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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论堂记 南宋 · 王十朋
渊源堂之右庑有堂焉,主人与客日饮文字于其间。
绍兴癸酉,予与其徒数人游剡溪,客于主人之馆,登是堂而陪芳尊者屡矣。
主人曰:「客与我名之」。
予因诵杜少陵《忆李谪仙诗》云「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
顾谓主人曰:「君游太学且十年,笔砚之交满天下,然尊酒论文之时少,而江东渭北之日多。
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之夕,把杯邀月而月不能言,俯地见影而影不与君语,虽有胸中万卷书,将谁与论乎?
予与君为八年同舍之旧,而不见者已五年矣,况君之所欲见者不止于予,而所不得见者盖有不止于五年之久者焉。
人生如白驹过隙,所谓五年者能有几,而会合如此之难,思之宁不慨然耶?
君不予鄙而以论文见招者亦五年矣,予方夺于忧患而困于贫贱,虽屡勤鱼雁之书,而久违鸡黍之约。
今乃不惮数百里,远访君于雪深兴尽之故溪,获重上君子堂,对酒尊而共灯烛,又幸坐中之客无薰莸之不同,相与论文,固有不可已者。
然予学浅识陋,尤怯于文字之论,他日博雅君子如李杜辈过君之门,而登君之堂,君当设醴而与之细论可也。
予欲采杜诗断章而名之曰『细论』,君以为如何」?
主人曰:「善」。
遂书之,四月日记。
舫斋记(1155年3月) 南宋 · 王十朋
知进而不知退者,非特缙绅坐斯患也,虽出世之士亦然。
佛之徒本逃名晦身,若无意于世者,然世之善知识,其道学有馀,可以淑诸人,应缘而出,有不能自已者。
其间好进之徒怵于利欲,往往贿以求进,老而不休,讼而不去者,盖纷如也。
惟昌寿净慧师则不然。
师少游锡异方,潜心佛陇,志识学问出人一头,业成而还,为缁林所推服。
始传教于永嘉之开元,再传于福圣,既而以疾求还故山,住寿昌教院,凡若干载。
年愈尊,德愈隆,道俗愈归重,然即未尝一日不以退居养老为怀,世缘挽之而莫能自脱也。
某与师有二十年之旧,一日访师,而师已获遂其退老之志。
居所谓舫斋者,欣然见颜色间,指是斋谓某曰:「子为我记之」。
某曰:「师昔尝乘无量大法舫,游无边大海中,出大誓愿力,济百亿万大众矣。
今兹舫也,其形模似矣,然而閤焉而不能浮,静焉而不能济,隘焉而不能容,师独善其身可也,如众生何」?
师笑曰:「吾师乘法舫而游,人以为无量也,吾不知其为大。
今吾即是舫以居也,人以为不能容也,吾不知其为小。
且夫迹有去住而道无去住,形有小大而法无小大。
身之进退迹也,舫之大小形也,吾出而化亿万众于人世间者,以无形之舫,行无量之法尔。
退而寄老病之身于故庐者,假有形之舫,藏无量之法也。
将使夫闻而化者,无贪于得,无嗔于不得,无痴于必求,其所欲得又焉有贿而求进、老而不休、讼而不去也,如子之所谓乎?
然则,吾之退也未尝无教化也。
兹舫虽小,孰谓其非无量无边法具乎」?
