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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问(一三) 南宋 · 王十朋
问:五常之道莫大于仁,以夫子之圣犹曰「岂敢」,故于许与之际尤谨焉。
古之逸民非不多也,独许夷齐为得仁。
大臣如伊吕之徒,初无一言之赞也,独称商有三仁。
门弟子之中如仲由、冉求、公西赤者皆所不许,而独许颜、冉。
诸侯之大夫如令尹子文、陈文子皆所不许,而独许一管仲。
此八人者虽穷达、死生、去就之迹不同,而圣人许之以仁,初无异辞。
后世有大儒王通者,鸣道河汾间,与弟子难疑答问,动以洙泗为法,《中说》十篇,犹孔氏《论语》也。
其以仁许前贤及高弟者,亦八人焉:曰东平王苍仁人也,曰羊祜、陆逊仁人也,曰荀氏有二仁,曰仁哉乐毅。
许董常以颜氏之流,盖以其三月不违仁也;
称薛收仁而不佞,盖许其为冉雍也。
夫子所称八人者,后世以圣人之言莫得而议之;
通所称八人者,或未之信。
然自苍至收,七子皆显,事在信史,可考而知,董常早世,其言论粗见于《中说》,亦可以想见其为人也。
是果可当仁者之名否乎?
通之许与,其亦有得有失乎?
孰可以方夷齐,孰可以比三仁,孰无愧于颜、冉之德,孰能为管仲之功?
愿并陈之,以佐文中之垂教。
策问(一四) 南宋 · 王十朋
问:太史公作《史记》,采古今名臣贤士列而传者凡七十焉。
其共列之人,必臭味之同者,如管仲、晏子以佐主之迹同,孙武、吴起以论兵之术同,樗里、甘茂以智略同,范睢、蔡泽以其谈辩同,仲尼弟子学术同也,屈原、贾生风骚同也,万石、张叔谨厚同也。
凡传而同之者,必其类之相近焉。
然亦有不宜同而同者,使学者不能无惑。
其为老子传也,与庄周同宜矣,而乃列申不害、韩非于其中。
申、韩之术至残忍惨酷也,其可与深于道德者同耶?
其为孟子传也,与荀卿同宜矣,而乃列邹衍、淳于髡于其间。
以衍之迂诞、髡之滑稽,正儒者之罪人也,其可与主盟仁义者同耶?
谓迁不精于选择,则彼之同者何是?
谓迁不妄于条例,则此之同者何乖?
岂偶得于彼而有失于此耶,抑识见不明,曾珷玞美玉之不辩耶?
不然,其不同而同之,必有深意乎?
其间不可不熟究而详辩也。
策问(一五) 南宋 · 王十朋
问:君子之学,必先正其心术,而不惑于异端邪说,然后圣人之道斯可得而入焉。
苟惟心术不正,而异端邪说从而陷溺之,望其入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而欲求至海,不亦难乎?
昔吾夫子既没,而杨朱、墨翟者窃仁义之一偏,而唱「为我」「兼爱」之说,以乱天下。
幸而有孟子者出,辞而辟之,杨、墨之害息而人心复归于正。
孟子没,有申、韩刑名之学、黄老虚无之说,簧鼓于世,其为害又甚于杨、墨,而世之儒者往往堕于其间而不悟。
以贾谊之美才,犹明申、韩,司马迁之博学,犹尚黄老,况其下者乎!
当时不惑其说,毅然而麾之者,一扬雄氏而已。
自汉室之东,而西方之教流入于中国,时君世主尊尚其说,遂与孔老并立,而王公卿士庶陷溺滋甚。
王通隋大儒也,犹称其为圣人,白居易唐贤人也,犹酷嗜之,晚节用其教以理性,况众人乎!
当时不惑其说毅然而力排者,一韩愈氏而已。
夫异端邪说之移人也,愚者信之可也,而智者惑之,何耶?
不肖者信之可也,而贤者惑之,何耶?
里巷之人信之可也,而缙绅士大夫惑之,何耶?
岂异端之学亦有以过人,而其道诚可与尧舜周孔抗衡于世耶?
岂贾谊、司马迁、王通、白居易之徒明之尚之尊之者是,而孟子、扬雄、韩愈辟之麾之排之者非耶?
