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刘器之书 宋 · 杨时
向承垂示许丞《易义》,其用意精深,自成一家之学。伏读之久,开发多矣,然鄙意犹有疑者。《复卦义》曰:「怒,恶之使也,东方之情也;元,善之长也,东方之德也。善恶之分,吉凶始焉」。《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四者一本于中,则怒不可独谓恶之使也。怒而中节,是谓达道,而遂以元怒为善恶之分,亦恐未可也。又曰:「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所谓出怒不怒,盖以救世,非修身之道也。修身则致虚守静,不可以动,动则有怒,有怒,与仁违矣」。某以谓诚者合内外之道,成己乃所以成物也。谓不可以修身而可以救世,恐无是理。修身不可与仁违,治天下独可与仁违乎?颜子不迁怒,非无怒也,不迁而已。是谓中节,此颜子所以修身也。而孟子以禹、稷之事与之,谓之易地则皆然,盖救世修身本无二道故也。《大学》论治天下国家必始于正心诚意,孟子则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皆是意也。夫物我易观,不能通天下为一,正今日学者之失,此弊尤当救之,不可畏也。又曰:「孟子四十不动心,颜子之年未至也」。是未以不动心与颜子也。又曰:「颜子复礼以存心,故其静也仁」。是以仁与之也。公孙丑问不动心,孟子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孔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夫仁,孔子不敢居;不动心,告子之所易。以孔子不敢居者与之,而不与告子之所易者,恐似不伦也。又曰:「孟子之言不动心也,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此方以不动涉动者也,不动则专气致柔,复以自知而已。动则养气以为马,知言以为途也」。孟子论知言养气,乃不动心之道所以异告子者,恐非专为涉动也。又曰:「颜子之所养夜气也,孟子之所养旦气也」。夜气不存,则于旦气乎何有?旦昼之所为,有以梏亡之,则夜气亦不存矣。但深考孟子之言,则其义可见,恐所养不须离而为二也。古之好学者,必就有道而正焉。某不敢自谓好学,至于就有道而正焉,心不敢忘也。故辄布所闻,取正于左右,如未中理,愿详见教。
答陈莹中书(一) 宋 · 杨时
辱示《华严大旨》,辞义精奥,得所未闻,幸甚。然此书昔尝读之,虽未尽解,要之大略可见。其论布施也,至于刳心剔髓而不吝,此其用心广矣。来书所谓其施也不欲狭,其济也不欲寡,岂不信然欤。然某每读孟子书,至其论墨子「苟利天下,虽摩顶放踵为之」,未尝不悯其为人也。原其心,岂有他哉,盖亦施不欲狭,济不欲寡而已。此与世之横目自营者,固不可同日议也。而孟子力攻之,至比禽兽,孟子岂责人已甚乎?盖君子所以施诸身,措之天下,各欲当其可而已。禹思天下之溺,犹己溺之;稷思天下之饥,犹己饥之。过门不入,弗子其子,至胼胝手足而不为病,君子不谓之过。颜渊在陋巷,饭蔬饮水,终日如愚人,然君子不谓之不及。盖禹、稷被发缨冠而往救之者也,颜渊闭户者也,故孟子曰「易地则皆然」。若颜渊、禹、稷不当其可,则是杨墨而已,君子不与也,此古人之样辙章章明矣。今公卿大夫比肩在上,则天下有任其责者,自惟愚鄙无所用于世,虽闭户可也。故不敢出位冒天下之责而任之,以贻身忧,非忘天下也,循古样辙而已。若谓「不辞一身之有过,愿成来者之无过」,窃意贤知者过之,则道终不明不行矣;而欲来者之无过,或恐未能也。所谓「仲尼无言,颜子有言」,考之吾儒之书,不知所自。荒芜之学,欲质于左右者非一二事,愿无惜见教,以开未悟。
答陈莹中书(二) 宋 · 杨时