某愧其言,退而记之。
绍兴乙亥三月日记。
妙果院藏记 南宋 · 王十朋
绍兴戊寅春,潜涧宝印师传天台教于永嘉妙果院,未几有尼文赞来施宝藏直万金,缁素咸悦。
潜涧师走介致书于越,命某记之。
某尝闻吾儒中有二大善知识,曰东坡居士,曰王荆公,俱以文章名世,然其道不同,终身不相悦。
及东坡记圣相藏,荆公深叹服之。
盖二公俱深于佛,故能赏音,作者之手、识者之眼不可相掩也如此。
某书生也,于佛学素不通晓,其将何说以发扬之,然于潜涧为犹子,义不可辞。
抑尝闻佛之为教矣,其说恶贪而喜施,与吾儒同,然其徒多好人之施而不能自施,失佛之意远甚。
今是尼也,富于财,积而能散,生平植福之施,动以千缗计。
又罄衣钵以制是藏,百宝庄严,极其工巧,卒不自有而归之妙果,可谓善施,得佛之遗意矣。
然施易尔,不妄施难,是藏之成也,求之者多,咸莫之施,妙果不求而藏自来,可谓能具眼矣。
兹为可书,偈曰:
壮哉古东嘉,妙果宅其西。
老宿山中来,应缘传妙法。
有尼号员净,香火庐松楸。
衣钵抽万金,造次大宝藏,经文浩卷轴,一一刺血书。
用报父母恩,普及一切众。
神光屡发现,遍地生金星。
至诚感幽冥,观者咸赞叹。
忽发喜舍心,愿归诸妙果。
法师慧业就,宝藏来證明。
所施以其人,是能具道眼。
圆净施宝藏,道心益员净。
况施于妙果,因果宜无穷。
妙果得宝藏,道场日益振。
大作诸佛事,广结诸因缘,须弥一转间,功德无边量。
转转无已时,功德亦如是。
梦庵记 南宋 · 王十朋
梦者,诚之所形也。
高宗形于得贤,仲尼形于见圣,庄周形于化蝶,扬雄形于吐凤,范式形于葬友。
梦之小大虽不同,其为诚之所形则一也。
仙居陈君勉卿执亲丧如礼,以孝称于乡。
初求佳城未获,寝食弗遑,一夕,梦侍其亲游于睦溪之原,指其处以语之。
明日访焉,果得其地,卜人吉之,遂毕窀穸。
因筑庵以守,以「梦」名之,志其所以得也。
某辱与君之弟文卿游上庠为同舍生,又与君之子三省游于剡,三省以梦庵之事语予,且求文以记。
予谓观人之术不必验之行事,因其诚之所形,亦足知其大略。
高宗可以知其贤,孔子可以知其圣,庄周可以知其达,扬雄可以知其文,范式可以知其义,陈君之梦可谓知其孝矣。
彼有梦尸得官,梦秽得财,心之所念者果何事,梦之所见者果何物耶;
与陈君之梦固有间矣。
雁荡山寿圣白岩院记 南宋 · 王十朋
诺矩罗居震旦东南,山名雁荡,最为造物所惜,秘于万古而显于本朝。
山中绝境皆庐于佛子,开辟经营,必其徒之有道力者驱龙蛇虎豹魑魅魍魉而有之,权舆数椽,侵寻万柱。
如全了之庵于芙蓉,今为能仁;
行亮谷于安禅,今为灵岩;
文吉庵于碧霄,今为灵峰是也。
山之内外招提,无虑二十馀所,问其经始与废而复兴,无非有道力者焉。
山之东有岭曰谢公,世传灵运好游山,而不知有雁荡,蜡屣穷幽,至此而返。
去岭而北若干里,有山曰白岩,水曰仙溪。
去岩而北若干里,有王子晋仙桥。
子晋遗迹在吾州者三:一在永嘉,二在乐清,兹其一也。
寿圣院在白岩之下,峰耸而奇,水清而驶,松竹蓊然而深,盖诺矩罗驻锡、王子晋飞仙、谢康乐登临啸咏之所,宜幽人逸士、逃名晦身、修真学道者徜徉乎其间也。
院创于唐会昌四年,至明年废,又明年复兴。
初曰仙溪白岩院,至大宋治平四年十月始赐寿圣额。
宣和三年燎于魔寇。
院僧元象悯之,草创殿阁,塑像貌以奉香火,岁久寖坏。
僧子亲慨然曰:「兹山吾祖潘氏所舍,殿与像吾师所建也,其可坐眠而隳之耶」?
于是纠同志,募众缘,出力以成就之。
宝殿巍然,轮奂翚飞,观者咸会,欢喜赞叹。
工未毕,会传教于邑之七宝、双峰二院,其徒文表住是山,遂卒其事,而道场为之一新。
呜呼!
