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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录魏公墓志铭(1173年7月) 南宋 · 朱熹
元履姓魏氏,旧名挺之,后更名掞之,则字子实。
然其以元履闻也久,故称者莫能易也。
家建宁府建阳县之招贤里,以儒学显。
其胄出迁徙之所繇,则故侍郎胡公寅已识于元履先君子之墓矣。
元履幼有大志,少长游郡庠,事籍溪先生胡公宪,先生奇之。
已而遍从乡之儒先长者游,间适四方,又尽交其先达名士,于是闻见日广而声称日益大。
尝客衢守章杰家,会故相赵忠简公薨海上,归葬常山。
杰雅怨赵公,又希秦桧意,逮系其家人,劾治甚急。
人畏其凶虐,无敢议者。
元履独慨然以书噍让杰,长揖径归,杰亦不能害也。
两以乡举试礼部,皆不第。
闽帅汪公应辰、建守陈公正同知其贤,相与论荐于朝。
时相尼之,又不得召。
后数岁,诏举遗逸。
部刺史芮公烨遂帅其寮与帅守六人者共以元履行谊为言,于是诏特徵之。
元履辞谢不获,则以布衣入见,极陈当世之务。
大要劝上以修德业、正人心、养士气为恢复之本,上奖叹开纳,劳问移时。
明日,遂有诏赐同进士出身,授左迪功郎,守太学录。
乾道四年十有二月也。
异时学官不与诸生接,亦漫不省学事,徒养望自高而已。
元履既就职,则日进诸生而教诲之。
且视其居有坏者,或几压焉,则请于朝,得缗钱四十万以葺之。
释奠孔子祠,职当分献先贤之从祀者,则先事白宰相:「王安石父子以邪说惑主听,溺人心,驯致祸乱,不应祀典。
而河南程氏兄弟唱明绝学,以幸来今,其功为大,请言于上,废安石父子勿祀,而追爵程氏兄弟,使从食」。
不听。
它日又言:「太学之教宜以德行经术为先。
其次尤当使之通习世务,以备官使。
今壹以空言浮说取人,非是」。
又不听。
至它政事,有系安危治乱之机,而宰相不能正、台谏侍从不敢言者,亦无不抗疏尽言。
以谏疏至三四上不纳,则移病杜门,以书质责宰相,语尤切。
宰相雅知元履,招徕之,至是始不能平。
而元履前已数求去矣,遂以迎亲予告使归。
行数日,罢为台州州学教授。
元履自少则有志于当世,晚而遇主,谓可以行其学。
然其仕不能半岁而不合以归,间独喟然叹曰:「上恩深厚如此,而吾学不至,无以感悟报塞,吾罪大矣」。
先是,尝榜其书之室曰「艮斋」,至是日处其间,方将条理旧学以益求其所未至,从游之士稍有自远来者,而不幸病不起矣。
病革时,顾念君亲,处理家事,无一言之缪。
其母视之,不巾不见也。
戒其子毋以僧巫俗礼浼我,且以书召其友新安朱熹,至则尽以终事为寄而诀。
卒之日,实九年闰月壬戌,其年五十有八矣。
娶同郡刘氏,徵士勉之之兄女,先十九年卒。
继室虞氏。
子男二人,孝伯,国学进士;
孝朋,尚幼。
所为文章若论议训说合数十卷,藏于家。
元履于学无不讲,而尤长于前代治乱废兴存亡之说,以至本朝故事之实,皆领略通贯,识其大者。
平居论说,听者悚然。
居家谨丧祭,重礼法,恤亲旧,虽贫不懈。
从父有落南者,千里迎养,死葬如礼,而字其孤尤有恩。
岁饥,为粥以食饿者,而力请移粟于官,邑里赖焉。
又尝请督乡人之不葬其亲者,富予期,贫予费,而掩其无主后者以千数。
为文以戒生子而不举者,所全活者亦甚众。
与人交尤尽情,嘉其善而救其失,如恐不及。
后进以礼来者,苟有一长,必汲汲推挽成就之。
其处心制行类如此。
故尝有病其为人太过者,元履笑曰:「不犹愈于横目自营者耶」?
至或訾其近名,则蹙然曰:「使夫人而皆避此嫌,则为善之路绝矣」。
此其学道爱人之本意也。
呜呼!
使其老寿通达,举而施之,则其所以及人者为如何哉!
孝伯将以七月己未奉其柩葬所居之南不十里所谓长坂者,元履平生时所乐处也。
予往莅其卜,孝伯泣拜,奉严君士敦之状以铭文为请。
予惟元履垂绝之言若有及此者,顾虽不能,不忍负也,则应曰诺。
退视其状不诬,因掇其大者序而铭之。
铭曰:
谓天啬之,则曷其材且志也。
曰其德之,则又不年以位也,竟使抱其馀以没于地也。
我铭以哀之,又以掩其隧也。
陈师德墓志铭 南宋 · 朱熹
自周衰,官失而民无常产,士不知学。
或者务为剽掠纂组之工以希名射利,盖本出于俯仰寒饿之迫,有不获已者。
而其后或更以为能焉,俗弊风讹,迭相夸尚,于是公卿子弟之才者往往亦慕而为之,无所于迫而徒取衒鬻之羞。
顾反薄君恩、轻世禄,捐本学以从事于场屋无用之文,举世竞驰,恬不觉悟。
而圣贤修己治人之方,国家礼义廉耻之教益泯泯矣。
呜呼,斯其为弊也久矣!
不有卓然高志远识之士,其孰能有以反之哉?
如吾师德者,盖庶几焉。
而又不及就其志而疾病以死,其亦可哀也已。
师德莆田人,姓陈氏,名定。
丞相信安公之第三子也。
母曰福国夫人聂氏。
师德生秀异,自孩幼已有成人之度。
年十二三,则已知古人为己之学而不屑为举子之文矣。
一日,以公命,因予友括苍吴君耕老以书来道其志而请业焉。
予三复其辞而嘉之,然亦意其必已淫思力索于空幻恍惚之场也,则报之曰:「圣贤之学虽不可以浅意量,然学之者必自其近而易者始」。
师德于是始欲因予言而反求之,既疲于宿昔思虑之苦而感疾殆矣。
其后屡欲求见,且将遍求世之有道君子而师友之,竟以病不果行。
且死,犹语其友方耒耕道,使言于予,以不及相见为深恨。
明年,其仲兄守师中见予于建阳,遂以耕道所状行实一通属予铭其竁。
予不忍辞也。
状言,师德性至孝,事信安公及母夫人曲尽爱敬,剂和烹饪必躬必亲,左右周旋不违义理而未尝失颜色,于兄弟尤友爱。
以公奏授右承奉郎。
娶同郡林氏,朝请郎一鸣之女,年二十有五,以淳熙甲午七月己亥卒。
于其疾之革也,公夫人往视之,谓曰:「死生有命,汝所知也」。
师德拱手对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又顾其兄,属以问学修身之意,越夕而逝。
公夫人哭之哀,以其伯兄之子福孙后之,而葬之石泉祖茔之侧。
呜呼!
有如师德之志,而其行事可得而书者止于如此,是不亦可哀也哉!
然其所立,视世俗之学昧利辱身,得已而不已者,则既绝矣,夫岂不足以颇慰公、夫人之念与其兄弟朋友之思哉?
予是以铭曰:
士孰不学?
其方则殊。
毫忽之差,有蹠其徒。
卓哉若人,惟义之学。
刻意劬躬,蹈履前觉。
天不耆之,以骏其奔。
渊冰免矣,志气则存。
石泉之濒,于祔于宅。
孰全其归?
视此幽刻。
何叔京墓碣铭(1175年12月) 南宋 · 朱熹
邵武之东百里而近,七台之麓,小溪之滨,有君子者,曰何君,名镐,字叔京,予获从之游相好也。
今年冬,过予于寒泉精舍。
留止浃旬,归而属疾。
既病,则手书来告诀,语不及私,独以不获终养卒学为深念,而于当世之虑亦眷眷不忘也。
时予别君甫踰月,发书惊叹失声,亟走省焉。
至则君已逝矣。
既入哭尽哀,明日,君之亲友门人以予至,皆复来会哭相吊,议语葬故。
君嗣子琰亦衰绖杖出拜伏哭,固以铭墓为请。
予惟君实以其死累我,今其子又哀以请如是,其何说之辞?
则与诸来会者共订君事,皆曰:君家台溪且数世,世有隐德。
至君皇考讳兑始仕,为左朝奉郎、通判辰州事。
娶陈氏、刘氏、林氏、邓氏,皆封安人,而君刘出也。
生孝谨有器识,既出就傅,暮归则不复去亲侧。
诵书日数千言,为文敏而有思,趣尚高远,识者奇之。
辰州尝受程氏《中庸》之学于故殿中侍御史东平马公伸,服行不怠。
又以其忠节事状移书太史,忤秦桧,下吏窜南方。
危死不恨,间复悉以其所闻者语君。
君既受其说,则益务贯穿经史,取友四方,博考旁资以相参伍,盖久而后有以自信之。
于是一意操存,杜门终日,澹然若无所营者。
至其论说古今,指陈得失,则又明白慷慨,可举而行。
平居崇德义、厉廉节,绝口未尝及功利。
至于收族恤孤,兴事济众,则又恳恻忧劳,如己嗜欲。
言行相循,没身不懈。
由此南州之为程学者,始又知有马氏之传焉。
始用辰州致仕恩补官,授泉州安溪主簿。
未赴,邓舅祚帅江西,辟掌书写机宜文字。
再调汀州上杭丞。
数行县事,专用宽简为治。
白罢税外无名之赋,人便安之。
部使者郑君伯熊名好士,行部得君,喜甚。
顾郡事为不理,囚系或累岁月不得释,檄君佐其守。
君入幕,悉取文书阅视,具得其所以然者,持白守决遣之,旬日皆尽。
又以田税不均,贫弱受病,夙夜疚思,为所以均之之说甚备。
他所以弥缝补助者,亦尽其力。
而守顾不悦,君即谢去。
君事邓安人素谨,其赴上杭也,安人以瘴毒为惮。
君不敢请,遂单行。
至官,岁以公事一再归省,每行辄不受俸。
秩满,计其月十有四,悉归其券于有司。
一时学士僚友高君学行,多师尊之。
而当路鲜识之者,君固不求,亦不自悔,独以年格循资调潭州善化令。
将行而卒,年四十有八,淳熙乙未十有一月丁丑晦也。
君为人清夷恬旷,廉直惠和,谈经论事简易条畅。
所著书有《易》、《论语》说、史论、诗文数十卷,其言多可传者。
晚筑书堂所居南坂上,名以,「高远」,用见己志。
疾病,召子弟教戒,一以义理,终不及家人生产事。
独曰治丧以礼,勿用浮屠鬼教乱吾法而已。
娶同郡李氏,其叔父郁学于龟山杨公,所谓西山先生者也,奉君命无所违。
将以明年某月日葬于台溪东杨之原。
子男三人,琰为长,次𤫉、瑀。
女三人,长女适吴大同,次适马栋,次未行也。
诸君所论君行事如此,皆予所闻知。
琰等葬君东砀之原,予既书其最纳竁中,然间尝窃目君学行可以司教育,论议可以陪献纳,而其心诚才实又可以宣德泽而惠鳏寡,今乃仅得一县令,而又不及试以死,此为重可哀者。
乃复叙次其详,刻石表墓,且系以铭。
铭曰:
清直而温,夷易而方。
惟学不懈,厥猷以光。
孰启于家,而尼于邦?