康节先天之学不传于世,非妙契天地之心不足以知此。某盖尝玩之,而陋识浅闻未及足以叩其关键。八卦有定位,而先天以《乾》、《巽》居南,《坤》、《震》居北,《离》、《兑》居东,《坎》、《艮》居西;又以十数分配八卦,独《艮》、《坎》同为三数。此必有说也。以爻当期,其原出于《系辞》,而以星日气候分布诸爻,《易》未有也。其说详于纬书,世传《稽览图》是也,扬子草《玄》盖用此耳。卦气起于《中孚》,冬至卦也,《太玄》以《中》准之;其次《复》卦,《太玄》以《周》准之;《升》,大寒卦也,《太玄》以《千》准之。今之历书亦然,则自汉迄今同用此说也。而先天以《复》为冬至,《噬嗑》为大寒,又谓八卦与文王异,若此类,皆莫能晓也。康节之学究极天人之蕴,玩味之久,未能窥其端倪,况敢议其是非耶?以公之精识贯通古今,于先天必能洞见之矣,愿疏示一二。所论康节学伏羲,温公学仲尼,某亦不知其说。夫自八卦重而为六十四,《易》之大成也。孔子于《易》,赞之而已,窃谓无所加损焉,而分为二说,皆深所未谕也,并乞开示。夫孔子之赞《易》,尤详于《乾》、《坤》二卦。《系辞》中论释诸爻亦多矣,然未有及象数者,岂得意而忘象,真孔子之学耶?无由面承,东望徒增企仰耳。
答陈莹中书(三) 宋 · 杨时
辱示法界三门大旨,引据精博,极儒佛之奥,使蔽陋者与闻焉,幸甚幸甚。然其间鄙意有疑者,敢不请?《系辞》曰:「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贲》之《彖》曰:「柔来而文刚,分刚上而文柔」。刚柔相杂,贲之所以为文也。「白贲」,受色者也。「贲无色」,色色者也。惟有质为能受,惟无色为能贲。爻之辞曰「白贲」,而卒乃曰「贲无色」,斯谓之普融可也。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此学者之事而已。谓之会色归空,吾儒之书或恐无此意也。孟子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则为诗犹有得失焉。为之如高叟,是固而已,非知诗者。则为之一言,恐未足以蔽二《南》也。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则二《南》固在其中矣,恐不须他求也。颜渊三月不违仁,非由仁者,盖有时而违也,然而其复不远矣,故以《复》之初爻当之,复之未远也。《坤》之初六曰「履霜坚冰至」,夫坤之初,阴始凝也,未至乎坚冰矣,而卒乎坚冰者理之必至也。辨之者不于始凝之时,而于坚冰而后辨,则鲜不及矣,若鲁昭公、高贵乡公是也。此二爻以禹、稷、颜渊出入往来之事当之,亦恐不相似也。夫《乾》一变而为《姤》,五变而为《剥》。《坤》一变而为《复》,五变而为《剥》。《复》者阳之来,而《剥》者阴之极也。阳极生阴,阴极生阳,故剥穷而反,反而复阴极故也。窃意《剥》者,其《乾》之终乎。自古乱臣贼子,其初岂有意哉,驯致其道,以至于此耳。故《易》于小人几微之际每致意焉。《姤》之辞曰:「女壮,勿用取女」。《姤》之初,阴始生也。女也者,阴始生之象也。始生,未至于壮也,而有壮之道焉,犹《坤》所谓「履霜坚冰至」也,故曰「勿用取女」。盖取之则引而与之齐,引而与之齐,则终末如之何也已。昔阳城之于唐,其任职非不久也。其初裴延龄未用也,不于未壮之时止之,至天子将用为相,乃欲取白麻裂之,而哭于庭,岂不晚乎?夫白麻,王言也,不可裂;天子之庭,非哭所也。以是而处昏主乱相之间,其免也,幸而已矣。故《姤》之初六曰「系于金柅」,盖于其未壮而止之,使勿行也,与《坤》初六异矣。《坤》之《文言》曰:「履霜坚冰至,盖言顺也」。而其卒也,有疑阳之战,顺而无以止之故也。自《姤》至于《剥》,阴之进极矣。《坤》顺而《艮》止,《剥》之所以成象也。观《剥》之象,则知所以治剥矣,故曰:「顺而止之,观象也,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消息盈虚,天且不能暴为之,而况于人乎?然君子之尚消息盈虚,无时而不然,独于《剥》言之者,盖君子小人相为消长,至《剥》而极矣,此成败之机,而邦之兴丧系焉。