若子亲者真可谓具道力有功于其教者矣。
雁荡山本觉院殿记 南宋 · 王十朋
有僧景暹来自雁荡,袖前传法能仁宣公、今传法灵岩行公书,求余文记本觉院殿。
余延之坐,饭之,赠以诗,辞不能记。
暹曰:「宣公年踰九十,有名行,缁林推重为老禅,今退居是山,足以重吾徒。
行公蜀人,传心印于名师,与贤士大夫游,且能诗,尝受知于君。
某以二禅师之命故来,愿勿辞」。
余善其言,遂诺之。
院旧名延唐,而不知其开山之始。
尝废于会昌,至乾宁二年复兴,增额曰乾宁延唐。
我宋有天下元年,改赐今名。
院在雁山之东隅,位以甲乙,祥符、天禧间,僧友忠南游五羊,得天竺国贝叶梵书以归,至今犹存。
释家旧殿建于元丰初,岁久垂坏。
日者以山门不振,咎其基之不吉,暹出愿力,募财鸠工垂二十年,以绍兴戊寅秋九月易地而迁之,栋宇鼎新,金碧照辉,用力孔艰,迄乃有成,可嘉也已。
词曰:
雁荡之阳,延唐道场,毁于会昌。
起废乾宁,我宋龙兴,本觉是名。
先民不作,金仙斯觉,以觉后觉。
山中老禅,出世应缘,亦觉之先。
咨尔释子,潜心宗旨,不觉不已。
忠得贝书,暹兴殿庐,亦觉之徒。
殿庐既周,勿怠薰修,同国戚休。
唐祚既迁,我宋是延,亿万斯年。
天香亭记 南宋 · 王十朋
剡中佳山水为东南州之眉目,汝南周君尧夫得爽垲于剡山之阳,挟双溪之胜而家其上。
广夏耽耽,在剡为甲。
有岩桂数百根,皆古木也,苍然成林,森然而阴,洞前而深。
辟径通幽,而亭乎其中。
主人日与客游焉,如入宜人之林,而夏不知暑,如登飞来之峰而香飘自天,如骑蟾蜍游兔宫而下视人间世,真剡中之绝景也。
予丙子冬过剡,把酒是亭。
时尧夫将战艺南宫,予因目之曰「天香」。
明年春,果擢巍第,与予为同年友。
尧夫命予记之而未暇,逮今七载,每移书必及之。
乃为之言曰:学者方未第,志在乎得耳,得则喜,失则非,故以登科为化龙、为折桂,春风得意,看花走马,昼锦还乡,世俗相歆艳,曰仙子天上归也,是特布衣之士诧一第以为天香耳。
若夫学士大夫所谓香者则不然,以不负居职,以不欺事君,以清白正直立身,姓名不污干进之书,足迹不至权贵之门,进退以道,穷达知命,节贯岁寒而流芳后世,斯可谓之香矣。
唐宋璟以芬香勉张说,汉李固以粪土视胡广赵戒,名乎名乎,科第爵禄云乎哉!
尧夫筮仕有能声,且挺挺好议论时事,远大未易量。
予方以名节相期,必不负所以名亭者矣。
尧夫又能乐教,难弟诸子皆力学,行见棣萼联芳、芝兰并秀,济济诜诜,天香满门,不止燕山之窦而已。
然科第之香孰如名节之香,尧夫又当躬行以率之。
颜范祠堂记 南宋 · 王十朋
圣贤有不同时而生得同时而祀者,勾龙、弃同祀于坛为社稷之佐,周公、孔子同祀于学为先圣先师,颜子、孟子同配食于文宣王之庙,功同道同时不必同也。
唐颜文忠公、国朝范文正公,时异道同者欤!
忠孝之性、仁谊之学、文武兼资之才,正色立朝,见危致命,毅然不可夺之大节,特书大书于史,如出一身。
使其易地,范必能捐躯死难,如严霜烈日,可畏而仰;
颜必能破西贼之胆,威而臣之,为庆历颂中夔、卨也。
又皆以直道不容,出守于饶,遗爱在民。
至今饶人语太守之贤者,必以二公为首,岁时祀之不绝。
隆兴甲申秋七月,某初至郡,访二公之像,或卑居乎老氏之宫,或杂处乎九贤之堂,庙貌不称,祀事弗虔,于典为缺。
郡圃有堂,名庆朔,文正所建也。
遂即堂以祀,堂之右有宇而虚,命工葺之,塑二像合为一祠,以时之先后而左右焉,书二传于壁。
后十一月丙寅,帅同僚祀之,歌曰:
宋唐相望三百年,堂堂颜范两钜贤,文武忠孝名节全。
胡雏哮噬方无前,二十四郡惟平原,首唱大义扶危颠。
朝廷草昧官鹰鹯,胆落邪佞惊枭鸢,鬼质下拜心矍然。
殒身贼手命乃天,一门忠义有二难,凌烟阁上兄常山。
英烈言言光简编,银钩铁画馀刚坚。
致君尧舜书万言,乐后天下忧则先。
立朝蹇蹇心惓惓,邪者我仇屡左迁。
夏童扰边躬櫜鞬,谈笑为国臣腥膻。
阁开天章策治安,谁吾与者杜富韩,风采棱棱四谏官,徂徕颂配《崧高》篇。
山高水长大名传,吴头楚尾番江边,甘棠遗爱清芬联,如秋桂菊春兰荃。
像而祠之敢不虔?