孰丰其粹,而啬其长!
帝罔弗衷,气或交沴。
既钦厥承,君则奚愧!
莫尊匪德,莫久匪言。
铭以相之,刻石墓门
疚:右引作「究」。
⑴ 《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一。又见《楚纪》卷四三,《南宋文范》卷六九。
夫人吕氏墓志铭 南宋 · 朱熹
夫人姓吕氏,建宁府建阳县长平里人。
其先世于唐为河东著姓,乾符中,有侍御史行立者避地,始家建阳。
入宋馀百年,乃有显人,而夫人之父希说亦进士中第,刚介不苟合,晚乃为剑浦令以卒。
夫人生愿悫,不妄戏笑。
未笄,失其母,剑浦俾治家事、抚弟妹如成人。
寻以归邵武饶君伟,事舅姑甚得其欢心。
馀年生子干,甫睟而寡。
夫人誓志秉节,毅然不可夺。
无何,剑浦及皇舅漳州府君亦皆卒,而姑氏固前没。
饶氏固清贫,诸叔妹皆幼稚,夫人以孀妇抱弱子,持守门户,奉承宾祭,和辑上下,内外斩斩无间言。
其出内用度不以一钱自私,文簿整整,虽龠合分寸无所漏。
少或遗亡,则为之踌躇不怿者累日。
指驭仆妾、接邻妇里妪咸有恩意。
干幼时,爱之异甚,捧视漱沐,一不以委他人。
及少长,遣就学,则程其术业,谨其出入交游之际,未尝辄借以颜色。
干亦孝谨敦实,能自力学问,见称朋友间。
中淳熙二年进士第,人谓夫人盛年苦节,以有斯子,今且享其报矣。
始,夫人女弟为刘氏妇,早卒。
至是,其子崇之与干偕选。
夫人为其母之不见,每及之,未尝不悲叹出涕。
人又以是知夫人之薄于荣利而厚于孝慈也。
干调吉州吉水县尉,将行,夫人属微疾,一夕遂不起,闻者莫不哀之。
岁丁酉秋七月十四日也,时年五十有六。
明年,干卜葬夫人于其乡之思顺里,而奉其友江州录事参军游九思之状来请铭。
拜起,涕泗呜咽不能言。
予哀其志,亦雅闻夫人行实如游掾言,因删取其大者叙而铭之曰:
皇皇后帝垂三纲,制妇系夫阴统阳。
盛衰修夭初莫量,有系弗改兹厥常。
吁嗟夫人仁且庄,祗若帝训笃不忘。
疚茕艰棘廪欲僵,卒济厥子后以昌。
玉灵食墨此涧冈,纳词诔行告幽荒,山夷渊实无坏伤!
特奏名李公墓志铭(1179年11月) 南宋 · 朱熹
邵武军光泽县东里所有地曰乌洲,李氏世居之,为郡著姓。
其先有赠大理评事者讳铎,始以文行知名乡党。
生太常博士诰,始登进士第,卒赠朝请大夫。
陈忠肃公贤之,称其真率乐易,有古人之风。
其仲子深,绍圣间以论斥时相之奸,与任公伯雨等俱入元祐籍。
季曰处士浚,隐居不仕。
而其葬也,右文殿修撰李公夔实铭之。
盖自其先世,所与交游姻好尽一时知名士,故其子弟见闻开廓,趣尚高远,不与世俗同。
若特奏府君讳某,字得之者,则处士之长子也。
少治《周礼》学,兼通《左氏春秋》,为文简古,不逐时好。
弱冠游太学,荐而不第。
舍法行,当充贡,又不果行,竟以累试礼部恩奏名天府。
将入奉廷对,前一日卒于临安之客舍,实绍兴五年八月十八日,年才五十有二。
归殡,宅之东冈。
三十二年,其子吕乃更卜兆于乌君山下狮子岭之原,奉其柩而迁焉。
淳熙六年,吕始见予庐阜之阳,如旧相识。
一日,泣而言曰:「吕不孝,先人之没二十七年,而后克以礼葬。
葬又十有九年矣,而未克识,将无以为幽远无穷之计。
惟吾子幸而予之铭」。
因出其亲友、崇阳大夫游君訔之状以请。
予辞谢不获,乃次其事如右。
按状又言,府君为人事亲孝谨,友爱其弟甚笃,之死不少衰。
遇族党有恩意,少有忿争,则为居间极力平处,不令入官府。
不幸死丧,则为经理其家事而任其婚嫁之责。
尝有死上庠者,遣仲弟护其柩以归。
里人有以恶声至者,未尝与之较。
至周其急,则辍衣食不顾也。
诸弟尝问善人之道,府君语之曰:「临事而无阴据便利之心,斯可矣」。
又尝语人:「事有当为,力虽未及,亦勉为之。
若必有馀而后为,则终无时矣」。
此其行身及物之本意也。
平居方严,不妄戏笑,而遇事辄应,无所凝滞。
从弟西山先生尝面叹曰:「兄于答问若不经意,而受其言者反覆十思,终无以易。
此非诸弟所能及也」。
性尤敦厚质实,发言处事不以幽显物我为间。
乐闻人善而务掩其恶,所与交皆巨人长者,无不爱而敬之。
县尝以民兵为属,府君为制战陈击刺之法而以时阅习之,甚可观也。
令欲以闻,冀为府君得勋赏,府君笑谢去,不复有所预。
时海内多虞,举人有不能试礼部者,往往以恩直补官。
人有谓府君盍自言者,府君不答。
老之将至,婆娑丘林,吟讽书史,逌然自适,未尝有不遇之叹也。
呜呼!
予生晚,不及识府君,而游君不予欺也,则府君者可谓好德有常之士矣。
乃不得少见于用以没其身,其亦可悲也夫!
夫人上官氏,朝议大夫合之女。
继室黄氏,曲江令铨之女。
子男三人,吕为长,次某,次某。
女四人,游君与将仕郎高志旻、从政郎何镐、保义郎上官贲其婿也。
孙男女于今二十有六人。
而吕之彊学既有闻,又教诸子皆有法,天之所以报府君者,其将在于此乎。
乃为之铭,使刻宰上以俟。
其词曰:
利不自予,惟义之取。
义则彊为,惟仁之归。
孰长其源,不丰其委?
斯丘斯藏,有起无坠!
金紫光禄大夫黄公墓志铭(1180年8月) 南宋 · 朱熹
淳熙六年春正月,端明殿学士黄公寝疾于邵武故县之私第。
熹往问其起居,谒入,公正衣冠,举扶起坐,顾中子瀚召熹入。
至则又扶以立,辱与揖让为礼,共坐食饮,恭谨不懈如常时。
卒食,又扶而起,涕泣为熹言曰:「中也先考妣之藏久未克识,盖不敢轻以属人。
今以累子,子其为我成之」。
熹顿首辞谢,不敢当,而公命之不置。
熹惧以久劳公,则不敢辞而受命以出。
归,又以书辞,未报而公薨。
诸子遣使来讣,且致遗命,以同郡李君吕之状来。
熹既哭公尽哀,且念今则无所于辞,乃考其状而附以所闻,为列其事曰:谨按右宣义郎致仕、赠金紫光禄大夫黄公讳崇,字彦高,其先光州固始人。
十一世祖膺避地闽中,今为邵武军邵武县人。
曾祖扆有隐德,为乡里所尊。
晚以子仕登朝,授太常丞以卒。
故知制诰吕公夏卿实铭其墓。
后以孙履为尚书右丞,累赠司徒。
祖汝臣,不仕。
父豫,用右丞奏为右承务郎,皆以孝谨闻于乡党。
公自幼力学,日诵千言,人谓是且大其门矣。
既长,承务公任以家事,于是无复进取意。
既孤而贫,悉力治丧,不以累其昆弟,而所以为礼者无不备,观者叹息。
母孙夫人春秋高,性严而多病。
公致养勤剧,得其驩心。
邻家有李永者,尚气节,雅敬慕公。
察公养亲之意有馀而力不足,请助公以经纪。
公亦信之不疑,竭赀付之,一不问其出入,如是者十有五年。
李衔公德,将死,感慨执公手曰:「子吾父也」。
公之兄客游以疫死,人无敢往视之者。
公独毅然告行,千里还柩,视其橐,得馀赀尚百馀万,悉奉以归其丘嫂,不以一毫自私。
平居恭俭自守,不妄取予。
至其教子择师,虽辍衣食无所爱。
由是二子皆举进士,及公时取高科,以德业风概各有闻于当世。
既又并登朝列,遇郊庆,奏公为右宣义郎而致其事。
公乘安车东西就养,二子皆孝谨笃至。
诸孙满前,晨夕所以奉养娱乐公者甚备,乡党荣之。
绍兴癸酉正月十九日,以疾卒于南剑州沙县之寺舍,享年八十有一。
其年十月,葬于九墩先茔之次。
娶建安游氏,先卒,亦以二子故追封孺人。
一女,适贡士刘纪。
公卒时,端明公方以某官通判建州事,而季子章亦以某官知沙县事。
其后端明公被遇太上皇帝,擢馆职、郎曹、史官,摄赞书命,兼司业、祭酒、侍讲,历工、吏、兵、礼部侍郎,又以府教授、给事中、兵部尚书事今上皇帝,侍读禁中,正色立朝,声烈甚茂。
以显谟、龙图阁学士退老于家,天子又乞言焉,即拜端明殿学士。
恩礼殊渥,而海内有识之士亦莫不归心焉。
沙县屡宰剧邑,有能称。
然不肯媚事权豪,后以御史中丞汤鹏举荐入台为主簿,以又持论不阿而去。
提举福建路常平茶事,知台州,所至声绩皆可纪。
以是累赠公至金紫光禄大夫,夫人亦启封本郡。
而孙曾仕者又十馀人,然后乡人知公所以遗其子孙者为无穷也。
李君又言,「吕以婿公孙女,尝得拜公堂上。
间窃窥观公之为人,望之俨然,即之温然,危坐竟日无惰容。
虽遇臧获,不妄言笑。
自少至老如一日」。
熹以是又知端明公之德之盛,所以没身于礼而不倦者为有自来也。
呜呼,公其亦贤矣哉!
敬为作铭,铭曰:
司徒之德,浃于州乡。
矧其孙曾,弗俊以良。
光禄之贤,克笃其庆。
隐耀弗章,及子而盛。
其盛伊何,学士尚书。
介也英英,亦假节符。
国庆所覃,逮其考庙。
结紫垂黄,天子有诏。
匪爵之贵,惟德之褒。
保而弗坠,有积弥高。
我思古人,恍其对接。
承命作铭,用亶来叶。
建安郡夫人游氏墓志铭(1180年8月) 南宋 · 朱熹
有宋建安郡夫人游氏,右宣义郎致仕、赠金紫光禄大夫邵武黄公讳崇之妻,而子端明殿学士讳中,台州史君讳章之所追爵也。
世为建州建阳县长平里人,曾祖正卿、祖希古、父仪皆不仕而有隐德,乡里推长者。
夫人资静淑,族母阮氏以妇德为女师,夫人幼尝学焉,受班昭《女训》,通其大义。
至它组纫笔札之艺,皆不待刻意而能辄过人。
早孤,其母钟爱之,以归大夫公。
事舅姑、承祭祀勤肃不懈。
舅喜宾客,佳辰令节,亲旧满门。
夫人供馈唯谨,未尝顷刻自逸而委劳于娣姒也。
姑性严,诸妇侍旁,有二十年不命坐者。
夫人独能顺适其意,盥栉温凊,礼无违者。
姑有疾,非夫人进药不尝。
每因事指言以为诸妇模楷。
遭舅丧,大夫公素贫,昆弟相顾,谋鬻田以葬。
夫人曰:「毋隳尔先业为也」。
退斥橐中装以奉其役,以故大夫公得以不烦于众而襄大事。
大夫公为人诚悫庄重,夫人以柔顺坚正佐之,相敬如宾,谋无不协。
其待遇族姻谦谨有礼,乐道其美而不喜闻其过。
至其贫困,则赒之必尽其力。
日诵《女训》及它经言,以自箴警。
亦颇信尚浮屠法,娠子则必端居静室,焚香读儒佛书。
不疾呼,不怒视,曰此古人胎教之法也。
故其子生皆贤材。
而夫人所以教之者又甚至,稍能言,则寘膝上授以诗书。
少长,即为迎师择友,教诏谆悉。
从兄御史先生学于河南程氏,行业淳懿,为学者所宗。
夫人每语诸子曰:「视乃舅而师法之,足以为良士矣」。
绍兴壬子四月二十三日,以疾卒。
病革,大夫公泣视之。
夫人曰:「生死聚散,如夜旦然,何以戚戚为哉」?