虽动息语默之微,一失其机,不可复救矣,况施于事乎?东汉之衰,君子欲以力胜之,引奸凶而授之柄,卒至乎俱伤两败,而国随以亡,不知此故也,后之治剥者可不监之哉!至于《剥》,则阳之进极矣。君子众而小人独,其夬之易矣,然疾之已甚,乱也,故苋陆夬夬,虽中行仅无咎而已,未光也,况过之乎?当是时,若禹之班师可也。夫乱世不能无君子,治世不能无小人,特其消长异耳。此天地之义,阴阳之理也。故治世能使小人不为恶而已,不能绝之使无也,此处夬之道也。承示论《坤》、《复》之义,故辄及此、以取质左右,高明以为如何?或未中理,幸明教我。
答陈莹中书(四) 宋 · 杨时
康节先生,某少尝闻其风矣,每恨不及见。洛中诸尝从先生游者皆略识之,亦尝见其子,问之,俱莫能传其所学万一也。前书所疑,虽蒙谆诲,愚陋终未能晓。夫八卦有伏羲、文王之辨,于经无见也。天下之赜存焉,岂人私智能为哉?康节之言必有稽也,索隐之士宜知其所以然者,恨未得亲叩之耳。《乾》南而《坤》北,《离》上而《坎》下,位不同也。自《乾》左而至《震》,一二三四;自《坤》右而至《巽》,八七六五。本宫之卦,《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坤》一《艮》二,《坎》三《巽》四,数不同也。以为未尝同,默而识之可也。位与数相为异同者明如此,安得无说乎?自羲、农以来,更六七圣人,所因习者八卦而已,六十四卦之名未有也。其制器尚象乃有取于十三卦,则羲、农之世卦虽未重,而六十四卦之用已在炉锤之中矣,特其名未显也。故曰: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用是言之,文王之《易》固具于伏羲画卦之初,文王能因而用之,不能有所加损也。《乾》、《坤》、《屯》、《蒙》之序,意必文王为之,孔子序卦,特释其义而已。《乾》、《履》、《大有》、《大壮》之序,于《易》不见其端倪,所谓文王阖其门而拒其出者。「文王阖之,康节辟之」,其数其义,必有可玩而习者矣。凡此,皆某所深疑而未谕也,愿略疏示,使得稽其门,叩其键而入,则为赐多矣。《太玄》之书,昔尝读之,虽未竟其义,而其略可识也。子云覃思浑天,三摹而四分之,极于八十一首,旁则三摹九据,极之七百二十九赞。当期之日,又为踦嬴二赞,以尽馀分之数。其用自天元推一昼一夜,阴阳数度、星日之纪,与《泰初历》相应,其取数似与《易》异矣。其为书则欲自成一家,初无意于赞《易》也,考诸《解难》之文可见矣。夫《易》之六十四卦,八卦相错而成也。《玄》之有方、州、部、家,则各有分域矣,不可相错也。故一而三之,自三而九,又三之为二十七,终于八十一,而《玄》之首毕矣。八十一家又离为三,以极三玄之数。方、州、部各三之为九,又三之为二十七家,此一玄之数也。以次比之,不可相易。赞辞自一至九,配丽五行,而日星节候分布其间,皆有成数。恐其书特《易》中之一事,与《易经》不尽相涉也。世之治历者守成法而已,非知历也。自汉迄今,历法之更不知其几人,未有不知历理而能创法也。求《玄》于历理之内,亦恐未足以尽《玄》之妙。更深考之,并以见教。近得温公《太玄论》阅之,皆先儒所共知者,其隐赜不著之事,殆未可窥其蕴也。温公之学笃于自信,虽《论语》亦有未然者,非其深造自得,隐之于心而不疑,不轻以为信,真善学者,与世之耳濡目染遂以为得者有间矣。然子云、温公之学与《语》、《孟子》书,其远近浅深必有能辨之者,不可诬也。温公自孔子而下,独以扬雄为知道,雄之论孟子曰:「知言之要,知德之奥,非苟知之,亦允蹈之」。又曰:「诸子者,以其异于孔子也,孟子异乎,不异乎」?雄之言以孟子不异于孔子,则其尊孟子也至矣。温公于孟子乃疑之,则虽以雄为知道,而于雄书亦未尽信也。夫众言殽乱折诸圣,自汉田、焦、费氏之学兴,而三家之传不一,后虽名儒继出,而异说益滋,《易》之微言隐矣,学者将安折衷乎?折诸孔子而已。某尝用是学《易》,以谓孔子之已言者,当详说而谨守之;其未言而不见其兆者,虽略之可也。