黍稷蘋蘩羞豆笾,一杯薄荐清湾泉,公乎为神为飞仙。
假令而在当执鞭,凡百君子宜勉旃。
思贤阁记 南宋 · 王十朋
番阳厅事之东偏,有堂曰平政,堂之北有阁曰芝秀。
郡以芝名者四:厅之后堂曰玉芝,驿与门曰灵芝,及是阁是也,皆因芝山以名,然亦繁且复矣。
堂世传文正范公所名,虽百世不可易。
是阁名与堂类,宜易之。
阁北瞰郡圃,春有百卉,有游人,鸟有幽声;
夏有浓绿,有清风,蝉嘒嘒有新声;
秋有疏林,宜夕阳,宜月;
冬有茂松,宜雪中观,宜风雨中听,然皆不足以名。
有九贤堂、四贤堂在焉。
园林乃其遗躅也,花卉皆其甘棠也,茂松雪月乃其高风馀韵也。
噪而静,鸣而幽,乃其吟咏中景物也。
登其阁思人,遂名之曰「思贤」。
予不才,至郡且期矣,日坐平政堂,惫精神于案牍间,不能使吏之不吾欺。
惧政之不平而有愧于斯堂也,则登是阁而寓目焉,思贤也。
讼理政平,庶民安于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是将何术以致之?
此予之所以思,亦后人之所宜思也。
《语》曰:「见贤思齐焉」。
群贤不复见矣,悠悠我思,于是乎书。
乾道元年夏五月二十八日,东嘉王某记。
潇洒斋记 南宋 · 王十朋
思贤阁之下有斋方丈馀,北乡,前有隙地仅一亩,叠石百拳,凿沼一泓,有乔木数株,藤蔓络之,苍然而古,杂以桃李橘柚众芳之植,浓阴幽香,清逼燕寝。
东望砌台,西接玉芝,北临郡圃,隔以垣墙,幽然有山林气象。
宜琴宜棋,宜饮酒赋诗。
簿书狱讼止于平政堂,斋中不知也。
采文正范公《郡斋即事诗》,名之曰「潇洒」。
公初为睦州,有「潇洒桐庐郡」十诗,郡人尝以潇洒名亭矣。
及为是州,又有「斋中潇洒过禅师」句。
诗言志,公所至以潇洒见于诗章,则胸中之潇洒可知也。
读《郡斋诗》,至「半雨黄华,一江明月」之句,则知公之潇洒于一斋矣。
读《桐庐十诗》,至「使君无一事,心共白云空」,则知公之潇洒于一郡矣。
读「区别妍媸,削平祸乱」之赋,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记与万言书,则其正色立朝之风采、杖钺分阃之威名、经世佐王之大略,是皆推胸中潇洒之蕴而见之于为天下国家之大者也。
读《严陵祠堂记》,至「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又知公与子陵虽出处之迹不同,易地则皆然。
山高水长,非特子陵之潇洒,亦公之潇洒也。
噫!
微斯人,吾谁与归,是以名斋。
乾道元年六月朔日,东嘉王某记。
夔州新修诸葛武侯祠堂记 南宋 · 王十朋
益与夔皆祠诸葛丞相,并见于杜少陵诗。
「锦官城外柏森森」者,益也;
「卧龙无首对江濆」者,夔也。
夔州永安县,据三峡上流,水有瞿塘、滟滪,山有赤甲、白盐,形势险天下。
丞相昔与先主屯兵讲武、控扼吴魏、经营中原之所,有八阵图、永安宫、卧龙山遗迹在焉。
祀而庙食,宜矣。
然祠在州之南隅,地非爽垲,巷无乔木,堂庑庳陋,丹青黝剥,祀事弗严,无异乎虫蛇穿画壁,时仅免无首而已。
吁,可叹也。
前帅紫微舍人张公震尝立新祠于卧龙,命缁徒奉之,而城中之祠未暇修,岂留以有待耶?
