈。
历司勋、礼部员外郎,枢密院检详诸房文字,除监察御史。
始,公尝与国子监丞朱倬邻居,朝夕往来。
及倬为言事官,公一贺之,遂不复往,倬以是敬公。
既迁中司,欲荐以为御史而先以告,公力辞之。
后数月,汪彻为殿中侍御史,乃密以公名进。
命下,然后谢公曰:「恐公复辞,不敢告也」。
俄迁殿中侍御史,首为上言人主以兼听为美,而存心必本于至公。
人臣以不欺为忠,而论事必达于大体。
反复推明,引今附古,词指温厚而正直之气凛然不可犯,上固异之。
又论:「御下之道惟恩与威,不可偏废。
今主兵之官率无远虑,惟事骄侈,其志不过聚歛以肥家,其术不过交结以固宠,其所以侵渔百姓、刻剥军士、陵驾州县、轻侮朝廷者无所不至,而任事者未尝一谁何之,则将不知有威矣。
养兵之费月计百万,而虚籍太半,不可稽考。
军士疲于私使,困于回易,大率以奉主将之私,而所得衣粮随手尅尽,羸瘦单薄,有可怜之色,而主将恬不之恤,则士不知有恩矣。
陛下诚有以抑将之骄而警其惰,作士之气而收其心,则纪纲正而号令行,三军之士孰不感戴上恩而效死以报国者哉」?
上亦称善再三。
公遂劾奏韩仲通本以狱事附秦桧,冤陷无辜。
今桧党尽逐而仲通独全,何以惩恶?
刘宝总戎京口,纪律不严,裒歛特甚。
朝命分兵屯戍,辄拒不遣,亦不可不治。
于是二人皆抵罪,公论快之。
宰相汤思退秉政无状,公论沸腾。
会冬无云而雷,公与同列共奏论之。
同列争掎摭苛细,公曰:「宰相上不当天心,下不厌人望,是固当罢,何以它为」?
乃独奏言思退文艺有馀而器识浅暗,不足以任天下之重。
诏罢思退,以大学士奉外祠。
同列复议,请褫其职。
公曰:「事贵适中而已。
思退非有大罪,特以不堪宰相而罢之,则祖宗时免相恩礼未可杀也。
且思退虽不才,然视沈该不有间乎?
今该犹以大学士家居而思退顾不得,则执法之地所以议赏罚者偏矣」。
遂不复论。
金虏自燕徙汴,谋遂入寇,中外震恐。
而杨存中久握兵柄,尤以裒歛交结得幸,士卒嗟怨。
三十一年春正月既望大雷雹,已而雨雪凝冱,旬日不解。
公引《春秋》所书雷雪之变,且言:「当时两异相距八日,其变有渐,圣人犹谨而书之。
矧今一日并见,其异甚矣。
盖雷雹,阳也,雨雪,阴也。
雷而复雪,是阳不能制阴,阴桀得作,出而为物害也。
以类推之,是为夷狄将陵中国,臣下将窃威权之象。
所以应之,恐非虚文常礼所能及也。
今虏势骎骎,盖已可见,备禦之计未知所出,而大将官保傅、总兵戎、殖货财、事交结、夺民利、坏军政,其力足以奔走死士,其威足以杜塞众口,道涂仄目,中外切齿久矣。
养之不已,将有指大于股之患,此最不可不深虑。
至于开言路、用人望、别能否、正纪纲、信号令、广惠泽,亦所以应天消变之术而不可缓者。
惟陛下并留圣意」。
因遂劾奏存中罪状,语益切。
天子为罢存中,夺其兵。
公又言:「去冬无云而雷,今春已雷而雪,间者日闇无光而淫雨不止,前日又有地震之异。
变不虚生,实应人事。
岂贤才有未用而赏罚有未当欤?
备禦有未修而赋歛有未节欤?
近习有挠权而大臣无任责者欤?
左右阿谀者众而忠谠之论不闻欤?
何嘉气之不应也!
传曰:『听之不聪,厥罚常寒』。
愿下求言之诏,以审政事之阙,而深诏大臣,念咎引慝,以答天戒」。
又言:「部使者多不举职,请令自今台谏论列一道岁中四人以上,台司检举,议罪以闻」。
又言:「近世例以小廉曲谨、文采酝藉取人,而于识量深沈、智略慷慨之士未有以为意者。
所以多士盈庭而临事常有乏才之叹。
谓宜广收博采,舍短录长,用之绳墨之外,责以事业之成,勿拘小节,勿课近效,庶其有得,以济时用」。
会诏以灾异数见,令台谏侍从条上计策。
公言:「虏人窥伺,其意不测,而两淮之藩篱未固,荆襄之声援不接。
宜择近臣有威望者尽护荆襄诸将之兵而假以它用,阴遣间使往来江上,密问诸将计策,或令各遣腹心赴堂禀议,使诸大臣从容延问,诘难往复,以尽其情;
参酌去取,以定其论,庶几缓急内外相应,不失事机。
其它则选练犒赐以作士气,择吏蠲赋以辑乡兵,修城筑垒以严保障,亦事之不可缓者。
而总其大要,则在朝廷处置得宜,有以服人心者。
而推其大本,则又在陛下益坚睿断,先定规模,无以忧疑自为退沮而已」。
又言命令之出,不可不审,内外之任,不可不均。
又言:「今日之急,在节财用,而冗官妄费,实为今日财用之大蠹。
且如添差、总管、钤辖,一郡或不下十数人,月俸大者百万,小者不下五六十万,公使人从费又倍之。
其间又有连为数任而不替者,有更历数州而不已者。
宗戚生朝赐物,尚依承平旧例;
外命妇亦请内命妇俸给;
有旨罢敕局,而或两年不罢;
有旨减吏员,而三省、密院、御史台不减;
大礼浮费,以巨亿计;
乐工五百人,教习百日,食钱至二万缗;
修舆服器仗,不过增饰,而户、工两房两部,将作、军器两监,文思、车辂两院,以至仪仗等库官吏添给食钱日五六百者,不知几人,自四月朔以至礼成,为钱不知几许。
大率一有兴为,无问大小,稍有关涉行遣文书一字以上,无不支食钱者。
而一岁之中,无虑以十数。
凡若此类,乞令后省取索,立限裁损。
而陛下以身先之,始自宫掖,如宝元、庆历、熙宁故事,则邦用足、民力宽而人心不患于不服矣」。
又言:「诸州将兵例供私役,教阅不时,缓急不堪倚仗。
故今诸州往往有大军留屯,皆截上供以给其费。
宜诏有大军处即令将兵通共教阅,无大军处即令旁近大军分遣将吏就州教之,劝以厚赏,禁其私役。
异时习熟,则所屯大军渐可抽回,以省截留之费」。
是时虏人侵轶之势已形,而江淮备禦之方未讲,大小惴惴,莫敢发言。
公又力言宜蚤置统帅,使择间探、远斥堠、谨烽火、修城池,以待其变。
而当是时,莫有堪其选者。
中兴旧臣,唯张忠献公独无恙,而方困于谗口,谪居湖湘,中外物情翕然属之,上心益以为疑,不肯用也。
公乃上疏曰:「窃惟今日事势,可谓危且迫矣。
而窃闻之军民士夫之论,则皆曰张浚素怀忠义,兼资文武,且谙军旅之事,可当阃外之寄。
臣素不识浚,且亦闻其为人意广才疏,其初虽有勤王之节,安蜀之功,然陷陕服、散淮师,其败事亦不少。
特其许国之忠,白首不渝。
今居谪籍,杜门念咎,未尝不追悔前非,老而练事,殆非复前日浚矣。
今事势危迫如此,而在廷之臣又未有能过之者,虽有射钩斩袪之仇,犹当置而不问,况浚尝为陛下腹心之臣,初未尝有此隙乎?
窃闻谮者言其阴有异志,又以放弃之久,疑沮益深,若付以权,恐渐难制。
臣请有以明其不然。
夫浚之所以得人心、伏士论者,为其有忠义之素心也。
若其有此,则人将去之,谁复与为变乎?
臣愿陛下察其谗诬,略加辨白,且与除一近郡,以系人心,庶几缓急之际可以相及」。
疏入未报,因请对力言之。
上意乃悟,首肯久之。
内侍张去为阴沮用兵之策,且陈避狄之计。
公遂抗言:「去为窃弄威权,亏损圣德,今复沮挠成算,请按军法斩之,以作士气」。
上愕然曰:「卿可谓仁者之勇矣」。
明日,除权兵部侍郎。
后数月,竟用张公守建康如公策。
既而边报益急,王师始北渡江,屯据要害,而用兵之意犹未决也。
公言:「今守禦略备,士气亦振,以此待敌,何虑不胜?
若得虏人便离巢穴,送死而来,则中原涂炭之民与其种类怨叛之众,争欲起而图之者何可胜数?
但以吾之重兵与之相持,而别遣锐师分出间道以捣其虚,则虏之成禽必矣。
臣之所虑,犹恐其知吾有备,伪为甘言,复以和议误我耳。
然彼或出此,而吾能益严备禦之计,修筑营垒,大开屯田,以为久驻之基,俟其退归巢穴,然后姑与之和,此则犹为中策。
但恐浅谋之士苟于目前,更劝陛下受其甘言,反以今日之计为非是,而遂歛兵增币,堕其计中,则为无策而大事去矣」。
虏兵寻果渡淮,公受诏措置浙西水军,李宝因之,遂有胶西之捷。
公因劝上进幸建康,号令诸将,指授方略。
上然其计,戒严未发而虏军自乱,杀其主亮而归。
诏公措置淮东堡寨屯田,公行所过,劳来安集,流逋稍复旧业。
虏中更立新酋,遣使来申旧好。
朝廷方议酬答之宜,而议者或谓得故疆者,实利也;
正名分者,虚名也,朝著多附其说。
公闻之,亟上奏曰:「陛下前日和戎之计盖非得已,今此使来,正审事机、正名分之日也。
若以得故疆为实利,则得之而未必能守,是亦虚名而已。
岂若因此先正名分,名分一正,则虽未能即复中原,遽谒陵庙,然亦足以作颓堕之气,慰神灵之心。
矧今虏人挫衄之馀,急于自定,汲汲求和,情亦可见。
是岂能复以强大之势取必于我,如前日之为哉?
当此机会,臣以为非独名分可正,而岁币亦当可减。
惟在朝廷先定规模,有以俟之,则复中原、谒陵庙亦不足以为难也」。
公又以为和好果成,尤不可以无备,因陈选将练兵之策,并图上两淮戍守屯田事宜,所以为保江之计者甚悉。
又请戒诸将申严逃叛之法,毋得互相招诱。
又请择文臣有胆略者以为诸将参佐,使察军政、除宿弊,因习戎务,以储将材。
又言:「淮北流民自相剽略,吏不能禁。
宜加区别,抚其柔良而收其暴桀者,畜之军中,束以纪律。
至于虏中形势,彼虽或能言之,然皆务为可喜之言以冀投合,不可轻信。
而吾之虚实险易彼皆得之,则又不可以不为之防。
大抵但当益增屯兵,多遣间谍,以俟得其情状之实,然后乘其机会,量力以应之耳」。
今天子受禅,公入对,陈戒恳切,且言:「今日之事,固当以严守备、练将卒、戒贪暴、省浮费、信赏罚、抑侥倖为急。
然此事也,非事之本也。
清心寡欲,屏远便佞,使奸声乱色不留聪明,淫词诐行不接心术,则庶乎用志专而见理明,功业可就而邪正可分矣」。
又言:「为国之要有三,曰用人,曰赏功,曰罚罪。
而所以行之者一,曰至公而已。
故古人善为国者,贤不以雠而弃,愚不以亲而用,赏不以远而遗,罚不以近而免。
盖不敢以一己之私废天下之公也。
若以生杀予夺人莫予违,而惟好恶喜怒之私是徇,则不惟示天下以不广,而其偏党反侧之害于政事亦且无不至矣。
昔太祖皇帝坐太宁宫,使辟重门而直视之曰:『此如我心,少有邪曲,人必见之』。
此陛下家学也,愿留圣意,以幸天下」。
七月,迁中书舍人,寻以本职充江淮东、西路宣抚判官,兼权建康府事。
时上初即位,慨然有复境土、雪雠耻之志,方属张忠献公以阃外之事,顾在廷无可使佐之者,以公忠义奋发而沈静有谋,故有是命。
公力辞建康,不允,乃辟材吏通判府事,分理民政,而独与张公协规并力,大饬边备。
是时蜀汉之兵北征秦陇,虽颇略定城邑,而胜负久不决。
公为张公言,请袭虏以分其势,张公然之。
公因上奏曰:「吴璘孤军深入而虏人悉众拒战,两军杀伤虽略相当,然久而不决,则危道也。
两淮战士今虽且当固守,然事势已急,岂可不为牵制之举?
臣窃以为莫若分遣舟师,出其不意,直捣山东,中原豪杰宜有应者,则彼必还西师以自救,而璘得乘胜以定关中。
我又及其未至,长驱深入,溃其腹心,不世之功可一旦而立也。
若其有备,回帆转柂,信宿可还,彼亦将如我何哉?
此不唯救急之计,实因敌制胜之一奇,不可失也」。
奏入,会朝廷有力主和议者,已诏璘班师,而公计遂不行,识者恨之。
公又极论军中虚籍冗占、摆铺营田差借之弊,且请戒诸将毋得以回易资馈饷、结权要。
十一月,召入奏事。
既对,遣中使面赐金带。
会给从臣笔札,条上时弊,公陈十事,一曰定规模,二曰振纪纲,三曰励风俗,四曰明赏罚,五曰重名器,六曰遵祖宗之法,七曰杜邪枉之门,八曰裁任子之恩,九曰限改官之数,十曰蠲无名之赋。
其杜邪枉之说曰:「比年以来,左右近习稍有以名闻于外者,士夫奔走趋附,将帅纳赂买官,远近相传,道路以目。
愿深察而痛惩之,无使或为圣德之累也」。
隆兴改元,都督府建,改参赞军事。
力辞建康得免,别除礼部侍郎领职。
张公初谋大举北征,公以为不若养威观衅,俟万全而后动,张公从之。
会谍报虏多聚粮边邑,诸将以为如此则其势秋高必来,不可当。
不若先其未动,举兵击之,以破散其业。
张公又以为然,乃请于朝而出师焉。
幕府次盱眙,大将李显忠、邵宏渊连下虹县、灵壁,遂将乘胜长驱。
公曰:「盛暑兴师,深入敌国,皆兵家所忌,宜亟还。
不然,师老力疲,遇敌恐不可用也」。
张公然之,亟以檄召显忠班师,则显忠等已进破宿州,而虏大发河南之兵以来矣。
显忠身出鏖战城下,杀伤过当。
会夜,两军不相闻知,各惊溃去。
而道路流言,以为官军失亡数万,贼且乘胜南来。
素主和议者又侈其说以摇众心。
公从张公驻兵不动,溃兵闻之,稍稍来归。
计其实所亡失数千人,张公檄公亟入奏,且劝上勿为浮议所摇。
公见上,具道其事,且曰胜负兵家常事,愿勿以小衄而沮大计。
上曰:「朕任魏公不改也」。
张公抗章待罪,公亦奏请从坐,上不得已,诏皆贬秩两等。
汤思退复相,公以尝论思退请罢,不许。
谏官尹穑阴附思退,建议罢张公都督使,复以宣抚使治扬州。
公上疏曰:「朝廷果以浚为不可用,则罢之而更属贤将可也。
若犹欲责其后效,则贬官示罚亦古法也。
今乃使之去都督甚重之权,居扬州必死之地,凡所奏请,台谏又从而沮之,如此则人情观望,无不解体。
浚方为贼饵之不暇,尚何后效之图哉?
且浚近画两淮备禦之计,惟保险清野,可挫贼锋,陛下既许之矣。
今议者之言乃如此,虽浚即以家行,有死无避,然浚负天下重望,一有蹉跌,人情震骇,臣恐江上之事将有不可测者。
议者但知恶浚而欲杀之,乃不复为宗社计,此陛下所宜自忧也。
愿下诏书戒敕中外,相与协济,使浚得以毕力自效,赎其往愆。
如度其终不可用,则请先治臣阿党之罪而后改图,无使浚它日复误使令,而臣亦得不言之罪也」。
疏上未报,公又奏言:「陛下必以浚为不可复用,则请速诏中外,别求智勇可代浚者而拔用之。
不然,则幸且勿加沮挠,使得支吾,毕此残岁」。
词益恳切。
上览奏感悟,即诏张公复开督府,卒召相之。
然不数月,竟为思退、穑等所挤,遣出视师,遂不复返。
而公亦累章请罪,明年五月,乃除宝文阁待制、知泉州。
复以自请,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
及思退贬死,上乃思公言,而太学生数百人伏阙下拜疏请起公。
诏复命知泉州,未至,召赴阙。
以乾道元年正月入对,上抚劳再三。
公引欧阳修、司马光之言,极论朋党之弊,以为:「绍圣、崇、观以来,此说肆行,实基靖康之乱。
近岁宰相罢黜,则其所用之人不问贤否,一切屏弃。
此钩党之渐,非国家之福也。
愿诏大臣一以大公至正为心,并用恩仇,兼忘物我,唯才是任,毋恤其它,则植坏群散而人人得以自效矣」。
又奏:「虏骑既退,两淮屯田似不可缓。
前此行之而不见效,其失在于任人不久而责效太速耳。
为今之计,莫若择二大将,使以建康、镇江之军分屯两淮,而就兼一路之帅。
使择军中裨将,各以所领分屯沿边诸州,而就兼一州之守。
境内财赋得自用,以为屋庐耕牧之费,或募新军,或取旧人之不入队者,授田使耕,不尽其利,则人争趋之,迟以数年而成效可睹矣」。
又劝上「察群情之所甚欲者行之,所甚恶者去之,捐其所甚爱,谨其所可戒,审真伪、辨忠邪,从谏任贤,以格天心,以作士气,庶几戎狄畏威,不敢侵侮」。
除吏部侍郎,寻兼侍读,同修国史。
尝言:「本朝之治,惟仁宗为最盛。
愿陛下治心脩身之道专以仁宗为法,而立政任人之际,必稽成宪而行,则庆历、嘉祐之治不难致也」。
又言:「今日积弊千条万端,朝廷非不知之,而不能革者,盖大臣受任不专,用事不久,不能以一身当众怨,而风俗颓弊,人各有心,上所建立有不便于己者,则兴讹造讪,百计倾摇,必罢之而后已。
愿诏大臣力任此责,合群议而讨论之,力行坚守,必冀有成,则风俗变而纪纲立矣」。
又言:「人才者,国家之命脉也。
而论人才者,又当以气节为主。
祖宗盛时,作成涵养,名公巨人杰立角出,争以气节相高。
顷自蔡京、秦桧用事以来,摧丧既略尽矣。
太上更化之初,力救其弊,而士狃见闻,未能尽革。
臣愿陛下深以为念。
气节之士虽有小过,犹当容之;
佞邪之人虽甚有才,犹当察之,庶几有以作新人才,兴起颓弊」。
于是上顾公甚厚,盖有意于大用矣。
会钱端礼起戚里秉政,骎骎入相,馆阁之士相与上疏斥之,皆为端礼所逐。
工部侍郎王弗阴附端礼,建为国是之说,以助其势。
公抗疏力诋其非,且为上言:「本朝无以戚属为宰相者,今若此,惧不可为子孙法」。
上以为然。
端礼闻之,密遣门下士语公曰:「闻两宫皆许相已,即相,当引公共政」。
公不答,退而终日不乐,谓所亲曰:「此言奚为至于我哉」!
翌日,进读宝训,适及外戚事。
公又极言:「本朝家法,外戚不预政,最有深意。
陛下所宜谨守,无使天下后世有以此议圣德者」。
上首肯久之。
端礼之客亟驰报之,端礼由是深忌公,讽使求去。
除宝文阁直学士、知漳州,改建宁府。
中书舍人阎安中封还词头,力请留公。
命复下,安中不能力争,然亦竟得罪以去,而端礼卒不相。
时右正言龚茂良方以排击近习黜守建而未上,公言:「茂良前以言事补郡,且臣故交,今往夺之,于义有不安者」。
不得请,乃之官。
在郡期年,治以宽简,省节厨传,官无浮费。
然人服其清,亦莫之毁也。
三年,执政请徙公帅江东,上称公鲠亮,俾召赴阙。
既至入对,上谕公曰:「卿前去国,盖有谮卿者。
卿今日无一语自辨,朕益服卿厚德也」。
乃授吏部尚书。
入谢之日,奏曰:「铨综事有成法,臣固当谨守。
第愚浅之见或有不及,愿陛下时警敕之。
盖君臣之分虽严,而情不可以不通」。
上曰:「卿言是也。
朕或有过,卿亦当尽言」。
公曰:「唐太宗唯能导人使谏,所以致贞观之治。
今陛下导臣使谏,臣敢不奉诏」?
上曰:「朕每读太宗事,未尝不慕之。
观德宗之忌刻,不乐受言,亦未尝不鄙之也」。
公对曰:「圣言及此,天下幸甚」!
遂从容为上言:「今日人材衰少,士气不振,若必求全责备而后用之,则遗贤多矣。
要当君臣一意,公听并观,略人细过而取其大节,去己私意而徇夫至公,则人材彬彬,出为时用矣」。
又言:「为政而不行甚者,必改而更化,此先儒之格言也。
然臣窃以为一时之敝政可更,而祖宗之成法不可改也。
就所当更,亦必计之审,议之熟,然后可更。
既已更之,则当守之不变,而不可以屡更也」。
又言:「州县之间,号为能吏者往往务为急刻,专以趣办财赋为功,而视抚字听断为不急。
其间又有聚歛以为羡馀之献者,增市征则害商贾,督逋赋则病农民,甚或侵移常赋,贻患后人。
朝廷不察,反谓有才。
愿有以深戒戢之,则天下之幸也」。
时上犹未能屏鞠戏,又将游猎白石。
公上疏力谏,至引汉桓灵、唐敬穆及司马相如之言以为戒。
后数日入对,上迎谓公曰:「前日之奏,备见忠谠。
朕决意用卿矣」。
公再拜谢。
上曰:「朕在藩邸,已知卿为忠臣矣」。
十二月,受诏馆北使,遂拜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
首荐陈良翰、林栗、刘朔等五人恬退有守,可为侍从台谏之储。
时龙大渊、曾觌以旧恩窃宠,士大夫颇出其门,言事者语或及之,往往获罪。
及公馆客,大渊为副。
公见外,未尝与交一言,大渊造门纳谒,亦谢不见。
至是中书舍人洪迈来见,语公曰:「人言郑闻当除右史,某当除某官,信乎」?
公曰:「不知也,公独何自得之」?
迈以渊、觌告。
公明日至漏舍,语诸公曰:「外议久指此两人漏泄省中语,而未尝得其实状,故前此言者虽多而不能入。
今幸得此,不可以不闻」。
诸公皆以为然。
入奏事毕,公乃独进,具以迈语质于上前曰:「臣不知平日此等除目两人实与闻乎?
抑其密伺圣意而播之于外,以窃弄陛下威福之权也」?
上曰:「朕何尝谋及此辈?
必窃听而得之。
卿言甚忠,当为卿逐之」。
公再拜谢,退未及门,已有旨出二人于外矣。
中外快之,至或举酒相贺云。
一日出省还第,有歛马道周而不避者。
公问为谁,曰戚里某官也。
公遣直省吏白二相,此轻侮朝廷,不可不治,即使诘之,且具以闻。
上怒曰:「朕在藩邸时,出逢相车,未尝不避。
此辈乃敢尔耶」!
明日,以白高宗,下临安府捕系其从者重坐之。
知枢密院事虞允文入谢德寿宫,高宗语之曰:「卿与陈俊卿同在枢府,俊卿极方正,非如它人,面从而退有后言也」。
公以两淮藩篱未固,言于上曰:「备边经久之计,不过屯田积粟,增陴浚隍,训卒练兵,以为不可犯之基而已。
然今日任人之弊大抵太拘,而边郡为尤病。
谓宜广求人才,勿间文武,使陈所见,与定规模,悉如太祖皇帝所以遇李汉超、马仁瑀辈者。
分之以兵,使自为守;
饶之以财,使自为用。
仍诏台谏略其细过,使倜傥之人得以行其志而自效。
诸使唯盐司为不可废,自馀皆可且罢。
而间遣使循行诸郡,按阅稽考,以行赏罚。
数年之后,守备必固,敌人知之,自不敢犯。
万一有之,亦可责诸将以必守,而无异时望风奔溃之虞矣。
荆襄诸郡亦宜放此,大率不过得十数材力任事之人,便可集事。
唯陛下留意图之」。
虏使来庭,公以故事押宴,使者致私觌,其状花书而不名。
公使却之,掌仪惧,白公恐生事。
公使语之曰:「今日岂当用辛巳前故事耶」?
使者词屈,乃问公爵里甚悉,而易状书名以遣曰:「特为陈公屈耳」。
自是遂为例云。
虏又移书边吏,取前所俘虏人。
上顾辅臣,议所以应之者。
公曰:「此不可以力争而可以理胜。
虏方淫侈,安有远谋?
设欲用兵,亦不必假此为词。
今当且如常时,泛然报云已下诸处根刷,俟至三四,然后报以诸处所申皆无其人,或是军前一时杀戮,或是后来节次死亡。
且誓书之文,俘虏、叛亡自是两事。
俘虏发过已多,叛亡自不应遣。
且如本朝两淮之民,昨来上国两次俘略亡虑数万,本朝未尝以为言者,诚恐破坏和议,使两国边境之民皆不得安也。
如其不听,或至交兵,则曲直之势,胜负有所在矣」。
从臣有怯懦,争言不可不予者,议久未决。
公复上奏曰:「虏知此辈皆在军中,故遣官临境,揭榜招谕,欲以摇我人心。
冀或有变,而以兵乘其隙,此计深矣。
今留不遣,彼必藉此以起兵端。
然臣窃料彼无信义,专恃暴彊,尽发亦来,不发亦来,初不以吾之从违为作辍也。
但发之则吾国中先自纷纷,而彼乘其弊,其祸甚速。
不发则其侵轶尚在一二年后,吾但坚壁勿战,绝其粮道,彼亦安能持久?
况兵之胜负,亦有天理。
今我直彼曲,安能逆知其必不能胜而遽为此匆匆乎」?
沈介守上饶,以上供负课罢郡镌秩,公争以为不可。
镇江军帅戚方刻剥役使,军士嗟怨,言者及之。
公奏外议内臣中有主方者,上曰:「朕亦闻之。
方罪固不可贷,亦当并治左右素主方者,以警其馀」。
即诏罢方,而以内侍陈瑶、李宗回付大理,究其贿状。
又谕辅臣以建康刘源亦尝有赂于近习,方思有以易之。
今欲且遣王抃至彼,检察奸弊,留数月而后归,庶几新帅之来,不至循习。
公奏曰:「今但遴选主将,则宿弊当自革矣」。
上曰:「政患未得其人耳」。
公曰:「苟未得人,更宜精择。
既已委之,则当信任。
今未得其人而已先疑之,似非朝廷所以待将帅之体。
况军中积弊不在乎它,特患交结之风未革,所以有裒尅自营之事。
今陛下既赫然罪其尤者,而又并及誉阿之人,中外之情莫不震慑,何事于此而后可以除宿弊乎?
且军中财赋所以激劝将士,但主帅不以自私,则其它当一切听之。
今检柅苛细,动有拘碍,则谁复敢出意绳墨之外,为国家立大事乎?
况朝廷所以待将帅者如此,使有气节者为之心先不服,其势必将复得奸猾之徒,则其巧思百出,敝随日滋,又安得而尽防耶?
今不虑此,而欲独任一介单车之使以察之,政使得人,犹失体而无益。
况不得人,则其弊又将不在将帅而在此人矣」。
上纳公言,罢抃不遣。
虏使来贺会庆节,上寿在郊礼散斋之内,不当用乐。
公请令馆伴以礼谕之,而议者虑其生事,多请权用乐者。
公又奏请:「必不得已,则上寿之日设乐而宣旨罢之。
及宴使客,然后复用,庶几事天之诚得以自尽,而所以礼使人者亦不为薄,彼自当悦服矣」。
上可公奏,且曰:「宴殿虽进御酒,亦毋用乐。
惟于使人乃用之耳」。
诸公顾以为紫宸上寿,乃使客之礼,固执前议。
公又不可,独奏言曰:「适奉诏旨,有以见圣学高明,过古帝王远甚,臣敢不奉诏。
然犹窃谓更当先令馆伴以初议喻使人,再三不从,乃用今诏,则于礼为尽,而彼亦无词。
不可遽鄙夷之,而遂自为失礼以徇之也」。
蒋芾犹守前说,公争愈力。
上顾公曰:「可即谕閤门行之」。
公退复为奏曰:「彼初未尝必欲用乐,我乃望风希意而自欲用之,彼必笑我以敌国之臣而亏事天之礼,它时轻侮,何所不至?