《皇极》之书,皆孔子之所未言者,然其论古今治乱成败之变,若合符节,故不敢略之,恨未得其门而入耳。至其论《易》、《诗》、《春秋》,配四时之府、生长收藏,与《易》之《诗》、《易》之《书》、《易》之《春秋》之类,窃恐圣人复起,未能不易其言也。譬之观奕,必以李、刘为信。《法言》曰:「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夫孟、扬之自任重矣。由汉而来,士以李、刘望之非一日也。今其书具在,疑而未信者如此,则后之视今,又焉知不犹今之视昔乎?学者审其是而已,于疑信尤当慎择也。然某于雄,昔尝疑之,重蒙诲谕,继今当力求之以补前过。末由展晤,一快蔽蒙,东望徒增惓耳。
答陈莹中书(五) 宋 · 杨时
恶诗非敢自附于贤者之作,厚意不可虚辱,故勉强继之,重蒙称与过当,徒用增愧。「先生」,有德齿之称也,宜施于前辈,如某之不肖,徒有犬马之齿耳,辄以见称,何也?恐闻者以为失言,使老拙者重为世所讪笑。继此幸削去,至恳。
答陈莹中书(六) 宋 · 杨时
《孟子》之书,世儒未尝深考之,故尊之者或过其实,疑之者或损其真,非灼知圣贤之心,未易以私意论也。世之尊孟子者多失其传,非孟子过也;而遂疑之,亦过矣。近见一书,力诋孟子之非,恐非有所授,难遽以口舌争也。无由展奉,一尽区区。
答陈莹中书(七) 宋 · 杨时
德齿之说,前书尽之。重蒙以《师说》见谕,三复来贶,益用惭惕。古之人,其道足以师世范俗,惟孔孟足以当之。东汉而下,师道益严,然稽其所知所行,皆不足以胜其任也。唐之韩愈固尝欲以师道自居矣,其视李翱、张籍辈皆谓「从吾游」,今翱、籍之文具在,考其言,未尝以弟子自列,则师果可好为乎?苟其道未足以达材成德,则虽欲为之,而人不与也。愈且如是,况其下者乎?某愚陋,齿发已衰矣,而未有闻焉,盖孔子所谓不足畏者。方且拘縻升斗之禄,未能从黑发之士以承教左右,而反以见谓,是岂当然乎哉?非公乐与人为善,务欲搜扬隐伏,何以有此?将使清和之士,不终为西山之饿夫、东国之黜臣,盖古圣贤之用心也。第恐说之不当,徒有累于高明耳。幸亮之。临纸愧汗,言不能究。
答陈莹中书(八) 宋 · 杨时
《先天图》得太极所生自然数,非人私智所能为也。昔未尝见,幸得一观,此非尧夫不能知也。蒙示《法养观》,与相见乎离,辞异旨同,开发蔽陋多矣,幸甚。世之昧者妄以狂瞽无稽之言眩瞀学者,方自以为得,恶足与论此哉!然杜顺集此,不涉《华严》一字,束以二门,谓足以贯六经之旨,可谓能说约矣。然不知二门者于经何施也?愿更开示,以警未悟。
答胡康侯书(一) 宋 · 杨时
辱疏示所疑,非公敦朋友之义,不以贤自挟,何能如是?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士无此风久矣,乃今得吾康侯也,幸甚。以某之不肖,何足以知之?然不敢不尽所闻,以求切磋之益。言而是耶,固愿与朋友共之;言而非耶,亦愿公见告,庶乎其有警也。「致知格物」,盖言致知,当极尽物理也。理有不尽,则天下之物皆足以乱吾之知,思祈于意诚心正,远矣。《书》云:「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执中之道,精一是也。夫中者,不偏之谓也。一物不该焉,则偏矣。《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但于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以心验之时,中之义自见,非精一,乌能执之?夫盈天地之间,孰非道乎?道而可离,则道有在矣。譬之四方有定位焉,适东则离乎西,适南则离乎北,斯可离也。若夫无适而非道,则乌得而离耶?故寒而衣,饥而食,日出而作,晦而息,耳目之视听,手足之举履,无非道也,此百姓所以日用而不知。伊尹耕于有莘之野,以乐尧舜之道,夫尧舜之道,岂有物可玩而乐之乎?即耕于有莘之野是已。此农夫田父之所日用者,而伊尹之乐有在乎是,若伊尹,所谓知之者也。