乾道改元,某被命自番易夔,时方乞祠力甚。
俄一夕,梦观八阵,岂丞相精诚,默有以告之?
十有一月至郡,首谒祠下,诔之以文曰:「丞相忠武,蜀之伊吕。
高卧南阳,悲吟《梁甫》。
草庐之中,三顾先主。
将汉是兴,非刘曷与?
君臣鱼水,蛟龙云雨。
才十曹丕,志少寰宇。
假令毋死,师一再举。
吴魏可吞,礼乐宜许。
宁使英雄,堕泪今古。
将略非长,庸史之语」。
因命工葺之,庙貌一新,辟路植木,榜其坊曰「卧龙」。
明年二月辛卯告成,帅同僚祀之。
呜呼!
公之生也,能使其君委国托孤而不疑;
其没也,能使汹涌江流不转千载之石。
然遗像缺落,未尝一出祸福以惊动之,益足以见其聪明正直,不显其灵于土木偶以求人之敬畏,殆非柳之罗池比也。
今夔之二祠相继鼎新,郡人四时香火牲牢酒醴之奉有加而不怠,盛德百世之祀益章,可以一洗江濆异代之耻,无愧乎锦官城矣。
于是乎书。
七月二十七日,永嘉王某记。
寇忠悯公巴东祠记 南宋 · 王十朋
诗言志,非谓其必出于作者之手而后见其志也,后之人有取于古诗,一章一句而赋咏之,亦足以见焉。
国朝太平兴国中,寇莱公为巴东令,有「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之句,识者知其必大用。
然世知诵公诗而不知是诗本出于韦应物,公取其七字,析而增之。
应物虽能道是语,而官止郡刺史,不见于施设,殆不过为诗人之诗而已。
及公取而用之,则果能舟楫巨川,是岂后人因其已试之效而为是附会之说耶?
盖公雅存济世之心,与「舟横」「野渡」之意合,正犹郑七子之徒取风人之意而赋之,言发诸口,而肺肝之隐洞然可见,志之善恶、身之吉凶祸福,皆不逃赵孟之所料也。
公为是邑,时年方踰冠,有爱在民,世呼为「寇巴东」,其后致身宰相,践其所言。
景德澶渊之功,尤为隽伟。
方契丹入寇,中外汹汹,当时苟从建议之臣幸蜀、江南,则胡马不止于饮河洛,而三光五岳之气必分。
公独毅然决亲征之策,銮舆一动,丑虏自毙,社稷安于泰山,天下混一者二百年。
较其功烈,与傅岩之人任舟楫之寄、中兴有商,未可得而轻重。
然性素刚直,不与物浮沉,晚节为奸邪所挤,流落南荒以死,天下至今哀之。
某顷过公安,问枯竹再生处,有祠在焉,因赋诗吊之。
过巴东旧治,访其祠,则已废矣,惟秋风亭尚存,则又赋诗有不似公安之叹。
慰王宁孙,永嘉人也,因命其建祠塑像。
宁孙即亭祠之既成,以其图来,令毛君恕集公诗百馀篇,并刻予诗,以寄予平生欣慕公之为人。
每叹靖康间复有如公者出,则南北岂至于分裂耶?
公之事固予所乐书,尚奚俟乎再三之请。
然巴东故祠废而复兴,残编断藁散而复集,江山增气,如公更生,虽发端于予,而卒成就之者令与慰也,皆不可以不书。
乾道二年八月朔,永嘉王某记。
唐质肃公祠记 南宋 · 王十朋
予始闻夷陵巴东之名,意其为邑必壮,自亲适其地则皆蕞尔邑,巴东陋尤甚。
问其名之所以著,曰:「昔寇莱公、欧阳文忠公尝令二邑,地重以人,非山川城郭人物之异于他邦也」。
予因谒其祠,访其遗躅,叹息而去。
至夔,一日登郡之东城,城下临奉节县治,问令喻君思然曰:「昔宰是邑,亦有如寇、欧二公者乎」?
令以唐质肃公对。
予曰:「是皇祐中为御史,独立敢言,尝疏论贵戚,廷击宰相以贬,天下称为真御史,不敢斥其名而曰唐子方者乎?
熙宁中首言王临川不可大用,及参大政,奋然与争是非于天子前,而气不为之屈,至不胜其忿而死,天下至今称为正人者乎?
吾夫子叹未见刚者,唐公非刚者欤?