夫以其说为真可信也,则与吾尧舜周孔之道大不相似;
以其说为妄也,则世之屈己以尊崇之者,又皆吾儒之杰然者焉。
孟、扬、韩三君子不世出,无有与之辩者,愿与诸君论之。
策问(一六) 南宋 · 王十朋
问:封建尚矣,自五帝三王莫能去矣。
后世人君易之以郡县,则其国亦从而治,亦或因之而乱。
此皆立国之先务,学者不可不察也。
唐虞列公侯伯子男为五等相制,天子千里,诸侯百里而降,不及五十里者为附庸。
周兴,封国八百,同姓居五十三焉。
此封建所由兴也。
秦鉴衰周之弊,罢侯置守,列天下为三十六郡,后世因之不改,复增其数。
此郡县所由兴。
然以周秦汉唐论之,则其国之或强或弱,其祚之或短或长,皆关乎封建之与郡县,此又不可不辩矣。
谓封建无益于国耶,则周何为因之而强,秦何为罢之而亡乎?
谓封建有益于国耶,则汉何为而有七国之变,唐何为而有诸镇之乱乎?
欲使罢侯置守而无嬴秦之危,封建侯藩而无汉唐之乱,果何术而可?
愿详以告,将疏其说以献于上。
策问(一七) 南宋 · 王十朋
问:夫乐之作尚矣,先王以是正朝廷,美风俗,格神物,和上下,有其举之,莫敢废也。
故黄帝之乐曰《咸池》,颛帝之乐曰《六茎》,帝喾之乐曰《六英》,尧曰《大章》,舜曰《大韶》,禹曰《大夏》,汤《护》而武《武》,此历代之乐所由作也。
而其大备,莫盛于成周,故《周礼》大司徒以六乐防万民之情,则又有所谓大师、小师、磬师、舞师、笙师、钟师者。
大师乐以六律、六同大合乐,时则有奏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者;
太师掌律同以合阴阳,时则有播八音于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者。
是古作乐者必有其官,奏之必有其所,制之必有其器,岂非乐有自然之数,而数之所举,又有自然之义乎?
后世去古既远,乐制始无一定之论,而名数、音律、刑器亦莫之考矣。
学者审古今,灼知先王所以作乐之意者。
敢问《咸池》、《六茎》、《六英》、《韶》、《护》、《夏》、《武》之名,所取者何义?
周大司徒与大师、小师、磬师、舞师、笙师、钟师所掌者何器?
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所奏者何所?
金石、丝竹、匏土、革木所应者何事?
与夫后代因革损益,孰得孰失?
幸明言之。
策问(一八) 南宋 · 王十朋
问:孟坚序六艺为九种,列小学一家于其中,则知字学之有益于斯文也尚矣。
古者八岁入小学,学书艺之事,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
汉萧何亦著其法于律令,太史试学童而禄其课最者。
唐选举之法有四,而楷法遒美居其一焉。
夫书虽一技,然教于周,试于汉,选举于唐,参六经《论语》《孝经》而九之,学者其可忽耶?
爰自科斗书废,篆隶迭兴,汉晋以来乃有草楷真行杂体之书。
去朴归华,舒笺点翰,以相誇尚者,不知其几也。
唐太宗历评晋人之书,而以王逸少为尽善尽美。
先翰林苏公尝评唐人之书,谓极于颜真卿,又论近代之书以蔡君谟为第一。
议者谓颜书本出于王,而蔡乃法颜而变者。
然三人者各名家当代而咸造其极,使其同时而并驾,未知其孰后而孰先?
诸君稽古之暇,游心翰墨久矣,其于晋唐宋三子将谁取法耶?
抑所好不同,舍二三子而他有所尚耶?
又岂得于心画之妙而不蹈前人之陈迹耶?
愿评古人优劣之外,且自论平日之所以张吾军者,果出于自得乎,抑亦何所法也?
幸详以告。
井光辨 南宋 · 王十朋
予家之东南有井,覆以屋,其水清而甘,冬温而夏寒。
虽大旱水仅盈尺,而泉脉不枯。
井方不及丈,然比他井为差巨。
当先祖之世,乡人目吾居为大井头王家,则是井也,固见大于乡人矣。
予辟家塾于井之南。
绍兴庚午季夏之夕,仆夫汲而归以井有光告,予往视之,隐隐荧荧,如灯如萤,如光芒之星,不知其果何物也。
意者,鱼鳖之族其鳞甲文理晦于昼而粲于夜耶,或螺蚌之腹产明珠以自照耶,其在物理或之有也。
惑者好语怪,匪妖之则祥之矣,予故以物理辨之。
二十五夜会趣堂书。
四友录(1150年7月26日) 南宋 · 王十朋
语曰:「君子以文会友」。
予文会梅溪,有友四人焉,皆佳士也,然各有少疵:罗文性坚刚而贪墨;
毛颖工文词,动如人意,而不耐久;
楮先生为人洁白,而轻薄;
子墨客卿有渐磨之功,而好变白为黑也。
四友与予文会久矣,予常取其能而不议其疵。
数年间客上庠,陪俊游,果赖四友之力。
然予老矣,四友方进未休,他日竹帛间慎毋相忘,子当掩予疵,如予今日之不废子也。
庚午六月丙寅书。
读娄师德传 南宋 · 王十朋
娄师德教弟耐事,弟曰:「人有唾面,洁之乃已」?