于是年五十有六矣。
二子皆举进士,中其科,而端明公实以第二人赐第。
其后侍从两朝,出入二十馀年,忠言直节老而益壮。
退居于乡,天子闵劳以事,尝遣信使奉玺书就而问之。
其忠孝大节固已伟然,而其言行之细又皆可纪,人以为夫人之遗教也。
台州尝为御史台主簿,亦以治行精敏、议论慷慨有闻于时。
二公前后凡□逢庆恩,得追荣其母至今封,里人荣之。
一女,则贡士刘纪其婿也。
卒之明年,葬于邵武县石岐之原。
大夫公尝命台州状其行,而未有所托铭。
后四十有六年,端明公乃以命熹。
其语具于大夫公之志,此不著。
独按状文,剟其大者书而铭之。
铭曰:
长平之游,世有德人。
弗耀于世,乃里其仁。
女士攸宜,壶彝是式。
配德娠贤,庆馀善积。
尚书刺史,之德之才。
汤沐之封,本邦是开。
煌煌命书,贲此玄宅。
伐石篆辞,永世贻则。
端明殿学士黄公墓志铭(1181年9月) 南宋 · 朱熹
公姓黄氏,讳中,字通老。
其先有讳膺者,自光州固始县入闽,始家邵武。
至公间十有二世矣。
公之曾大父汝臣,不仕。
大父豫,假承务郎。
父崇,赠金紫光禄大夫。
母游氏,追封建安郡夫人。
公生而颖悟端悫,少长受书,不过一再读,退辄默然危坐竟日,问之则皆已成诵矣。
未冠,从舅御史先生定夫爱其厚重,手书为夫人贺。
踰冠入太学,会京城失守,伪楚僭位号,公即日出居于外。
既而邦昌果遣学官致伪诏药物劳问诸生,公以前出,故独无所污。
建炎再造,丞相潜善公族祖父也,雅器重公,荐诸朝。
诏补修职郎、御营使司干办公事。
绍兴五年举进士,对策廷中,极论孝弟之意,冀以感动圣心。
天子果异其言,擢置上第,名次举首,授左文林郎、保宁军节度推官。
改宣义郎、主管南外敦宗院。
代还,秦丞相桧方用事,察公意不附己,差通判建州事。
罹外艰,服除,复差通判绍兴府事。
时公登第二十有馀年矣,转徙外服,士友叹其滞淹,而公处之泊如也。
桧已死,公道稍开。
上记公姓名,乃召以为秘书省校书郎,兼实录院检讨官。
迁著作佐郎,兼普安恩平郡王府教授,迁司封员外郎,兼权国子司业。
满岁,为真。
绍兴二十八年,充贺金国生辰使,与贺正使、秘书少监沈介相先后。
明年公还,独言虏作治汴宫,役夫万计,此必欲徙居以见迫,不可不早自为计。
时约和既久,中外解弛,无复战守之备。
上闻公言,矍然曰:「非但为离宫耶」?
公曰:「臣见其营表之目,宫寝悉备,此岂止为离宫者?
以臣度之,虏势必南。
虏南居汴,则壮士健马不数日可至淮上。
事势已迫,惟陛下亟深图之」。
上是公言,而宰相皆不悦,顾诘公曰:「沈监之归,属耳不闻此言,公安得独为此」?
殊不以为意。
踰月,公复往扣之,且曰:「即不以鄙言为可信,请治其罪」。
又皆怃然莫应,而右相汤思退怒甚,至以语侵公。
公不为动,已乃除沈吏部侍郎,而徙公秘书少监以抑之。
公犹以边备为言,不听,则请补外。
上不许,曰:「黄某可谓恬退有守矣」。
除起居郎,赐以鞍马,非故事也。
踰月,兼权中书舍人。
显仁太后崩,百官朝临,将避辰日。
公以非经,且引唐太宗哭张公谨事争之。
已而卜殡日,适在权制释服之外。
有司议百官以吉服陪位,公又论之曰:「唐制,殡在易月之内,则曰百僚各服其服。
启殡在易月之外,则曰各服其初服。
今殡虽过期,独不得以启殡例之而服其初服乎?
且丧与其易宁戚,惟稽古定制,有以伸臣子之至情者,则幸甚」。
寻差同知三十年贡举,权工部侍郎,奏:「御前军器所领属中人,其调度程品,工部军器监有不得而闻者,非祖宗正名建官之意。
请得隶属稽考」。
不报。
金人来贺天申节,充接伴使。
故事,锡宴使者谢于庭中。
至是辞以方暑,请拜宇下。
公持不可,乃如故事。
遂为送伴使。
还,又言闻虏日缮兵不休,且其重兵皆屯中州,宜有以待之。
明年,兼侍讲,又兼吏、兵部侍郎。
会将有事于明堂,公请毋新幄帟,毋设四辂,以节浮费。
诏从之。
既而虏使复以天申来贺,方引见,遽以钦宗皇帝讣闻,且多出不逊语。
诸公恇骇,不知所为,至谓上不可以凶服见使者,欲俟其去乃发丧。
公闻之,驰白宰相:「此国家大事,臣子至痛之节,一有失礼,谓天下后世何?
且使人或问故,将何以对」?
于是始议行礼。
公又率诸同列请对,论决策用兵事。
众莫有同者,公乃独陈备禦方略,且曰:「朝廷与仇虏通好二十馀年之间,我未尝一日言战,虏未尝一日忘战。
以我岁币,啖彼士卒,我日益削,虏日益彊。
今幸天褫其魄,使先坠言以警陛下,惟陛下亟加圣心焉」。
盖公自使还三年,每进对未尝不以兹事为言。
至是上始入其说,然不数月而虏亮已拥众渡淮矣。
迁权礼部侍郎,入谢,因论淮西将士不用命,请择大臣督诸军。
既而殿帅杨存中以御营使行,公又率同列论存中不可遣状甚力。
虏骑至江壖,朝臣震怖,争遣家逃匿。
公独晏然如平日。
家人亦朝暮请行,公曰:「天子六宫在是,吾为从臣,独安适耶」?
比虏退,唯公与左相陈鲁公家在城中,众皆惭服。
于是车驾将抚师建康,而钦宗未祔庙,留守汤思退请省虞以速祔。
公持不可,上纳用焉。
而议者犹谓凶服不可以即戎,上曰:「吾固以缟素诏中外矣」。
卒从公言而行。
月朔,留司百官当入临,思退复议寝其礼,公又力争,得不罢。
比作主,当瘗重,公又以初服请。
右相朱倬不可,曰:「徽考大行有故事矣」。
公曰:「此前日之误,今正当改之耳」。
倬因妄谓上意实然,臣子务为恭顺可也。
公曰:「责难于君,乃为恭耳」。
虏既易主,明年,复遣使来通好,议者皆曰土地,实也;
君臣,名也。
先实后名,我之利也。
公又奏曰:「君臣之名既定,则实将从之,百世不易。
若土地,则其得失取予非有定也,安得反谓之实而先之乎」?
上然之,诏公去权号。
会有诏问足食足兵之计,公以量入为出为对,且曰:「今天下财赋半入内帑,有司莫能计其盈虚,请悉以归左藏」。
且引唐杨炎告德宗语曰:「陛下仁圣,岂不能为德宗之为哉」?
上亦善之,然未及行也。
未几,今天子受禅登极。
公始盖尝与闻其议,至是自以旧学老臣,且察左右有以术数惑上听者,首以尧、舜、禹、汤、文、武、周、孔所传正心诚意、致知格物之说为上敷陈甚悉。
会诏给笔札侍臣,论天下事。
公既条上,且申前奏,极论内帑之弊。
于是有诏,更以内藏激赏为左藏南库。
明年,兼国子祭酒。
诏以旱蝗星变,命近臣言阙政。
公曰:「前给笔札,群臣悉已条对,今什未一二施行。
夫言非难,行之为难。
愿陛下力行而已,无以多言为也」。
已而有旨,自今太上皇后令皆以圣旨为号。
公以故典争之,不得。
宰相建遣王之望使虏约和,公又论之,亦不从。
俄兼给事中。
明年,天申上寿,议者以钦宗服除,将复用乐。
事下礼曹,公奏曰:「臣事君犹子事父,《礼》亲丧未葬不除服。
《春秋》君弑贼不讨,则虽葬不书,以明臣子之罪。
况今钦宗实未葬也,而遽作乐,不亦失礼违经之甚乎」!
退复以白宰相,且引永祐龙輴未返时事为比。
左相汤思退曰:「时已遣使奉迎,今则未也」。
公曰:「此又谁之责耶」?
右相张魏公亦曰:「今乃为亲之故,不得以前日比」。
公曰:「太上皇帝于钦宗亲弟昆,且常北面事之,有君臣之义,尤恐非所安也」。
退具草,将复论之,词益壮厉。
寻有旨集议,而庙堂间遣礼官来侦公意。
公出奏草示之,知公议正不可屈,乃寝。
公在东台不半岁,诏敕下者,问理如何,未尝顾己徇人,小有所屈。
内侍李绰、徐绅、贾竑、梁珂迁官不应法,谏官刘度坐论近习龙大渊忤旨补郡,已复罢之,公壹不书读,缴奏以闻,左右已深忌之。
会复有旨赐安穆皇后家坟寺田,而僧遂夺取殿前选锋军所买丁祀田以自入,军士以为言。
事下户部,尚书韩仲通以为不可,而侍郎钱端礼观望,独奏予之。
公复封上曰:「今若奉行前诏,则当以官田给赐,不当取诸军家所买。
若谓丁祀得之非道,军家不应得买,则亦当还直取田,不当遽乾没也」。
疏奏,群小相与益肆媒孽公,遂以特旨罢中书舍人。
马骐上疏留公,未报,而言事官尹穑希意投隙,诋公为张公党。
骐后亦不能自坚,而公竟去国矣。
明年,乾道改元,公年适七十,即移文所居邵武军,引年告老。
除集英殿修撰致仕,进敷文阁待制。
久之,上亦寖悟,思公言,将复用之。
五年,因御讲筵,顾侍臣曰:「黄某老儒,今居何许?
年几何矣?
筋力彊否」?