此尤不可不留圣虑」。
上嘉纳焉。
既而上以当郊有雷震之异,内出手诏戒饬大臣,宰相叶颙、魏杞坐免。
公亦俟罪,不获命,越数日遂除参知政事。
公辞谢不得已就职,言于上曰:「执政之臣惟当为陛下进贤退不肖,使百官各任其职。
至于细务,宜归有司者。
自此当日有以省之,庶几中书之务稍清而臣等得以悉力于其当务之急」。
上甚然之。
一日,审察吏部所注知县有老不任事者,公判令吏部改注。
吏白例当奏知,公曰:「此岂足以劳圣听」?
明日取旨,自今此等请勿以闻,上可其奏。
时有以四明银矿献者,上命守臣询究,且将召冶工即禁中鍜之。
公奏曰:「陛下留神庶务,克勤小物至于如此,天下幸甚。
然不务帝王之大而屑屑乎有司之细,臣恐有识者有以窥陛下也。
况彼惧其言之不副,则其凿山愈深,役民愈众,而百姓将有受其害者,又不可以不虑乎?
夫天地之产,其出无穷。
若爱惜撙节,常如今日,则数年之后,自当沛然。
但愿民安岁稔,国家所少者,岂财之谓哉?
请直以其事付之明州,使收其赢馀,以佐国用,则亦不至于甚扰民矣」。
从臣梁克家、莫济俱求外补,公奏二人皆贤,其去可惜。
盖近列中有以腾口交斗,致二人之不安者。
于是遂与同列劾奏洪迈奸险谗佞,不宜在人主左右,罢斥之。
先:宋浙本作「必」。
少师观文殿大学士致仕魏国公赠太师谥正献陈公行状下 南宋 · 朱熹
七月,宰相蒋芾以忧去,公遂独持政枋。
寻兼知枢密院事,即言于上曰:「臣自叨执政之列,每见三省、密院被内降指挥,苟有愚见,必皆密奏,多蒙开纳,为之中止。
然比及如此,已为后时。
今以参预首员奉行政令,欲乞自今内降恩泽有未允公议者,容臣卷藏,不示同列,即时缴奏,或次日面纳」。
上曰:「卿能如是,朕复何忧」?
每劝上亲忠直、纳谏诤、抑侥倖、肃纪纲,讲明军政,宽恤民力。
用人之际,随才任使,未尝求备。
异时统兵官不见执政,无以别其能否。
公日召三数人从容与语,察其材智所堪而密记之,以备选用。
减福建钞盐岁额,罢江西和籴、广西折米盐钱,且蠲诸道累岁逋负金谷钱帛以巨亿计。
当是时,上于公言多所听用,大抵政事颇归中书矣。
既而龙大渊死,上怜曾觌,欲召之。
公曰:「自陛下出此两人,中外无不称诵圣德。
今若复召,必大失天下望,臣请得先罢去」。
上纳公言,遂止不召。
殿前指挥使王琪被旨按视两淮城壁还,荐和州教授刘甄夫,上命召之。
公与同列请其所自,上曰:「王琪称其有才」。
公曰:「琪荐兵将官乃其职,教官有才,何预琪事」?
上曰:「卿等可召问之」。
公退,召琪责之,琪惶恐不知所对。
会扬州奏昨琪传旨增筑州城,今已讫事。
公请于上,则初未尝有是命也。
公曰:「若尔即琪为诈传圣旨,此非小利害也。
容臣等熟议以闻」。
退至殿庐,遣吏召琪诘之。
琪叩头汗下。
公亟草奏言曰:「王琪妄传圣训,移檄边臣增修城壁,此事系国家大利害,朝廷大纪纲,而陛下之大号令也。
人主机务至繁,天下情伪百出,岂智力所能一一防闲?
所恃纪纲、号令、赏罚耳。
今琪所犯如此,考其案牍及所置对,前后牴牾,奸伪明审。
此而可诈,则亦何所不可为也哉?
臣等不胜大惧。
谨按律文,诈为制书者绞。
惟陛下奋发英断,早赐处分」。
于是有旨削琪官而罢之。
先是,禁中密旨直下诸军者,朝廷多不与闻。
有禁官张方者以某事发觉,公方与同列奏请,自今有司承受御笔处分事宜,并须申朝廷奏审,方得施行,未报。
至是,因琪事复以为言,上乃悦而从之。
事下两日,则又有旨收还前命。
公语同列曰:「反汗如此,必关牒至内,诸司有不乐者,相与为之耳」。
即具奏曰:「三省密院,所以行陛下诏命也。
百司庶府,所以行朝廷号令也。
诏命必出于陛下,号令必由于朝廷,所以谨出纳而杜奸欺也。
祖宗成宪,著在令甲。
比年以来,渐至堕紊。
臣等昨以张方之事辄有奏陈,及此踰月,又因王琪奸妄之故,陛下赫然震怒,然后降出,圣虑亦已审矣,圣断亦已明矣。
中外传闻,莫不叹服。
而昨日陛下谕臣等曰:『禁中欲取一饮一食,必待申审,岂不留滞』?
而今又有此指挥。
夫臣等所虑者,命令之大,如令三衙发兵,则密院不可不知;
令户部取财,则三省不可不知耳。
岂有此宫禁细微之事哉?
况朝廷乃陛下之朝廷,臣等偶得备数其间,出内陛下命令耳。
凡事奏审,乃欲取决于陛下,臣等非敢欲专之也。
况此特申严旧制,亦非创立新条。
而已行复收,中外惶惑,且将因循观望,并旧法而废之,为后日无穷之害,则臣等之罪大矣。
或恐小人因此疑似,阴以微言,上激雷霆之怒。
更望圣明深赐体察」。
翌日面奏,上色甚温,顾谓公曰:「朕岂以小人之言而疑卿等耶」?
同知枢密院事刘珙进对语切,遂忤上意。
既退,御笔除珙端明殿学士、在外宫观。
公即藏去,密具奏言:「前日奏劄,臣实草定,珙与王炎略更一两字,即以投进。
以为有罪,则臣当先罢。
若幸宽之,则珙之除命臣未敢奉诏也」。
明日,复申前说,且曰:「陛下即位以来,容纳谏诤,体貌大臣,皆盛德事。
今珙乃以小事忤旨而获罪如此,臣恐自此大臣皆以阿谀顺指为持禄固位之计,非国之福也」。
上色悔久之。
公又言:「珙正直有才略,肯任怨,臣所不及。
愿且留之」。
上曰:「业已行之,不欲改也」。
公曰:「珙无罪而去,当与大藩,以全进退之礼」。
上然之,乃以珙为江西帅。
公退,又自劾草奏抵突、被命稽留之罪,上手札留之,公请不已。
上曰:「卿必欲去,朕当勉从。
然亦且在四明或平江,一两月复来可也」。
公以平江繁剧辞,上使自择两浙近地,公因以四明为请,上乃许之。
公退,即家居俟命,而翌日上更遣中使召公入奏事,迎谓之曰:「朕昨思之,卿不可去。
且谏官陈良祐亦奏留卿,是非独朕所不可,公议亦不以为可也。
卿其勉为朕留」。
公请益坚,上曰:「卿虽百请,朕必不从也」。
公退,复上疏。
上亲书其后曰:「卿之忠实,朕素简知,而辞位无名,娄留愈悫,公论所协,宜勿再陈」。
公遂不敢复请。
越数日,上喻且相公。
公恳避再三,上竟不许。
遂以乾道四年十月制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
公为相以用人为己任,所除吏皆一时选。
尤抑奔竞、奖廉退,或才可用而资历尚浅,即密荐于上,退未尝以语人。
有忽被召对,改秩除用而不知所自者。
每接朝士及牧守来自远方者,必问以时政得失,人才贤否。
见给舍必勉之曰:「朝廷政令,安得每事尽善?
主上从谏如流,公等意有未安,勿惮举职,朝廷唯是之从,初不以为忤也」。
又以两淮备禦未设,民无固志,万一寇至,仓卒渡兵,恐不及事,奏于扬州、和州各屯三万人,预为家计。
仍籍民家三丁者取其一,以为义兵,授之弓弩,教之战陈。
农隙之日,给以两月之食,聚而教之。
沿江诸郡亦用其法。
诸将渡江,则使之城守,以备禦缓急,且以阴制州兵颉颃之患。
其两淮诸郡守臣,但当择才,不当复论文武,计资历。
捐以财赋,许辟官吏,略其小过,责其成功。
要使大兵屯要害必争之地,待敌至而决战,使民兵各守其城,相为掎角,以壮声势。
而又言于上曰:「国家养兵甚费,募兵甚难,惟有此策可保边面,可壮军势。
而乐因循、惮改作之人皆以扰民为词,天下之事欲成其大,安能无小扰?
但守臣得人,公心体国,不惮劳苦,善加拊循,则教习有方,自不至大扰矣」。
上意亦以为然,诏即行之。
然竟为众论所持,公寻亦去位,不能及其成也。
边民侍旺拥众来归,北虏移文取索。
公以为但可说谕令其北归,不可捕遣以快彼意。
上意犹欲粗遣百十以塞其意,公曰:「粗遣一二,以失其心,使怀愤怨。
而虏知其然,求索必不遽已,窃料兵端必起于此。
是始欲两全而终不免于两失之也。
此事本末曲虽在我,然彼亦岂得为直?
若且悠悠勿遣,彼必虞我有备,未敢遽动。
万一不免用兵,却可全山东归正之心,士气自倍矣」。
于是卒从公计。
一日,御札依祖宗旧制复置武臣提刑,公言:「此职自景德以来置复不常,今用文臣一员,亦无阙事。
员外添置,徒为烦费无益也」。
乃止。
时虞允文宣抚四川,公荐其才堪宰相,上即召允文为枢密使。
至拜公左相,遂以允文为右相,乾道五年八月也。
允文既相,建议遣使金国,以陵寝为请。
公既面陈以为未可,复手疏曰:「陵寝幽隔,诚臣子之痛愤。
然在今日,彼方以本朝意在用兵,多方为备,若更为此以速之,彼或先动,则吾之事力未办,不知何以待之?
况使者既行,中外疑惑,果得所请,犹为有名;
苟或未从,殊失国体。
且天下之人亦以为陛下舍其大而图其细也。
若欲必遣,则俟侍旺事定,或因遣使贺正,令王抃偕行,先与彼之馆伴者议之。
或令因见虏主,面陈此意。
彼若许遣,则有必从之理。
若其不许,则愿陛下深谋远虑,舍其小而图其大。
它时恢复故疆,陵寝固在度内。
今日为之,则是慕虚名而受实害,臣窃为陛下危之」。
上感公言,事得少缓。
既而上御弧矢,有弦激之虞。
公以不能先事陈戒,深自克责,密疏言曰:陛下经月不御外朝,口语籍籍。
由臣辅相无状,不能先事开陈,以致惊动圣躬,亏损盛德,非细事也。
前日已尝面奏俟罪,圣体未宁,未敢复请。
然区区之愚,不敢不先言之。
冀或有以感寤宸衷,则臣归死司败,无复憾矣。
臣闻自昔人主处富贵崇高之极,志得意满,道不足以制欲,则游畋声色、车服宫室不能无所偏溺,而不得为全德之君。
陛下忧勤恭俭,清净寡欲,凡前世英主所不能免者,一切屏绝。
顾于骑射之末,犹有未能忘者。
臣知陛下非有所乐乎此也,盖神武之略,志图恢复,故俯而从事于此,以阅武备,以激士气耳。
然诚如此,臣亦窃以为过矣。
夫弧矢之利,虽圣人所以威天下,然本非帝王所当亲御也。
一剑之任,吴起且羞为之,而况万乘之主乎?
赵王好剑,而庄周说以天子之剑;
楚王好弋,而庄辛说以王霸之弋。
陛下既有志于武功,诚能任智谋之士以为腹心,仗武猛之材以为爪牙,明赏罚以鼓士卒,恢信义以怀归附,则英声义烈不出尊俎之间,而敌人固已逡巡震叠于千万里之远矣,尚何待区区驰射于百步之间哉?
太祖皇帝深郤手挝之献,盖有见于此矣。
又况陛下承祖宗积累之休,膺太上皇付托之重,一身之动静,宗社生灵之休戚系焉。
可不自重,以为天下无穷之计乎?
今者之事,尚赖天地祖宗密垂覆佑,即获痊愈。
使其万一有甚于此,则贻太上之忧念,骇四方之观听,虽诛左右执射之人,亦何益乎?
故臣愿陛下常以今日之事永为后来之戒,不惟志之圣心,而又书之盘杅,铭之几杖,不使须臾忘之,则天下幸甚。
且古之命大臣者,使之朝夕纳诲以辅德,绳愆纠缪以格非,欲其有以正君之过于未形,而不使著见于外也。
唐太宗臂鹰将猎,见魏徵而遽止。
宪宗蓬莱之游,惮李绛而不行。
此其效也。
臣人微望轻,无二子骨鲠强谏之节,致陛下过举,彰闻于外。
今诛将及身而后乃言,亦何补于既往之咎哉?
虽然,惩羹者必吹于齑,伤桃者或戒于李。
弓矢之技,人所常习而易精,然犹不免今日之患,况毬鞠之戏,本无益于用武,而激射之虞、衔橛之变又有甚于弓矢者乎?
间者陛下颇亦好之,臣娄献言,未蒙省录。
今兹之失,乃天之仁爱陛下,示以警惧,使因其小而戒其大,诚宗社无疆之福也。
陛下诚以弦断之变思之,则向之盛气驰骋于奔踶击逐之间,无所蹉跌,盖亦幸矣,岂不为之寒心哉?
太祖皇帝尝以坠马之故而罢猎,又以乘醉之误而戒饮。
迁善改过,不俟旋踵,此子孙帝王万世之大训也。
臣愿陛下克己厉行,一以太祖为法,罢毬鞠之会,屏骑射之习,谨威仪之节,玩经典之训,则盛德辉光,将日新于天下,而前日之过,何伤日月之明哉」!
既而曾觌官满当代,公度其必将复入,预请以浙东总管处之。
上曰:「觌意似不欲为此官」。
公曰:「前此陛下去此两人,中外无不叹仰盛德。
今外间往往窃议,以谓觌必复来。
愿陛下且捐私恩,以伸公议」。
上称善久之。
已而又以墨诏进觌官,公复持不可曰:「必尔,亦当有名」。
会当贺金国正旦,乃请以觌为副。
还奏,因以例迁其官,而竟申浙东之命。
觌犹迟徊不去,公戒閤门趣觌即日朝辞,觌怏怏而去。
枢密承旨张说欲为亲戚求官,惮公不敢言。
会公在告,请于右相得之。
公闻敕已出,诘吏留之。
说皇恐诣公谢,右相亦愧甚,然犹为之请。
公卒不与,说以是亦深怨公。
永阳郡王居广欲为其客求岳祠,先使人伺公意。
公曰:「它官则不可,岳祠无伤也」。
然居广惮公严正,卒不敢启口。
吏部尚书汪应辰举李垕应制科,有旨召试。
权中书舍人林机言垕词业未经后省平奏,且独试非故事。
公奏元祐中谢悰亦独试,机盖为人所使耳。
上喻公诘之,乃机与谏官施元之密谋,以是沮应辰,而对上又不以实。
公因极论其奸,遂诏暴二人朋比交通之状而罢之,中外称快。
然应辰竟以与右相议事不合求去,公奏应辰刚毅正直,士望所属,当有以留其行者,因遂数荐应辰可以执政。
上初然之,而后竟出应辰守平江。
自是上意益向允文,而公亦数求去矣。
明年,允文复申前议。
一日,上以手札谕公曰:「朕痛念祖宗陵寝沦于腥膻者四十馀年,今欲遣使往请,卿意以为如何」?
公奏曰:「陛下焦劳万机,日不暇给,痛念陵寝,思复故疆,臣虽疲驽,岂不知激昂愤切,仰赞圣谟,庶雪国耻?
然性质顽滞,于国家大事每欲计其万全,不敢轻为尝试之举。
是以前者留班面奏,欲俟一二年间,彼之疑心稍息,吾之事力稍充,乃可遣使。
往返之间,又一二年,彼必怒而以兵临我,然后徐起而应之,以逸待劳。
此古人所谓应兵,其胜十可六七。
兹又仰承圣问,臣之所见不过如此,不敢改词以迎合意指,不敢依违以规免罪戾,不敢侥倖以上误国事,惟陛下察之」。
继即杜门上疏,以必去为请。
三上乃许,遂以观文殿大学士知福州,兼福建路安抚使。
陛辞,犹劝上远佞亲贤,修政事以攘夷狄,泛使未宜轻遣。
然公既去,允文遂遣使,竟不获其要领。
而曾觌亦召还,遂建节旄,历使相以跻保傅,而士大夫莫有敢言者矣。
公至福州,政尚宽厚而严于治盗。
明年,定海水贼倪郎侵轶闽广,海道骚然。
公召统领官郑庆授以方略,庆颇逗留,以风为解。
公植旗于庭,视其所乡。
庆知公不可欺,昼夜穷追,悉遂禽捕,海道以清。
上嘉其功,特迁银青光禄大夫,力辞不许。
始公任政,建言选人岳庙无事得禄,又理考任升改,此太侥倖,且非祖宗旧法,奏请革之,人以为当。
而权贵多不悦,扇为浮论,游说万方。
公持之不变,众亦自定,略计一岁可省冒滥改官者三十员。
至是不悦者幸公去,卒奏改之。
公犹抗疏辨理,然事已行,不及止也。
签书节度判官事尚大伸以事忤提点刑狱郑兴裔,兴裔廉得其罪,以语公。
公即以属吏,验问未竟,宪属张位擅呼狱吏喻以意旨。
公劾奏位,并大伸罢黜之。
兴裔势大沮,皇恐托它事出按旁郡以避公。
转运判官陈岘建议改行钞盐法,公移书宰执曰:「福建盐法与淮浙不同,盖淮浙之盐行八九路,八十馀州,地广数千里,食之者众,贩之者多,百货可通,故其利甚博。
福建八州,下四州濒海,已为出盐之乡,惟汀、邵、剑、建四州可售,而地狭人贫,土无重货,非可以它路比也。
且四州每岁旧额当运盐千三百万斤,而实运仅及九百馀万,盖食盐之民有限,其势不可以复增也。
然漕司以此岁得三十馀万缗,而四州二十馀县供给上下百费皆取于此,二三十年以来,州县稍无科扰,百姓亦各安便,此则官自鬻盐,亦不为不利矣。
今欲改行钞法,比于它路,且于额外更责以增鬻取赢,而又阴夺州县岁计以充其数,此不可之大者也。
而或谓官盐不行,由私贩之不禁。
今若稍严,必倍其利。
此知其一,不知其二者。
福建民贫,上四州尤甚,性复强悍,轻生喜乱。
农桑之外,多利私贩,百十为群,操持兵仗,官不能禁。
托名鱼鱐,量收税钱而已。
贫民既有此路可以自给,则不至轻于为非,官司又得此钱,亦足少助经费。
今欲改行钞法,已夺州县岁计,又欲严禁私贩,必亏税务常额。
而贫民无业,又将起而为盗。
夫州县阙用,则必横歛农民;
税务既亏,则必重征商旅;
盗贼既起,则未知所增三十万缗之入,其足以偿调兵之费否也。
将来官钞或滞不行,则必科下州县,州县无策,必至抑配民户。
本以利民而反扰之,此恐皆非变法之本意也。
欲望朝廷更下有司熟议,或令建议之人一以身任其责,必有以见其决然可行者然后行之,则庶乎其不误也」。
当时诸公不能用,然钞法果不行。
又明年,力请闲,遂以提举临安府洞霄宫归第。
敝屋数楹,湫隘特甚,怡然不以屑意。
淳熙二年,再命知福州,辞不得请,乃行。
民习其政,不劳而治。
始至,帑藏空竭,公节省浮费,用亦不乏。
会有旨尽发本路海船及拣中禁军、土军,公奏曰:「陛下厉精为治,约己利民,至于军须之用,亦无取之民者,独于海舟尚藉民力,盖不获已。
然自顷边事既息,率三分调一以备守禦,非有缓急不尽发也,此意亦已厚矣。
今乃但以教阅之故而使三番并发,彼不当番者既已远出,岂能遽归?
则必徒使其家有追逮系累之扰。
至于柁师水手,其技素习,初不待教。
但其平日类皆转移执事,今固不容拘以名籍,则又安知今日所教必为异时所用之人哉?
何补于事而烦扰如此?
且去岁朝廷疑州郡有所隐漏,遣黄飞英点集,拘留年半,始得放散,商贾固已失业。
今而并发,宁不重困?
略计本路所发五百七十艘,用柁师、水手万四千人,留屯五月,犒设借请,朝廷费经总制钱六十馀万缗,米六七万馀硕,衣装器甲与夫州县之费又不在是。
推此一路以观两浙,则其费又当倍之矣。
又况民力不可不惜,大众不可轻动,无事而发,玩习为常,一旦有急,或反误事。
曷若尽以教阅付之州县,或令且发一番,当亦未至阙事。
而船户既蒙优恤,异时或有缓急,虽赴汤蹈火亦不避矣。
其拣中禁军已行起发,但本路带山濒海,民俗犷悍,私贩寇盗所在有之,全赖土军控制之力。
向来戚世明衔命拣选,但欲数多,未尝精择。
福州十三寨,合千九百人,而拣中者已千七百馀人,所馀逐寨不过十人。
今若将拣中人尽行起发,则州县表里空虚,奸民得计,其害有不可胜言者。
欲乞许留其半,以备缓急」。
诏皆施行如章。
公又尝奏:「本路上四州军及江西、湖北诸郡豪猾之民多由衣食不充,相结为盗,盘据险阻,官军多不能制。
近者茶寇虽平,其类尚多有之。
与其纵使为盗,不若笼以为兵。
谓宜专委逐路帅宪选閒居官员有方略者及土豪有信义者,毋拘以文,使风喻此曹,令各以其技自献,官为格试,收而籍之。
或刺其手,置寨教阅,厚其衣粮,拔其尤异补转资级。
因事立功,更加优赏。
或有小寇,责之收捕,决可讨平。
异时或欲起发,亦必感奋为用。
此销盗贼、严武备、固根本之一策也」。
既而州境大旱,失火延境,且有星陨地震之异。
公悉以其事上闻,且曰:「一夕之间,变异两见,臣愚不学,莫原休咎之端,惟剧震恐。
窃计陛下必欲闻之,不敢不奏」。
上感其言。
适州校有部纲至在所者,上忽召入,问公治行甚悉。
即降亲札抚劳,赐以带、笏、香药甚厚。
三年,太上皇帝圣寿七十,颁庆宇内。
公以绍兴从官特转金紫光禄大夫。
四年,复累章告归。
上欲许之,而难其代,为迟回累日,乃除特进、提举洞霄宫。
五年五月,起判隆兴府。
未视事,改判建康府、江南东路安抚使,兼行宫留守,且诏赴阙奏事。
既至,都人聚观,无不咨嗟,喜公之将复用也。
入对垂拱殿,上为改容加敬,命坐赐茶,宣问款至。
公因从容言曰:「择将当由公选。
臣闻诸将多以贿赂交结而得之,如此大坏军政」。
上曰:「大将交结,恐或因仍。
如统领官以下,皆朕亲选。
前日郑鉴亦有是说,朕再三谕以无是事矣」。
鉴,公婿也,故上语及之。
公即奏曰:「臣在远,亦闻鉴以小臣辄论朝廷事。
陛下和颜听纳,中外莫不仰服圣明从谏之美。
然诸将交结之弊,则陛下不可以不察。
盖主兵者得之不以材能而以货赂,则其下不服,必致误事」。
上曰:「诚然」。
公又奏曰:「陛下选用人材,当辨邪正,然又必由朝廷,乃合公论。
如闻曾觌、王抃招权纳赂,荐进人才,而皆以中批行之。
外间口语籍籍,恩尽归于此辈,谤独萃于陛下,此非宗社之福也」。
上曰:「小小差遣,或勉徇之。
至于近上差除,此辈岂敢干预」?
公曰:「此辈未必敢于陛下之前明有论荐,或恐探知圣意而传报于外耳。
大抵禁中事外间无不闻,皆此曹所为,大非美事,愿严加戒约」。
上亦然之。
公又奏曰:「比来出令多不审,随即变更。
祖宗故事固不能守,而陛下初政,力去弊事,可以为后世法者,今亦不能守矣」。
上问何事,公曰:「如未铨试不得注官,未历任不许堂除之类,今皆以内降放行矣」。
上曰:「此诚一时不思之过」。
公又奏曰:「赃吏最可恶,比亦有已经勘结而直降内批改正者。
如此天下何所惩劝」?
上曰:「恐无此事」。
公曰:「臣知其人,但事已往,不欲斥其姓名耳。
此皆左右害政之大者,陛下不可不每事加察,防其微渐」。
上曰:「卿言甚当。
朕若知之,决不容也」。
既退,上遣中使赐金器、犀带、香茶。
明日朝辞,上曰:「卿远来得相见,气貌不减往时。
今年几何矣」?
公对曰:「犬马之齿六十有六矣」。
上曰:「极清健可喜也」。
公因奏曰:「臣去国九年,重入脩门,见都下谷贱物平,人情安帖,惟是士大夫风俗大变」。
上曰:「何也」?
公曰:「向来士夫奔觌、抃之门,十才一二,尚畏人知。
今则公然趋附,十已七八,不复有顾忌矣。
人才进退由于私门,大非朝廷美事」。
上曰:「抃则不敢,觌虽时或有请,朕亦多抑之。
自今不复从矣」。
公曰:「陛下之言虽如此,其如外间喧传某人由某人之荐,某人出某人之门,此曹声势既长,台谏侍从往往多出其门,颐指如意,朝廷亦唯命是听,无敢为陛下言者。
天下靡靡,风俗日趋败坏,奈何?
臣昨所奏将帅贿赂交结,又为特甚,不惟士大夫言之,虽军伍使臣,朝廷胥史,下至走卒,亦能言之,独陛下以为无有。
臣恐小人奸计百端,巧为弥缝,使陛下独不悟,此不可不深察而严禁也。
陛下信任此曹,坏朝廷之纪纲,废有司之法令,败天下之风俗,累陛下之圣德,臣实痛之。
愿陛下勿忘臣此四言者,常留圣虑,则天下幸甚」!