师德曰:「未也,洁之是违其怒,正使自乾耳」。
予尝咏史,作《师德诗》云:「忤意由来勿校难,谁能唾面自令乾。
直须事过心平后,方服娄公度量宽」。
予性褊急,常欲书《娄公传》于座右,效古人佩韦之戒,偶阅书,遂录其事。
昆弟朋友间有坐予失者宜书绅焉,则事虽大于唾面,心自然清凉矣。
题卓 南宋 · 王十朋
吾贫,好作文,苦于无书可阅,好写字,若于无纸可书,遂于贫中撰出一术,以卓为纸,以肺腑为书。
净几无尘,日书数百字,吾之无尽藏纸也。
心之精微,日出数百言,吾之无尽藏书也。
从予游者有童子数人,劳之以研墨之职,授之以所书之言,日从吾为无尽藏游也。
顾谓童子曰:「吾老矣,无尽者有时而尽,汝能记吾言,使不如几上字而灭没否乎」?
童子曰:「唯」。
庚午季夏二十八日书。
论文说 南宋 · 王十朋
有客与王子论文,谓王子曰:「子以今文况昔文,亦加进否乎」?
予应之曰:「新文之进,予则不知也。
但每阅旧文,背必汗焉耳」。
客曰:「见旧文而汗背,进莫验于斯也。
使天假子之年,将不一进而已,他日见今之文,汗又浃背矣。
子不见君家名勃者乎,《滕王閤序》最脍炙人口,『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句,当时以为神,殊不知此乃少年粗豪之气、俳优之雄者。
以勃之天资英秀,不使早死,其文之进殆未可量,他日见所谓神句者,宁不汗背耶?
韩退之文章之古者,后世莫得而疵之,然《感二鸟赋》乃少年所作,学识未逮,故有二鸟不如之叹。
李汉序其文为篇什之首,非深知退之者也」。
予善其说,遂退而记之。
读苏文 南宋 · 王十朋
唐宋文章未可优劣。
唐之韩、柳,宋之欧、苏,使四子并驾而争驰,未知孰后而孰先,必有能辨之者。
不学文则已,学文而不韩、柳、欧、苏,是观诵读虽博,著述虽多,未有不陋者也。
韩、欧之文粹然一出于正,柳与苏好奇而失之驳。
至论其文之工、才之美,是宜韩公欲推逊子厚,欧阳子欲避路放子瞻出一头地也。
绍兴庚午七月上浣日,读《东坡大全集》于会趣堂,因题于后。
杂说 南宋 · 王十朋
为善易,能不言难。
过,人所不免,文之则小人也。
孟子言:「仁者如射,以其发而不中不怨,胜己也」。
孔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
射有胜负,争之端也,君子独能以揖逊终之,遂至于无争。
宜怨而不怨,当争而不争,此孟子谓之仁,而孔子谓之君子也。
彼有无争而争,自起,无怨而怨自生,真小人之不仁者哉!
名之所在,人所必争而同忌也。
能避人之所争,乐人之所同忌,斯可谓之君子。
掩恶扬善,朋友之道。
语曰:「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予所短多矣,然于交友中常道其善,不道其恶,是亦寸中之长者。
昔姜渭叟能言之,姜死矣,无知我者。
渭叟负逸才豪气者也,而不修细行。
恶有所不掩,亦朋友之罪。
姜之念,予盖有所激云。
人有毁己,己亦毁之,何其不长者也!