于是召公赴阙。
公辞谢不获,明年乃起。
公以老成宿望、直道正言去国七年,至是复来,观者如堵。
入对内殿,问劳甚宠。
时用事者方以权谲功利日肆欺罔,公因复以前奏正心诚意、致知格物者为上精言之。
又言:「比年以来,言和者忘不共戴天之雠,固非久安之计;
而言战者徒为无顾忌大言,又无必胜之策。
必也暂与之和而亟为之备,内修政理而外观时变,则庶乎其可耳」。
上皆听纳。
以为兵部尚书,兼侍读。
每当入直,上常先遣人候视,至则亟召入,坐语极从容。
如是数月,月必一再见。
公知无不言,其大者则迎请钦庙梓宫,罢天申锡宴也。
初,公在礼部论止作乐事,公去踰年,卒用之,然犹未设宴也。
至是,将锡宴,公奏申前说,且曰:「三纲五常,圣人所以维持天下之要道,须臾不可无也。
钦宗梓宫远在沙漠,为臣子者未尝以一言及之,独不锡宴一事仅存,如鲁告朔之饩羊尔。
今又废之,则三纲五常扫地尽矣,陛下将何以责天下臣子之不尽忠孝于君亲哉」?
已而诏遣中书舍人范成大使虏,以山陵为请。
公又奏曰:「陛下圣孝及此,天下幸甚。
然置钦庙梓宫而不问,则有所未尽于人心。
且虽夷狄之无君,其或以是而窥我矣」。
上善其言而不及用,虏于是果肆嫚言,人乃服公论之正而识之早也。
公又尝奏请命有司作《乾道会计录》以制国用,罢去发运使及它民间利病、边防得失数事。
公前以不得其言而被谗以去,其复来也,将有以卒行其志,而上意乡公亦益厚。
至是不能卒岁,又以言不尽用,浩然有归志。
然犹未忍决求去也,乃陈十要道之说以献曰:「用人而不自用者,治天下之要道也。
以公议进退人材者,用人之要道也。
察其正直纳忠,阿谀顺旨者,辨君子小人之要道也。
广开言路者,防壅蔽之要道也。
考核事实者,听言之要道也。
量入为出者,理财之要道也。
精选监司者,理郡邑之要道也。
痛惩赃吏者,恤民之要道也。
求文武之臣面陈方略者,选将帅之要道也。
稽考兵籍,省财之要道也」。
言皆切中时病,每奏一篇,上未尝不称善。
公遂从容乞身以归,词旨坚确。
上不能夺,乃除显谟阁学士、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
入谢且辞,上意殊眷眷,内出犀带香茗为赐。
既归,再疏告老,遂以龙图阁学士致仕。
淳熙元年,上意犹欲用公,以公笃老不敢召,则上手为书,遣使诣公,访以天下利害、朝政阙失。
进职端明殿学士,且以银绢将之。
公受诏感激,拜疏以谢。
略曰:「朝政之阙失多矣,其尤失者,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政出多门,言路壅塞,廉耻道丧,货赂公行也。
天下之利害多矣,其尤害民者,官吏贪墨,赋歛烦重,财用匮竭,盗贼多有,狱讼不理,政以贿成也。
臣愿进君子,退小人,精选诸道部使者以察州县,则朝政有经,民不告病矣」。
公之复归又十年,虽身安田里,老寿康宁,无复它念,然其心未尝一日忘朝廷。
间语及时事,或慷慨悲辛不能已,闻者盖动心焉。
然尚冀公之复起,而卒有以寤上心也。
七年八月庚寅,竟以疾薨于家之正寝。
先是,属疾踰年,手草遗表,犹以山陵境土、钦庙梓宫为言,而戒上以人主之职不可假之左右,言尤剀切,至是上之。
上闻悲悼,朝野相吊。
诏以正议大夫告其第,享年八十有五,累封江夏郡开国侯、食邑千五百户、实封百户。
娶熊氏、詹氏,又娶詹氏,封淑人。
三男:源,通直郎;
瀚,承务郎;
浩,从政郎。
六女,承议郎倪治、通直郎吴应时、宣教郎谢源明、承事郎张铸、承事郎陈景山其婿也。
第三子及第二女皆夭。
孙男七人,女五人。
公天性庄重,终日俨然,坐立有常处,未尝倾侧跛倚;
语默有常节,未尝戏言苟笑。
它人视之若有所拘絷而不能顷刻安者,公独泰然以终其身。
虽在燕私,亦未尝须臾变也。
居家孝友笃至,夫妇相敬如宾。
与人交恭而信,淡而久,苟非其义,一介不取诸人,亦不以予人。
少时贫窭,炊黍或不继,而处之甚安。
至其力所可致,则亦不使亲与其忧也。
晚岁宦达,而自奉简薄不改于旧。
惟祭祀则致丰洁,细大必身亲之。
仕州县奉法循理,敦尚风教,在朝廷守经据正,思深虑远,不为激讦之言、表襮之行以矜己取名。
然诚意所格,愈久而上下愈信服之。
上雅敬重公,屡有大用意。
而公卒不少贬以求合。
上问进取,必谨对曰:「先自治」。
问理财,必谨对曰:「量入为出」。
始终一说,未尝少及功利。
至于忠孝大节,敬终追远之际,则深有所不能忘者。
盖自始对诏策,已发其端,而痛夫钦庙梓宫之未返,则论之终身,至于垂绝之言不释也。
呜呼悲夫!
推公此心,可谓无歉于幽明,而其法戒之所存,虽与天壤相弊可也。
尤恬于势利,兴废之间,人莫见其喜愠之色。
为郡从事时,验茶券有伪者。
吏白公当受赏,公谢却之。
罢惇宗而造朝也,临安学官与试贡士,公以朝命摄其事。
时见官外犹有缺员,用事者故以尝公。
已而试事毕,公即解印去。
其人曰:「所摄党缺员,盍亦自言以审之乎」?
公竟不顾,用事者以是恶之。
在王府时,龙大渊为内知,已亲幸。
它教授或与过从觞咏,公独未尝与之坐,朝夕见则揖而退。
其后它教授多蒙其力,公独不徙官。
为司业时,芝草生武成庙,武学官吏请以闻。
公不答,则阴图以献。
宰相召长贰而诘之曰:「治世之瑞,抑而不奏,何耶」?
祭酒周公绾未对,公指所画对曰:「治世何用此为」?
周退语人曰:「黄公之言精切简当,惜不使为谏诤官也」。
六和塔成,宰相命诸达官人写释氏《四十二章》之一刻之壁间。
公谢不能,请至再,终不与。
其不惑异端又如此。
所居官人莫敢干以私,然公初未尝有意固拒之也。
蜀士有仕于朝者,同列多靳侮之,独感公遇己厚,然公亦未尝有意独厚之也。
尤喜荐士,王詹事十朋、张舍人震皆公所引。
张忠献公、刘太尉锜之复用,公力为多。
然未尝以告人,诸公或不之知也。
致事里居前后十五年,收死恤孤,振贫继绝,蒙赖者众,而公未尝有自德之色。
平居门无杂宾,邑里后生有来见者,躬与为礼,如对大宾。
谆谆教语,必依于孝弟忠信,未尝以爵齿自高而有懈意惰容也。
盖公之为人生质粹美,天下之物既无足以动于其心,其学于天下之义理又皆不待问辨而已识其大者。
若其诚意躬行,则又浑然不见其勉强之意。
而谦厚悫实,尤以空言为耻。
以故当世鲜克知之。
然亲炙而有得焉,则未有不厌然心服者。
呜呼!
所谓讷言敏行,实浮于名者,公其是与。
明年将葬,嗣子源使其弟瀚状公行事,属熹以铭。
熹辱公知顾甚厚,且尝受命以识先大夫、先夫人之墓矣,不复敢辞,乃敬叙其事而铭之。
公墓在邵武县仁泽乡庆亲里居第之北曰石歧原,葬以十二月初五日。
其铭曰:
天下国家,孰匪当务?
曷为斯本?
身则其处。
事物之理,指数其穷,曷其大者?
维孝与忠。
我观黄公,天畀淳则。
植本自躬,有大其识。
俨其若思,履衡蹈从。
盛德之表,见于声容。
疾薨于家,恳恳于国。
敬终厚远,靡有遗贷。
根深末茂,纲举目随。
行满当世,言为宝龟。
出入两朝,初终一意。
酬酢佑神,表里一致。
因而不究,君子惜之。
勒铭幽宫,维以质之!
武经大夫赵公墓志铭(1180年) 南宋 · 朱熹
公讳某,字梦周,有宋太宗皇帝之六世孙也。
其曾大父某,大父某,皆为开府仪同三司、赠太师,追王韩、成二国,事皆见国史。
父某,举进士中第,未及仕而卒,赠中奉大夫。
公生睦亲宅,以郊祀恩补成忠郎。
少孤,能自植立,刻意为学,欲以文字成名于世。
遭乱转徙,不克遂其志。
年甫冠,调监常州宜兴县税。
是时寇难未夷,道路艰棘,公治征算不以苛皦为事,往来便之。
在官独居一室,日以读书鼓琴为事,一无他嗜。
同寮莫测其所为,至使人阴伺之,已乃信服。
参知政事张公守亦知其贤,更以为饶州永平监。
旧法,课卒淘土取弃铜以益铸用,数登万斤,辄书劳受赏。
前后相承,程董峻切,役者病之。
公至,独叹曰:「瘠人肥己,吾弗忍也」。
亟罢去,而节他费以足用。
守董耘贤之,且爱其词章,荐于朝,请为易文资,不果去。
居信之弋阳,一时名胜争迎致馆谷,且遣子弟从之游。
久之,自请为祠官,得主管华州云台观,始来居邵武。
时中书舍人王洋知军事,尤深礼敬,与酬唱往来,称叹不置。
秩满,为建昌军兵马都监。
郡守知其廉,帑藏出纳悉以诿之。
复监泉州军郡使司籴事。
公知前积蠹弊,叹曰:「踵是则吾固不能,正之则蒙其辜者必众,吾岂为祸始乎」?
因力辞之。
既而有求代其任者,果不免,闻者叹服。
晚再为福建路兵马钤辖,累官至武经大夫,行年七十有三,淳熙六年七月某日以疾卒。
公配恭人满氏,某官中行之曾孙女。
子男五人:善俊,朝议大夫、直龙图阁、知庐州、主管淮西安抚司公事;
善佐,朝散郎、知常德府事;
善仪,秉义郎;
善任,承节郎;
善杰,忠翊郎,而善任蚤卒。
女七人,其二亦夭。
其五人,则从政郎邓祖攸、迪功郎杨珵、李絪、黄造、司马𨕤其婿也。
孙男女各二人,皆幼。
明年,诸孤特奉公柩葬于邵武县新屯西宅之原,而书其事状如此,使人来请铭。
熹雅闻公为人恬淡宽博,自少以廉谨自将。
平居未尝有愠色,尤不喜言人过。
以急难告者必周之,未尝计有无也。
生长太平公族间,不为华靡之习。
从宦所至,壹以仁恕恻怛为心。
虽势卑不得尽行其志,然其随事及物,亦足以见其胸中所存者。
满恭人有贤行,诸子皆以文学称。
而淮西、常德连中进士第,皆及公无恙时,被遇通显,知名当世。
公晚更得閒适,因不复问家事,颛用棋酒自娱而老寿以没。
呜呼,是亦可以无憾也夫!
乃考其状叙而铭之。
铭曰:
唯纾人之劳,宁却己之进。
岂曰己之廉,而速人以病?