上曰:「卿到建康,见兵将有如此者,一一奏来」。
公又奏:「诸路监司亦望精择,须稍谙练,有风采之人乃可用。
若膏粱子弟,未更民政,权要子侄亲故,率皆负势妄作,为一路之害」。
上因语及人材,问公识某人否。
公对曰:「臣素知之,今日正当得此等人布之朝列,则所谓猛虎在山,藜藿不采,汲黯在朝,淮南寝谋者也。
愿陛下留意」。
上为沈思久之。
上初欲为公设宴,会小疾不果,乃命二府饮饯于浙江亭。
公去建康,至是盖十五年。
父老喜公之来,所至相聚以百数,焚香迎拜,如见亲戚。
公为政平易宽简,悉罢无名之赋。
府有军屯,异时多为民害。
公为出令,犯者当取旨以军法从事,诸军肃然。
行宫扃钥别以宦者主之,留守待之如部使者礼。
时节按行殿中,则宦者置酒自坐东偏,而留守顾为客,甚或邀去就饮其家。
公悉罢之,宦者浸不乐,而不能害也。
建康距淮南一水间,每闻边面利害,无不言。
尝奏:「北界群盗百馀,焚掠淮阴,杀人篡囚,执缚官吏。
此由跳河盗马之徒有以启之,请加严禁,而于沿淮诸县量增戍兵以防之。
其自北方来归者,则慰谕而勿受也」。
又奏:「密院昨下诸郡造甲,自有程限,而诸郡争先希赏,不无追集之扰。
乞行戒喻,以安农业。
且自顷罢兵,至今十五六年,诸军造甲当已足用,而御前军器所甲匠又凡三千五百人,若以百工为一具,则以岁计之,今不啻十四五万具矣。
行宫之甲见管四万,今诸郡所造计亦不下三万。
欲望试加检括,苟可足用,即逐州常年合纳甲叶铁炭之类,或可间年量与裁减,亦宽民力之一事也」。
又奏:「日者陛下深念诸军有口众而廪假不足以自赡者,特降缗钱,三总领司各付以二十万,俾之回易,岁取息钱五分以为优给,甚大惠也。
然商贾之利不过什一,今以总所之权,奉朝命、用禁令而责五分之息,其势必至于尽笼商贾之利,阴夺场务之课,使道涂嗟怨,公私困竭。
而淮西总司岁以十万缗者散之两军,多者不过两千,少或仅得千钱。
以朝廷黄榜措置,使此曹终岁仰望,而所得不过如此。
得者既未足为惠,而不得者又有怨言,甚无谓也。
请亟罢之,而岁捐交子三十万于一司,以其半给诸军之口众者,以其半大阅而激犒之。
不惟名正惠周,亦可少振士气,而数路细民商旅受赐又不赀矣」。
是时御前多行白劄子,率用左右私人赍送,而迎送馈遗体同王人。
至是,枢密承旨王抃遣所亲以劄来,吏白故事,公悉罢之。
因上奏曰:「号令出于人主,行于朝廷,布于中外,古今之所同也。
间有军国机密文字或御前批降,则用宝行下,此所以示信而防伪也。
今乃直以白劄传旨,处分事宜于数百里之外,则臣不知其可矣。
其间亦有初非甚密之事,自可付之省部。
今用白劄虽无甚害,然白劄既信于天下,则它时缓急或有支降钱物、调发军马、处置边防,干国家大利害事,其间岂能保其无伪?
若严重知体之人必须奏审,则往来之间或失事机;
若庸懦无识之人即便施行,则真伪不分,岂不误事?
况祗禀文字只付差来人,或令回申元承受处,到之与否,不可得知,此于事体尤为非便。
惟陛下察而改之」。
上为手札奖谕,愧谢其意。
公寻上章请致其事,答诏不允。
上又出手札付三省,除公少保,加恩判建康府如故。
宣制之日,亦上所自定,盖异礼也。
公力辞,以为曾公亮尝言司空非赏劳之官,卒不受拜。
今之少保,即昔之司空也。
况又无劳,其敢受乎?
上手札敦谕,至于再三,公乃受命。
时江东诸郡皆旱,而南康、广德为尤甚。
上诏公预讲荒政,公奏曰:「薄征缓刑、已责劝分之属,不敢不勉。
亦已揭榜招诱米商,严戒场务毋得征税。
但恐未到之间,民已流散,不可复收。
欲乞于本路诸州朝廷桩积数内借米三十万硕,谷二十万硕,分给州县赈粜。
而又继以常平之粟,仍先揭榜谕之,使细民不至流移,富家不敢闭籴,商旅不敢邀价」。
又奏乞除放淳熙四年夏秋逋赋,权罢淮东和籴,倚阁畸零夏税,申明纳粟赏格,上多从之。
惟所借桩积米谷,前后三奏,词甚恳激,而庙堂有不乐公者,才得三万斛。
人皆为公忧,而公处画有方,船粟四集,境内帖然,民无流徙,咸仰公德焉。
八年正月,复上告老之章,累诏不允,而公请益坚。
二月,除醴泉观使,进封申国公。
将归,荐本道守令耿秉等五人,皆以次擢用。
九年正月,公之年已七十矣。
元日,即谢醴泉之俸,复上疏申前请,凡表五上。
上又手批其奏郤之。
是岁亲祠,召公陪位。
公力辞,又三表恳请告休。
不获,即为手札以请。
上不得已,诏以少傅致仕,进封福国公。
有司以法当给全俸,公按富文忠公故事,独受少傅之禄,馀悉归之。
十一年十月七日,上以公生朝,遣使赐手诏、金器、香药。
十二年,又诏公陪祀南郊,且以增太上尊号,来岁当行庆寿之礼,上喻宰臣曰:「陈丞相久不相见,宜趣其来。
若赴陪祠不及,亦可赴庆寿。
且是礼之行,尤以元老在廷为重也」。
公拜疏辞行,上复手札催促,书其末曰「付陈少傅」而不名也。
公竟恳辞。
庆典告成,册拜少师,进封魏国公。
公辞避再四乃受。
十三年十一月属疾,二十一日疾革。
夜半,手书一纸示诸子曰:「予病,恐不能自还。
生死大数,无足悲者。
白屋起家,致身三少。
报国无功,叨荣有腼。
获死牖下,尚复何云!
遗表只谢圣恩,无得祈求恩泽。
死之后百日入葬,不用僧道追荐等事。
吾欲以身率薄俗,汝等不可违也。
无功无德,无得立碑请谥。
汝等力学善为人,惟忠惟孝,可报国家。
此外无可祝」。
命妇女出寝门,顾谓中子守曰:「遗表惟以选用忠良、恢复竟土为请可也」。
翌旦,整冠歛衽,神气静定,安卧而薨。
先是,郡之镇山壶峰大石崩坠,声闻数里。
是日,地复大震,乡人异之。
公生二十有六年而仕,仕三十年而相,相二年而去,去十三年而老,老三年而薨。
薨之年,盖七十有四矣。
上闻其丧,对辅臣嗟悼久之,再辍视朝,赠太保,令本路转运司给葬事。
后数月,有旨赐谥,遂以靖共其位、文贤有成二法谥公曰「正献」,而以制可告于第。
公孝友忠敬,得于天资。
为人清严好礼,终日无惰容。
虽疾病,见子孙必衣冠。
胸怀坦然,遇人无少长一以诚实。
一言之出,终身可复。
平居恂恂,言若不出诸口,而在朝廷危言正色,分别邪正,排斥权要,无所顾避。
论事上前,指切时病,如请起张忠献公,乞斩张去为,按逐龙曾,议复奏审,及极论近习弄权纳赂、鬻卖将帅之弊,皆卓荦奇伟,为天下安危治乱之所系。
一时上意虽未即开纳,公必恳请再三。
然心平理顺,色温气和,无激讦近名之意,上多悦而从之。
处国家顾大体,务持重,不为幸胜苟得之计。
在中书尤以爱惜名器、裁抑侥倖为事,故小人多不乐。
而圣主独深知之,是以居外积年,眷礼弥厚,岁时锡赉存问不绝。
年六十七,即告老于朝,上所以留之甚至,且娄称其忠诚不欺,为当今贤相。
公子守尝以宗正寺簿奏事殿中,上顾问公甚厚。
陪祠之召,盖将有所咨访,而公病不能行,天下有志之士至今恨之,然非为公私恨也。
公性宽洪简淡,无私喜怒。
于天下士泛然若无所亲疏,而好贤之心实笃于内。
于一时人材荐达甚众,然皆不以语人。
有如熹之不肖,公前后盖尝三荐之。
而赴建康时,对语尤切。
然熹皆莫之知也。
雅善故端明殿学士汪公应辰、敷文学士李公焘,尝曰:「吾待罪宰相,所以幸无过举者,二公之力也」。
于人无所怨恶,钱端礼尝沮公,洪迈亦与公不合,至入相,皆以名藩大郡处之。
治郡崇尚风教,民有骨肉之讼,亲以义理反覆譬之,争者亦悔悟感泣而去。
所至民必相率为生祠,且立碑以颂公德。
公闻之,亟命禁止而碎其碑。
平居自奉甚约,言谈举止不改乡闾之旧,食不过一肉,而衣或二十馀年不易。
晚岁筑第,不为华侈,僮使不过数人,皆谨愿忠朴,门庭阒然,过者或不知其为公相家也。
俸赐入门,多以施与,抚爱宗族,恩意甚备。
内外缌功之丧,必素服以终月数。
在官不受馈遗,建康诸司例有月饷,公不欲异众,别储之以周贫士之往来者。
将去,所馀几万缗,悉归之公帑。
于外物澹然无所好,独喜观书史,疾病犹不释卷。
其学一以圣贤为法,于浮屠老子之说未尝过而问也。
尝有诗曰:「吾方蹈丘轲,未暇师粲可」,此足以见其志矣。
有遗文二十卷、奏议二十卷。
娶聂氏,封唐国夫人。
子男五人:寔,朝奉郎、通判泉州事;
守,承议郎、权发遣漳州事;
定,承奉郎,有志于学而蚤卒,熹尝铭其墓以哀之;
宓、宿,皆承事郎。
女四人,长适进士黄洧,次适故著作佐郎郑鉴,再适太常少卿罗点,次适奉议郎、通判漳州事梁亿,幼未行。
孙男四人,垕,承务郎,址、坦皆承奉郎,塾未官。
孙女六人,长许嫁修职郎、泉州司户赵善绰,馀幼。
初,公归自金陵,即预为棺衾。
尝游乡县之保丰里龙汲山妙寂僧舍,爱其山水,相羊久之,命作寿藏。
既薨,诸孤悉遵遗戒,惟百日而窆,惧于不怀,则以十五年七月二日奉公之柩葬焉。
谓熹蚤蒙公知,晚岁尤笃,授以家传,使最其迹以告于太史氏。
熹不得辞,直书其事如右,以俟采择。
谨状。
淳熙十五年十二月日,朝奉郎、直宝文阁、主管西京嵩山崇福宫朱熹状。
观文殿学士太中大夫知建康军府事兼管内劝农使充江南东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营田使兼行宫留守彭城郡开国侯食邑一千六百户食实封二百户赐紫金鱼袋赠光禄大夫刘公行状(代平父作)(1180年2月) 南宋 · 朱熹
本贯建宁府崇安县开耀乡五夫里。
曾祖民先,故任承事郎,累赠太子太保。
妣黄氏,彭城郡夫人。
祖韐,故任资政殿学士,银青光禄大夫,谥忠显,累赠太师。
妣李氏,秦国夫人。
继吕氏,韩国夫人。
父子羽,故任右朝议大夫、充徽猷阁待制,累赠少傅。
妣熊氏,福国夫人。
继卓氏,庆国夫人。
公讳珙,字共父,其先盖长安人。
唐末避地入闽,遂为建人。
六世至忠显公,仕始通贵。
靖康中守真定有功,京城失守,虏人得之,欲以为将相,义不辱而死。
少傅公绍兴初佐川陕宣抚使军事,保障梁益,为中兴名臣。
公其长子也,生有奇质,英晤绝人。
少长,从季父屏山先生受书,知刻苦自厉。
属文敏有思致,一时乡先生皆叹以为不可及。
始以忠显公死节恩补承务郎,举进士一上,中绍兴十二年乙科,调监绍兴府都税务。
请监潭州南岳庙以归,杜门读经史书,讨论纂述,益务其远且大者。
秩满,差主管西外敦宗院。
未赴,遭外艰,既禫而韩国夫人薨,持重终丧。
除诸王宫大小学教授,权秘书省校勘书籍官,礼部郎官,中书舍人。
时秦丞相当国用事,一日,微示风旨,欲为其父作谥。
以公不亟奉行也,怒,风言者论去之。
踰年,秦丞相死,乃得主管台州崇道观。
召为大宗正丞,未就职,改秘书丞,兼权吏部郎官,即真。
寻除监察御史,避荐者,复还故官。
公前在铨曹时,苦吏为奸,思有以制之。
一日,命张幕设案于庭,置令式其中,使选集者得出入翻阅,与吏辩,吏无得藏其巧,人甚便之。
间摄侍郎,引选人改官班,占对详敏,天子悦焉。
且闻其能检柅吏奸,故因其引嫌,复委以选事,兼权秘书少监。
迁起居舍人,兼权中书舍人。
会金虏渝盟,天子震怒,将悉锐师北向,以雪雠耻、复土疆。
一时诏檄多出公手,词气激烈,闻者感奋,或至泣下。
御史杜莘老既击侍医王继先逐之,又论宦者张去为,遂以忤旨左降。
公不草制,奏留之,莘老得不去。
从车驾视师建康,兼权直学士院。
既而车驾将还临安,江淮军务未有所付。
张忠献公方典留钥,众望属之,而诏乃以杨存中为宣抚使,中外大失望。
公不书录黄,奏论其不可。
上怒顾宰相曰:「刘珙之父为张浚所知,其为此奏,意专为浚地耳」。
宰相召公喻旨,且曰:「再缴累且及张公」。
公曰:「珙为国家计,故不暇为张公谋。
若为张公谋,则不为是以累之矣」。
命再下,执奏如初,存中命乃寝。
未几,真除中书舍人,直学士院。
召入草制,立建王为皇太子。
今上皇帝既即位,诏公借礼部尚书使金国。
是时南北甫罢兵,始为钧敌之礼,虏意不可测。
公受命慷慨,不复问家事。
入辞母夫人,戒家人悉裘葛兼副以行,曰:「藉令不死,归未可期也」。
副使某者以选置官属不公抵罪,上以公辟召无所私,手札褒谕之。
寻以议礼不决,未出疆而还。
然公于是时固以其死许国矣。
在掖垣凡三年,事有不便者,知无不言。
尝有诏问足食足兵之策,公以择将帅、核军实为对甚悉。
会有太白经天、旱暵飞蝗之变,诏复问近臣阙政。
公又奏曰:「太白,兵象也;
旱蝗,盭气也。
今仇虏窥觎,哆然未厌,而国家因仍纵弛,有赏无罚,诸将专事刻剥,以媚权倖、取官爵,士卒怨之,有甚于仇敌者。
且舆土未复,地狭民贫,而费用日滋,征求日广,为监司者不恤郡,为郡者不恤县,为县者不恤民,至或重为贪虐,以肆其心,则百姓之苦于官吏,亦不异于士卒之仇将帅也。
然则天人相与之际,夫岂偶然而已哉!
欲救其失,唯当信赏必罚,以肃将帅之心;
痛惩刻剥,以固士卒之志,节浮冗、练军实,精择郡守,诛锄赃吏,以厚吾民之生。
而是数者之得失,则又系乎人主之心诚与不诚耳。
陛下审能扩恭俭日新之德,屏驰骋无益之戏,登崇俊良,斥远邪佞,常使日用之间有以养吾之诚而无害焉,则夫数者固将有所依以立,而灾异之变庶乎其可销矣」。
间又尝为上言:「应敌无一定之谋,而彊国有不易之策。
今曰和、曰战、曰守者,皆应敌之计,因事制宜,不可胶于一说者也。
若夫不易之策,则必讲明自治之术,博询救弊之原,毋事虚文,专责实效,使政事修举,国势日彊,然后三者之权在我,唯所用之,无不如志。
今议者自纷纷于末流,而于其本未有言者,臣窃为陛下忧之」。
上皆纳焉。
故将田师中死,其家请以没入王继先园第为赐,诏许之。
公以师中久窃兵柄,无尺寸功,贪饕刻剥,为国家歛士卒之怨,不当予。
方为缴奏以闻,而其家复以请。
公以录黄稽程被诘,亟奏俟罪而持之愈力,于是乃不果赐。
有迪功郎李珂者,以关通近习得补官,而自奏求为督府掾。
诏除已下,公奏曰:「珂名品至卑,不繇召见,敢以劄子非分祈恩,非所以严堂陛之势、杜邪枉之门也。
且今边陲大计方倚督府为重,官属尤当审择。
如珂小人,非惟不堪此选,政恐或能妄作,以沮挠其事机也」。
奏上,改除珂枢密院编修官。
公论执益坚,乃罢之。
然亦竟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中,而宰相亦有阴忌公者,隆兴元年冬,除集英殿修撰、知泉州。
明年,改衢州。
始至,委事僚属,一无所问。
人以公未更治民,意其懵于事,或不屑为者。
既乃一旦悉取而自为之,辨察精明,区处的当,群下歛手,不能有所为,人始大服。
先是,吏员猥众,公视员外置者悉罢之。
受租米辄使民自操量槩,其发钞销簿,亦皆有法,人甚便之。
会湖南旱饥,官吏不之恤,而郴州宜章县方抑民市乳香,期会峻迫。
有李金者乘众怒奋起为乱,众馀万人,南逾岭徼,分道犯英、韶、连、广、德庆、肇庆、封、梧、贺州之境,旁入道州、桂阳军,杀掠万计。
州县不知所为,至歛民间金帛赂之以免,由是贼势日盛。
而帅守监司更共蔽匿,不以实闻。
贼遂犯宜章,陷桂阳,声震远近,朝廷忧之。
以公为敷文阁待制、知潭州、荆湖南路安抚使。
是岁乾道元年也。
公以五月入境,则贼众已数万人矣。
公声言发郡县兵讨击,且檄邻道谨斥堠、守隘塞、听期会,而亟以实奏,请下荆襄发卒奔命。
又度比章下,或已历旬时,失几会,则移书制置使沈介曰:「请毋须报而亟遣以来,擅兴之罪,吾自当之,不敢以累公也」。
介为遣兵,诏亦报如公请,然皆未有至者,贼势愈盛。
而湘阴县桥口镇群盗刘花三、李无对者又窃发,距城郭仅六十里,人情益震。
公亟简州之役兵,得三百人,使部将赵彦帅之,合巡尉兵以行。
下令戕舟发梁,募有生得盗者钱若干,得其首者钱若干,凡盗所挟赃,无多少悉给捕者。
不数日,彦等擒捕三十馀人,公悉以便宜诛之,枭首于市。
馀盗走,多溺死,其散入墟落者又为村民缚以送府,又悉诛之。
奏将尉有功者,皆被赏,于是威声大振,吏士用命,人心少安。
六月,制置使所遣游奕军统制田宝乃以千人至。
居数日,鄂州水军统制杨钦又以千五百人至。
公知其暑行疲怠,悉为发夫迎之数程之外,代其任负以行。
军士固已欢呼感激,及至抚劳犒赐,又皆丰饫过望,诸军益喜,尽死力。
钦,故群盗杨么部曲,公知其可用,檄诸军皆受节度,使率其众,鼓行而前。
下令境中凡军民讨捕有功者皆以率受赏,其贼所诱胁,能相捕斩以诣吏者,亦除罪受赏有差。
是月晦,田宝大败李金于郴州城下,追奔二十馀里,杀获甚众。
七月,杨钦败贼党田政、尹宽等于桂阳。
鄂将谷青、王翌又各以二千人至。
公遣扼宜章大路,以分贼势、通粮道。
而钦连战破贼,遂入宜章。
八月,鏖龙冈下,贼兵数万,自辰至申,官军稍却。
钦被发大呼,策马横冲之。
贼分为两,其前列精兵歼焉,馀皆遁走。
进至莽山,贼徒曹彦、黄拱遂执李金与其腹心黄谷以降。
钦因穷追深入,尽诛其酋豪,而其支党胁从者尚众,皆窜入山谷间。
公喻钦等郤兵,而使人赍榜,听其自诣,则皆相率听命。
岁尽师还,李金、黄谷等数十人皆伏诛。
其降者,公皆称诏给据纳兵,复故田宅盖以千数。
曹彦、黄拱皆奏补官而厚抚之。
既乃第录诸将功状列上,又尽得其实,不以一毫有所私。
上嘉叹再三,诏以为敷文阁直学士,且赐玺书曰:「近世书生但务清谈,经纶实才盖未之见,朕以是每有东晋之忧。
今卿既诛群盗,而功状详实,诸将优劣、破贼先后历历可观,甚副朕意。
卿其益勉之哉」!
贼地既定,境内正清,公乃喟然叹曰:「吾岂乐杀人哉!
向者军兴,令不可以不肃。
而今而后,庶有以亮吾心矣。
吾岂乐杀人哉」!
自是一意于抚摩之政,且为请于朝曰:「今欲惩既往之失,销未形之患,莫若择守宰、宽赋歛,以安吾民而已。
不此之图,一李金死,一李金生,臣恐湖南自是无宁岁也」。
奏留鄂兵戍郴、桂,而益广蒐募,以补忠义亲兵之缺,厚其恩意,严其纪律而时训习焉。
于是湖南隐然为重镇,方地数千里,外户不闭,商旅野宿焉。
潭州故有岳麓书院,真庙特赐以敕额,给田与书,经乱芜废。
公一新之,养士数十人,延礼修士彪君居正使为之长,而属其友广汉张侯栻敬夫时往游焉。
与论《大学》次第,以开其学者于公私义利之间,闻者风动。
三年召还,见上首论独断虽英主之能事,然必合众智而质之以至公,然后有以合乎天理人心之正而事无不成。
若弃佥谋、徇私见而有独御区宇之心焉,则适所以蔽其四达之明,而左右私昵之臣将有乘之以干天下之公议者矣。
又论税绢退剥、羡馀和籴之弊,又论州郡禁军纪律不明,骄惰自恣,宜遴选武臣之奋行伍、习戎事者使为将副,而贵游子弟、閤门国信、五房出职之辈不得与焉,则州郡之军政庶乎其可脩矣。
上然其言,以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
间复从容言于上曰:「世儒多病汉高帝不悦学,轻儒生,臣窃独以为高帝之聪明英伟,其所不悦,特腐儒之俗学耳。
诚使当世之士有以圣王之学告之,臣知其必将竦然敬信,而其功烈之所就不止于是而已矣。
盖天下之事无穷而应事之纲在我,唯其移于耳目、动于意气而私欲萌焉,则其纲必弛而无以应夫事物之变。
是以古之圣王无不学,而其学也必求多闻,必师古训,盖将以明理正心而立万事之纲也。
此纲既立,则虽事物之来千变万化,而在我常整整而不紊矣。
惜乎当是之时,学绝道丧,未有以是告高帝者」。
上亟称善。
是岁小不登,公请亟诏监司郡守先事条画来年荒政所宜,不者亦使任其无他。
又奏州兵营伍教战之法甚备。
上由是益知公学问精深,忠义慷慨,可任大事。
十一月,擢拜中大夫,同知枢密院事。
公辞谢不获,乃就职。
因进言曰:「汪应辰、陈良翰、张栻学行材能皆臣所不逮,而栻穷探圣微,晓畅军务,曩幸破贼,栻谋为多。
愿陛下亟召用之」。
上可其奏,以次登用焉。
公以西府本兵柄,于诸将之能否不可以不周知,乃自诸管军统制官下至裨佐日召三数人从容与语,得其材用所宜,辄笔识之,以待选用。
一日,上顾辅臣图议恢复。
公奏曰:「复雠雪耻,诚今日之先务。
然非内脩政事,有十年之功,臣恐未易可动也」。
同列有进而言者曰:「机会之来,间不容发,柰何拘此旷日弥久之计?
且汉之高、光皆起匹夫,不数年而取天下,又安得所谓十年修政之功哉」?
公曰:「高、光唯起匹夫也,故以其身蹈不测之危而无所顾。
陛下躬受太上皇帝祖宗二百年宗社之寄,其轻重之势,岂两君比哉?
臣窃以为自古中兴之君,陛下所当法者,惟周宣王而已。
宣王之事见于《诗》者,始则侧身修行以格天心,中则任贤使能以修政事而已。
其终至于外攘戎狄,以复文武之境土,则其积累之功至此,自有不能已者,非一旦率然侥倖之所为也」。
上以公言为然。
四年七月,诏兼参知政事。
公方与一二同列夙夜悉心竭力,益图所以叙进人材、宽养民力、讨理军政,务以成上意之所欲为者,盖除福建钞盐岁额二万万,罢江西和籴及广西折米盐钱,又蠲累年逋负金钱谷帛巨亿计。
而公尤以辅成上德、振肃朝纲、抑侥倖、奖廉退为己任,进则尽言无隐,退亦未尝轻以词色假人。
苟清议之所不与,不以亲故而有所私也。
以是近倖仄目,而流俗亦多不悦公者。
先是,潜邸使臣有龙大渊、曾觌者凭恃旧恩,暴起富贵,公论不平者累年。
上一日发寤,逐去之。
未几而大渊死,上顾怜觌,欲还之。
公力陈其不可,且曰:「此曹奴隶耳,怜之则厚赐之可也。
今引以自近而宾友接之,至使得以与闻机事,进退人才,则臣惧非所以增盛德之光华,饬治朝之纲纪也」。
上纳公言,为止不召。
殿前指挥使王琪谒告至淮上还,密荐和州教授刘甄夫。
上谕执政召之,诸公相问,莫有知其所自来者。
公曰:「荐士吾徒之责,可不知耶」?
明日,请曰:「此人名微位下,陛下何自知之」?
上以琪告。
公又请其所以荐,上曰:「卿自问之」。
公退,坐堂上,呼吏作头引追之。
琪至,公诘其故,授牍使对。
琪恐惧,不能置辞。
久之,公乃叱使责戒励状而去。
无何,扬守来言,前琪过郡,称受密旨,增所筑新城若干尺。
诸公请之,初未尝有是命也。
公既与诸公合奏,请其罪罢之,因奏:「自今圣旨不经三省密院者,所下之官,皆请俟奏审乃得行」。
上欣然从之。
公即从密院移中外诸官府,而内侍省与焉。
明日,忽复有旨,前奏审事勿行。
因谕诸公:「即如此,则或须一饮食,亦必奏审乃得邪」?
公即以艺祖熏笼事对。
退,又与诸公合奏言曰:「朝廷者,陛下之朝廷;
命令者,陛下之命令。
臣等偶得备数其间,典司出纳而已,非敢有所专也。
今方举行旧典,以正纪纲,而已出复收,中外惶惑,窃恐小人有因疑似,微以奸言上激雷霆之怒者。
愿陛下察之」。
上不悦,曰:「朕岂以小人之言而疑卿等者耶」?
时诸公虽更进恳请,而公言尤激切,故独罢公为端明殿学士、在外宫观,改知隆兴府、江南西路安抚使。
公入辞,犹以开广言路、讲明圣学、敦本节用、虚己任贤、斥远佞邪、选将抚军数事为献。
上蹴然曰:「卿虽去国,不忘忠言,而材又非他人所及,行召卿矣」。
隆兴承前帅刻剥之后,场务皆增新额,而输租更用方斛,视省量率多斗馀。
公首罢之。
属邑奉新有复出税钱三十五万有奇、租六百二十八石摊配诸乡,多有视正税且什四,岁久困不能输,相率逃去,田亩榛芜。
所摊固不可得,而失正税又数倍,公奏蠲之。
又除二税合零租米暗耗免役足钱之弊。
人或为公忧不足,公量入为出,用度未尝乏也。
暇日咨访宾僚,讲求利病,率常一二延见,使得从容各尽所怀,以故下情宣通,举无过事,而其人之器识短长亦无所隐。
讼诉有久不决者,取其案牍藏之。
旬日,辄召会官属之贤可委者合坐堂上,人付一二事,使平决之,有司供具饮食如法。
至暮,白所予夺而退。
其大事则公先阅视,默有所处,然后参众说以决焉,以故多得其情,无不厌服。
明年,除资政殿学士、知荆南、湖北路安抚使。
始至,条上荆襄兵少财匮之状,诏即诿公措置。
公因行视襄鄂兵屯,并边形势,尽得其实以闻。
凡图回役使、诡名虚籍之弊与夫部伍教习之法,有不善者皆奏罢之。
先是,荆南兵戍襄阳者累年不得归,父子至不相识。
公奏为半年番休之法,春夏三军,秋冬四军,更迭往来,军士感悦。
荆襄故有民兵,皆农家子,敦朴豪勇,又有土著常产,自爱惜。
且居近边,知虏情,轻战斗。
比稍堕废,公更为简阅,宽其取丁之数,贫者弛其赋役,随乡团结,以七十五人为队,队有长,四队为部,部有将。
县置总首都副各一人,当教则郡为选官训练,已事而罢之。
至于资粮械器,皆为处画,各有条理。
抚循犒赏,岁费钱一万万,而不以一介有取于民也。
明年,遭内艰。
又明年,起复同知枢密院事、荆襄宣抚使。
遣中使奉玺书即丧次宣押奏事。
其书曰:「朕以荆襄上流,宿师尤重,欲以军民之寄付卿,其任重矣。
夺情临民,国有常典。
况吾大臣,义当体国,毋以家事辞王事也」。
公六上奏,辞不肯起,引经据礼,词甚切至。
最后言曰:「三年通丧,先王因人情而节文之。
三代以来,未之有改。
至于汉儒,乃有金革无避之说,此固已为先王之罪人矣。
然尚有可诿者,则曰鲁公伯禽有为为之也。
今以陛下威灵,边陲幸无犬吠之警,臣乃欲冒金革之名,以私利禄之实,不亦又为汉儒之罪人乎?