予虽未尝扬交友之恶,然性褊躁不耐事,闻人毁己,则气形肝鬲,往往亦斥其过于稠人广众中。
言既出口,悔心遂生,然驷不及舌矣。
因思韩安国对魏其、武安之言,自知其非长者,遂书以为戒。
灵乌说 南宋 · 王十朋
乌之为禽,性灵而意忠,每预知吉凶而哑哑以告。
小人闻其鸣则唾骂之,乌不以唾骂而废鸣,可谓忠矣。
范文正公谓「人有言兮是然,人无言兮是然」者也。
君子闻乌鸣,则恐惧修省,潜销祸患于未萌,人遂以乌鸣为无验,忽之为不灵也。
殊不知乌能警于未然之前,君子能戒之于未形之际,是乌之忠计既行,而智名不可得而闻矣。
告之不戒而凶著于形迹,则乌之鸣验,是吴之子胥也;
告之能戒而祸销于兆朕,则乌之智隐,是汉之张子房也。
乌之告岂有二哉,所听有不同耳。
书院之东隅有乌,连日群噪,若有所告者,此君子恐惧修省时也,作《灵乌说》。
夜虹见 南宋 · 王十朋
绍兴庚午七月十六夜,山月初吐,有长虹见于西。
厥光白,踰时而灭,人以为白虹,异之。
予谓是虹之异,在时不在色。
虹见于画,盖影日而成,色宜青红,或白则为异,其见于夜也,影月而成,白乃其宜耳。
然虹多现于朝暮间,在乎欲雨欲晹之际,未有影月而现于夜者,兹其所以为异与。
姑志之,以俟能言灾异者辨。
待士说 南宋 · 王十朋
有言邑大夫不待士者,予曰:「子何从知之」?
曰:「有讼于庭者,箠楚之辱及焉」。
予曰:「此士之不自待,非大夫不待士也。
为士者服诗书,精业履,圣贤之是师,臭味之与游,谨门户,时租税,忍焉以省讼,慎焉以远祸,俾足迹不及于公门,而官吏稀识其面目。
虽使柳下惠之弟为邑大夫,焉能辱儒冠而陷之虎口耶?
彼冠焉而士,行焉而市,旁午里巷,而恶少与曹争竞非分,而狱讼以兴,朝投刺以识面,暮求判以欺愚。
虽使周成王之叔父为邑大夫,讵可望其施吐握之礼耶?
大夫非能重士也,士实自重;
非能轻士也,士实自轻。
顾其自待者如何,邑大夫何责焉」?
既以答告者,遂书为吾党之戒。
杂说 南宋 · 王十朋
孟子曰:生我所欲,义重于生,舍生而取义可也。
呜呼!
人之所甚畏者死也,义之所生,死有不足畏者。
惟不畏死之人,可以成天下之大义,立天下之大节,享天下之大名。
名与谤常相随,因名获谤,因谤获名,虽韩退之犹是也。
《原毁》曰「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非因名获谤欤?
《进学解》曰「动而得谤,名亦随之」,非因谤获名欤?
有名而有谤,不若无谤而无名。
古之哲士必避名,非避名也,乃避谤也。
君子小人不难见,即其报施之间而观之,则肺腑之隐洞然不可逃矣。
陈平受赏则不忘魏无知,白敏中得志而挤李德裕,君子小人之用心,其厚薄如此。
贾谊《过秦论》、班固《公孙洪赞》、韩退之《进学解》,真文中之杰也。
予少时诵之至熟,今为昏忘所夺,心能记之,口不能道,聪明不及于前时,宜古人之兴叹也。
贾谊赋过相如,扬子云不知也;
柳子厚《平淮西》雅过韩退之,子厚自能知之。
子厚之文温雅过班固,退之之文雄健过司马子长。
欧阳公得退之之纯粹,而乏子厚之奇。
东坡驰骋过诸公,简严不及也。
唐宋之文可法者四:法古于韩,法奇于柳,法纯粹于欧阳,法汗漫于东坡。
馀文可以博观,而无事乎取法也。
读进学解 南宋 · 王十朋
韩退之《进学解》,盖扬子云《解嘲》、班孟坚《宾戏》之流也,然文词雄伟,过班、扬远矣。
予无退之文章学识,而一二事与之合,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与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是也。
自志学之始,喜诵是文,太山北斗,仰亦劳矣。
二十年间,跋前疐后,无其职而有其穷,每欲效颦作文以送之。
又无怪怪奇奇之笔也。
绍兴庚午七月二十二日书。
三不能戒 南宋 · 王十朋
不善文者宜秘,不善书者宜楷,不善言者宜省。
予不善文而不能秘,不善书而不能楷,不善言而不能省,此其所以获诮之多者欤!
今焉知过而能通戒之矣,然有时乎不能秘,不能楷,不能省者:文能秘于窗几著述之私,而不能秘于场屋进取之公;
书能楷于优游学习之时,而不能楷于匆匆应答之顷;
言能省于心平无事之日,而不能省于气形肝鬲之际。
乌能使文无愧于不秘,书无愧于不楷,言无愧于不省!
书欧阳公赠王介甫诗 南宋 · 王十朋
「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
此欧公赠介甫诗也。
介甫不肯为退之,故答欧公诗云:「他日略曾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
由今日观之,介甫之所成就,与退之孰优孰劣,必有能辨之者。
予谓欧公此诗可移赠东坡,赠者不失言,当者无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