夫精义入神乃所以致用,利用安身乃所以崇德,此合内外之道也。天下之物,理一而分殊。知其理一,所以为仁,知其分殊,所以为义。权其分之轻重,无铢分之差,则精矣。夫为仁由己尔,何力不足之有?颜渊之「克己复礼」,仲弓之「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若此,皆用力处也,但以身体之,当自知尔。夫通天下一气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其盈虚常与天地流通,宁非刚大乎?人惟自梏于形体,故不见其至大;不知集义所生,故不见其至刚。善养气者无加损焉,勿暴之而已,乃所谓直也。用意以养之,皆揠苗者也,曲孰甚焉。某之鄙意如此,公试思之如何?适会同官黎君到,而来仆立候。仓卒奉答,不逮意,幸亮之。
答胡康侯书(二) 宋 · 杨时
某辱示问,皆圣贤大致,某也何足以知,然试尝语其所闻。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舜之徒也;孳孳为利,蹠之徒也」。舜蹠之相去远矣,而其分乃在乎善利之间。故颜渊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不敢失,其学为舜,亦曰「择善而固执之」而已。舜、文之圣,若合符节,则潜心乎文王者,亦岂外是乎?《记》曰:「当其可之谓时」。孔子圣之时,一当其可之谓也。故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速则速,可以久则久」。是皆天下之中道,非有甚高难行之事也。故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非真知之,乌能以是称孔子乎?然则所愿学者,亦求所谓当其可已矣。夫参也鲁,疑非通敏之才也。然某切尝谓曾子竟以鲁得之。若夫便儇激厉,则其去道也远矣。自孟子没,圣学失传,荀卿而下,皆未得其门而入者也。七篇之书具在,始终考之,不过道性善而已。知此,则天下之理得,而诸子之失其传皆可见也。夫学道者,舍先圣之书何求哉?譬之适九达之衢,未知所之,六经能指其攸趣而已,因其所指而之焉,则庶乎其有至也。徒敝精神于章句之间,则末矣。孔子固天纵之将圣也,其学宜不俟十年乃一进,盖圣人以其身为天下法,故言之序如此。颜渊未至乎从心,故未达者一间也。夫论伯夷之清,则圣人之清也,柳下惠之和,则圣人之和也,故孟子曰「皆古圣人也,未至乎大成,故孔子曰贤人而已」。伊尹耕于有莘之野,汤三币聘之,乃幡然而改。伯夷特不事非君尔,闻文作兴,则曰「盍归乎来」。方伯夷居北海之滨,文王以三币聘之,伊尹居有莘之野,汤致之不以其道,二人者宜如何哉?此未可论必进必退也。伊尹利泽及天下,故孟子不言伊尹之风者,则后世又安得有弊乎?孔子之时去柳下惠亦未远矣,长沮、桀溺、荷蓧、楚狂之徒皆不进者也,柳下惠所以救其弊者,其效安在?孟子曰:「闻伯夷之风者,贪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第深考此言,则二人之风不为进退明矣。然其风足以廉贪敦薄,故可为百世之师。论其学则必至于隘与不恭矣,此君子所以不由也。田常为乱于齐,齐君盖弗胜也,宰予附田常,则谁得而杀之?使其为齐君而死,则予何罪焉?当是时,有阚止字子我,死于田常之乱,是必传之者误而为宰我也。孔子谓「于予与何诛」,岂以予无质而遂弃之乎?则人之有赖乎圣人者鲜矣,谓之不诛,乃所以切责之也。凡孔子之门人,皆未可以一言断其终身也。后之所进者多矣,与于四科,何足怪哉!管仲为政于齐,足以合诸侯而正天下,其功足录也,然学当为王者事,故仲尼之徒无道桓文者。昔嬖奚与王良乘,王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管仲之功,曾西未必能为之,然管仲之功诡遇也,诡遇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曾西羞比管仲,正类是欤?朋友道丧久矣,切磋之益,吾徒所当勉也。鄙意如此,恐未中理,愿以见告。