且孝之与忠,岂有二致?
事君事亲,初无两心。
使亲丧而可夺,则他日所以事君者可知矣。
况陛下方以天下奉两宫之驩,而以衰绖不祥之人簉迹二三大臣之间,殆非所以全孝治之美。
且使仇虏闻之,亦必以为中国乏材乃至于此,而敢肆其轻侮。
此臣所以受恩感激,反覆虑思而卒不敢起也。
抑陛下之诏臣,则有曰义当体国者矣,臣其敢噤无一言以塞明诏哉」?
乃手疏别奏以闻,其略曰:「天下之事,有其实而不露其形者,无所为而不成,无其实而先示其形者,无所为而不败。
今德未加修,贤不得用,赋歛日重,民不聊生,将帅方割士卒以事苞苴,士卒方饥寒穷苦而生怨谤,凡吾所以自治而为恢复之实者,大抵阔略如此,而乃外招归正之人,内移禁卫之卒,规算未立,手足先露,其势适足以速祸而致寇,臣不知为此议者将何以待之也。
且荆襄,四支也;
朝廷,腹心元气也。
诚使朝廷设施得宜,元气充实,则犁庭扫穴,在反掌间耳,何荆襄之足虑?
如其不然,则荆襄虽得臣辈百人悉心经理,顾亦何足恃哉?
以今而虑,臣恐恢复之功未易可图,而意外立至之忧将有不可胜言者。
惟陛下图之」。
上纳其言,为寝前诏。
八年免丧,乃复除知潭州、安抚湖南。
过阙见上,言曰:「人君能得天下之心,然后可以立天下之事;
能循天下之理,然后可以得天下之心。
然非至诚虚己、兼听并观,使在我者空洞清明而无一豪物欲之蔽,亦未有能循天下之理者也」。
因引其意以傅时事,言甚切至。
上加劳再三,进职资政殿大学士以行。
湖南公旧镇,威惠之在人者,久而愈深。
及是再至,盖有不待教令而孚者。
而公所以自律者愈严,所以抚民者愈宽,以是人愈畏服而敬爱之。
会安南贡驯象,所过发夫一县至二千人,除道路、毁屋庐,数路骚动。
公奏曰:「象之用于郊祀,不见于经。
驱而远之,则有若周公之典。
且使吾中国之疲民困于远夷之野兽,岂仁圣之所忍为也哉」?
岁旱,公亟遣官吏行视,蠲放田租。
闻郴、道、桂阳民饥,则檄转运、常平司移粟赈之。
且虑山谷奸民乘时窃发,则又遣将益兵戍守,遂以无事。
一旦茶盗数千人入境,疆吏以告,公曰:「此非必死之寇,缓之则散而求生,急之则聚而致死」。
乃处处揭榜,喻以自新,声言大兵且至,令属州县具数千人之食,盗果散去,独馀五百许人。
公乃遣兵,戒曰:「来毋亟战,去毋穷追,毋遏其涂,不去者乃击之耳」。
于是盗之存者无几,进兵击之,尽擒以归。
公独奏诛首恶数人,馀悉以隶诸军。
明年,盗之馀党赖文政等复入境,后帅曰:「此前日养寇罪也,吾必尽诛之」。
盗闻其言,悉力死战。
既剿湖南军,遂入江西,侵扰数州,官军数败,将吏死者数十人,为费以数万计。
于是人乃服公为有谋也。
淳熙二年,除知建康府、江南东路安抚使、行宫留守。
始至,孔目吏有为奸利稔恶数十年者,杖而黥之,一郡称快。
会岁水旱,高下田皆不收。
公首奏倚阁下三等户夏税,为钱六千万,䌷绢二千疋,绵三千两。
分遣官吏行田,蠲正租米十三万七千八百斛,杂折米又二万八千七百斛,豆草蕟茭布租称是。
又奏下漕司遣吏行属州,视其所蠲租颇未尽者,悉以与民。
又奏禁上流税米遏籴,违者劾治如法。
即在他路,亦愿得以名闻,请其罪。
诏从之。
得商人米三百万斛,贷桩管及总司钱合三万万,遣官籴米上江,又得十四万九千斛。
又奏禁州县毋得督旧逋,以重困饥民。
借常平米付圩户堤塞缺漏,籍农民当赈贷者若干户,十口以上一斛,六口以上八斗,五口以下六斗;
客户当赈济者若干户,五口以上五斗,四口以下三斗。
又运米村落,从本价赈粜,合十馀万斛,而贷者卒亦不取偿焉。
置局府中,以通判府事赵善珏、观察推官王以宁、前蕲州教授李宗思、新楚州教授刘炜领之,而分遣群属循行境中,穷山僻壤,无所不到。
公又惫心疲精,广询博访,夙夜不少懈。
凡官吏奉行之不谨,民间冤苦之无告,幽隐纤悉,无不毕闻。
县给印历,亲书所闻,告谕奖诘,络绎于道,无不切中事宜者。
盖本之以诚意,辅之以赏罚,是以人人争效其力,如办己事。
起是年九月,尽明年四月,阖境数十万人无一人捐瘠流徙者。
上嘉其绩,赐书褒喻焉。
公治财宽于民而急于吏,二税之入,所以禁其渔取、察其蠹弊者甚悉。
自累镇所施行,每益加详。
至是,人被其泽尤深。
凡属县所负课不能偿者,悉以丐之,而禁其非法病民者。
至于蠲租振廪,其费又数十巨万,而军吏粮赐皆随月遣给,无不暨者。
被旨甓城,面丈以万计者数千,用钱八千万,米千五百斛,而役不及民。
又偿前帅所负内库钱三万。
上积公劳效,赐手札劳奖,赉以鞍马器物甚厚。
府学四十年不葺,弊甚。
公一新之,以明道程公先生尝主上元簿,即学祠之。
且刻陈忠肃公《责沈》之文于壁,以示学者。
建康大军所屯,盗贼常窜迹尺籍中,吏不能禁。
公耳目迹捕,每发辄得,绳以重典,盗皆相戒遁去,市里晏然,道无拾遗者。
明年,进观文殿学士。
五年闰月属疾,再请奉祠,未报,则请致仕。
上意公疾病,亟遣中使挟侍医以来。
公亦知疾不可为,不复得见上矣,即草遗奏千馀言,首引恭、显、伾、文以为近习用事之戒,且言:「今以腹心耳目寄之此曹,故士大夫倚之以媒其身,将帅倚之以饥其军,牧守倚之以贼其民,朝纲以紊,士气以索,民心以离,咎皆在是。
愿亟加屏远,以幸天下。
若群臣之贤,臣所知者则唯陈俊卿忠良确实,可以任重致远。
张栻学问醇正,可以拾遗补阙。
愿陛下亟召用之,则众贤汇进而群小黜伏矣」。
既又手书属敬夫及其故友新安朱熹仲晦父及从弟玶,皆以国恩未报,国耻未雪为言,然后以家事为寄。
七月甲子疾革,命取前所草奏封上之,遂以是日薨于府寺之正寝,享年五十有五。
讣闻,上为震悼,始从公请,转通议大夫致仕,赠光禄大夫,辍视朝一日。
诏建康府致其丧,建宁府给葬事。
公娶吕氏,兵部尚书祉之女,赠新定郡夫人。
继韩氏,赠新兴郡夫人。
又娶其季,赠淑人,皆魏国忠献公四世孙也。
二男子,学雅,承务郎。
学裘,承奉郎。
二女,长适将仕郎吕钦,幼未行。
六年二月乙巳,葬于瓯宁县慈善乡丰乐里新历之原,公所命也。
公为人机鉴精明,议论英发,遇事立断,其威不可犯。
而居家极孝慈,事继母庆国夫人礼敬饬备。
遭丧时年逾五十,执礼尽哀,以致毁得疾几殆。
友爱诸弟,晚岁弥笃。
岁时祭祀,酌古今礼而敬以行之。
内外功缌之戚,必素服以终月数。
在官为罢燕乐,闻同寮有丧者亦如之。
福国夫人蚤薨,公哀慕无以自致。
出疆侍祠,再当得任子恩,欲奏官其内弟,辄不遂,竟三奏然后得之。
所治有骨肉之讼,皆召至前,喻以恩意,责以义理,反覆详尽,至或深自引咎,词意恳切,闻者悔悟感泣,往往失其所争而去。
遗命治丧毋用浮屠法。
平居乐取人善,不啻如己出。
与张敬夫、朱仲晦父游,久而益敬信之。
居官乐受尽言,事小失中,虽下吏言之,无不立改,以是得南丰曾撙于湖南幕府,厚遇之。
公去,撙为后帅所恶,诬奏夺其官。
公在建康,力为辨理得伸,而要路有忌公者奏却之,盖其意不在撙也。
公不悔,遇撙益厚。
在朝廷危言正色,直前无所避,其忠义奋发,不以死生动其心,盖得乎家世之传。
而论事之际,务在审密持重,不肯为侥倖尝试之举。
其侍上语,每及恢复大计,必以修政事、固根本为先。
辞起,复手疏尽发当时用事者大言不顾、罔上误国之奸。
大臣盖不悦,而上独深察其忠。
其在方镇爱民戢吏,平讼狱、理财用、治军旅、除盗贼,皆有科指,而尤以敦教化、厉风俗为急务。
盖其生质虽高,闻誉虽蚤,而德成望尊,尤在晚节。
故天子知之久而益深,增秩赐金,劳问狎至,盖将有意复用之也。
士大夫之贤者,平日固多豫附,其不能无私意异说者,晚亦相与归重。
及闻其丧,无贤不肖,莫不惨然相吊,恨国家失此洪毅忠壮、忘身忧国之臣也。
所临数镇,民爱之如父母。
闻讣,有罢市巷哭者。
至于诸军将吏,外暨夷狄,则于公家威名义烈服习盖久,莫不想闻其风采。
军士固敬爱之,而虏谍者至荆襄,亦每诇今刘公于延康为何属也。
延康盖忠显公旧官云。
公自少即以文学知名于时,及登朝廷、入禁掖,论思润色,当世尤称其得体。
而平居未尝辄为无用之文,间有应酬之作,随辄弃去。
后省驳议,又多削稿,故今存于家者文集八卷,奏议十卷,内外制二十卷而已。
然公之所以自立于不朽者,有不在于空言也。
玶谨按令甲,考公品秩,实应诔行易名之典,其姓名事迹又当得书信史以示来世,故敢状其乡里世系、历官行事之实如右,以告于太常考功,并移太史氏。
而其事关国体军机之重者,犹弗敢尽著,寻第录别上。
谨状。
淳熙九年四月日,从弟从事郎玶状。
籍溪先生胡公行状(1178年7月) 南宋 · 朱熹
先生讳宪,字原仲,姓胡氏,建州崇安人。
故侍读南阳文定公从父兄之子也。
祖耸、父淳,皆不仕。
先生生而沈静端悫,不妄言笑。
稍长,从文定公学,始闻河南程氏之说,寻以乡贡入太学。
会元祐学有禁,乃独与乡人白水刘君致中阴诵而窃讲焉。
既又学《易》于涪陵处士谯公天授,久未有得。
天授曰:「是固当然。
盖心为物渍,故不能有见。
唯学乃可明耳」。
先生于是喟然叹曰:「所谓学者,非克己功夫也耶」?
自是一意下学,不求人知。
一旦揖诸生,归隐于故山,非其道义,一毫不取于人,力田卖药,以奉其亲。
文定公称其有隐君子之操,而乡人士子慕从之游日以益众,一时贤士大夫闻其名者,亦皆注心高仰之。
于是从臣折公彦质、范公冲、朱公震、刘公子羽、吕公祉、本中共以先生行义闻于朝,诏特徵之。
先生以母老辞。
既而折公入西府,又言于上,促召愈急。
先生辞益固,乃授左迪功郎,添差建州州学教授。
先生犹不欲起,郡守魏公矼为遣行义诸生入里致诏,且为手书陈大义,开譬甚力。
先生不得已,乃出拜命。
既就职,日进诸生而告之以古人为己之学,闻者始而笑,中而疑,久而观于先生所以修身,所以事亲,所以接人,无一不如所言,于是翕然尊信悦服,而先生犹以为未足也。
郡人程君元以驯行称,龚君何以廉节著,皆迎致之,俾参学政。
于是教日益孚,士日益化。
秩满,复留者再,盖七年不徙官。
而太夫人年益高,不乐居官舍,求得监南岳庙以归。
居累年,间尝一为福建路安抚司准备差遣。
帅守大鬻盐,私贩者虽铢两必重坐。
先生为陈法义,请宽之。
而帅守顾不悦,先生于是有去意。
久之,复请奉祠以归。
是时秦桧用事,天地闭塞,几二十年。
先生亦已泊然无复当世之念。
及桧死,群贤稍复进用,白以先生为大理司直。
未行,改秘书省正字。
人谓先生必不复起,而先生一辞即受,虽门人弟子莫不疑之。
到馆下累月,又默默无一言,人益以为怪。
会次当奏事殿中而病不能朝,即草疏言:「虏人大治汴京宫室,势必败盟。
今元臣宿将惟张浚、刘锜在,而中外有识皆谓虏果南牧,非此两人莫能当。
惟陛下亟起而用之,臣死不恨矣」。
时二公皆为积毁所伤,上意有未释然者。
论者虽或颇以为说,然未敢斥然正言之也。
至先生始独极意显言,无所顾避。
疏入,即求去,诸公留之不得。
上亦感其言,以为左宣教郎、主管崇道观,使归而食其禄。
于是向之疑者乃始愧叹心服,而继其说者亦益众,以故二公卒召用,而先生则以病不起矣。
绍兴三十二年四月十二日也,享年七十有七。
明年,葬于建阳县东田里。
先生两娶刘氏,皆白水先生之女弟。
又娶严氏。
子男一人,愉,蚤世。
女一人,适进士詹炳。
孙男亲仁,治进士业。
先生质本恬澹而培养深固,平居危坐植立,时然后言。
望之枵然如槁木之枝,而即之温然,虽当仓卒,不见其有疾言遽色。
人或犯之,未尝较也。
其读书不务多为训说,独尝纂《论语》说数十家,复抄取其要,附以己说,与它文草稿藏于家。
先生所与同志唯白水先生,既与俱隐,又得屏山刘公彦冲先生而与之游,更相切磨,以就其学。
而熹之先君子亦晚而定交焉。
既病且没,遂因以属其子。
故熹于三君子之门皆尝得供洒扫之役,而其事先生为最久。
先生葬时,亲仁尚幼,不克铭。
乃今属熹,使状其行,将以请于当世之君子。
熹不敢辞,谨件如右,以俟采择。
谨状。
淳熙五年七月日,门人宣教郎、主管台州崇道观朱熹状。
皇考左承议郎守尚书吏部员外郎兼史馆校勘累赠通议大夫朱公行状(1199年12月) 南宋 · 朱熹
本贯徽州婺源县万年乡松岩里。
曾祖振,故不仕。
妣汪氏。
祖绚,故不仕。
妣汪氏。
父森,故赠承事郎。
妣程氏,赠孺人。
公讳松,字乔年,以绍圣四年闰二月戊申生于邑里之居第。
未冠,繇郡学贡京师。
以政和八年同上舍出身,授迪功郎、建州政和县尉。
丁外艰,服除,更调南剑州尤溪县尉,监泉州石井镇。
绍兴四年召试馆职,除秘书省正字,循左从政郎。
丁内艰,服除,召对,改左宣教郎,除秘书省校书郎。
迁著作佐郎、尚书度支员外郎,兼史馆校勘。
历司勋、吏部两曹,兼领史职如故。
与修《哲宗实录》,书成,转奉议郎。
以年劳转承议郎,出知饶州。
未上,请间,得主管台州崇道观。
满秩再请,命下而卒,绍兴十三年三月二十四日辛亥也。
公生有俊才,自为儿童时出语已惊人。
少长,游学校,为举子文,即清新洒落,无当时陈腐卑弱之气。
及去场屋,始放意为诗文。
其诗初亦不事雕饰,而天然秀发,格力闲暇,超然有出尘之趣。
远近传诵,至闻京师,一时前辈以诗鸣者,往往未识其面而已交口誉之。
其文汪洋放肆,不见涯涘,如川之方至而奔腾蹙沓,浑浩流转,顷刻万变,不可名状,人亦少能及之。
然公未尝以是而自喜,一日喟然顾而叹曰:「是则昌矣,如去道愈远何」?
则又发愤折节,益取六经诸史百氏之书伏而读之,以求天下国家兴亡理乱之变,与夫一时君子所以应时合变先后本末之序,期于有以发为论议,措之事业,如贾长沙、陆宣公之为者。
既又得浦城萧公顗子庄、剑浦罗公从彦仲素而与之游,则闻龟山杨氏所传河洛之学独得古先圣贤不传之遗意,于是益自刻厉,痛刮浮华,以趋本实。
日诵《大学》、《中庸》之书,以用力于致知诚意之地。
自谓卞急害道,因取古人佩韦之义以名其斋,蚤夜其间,以自警饬。
繇是向之所得于观考者益有以自信而守之愈坚,故尝称曰:「士之所志,其分在于义利之间两端而已。
然其发甚微而其流甚远,譬之射焉,失豪釐于机括之间,则差寻丈于百步之外矣」。
又尝以谓「父子主恩,君臣主义,是为天下之大戒,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如人食息呼吸于元气之中,一息之不属,理必至于毙。
是以自昔圣贤立法垂训,所以维持防范于其间者,未尝一日而少忘,其意岂特为目前之虑而已哉」!
是时宣和之季,士之干世至是已无可言者矣。
旋属靖康之变,中朝荡覆。
公在尤溪,方与同寮燕集,忽有以北狩之问来谂者。
公闻震骇,投袂而起,大恸几绝。
既而建炎再造,王室漂摇,未有所定。
寇贼纵横,道路梗塞,固不暇于博求幽远,以尽一世人材之用。
而公抱负经奇,尤耻自售以求闻达,以是困于尘埃卑辱、锋镝扰攘之中,逃寄假摄,以养其亲十有馀年。
以至下从算商之役于岭海鱼虾无人之境,则已无复有当世意矣。
会诏出御史胡公世将抚喻东南,公乃因谒见而说之曰:「古之为天下国家者,必有一定之计,以为子孙万世之业。
未有俯仰依违,苟度朝夕,曾不为终岁之备而可以为国者也。
今日庙堂之义固必有所谓一定之计矣,然未知其但欲襟凭江汉,控引荆吴以保东南而已乎?
抑当克复神州,汛扫陵阙,据中原而抚三河也?
盖尝闻之,不取关中,中原不可复;
不取荆淮,东南不可保。
唐唯不失关中,故更三亡,不失旧物。
而吴孙氏东攻新城,西攻襄汉,乃所以保建业。
其后桓温、刘裕虽能以江汉舟舻西入河渭,然既得之而不能守,则亦仅足以保东南而已。
然则天下之大势可知已。
今进既不能以六师之重通道荆襄,循汉沔以赴兴元,结连拓跋,控引五路,东向以图中原;
退又不能移跸建康,治兵训武,北争荆淮,以为固守之计,而但蹙处一方,费日月于道涂,前不能有尺寸之利,后又无所保以为安,未知漂漂者竟何如耶」?
胡公奇其言,壮其策,归即以闻于朝。
而泉守、资政殿学士谢公克家随亦露章荐公学行之懿,不宜滞筦库,于是乃得召试。
而发策者以中兴事业之难易后先为问,公即对言:「自古谋国有得失,而成功无难易。
盖天下国家有至计,而国势之强弱、兵力之盛衰、土地之开蹙不与焉。
唯能顺人心、任贤才、正纲纪,则天下之事将无难之不易。
惟上之人惜时爱日而亟图之」。
反覆驰骋,辩说纵横,出入古今,證验精博,日未昳,奏篇已上,累数千言而文不加点,高宗览而异焉。
赵忠简公方以元枢受诏,西督川陕荆襄军事,欲奏取公为属。
会太夫人属疾不果。
既遂遭丧以归,而赵公卒亦不果行也。
再召入对,时上已用张忠献公之策,进次建康,指授诸将,计日大举以复中原,国势亦小振矣。
公始进见,欲坚上意,以遂中兴之业,即奏言曰:「陛下以圣哲之资,抚艰难之运,侧身焦思,累年于兹。
而民困兵弱,虏伪侵凌,戡定之勋久而未集。
意者陛下殆当抗圣志于高明,而辅之以睿智日跻之学,垂精延访,蚤夜汲汲,以求宗庙社稷经远持久之计;
申明纪律,崇奖节义,而又以民心为基本,忠良为腹心,则臣有以知虏伪之不足忧而恢复大功指日可冀矣」。
因论自古中兴之君唯汉之光武勤劳不怠,身济大业,可以为法。
晋之元帝、唐之肃宗志趣卑近,功烈不终,可以为戒。
反覆切至,而犹虑夫计画之间或未精审,无以服众心而成大功也,则又言曰:「人主操大权以御一世,必有所以处此者有以切中于理,然后足以深服天下之心,是以无为而不成。
今万机之务决于早朝侍立逡巡之顷,未有以博尽谋谟之益,使其必当事理,以服人心。
谓宜略放唐朝延英坐论之制,仰稽仁祖天章给札之规,延访群臣,博求至计,然后总揽参订,以次施行。
则政令之出,上下厌服,天下之事无所为而不成矣」。
顾又尝病士溺于俗学而不明君臣之大义,是以处于成败之间者,常有苟生自恕之心,而缺于舍生取义之节,将使三纲沦坠,而有国家者无所恃以为安,则又奏言:「宜鉴既往之失,深以明人伦、励名节为先务,而又博求魁磊骨鲠、沈正不回之士,寘之朝廷,使之平居无事正色立朝,则奸萌逆节销伏于冥冥之中。
一朝有缓急,则奋不顾身以抗大难,亦足以禦危辱凌暴之侮,则庶几乎神器尊严而基祚强固矣」。
上悦其言,而于光武、晋、唐之论尤所嘉叹。
明日,以喻辅臣,且论元帝、肃宗之失,而尤以元帝区区仅保江左,略无规取中原之志为诮。
乃诏改公京秩,仍典校中秘书。
则当是之时,圣志所存亦可见矣。
不幸适有淮西杀将叛兵之变,中外恫疑,异议蜂起,张公至为解相印去,而国论遂变,至欲尽撤两淮之戍,还建康以自卫。
公深以为不可,因率同列拜疏言曰:「淮淝东南之屏蔽,昔人之所百战而必争者。
今皆幸为我有,而无故捐之以资敌,非计之得也。
若彼乘吾之郤长驱以来,不信宿而至江津,人心一摇,则建康虽有甲卒十万,亦将无所施矣。
且其新民累岁安集,亦既有绪。
今乃一朝而弃之,使其老稚狼狈而南来,丁壮忿憾而北去,其失人心以贻后患,抑又甚焉。
即以宿卫单寡,必行今策,则愿毋庸尽撤,而使合肥、盱眙两戍所留各不下三万人,则亦足以固吾圉而折虏冲矣」。
疏奏不省,而刘豫果数求援于虏以乘吾隙,议者方以为忧,而虏反忌豫强将不可制,一旦执而废之,遂不暇以我为事。
不然,则亦殆矣。
自是之后,庙算低回,上下解弛,北伐之谋日以益衰,顾望中原,坐失机会。
而明年,车驾遂还临安矣。
御史中丞常公同荐公恬尚有守,可任大事,因复召对。
公即抗言:「当今国论不过两端,喜进取之谋者既以行险妄动而及于败,为待时之说者又以玩日愒岁而至于媮。
二者不能相通,而常墯于一偏,是以成功不可见而均受其弊。
故臣尝谓能自治以观衅,则是二者通为一说而无所偏废。
盖能夙夜忧劳,率厉众志,则未尝不待时而不至于媮;
审知彼己,必顺天道,则未尝不进取而不及于败。
谋人之国者诚能如是以求逞于雠敌而有不得志者,臣不信也。
然臣窃迹近事,则夫往年江上之捷,日者伪刘之废,中原之衅可谓大矣。
而吾终未肯求所逞,岂非以行险妄动为不可以不戒,而于吾所以自治其国家者将益求其至欤?
今日之势虽未至于危机交急,亦可谓迫矣。
谓宜断自圣志,深思昔人爱日之义,忧劳庶政,无少怠忽。
凡事之故常,非天下所以安危存亡者,悉归之有司,而日与辅相大臣一心戮力,明礼义、正纲纪、除弊政、振媮俗,抚循凋瘵之民,淬励士大夫而责之职业,凡以求吾所以自治者,然后谨察四方之衅,投隙而起,安受其烬以致天地之殛,则虽有智者亦不知为敌谋矣」。
初,刘光世守淮西,御军无法,而寇至辄谋引避。
既正其罪而夺之兵矣,寻有叛兵之变,庙议反谓由罢光世使然,更慰藉而宠秩之。
张俊守盱眙,方撤戍时,犹命分兵留屯,而俊不受命,悉众以归,朝廷亦不能诘。
公于是又言:「陛下有为之志未尝少衰,而天下之事每每病于不立,使中兴之烈未有卓然可见之效,臣窃不胜忧愤。
而深惟其故,以为陛下诚能并进忠贤,修明纪律,惩陵夷委靡之祸,革姑息苟且之政,深诏大臣,号令所出,必务合于天下之正义,而毋恤匹夫徇私之怨,则威令必振,国势安强。
虽桀骜之虏,亦将歛衽而退听,尚何病于事之不立哉」?
上亦不以为忤,特命除郎,兼畀史笔。
而常公犹以为此非所为荐论之本意,再论上前,言甚恳至。
然事已行,不及改也。
公至史院,会方刊修蔡卞所撰《哲宗实录》,而宣仁附传实公所分,所以辨明诬谤、分别邪正者,于体为尤重。
而公考订精密,直笔无隐,论者美之。
其后顾亦不免颇为他官所窜易,是以读者犹有憾焉。
既而虏人亟遣使来请和,赵公以议小不合亦罢去,而秦丞相桧始颛政事,遂决屈己和戎之议矣。
虏使名称既不逊,而所责奉承之礼又有大可骇者,于是众心共怒,军士至汹汹欲为变,夜或揭通衢,指桧为虏谍。
都人汹惧,一时忠智之士竞起而争之,公亦亟与史院同舍胡公珵、凌公景夏、常公明、范公如圭五六人者合辞抗疏言曰:「虏人方据中原,吞噬未厌,何忧何惧而一旦幡然与我和哉?
盖其纽于荐食之威,动辄得志,而我甚易恐,故常喜为和之说以侮我。
又虑我训兵积粟,畜锐俟时而事有不可知者,故不得不为和之说以挠我耳。
盖虏人和使即秦之衡人,兵家用之百胜之术也。
六国不悟衡人割地之无餍以亡其国,今国家不悟虏使请和之得策,其祸亦岂可胜言哉!
而执事者顾方以为吾为梓宫母后渊圣天属之故,遂不复顾祖宗社稷二百年付托之重而轻从之。
使彼得济其不逊无稽之谋而藉躏以逞,将焉避之哉?
昔楚、汉相持之际,项羽常置太公俎上,而约高祖以降矣。
使为高祖者信其诈谋而遽为之屈,则自其一身且无处所,尚何太公之可还哉?