仁夫赵公,有睪其宫。
我铭斯石,以诏其终(《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一。)
军:原缺,据宋浙本、明天顺本、万历本补。
夫人徐氏墓志铭 南宋 · 朱熹
夫人徐氏,温州瑞安县人,世隐德不仕。
夫人生柔顺静正,父母爱之,择所宜归,以配郡人张君某。
既归,事舅姑尽礼。
晨夕敬问衣服食饮寒燠之宜而节适之,舅姑未食不敢食,未寝不敢寝。
姑性严重,事有不可其意,终日不怿,左右莫能近。
夫人独从容娱侍,所以开释其意者万方。
俟其语笑复常,乃敢退。
如是者十有八年,邻里亲族覸之,不见其一日懈也。
舅姑没,哀毁不胜衰。
张君家故饶财,喜宾客。
中岁少窭约,然不以屑意。
朋旧过门,辄饬庖具馔,相与乐饮如故时。
馆客于家,至或旬月不厌。
夫人节衣食以奉其费无难色,不使张君知其有异于前也。
佐张君教诸子,皆有文行。
既而其长扬卿遂登进士第,仕州县以敦朴详练为诸公长者所知。
张君由此,亦以太上庆寿恩补承务郎而致其事,老寿家居,子孙满前,乡邻以为荣。
而夫人已不及见久矣。
盖夫人以绍兴二十六年十二月□□□卒,享年五十有五。
凡生三男三女,扬卿之弟曰振卿,曰□卿;
女伯、季蚤卒,仲适成忠郎、监左藏西库林镛。
孙男八人,女六人。
卒后四年,乃克祔于先姑周氏之茔。
又二十有五年,而扬卿以从政郎为南康军学教授,与予联事相好也。
一日,状夫人之行以告曰:「扬卿之禄已不得逮其母,日夜痛于厥心。
如又不能有以表其行实之懿于方来,则不孝之罪死有馀责。
敢敬泣拜以请,夫子幸哀而予之铭,是使扬卿得以不死其亲而免于戾也」。
予辞谢不获,而未及为。
明年去郡,扬卿又以书来请不置,乃序其事而铭之。
其词曰:
既孝既敬,又俭以勤。
天曷报之?
子秀而文。
生短庆长,储丰飨啬。
铭以订之,百世其泽!
刘氏妹墓志铭(1181年) 南宋 · 朱熹
新浏阳丞建安刘君子翔彦集之妻吴郡朱氏者,先太史吏部府君之女,而熹之女弟也。
为人质实易良,自幼不见其有妄言愠色。
生五年而失先君,先孺人爱之。
年二十有一以归刘氏,事皇舅大夫公礼敬饬备,下及旁侧侍御,委曲逢将,尤有人所难者。
大夫公没,佐彦集理家事,勤约不懈。
抚教诸子,爱而有节。
其逮下有恩意,门内之治雍如也。
淳熙八年,年四十有三,二月乙未,以疾卒。
子男二人,瑾、瑱,皆将仕郎。
女二人,未嫁。
彦集将以是岁十月辛酉藏其柩于崇安县西三里大夫公茔左若干步,谓予曰:「子盍铭诸」!
予寡兄弟,先君之遗女唯此妹。
予既杜门山间,而妹亦幸不远嫁,一岁中率再三见。
其远别惟从其家之官时为然,然不一二岁辄归,复相见。
今其病死,而予适从吏役归,则不复相见矣。
独与彦集相持大恸,而彦集又为予道其将死时与家人诀别,付托儿女状,尤使人不忍闻。
呜呼!
孰谓吾妹而遽至此耶!
老病且哀不能文,彊书此以识其圹,且为铭曰:
哀哀吾弟,归藏其丘。
懿此遗德,后人之休!
邵武县丞谢君墓碣铭 南宋 · 朱熹
临川有隐君子,曰溪堂先生谢君,名逸,字无逸,与其弟竹友先生名薖,字幼槃,俱学诗于黄太史氏,而以清介廉节有闻于时。
然皆不遇以死,是以独以其诗行于四方,而其行业之懿,则非其邑子有不得而详焉,是可叹已。
竹友之子曰敏行,字长讷,自号中隐居士,娶季氏,生子曰源,字资深,始以进士得官,为文林郎、邵武军邵武县丞。
且以庆恩,得封其母为太安人,盖将有以大其门者。
而不幸以卒,识者莫不伤之。
资深自幼日诵数千言,少长受经属文,有声庠塾间。
士大夫之贤者来临川,闻其名莫不延致而宾礼之。
再试礼部中第,宰相以两先生故,不使从吏部选,言于上,以为建昌军学教授。
居官静重有守,然事有当为,亦不惮改革也。
尝祠其乡之贤者五人于学,以劝诸生,而故刘侍郎季高为之记。
秩满,诸生相率状其行治,扣漕台请留之。
使者知其贤,顾法不可,因相与荐之,得稍迁秩,复教授江州州学。
未行,遭父丧。
终制,调隆兴府南昌县丞。
会李侍郎仁甫将漕江西,披辑旧闻,以修一路图经,于官属中独以资深为可与于此者,又与诸使者共荐之。
尝行邑事岁馀,属帅守以聚歛为急,诸邑奉承唯谨,而资深独无所屈,常叹曰:「迫贫民以奉上官,吾弗忍为也」。
帅守以是于资深独不悦,而邑人深德之。
既去,父兄子弟相与送之,数里不绝。
帅守愧叹,亟以荐书追而与之。
诣曹校考,当改京秩。
会举将有故不果,遂来邵武。
当路者多知其贤,而常平使者宋君若水尤敬重之,又率同列交荐。
章下而资深已病不起矣,时年五十有八,淳熙辛丑九月己丑也。
资深天资浑厚,人少见其喜怒。
未第时,敩学以奉甘旨。
教抚弟妹而婚嫁之,乡党称其孝友。
家世清贫,独有园廛数亩,中隐君既以其号榜之。
至资深,虽从官,然于生产亦不能有所增益,独葺此园,筑室其间,杂莳花木蔬果桑竹,暇日挟册吟哦其间。
虽饭疏饮水,不自知其有不足也。
其诗秀润和雅,有二祖风致。
存者百馀篇,号《空斋诗稿》云。
资深娶同郡黄氏,生三男五女。
男曰枢,曰机,曰椿。
女所适曰严享甫,曰饶祁,馀未有行也。
资深在邵武时,尝以檄书便道过我。
予雅闻资深名,一见即知其长者。
既去,游武夷山水间,得予所结庐处,复留诗见属。
予以是又知其句律之妙可追前辈无惭也。
顾未及酬而闻其讣,又以病不能往吊。
今枢等既葬资深中隐君墓之侧,而以书奉资深亲友吴君炳若之状来请铭。
时予方病,欲谢不能,又念资深前日赋诗相属之意不可以终莫之偿也,乃为之铭。
铭曰:
惟君家,世隐沦。
载其德,之后人。
君承之,势欲振。
涂未半,陨厥身。
藏于斯,从隐君。
陵为谷,订此文。
司农寺丞翁君墓碣铭 南宋 · 朱熹
绍兴中,宰相秦桧专柄用事,诸有故怨及不附己者,皆诬以罪,窜岭海。
故相赵忠简公用此死朱崖,天子哀之。
还其柩,将葬衢州常山县,郡将章杰,绍圣丞相惇诸孙,雅怨赵公当国时奉诏治惇罪,又希桧旨,阳以善意檄常山尉翁君蒙之护其丧。
一日,下书翁君曰:「赵氏私为酒以饮役夫,亟捕寘之法」。
而阴使人喻意,使并搜取赵公平日知旧往来书疏,欲以败赵氏,快私憾,且媚桧取美官。
翁君不可,则啖以利,又不可,则胁以威,往反再三。
翁君度杰意壮不但已,或更属它吏,则事有不可为者,即密告赵氏,夜取诸文书悉烧之,无片纸在。
翌旦,乃往为搜捕者,而以无所得告。
杰怒,又廉知翁君女弟适故礼部侍郎胡公寅,实当时草诏罪状惇者,益怒,乃诬翁君它罪劾之。
会胡公弟宁为尚书郎,具以其事白桧。
桧亦悟为杰所卖,下其事安抚使问状,徙翁君官旁郡,赵氏亦竟得无它,而杰遂废,不复用。
当是时,天下莫不高翁君之谊,慕翁君之名,而想见其为人者。
今天子即位,近臣乃以其事闻。
上亟召见,嘉叹其节,改秩,再除中都官,皆以省员补外。
晚乃归为司农寺丞,未几而卒,闻者莫不哀之。
君字子功,世家建宁府崇安县之白水村。
大父彦深,宣和中为秘书少监。
梁师成欲一见之不可得,遂久不徙官。
其后历国子祭酒、太常少卿,以集英殿脩撰归老于家。
父揆,文林郎、密州司士曹事,亦以文行知名,蚤卒。
君以集英任补登仕郎,调右迪功郎,尉常山,移婺之兰溪。
更调明州司理参军,以母丧不赴。
主管吏部架阁文字,又以少母丧去官。
改□□郎,监登闻鼓院。
出为江南东路安抚司主管机宜文字。
当涂涝疫,君以檄按行,拯疗极力,全活甚众。
除军器监丞,又主江西安抚机宜文字。
复值岁凶,君佐其府咨访处画,用力尤多。
使龚公茂良与诸使者合言于朝,乃召丞大农。
卒时年五十有二,淳熙元年二月十三日也。
君自幼卓荦不群,曹偶敬惮。
而孝谨顺悌,事集英及母兄无间言。
兄没,抚其孤甚厚,嫁其女先己女。
集英引年恩当及君子,君推以予从祖弟履之。
家居不问有无,仕官不计升黜。
至于周人之急,则亦不复知有难易多寡之择,即有不逮,虽奔走乞贷劳辱不惮也。
历阳张晋彦以子孝祥被亲擢冠多士故忤相桧意,逮系廷尉。
亲旧畏祸及己,莫与通,求所以为橐饘费者无所得。
君闻之,独慨然谒其兄,罄家赀,得白金百两遗之。
会桧死,事壹解。
后张氏父子俱官达,以此德君,终其身不能忘。
君与之游,亦每规正其失无所避,人两贤之。
在江西时,同寮刘氏子琦奔父丧,病疫甚殆,人莫敢视。
君独舆致其家,蚤暮躬治粥药,琦得不死。
它所为类此人所难者甚众,不胜纪。
平居食客满堂,莫非有求于君者,而君不之厌也。
娶李氏,绍兴史官弥正之女,先卒。
无子,以从祖兄诚之之子樗年为后。
一女,适修职郎王伸。
君家自集英时有别业金陵,君即居之。
既卒,遂葬江宁县西北村,祔以李氏。
后数年,君之甥豫章通守胡君大原状君行事以来曰:「舅氏志未克申而不幸至此,其高节驯行有不可以弗识者。
子盍识诸?
吾且刻其墓上」。
予妇家与君有连姻,得蚤从君游,相期甚厚。
读其书为出涕,不忍辞也。
乃书其事而铭之。
铭曰:
仁全故家,知折奸谋。
勇蹈大难,贲育其俦。
伟哉若人,躬此达德。
俛焉终身,靡有回遹。
无曰斯丘,四尺之崇,忘私起懦,千载高风!