答胡康侯书(三) 宋 · 杨时
示谕别后持五戒,益知进学之力也,欣慰欣慰。某窃谓古之善授戒者莫如孔子,善持戒者莫如颜渊。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持此,则士之所以修身慎行者无遗力矣。持之奈何?曰礼而已,此一言足以蔽之,约而易守也。不窒其源而杜其末流,虽日省之,遇事辄发矣,不可知也。《春秋义》探赜精到,恨不及见全书也,玩味钦叹。然《周官》有司盟之职,凡诅盟皆天子以吏治之,诸侯不得私相盟也,一有渝盟,则刑随之。春秋之时,诸侯不复听命于天子,故口血未乾,而报复之兵已至其境,失政刑矣。凡书盟者,皆恶之。《记》言「大道既隐,天下为家」,谓三代盛时也。商人作誓而民始畔,周人作会而民始疑。若《汤誓》、《秦誓》之类,盖汤武之事。此数者似非圣人之言,恐不足引以为證,更思之如何。
答胡康侯书(四) 宋 · 杨时
《正蒙》之书,关中学者尊信之与《论语》等,其徒未尝轻以示人,盖恐未信者,不惟无益,徒增其鄙慢尔。如《西铭》一篇,伊川谓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皆前圣所未发也,详味之,乃见其用意之深。性命之说,虽扬雄犹未能造其藩篱,况他人乎?而世儒易言之,多见其妄也。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以孔子之圣,犹待五十而后知,其所知盖有未易言者,非止如世儒之说也。学者当求之,圣人不当徒为空言而已。公之笃志好学,而每蒙谦虚,不见鄙外,故辄肆言之,而不自知其愚也,惟亮之。
答胡康侯书(五) 宋 · 杨时
承示及《春秋事实》,鄙意犹有疑者。所论虞氏之史,直书其君之名而不避,载其父母昆弟之恶而不隐,某窃谓四岳称舜之父顽、母嚚、象傲,乃舜在侧微未登庸之时言之,宜若无害。周人虽以讳事神而有谥法,然且名之曰幽厉,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则虽有谥,其恶犹不隐也。《礼》曰「临文不讳」,故文王名昌,而《雍》之诗曰「克昌厥后」;武王名发,而《小宛》之诗曰「明发不寐」。若此类,皆临文不讳也,虽周亦然。庄公名同,而书「同盟」,僖公名申,而书「戊申」,不可谓从虞史之质。「将仲子」、「叔于田」皆刺庄公也,「清人」刺文公也。不胜其母而害其弟,诗人以刺庄公,而不及段。使高克将兵久而不召,众散而归,诗人以刺文公而不及克。以庄、文之罪著矣,不待《春秋》书之而后见。鄙意如此,更思之如何。
答胡康侯书(六) 宋 · 杨时
刘质夫受经于明道、伊川之门积有年矣,其论元年之义详甚,某故未敢轻议其说。蒙录示第一段,义非高明不见鄙外,何以得此,幸甚幸甚。公之用意精深,非浅陋所能窥其阃奥。然意有所疑,义不敢默,姑试言之。所谓元者,仁也;仁者,心也。《春秋》深明其义,当自贵者始,故治国先正其心,其说似太支离矣,恐改元初无此意。三代正朔如忠、质、文之尚,循环无端,不可增损也。秦以亥为正,失其旨矣。斗纲之端连贯营室,织女之纪指牵牛之初,以纪日月,故曰星纪。五星起其初,日月起其中,其时为冬至,其辰为丑,三代各据一统,明三统常合而迭为首,周环五行之道也。周据天统,以时言也;商据地统,以辰言也;夏据人统,以人事言也。故三代之时,惟夏为正,谓春秋以周正纪事是也。正朔必自天子出,改正朔恐圣人不为也。若谓以夏时冠月,如定公元年冬十月陨霜杀菽,若以夏时言之,则十月陨霜,乃其时也,不足为灾异。周十月乃夏之八月,若以夏时冠月,当曰秋十月也。正朔如建子丑是也,虽用夏时月,不可谓改正朔。鄙意如此,公试思之如何。如未中理,更希疏示,以开未悟。
答胡康侯书(七) 宋 · 杨时