唯其不信不屈而日夜思所以图楚者,以故卒能蹙羽鸿沟之上,使其兵疲食尽,势穷力屈而太公自归。
此其计之得失,亦足以观矣」。
其言之切如此,盖出公与诸公之意,而成于胡公之手。
桧虽持其议不少变,然虏人狂谋因是亦有不得尽逞者,论者莫不壮之。
然自是之后,边备遂弛,士气益衰,而兴复之谋上下皆以为讳,正堕公等所忧挠我之计。
桧顾自以为得上心,始谋以次尽逐诸异议者,公因是亦数自求引去。
而参知政事李庄简公又尝欲引以寘近班,以是桧尤忌之,固留不许。
及虏使再至,独许归我河南地。
公因轮对,又言:「陛下践艰难之运,十年于兹,虽有大有为之志,而于天下国家所以经远持久之计多有所未暇者。
今者天启戎心,画地数千里以归于我,此虽异时之变未可以豫知,意者天其以礼悔祸,使陛下间于忧虞而大有为之志将有所使,此万世一时也。
然天下之事每病于难立者,正以向一夫独见之言而略众口异同之论,是以谋始太锐而用计有未详也。
愿考汉廷杂议之法,自今发政造事,陛下既与大臣谋谟于上,又令卿士大夫有忠虑者亦得以自竭于下,然后总揽群策而裁处其中,将举天下之事惟陛下之所欲为而无不成矣」。
此于前日讲和之议犹欲三致意焉。
又念国步日艰,人心未服,而天子无自将之兵,诸道无典戎干方之实,二三大将人拥重兵,强不可令,事盖有不可知者,则又数数建言,宜复武举,责实用,必其洞晓韬钤、长于绥御者,以储将帅之才。
下州郡选骁勇悉送行在,以补周卫之缺。
精择帅守,使蒐卒乘,以壮藩维之势。
亦皆当世之急务,久长之至计,反复惓惓,不能自已。
其于请建太学、明大伦,以倡节义之风而厉苟媮之习,则又平日之所深虑而每言之,所谓如人食息呼吸于元气之中,一息之不属理,必至于毙焉者,非若后来诸人承望风旨,但以课试文墨为粉饰太平之具而已也。
然而国是已定,言无所入,由是公之求去愈力,而桧之怒公愈甚。
十年春,遂使言者论公独以怀异自贤,阳为辞逊为罪,而出之外郡。
然公去未几,而虏果败盟,复夺我河南地,悉其锐师,数道大入,如公所谓未可豫知者。
于是中外大震,桧亦不知所为,周章回惑,至于视师之奏,援引乖错而不自知,闻者莫不窃笑而深忧之。
幸而一时将卒犹有前日柬拔蒐练之馀,以故关陕、顺昌、橐皋之师连战大捷,虏乃引退,复议讲解,而梓宫母后始得南归,又如公等所论楚汉强弱之势。
然桧遂掩己失而冒以为功,公夺主权,肆然无复有所忌惮矣。
公固不能复为之屈,遂自请为祠官,屏居建溪之上,日以讨寻旧学为事,手抄口诵,不懈益虔。
盖玩心于义理之微而放意于尘垢之外,有以自乐澹如也。
旧喜赋诗属文,至是非有故不徒作,乃其文气则更为平缓,而诗律亦益閒肆,视诸少作,如出两手矣。
然公自是不复起,年未五十而奄至大故,善人之类,莫不伤之。
其后十馀年间,桧遂颛国秉,大作威福,诸与公同时被逐之人,大者削籍投荒,小亦弃置閒散。
迄桧死败,其幸存者乃起复用,或至大官,而公皆已不及见矣。
呜呼!
熹尚忍言之哉!
公性至孝,事太夫人左右无违。
友爱诸弟,委曲将就,有人所难能者。
与人交重然诺,不以生死穷达二其心。
抚孤甥教之学,而经理其家事曲有条理,人无间言。
接引后进,教诱不怠,闻人之善,推借如不及。
至于邪佞嵬琐、简贤附势之流,与己异趣,则鄙而远之,或不忍正视其面。
至其所以施于吏治者,亦皆果决明辨,抑邪与正,无所顾避。
顾熹生晚,不及于闻见之详,故不得而记也。
晚既属疾,自知必不起,而处之泰然,略无忧惧之色。
手书告诀所善胡公宪原仲、刘公勉之致中、刘公子翚彦冲,属以其子,而顾谓熹往受学焉。
其志道服膺,死而后已,垂裕后人,不使迷于所乡者又如此云。
所为文有《韦斋集》十二卷行于世,外集十卷藏于家。
始时吏部侍郎徐公度欲为之序,略言少日多见前辈,而自得从公及正平张定夫游,始得为文之法。
会病革,不及脱稿,而今序则直秘阁傅公自得之文也。
其论以为公诗高洁而幽远,其文温婉而典裁。
至于表疏书奏,又皆中于理而切事情,亦为得其趣者。
公娶同郡祝氏,封孺人,赠硕人。
其父处士确有高行。
硕人性慈顺孝谨,佐公事太夫人于穷约中,未尝一日不得其欢心。
承接内外姻亲,下逮妾媵僮使,曲有恩意,后公二十七年卒。
一男子,熹,今以朝奉大夫致仕。
一女子,嫁故浏阳县丞刘子翔,蚤卒。
孙男三:长塾,亦蚤卒;
次野,将仕郎;
次在,承务郎。
女三,其婿脩职郎刘学古、迪功郎黄干、进士范元裕。
曾孙男五,钜、钧、鉴、铎、铚。
女九,长适文林郎赵师夏,馀或许嫁而未行也。
公卒之明年,熹奉其柩葬于建宁府崇安县五夫里之西塔山,而硕人别葬建阳县崇泰里后山铺东寒泉坞。
然公所藏地势卑湿,惧非久计,乃卜以庆元某年某月□□日奉而迁于武夷乡上梅里寂历山中峰僧舍之北。
盖公之诗尝有「乡关落日苍茫外,尊酒寒花寂历中」之句。
呜呼。
此岂其谶耶?
不肖子熹追慕攀号,无所逮及。
窃惟纳铭幽堂,具著声烈,以告万世,盖自近古以来未之有改。
而公赠官通议大夫,正第四品,准格又当立碑,螭首龟趺,其崇九尺,刻辞颂美,以表于神道,用敢追述其平生论议行实之大者如右,以请于当世立言之君子。
伏惟幸垂听而择焉。
谨状。
庆元五年十二月日,孤朝奉大夫致仕、婺源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赐紫金鱼袋熹状。
延平先生李公行状(1164年1月) 南宋 · 朱熹
先生讳侗,字愿中,姓李氏,南剑州剑浦人。
曾祖讳干,屯田郎中致仕,赠金紫光禄大夫。
妣清源郡太夫人朱氏。
祖讳干,朝散大夫,赠中奉大夫。
妣永嘉郡太君胡氏、咸宁郡太君朱氏。
父讳涣,朝奉郎,赠右朝议大夫。
妣太恭人饶氏。
先生朝议公之季子也,生有异禀,幼而颖悟。
少长,孝友谨笃,朝议公、太恭人特所钟爱。
既冠,游乡校有声称。
已而闻郡人罗仲素先生得河洛之学于龟山杨文靖公之门,遂往学焉。
罗公清介绝俗,虽里人鲜克知之。
见先生从游受业,或颇非笑。
先生若不闻,从之累年,受《春秋》、《中庸》、《语》、《孟》之说,从容潜玩,有会于心,尽得其所传之奥。
罗公少然可,亟称许焉。
于是退而屏居山田,结茅水竹之间,谢绝世故,馀四十年,箪瓢屡空,怡然自适。
中间郡将学官闻其名而招致之,或遣子弟从游受学,州郡士子有以矜式焉。
晚以二子举进士,试吏旁郡,更请迎养。
先生不得已为一行,自建安如铅山,访外家兄弟于昭武,过其门弟子故人于武夷潭溪之上,徜徉而归。
会闽帅玉山汪公以书礼车乘来迎,盖将相与讲所疑焉,先生因往见之。
至之日疾作,遂卒于府治之馆舍,是年七十有一矣,隆兴元年十月十有五日也。
汪公为遣参议官王君伯序、观察推官谢公仿护丧事,躬视棺歛,礼意丧具无不周悉。
居数日,诸子毕至,遂以丧归。
先生娶同郡吴氏,子男三人:友直,左修职郎、信州铅山县尉;
信甫,左修职郎、建宁府建安县主簿;
友闻,未仕。
女一人,早亡。
孙男四人,女八人,皆幼。
初,龟山先生唱道东南,士之游其门者甚众。
然语其潜思力行、任重诣极如罗公,盖一人而已。
先生既从之学,讲诵之馀,危坐终日,以验夫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为如何,而求所谓中者。
若是者盖久之,而知天下之大本真有在乎是也。
盖天下之理无不由是而出,既得其本,则凡出于此者,虽品节万殊,曲折万变,莫不该摄洞贯,以次融释而各有条理,如川流脉络之不可乱。
大而天地之所以高厚,细而品汇之所以化育,以至于经训之微言,日用之小物,折之于此,无一不得其衷焉。
由是操存益固,涵养益熟,精明纯一,触处洞然,泛应曲酬,发必中节。
故其事亲诚孝,左右无违。
仲兄性刚多忤,先生事之致诚尽敬,更得其驩心焉。
闺门内外夷愉肃穆,若无人声,而众事自理。
与族姻旧故恩意笃厚,久而不忘。
生事素薄,然处之有道,量入为出,宾祭谨饬,租赋必为邻里先。
亲戚或贫不能婚嫁,为之经理,节衣食以振助之。
与乡人处,食饮言笑,终日油油如也。
年长者事之尽礼,少者贱者接之各尽其道,以故乡党爱敬,暴悍化服。
其接后学,答问穷昼夜不倦,随人浅深,诱之各不同,而要以反身自得而可以入于圣贤之域。
故其言曰:「学问之道不在多言,但嘿坐澄心体认,天理若见,虽一毫私欲之发,亦退听矣。
久久用力于此,庶几渐明,讲学始有力耳」。
又尝曰:「学者之病在于未有洒然冰解冻释处,纵有力持守,不过苟免显然悔尤而已。
若此者,恐未足道也」。
又尝曰:「今人之学与古人异,如孔门诸子,群居终日,交相切磨,又得夫子为之依归,日用之间,观感而化者多矣。
恐于融释而洒落处,非言说所及也。
不然,子贡何以言『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耶」?
尝以黄太史之称濂溪周夫子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云者为善形容有道者气象,尝讽诵之而顾谓学者曰:「存此于胸中,庶几遇事廓然而义理少进矣」。
其语《中庸》曰:「圣门之传是书,其所以开悟后学,无遗策矣。
然所谓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者,又一篇之指要也。
若徒记诵而已,则亦奚以为哉?
必也体之于身,实见是理,若颜子之叹,卓然见其为一物而不违乎心目之间也,然后扩充而往,无所不通,则庶乎其可以言《中庸》矣」。
其语《春秋》曰:「《春秋》一事各是发明一例,如观山水,徙步而形势不同,不可拘以一法。
然所以难言者,盖以常人之心推测圣人,未到圣人洒然处,岂能无失耶」?
其于《语》、《孟》他经无不贯达,苟有疑问,答之必极其趣,然语之而不惰者或寡矣。
盖尝曰:「读书者知其所言莫非吾事而即吾身以求之,则凡圣贤所至而吾所未至者,皆可勉而进矣。
若直以文字求之,悦其词义以资诵说,其不为玩物丧志者几希」。
以故未尝为讲解文书,然其辨析精微,毫釐毕察。
尝语问者曰:「讲学切在深潜缜密,然后气味深长,蹊径不差。
若概以理一而不察乎其分之殊,此学者所以流于疑似乱真之说而不自知也」。
其开端示人,大要类此。
先生资禀劲特,气节豪迈而充养完粹,无复圭角精纯之气达于面目。
色温言厉,神定气和,语默动静端详闲泰,自然之中若有成法。
平居恂恂,于事若无甚可否。
及其酬酢事变,断以义理,则有截然不可犯者。
早岁闻道,即弃场屋,超然远引,若无意于当世。
然忧时论事,感激动人。
其语治道,必以明天理、正人心、崇节义、厉廉耻为先,本末备具,可举而行,非特空言而已。
异端之学无所入于其心,然一闻其说,则知其诐淫邪遁之所以然者。
盖辨之于锱铢眇忽之间,而儒释之邪正分矣。
熹先君子吏部府君亦从罗公问学,与先生为同门友,雅敬重焉。
尝与沙县邓迪天启语及先生,邓曰:「愿中如冰壶秋月,莹彻无瑕,非吾曹所及」。
先君子深以为知言,亟称道之。
其后熹获从先生游,每一去而复来,则所闻必益超绝。
盖其上达不已,日新如此。
呜呼!
若先生之道德纯备,学术通明,求之当世,殆绝伦比。
然不求知于世,而亦未尝轻以语人,故上之人既莫之知,而学者亦莫之识,是以进不获施之于时,退未及传之于后,而先生方且玩其所安乐者于畎亩之中,悠然不知老之将至。
盖所谓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者,先生庶几焉。
比年以来,学者始益亲敬,而方伯连帅之贤者又乐闻其道而邀致之,其意岂徒然哉!
不幸天丧斯文而先生殁矣,龟山之所闻于程夫子而授之罗公者,至是而不得其传矣。
呜呼痛哉!
诸孤方谋窀穸之事,谓熹承学之久,宜知先生之蕴,使具其事以请铭于作者,将勒诸幽堂,以告后世知德者,有以考焉。
熹愚不肖,蒙被教育不为不久,听其言、观其行而服膺焉不为不详,然未能有以得其远者大者,故悉取凡闻见所及一二书之。
词若繁而不敢杀者,盖有待于笔削云耳。
谨状。
年月日,门人具位状。
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七。又见《宋史》卷四二八本传。
朝散郎致仕陈公行状(1155年1月7日) 南宋 · 朱熹
本贯泉州同安县永丰乡感化里。
曾祖珠,故不仕。
祖彦嗣,故不仕。
考禧,赠右朝请郎。
妣吴氏,封安人。
公讳汝楫,字济夫,政和八年上舍出身,补官迪功郎、建州工曹掾。
属官省不行,调南剑州顺昌主簿。
秩满,正权漳州司户参军,行长泰事,代为漳岩主簿。
丁内外忧,终制,升从政郎,为汀州司法参军。
未行,改宣教郎,转奉议郎、知汀州宁化县丞。
追荣其考妣,以承事郎、孺人告第,四加至今官封。
而公自宁化罢归,历承议、朝奉、朝散郎,凡十年不调,晏如也。
年六十一,以绍兴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终于家。
公自始属疾,即使其弟为奏上,请得致仕郎。
未报疾革,召亲戚常所往来者告语,属其子而逝。
既尚书下公请事如章,而公不起矣。
公在事以廉勤自约敕,所至有能声。
为大府部刺史所知,事有他吏所不能办者,皆以诿公,公为办治,日以谨力。
在长泰,直岁不收,公力为言,得蠲田租什之三。
在漳岩,尉老病不任事,以公代易。
会民余胜、苏居群党攘󶩽为奸,公悉禽取寘之法,民乃乂安。
朝廷嘉录其功,改中都官。
而龙图林公遹守南剑,翰林綦公崇礼守漳州,皆尝论荐之。
在宁化兴学校、治复屋,聚经子史氏群书以教其人。
始,宁化以武为俗,民不见义,至是学者彬彬焉。
公自是归,杜门里闬,非岁时庆问,未尝出入闾巷、诣公府,乡人钦爱而仕者安之。
公亦自适,恬不以进趣干其意,可谓善人君子矣。
而寿不遐,于公犹为有憾也。
公两娶黄氏,皆封安人。
后安人左宣义郎致仕□之女,亦先公卒。
子男一人,忱,以公恩补将仕郎。
女一人,未笄。
熹先君子吏部府君与公同年进士也,熹之来此,不及拜公矣。
公嗣子忱将葬公于某山之原,以公行事授熹序次,将以求志于作者。
熹谢不能,而其请不已。
既不得辞,乃取忱所论纂,具著其大者如右。
时绍兴岁次乙亥人日,左迪功郎、泉州同安县主簿、主管学事朱熹状。
承议郎主管台州崇道观赐绯鱼袋罗公行状 南宋 · 朱熹
公讳博文,字宗约,一字宗礼,南剑州沙县人。
曾祖安中,赠中奉大夫。
妣太恭人邓氏。
祖畸,朝请郎、右文殿修撰。
妣宜人张氏,宜人陈氏。
父彦温,右从事郎、知建州瓯宁县事,赠右承议郎。
妣太孺人邓氏,太孺人黄氏。
罗氏世为豫章人,唐长庆中,有为沙县尉以卒者,子孙因家焉。
至五世孙觉始举进士,中其科。
再世而得右文公,以懿文清德显重于世。
又再世而得公,复以道学行谊克世其家,有闻于时。
然位卑数促,曾不及究其用而死,识者恨之。
盖公幼有异质,生岁始周,家人示以晬盘,公一无所顾,独扶服前取书之论性理者展玩久之。
右文公叹异,为文以记其事,且曰:「是儿当复以文学大吾门,且复闻道而不为章句之习也」。
十馀岁,遭瓯宁府君之丧,哀毁如成人。
治丧葬又皆必诚信、有法度。
用右文公奏补将仕郎,授右迪功郎、福州司户参军。
治仓庾谨出纳,尽去宿弊,后皆可法。
再调静江府观察支使。
桂管为岭徼以西一都会,民物繁夥,常时幕府已不胜事。
至公为当路所知,事待公决者尤多。
公财处从容,人未尝见其疾言遽色而事无不各得其理者。
时秦氏用事,士大夫以牾意窜斥系踵南来,道出府下者,公悉善遇之。
至竭廪奉,则鬻衣以济其乏。
用荐者,改右宣义郎、知赣州瑞金县事,转宣教郎。
始至岁歉,公度民且饥,则先事为备,多所储积。
及饥,发廪赈赡,事无钜细,必躬临之,不以勤劳为惮。
其至诚恻怛,虽壹主于惠爱,无所计惜,而厝置纤密,辨察精明,人亦不能有以欺也。
邑人既赖以全,而公又请推其馀以及旁县。
县故多盗,公饬巡徼、设方略,得渠帅数人寘诸法,而境内帖然。
在官馀九月,会故丞相魏国张忠献公都督江淮,雅器重公,请以为干办公事。
用上嗣位覃恩转通直郎,赐五品服。
使募兵江西,得数千人以归。
和籴建康以实军,又以公与其事,未几得谷亦巨万计。
张公再入相,宾客例出幕府,公得知和州。
未上,而吏部侍郎玉山汪公制置全蜀,奏辟公参议官以行,军府之政必以咨焉。
汪公既虚心好问,公亦推诚启告,反复殚尽,必归于至当而后已。
成都之政遂最天下,公之助为多也。
尝衔命汉中,劳抚将士,宣抚使以礼致遗,为钱三百万。
公不欲受,而难于辞郤。
还次汉州,州方治贡院不能就,以五十万予之,馀悉输成都公帑。
取河南程夫子之遗文与他名臣论奏纂述之可以垂世者,募工锓板,用之略尽。
而横渠张夫子之家避地流落,贫不自振,公访得之,为言汪公,延置府学,蜀士知所劝焉。
东方士大夫游宦蜀土,贫不能归,或不幸死不克葬者,公皆出捐俸金以振业之,赖以济者甚众。
累迁承议郎,秩满,自请奉祠,得主管台州崇道观。
命下而汪公亦召还,公复从东。
至嘉州宿留,与同舍会集笑语如常时。
一日,忽语人曰:「吾将逝矣,然幸大事已竟,可无憾也」。
遂就寝,酬酢从容,了不异平日,独无一语及其私,俄而遂化。
乾道四年四月十有三日也,盖其年五十有三矣。
同舍聚而哭之,解其装以理丧事,则橐中独有书数十帙,馀金足以归其丧而已。
相与咨叹,以为不可及,遂以柩归。
其年冬十有一月,葬于沙县严地祖茔之旁。
公娶陈氏,了斋先生之兄孙女,先公卒。
子男二人,曰问,曰辟。
孙男八人,女七人,皆幼。
公资禀和粹,沉静寡欲。
其处己待人一主于诚敬,平居怡愉,人莫见其喜愠之色。
闻人之善,称慕如不可及。
至其有过,则常若有所隐避而不忍言也。
视人患难困乏如切其身,经营周救,必尽其力。
年未三十,即屏远声色,一榻萧然。
惟乐善不倦如嗜欲,闻天下之士有一言一行之几乎道,至或千里求之。
以是凡四方之名山胜概,多所登历,而于佛老子之学亦往往能道其所以然者。
或者遂意公诚笃好之,而不知公之所志与其所学有不在是也。
盖尝从张忠献公问行己之大方,张公为手书所为《敬说》一通以授焉。
公受而行之,终身不懈。
又从同郡李愿中先生游,闻河洛所传之要,多所发明,于是喟然而叹曰:「儒佛之异亡他,公与私之间耳」。
由此沛然自信,其守益坚。
在桂州时,汪公盖方通判州事,知公所为,日就公语,且亟称道其为人,故卒引以自助。
而今刑部员外郎刘公芮亦方隐居州之西山,躬耕励志,人罕识之。
公独以坐曹决事之馀日往从之游。
刘公名家子,及见前辈,多识前言往行,顾独恨得公晚。
及闻公卒,哭之恸,为寝疾不食者数日。
此岂势利之使然哉!
抑公才志行业之美,固当有为于世,而充养有素,神观清明,人亦不谓其止于此也。
呜呼,其可谓不幸也已!
熹尝受学李先生之门,先生为熹道公之为人甚详。
于其从辟江淮也,喜而言曰:「张公高明闳大有馀,而宗礼以精密详练佐之,幕府无过事矣」。
时熹未识公也。
及先生没,乃获从公游,而得其志行之美,然后益信先生为知人。
然公自是入蜀,相望数千里,书问岁亦一再至,所以劝励从臾者殊厚。
日夜望公之还,几得复相与讲其旧学,而公乃以丧归。
熹既痛公之不幸,不及大为时用,又伤吾道之不幸而失此人也,亟往哭焉。
诸孤既号哭受吊,则以公从弟颐所叙官阀梗概一通授熹,使状次之,将以请铭于作者。
熹谊不获辞,既趣以就事矣,惟是从游之晚,于公之行治有不尽知,大惧阙漏放失,将无以备采择为罪。
伏惟立言之君子有以财之。
谨状。
乾道五年五月日,迪功郎、新差充枢密院编修官朱熹状。
敷文阁直学士陈公行状(1172年8月8日) 南宋 · 朱熹
公讳良翰,字邦彦。
早孤,事母孝。
游乡校以谨厚庄重为人所称,读书务通大指,为文恢博有气。
绍兴初举进士中第,授左迪功郎,调绍兴府会稽县主簿。
秩满,循从事郎、知明州慈溪县事。
岁凶民饥,公喻富室发廪以粜,籍贫民授券以籴。
上安下济,邑人赖之。
导德门三乡之渠,溉田甚广。
改宣教郎,知温州瑞安县事,转奉议郎。
瑞安俗强梗,号难治。
或谓公宜厉威严以弹治之,不然不济。
公叹曰:「县令字民之官,爱之如子,犹惧不蔇,况奋其武怒以慑威之,彼亦何所恃耶」?
催租不下文符,第揭逋户姓名通衢,为之期日。
民乐于不扰,如期皆集。
听讼多得其情,或问其术,公曰:「吾何术?
第公吾心,使如虚堂悬镜,而物之至者妍丑自别耳」。
罹内忧去官,邑人送者皆泣涕而返。
免丧,授衢州州学教授。
日进诸生,教以修身厉行之意,不专器人于文字语言之间。
转承议郎,用殿中侍御史吴公芾荐,为御史台检法官,擢监察御史。
上即位覃恩,转朝奉郎。
时金亮败盟,既毙而归。
其嗣主新立,复遣使来,约以旧礼修好。
而中州遗民又皆相率来归,诏问所以处之者。
公上疏曰:「襁负之民皆吾赤子,去坟墓、离亲戚、捐生业而来归我,其义不可以不纳。
然若许以旧礼而又纳其降人,则异日彼必来索。
索而归之,伤向化心,纳之不便。
其必定计在我,以自治为先,而和与不和付之泛应,然后乃可纳耳。
二者在陛下圣志如何,愿熟计之」。
寻复有诏,问时务所宜。
公复上疏,请明阶级以修军政,核兵籍以丰财用,禁折变以苏民力,省堂选以抑奔竞。
内外之官皆久其任,赏罚轻重务合众心。
上嘉纳焉。
隆兴元年秋,诏以灾异求言。
时上用故相张忠献公军淮泗以规进取,而议者不一,争献防江之说。
公于是上疏极论,以为:「备边之要在固藩篱、专委任而已。
今欲舍淮防江,却地夺便,非计也。
而朝廷过听,使督府不得专任阃外之寄,臣窃以为误矣」。
上然之。
除右正言,入谢,首陈纳谏修德之说以开上意。
会有飞蝗之异,公又劝上以畏天恤民为心,语益切。
于是虏人再移书求复故疆,且邀岁币,朝议将许之。
公入见上,极陈「前日讲和之失,使山陵隔绝,疆埸无备,北方忠臣义士来归我者反为虏用而致怨于我,皆秦桧之罪。
今不可以复蹈其失。
且中原之地皆吾祖宗二百年故土,虏盗据属尔。
况唐、邓、海、泗又逆亮渝盟之后,吾以兵取而得之者,安得以故疆为言?
我亦何说而归之乎」?
既而宰相汤思退力主和议,建遣卢仲贤、李栻持书币赐虏中大臣主兵者。
公为上言:「仲贤轻儇无耻,栻自北来,其踪迹不可知。
宜罢勿遣,姑报以书,徐观其变而为之所」。
上乡公说,而宰相力争,竟遣二人行。
公又论:「今庙堂督府议论不同,凡边奏上闻庙堂,皆阳为唯诺,无所可否,而阴实百方沮败其计。
万一爽于事机,督府安得独任其责」?
上矍然称善,以公语语宰相。
时杨存中为御营使,悉总殿前诸军。
公言:「存中自太上皇帝时提禁旅二十馀年,权势极盛,中外忧疑。
赖太上圣明威断,罢使就第。
今又无故假以使名,授以兵柄,阴凝冰坚,不可以不戒。
愿陛下为宗社计,亟罢存中,使以兵属三衙如故事,则天下幸甚」!
疏三上,论者再,竟罢存中。
会仲贤等出疆,虏迎劳如礼,朝廷上下皆喜,以谓和议决可指日而定。
公独抗言曰:「和议于虏人有大利四,而在我有未可必者五。
盖罢兵讲和则彼得以坐守中原,休养民力,威制小种,销伏群盗,此皆虏之大利。
而我欲与为敌国,请复山陵,又必其不求四郡,不索降人,不疑边备,此则殊未可必。
愿陛下毋惑群议,先定久远之规,以应其变」。
上欣然开纳。
既而李栻竟不敢涉淮,公奏论夺其官。
独仲贤至汴,辄许以疆土岁币输虏而还。
上大怒,下仲贤吏,欲诛之。
宰相叩头恳请得免,因极言边备不足恃,和好不可不修。
上不得已,复遣户部侍郎王之望、知閤门事龙大渊使虏。
公遂与侍御史周公操请见,力言:「前遣仲贤已辱国命,而大臣不悔前议之失,又欲肆臆决、郤众谋,不谓秦桧复见于今。
且虏书要我罢四郡屯兵而以其地归之,如此是彼不折一兵而坐收数千里要害之地也,臣愚以为决不可许。
若岁币则俟得陵寝而后予之,庶几犹为有名。
今计议未决而之望遽行,恐其辱不止仲贤而已。
愿先驰一介往议坚决,行未晚也」。
上以公奏示宰相,宰相请召侍从台谏议之,诏可。
公上议如前,一时侍从之贤者亦多附其说,上遂以胡昉、杨由义为审议官,令专议四郡事,而手诏之望、大渊,使议陵寝、梓宫、降人、边备四事利害以闻。
二人奏上,上烛其奸,凡语之依违转脱者皆墨识之,以示台谏。
公因复伸前论,上乃从之。
时岁十二月也。
除左司谏,会长秋宫建官,其内外之属若干人。
公上疏论之,且请节它冗费,始自宫掖,以奉边军。
诏诸以长秋为官者损其七人,它亦颇有所减省如公请。
既而昉及由义与虏议四郡不合,大为虏所困辱而归。
思退尚执前议,正言尹穑素以谄事龙大渊得进用,又本仲贤姻党,阴附思退以撼督府。
公因疏论思退奸邪误国,宜早罢黜,以靖中外。
张浚精忠老谋,不宜以小人之言摇之。
上曰:「思退前议诚失,然朕爱其警敏,冀可责后效,卿其置之。
至魏公,则今日人材物望孰有出其右者?
朕岂容有此意?
正使有之,亦岂不谋卿等?