岳州史君郭公墓碣铭 南宋 · 朱熹
公姓郭氏,讳份,字仲质。
其先自吉水徙新淦,曾祖亶、祖麾皆不仕。
父弥约始仕,有能称,至朝散郎以卒。
诔其行者,皆当世达官名士。
公幼沈敏,能自力学问。
甫冠,中进士第,为辰州、道州、南雄州州学教授,荆湖南路转运司干办公事。
湖南自军兴治战舰,积材于场,久而腐败,相承募丁卒守视不已。
公白之台,毁材为薪,岁省衣粮万计。
官有羡缗数十万,议欲献诸朝。
公曰:「此非可继也」。
使者为止。
醴陵有豪族,取民田以治居室。
上流有古陂,辄徙之,田以芜废,讼数十年不息。
公曰:「是不难辨」。
以地比与图视之,一讯而决,还陂于上流,溉田如初。
用转运使黄钧等荐,得通判常德军府事,赐绯衣银鱼。
常德在湖北为望郡,更二太守无善状。
公至,委曲扶持之。
靖獠干纪,王师讨之。
公主督运,山行既艰,而水道经若水寨,溯流百馀里,尤险恶,漕几不通。
公命轻装浅舟,水陆俱进,军用不乏。
师还,第功迁秩,擢守兴国军。
至郡,承前守罪去之馀,帑庾空乏。
北军以廪假不时至,或群噪府下。
公奏留上供万斛以宽郡计,而申著令以戒有司,凡给俸赐,以下为先,众乃悦服。
未久,以忧去。
免丧,奏事阙下,即日除知岳州。
又积年劳,转朝散郎。
还至丰城,暴得疾,卒于馆舍,年五十有七。
公娶李氏,再娶乔氏。
男曰蒙,今为迪功郎、新赣州瑞金县东尉。
女二人,长适彭浩,前卒,次未嫁。
公性纯俭,被服如寒儒。
家人习惯,不知为骄奢。
居官歛晦,不为赫赫之名,然所至为上官所推举。
平时温温,不妄喜怒,及其遇事,破奸发伏,人亦不能回也。
公最乐义,亦勇于有为。
有疏属之女,受鬻于人。
公闻之,遽投牒遣币,赎而嫁之。
乡人有旅死者,公为棺歛,归其柩于家。
有旧同僚之官,地远,贫不能行。
公为装遣之,虽靴袍巾幞之类毕具。
周人之急,皆此类。
尝因讲治道,以义役节目授其门人李伯贤,令推行之,自其乡始。
今江西诸郡义役,公实发之。
尝谓门人曰:「九重有规恢之志,而文武士不任其责。
宽恤令屡下,而百姓无固结之心。
北军就食东南,布满州县,无以善其后。
是三患也」。
尝因赐对,建言:「常德当夷獠出没之冲,比年复有茶寇之警,而屯兵财二百人,不足用以弹压。
湖北一道,北被边,南控溪洞,多寇贼,而城壁皆不治,尤非所以备不虞者。
请以荆鄂千人戍常德,而诸郡城恶者亟治之」。
便又言:「狱者,人命所系,故推吏赋禄厚,而受赇辄以重法论。
至狱卒阴操木索笞箠轻重之权,惨虐尤甚,而今以无禄,故为奸利者得从轻坐,甚亡谓。
请诏有司议廪狱卒而重其法。
义仓岁赈矜寡孤独甚厚,然其惠偏于市井而不逮山谷。
请即乡落寺观分置居养院,以活远民之无告者」。
盖公雅有当世之志,而于吏事尤不苟。
其所欲为固不止数事,然即此而观,亦足以见其所存矣。
使究其用,当如何哉!
天资乐善,见当世德人庄士,必慕与游。
在长沙,善故张侍讲敬夫,敬夫称其靖端有守,数为延誉诸公间。
居乡厚今刘常州子澄,子弟皆从之学,有立志。
公没,而蒙愈自力于为善,尝以田二顷为义庄周贫族,人以为犹用公平日之意也。
公卒以淳熙某年某月某日,葬以九年正月乙酉,墓在吉水县同水乡赤石潭之原。
蒙以子澄之状来曰:「吾先君子甚高下风之义,顾不幸,不得卒其定交之愿以死。
蒙又不孝,无以慰其泉壤之思。
唯是表墓之碣未有以书,敢介常州以请。
吾子惠而许之,则为有赐于吾先矣」。
予闻其言而悲之,读其事状,又知公之为人如此,亦恨前此之未始得从公游也。
既次其事,又作铭以系之。
铭曰:
端而靖,足以有守。
敬而敏,足以有为。
胡啬于年,不卒其施?
惟后有人,克堂厥基。
我铭斯石,以诏无期!
宜人王氏墓志铭 南宋 · 朱熹
右朝请大夫任公讳贤臣之妻宜人王氏,明州慈溪县人,故朝奉大夫、中书门下检正诸房公事讳庭秀之女。
年十七归任氏。
任氏世为眉山人,后徙蔡州。
靖康之乱,大夫公昆弟始奉其母魏国太夫人奔走南渡,生理萧然。
宜人嫁时装甚厚,尽捐以佐朝夕之用。
事太夫人尽爱敬,甘旨无阙供。
无故未尝辄去左右,遇有疾,衣不解带,粥药尝而后进。
与大夫公相敬如宾,所以辅佐之者甚至。
大夫公尝通守武昌,久摄郡事。
前例,摄事者受俸给与诸司问遗往来皆如真太守。
大夫公疑之,以语宜人。
宜人曰:「异时贫甚,宜不聊生,亦且至今日矣。
今幸粗足,何以是自污为哉」?
大夫公以为然,皆谢不取。
大夫公历守数郡,晚岁奉祠以归。
或以其精力未衰,犹可以复仕,而宜人深以止足为戒,大夫公乃不行。
宜人治家严而有法,岁时祭祀,先旬月戒具,至期斋肃,每事必亲,虽疾亦强起,中馈酒食之事,盖终身不以诿人。
教饬子孙甚严,未尝假以言色,而视其饮食、时其寒燠皆有条理。
遇下有恩意,然敝衣裤亦不妄与。
既病,犹治家事不废,中外肃然者十年。
以淳熙九年十一月三日卒,享年□□□□。
子男三人,璜,宣教郎、知江州德化县事。
玠,承务郎、知临江军清江县事。
皆先卒。
璋,迪功郎、袁州万载县丞。
女一人,适通直郎、通判容州程说之。
孙男七人,希夷,举进士,调迪功郎、建宁府浦城县主簿。
图南,迪功郎、严州建德县尉。
斗南、应南、鹏南、抟南。
女三人。
璋、希夷将以十年七月□□奉宜人之柩葬于邵武军邵武县长乐之原,使其友方士繇述宜人阀阅事状来请铭。
予先君子尝与大夫公昆弟游,义不可辞,而希夷、士繇又皆尝来学,其言宜不妄。
乃删取其大者而系以铭。
铭曰:
奉馈高堂恭敬止,佐夫子治成厥美。
肃如严君秉周礼,考终卜吉藏于此。
土平川纡山崛起,长乐之乐诏孙子!
知南康军石君墓志铭(1182年6月26日) 南宋 · 朱熹
吾友石君子重讳某,其先世为会稽新昌右族。
曾大父讳某,不仕。
大父讳某,避庚子之乱,始居台州临海县,后以遗逸召,授右迪功郎以没。
父讳某,赠朝奉郎。
母安人朱氏,太宜人陈氏。
君幼端悫,警悟不群。
年十二,即自知刻意为学,昼夜不怠。
年十八,擢进士第。
丁外艰,服除,授左迪功郎、郴州桂阳县主簿。
会故参知政事李安简公谪居郡下,性严重,不轻许可。
一见君,深器重之,授馆其家,日与论说前言往行,励以致远之业。
常语人曰:「吾阅人多矣,未有石君比者」。
秩满,循从事郎,调泉州同安县丞。
天旱民饥,县白府,请得蠲岁租如故事。
太守怒,檄君杖主吏。
君移书太守曰:「杖一吏细事耳,然其所系则大。
民今皇皇无以为命,纵不能救,忍复钳其口乎」?
守怒未已,遣幕府官按验,至则希守意,以为不当蠲。
君争益力,部使者闻之,因以其事诿君。
君既行视归,即揭榜喻民,蠲之什九,然后言府。
且亟召乡吏闭廨中,使乡为一榜,户列所蠲与其当输之数。
既成,立授里胥,使走揭于其所。
于是上官不得变其说,乡吏无所逞其奸,邑人便之。
改宣教郎,知常州武进县事。
民讼有数年不决者,君一讯立辨,虽奸民健猾者亦皆惊服愧谢而去。
它邑滞讼,多请属君以决。
郡守欲为寓客治第而属役于县,其费且数十万。
君不可,曰:「吾为天子牧民,岂为若人治第者耶?
且浚吾民之膏血以媚人,吾不忍也」。
守怒,欲中以法,掇拾亡所得。
会君有亲嫌,法当两易。
君不顾,求罢径归。
民数千人诣郡请留君,不可,则相与伺守出遮道号诉,至有褫其襜帷者,守不能禁。
君因更调南剑州尤溪县待次,家食三年,虽贫不戚也。
至官,吏以财匮请借民租,君不答,但日治税籍,凡民逃绝而田入见户者与鬻产而不能更其籍者皆正之。
又谨视其出内之际,要为简易以便民,而吏不得以容其奸。
关市之征亦损其数,于是官无苛扰,农商得职,租入以时,力役有序,至有争先为里正者。
县故穷僻,学校久废,士寡见闻,不知所以为学。
君至,即命其友古田林用中来掌教事,而选邑子愿学者充弟子员。
始教之日,亲率佐史宿宾客往临之,因为陈说圣贤教学,凡以为修己治人之资,而非如今之所谓者,闻者皆动心焉。
自是五日一往,伐鼓升堂,问诸生进业次第,相与反复,以求义理至当之归。
员外诸生数十,或异邦之人,皆裹粮来就学。
君视故学宫为不称,乃广其规模,新其栋宇,市书万卷,买田数百亩以充入之。
既成,为考古制,举乡饮酒礼以落之。
于是士始知学而民俗亦变。
君又摭其旧俗之不美者数事,为文以训饬之,民皆传写诵习焉。
远乡有据险自豪,不输租赋数十年,日与比乡为仇敌者,君为榜以喻之,即歛手听命,输赋解仇,复与齐民齿。
民王某者有刑罪,具狱上,府吏以邀求不厌,欲致之死。
君争之不听,则请自对狱,与吏辩,代民死,民乃得免。
岁大疫,多治药剂,分遣医者散之村落,自为诗以劝之,赖以活者甚众。
及代去,民或画象祠之。
监察御史陈公举善闻其贤,荐之朝,而君自从吏部选授福建路安抚司干办公事以去。
会丞相史公再入,荐一时名士数人,君复与焉。
有旨召对,君辞不获,乃入见。
首陈人君之道与天同方,天心至公,故人君之心不可以有一毫之私。
因历引时事以质之,言甚剀切。
上皆然之,差监登闻检院。
未几,除将作监主簿,寻改太常。
居顷之,有所不乐,因谒告归省,请得奉祠终养。
除知南康军事,将行而遭内艰。
未终制,有诏举材堪刺举者。
吏部尚书郑公丙以君对,然君已不及闻矣。
其卒以淳熙九年六月乙丑,享年五十有五,积官至朝散郎。
君为人外和内刚,平居恂恂,如不能言者。
而遇事立断,毅然有不可犯之色。
事继母承顺不违,兄弟之间怡怡如也。
族党有贫不能自活者,买田捐金以振业之。
教其子与己子等,嫁孤女多得所归。
道遇弃子,募人母之,月有给焉。
其为政一主于爱民,而忧国之心又甚切,于贤材之用舍,政令之得失,一有所闻,忧喜之诚形于言色,至或累日不解。
然自处甚约,自律甚严,在州县未尝屈意上官,在朝廷未尝造请当路。
繇疏贱一旦见天子,尽言竭忠,未尝少为迂回避就之计。
其为学自聘君朝奉时已传其业,后更从舅氏太子詹事陈公良翰受书焉。
闻人之善,必手记而心慕之。
其人可见,虽少贱僻远不惮。
其与予游,相好尤笃也。
晚名其燕居之室曰「克斋」,读书其间,没身不懈。
后生执业就正者,皆赖君知所乡,而君未尝少自足也。
此其志岂可量哉!