圣学不明,士志于道者往往汩于世习而不知,虽英才异禀,卒能自拔于流俗者无几也。某尝私窃谓学者之视圣人,其犹射者之于正鹄乎,虽巧力所及,有远近中否之不齐,未有不至于正鹄而可以言射也。士之去圣人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所造固不同,未有不同乎圣人而可以言学也。譬之升堂奥者,必得其门而入乃可至;过其藩,望望然去之,则终身不能至。然则至学非难,知所以学为难。某愚不自量力之不足也,妄有意焉,思得朋游共学,左右提掖,觊获一游其藩。乃今得康侯,盖知衰老之有望也。
答胡康侯书(八) 宋 · 杨时
承示问政事先后缓急之序,与夫要领所在,某自视昏耄,何足以知之?以公积学之久,经纶之业皆素所餍饫者,乃下询于陈腐陋儒,非公不以贤自挟,乐取诸人以为善,何以有此?三复来贶,钦叹无已。然厚意不可以虚辱,试诵其所闻,惟宽明不以僭渎为罪,则万万幸甚。某切观自金人渝盟,河北、淮南诸郡皆非吾有,民物凋弊,赋入无几,军储资用十百于前日。天时地利在今日皆不可恃也,所恃者人和而已。方时艰难,不早为之经画,一日有不足,不免暴取于民。一失民心,其患有不可胜言者,不得不虑也。某窃谓当今政事惟理财最为急务,考之先王所谓理财者,非尽笼天下之利而有之也,取之有道,用之有节,各当于义之谓也。取之不以其道,用之不以其节,而不当于义,则非理矣。故《周官》以九职任之,而后以九赋歛之,其取之可谓有道矣。九赋之入,各有所待,如关市之赋以待王之膳服,邦中之赋以待宾客之类是也。邦之大用,内府受之,邦之小用,外府受焉,有不可得而侵紊之也。冢宰以九式均节之,下至工事刍秣之微,匪颁好用,皆有式焉,虽人主不得而渝也。所谓惟王及后、世子不会,特膳服之类而已;有不如式,虽有司不会,冢宰得以式论之矣。世儒以谓至尊不可以法数制之,非正论也。夫天之所生,地之所藏,今犹昔也,昔常有馀而今不足,其弊必有在矣。朝廷盖未之究也。建隆之初,荆湖、江浙、河东、川、广、福建皆非朝廷有也,所有者惟南京东西数郡而已。当五季之乱,干戈日寻,然未尝以用不足为忧。崇宁以来,承祖宗积累之厚,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而日以不足为忧,何哉?处之不得其道故也。国家景德、皇祐尝为《会计录》以总核天下财赋之出入,百官饩廪之奉、军储边计,凡邦国之经用,皆有常数。如内府所藏以待军兴郊赏之费,茶盐之入以待边储。元丰之《备对》,元祐之《会计》皆放此也。此祖宗之遗法,盖得《周官》待用之意也。今宜为《绍兴会计录》,取祖宗三书参较之,凡吏员之增减,兵旅之多寡,户口之登耗,赋入之盈虚,皆可考也。知有馀不足之弊根,可以究见矣。然后量入以为出而均节之,残破州县使有无相补,庶无阙事矣。祖宗设制置发运司,盖始于王朴之议,其措画可谓详尽矣。朝廷捐数百万缗以为籴本,使总六路之计,通融移用,与三司相为表里,以给中都之费。六路丰凶更有不常,一路岁稔则增籴以充漕计,饥凶去处则罢籴,使输折斛钱而已。故上下俱宽,而中都不乏,最为良法。自胡师文以籴本为羡馀以献,发运司拱手无可为者,此直达之议所从起也。既行直达,而盐法随变,其患有不可胜言者。盖转搬与盐法相因以为利,不可偏举也。祖宗时荆湖南北、江东西漕米至真阳下卸,即载盐以归,诸路每岁所得盐课无虑数十万缗以充经费,故漕计不乏,则横歛不加于民,而上下裕矣。自钞盐之法行,盐课悉归榷货,诸路一无所得,故漕计日以不给,而经用不可阙,非出于漕臣之家,亦取诸民而已,此上下所以俱受其弊也。闽中旧官卖盐每觔二十七文,今民间每觔至百二三十文,细民均被其害,而盗贩所以公行也。所谓制置发运与三司相为表里者,盖发运通融六路之计,钱谷银绢之类,视三司所阙者为之应辨,故中都常不阙也,其为利多矣。自黄帝立丘乘之法以寓军政,历世因之,未之有改也。至周为尤详,居则为比闾族党州乡,出则为五两军师之制,使之相保相受,刑罚庆赏相及,用一律也。天子无事,岁三田以供祭祀宾客,充君之庖而已,其事宜若缓而不切也。而王执路鼓亲临之,教以坐作进退,有不用命者,则刑戮随之,其教习之严如此,故六乡之兵出则无不胜,以其威令素行故也。