此殆言路有异意者,卿为朕谕之」。
公顿首谢曰:「陛下言及此,天下幸甚。
然宰相之任,古难其人。
正使不得全才,宁取椎顿朴实之人,缓急犹可倚赖。
思退庸狡,小黠大痴,恐误陛下国计。
且警敏二字,非明主所以卜相之法也」。
退,以上语谕同列。
穑勃然变色,明日亦请对。
于是以王之望为谏议大夫,罢公言职,以直敷文阁知建宁府。
越两日,而有诏张公罢兵还朝。
又两月,张公竟罢相印去,而和议遂定,如思退等之策矣。
时隆兴二年六月也。
初,公恶穑奸邪,面举韩魏公「富贵易求,名节难保」之语以警切之。
穑大愧恨,至是既得阴结近幸以售其奸,遂连中外之力,先排公去之,然后罢督府,退张公,召还四郡戍兵,毁撤两淮守备,务以强虏势、孤上心,而冀其说之必用,不复能为宗社计也。
虏于是乘势大入,几不可支。
上亦悔悟,而太学诸生数百人前后伏阙,再上疏请召用公及胡铨、王十朋等而斩思退、之望、尹穑、洪适以谢天下,谓之四奸。
思退等由是始败,然边备遂弛,不能复张,天下至今恨之。
公至建宁,一以惠爱抚其民,如为县令时。
掾史以死囚狱具,至录问,辄不承,请循故例即讯而已。
公不可,曰:「录囚于庭,法也,吾何容心哉」?
既亦卒无称冤者。
未几,就除福建路计度转运副使。
听览不倦,幽隐毕达。
欲行部,辄先移文,所至毋得治道路、饰供张,诸州以例致馈一不受。
作《观风九咏》以示敦本厚俗之意。
转朝散郎,除江东路提点刑狱公事。
移浙西,转朝请郎,以宗正少卿召还。
五年,权太常少卿、侍立官、给事中,除兵部侍郎。
时朝廷欲调沿江数郡民兵列屯江津以备虏,公力为宰相言:「虏未尝窥边,民兵未尝练习,无故点集,恐徒扰而无益」。
语闻事寝,以足疾求去,不许。
会浙东有风水之灾,秋稼尽坏,州县不以闻。
公以白上,上即遣漕臣按视,蠲租赋、赈流冗,官吏蔽匿者皆抵其罪。
寻诏公同脩国史,转朝奉大夫,除右谏议大夫。
命下之日,中外翕然。
时杭帅周淙多创摄局以私亲故,秀守徐藏遣吏持钱买灯都下,闻之恐惧,皆亟罢之。
公入谢,陈四事,曰畏天,曰爱民,曰修政,曰官人。
因言:「治效未易遽言,而治象可以立见。
陛下诚能尽取天下贤才寘之列位,自然壮观朝廷而治象可见。
治象见则治效因可卜矣」。
上曰善。
六年正月戊辰,大雨震电。
庚午,大雨雪。
公求对,极陈祗畏天戒、饬正庶事之说。
时东宫久未建,复奏手疏言之。
上皆嘉纳。
时上已深悟前日和议之失,思欲亟致富强,以为恢复之渐。
而小人乘间争售其说,有王天觉者,以货结左右,陈聚歛击刺之术,皆狂妄乖剌。
上未之察,以为枢密院编修官,台谏攻之不能动。
公极论之,上始开寤逐去。
史正志者,素以倾巧进。
至是当帅成都,惮远役,则使其党请复置发运使,而以己为之。
上然其说,公入奏曰:「祖宗本建此官,盖沿唐制,转东南以饷京师。
今已居东南而衣食其租税矣,又颇分给武昌、建康、京口,诸军应上供者数亦无几,而虚立此官,甚无谓。
况正志反覆小人,诞妄有素,不过欲假此重权割剥州县,侵牟商贾,以自为功耳。
自今以往,法之既密者不复宽,法之未密者日加密,臣恐数年之间,民愁盗起,有以劳圣虑也」。
疏三上,且面论之益切。
上亦知正志之妄,谓公曰:「吾姑试之耳」。
公于是退而求去。
上封还所奏,手札喻公若曰:「都俞吁咈,前圣所不免,卿岂可轻去为高耶」?
公复求对,面请益力,上留公亦益至。
已而发运司为公私之病果皆如公言,正志遂以罪窜,而发运官属皆罢矣。
公尝为上言曰:「蜀汉之兵可以窥关陕,荆襄之众可以趋韩魏,江淮之师可以捣青徐,三者之势,相为掎角,不容有偏。
今蜀道既委大臣开府节制,而荆淮之郊,东西数千里未有任其责者。
愿择重臣分以委之,则久远万全之计也」。
上曰:「武臣为之,可乎」?
公曰:「文武固无异道,但必得真才宿望,足以服军民之心者,然后可以济国事耳」。
上曰善。
公言曰:「中兴之初,诸将领兵者皆别选精锐数百人自为一卒,优其廪犒,以故骁勇竞劝,所向有功。
韩世忠所谓『背嵬』,张俊所谓『亲随』,刘光世所谓『部落』是也。
今养兵虽众,而诸将未闻有能为陛下拔尤取颖,以生其气势者。
愿陛下之有以诏之也」。
上欣然曰:「此朕意也」。
即下其书诸将。
寻以与脩玉牒成书,转朝散大夫。
再上章求去,不许。
七月,除给事中。
会节将成闵冒请真俸,事觉,诏罪官吏之出纳者而置闵不问。
閤门王抃招纳妄人谢显,矫称密旨,出境生事,诏抵显等罪,而亦不以及抃。
公皆处驳议,乞正典刑。
章上,翼日除礼部侍郎。
公力辞不拜,遂除敷文阁待制、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以去。
七年,诏起公知婺州。
辞不获命,再踰月,始就道。
未至,除太子詹事,两诏趣行,仍令州郡敦遣。
公遂入见,上慰藉甚厚,属以调护之意。
公亦竭诚辅翼,凡所以告太子者,无非规戒之言。
一日,召对东华门,赐坐,从容访以治道。
公论士大夫苟且欺诞之弊及江湖荒政甚悉,上皆纳之。
因出手书唐太宗与魏郑公论德仁功利之语而书其后,俾公极陈今日所未至。
公拜谢,退,上疏曰:「臣闻仁德者,治之本也;
功利者,治之效也。
大有为之君务其本而效自至,未有无其本而有其效者也。
陛下鉴观古事,亲御神笔,深诏愚臣以求今日所未至,此尧舜之心也。
臣敢无辞以对?
臣窃观陛下欲承天意,而比年以来水旱间作,数千里间,流殍万计,是所以承天意者未至也。
陛下欲结民心,而营造寨屋,民不聊生,死冻馁者不知其几,是所以结民心者未至也。
陛下欲任贤能,而张栻一言,遽从外补,正直之气郁而不伸,是所以任贤能者未至也。
陛下欲退小人,而正志方逐,张某继之;
张某适罢,韩玉又进,是所以退小人者未至也。
至于欲择将帅,而内外诸军朘削士卒,专事交结,不修军政;
欲恤军情,而移戍江津,措置失当,使其老幼狼狈失所;
欲择监司,而以祥刑之寄付之武臣;
欲吏久任,而或到官旬日即行改易。
凡此八者一有未去,则于陛下深仁厚德不为无累,臣恐功利之效未易可致也。
愿陛下无以仁德为难而忘为治之本,无以功利为易而速为治之效,钦崇奉若以承天意,哀矜恻怛以结民心,任君子必尽其才,去小人必绝其本,广搜智略以司阃外之权,作成武勇以振三军之气,罢监司之非人,申久任之良法,自然仁德昭著,功利烜赫,将与唐虞比隆,而视太宗之事有不足为者矣」。
疏奏,上嘉叹再三,出以示辅臣。
诏以公兼侍讲,公以足疾有加,求去甚苦。
上固留之,诏听五日一参。
公力辞,不许。
十二月,以病剧请致其事,上始知公果病,除敷文阁直学士、提举太平宫,遣使赐以告身衣带。
公还家,病间,已而复作,再奏告老,遂以八年四月癸丑卒于正寝。
自疾革,即屏医却药,湛然无怛化之意,七日而终,享年六十有五。
诏转一官致仕。
讣闻,赠太中大夫。
公质实无伪,庄毅有守,而色和气温,不露节角。
人有片善,称叹不已。
小有不善,必面规之。
自起寒素以至通显,奉养益薄,无所嗜好。
不治生产财利,禄赐随用辄尽,不为毫发计留。
自罹内艰,不复入私室。
诲督子弟,接引后进,孜孜不倦。
在州县勤事爱民,号为良吏。
及登朝廷,直言正色,遭值圣明,开奖纳用,抑邪与正,中外倚以为重。
隆兴中,协赞庙谋,经营北向之策,尤尽其力。
当是时,国势几振,不幸为小人所间以去。
比其复来,则事已异于前日而公亦益老矣。
然其气不少衰,因事献言,必极其意而后已。
盖公尝为人言:「先儒有论为贫之仕者曰:『俟吾之饥饿不能出门户也而后计之』,此孙言也,而听者不喻,则其弊将无所不至。
夫饥饿而不能出门户,则死而已矣,尚何计之为哉」?
公敬逊诚悫,非欲以大言夸世者,而其语如此,足以见其所存之素定而所立之非偶然也。
少时闻潘左史良贵廷叱奏事官,窃独叹曰:「潘公戆矣!
曷若退而疏之之为得体乎」?
族父某部侍郎公辅闻而赏之曰:「子少年而议论及此,异日立朝,当必有可观者。
愿子自爱」。
至是卒如其言。
所为奏议及它文若干卷藏于家。
娶朱氏,封硕人。
子男四人:元寿,右迪功郎;
耆寿,右承务郎;
彭寿,太学生;
广寿,敕赐进士出身。
女二人,适右迪功郎郭戡、进士吴洎。
孙男七人,女三人,皆幼。
元寿等将以是年九月壬申葬公于义城乡叠石山之原,以熹辱公知待荐宠之厚,俾次其行事,将以求志于作者,请谥于太常,且备异时史氏采录。
熹不得辞,谨第录如右。
谨状。
乾道八年八月日,前左迪功郎朱熹状。
南岳处士吴君行状(1177年9月) 南宋 · 朱熹
君讳翌,字晦叔,世为建宁府建阳县忠孝里人。
曾祖恻、祖深、父从周皆不仕。
君早孤,踰冠,游学衡山,师事五峰胡先生。
闻其所论学问之方一以明理修身为要,遂捐科举之学曰:「此不足为吾事也」。
先生既没,又与先生之从弟广仲、从子伯逢、门人张敬夫游。
既诵其所闻于先生者,而又上稽前古圣贤之言,中览前世儒先之论,下引四方朋友之说,参伍辨订,去短集长。
其左右出入,虽不专主于一家,然其大要以胡氏所传为宗也。
其为人忠信明决,通微晓事。
教抚诸弟曲有恩意,与人交表里殚竭,心所不安,告语切至而不失其和。
以是朋友多赖其益而乐亲之,虽或不能从,而亦不厌其言之尽也。
衡山人叶公贤君为人,妻以其女。
君因教其子定,使知所趋,又见之敬夫而俾受学焉。
定以是为修士,乡党称之。
张氏门人在衡湘者甚众,亦无不往来,从君参决其所疑者。
长沙故有岳麓书院,国初时,郡人周式为山长,教授数百人。
后更变乱,院废而山长罢。
五峰方辞秦氏礼命时尝请为之,不报。
乾道初,帅守建安刘公珙始复立焉,犹虚山长不置。
至是,转运副使九江萧侯之敏始以礼聘君请为之。
君曰:「侯之意则美矣,然此吾先师之所不得为者,岂可以否德忝之哉」?
卒辞不能,萧侯亦高其义,不强致也。
时君方买田筑室于衡山之下,有竹林水沼之胜,因取程夫子「澄浊求清」之语榜之曰「澄斋」,日与宾客从容其间,讲道读书。
间出诗篇以咏歌其所志,盖翛然有以自乐。
然不数月而病不起矣,淳熙四年八月三日也,享年四十有九。
君娶叶氏,生一男,曰傅,才六岁。
一女,亦尚幼。
君既没,叶夫人以君遗命请于其父,使弟定与君之外弟游霖、游彰等以九月三日葬君衡山之东梅桥之原。
于是君之外弟游彬居故里,踰月而后闻君之丧,泣而言于熹曰:「吴兄之终,彬独以远,不得奔走其葬。
今将状兄之行,而请文于桂州张先生,以表于墓,愿吾子之文之也」。
熹于晦叔有朋友之谊,不可以辞,乃论其行事始终大者如此,以备采择。
然敬夫与晦叔学同师,居同郡,其游久于熹,所以知之必将有深于此者,请并列而具刻焉。
谨状。
朝奉大夫直秘阁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傅公行状 南宋 · 朱熹
本贯孟州济源县。
曾祖君俞,故任通直郎,知京兆府奉天县事,赠正奉大夫。
曾祖妣张氏,赠硕人。
祖裕之,故任朝议大夫,主管南京鸿庆宫,济源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
祖妣钱氏,封恭人。
父察,故任朝散郎、尚书吏部员外郎,赠徽猷阁待制,累赠少师,谥忠肃。
妣赵氏,封清源郡太夫人,赠秦国夫人。
公讳自得,字安道,其先郓州人。
自曾伯祖献简公以清直仁勇事仁宗、英宗、神宗,历三朝,皆以谏诤有声。
在哲宗时,遂闻国政。
盖始筑草堂于济源之上而家焉。
至忠肃公,遭靖康之难,实以忠义死国事,其事皆具国史。
公幼颖悟,读书不数过辄成诵。
有至性,生十年而忠肃公薨,哀号思慕若成人。
事太夫人爱敬饬备,一举动唯恐失其意。
遭乱离,转侧兵间,遇父友故参知政事陈公与义于岭右,陈公奇爱之,坐之膝,抚其顶曰:「长必以文名天下」。
因自诵其诗之杰句以诏之。
公时虽幼,已悉领解。
年十四,赋《玉界尺诗》,语意警拔。
故参知政事李公邴大惊异之,因许归以女。
既乃定居于泉州,家贫甚,夜燃薪自照,与兄弟读书或至达旦。
遂博通六经诸史百家之言,下笔为文辄数千言。
初,朝廷以忠肃公死事录其孤,公得补承务郎,三监潭州南岳庙,乃为福建路提点刑狱司干办公事。
使者李公公懋性刚介,好面折僚吏,独屈意待公。
欲试以事,因悉以讼牒委焉。
间相见,则摘其事以问。
公具条委折,及其姓名爵里,一无所遗。
李公喜甚,自是一司之事无不取决于公。
书奏出公手辄报可,他人为之则多寝不下。
李公行部至漳州,会州兵擒漳浦贼华齐及其党与以献,而安抚司以便宜指挥檄宪司悉斩之。
李公将从之,公争不可,且曰:「便宜指挥安抚司受之朝廷,本司无所预。
今乃承之于安抚司,可乎」?
李公悟,命悉械系诸县分鞠之。
狱成,以法诛其首数人,馀悉以畀军中,盖全活几百人。
已而丐闲,得主管台州崇道观。
秩满,通判漳州事。
太守刘公才邵始以公年少,未甚相知。
及见其处事精明,驭吏严整,而文词敏妙又非流辈所及,乃大叹服,郡事非公不决。
间则相与徜徉,以文字相娱乐。
每语人曰:「自傅君至,吾始知有为郡之乐」。
时山獠跳踉未已,而太守与统兵官陈敏不相能,饷或不继,军几变。
公调护其间甚力,且为移书转运判官,得钱二万缗以赡其军。
敏及军士皆感泣思奋,群盗竟平。
及公代去,敏语其下曰:「傅公成就吾军如此,而未尝以一事干吾军政,可谓真清矣」。
故闻公丧偶,欲遣其爱妾挟重赀来奉公,公亦竟不受也。
漳浦尉士有申和者,以事为郡所逮。
县忽告有盗入竟,请兵为援。
公笑曰:「是必非实,特为申和地耳」。
已而果然。
陈敏亦为和请,公弗从,竟捕寘于法,而后以畀军中。
后十馀岁,公自融徙潮,行荒山大雨中,忽有以卮酒献者。
问其姓名,则申和也。
公愕然,诘其所以来之意,则曰:「和日者罪当诛,公用法固无所私,然和独抵罪而家获全,是以感恩而来耳」。
公为笑而饮之。
临漳公帑岁时例外致馈守贰甚厚,公独不以一钱入门,悉储于外,以给宾客之费。
比去,计所不取盖馀千缗。
通判泉州事。
公居泉久,及贰郡事,洗手奉公,无毫发私。
且熟知民俗利病,部使者多委以事。
转运司尝欲榷郡酒酤,公格弗下。
吏白恐获罪,公曰:「泉人中产之家仰是以给者十室而五,是决不可行。
若辈徒欲行文书,因取赂于酒家耳」。
乃私以书条利害于使者,事竟寝。
有贾胡建层楼于郡庠之前,士子以为病,言之郡。
贾赀钜万,上下俱受赂,莫肯谁何。
乃群诉于部使者,请以属公。
使者为下其书,公曰:「是化外人,法不当城居」。
立戒兵官即日撤之,而后以当撤报。
使者亦不说,然以公理直,不敢问也。
受代造朝,民争遮道以送。
有金户齐氏,探其怀出金十两以献公曰:「某为金户,郡官买金无艺,且多不偿直。
独公未尝市分星,为赐厚矣。
此乃丹药所化,为杯器食饮当益人,故敢以寿公,而非敢以为献也」。
公笑郤之。
差知兴化军事。
兴化素号难治,前守听讼或继以烛,事犹有不决者。
公剖决如流,廷无滞讼,发奸擿伏,猾吏束手,日未午,棠阴无一迹矣。
于是乃以暇日延礼邦人士大夫之贤者,相与从容赋诗饮酒为乐,而郡以大治。
初,秦丞相桧以公忠臣子,年少能自力学问,有文词,通吏事,遇之甚厚。
然亦疑其刚果负气,终不为己用,故虽使之连佐两郡,然皆铨格所当得。
召试博学宏辞科,又已奏名而故黜之。
及泉代归,乃间语公曰:「故事,三丞得通用荫补人,而丞宗正者例以玉牒奏篇得为郎。
况公之文今从臣中名能文者所不及,顾公太刚耳。
盍亦思少自贬乎」?
公默喻其意,然以太夫人春秋高,且乐居闽中,不肯远适,乃力请便郡归养。
秦丞相以是始怒,而其党又或阴中公,以为有顾望持两端意。
以故是时公资序已应典州,而仅得莆阳军垒以归。
然公亦既朝辞而行有日矣,会通判衢州汪召锡者告前知泉州赵令衿诽谤,且有及丞相语,台谏徐哲等交章论奏,事下廷尉,秦丞相因以上旨命公体究令衿在泉时纳贿事。
公以尝同官辞,丞相不可。
是时丞相权震天下,一忤其意,家立碎。
公念前已有小隙,今又力辞,必重得祸,贻太夫人忧,意不能不少回惑,乃不得已奉命以行。
至泉按事,十得一二,即不复穷竟。
然犹虑不免为异时之累,则见故枢密黄公祖舜而问焉。
黄公曰:「事端幸不自我,加之以恕可也」。
公然其计,既上其事,又为请得毋更置狱。
会廷尉狱成,令衿已坐谴,奏上,不过追纳所受金而已。
方事作时,户部曹泳、刑部韩仲通实主之,两曹符檄日四五至,督趣甚峻。
已而秦丞相死,泳被逐,仲通恐祸及己,乃以体究事劾公。
朝廷亦知非公首事,姑下公置对。
而仲通章再上,遂罢公郡事。
公在郡不半岁,罢去之日,父老邀遮涕泣,其贤士大夫有追路越境,持公恸哭而别者。
后两年,谏官挟旧怨,复以前事为言,遂夺公官,徙融州为民。
公念前日本以爱亲故,不敢力辞体究事,今乃反为亲忧,痛自咎责,闻命即却酒肉、屏媵御,独与一浮图人偕行。
至融,杜门读书,益大覃思于文章,融人皆敬爱之。
而中州人士官其土者亦皆乐从公游,以文字求指教。
盖居融四年如一日,泊然无复有一豪轩冕意。
特一念亲闱在远,不获日夕左右,则涕泣竟日。
会黄公给事东省,知公前事首末,力言于故丞相鲁国陈文恭公,鲁公亦素知公,遂以上闻,得内徙潮州。
未几,听自便。
主上登极,复故官右通直郎。
时鲁公犹当国,欲寖用公,乃先除主管崇道观,以言者罢。
乾道初元,始复得申前命。
未几,故枢密林公安宅又力荐于上,且具白公前被枉状,除知漳州,又为言者所持,事竟中寝。
未数月,今少傅福国陈公入为吏部尚书,雅知公之为人,则与侍从官数人露章荐公事亲孝、居官廉,博学能文,兴化之政庭无留讼,而所坐初非其罪,遂再除知兴化军。
而陈公章中语,人以为无一字不实也。
陛辞,论尉利捕盗之赏,妄执平民,有至论死而不能自明者。
语未竟,上遽曰:「今之儒者例以不杀为仁,然杀人者死」。
公徐对曰:「皋陶称大舜之德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
杀人者固应死,而不辜者岂可杀」?
上意亦悟,即连称曰:「不辜则不可,不辜则不可」。
公退以语宰相,时朝廷方议重强盗之法,以公言而止。
公前治兴化有惠爱,去之十有四年而再至,且复奉安舆以来,阖郡之民垂髫戴白,争迎车下,欢呼之声满道。
公治郡如前,时郡有猾民,素以挟持郡县为事者数辈,前公未至,尽挈其家以遁。
公条教素信于民,不动声色而郡复大治。
民李氏尝寓白金于其族兄,已而诬以盗,狱更数政不决。
公明其诬,且判曰:「银当羽化,既惭长者之风;
金或误持,又愧同舍之谊」。
闻者感叹悚服,且传诵其语,以为无愧于唐人甲乙之判,李氏感泣。
会太夫人有疾,供佛燃灯以祷。
既而太夫人竟不起,郡县赙金馀千缗。
公辞曰:「家虽贫,幸足以葬,岂可以此污吾亲」?
皆却弗受。
而父老奔走阙下,以公治状白于朝者数十百人,中书为书于籍。
公性至孝,以奉太夫人故,仕宦未尝出闽中。
太夫人小有疾,则忧形于色。
在漳时,官舍有池亭,日奉太夫人饮焉。
忽有珍禽彩羽数十容与水上,太夫人甚爱之。
一旦忽飞去,太夫人不乐,为不饮者数日。
公惧,与其室共祷于神,明日乃复奉太夫人饮池上,则禽亦皆复来集矣。
比公去乃已,竟不知其所自来,亦莫有能名之者,时以为孝诚所感云。
至是服丧,毁瘠甚。
免丧,言及辄涕下。
初造朝,知识见之无不惊愕。
再除知漳州,奏事称旨,留为吏部郎中。
天官素号剧繁,侍右尤甚。
吏舞文为奸,为郎者例不可否事。
公既入,即召令史而下语之曰:「吾久谙州郡利病,于省曹事体初不熟。
今幸蒙恩得备郎选,亦将以治州郡者治之耳」。
吏慑伏不敢欺。
然公素以吏事自喜,而铨曹守格法,无所施为,遂请于朝,愿竭力外官。
上喜其意,除直秘阁、福建路转运副使。
陛辞,玉音褒谕,且云:「素知卿有风力,闽中多赃吏,故命卿往,行召用卿矣」。
公即奏:「治道去泰甚,闽中去朝廷远,吏不知奉法,然取其甚者一二人治之,亦足以厉其馀」。
上首肯之。
时闽部上四郡行钞盐法,岁入悉输大农,漕计为空,而州县窘匮尤甚,吏兵之给弗供,廪廪然有朝夕忧。
公奉命疾驰至部,夙夜询究利病所在,而参伍其说,大抵皆以为官不鬻盐则无以为岁计,然纵州县一切科之于民,则民必大病。
独一二近盐之乡,若非籍户定数,使民必鬻于官,则私贩公行,官鬻不售,豪强得以倚法幸免,而贫弱顾独受弊。
于是乃使县各以地远近、利病所宜为法而奏行之,且宽其宿负,贷以本钱,蠲增盐钱数十万缗,州县之力以宽。
而公又为之撙节用度,一毫不妄取予,漕计亦遂饶足。
泉州两税外,复科宗子米,岁岁增广,民不堪命。
郡太守若周公葵、王公十朋皆尝请罢之,弗果行。
公力以为言,得旨户部给度牒转运司,移他郡钱俾之和籴而禁其科扰。
泉民感公恩,生祠之。
盖公为治大率以爱民为主而保全下吏,非有民讼不获已,亦未尝轻有所按治。
其罢软不胜任者多奏处以祠禄,略如公前奏语。
然其候视极精明。
风采可畏爱,吏亦不敢犯也。
建宁阙守,公以郡屡易将,帑廪空乏,且岁颇不登,亟闻于上,乞选能臣以治之。
上素知公,即除知府事。
建宁当孔道,部使者多寄治,民健讼,为郡者日不暇给。
公谈笑以治之,事或累岁不决,壹经公手,无不立辨,且后无能易者。
今户部尚书王公佐为转运判官,尝语人曰:「吾与傅公厚,乃因政事间相知耳」。
岁小不登,公发廪赈济。
有啸聚欲为寇者,僚属请出兵以捕。
公特以文檄俾乡官谕之,皆帖伏,不戮一人而定。
属县有杀人者,方捕治,而他县获逃卒,卒于狱中自首尝杀某人。
县以言府,公疑有奸,命鞠其实,果吏教杀人者重赂逃卒使伪首,则杀人者可不死而卒罪亦止于流。
因并论吏如法。
移知宁国府事。
宁国民淳,事素简,公亦以清静治,或累日庭无公事。
酒官有为专知所悖自言者,公召诘之。
吏具言监官赃罪,公曰:「是则然,然上下之分不可乱也」。
命杖之。
吏不伏,公立命械治。
获其流罪,将论决,袒其背则有涅文,为「皇帝万岁」四大字。
公笑曰:「是固有法」。
命呼执箴者杂刺涅,使不成文,乃论如法。
明日,阖郡士大夫悉来贺曰:「此素横于乡者,前太守屡欲治而不能,不谓公谈笑间去此一害」。
公曰:「法当然,吾非有心者也」。
春雨水溢,将决圩田,公力捍之而止。
上尝以手札访问,公具以实奏。
秋大旱,时公将去郡,犹请于朝,蠲租十馀万斛。
既去累年,后守偶阅公帑之籍,见某年斋閤迎新供帐独无一不存者,怪而问之,则公所留也。
因大叹服,每以语人。
盖公平生涖官所至,率常如此,此特因事而显耳。
复为福建路转运副使。
公所临郡县,小有水旱必以闻。
至是,泉州大旱,而守利督租讳之。
公奏请募海舟广籴以助民食,由是米不翔贵。
临安阙帅,上命执政选有风力不阿权贵者为之。
执政拟二人以进,上独指公以为可,亟命召之。
先是,公尝以事过三山,副总管曾觌先来谒公曰:「闻公之名久矣」。
因自诵其诗数十篇,且请公诵近作。
公辞以忧患废忘,时其亡而往报之。
及为郎,复尝遇于客次。
觌诧数从官曰:「某人某人尝辱来访,公独见鄙,何也」?
公逊谢而已,竟不往。
及将使闽部,閤门官子弟有使本道而召还者,以职事来谒,公往报之。
延公便室,则觌及从官数人皆在。
时方置酒,公饮一卮,辞腹疾而退。
于是翰林承旨亦以入直辞,诸人皆有赧色,觌大不乐。
公退谓诸子曰:「仕宦当自结明天子,其次当由宰相,安能俯首此曹以求进邪」?