予前年守南康,朝廷以君与予善,除以为代。
予亦日夜望君至,冀得用疲氓学子为寄,而君不果来。
当年奉使浙东,闻新剡饥民转入台境甚众,亟以属君。
君即慨然以为己任,其得免于饥冻捐瘠而归者盖数百人。
然其后予以事至台,则已不及见君而哭其殡矣。
呜呼悲夫!
君之配朱氏、刘氏、李氏,皆赠安人。
姜氏,封安人。
子男四人,继微、继喻、继善、继周。
女五人,长适范籍,次许嫁商月卿,馀尚幼。
君为文明白径切,似其为人。
然非有故,未尝作。
今有文集十卷藏于家。
所集《周易》、《大学》、《中庸》解又数十卷传学者。
继微等将以十二月庚申葬君龙谷山云溪先茔之侧,使来请铭。
时予已病,归卧故山,念不得往而祖君之行也,乃叙其事而铭之。
其词曰:
予悲斯人之病,而莫与瘳也。
悼斯学之孤,而莫与俦也。
又哀君之有志,而久不酬也。
时若可俟,而君不留也。
龙谷之城,云溪之宅,诏彼茫茫,不在斯刻!
荣国夫人管氏墓志铭 南宋 · 朱熹
故参知政事、会稽李安简公之配曰荣国夫人,姓管氏。
其先齐大夫敬仲相桓公霸诸侯有功,世祀于齐。
中徙秣陵,后避五季之乱,复徙处州龙泉县,久未有显者。
及夫人之曾大父讳大忠,以子师仁同知枢密院事,赠太子少师,始为郡著姓。
枢密之弟师醇赠承事郎,生子时可,以明经饬行为乡里所宗,远近受业之士甚众。
尝有欲荐之朝者,谢而不许,竟不仕以卒。
乡人皆以先生称之,后亦赠承事郎。
夫人其季女也。
生有淑德,族姻称其婉嫕,李公闻而聘之。
时公方以侍御史言事谪官,贫甚。
夫人入门泰然,无纤芥不乐意。
后公复为时用,入参侍从,出殿藩维,遂登庙堂,位亚丞相,禄赐丰矣。
而夫人处之以约,食饮居处,所以自奉者不少异于前日也。
从公守郡,辄戒家人无得买官下一物。
在宣城时,巨盗猝至,攻围甚急。
公方悉力拒守,而夫人以免乳得疾,危甚。
公以为忧。
夫人曰:「死生命也,公宜一意捍贼,无念我」。
公壮其言,厉气循城,贼为解去。
及公以忤秦桧谪岭外,遂浮海南,居儋耳,久不得还。
家留故里,日复穷空。
夫人至斥卖簪珥以给用度,身不肉食者十馀年,而亦无甚戚戚也。
桧憾公不释,捕公子孟坚系廷尉,诬以私史,遣吏索其家。
或以告曰:「夫人亦且逮矣」。
阖门恟惧。
夫人独夷然不为动,曰:「祸福之来,非可避就,自是无愧斯已矣」。
已而卒无它。
始,夫人嫁不及舅姑,以为恨。
岁时祠祀斋洁严敬,凡涤濯烹饪之事,必身亲之,比老愈笃。
诸子女多出元妃黄氏,夫人独生二男二女,而抚爱均一,人无间言。
公南迁时,二男者皆方数岁。
夫人教之学,既冠,皆以文行称。
公及见之,喜曰:「吾自教之亦不过如是耳」。
待诸妇如己女,遇左右宽而有节,有所不及,务掩覆之。
平居端庄静一,举动有常度,内外亲党皆法象其贤。
尝从容语诸子曰:「凡人处心宜公,待物宜恕。
吾虽不学,然于此若有得焉,行之终身,不敢一日忘也」。
盖李公平生以刚直闻,晚岁遭谗去国,投荒蹈海,九死不悔,而夫人之德所以配之者如此,亦可以无愧矣。
累封缙云郡夫人,以淳熙二年二月某日薨,享年七十有二。
十月丙申,葬会稽县太平乡官漾之村。
后以子孟珍请貤所迁官以益封,于是乎有荣国之赠。
子男五人,孟博,左宣教郎、主管台州崇道观。
孟坚,右宣义郎、提举淮东常平茶盐公事。
孟醇,不仕。
皆先卒。
孟珍,通直郎、权发遣江阴军事。
孟传,从事郎,浙东提举常平司干办公事。
女五人,长适左朝散郎曹粹,次适登仕郎陈汝楫,次适进士陆权之,次适承直郎沈程,再适奉议郎章驹,次适朝奉大夫潘畤。
孙男八人,知常,从事郎,早卒。
知微,从事郎。
知言、知易,皆承务郎。
知退、知孝、知和,皆未仕。
女十一人,其四已适人。
曾孙男女各一人,皆幼。
初,大理卿章贡曾公逢以女妻浙东从事,深知夫人行事之实。
既为之状,将以请铭而未有所属也。
曾公卒,江阴使君乃以状授熹。
熹既晚出,又滞穷乡,不及升堂尽敬以观夫人门内之治,而曾公又先达也,初不敢当。
顾先君子实尝为安简公所知,则义又有不得辞者。
敬为之铭。
铭曰:
妇德之美,维顺以柔。
有以干之,其德乃修。
人曰夫人,匪慈则孝。
我相其中,不可屈挠。
贫安富节,执礼胜私。
逢世之纷,蹈险若夷。
维其坚刚,以一其度。
俾易其艰,以燕以誉。
惟公夫人,合德殊施。
此内而安,彼外以危。
要其所终,两绝惭悔。
匪篆匪辞,曷诏冥昧?
朝请大夫李公墓碣铭(1187年1月) 南宋 · 朱熹
右朝请大夫李公讳缜,字伯玉,济州巨野人。
故驾部郎中、赠太子少傅讳景山之曾孙,朝请大夫、赠少师讳瑑之孙,而参知政事、赠太师讳邴之嗣子也。
公之家自少傅之第四子乐静先生讳昭玘者学于高邮孙公觉、眉山苏公轼之门,文甚高而廉静乐道,不求人知。
仕元祐及建中靖国中,为起居舍人。
至太师公,遂以文字行中朝,有重名于政、宣之间。
及参建炎大政,又以忠节为诏所褒。
退而老于江海之上,馀二十年,当世益高仰之。
公生有奇质,警悟绝人。
年十二三时,赋盆池诗,有「疑与月相吞」之句。
故相何㮚一见嗟赏。
既长,益自植立,务记览,为词章,其言奥雅靓深,有非一时文士所及者。
而深自闭匿,惟恐人之或知也。
性至孝,事太师公及母和国夫人油油翼翼,无故未尝辄去左右。
虽近出数里,必取期以还。
少以父任补承务郎,监南岳庙,差充福建路转运司干办公事,再除转运司主管文字。
公以去亲远,不欲行,太师公强遣之。
至官,竟不一岁,两易主管敦宗院以归。
未几,丁内外艰。
服除,连丐宗官旧秩及为崇道祠官,退处于家,不复有仕进意。
盖方是时,秦丞相桧当国,猜暴叵测,故家大族一罹飞语,无不糜碎。
公虽栖迟冗散,犹惧不得脱,于是益务潜晦,息绝交游,虽亲戚少见其面。
如是累年,人亦莫测其意也。
买园居第之东,结庐种树,翛然其间,自号万如居士而为之传。
其词曰:「居士少知读书,通训诂,不能洽浃如当世儒者,然亦无所不读。
其于授受必以义,接物必以诚。
径情直行,不屑毁誉。
虽仕宦连蹇不遂,视一时侪辈官尊禄厚而不肯一动其心。
为敦宗凡三十年,官不易而家益贫。
常诵其先训曰:『与其有求于人,曷若无欲于己;
与其使人可贱,不若以贱自安』。
以是当官及家居未尝求人知,而人之知之者常出于意外。
少慕阮思旷、尚子平之为人,既孤,买宅东隙地仅五亩,为屋数楹,植花数十本,竹百个,而置常所阅书数十卷,朝夕徜徉于其间。
虽金石丝竹之音,姬嫱环珥之饰,车马旌旗之列,五鼎方丈之食不以易其乐。
性懒甚,不喜为文,酒酣兴发,时为诗以舒怀。
至其得意,击节慷慨,自以为未后于古人。
性谨密而胸次萧然,无所适莫。
顾不喜与俗子语,稠人广坐,或终日不交一谈。
而藜杖幅巾,率然乘兴访高人胜士于闲暇时,谈世外法,至或忘归。
间问祖师西来意旨,仅识其趣,不能悟解也」。
其胸怀本趣盖如此,然知公者犹以为文不足而实有馀也。
秦丞相死,众贤稍稍登用。
丞相陈鲁公雅知公,推挽甚力而不能致,乃白以为通判福州事,而公已病矣。
连帅汪公应辰亦知公贤,礼敬之,且不欲烦以事。
公曰:「食焉而怠其事,岂吾心哉」?
力请得复奉祠以归。
居二年而卒,时年五十有六,隆兴二年十二月某日也。
公娶赵氏,宝文阁待制思诚之女。
再娶马氏,中大夫安仁之女。
皆封宜人。
子男二人,谏,承务郎。
爽慧秀发,年甫十三而读书作文有兼人之功,公奇爱之,不幸蚤卒。
公哭之哀,久而不能平也。
讷,今为从事郎、福州长乐县主簿。
女四人,其婿右通直郎徐樗、文林郎刘珫、进士周庭实、承信郎陈时可。
孙男一人,启宗,将仕郎。
始,公葬太师公泉州南安县石鼓山,而指其北百馀步曰:「此吾之所归也」。
卒之明年三月某日,讷奉公柩藏焉。
又集公所为文十卷、《梅百咏》一编藏于家。
熹之先君子太史公尝获从太师公游而辱知焉,及熹试吏泉之属邑,又得拜公函丈。
每白事府下,退辄诣公,公必为置酒,留连竟日,论说古今,商略文字,皆极其趣。
下至吏道物情,利病纤悉,亦无不尽。
至于有所难言,则其悼叹闵恻之情未尝不郁然见于眉睫之间。
熹以是知公非真无意于世者,意公犹且进而有为也。
后三十年,再至温陵而拜公墓,则其木拱矣。
俯仰今昔,为之流涕。
盖不唯荒烟野草之悲,亦以重叹公之终不遇也。
于是讷状公行来请铭,熹不得辞,乃为铭曰:
右史之德,冲靖渊默。
太师之文,泆为忠勋。
公承厥家,克笃其庆。
惟德与文,既积而盛。
胡不逢遇,达于事功?
浩其永归,閟此幽宫。
《万如》之篇,公实自赞。
铭以昭之,不遐有叹!