丘井之废久矣,兵农不可以复合,而伍两军师之制不可不讲。无事之时使之相保相受,刑罚庆赏相及。用之于有事之际,则申之以束伍之令,督之旌旗指挥之节。临难而不相救,见敌而不用命,必戮无赦,使士卒畏我而不畏敌,然后可用。若夫伍法不修,虽有百万之师,如养骄子,不可用也。《传》曰:「秦之善士不可当齐、晋之节制,齐、晋之节制不可以当汤、武之仁义」。某窃谓虽有仁义之兵,苟无节制,亦不可以取胜。《甘誓》曰:「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弗用命则孥戮女」。《牧誓》曰:「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不愆于四伐五伐,乃止,齐焉」。其节制之严盖如此,故圣人著之于经,以为后世法也。故诸葛孔明曰:「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以败。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以胜」。此之谓也。夫军政不修无甚于今日,闽中盗贼初啸聚不过数百而已,其后猖獗如此,盖王师养成其祸也。贼在建安几二年,无一人一骑至贼境者。王师所过,民被其毒有甚于盗贼,百姓至相谓曰:「宁被盗贼,不愿王师入境」。军无律一至于此!此二事最今日之急务。自蔡京用事,王黼、李邦彦继之,祖宗之法扫荡殆尽。如尚书省戾祖宗之法者非一二事,冗官之未澄汰,与役法之弊所当损益,未易缕数也。然今日二事,在《易》盖《蛊》之时也。《蛊》之成卦,刚上而柔下,刚柔不交,上下不相与,不足与有为,巽而上无刚健之才,不能以有为,此事之所以蛊也。《左传》「皿虫为蛊」,蛊者败坏之象也。先王之治蛊也,如治陋室然,欂栌扂楔,各安所施,不易其处,则庶几其苟完矣。物物而纷更之,腐者败,倾者不可复支矣。夫通变之谓事,因其财而通变之,则蛊元亨而天下治矣,此治蛊之道也。此二事其大略如此,其委曲措画,在执国柄者详视而审处之,非毫楮可尽也。夫执中不可以无权,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圣人所谓权者,犹权衡之权,量轻重而取中也。用之无铢两之差,则物得其平矣。今物有首重而末轻者,执其中而不知权,则物失其平,非所以用中也。世人以用智为知权,误矣。孟子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若禹之行水,则无恶于智也」。盖禹之行水,循固然之理,行其所无事而已。若用智以为权,则皆智之凿,孟子之所恶也,可不慎欤!
答胡康侯书(九) 宋 · 杨时
伊川先生语录,在念未尝忘也。但以兵火散失,收拾未聚。旧日惟罗仲素编集备甚,今仲素已死于道途,行李亦遭贼火,已托人于其家寻访,若得五六,亦便下手矣。和卿志文深愧鄙拙,不足以发扬其美,蒙公见与,可以塞责矣。《三经义辨》已成书,俟脱藁即附去,以求参订也。近因伤冷,嗽大作,累日不能兴。昨日方稍平,然饮食犹未复常,倦甚,作书不及一一。
答胡康侯书(一○) 宋 · 杨时
荆公黜王爵,罢配享,谓其所论多邪说,取怨于其徒多矣,此《三经义辨》盖不得已也。如《日录》、《字说》亦有少论著,然此事不易为,更须朋友参订之也。今粗已成书,更俟审详脱稿,即缮写附去也。
答胡康侯书(一一) 宋 · 杨时
某衰朽,杜门待尽,平时亲故凋丧略尽,绝无过从者,惟时亲书册以自适耳。家所藏书为贼弃毁,仅存一二语录常在。念先生之门馀无人,某当任其责也。蒙寄示二册,尤荷留念。然兹事体大,虽寡陋不敢不勉,近因阅《三经义》,见有害义理处,略为之著论,以正王氏之失。盖尝论之于朝,去其王爵,罢配享,后生晚学未必知其非也,姑欲终此一事。书成,未脱稿,款曲当录以纳去取正左右,庶可传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