以故权贵多嫉公,而召命竟不行,改除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
时公年已六十馀矣。
性本刚介疾恶,不能容人之过,以故历官任事多与物忤。
至是,自度不能俯仰俗间,上章丐闲。
不允,得移浙东。
两浙今号封畿,多有力者,部使者例不案事。
公入竟,受诉牒日数千纸,一一亲为剖决。
所至决遣囚徒,台无留事。
至于紏剔愆违,绳治奸墨,或望风解印绶去。
常山令为民所讼,公素不轻案吏,先面戒之。
而执法殿中者亲党多在其邑,令事之素谨,亟驰书求援。
其人即论公前使闽时推行盐筴非是,今又欲逐令而使其亲党代之,以此公至治所未十日而赐罢。
过建宁,父老捧薰炉以迎者夹道数里,而浙东人亦至今称思之。
然公益自知果不为世俗所容,乃复求为祠官,得主管武夷山冲佑观。
秩满,复除知宁国府事。
朝命督行甚峻,公不获已,单车引道。
行未数程,复以言者追论前体究事,且尝面折泉守为罪,则又以冲佑祠官罢归。
公性高简,不妄与人交,居泉五十年,杜门自守,读书奉亲外无他为。
中间乘贰车、持使者节亦且十馀年,讫未尝以一事扰州县。
太守之贤者,如宋公之才、王公十朋、周公葵皆高仰之,待以异礼,而公月不过一诣郡,每留语,谈说道谊而已。
至是居间,益无事,唯读书不辍。
客至,觞酒论文,道说古今,唱酬诗什,以相娱乐。
苍颜白发,意气伟然,未尝以留落不偶几微见言面也。
前居丧,哀毁得脾疾,至是益侵,然犹日诵书数卷。
既病,则屏却药饵,独饮水以待终。
一日,忽召所善前昭武守黄君维之、新新安守石君起宗,置酒卧内与诀。
既而剧谈诙笑,歌呼如常时。
翌日遂不起,时淳熙十年秋八月也,年六十有八,积官朝奉大夫。
其配李氏有贤德,先公三十馀年卒,今赠安人。
子男五人,伯寿,朝请郎、权知道州军州事。
伯成,宣教郎、新知福州闽清县事。
伯详,将仕郎,卒。
伯瑞,迪功郎、新漳州龙溪县尉。
伯拱,业进士,当以公致仕恩补官。
女四人,长适承奉郎、知潮阳县丞李谠,次适进士李申之,继室以其季,俱早卒。
次适进士黄知白。
孙男五人,充,业进士,育、良尚幼,馀未名。
孙女六人,长及嫁,馀尚幼。
公于书无不读,少治《春秋》,有声场屋间。
中年读《诗》,至《鸳鸯》之二章,因悟比兴之体,閒为子弟论说,多得诗人本意。
故太常丞吴公棫来官泉州,公闻其博通古学,著书甚富,日从之游,相与博约,往复不倦。
吴公悦之,请公序其《论语十说》,今行于世。
谪居读《易》,数日一周。
手书《程氏传》一通,玩绎久之,纸为之弊。
其于子史百氏之书尝过目者,盖皆略成诵也。
识虑高远,机警绝人。
少时闻朝廷夺刘光世军,更遣儒臣代将,叹曰:「是必且败事矣」。
亟移书所知刑部侍郎曾公开,请如唐罢马燧、郭子仪等故事,择其偏裨,授以兵柄。
曾公然之,将以白宰相,未及而郦琼等叛书已闻矣。
参知政事李安简公亦忠肃公执友也,罢政居会稽,公往见之。
李公初以通家子弟待公,问曰:「子以老夫今日之罢为何如」?
公曰:「得失相半」。
公问其故,公曰:「公初附和议而终以弗合去,岂非得失相半乎」?
李公起握公手曰:「公晦为不亡矣」。
虏寇淮甸,公以书抵枢密黄公,论备禦方略。
因策虏有十败,且言其变必自中起。
书至不数日,虏酋完颜亮果为帐下所杀。
黄公以示诸公,且报公曰:「何其策之明也」!
曾觌自福州召还,公移书丞相陈福公,为言觌入必留,留必为善人正论之害,其后亦皆验。
公少从外舅李公学为文,得其指授之微意。
既长,益从当世先达游,又日求其所未至,刮磨灌溉,以迄有成,则其气骨雄健而关键谨严,波澜浩溔而语意精切,有非当世文士所及者。
李公每读而叹曰:「吾文有传矣」。
故丞相魏国张忠献公及尚书左丞叶公梦得、翰林汪公藻、中书舍人张公嵲、尚书郎新安朱公得其文,皆爱重之。
汪公尤叹赏,每谓公曰:「今世缀文之士虽多,而往往昧于体制。
独吾子为得之,不懈则古人可及也」。
然再试礼部辄不利,三应博学宏词科,一既入等而黜于中书,遂不复应科举。
而诲诸子甚力,伯寿、伯成皆及太夫人无恙时登进士第。
伯寿复中词科,遂登台阁。
而公晚岁始自次辑其文,定为三十有二卷,藏于家。
今伯寿等将以明年七月丁酉葬公于泉州南安县唐兴乡田丰里之云台山,以熹尝以先人之旧辱公知顾甚厚,见使状公行事,以请志铭、图永久。
熹窃惟公孝友之行、洁廉之操、精敏之识、雅健之文皆足以高一世,而其吏事方略亦复过人远甚,盖不厉威猛而人自畏服,不为一时小惠以干虚誉,而其去思遗爱愈久愈深。
独以蚤年未能深自晦匿,不幸见知权臣,辟咎得凶,遂以中废。
然当时识者固有以知其非公所欲,其后诵言于朝,白公无罪者又多一时正人庄士,且明天子亦既起公而任使之矣。
而自比年来,殊无他端,乃复重以前事横遭口语,乍起乍仆,以没其身。
既不得尽志竭才以布宣仁圣之德泽于远迩,而其寿命又不得究于高年,是则岂不有命也夫!
故既历叙其世家行事之详,而复具论其本末大致如此。
伏惟当世立言之君子幸赐采择,以垂永世。
谨状。
淳熙十年十二月日,具位朱熹状。
奉使直秘阁朱公行状(1187年) 南宋 · 朱熹
公讳弁,字少章。
其先吴郡人,中徙歙之黄墩。
唐末有讳古僚者为陶雅偏将,以兵戍婺原,因家焉。
其后世有隐德,至奉直公始为儒,尤以沈默自将,足迹未尝至城市。
生五子,公其次也。
幼颖悟,读书日数千言。
十岁能文,既冠,遂通六经百氏之书。
游京师,入太学,补内舍生,客食诸王家。
会景迂晁公说之为宫学教授,一见其诗奇之,与归新郑,妻以兄女。
郑介汴、洛两都之中,一时故家遗俗盖彬彬焉。
公游其间,闻见日广,文章日进,益厌薄举子事,遂不复有仕进意。
靖康之难,家碎贼手。
南归及淮甸,光尧太上皇帝已承大统,驻跸扬州,议遣使问两宫安否,而见大夫无敢行者。
公闻之慨然,攘袂而起,抚髀太息,即日奋身自献阙下。
宰相以闻,诏补修武郎,借右武大夫、吉州团练使,充河东大金军前通问副使。
且命之曰:「朕方俯同晋国,用魏绛以和戎,尔其远效侯生,御太公而归汉」。
公受命,即日与使者王公伦张旃誓众,直犯兵锋以行,实建炎戊申正月也。
行遇虏相黏罕于白水泺,邀说甚切。
黏罕不听,使就馆云中,馈饷如礼而实以兵守之。
公复屡与书,具言用兵讲和利害甚悉。
绍兴壬子之岁,虏忽遣宇文虚中来言和议可成,当择使副一人诣元帅府受书归报。
虚中欲二人探筹以决去留,公正色曰:「此市道之所为耳。
吾之来,固自与以必死,岂今日乃觊幸于先归者哉!
愿使长亟诣军前受书,归报天子,遂成两国之好,使吾君得以蚤申四海之养于两宫,如前日临遣诏书本指。
则吾虽暴骨方外,犹生之年也」。
于是王公行有日,公请焉,曰:「古之使者有节以为信,今无节而有印,则印亦信也。
公既还朝,无所事此,愿留见授,使某不幸一有意外之辱,得抱以死,死不腐矣」。
王公挥涕,解以授公。
公受而怀之,卧起未尝不与俱也。
是时刘豫盗据京邑,虏迫公仕豫,且訹之曰:「此南归之渐也」。
公曰:「吾受命而北,不受命而南。
且豫国贼,吾常恨不食其肉,又忍北面而臣之哉?
吾有死耳,不愿归之」。
虏人怒,绝其饩遗以困之。
公反从中固拒驿门,忍饥待尽,誓不为屈。
于是虏人亦知感动,复慰安之,致礼如故。
久之,复迫公换虏官。
公曰:「自古兵交,使在其间,言可从从之,不可从则囚之杀之,何必换其官哉?
吾官受之本朝,今日有死而已,誓不易以辱吾君也」。
且移书虏用事人邪律绍文等曰:「上国之威命朝以至,则使人夕以死;
夕以至,则朝以死」。
又以书告诀于后使者洪忠宣公曰:「杀行人亦非细事,吾曹不幸遭之,亦命也。
命出于天,其可逃哉?
要当舍生以全义耳」。
一日,具酒食,召云中被虏士夫常所与往来者饮。
半酣,语之曰:「吾已得近郊某寺之地,一旦毕命报国,诸公幸瘗我其处,且识其上曰:『有宋通问副使朱公之墓』,于我幸矣」。
众皆泪缘睫,不能仰视,公独谈笑自若曰:「此臣子之常分,诸君何悲也」。
虏知公终不可屈,遂不复强。
然公以使事未报,忧愤得目疾,其抑郁愁叹、无憀不平之气一于诗发之。
岁久成集,号曰《聘游》。
虏中名王贵人亦多遣其子弟就学,公以此又得时因文字往来说以和好之利,而碑版篇咏流行北方者亦甚众,得之者相誇以为荣焉。
王公还朝,太上闻公守节不屈,因其再使使赍金银绫绢为赐。
岁在丁巳,虏诸酋相继死灭,公阴使从者李发求得河阳人董考祥等,密疏其事及虏中虚实,使间行归报曰:「此不可失之时也」。
其后王公复归,又以公奉送徽考大行之文为献,其词有曰:「臣等猥以凡庸,误蒙选择。
茂林丰草,被雨露于当年;
绝党殊邻,犯风霜于将老。
节上之旄尽落,口中之舌徒存。
叹马角之未生,魂消雪窖;
攀龙髯而莫逮,泪洒冰天」。
太上读之感涕,诏官公亲属五人如故事,别赐吴兴田五顷。
顾丞相张忠献公,喻以密指曰:「归日当以禁林相处也」。
明年虏使乌陵思谋、石庆充至,诏公子栐及司马倬入馆见之,仍许附以家书,且赐黄金三十两以寄。
思谋等见栐称公忠节,嗟叹久之,至以手加额云。
绍兴癸亥,约和已定,公乃与洪忠宣公及历阳张公邵皆得归。
其事见洪公家书《輶轩集》,今行于世。
入境,传旨促行者数辈。
至国门,太上命中使梁璋引入便殿,延见劳苦,嘉叹再三。
公顿首谢,且言曰:「臣闻人之所难得者,时也,而时之运无已。
事之不可失者,几也,而几之藏无形。
惟无已也,故来迟而难偶;
惟无形也,故动微而难见。
陛下与金人讲和,上则返梓宫,次则迎太母,又其次则怜赤子之无辜,肉白骨于已朽,此皆知时知几之明验也。
然时运而往,或难固执;
几动有变,宜鉴未兆。
盟可守矣,而诡诈之心宜默以待之;
兵可息矣,而销戢之术宜详以讲之。
且夷狄君臣上不奉若天道,下不求合民心,人怨神怒,不知修省,以黩武为至德,以苟安为太平,虐民而不恤民,广地而不广德,此皆天助陛下中兴之势也。
若时与几,陛下既知之于其始,图惟厥终,愿陛下益留神焉」。
太上纳其言,赐金帛甚厚。
公又以虏中所得六朝御容及宣和御集书画为献,并上所著《聘游集》,且述北方所见闻忠臣义士朱昭、史抗、张忠辅、高景平、孙益、孙谷、五台僧真宝、丁氏、晏氏女、阎进、朱绩等死节事状,及故官属姓名以进,请加褒录,以劝来者。
太上高其节,壮其志,异其文,俾易文资,且有进用意。
诏曰:「朱某奉使岁久,忠义守节,理合优异,特赐券金千缗」。
而宰相秦桧方以讲和为功,恶公言虏情,悟上意,奏以初补官换右宣教郎、直秘阁、主管佑神观。
有司校公考十有七年,应迁数官,桧又尼之,仅转奉议郎。
明年四月六日,遂以疾卒于临安府白龟池之寓舍。
遗命归葬故山,不果,则权厝西湖上智果院,忠义之士莫不哀之。
公配晁氏与其子郑老皆死于兵,再娶王公伦之女弟,与晁氏皆封孺人。
子栐,仕至宣教郎、知抚州崇仁县以卒。
女适里人王仔,以公恩补承信郎。
孙勋早卒,照未仕。
公之文慕陆宣公之为者,其气质雄浑,援据精博,明白疏畅,曲尽事理,识者以为深得其体。
于诗酷嗜李义山,而词气雍容,格力闲暇,不蹈其险怪奇涩之弊。
《聘游集》凡四十二卷,别有奏议一卷,《尚书直解》十卷,《曲洧旧闻》三卷,《续骫骳说》一卷,《杂书》一卷,《风月堂诗话》三卷,《新郑旧诗》一卷,《南归诗文》一卷,皆藏于家。
熹先大父于公为三从兄弟,先子初登第时,尝往拜公溱洧之上,公送以诗,意寄甚远。
其后先子仕于朝时,公已在北方。
比南归,则先子不幸是岁已弃诸孤矣。
后六年,熹始得拜公之殡而读其遗文。
又三十有四年,乃复得官浙中,则公之殡犹在智果院也。
方将为谋葬故,而遽以罪逐。
今密院检详尤公袤、临安帅守张公枃闻而悲之,相与悉力经纪其事。
而太学录张君体仁又为得吉卜于□□县积善峰之下,书来曰:「将以某月某日葬公之柩,而以王氏孺人祔焉」。
熹窃惟国家承平百年,所以遇士大夫者不为不厚。
政、宣以来,公卿大臣荷国宠荣殊异优渥,又有非前日比者。
一旦狂徒误国招祸,使君父蒙尘,越在沙漠苦寒无人之地,而一时遗臣卖国降虏之馀接迹于朝,腼然相视,乃无一人肯奔问官守者。
公以草野诸生,平日未尝沾一命之禄,顾独奋然出捐躯命,请冒锋镝斧质之威以尝不测之虏,而守死不屈,至于十有六年之久,卒不污虏伪官爵,竟得复持汉节,归见天子,其忠义大节,终始凛然。
虽竹帛所书,丹青所画,无以过之。
和议之成,虽若不在其身,而风喻从臾,盖亦与有力焉。
而公不肯自以为功,还朝所建,皆远谋至计,不欲朝廷遂以目前所就为安,而必期有以致中兴于异日者,此其忠虑之深,又与一时贪天之功以为己力,而遂宴安江沱,以至于忘雠而辱国者盖万万不侔矣。
上赖太上皇帝深照其衷,前后褒嘉赐赉甚宠。
而不幸厄于权臣,使不获申其志以死,岂非天哉!
今葬有日,宜有铭刻以告于幽。
因访其家,得公外孙王炳所记行实一编,参以旧闻,第录如右,而敬以请于尤公。
伏惟幸哀而终惠之,以覆赖其后人,且诏太史氏笔削,以为万世臣子忠义之劝。
谨状。
濂溪先生事实记 南宋 · 朱熹
先生世家道州营道县濂溪之上,姓周氏,名惇实,字茂叔。
后避英宗旧名,改惇颐。
用舅氏龙图阁学士郑公向奏,授洪州分宁县主簿。
县有狱久不决,先生至,一讯立辨,众口交称之。
部使者荐以为南安军司理参军,移郴及桂阳令。
用荐者改大理寺丞。
知洪州南昌县事,签书合州判官事、通判虔州事,改永州,权发遣邵州事。
熙宁初,用赵清献公、吕正献公荐,为广南东路转运判官,改提点刑狱公事。
未几而病,亦会水齧其先墓,遂求南康军以归。
既葬,上其印绶,分司南京。
时赵公再尹成都,复奏起先生,朝命及门而先生卒矣。
熙宁六年六月七日也,年五十有七。
葬江州德化县清泉社。
先生博学力行,闻道甚蚤,遇事刚果,有古人风。
为政精密严恕,务尽道理。
尝作《太极图》、《易说》、《易通》数十篇。
在南安时,年少,不为守所知。
洛人程公珦摄通守事,视其气貌非常人,与语,知其为学知道也,因与为友,且使二子往受学焉。
及为郎,故事当举代,每一迁授,辄以先生名闻。
在郴时,郡守李公初平知其贤,与之语而叹曰:「吾欲读书,何如」?
先生曰:「公老无及矣,某也请得为公言之」。
于是初平日听先生语,二年果有得,而程公二子即所谓河南二先生也。
南安狱有囚,法不当死,转运使王逵欲深治之。
逵苛刻,吏无敢相可否。
先生独力争之,不听,则置手板,归取告身委之而去,曰:「如此尚可仕乎?
杀人以媚人,吾不为也」。
逵亦感悟,囚得不死。
在郴、桂阳,皆有治绩。
来南昌,县人迎喜曰:「是能辨分宁狱者,吾属得所诉矣」。
于是更相告语莫违教命。
盖不唯以抵罪为忧,实以污善政为耻也。
在合州,事不经先生手,吏不敢决。
苟下之,民不肯从。
蜀之贤人君子皆喜称之。
赵公时为使者,人或谗先生,赵公临之甚威,而先生处之超然。
然赵公疑终不释,及守虔,先生适佐州事,赵公熟视其所为,乃寤,执其手曰:「几失君矣。
今日乃知周茂叔也」。
于邵州新学校以教其人,及使岭表,不惮出入之勤,瘴毒之侵,虽荒崖绝岛,人迹所不至者,必缓视徐按,务以洗冤泽物为己任。
施设措置未及尽其所为而病以归矣。
自少信古好义,以名节自砥砺。
奉己甚约,俸禄尽以周宗族、奉宾友,家或无百钱之储。
李初平卒,子幼,护其丧归葬之。
又往来经纪其家,终始不懈。
及分司而归,妻子𩜾粥或不给,而亦旷然不以为意也。
襟怀飘洒,雅有高趣,尤乐佳山水,遇适意处,或徜徉终日。
庐山之麓有溪焉,发源于莲华峰下,洁清绀寒,下合于湓江。
先生濯缨而乐之,因寓以「濂溪」之号,而筑书堂于其上。
豫章黄太史庭坚诗而序之曰:「茂叔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知德者亦深有取其言云。
淳熙六年六月乙巳,后学朱熹谨记
此篇宋浙本在卷七十八。
⑴ 《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八。又见《性理群书句解》卷七、二○,《周濂溪集》卷一、一○,嘉靖《九江府志》卷一六,《楚纪》卷一九,《周子抄释》卷二、附录,《庐山纪事》卷九,《璧水群英待问会元》卷四八,《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一五五,雍正《湖广通志》卷五一,《濂溪志》卷首,同治《大庾县志》卷二○,同治《赣州府志》卷六五,《庐山志》卷一○,《周子年谱》卷一,《南宋文范》卷六四,《太常周氏宗谱》。
外大父祝公遗事(1198年12月16日) 南宋 · 朱熹
外家新安祝氏世以赀力顺善闻于州乡,其邸肆生业几有郡城之半,因号「半州」。
祝家有讳景先者,号二翁,尤长者。
元祐黄太史尝赞其画像,广幅全身,大书百许字,词甚瑰玮,经乱而逸。
熹少时见外大父犹能颇诵其语,至诸舅,则皆已不复记忆矣。
二翁诸子皆读书,外大父其第二子也,讳确,字永叔,特淳厚孝谨。
少时闻父母将为谋婚,逃避累日。
家人惊,索得之,犹涕泣不能已。
问其故,则曰:「审尔,则将不得与父母昆弟蚤夜相亲矣」。
亲丧,庐墓下,手植名木以千数。
率诵佛书若干过,乃植一本,日有常课,比终制而归,则所植已郁然成阴矣。
一兄一弟,先后死熙河,皆亲往致其丧。
往反徒步,不啻万里。
所舍辄悲号上食如礼。
夜寝柩旁,不忍跬步离去,路人皆为叹息。
诸弟求析其产,公为涕泣晓譬,不能夺。
时四妹犹未行,而诸弟得财,皆散去,不复顾。
公独罄己赀以遣之。
其一归同郡汪公勃,汪公后登二府,终身德公不能忘,人两贤之。
岁大疫,亲旧有尽室病卧者,人莫敢闯其门。
公每清旦辄携粥药造之,遍饮食之而后反,日以为常。
其他济人利物之事不胜计,虽倾赀竭力无吝色,乡人高其行。
学试又多占上列,郡博士请录其学事。
时三舍法行,士子无不繇庠序以进。
公从容其间,若无所为,而后生得所矜式,咸敬服焉。
熹先君子于时亦为诸生,年甚少,未为人所知。
公独器重,以女归之,后卒以文学致大名,世乃以公为知人。
方腊之乱,郡城为墟。
乡人有媚事权贵者,挟墨敕徙州治北门外,以便其私。
而所徙窊下,潦涨辄平地数尺,众皆不以为便。
将列其事以诉诸朝者馀二千人,而莫敢为之首。
公奋然以身任之,其人忿疾,复取特旨,坐公以违御笔之罪。
公为变姓名,崎岖逃遁,犹下诸路迹捕不置,如是累年。
时事变更,群小破散,然后得免,而州治亦还故处,乡人至今赖之。
而公之家赀事力不能复如往时矣,然终不以为悔也。
比其晚岁,生理益落,而好施不少衰。
年八十三以终。
娶同郡喻氏,亦有贤行。
生二男一女,伯舅莘娶张氏,其先以治狱有阴功,王宣徽拱辰所传张佛子者也。
次即先夫人,德性特似公,其行事自见家传。
叔舅峤少敏悟有文,长从先君子游,闻伊洛之风而悦之,然求举辄不利。
喻夫人及伯舅既先卒,叔舅后公十馀年亦即世。
今唯伯舅之子康国居建之崇安,叔舅之孙回居剑之尤溪,而康国二子已总发,能诵书矣。
熹惟外大父之淳德高行,先人后己,其诚心所格,固宜有后,而康国母家所积之远又如是,天之报施,其将在于此乎!
窃感陶公作《孟府君传》及近世眉山苏公亦记程公遗事,不胜凯风寒泉之思,因书此以遗康国,使藏于家,时出而训习之,以厉其子孙。
又记,尝闻先夫人说第四外叔祖豪侠不羁,蚤从黄太史游,黄公谪黔中,因以客从。
黄公贤之,为更名林宗,而字之曰有道,与之讽咏书札甚多。
今皆不存,独所为书《柳如京皇考志》,世或传其墨本,姓字尚可见耳。
先夫人及叔舅少时犹及见其道说黄公言行甚详。
酒酣悲歌,感慨凄切,绝不类世俗音调。
问其所以,则曰黄公之遗声也。
此事外家兄弟亦少闻者,因附记于此云。
熹既叙此事,将书以遗济之弟,未果,而济之复以疾不起。
其二子丙、癸相从于建阳,因书畀之。
俯仰今昔,为之流涕不能已。
庆元戊午腊月既望书。
刘子和传(1180年2月) 南宋 · 朱熹
刘子和者,江南人,名某。
五世祖式,仕太宗朝为某官,国史有传。
夫人陈氏,有贤行远识,子孙多为闻人。
海陵胡瑗先生所为纪墨庄者也。
至子和之父某官稍不遂,然亦好学脩饬,能守其家。
娶长垣赵氏,实吴兴孙侔先生外孙女,读书能文,生子和。
子和为人廉静寡欲,敦重少言,而和易端粹,不为崖异之行。
其家居,孝友尤笃也。
自少即以经学文行知名,中进士第,调吉州户掾、邵武尉,皆能其官。
更调赣州教授,还家待次,益以诸经自课,日求其所未至者。
盖自音读训诂先儒之说以及近世先生长者之论,无不该贯。
及至官,视其学故有赵清献公祠,后废,而生祠郡守、部刺史至五六人。
子和曰:「赵公与濂溪先生法皆当得祠者,今或废于已举,或初未尝立也,彼纷纷者,果何为哉」?
命悉撤去,而更为二公之祠。
诸生请曰:「赵公则闻耳矣,敢问濂溪何人也」?
子和具告之故,且出其书,使之读之。
诸生固已风动,于是子和又益推本其说,以发明六经、《论》、《孟》之遗意。
晨入寓直之舍,诸生迭进问事。
子和谆谆辨告,如教子弟。
至暮乃罢,日以为常。
其教大抵以读书穷理为先,持敬脩身为主,曰此古人为己之学也。
至于学官程课有不可废者,其命题发端,必依于是而出焉。
于是学者益知所向,其言行小不中理,服饰小不中度,必规正之。
课试之文,以老佛论道,以管商议政,忘雠耻、徇时俗者皆弃不录。
于是学者又知所惩。
其于有司之事,所以谨出内、窒罅漏者,亦皆精审严密。
间斥其赢以市图史,至若干卷。
视诸生老者优礼之,贫者周给之,疾病者与之药,死丧者加之赙,所以恩勤之者甚备。
至于进退取舍之间,则必考行能、视次第,稽诸公论而未尝有所私也。
以故诸生之事子和如事父兄,服习其教而守行之,俗为一变。
其浮惰不事学者,往往引去,或亦悔前所为而革心自新焉。
郡县吏皆怪,以谓学官弟子比无入官府辩讼请谒者。
父老皆喜,以谓吾家子弟比无荒嬉惰游,还家觅钱叫呼犯上者。
以至士大夫家亦争遣子弟来入学,赣之人至咨嗟相与言曰:「吾邦自李先之教官迨今七八十年,乃复得刘君耳」。
今翰林承旨周必大闻之,为记其说于听事之壁。
子和既去,改宣教郎,遭继母丧以卒。
故诸生哭之皆失声,益相与尊其言,信其道,守其法不变,去而从其弟清之以卒业者亦数人。
子和平日闭户读书,不甚与人接,虽名士亦不强附,而󲦤绅先生多慕与交。
国子祭酒萧之敏尝以经行气节荐于朝,成都刘焞称之曰:「国朝钜人门户一再世凋落者何可悉数?
惟刘氏自太宗时历嘉祐、元祐盛际,莫不有人。
逮子和兄弟,世数益远而家法益峻,忠厚雍睦之风不坠。
求之故家,能如是者少矣」。
及卒,丹棱李焘书其墓曰「孝敬刘君」,而广汉张栻为刻铭纳圹中。
是数君子者,盖或未尝识子和也。
新安朱熹曰:自周之衰,司徒乐正之官废,为士者未尝知有学也。
士未尝学而强使教焉,则其所以教者可知已。
予亦不及识子和,而识其弟,且得赣诸生所记读之,观其所以修于身、行于家者,而知其所以教于学者有馀矣。
使得其年、究其施,则其所立岂可胜道哉!
为之掩卷太息,因剟其大者著于篇。
范浚小传(淳熙中) 南宋 · 朱熹
范浚,字茂明,婺之兰溪人。
隐居香溪,世号香溪先生。
初不知从何学,其学甚正。
近世言浙学者多尚事功,浚独有志圣贤之心学,无少外慕,屡辞徵辟不就。
所著文辞多本诸经而参诸子史,其考《易》、《书》、《春秋》,皆有传注,以发前儒之所未发。
于时家居授徒至数百人,吾乡亦有从其游者。
熹尝屡造其门而不获见,近始得学行之详于先友吕伯恭,庸述小传,以闻四方学者。
按:《范香溪文集》卷首,四部丛刊续编本。
魏丞相行状 南宋 · 朱熹
丞相魏公讳杞,字南夫。
幼时转寓四明,邂逅武翼姜公,观奇之,问公出处。
潸然出涕,言有母无以为养。
姜公亦为感动,馆之于家,命之从学。
文日益进,姜公许妻以其子,是为庆国夫人。
公未冠授官,复擢巍科,然安于命义,志不苟求。
时秦师垣专政,其子熺以同年讽公来见,意不诺。
尉馀姚,与太保史公为代,后又相继秉钧,为盛事。
越帅秋阅,必欲以军礼,他尉皆羞,公独戎服执挝,庭趋如仪,神色夷然,识者叹其器量。
尉满,丞相史公为代,念公之贫,故迟其来。
公以书促之,史公浩报云:「我迟其行,公促我至,近世交情所罕闻也」。
邑人传之以为美谈。
馀姚有剧盗,为邑人害,公设方略捕之。
当改秩,公曰:「盗为民害,不得不除,不愿以人之罪为己利也」。
不复问赏,径受节推以归。
宪使秦公昌时闻而重之,密为保奏,讫事乃语。
公不得已,始就赏。
公宰晋陵,年始及壮,吏事详练,邑人安其乐易而服其严明。
尝护使客留传舍,民有以妖党告,株连数百人,力请即掩捕,少缓且变。
人方骇,公不为动,乃先系其人,累日不问,徐逮其所指者,使觇视之。
曰是也,指其人之女为魁,欲得对狱。
公益疑其奸,讯之,乃尝求婚不遂,馀又皆仇家也,以诬告反坐之。
晋陵有巫,以神为市而诉民之不施,公察其情,曰:「左道乱民有常刑」,逐巫境外而燬其祠。
公在晋陵三年,郡守凡十易,其间有贪残失众心,疾公守正,招摭尤甚。
及其罪去,寮吏鼓舞,守与其家人至徒步出城。
公曰:「我可乘其危哉」!