夫人虞氏墓志铭 南宋 · 朱熹
建阳县崇政乡百乐里有君子居焉,曰左宣教郎江公讳琦,字全叔,以学行有闻,所与游多当世钜人长者。
没而徽猷阁直学士胡公寅实铭之。
其夫人虞氏亦有贤德,后公四十有一年卒。
其嗣子明将以淳熙甲辰二月庚申朔旦葬于其居里普光之原,而使介子嗣奉书及承议郎同里贾君应之状来请铭。
予家建阳、崇安间,距夫人之居不百里。
蚤得与夫人二子游,因得讲闻夫人之行事而窃高仰之,独恨未及进拜堂下而夫人没。
今乃幸得托名立石以诏后世,其何敢辞?
夫人讳道永,字无尽,本刘氏女,其父处士棐同产有适虞君恫者,自夫人之幼而爱之,携以归鞠虞氏,因冒其姓。
少长聪明,识义理,不乐为世俗华靡事。
往来两家,爱敬曲尽,恩义两得,两家父母皆怜之,择其配以归江公。
入门时,舅姑年皆甚高,礼法峻整,诸妇少得当其意者。
独夫人左右奉承,礼无违者。
凡调胹烹饪之事,既躬服其劳,而薪火之节,亦必谨候视,务为敏给,以称微指。
既进馈,则又退屏侧立,踧踖以听,唯恐小不中度。
至或阴储它馔,以备更索。
虽在乱离颠沛乏绝之中,亦必多方营致,不使有纤芥不满之意。
皇舅朝奉公年九十馀,每语人曰:「是善事我」。
其居家、事夫、教子皆有法度,闺门之内肃然以庄,雍然以和。
江公性刚直,居官遇事有可否,必极力论辨。
人有过失,至面质责之。
夫人视其或过甚者,辄从容讽解,江公敬焉。
江公没时,诸子皆幼。
夫人年甫四十,以礼法自将,持守门户,教督诸子,亲授经训。
岁时荐享,细大必亲。
江公从官时,先畴之入恣兄弟衣食无所问。
既没,夫人命诸子悉推与之,且别其籍曰:「此前人之志也」。
虞君老且失子,夫人归养益谨,送其终哀戚甚,盖不沐浴、不盐酪者三年,且为之选于宗人以奉祀而归其赀产。
江公女兄适人,既老且贫,夫人迎以归,厚其养给,礼敬饬备,十五六年不少懈。
既又为之室其子焉。
闻人之善,如出诸己,见人疾病困穷,闵恻调护唯恐不及。
性喜观书,读《易》、《论语》得其大意。
下至练养医药,卜筮数术,无不通晓。
平居处事详练缜密,与人言必依于孝弟忠信,词甚简而理无不足。
族姻内外咸高其行,服其言,有疑必就咨焉。
事有难平者,众口方欢呶不解,有告曰:「夫人之言如是」,则往往翕然以定。
晚学浮图法,一旦脱然若有会于心者,即屏簪珥、却酒肉,布衣蔬食以终其身。
遭淳熙庆寿恩,当得封。
诸子言于有司,将上其事。
夫人闻之曰:「吾已弃人间事,何以此为?
且命而不谢,是为欺君,吾敢安乎」?
竟留其状不复上。
九年,岁在壬寅,夫人年八十矣。
一日,语诸子曰:「我将行矣」。
诸子惊,遽呼医进药,皆挥去曰:「毋劳我」。
盖甘寝六日而没,三月十五日也。
子男四人,曰涣,曰明,曰绍,曰嗣。
涣、绍早卒,明、嗣皆以文行知名,尝以选士贡京师。
孙男五人,女四人。
贾君所状夫人之行如此,大抵予所逮闻也。
盖尝窃谓夫人资禀高明,器宇恢廓,凛然有烈丈夫之操。
使其生于治古礼义隆洽之时,习闻姆师之诵以尽夫人伦物理之精微,则其所以自立于世者讵止于此?
然今以其所就而论之,则为子孝,为妇顺,为妻正,为母慈,啬于奉而丰于施,厚于义而薄于财,于人之所以为人者,亦几可以无憾,是则可不谓贤乎哉?
而世或以佛学称之,亦浅乎其为言矣。
为之铭曰:
士诵圣贤,以没其世。
孰不有闻?
鲜克身诣。
岂如夫人,弗学而知。
知之所至,其行亦随。
俾究而穷,曷内而外。
藉令不然,亦寡其悔。
彼幽者禅,此明者天。
有如不信,订此丰镌!
笃行赵君彦远墓碣铭(1182年7月) 南宋 · 朱熹
淳熙四年冬十有二月戊寅,崇道赵公善应卒于馀干私第之正寝。
明年,葬县东北华林冈。
后六年,今少傅福国陈公乃大书其碣之首曰:「皇宋笃行赵君彦远之墓」。
于是赵公嗣子汝愚方以敷文阁待制知福州,充福建路安抚使,涕泣手疏,使人奉其书及故荆州牧张侯栻、鄂州守罗君愿所序行实若状两通,致之新安朱熹曰:「请得铭而刻于下方」。
熹窃惟念平日所闻太宗皇帝之元子汉恭宪王实以至德高行为宋太伯,后世虽属籍疏远,爵秩寖微,然犹多法象其贤者。
盖历七世而得公,则又以孝友仁厚、被服儒雅,克笃于家而闻于邦,卓然为宗室仪表。
虽士大夫之贤而有礼者,皆自以为不及。
益教其子移孝为忠,对策庭中,无所讳避。
天子异之,擢以为天下第一。
后历馆阁侍从,奉使典州,皆以风节惠爱有闻于时。
然天下不以贤其子,而曰子直之能为此,嗟乃其父之教也。
呜呼,其真可谓笃行君子者矣!
陈公之目之也,岂虚也哉。
是法宜铭。
顾陈公书法之严已足传世,而熹愚贱,又所不当得为。
既礼辞不获命,则敬考其书而悉次第之。
盖公之曾大父曰开府仪同三司、建宁军节度使、建国公仲企者,恭宪王之曾孙也。
实生东头供奉官士虑,供奉生成忠郎不求,成忠娶济阳晁氏,生公。
公生于政和戊戌,卒时年六十。
自建炎初补承信郎,八迁至脩武郎。
历监秀州崇德、饶州馀干、安仁县、景德镇之酒税,潭州南岳庙,江南西路兵马都监,主管台州崇道观卒。
后五年,汝愚逢宗祀恩,始更赠为通直郎。
公资纯笃孝谨,少时父病,访医行祷,暑不解带。
遭丧,不内勺饮。
既殡,居庐歠粥;
既葬,乃食菜果;
终丧,比御犹弗入也。
事母益兢兢致养,尝以寒夜远归,从者将扣门。
公遽止之曰:「无,恐吾母为也」。
露坐达旦,门启而入。
以母畏雷,夜或闻雷,必披衣走其所,视门隙有光,则扣而入,否则屏立以待。
官薄食贫,诸弟未制衣不敢制,已制矣,未服不敢服。
虽一瓜果,必相待共尝之。
诸妹远嫁者,极力致之,相与娱侍亲侧。
内外诸孙合贵贱且百口,菜羹疏食,恩意均洽,人无间言。
从姊妹之远而贫者,亦以令分俸给之。
遭母丧时,年五十有五矣。
始侍疾时,尝刺血和药以进。
至是哭泣呕血,毁瘠柴立,终日俯首柩旁。
闻雷犹起,侧立垂涕。
凡食之可于口者,不必酒肉;
衣之适于体者,不必华采;
声之悦于耳者,不必音乐,皆弗忍以身接。
虽其哭泣有时,而哀痛之心无时忘也。
三年之外,生朝必哭于庙。
有欲为礼者,号泣向之。
其后累年,言每及亲,犹未尝不挥涕。
晋陵尤袤延之见而叹曰:「古君子也」。
父以肺疾终,终身不忍以诸肺为羞。
母生岁直卯,谓兔卯神,亦终身不食也。
墓户有不能事其母者,观公之为,惕然悔悟,遂以孝称。
识度超旷,不计有无,平居自奉甚约,而汲汲然惟以爱人及物为事。
故人许圭死,家贫,女无所归。
公即聘以为次子妇。
尝与台人蒋彝者同僚,后至其乡,首问之,则死久矣。
贫不克葬,而子亦谋食于外,即往哭之,还其子,予赀使葬。
它若是者不胜纪。
道见病者必收养,躬为煮药。
比瘉,或解衣遗之。
岁饥,设器于庭,每食先舍其半,家人继之,则取以济饥者。
其用心之微密,至于夏不去草,冬不破壤,惧百虫之游且蛰者失其所也。
为人谦和坦易,与人语惟恐失词色。
至谊有不可,则奋然无所顾。
虽以公族疏远留落江湖,而忧国之深,如在廊庙。
闻当世进一善人,行一善政,则喜不自胜;
闻远近或水旱,则忧见颜色。
辛巳江淮之警,为流涕不食者数日。
同僚有会饮者,公独怅然北望曰:「此岂诸君乐饮时耶」!
众为失色罢去。
好读书,所藏至三万卷。
所著有《唐书录遗》三十卷、《幸庵见闻录》三卷,《台州劝谕婚葬文》一卷。
居家不设条约,于子弟无所程督,而躬行之实所渐渍而兴起者甚众。
居常称曰:「欲学圣贤,当消客气,洒扫应对,是其入处也」。
汝愚从属籍、冠多士,国朝故事所未有。
人为公喜,而公处之如平时。
及闻其入馆,适与莆田林光朝谦之同舍,然后喜可知也。
于其守上饶而来迎也,故不往。
一日,呼二田夫肩舆潜入其境,访问民情,阅信宿,意无所忤,因稍进至近郊,人始知之。
其为人大略如此。
顾宗室之在右列者,例不得为要官,故其事业无以见于世。
至其潜德隐行与其志念之精微,则人又有不得而言者。
呜呼,其真可谓笃行君子矣!
陈公之目之也,岂虚也哉!
其配令人李氏,丞相文正公七世孙,家号西李,司马公所谓能守先法,久而不衰者也。
方承平时,宫宅婚姻皆勋侯贵戚,公父子独再世娶儒家。
令人明达刚果,居家以孝闻。
既嫁,事姑如母,尝刲股以愈其疾。
公罢崇德归时,晁夫人尚无恙。
箧有馀金,将出以献而探之不获,盖令人已奉而致之姑矣。
服饰之具,择其新美以奉公诸妹而躬取其故敝者。
公既勤其家,不吝一钱,而令人安贫自力,所以成公之志为多。
先公十二年卒,葬县西雕峰,距公墓三十里所。
子男四人,汝愚,既为时名卿。
次汝拙,承信郎。
汝鲁,保义郎。
汝悉,未仕。
亦皆斤斤谨质,能守其家法。
女三人,长适宣教郎逢维石,次适将仕郎路希傅,季未行也。
孙男十二人,女七人。
而其长曰崇宪,亦举进士,中其科云。
熹闻公之名盖久而不及识,居常以为恨。
今乃获叙德美以赞诔事,而附于陈公所书之石,则既幸甚。
然每读行实之书,而于吕伯恭氏之言又未尝不废卷太息也。
因颇采其意,铭以系焉。
铭曰:
汉邸之别,去本而支。
心融迹泯,世莫予知。
建土分封,再世弗振。
逮公而显,匪爵其仁。
孝不老衰,惠不约弛。
忠不远忘,以畀厥子。
笃行之表,华林之皋。
惟其不愧,日远弥高。
嗟尔后人,益谨毋怠。
出者难工,德友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