为具舟楫道路之费,独往送之。
守愧悔,举家感泣。
晋陵一日有被发号呼于庭者,叩之,则李氏也。
其父调官都下航湖,以行久,不知所在,丐为寻访。
公恻然,受其词。
同僚皆谓曰:「具区环数郡,安知在吾邑?
将必悔之」。
公不恤,择健五百,激以厚赏,使物色。
果得盗杀者,遂伸其冤。
人尤异之,政誉流闻。
周公麟之、吕公广问常率从班列荐,侍御周公方崇又将引之宪府,公径赴铨部,授泾县而后见知,诸公叹赏不已。
繁昌获盗,宰尉奇赏,追逮日滋,谓寓赃于泾民为多,已次遣行,已破数家,至有死者。
公下车,独谓不然。
一日,持檄取五十三家,邑民狼顾。
公一无所遣,已而真盗与赃乃获于他邑。
平民逮系纵归者无全肤,忍死扶惫,与五十三家者泣谢于庭下,繁昌获谴而公名益著。
泾民有能持吏长短者,自公至,屏迹不敢出。
后有吏过其门遭殴,公曰:「此奸民也,以我将去,故尔。
不治何以惩恶」!
即请于守,寘于理。
比去,有泣拜于途,悔过自讼者,询知即其人,因加训勉,卒为良民。
隆兴二年,金虏大举入寇,声摇江浙。
时钱公端礼宣谕淮南,公以宗正少卿参议其幕。
初,高宗皇帝以二圣之故,屈己为汤文乐天之事,首足倒寘,欲正未能。
至是,上欲遣使和议,以退虏师,且正敌国之礼。
丞相汤公思退荐公有专对才,自宣幕召对。
上从容访问国家利病及淮上将帅人才,公敷奏精详,上当帝心,乃曰:「欲得卿便使虏」。
公辞,不许。
时警报方急,虏情叵测,公素多病,公母燕国夫人曰:「人臣事君,尽命而已。
况天子亲擢,此汝自效时也」。
有谕诣都堂议使事,凡十馀条,其大者四:一,退师议和。
二,易臣为侄。
三,减岁币。
四,不发系虏归附人。
陛辞,公奏:「万一犬羊无厌,愿陛下勿以小臣为虑,请速加兵」。
上恻然久之,曰:「卿虔心如此,天亦相佑,何虑不济」!
行次盱眙,虏帅仆散忠义纥石烈志宁驻兵淮上,闻有使人,遣权知泗州赵房长请见于淮浒,问使意,且求先见国书。
公言书合于到日赍出,房长云:「某不见书及定议于此,使副如何得到阙下」?
公出副本示之。
房长云:「此卢仲贤赍来书式前后无再拜等字,不可用也。
南朝二三十年称臣用表,一旦欲为叔侄,且求减币帛,太无礼」!
必欲令公易书。
公言:「御书也,臣下岂容辄改?
主上以两国各有利害,天地鬼神鉴其曲直,此则有辞,非所惧也」。
自午至酉,或坐或起,诘难纷然。
公应酬明敏,辞气慷慨,房长不能屈。
公徐言:「和议若成,兵祸旋弭,皆同知之功,神明亦佑」。
房长词理,因而稍顺,即云:「且待禀元帅看」。
既而忠义复遣计议官李佾同房长请见,诘难愈甚。
公随意争折之。
未几,忠义复遣校尉高仲端同房长至。
仲端传忠义语云:「和议已二三年,未有端的。
宋国忽侵夺我宿州,我以偏师一击,即散惧而求和。
及取接人使,又复不来。
今重兵压境,宋国又求和,而复屯兵合肥,岂欲款我师期,别生事耶?
宋国若不推诚,元帅欲提大军过淮,复于襄汉截断吴璘军马,使不得东,恁时如何」?
公曰:「此皆彼此已往之事,今奉信使,不必复言」。
遂同副使宿于水滨,与虏相望。
时骁将魏胜战死,楚州陷没,上愤虏反覆,诏以礼物充督府犒军。
公深计用兵利害,即奏曰:「今使事大者,易名称,减岁币,不发系虏归附人,臣与虏力争,其情颇屈。
若虏悔祸从约,而礼物既散,恐仓猝难办。
且恐虏疑我绐,别生衅隙」。
朝廷深然之,留礼物。
公始奉命北行,途遇虏兵,公将使旗,令人前行,大呼:「奉使来」!
俄而控弦露刃,直前围逼,众皆失色。
公意气自若,使谕以两国利害,为少却。
累日行宿兵虏围中,濒死者数,绝无饮食。
会虏接伴至,方得入境。
抵燕山,其馆伴张恭愈等责书不如式。
往常遣使,书称「大宋」,虏诱至其庭,逼令去「大」字。
虏今亦用此计逼公令改,又令称陪臣。
公曰:「书出御封,不敢轻改。
窃恐沿淮小人欲梗和好,生事疆埸,望禀元帅,切勿信也」。
公前后与虏语,抗论不挠,动中事机,晓谕祸福,开布诚信,虏颇信服。
时虏主葛王欲和,而忠义等不欲。
事闻,虏主意肯,忠义遂再遣李佾等见公,其辞稍顺,而责书不如式,且欲世为侄国。
公言:「只如人臣之家,安有一家专是叔,一家专是侄之理?
此何昭穆两国皇帝方享万寿,臣子何忍预以世言」?
佾等言:「向于誓表世修臣节,尚忍言之,今为世侄,乃不忍言耶」?
公曰:「大国不欲和则已,如欲议和,亦须阔略节目,彼此相迁就可也」。
忠义等以和议垂成,己不得逞,乘其未定,俄拥兵长驱而南,老稚奔逃,仓猝不得渡,多至溺死。
公切责津吏,将奏劾之,始得二十艘以济,所全活甚众。
虏兵侵逼,公护礼物,稍内迁。
适副使康湑病不能骑,兼之摧困百端,告公曰:「湑死于此,公其勉诸」!
公毅然以死自誓,抗议益坚,辞色俱厉,虏无以屈,乃定盟,卒易君臣为叔侄,减岁币银绢五万疋两,不发系虏归附人。
逮归,得虏报书,公力求视书稿,见其书词悉如约,乃受。
其馆伴贺曰:「此回来和,奉使大段不易。
自此封王拜相不疑矣」。
使还,即日引见。
上大悦,劳谕再四,即诏谕军民云:「杞越疆通问,得其要领而归。
淮南侵骑,已空壁而退」。
德寿宫有旨引见,高宗望而喜悦,委曲拊问,且曰:「朕向来亦曾奉使,备知虏情奸诈百出。
卿能一一力争,事理俱当。
如奏礼物,以成今臼之事,尤识事体。
讫事而归,想太夫人甚喜」。
时年甫四十有六,比还,须发尽白。
公虽素贫,视财物不以介意。
出疆,赏黄金五百星,及龙脑、香兰、银绢、杂物等。
公用之馀,例归使者。
公既竣事,并虏中所赠遗之物,分毫不取。
后执政,入谢德寿宫,太上皇劳出使之勤,问所用几何。
公以比旧什之一为对,太上皇叹曰:「向吾遣使,泛常密赠黄金千星。
了如许大事,而费止此,今卿至是,殆天所以报也」。
公在给舍,守正不阿,多所论驳。
人推其公,虽被驳者,不敢怨也。
上以两浙常平多虚额,命中人按视。
公言:「政和间更走马承受为廉访使,所至黜陟官吏,权势薰灼。
建炎以来,尝使与州县间事,开端于此,渐不可长。
若止取文书,监司可办时,方借收圭租,以助经费」。
降人萧鹧巴尝赐淮南田,不欲以职田为请。
公言:「此祖宗养廉之具,约借犹有还期,夺与人则仕者宁不觖望」?
上悉从之。
上尝从容谓公曰:「近日无他事否?
有亦卿不肯放过」。
公对曰:「蒙陛下容纳正直,是以有犯无隐」。
吏部素号剧烦,公遍居郎省及历长贰,通练章程,吏不得欺。
据法持平,不容私谒。
自膺柄用,益以国事为己任,自言平生无所愧者,不为阿私,故于议论政事、升陟人才,未尝容心。
上屡谓忠朴,麻制云:「政如衡石之平,衷靡丝毫之伪。
察其朴厚,可副弼谐」。
盖述上语也。
曾觌、龙大渊以潜邸之旧,得出入禁闼,或时采听市井间事以效小忠,恩幸甚厚,颇为威福。
观望者趋之,其门如市。
一日,群臣奏事毕,公独前曰:「曾觌、龙大渊权势太重,宜有以抑之」。
上默然良久,参政陈公俊卿进曰:「诚如魏杞言」。
群臣趋出,上独留公曰:「卿所言朕亦觉之,今当若何」?
公曰:「潜邸旧臣,陛下欲富贵之则可也,不当使与政事。
如诸路总管,亦不为不重」。
上深然之。
公再拜谢曰:「陛下怜臣愚忠,赐之开纳,天下社稷之幸也」。
是夕,连奉御笔,二人俱出外任,于是天下咸服。
方叶公颙之参政也,谏有欲规近者,诬奏其子而寘其侄于理,叶遂罢。
已而按治诬状,公曰:「事当从实,力明其枉」。
上悚然为悟。
蜀将吴璘死,朝廷未有以处。
佥谓吴氏在蜀久,军民安之,宜复将其子,以慰安蜀人之心。
公曰:「以吴璘之忠,付以全蜀,固无可虑。
璘死,诸子贤否未可知,若不乘时改辙,遂世授吴氏兵柄,他日恐为朝廷忧」。
于是析为各路,命近臣以往,迄今无西顾之忧。
上尝问:「朕览《神宗纪》,见当时灾异甚多,何故」?
公曰:「传言天道远,有邈然不著其应者,有不旋踵为应者。
人君惟务修德,勿问其他,思天出灾异谴告,正如父母震怒,为子者不必问己有过无过,惟当恐惧修省」。
上曰:「卿言甚善,不如此,是自求祸也」。
公在枢府,条进边防事,上曰:「卿等夙夜究心,措置条理」。
又曰:「宰相多事大体,不屑细究利病。
行之未几,或有更改,朕固尝戒之。
卿尽心如此,极体朕意」。
又曰:「朕观卿凡事首尾参照,必欲使法令炳然一定,不可易也」。
又曰:「朝廷肃静,皆卿处事详细之力」。
又曰:「近数事皆合人心。
若进用之际太畏人言,亦是私意。
坦然无心,自叶公论」。
奉谕笔奖谕曰:「朕念循习苟且之弊,思以综覈为先。
向玩岁愒日,务存形迹。
蚤来所奏革弊二事,殊惬朕意。
卿尽公协济,何虑政教之不举」?
公素畏谨,未尝漏言。
或问二事为何事,公亦不言。
公自以奋身羁孤值明圣,于海内人物孳孳访拔。
尝与解省校试,盛服焚香,祷之于天,危坐谛览,昼夜无惰容。
或者甚之,则曰:「为国取士,何敢不敬」?
所取程文,必以学识为先。
其门人多有闻于世,公当轴日,遂以引拔寒畯为先,私党皆不以进。
有为言者,公曰:「庙堂非亲故谋进之地,宾客至前,必观其议论器识可用否,不问其识不识」。
搜求文武,如恐不及。
又因语次加访问,使各举所言习而记之荐绅。
治状择其众论所归者选用焉。
得官而谢者拒不纳,不惟无市恩之嫌,而并无壅遏之患。
一时执政皆效之。
其不应得者,不为两可之辞,即日报使归部,人亦不为怨。
公与同列言,朝廷论材之地,不可使有谴舛,于相位置二屏,一书在朝百执事姓名,一书天下郡守监司姓名,各书其禄秩、赴罢月日于下。
遇除授,不待寻绎而具口以睹省益,无遗材之恨,事至今时相遵用之。
常叹曰:「安得王佐才,知而荐之,使登此位,得奉身以退」。
及用人,各因所长,不为求全,条为科目,各适其器。
所荐二十馀人,若丞相陈公俊卿,端明汪公应辰,求制王公秬,阁学徐公材,皆一时之选,多至显者。
陈公俊卿以从班罢且久,公言俊卿耆德夙望,不宜久置闲地,上即命召之。
同列有掠为己功,不以为意。
其后陈公闻之,为悚服焉。
燕国服除,起知吴门,过阙上,赐宴问劳周渥。
且曰:「朕自记得卿,此亲擢也」。
问为政何先,公曰:「宽而有制,严而不残,是所先也」。
上首肯久之。
辞行,上曰:「天寒,曷少留」?
公曰:「大小一日缺官,则废一日之事,臣何敢惮寒」?
上曰:「卿念郡事如此」!
喜见玉色,褒嘉之语不能尽记。
公在吴门,克勤小物,不以大臣自居,听讼处事,悉有方略。
受输一事,尤可为后法。
秋苗浩繁,寮吏屡请委官定期,犹未有定议。
晨起,忽命置历,韬以紫囊,日差官二员,不俟庭谒,径入庙中,授以约束,暮则覆实。
泛择才能之吏,不限高下。
外邑管库之士偶入城府,度其可使,则亦命之。
赇请路绝,官吏无所容其私。
或閒数日,公亦亲临之条教,示民明简,访吏精密,远近乐输,先期告足。
岁旱,当祷于白龙祠。
顷之,龙出云表,吏民骇观。
一雨三日,岁以大稔,新其宇以报焉。
褒诏押至,有「老臣旧弼,谙练庶事」之语。
朝旨和籴,公惟恐病民,委请各官集其事,据其时直价,不淹时。
公初在揆度,蜀方谋帅,公请以有大臣才器德望者为之,初无容心。
其人以为出入,深衔之。
至是,以籴事萋菲籴官,公因被诬,亟为词以归。
公自使还,不一二年,径至大用。
每谓中原沦胥,戴天大义,不可不复。
时有未可,姑俟遵养。
和非本意,不欲以使事受赏。
每迁,必再三逊。
然明良相遇,言听计从,殆不以是也。
客有以启贺者曰:「使苏中郎,归典属国,固难酬抗匈奴之功;
然富韩公卒为大臣,岂专以使契丹之故」?
人谓名言。
公自念少时孤困流落,遇报官及诸受命,必感泣曰:「此非平生意望所敢及」!
戒其家人勿以奢纵,虽入相出藩,而生理甚薄,用度不给,未尝介意。
公平生不事生产,既解机政,无家可归,侨寓四明城闉僧舍。
已而卜筑村疃,得仲夏王氏庐,爱其山水,虽隘僻,处之淡如也。
皇子魏惠宪王判四明,与王眷出郊,访公于碧溪留讯卜宿。
王见山水,爱之,语公曰:「人情于玩物皆有厌倦,惟观山水之乐不厌,何也」?
曰:「人性本静,所以乐此」。
王称善久之。
尝云:「他日有郊霈,首当奏弟」。
使虏还恩例得二名,子已长成,俱爵,不奏。
一授叔汝功进二阶,一奏弟梠。
一日,有老僧谒,以公昔所书窗纸来告,则梠已更数任。
公薨,梠不胜哀,浃日而卒。
一门友悌,可悲也已!
公笃于义,其叔与弟之子率次第官之。
宗族散处江、淮、闽、浙,视力周恤,更去迭来,客馆无虚日。
李氏妹既嫠居,廪其家,官其子。
公自罢政,退居凡十五年,未尝以一事浼州县。
赋调率先时而输,务致精好,为记识以自别。
官吏见者无不感叹。
初,参政钱公端礼倅四明,日一见公,知为国器,即馆延之,又力荐于朝。
公感其知,执门生之礼,虽贵不怠。
闻其亡,哀恸左右,戒其诸子世无忘钱氏也。
东宫讲读彻章及政府进书例赐金缯,公以满盈自惧,必引义牢辞,得请而后已。
当迁官,亦累辞。
上曰:「卿亦太廉矣」。
归家,因以「太廉」名堂,御笔题匾。
姑苏飞语,或劝公自辨,公曰:「流言止于智者,使有是,一郡之人独无词乎」?
公风神秀整,暇时把酒赋诗,谈论倾座,听者忘倦。
泛及世故,曲当事情,可举而行,平时口不言钱。
公平生属意性理之学,深造自得。
阅《内典》常有悟,生死、祸福、得丧不以入其心。
少喜为诗,晚益超妙,颇得少陵半山之妙,岑特奖褒。
遗文有家集三十卷,《勤斋诗》三卷。
训子侄孙经术义理,自《三都》《二京》以下,择其尤者,类为《童讽》三十卷,使诵习之。
焦山之殡,每切霜露之感。
或言当百川入海之会,风水雄胜,且世再出相。
公曰:「泥阴阳家以徼福而不便展省,可乎」?
燕国之葬,卒迁奉化,合葬溪口上山。
崇福显亲禅寺前名常乐院,其后得旨改院,赐额曰「崇福显亲祠」。
娶夫人姜氏,静专,庆国夫人,郊祀礼仪,特封文节夫人。
公复资政殿大学士,薨于淳熙十年十一月癸未,六十有四。
次年九月丁酉,葬于奉化溪口上山,祔太师燕国公之藏。
按:《魏文节遗书》附录引《魏氏宗谱》,四明丛书本。
静江府虞帝庙碑(1175年12月) 南宋 · 朱熹
① 庙故有鼻亭神及唐武照象,皆斥去之。
静江府故有虞帝祠,在城东北五里而近虞山之下,皇泽之湾,盖莫详其始所自立,而有唐世刻词在焉。
有宋淳熙二年春二月,今直秘阁张侯栻始行府事,奉奠进谒。
仰视栋宇倾垫弗支,图象错陈,簉以淫厉,则竦然曰:「帝德在人,其神在天,威灵所加,无有远迩。
降祠兹土,粤有故常。
而因陋踵讹,以至于此,弗图弗革,某实惧焉」。
已事,则命撤而新之。
时又方按国典,毁诸旁祀不如法者,因悉致其美材文石以奉兹役。
作治逾时,讫事以告。
门观严显,庞杂远屏。
外朝内寝,惟帝及二妃之神,恭己面南,俨然临之。
秋七月癸未,侯率其僚奉承牢醴,俯伏灌荐,以妥皇灵。
肸蚃既通,拜手言曰:「天降生民,厥有常性。
仁义礼智,父子君臣。
爰及昆弟,夫妇朋友。
是曰天叙,民所秉彝。
失之毫分,穹壤易位。
惟帝躬圣,诚明自然。
慈孝于家,仁敬于邦。
友弟刑妻,取人与善。
从容钜细,各极其极。
如规之圆,如矩之方。
使凡天下后世之为人伦者,莫不取则。
高明博厚,化育并流。
孰是遐陬,敢私其施?
惟苍梧野,谓帝所藏。
寅缘此邦,获恭明祀。
兹率群吏,衅于新宫。
穆穆威神,不仁者远。
敢不再拜稽首,惟帝之神实临照之」!
于是三献成礼,神人浃和,吏民骏奔,咏叹兴起。
合辞恳请,愿著石章。
伻来谒辞,以诏无极。
熹窃惟帝之所以配天立极、法施无穷者,既非文字形容所及,而传记所称南巡不反,遂葬苍梧者,又非经言,无所考信,则皆罔敢知。
惟是天理人伦之际,帝之所以幸教后世者,盖尝与侯讲而志之。
于侯之意,庶几识其所以然者。
乃敬篆而显诗之,俾归刻焉。
其诗曰:
虞山之土,漓水之浒。
谁修虞祀?
《九歌》招舞。
有翼张侯,牧此南州。
怀帝之仁,答其祐休。
载瞻祠宇,颓剥支柱。
明灵弗蠲,淫傲骈伍。
乃教纲纪,乃夷乃攻。
乃堂乃基,峻宇崇墉。
帝降不迟,四门穆穆。
侯乐其成,来馈来祝。
惟帝之德,规圆矩方。
即物而则,大伦以光。
爰自侧微,动植潜被。
恭己当天,云行雨施。
惠于来世,亿万斯年。
穹天博地,峙岳流川。
矧是卉裳,旧惟声教。
愀然见之,兴起则效。
子隆于孝,臣力其忠。
侯拜稽首,惟帝之功!
旌忠悯节庙碑(并跋)(1193年5月13日) 南宋 · 朱熹
绍熙三年十月己酉,信州守臣王自中言:「臣幸得蒙恩剖符,假守支郡,视事之日,考按图牒,窃见故签书枢密院事张忠文公叔夜、故知同州事郑威悯公骧衣冠之藏皆在郡境。
盖闻在昔靖康之难,虏骑长驱,都城危迫,四面勤王之兵逡巡前却,莫有至者。
而忠文独以南道之师千里赴难,军锋锐甚,每战必克,乃以庙算犹豫,卒不能有成功。
而崎岖颠沛之馀,竭力致死,犹以必存宗社为己任。
事复不就,则遂闭口绝食而以身殉焉。
其后虏人分兵西窥关陕,所向降下,无不如意,则又有如威悯者,独以孤城惫卒婴其乘胜焱锐之锋,蔽遮三秦,以备巡幸。
虏兵大至,邻援四绝,知不能守,而勇气弥厉,誓必与郡俱为存亡。
城陷之日,遂陨其生而不悔。
是其见危致命,杀身成仁,皆足以无愧于人臣之义。
是以圣朝痛悼,褒恤屡加,立庙赐名,著在祀典。
盖非独以慰忠魂于地下,实以昭示万世臣子忠义之大训。
而吏惰失职,脩奉弗虔。
忠文虽得即墓为祠,以严貌象,然而僻在永丰灵鹫深山之中,既无以侈上恩、厉众志;
至于威悯,葬祭在冯翊者,道既阻绝,而其故乡玉山东郭有坟无庙,则行路之人所为怆恻。
而臣不佞,尤窃惧焉,谨已相地两县之境,通涂之侧,出留州钱,属吏鸠工,度为双庙,拟则巡、远,庶几有以揭虔妥灵,表劝忠义,仰称建炎、绍兴明诏之遗旨。
谓宜假以光灵,定其名号,策书申命,以诏无极。
臣不胜大愿,敢昧死请」。
事下礼部、太常合议条奏,咸谓二臣之庙前已赐额,宜因其故,合而名之。
制诏礼官议,是其以「旌忠悯节之庙」为额。
于是尚书符郡主者施行如章,而王侯已召还矣。
始,侯既属役于玉山令芮立言、永丰令潘友文,又以书来请铭于熹,于是两令课功,作治如法,复使人来申致侯命。
熹既乐道二公之事,又重侯请,乃序而诗之,俾俟庙成,衅而刻焉。
王侯字道夫,永嘉人,自少魁垒有奇节,尝为寿皇圣帝极陈当世之务。
寿皇悦其言,欲大用之而未及也。
是其为政知所先务,固宜如此。
其诗曰:
皇皇后帝,降衷下民。
君臣之义,父子之仁。
臣之事君,策名委质。
报生以死,身岂遑恤?
若鱼熊掌,取舍之间,是孰使之?
其性则然。
林林之生,孰无此性?
利害劫之,或失其正。
文武张公,投命重围。
拥孤弗遂,视死如归。
侃侃郑公,遥遥孤垒。
城亡与亡,其节亦伟。
方时大变,众溃如川。
二公相望,砥柱屹然。
慷慨临危,一心如水。
实全其天,万世不死。
招魂作主,帝有闵书。
吏惰不称,神用弗居。
孰见孰闻?
孰嗟孰叹?
孰烝孰尝?
孰克用劝?
守侯请命,奠此新宫。
煌煌巨扁,合旧增崇。
丽牲有碑,螭蟠龟负。
我其铭之,过者必下。
绍熙四年五月戊寅,具位新安朱熹撰。
熹既铭此碑,明年祗召造朝,道出祠下,将往拜焉,则貌象未设,而它役亦未讫功。
问其故,则曰王侯既去,而岁恶民饥,两令寻亦终更。
而今玉山宰温国司马君䢍始将终之也。
君文正公诸孙,其大父忠洁公亦以扈从北狩,守节不污没其身,宜其有感于二公之事,不待州家之命而卒有以成王侯之志也。
十月壬子,以讫事来告,熹以为是亦宜得附书,因纪其事,使写刻于碑之左方。
义灵庙碑(1195年8月1日) 南宋 · 朱熹
庆元元年春二月,敕以台州士民所请,故直秘阁滕侯之祠为义灵庙。
州人老稚闻是命下,惊喜欢呼,奔走迎拜,导致祠下,酌奠以告。
大书扁榜,金朱炜煌,揭于门楣,庸侈上赐。
而其耆艾学士大夫叶君圣耦等四十馀人亦会祠廷,相与言曰:「往岁盗起帮原,连陷六州,戎毒所加,民无噍类。
而吾台人独得全其室家,仰父俯子,传世不绝,以至于今者,滕侯力也。
没而弗祀,固无以慰吾民之心;
祀而弗命,又无以彰吾侯之德。
今则庙事既修,而亦幸蒙上恩,列祀典矣,顾无金石以著本初,其何以昭报事于长久?
且当日弃城冒赏之人,其子孙犹有存者,盖尝肆为妄说,强祔其祖,以遂侵诬之计。
吾州之人亦斥其伪,以控于朝而报绌之矣,然或久而不传,则未敢必其无后患也」。
乃以书来请篆其事。
熹以衰朽,欲谢不能,而复自念往使浙东,留台最久,固已熟闻兹事而有感于中矣。
矧以诸君之请之力,其何可辞?
则应曰诺,而病未能也。
乃今太守周府君侯又因鄞县主簿赵生师䢼踵门以请,则为考按台人前进士陈君思恭所为日记及故礼部侍郎陈公公辅诸人之铭、序、赞、颂,皆言闻乱之初,阖郡震恐,太守赵资道、郡丞李景渊咸愕眙不知所为谋,欲遁去。
它吏相顾,亦无敢出一语者。
侯方司户曹事,乃独慨然请任其责,有异议者辄面叱之。
即日移书诀其父母昆弟,而闭其妻子于官舍,悉召州人谕以利害。
人人感泣,踊跃听命。
乃亟下令,发夫守险,增陴浚隍,除器募兵,积粮致用,分屯列栅,为死守计。
日夜循抚,甘苦同之。
城中之人始有固志,而守丞以下则皆已遁去久矣。
既而山民吕师囊起兵应贼,号十馀万,导以攻城,前后数四。
侯皆应机设械,立摧破之。
手弓临城,殪厥渠帅,贼遂退走,卒全其郛。
凡所存活,以大万计。
参伍其说,一无异词。
是则侯之为烈,章章明矣。
独稽史籍,则见当时实以守城破贼为丞之功,进领郡符,就加职秩,乃与所闻不类,而于妄说反有助焉。
于是更即诸书以求其故,然后乃见当时守丞虽遁,而侯于所下文书犹必存其位号,寇退围解,亟迎以归,俾上功状而己不预焉。
丞盖熙丰故家,诸子又皆贵仕,故得独冒显赏、尘策书,而侯反下从捕盗七人之比,仅改京秩初阶,移官旁郡以去。
是则阉尹擅兵、贼臣柄国之所为,而后来侵诬妄论所由起也。
一时之谬,流惑万世,向非台之文献有足證者,民吏称思久而不怠,则亦何所质正而决其是非哉?
呜呼,是又可叹也已!
滕侯名膺,字子勤,后保南都、守陈、蔡,以抗狂虏乘胜炎锐之锋,勋绩尤盛。
劝进大元帅于济州,所陈又皆当时天下大计,切中机会。
其于建炎、绍兴之史,法当立传。
而熹于是书,盖尝受诏参笔削矣。
是以因书此碑而并覈其真伪如此,不唯少塞台人之意,亦使后之执笔者有以考焉。
庙数迁徙,今在城西北隅永庆寺东,实侯所再筑而力战破贼处。
台人迎侯继室赵夫人及诸孙仲宜等使居其旁。
通判州事吕君祖俭谋为买田,以资奉守,未就而去,谈者惜之。
然以台人之德侯如此,吾知其继而成之者无难也。
是岁八月癸丑朔,具官朱熹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