名节凛然,固无愧乎忠悯决澶渊之策,文忠移司谏之书也。
其令是邑,有殊绩异政,故相张公天觉尝笔之于墓碑矣。
邑故有令如此而无祠,非缺典欤」?
令闻之慨然,不谋于僚,不役于民,即厅事之东隅,易亭为祠。
求画像于江陵,得之于故家,丹青一新,俨然如生,观者莫不起敬,如见其冠豸触邪、正色立庙时也,且丐予记其事。
予谓质肃公之高名大节,固已特书大书于国史,何以记为?
然是邑赖公而重,有不可不书者。
令,蜀人扪膝先生子也,有家学,治邑有能声,观其所慕,可以知其人矣。
乾道二年六月永嘉王某记。
夔州新迁诸葛武侯祠堂记 南宋 · 王十朋
武侯故祠在州之南门,沿城而西三十六步,无断碑遗刻以考其岁月之始,见于图经者略焉。
在隋唐时治白帝,见于少陵诗,曰西郊诸葛庙者,其地于兹乎?
某莅事之初,谒焉,裴徊四顾,敬想风烈,叹庙宇之弗称,他事未遑也,首葺而新之,且书其事于石矣。
然地卑巷隘,混以民居,污渠粪壤混乎其间,臭朽之所蒸,蜗螾之所家,非所以妥灵而崇祀也。
门之东去祠一百八十五步,城有台下临八阵图,登台而望,则常山之蛇四头八尾之势,宛其在目。
北直郡仓,仓故永安宫也,据爽垲,状如屏。
宫之北有水曰清瀼,泻出乎两山之间,东入于江,又东过滟滪,入于峡。
峡口有山,卓然立乎群峰之外者,白盐也。
可谓江山之胜矣。
侯昔经营天下于平沙之上,输忠尽诚,受遗立孤于是宫之中。
江流汹而石如故,宫阙废而地犹存,陵谷虽变而精诚不亡,宜于两者之间祠之,亦侯之志也,遂与同僚谋而迁焉。
地初为节度推官宅,徙于他所,因其址筑而高之,用其材斲而新之,为堂五楹,庑万椽,南门于台,又门于西,通往来之道。
像仍其旧,新厥丹青,冕服用侯,又塑关、张像翼于左右。
以诸作者诗文次之。
乾道三年四月壬午告成,诗以祀之,词曰:
白盐峙天兮滟滪屹江,风云惨淡兮翱翔卧龙。
龙千秋兮何之,新庙貌兮江之湄。
前八阵兮后故宫,龙兮龙兮神其中。
望昭烈兮隔清瀼,遗庙存兮交精神于惚恍。
驾虚空兮云为驭,臣东朝兮主两顾。
鱼得水而相忘兮,事无古今。
俨关、张于左右兮,一龙二虎。
祠有新故兮,侯无重轻。
舍其故而新是卜兮,邦人之情。
祠合于图兮自今始,祀事不绝兮有如此水。
兴化军林氏重修旌表门闾记 南宋 · 王十朋
乾道五年春三月,直秘阁、新福建路转运副使林公孝泽自莆阳移书于清源守永嘉王某,曰:「孝泽八世祖攒有至性,唐贞元间居母丧哀毁甚,自运甓以葬,庐于墓,有白乌甘露之祥。
时则有欧阳四门詹、黄处士璞述之以文,德宗诏立阙旌其先世,大其门以侈之。
嘉祐、绍兴间,因敝而修,时则有紫微吕公夏卿今丞相陈公实为之记。
逮今二星馀,不治且圮。
孝泽大惧哀瘁,不克震耀其先,而无以为子孙训。
太守钟离公松贤而乐善,不待请,慨然出公帑二十万葺而新之,因其旧而稍加焉。
莆阳故清源属邑也。
孝泽之子󶆯、犹子虙,皆君门下士,幸为我记之」。
某辞芜陋未获,既而虙来请益坚,属病未果。
夏六月,又走书以督之,某曰:「孝子之事传于史,文于二三大手笔矣,奚俟乎鄙文?
若夫孝感之异、天报之厚、守臣风化之敦与公之显扬尔祖者,则宜有歌诗以发扬之」。
诗曰:
大哉孝为百行先,通乎神明光普天。
圣经千有八百年,亦以应感形诸篇。
李唐中叶贞元年,有林孝子家莆田。
丧亲五日食不咽,手开坎室土自肩。
葬庐其傍护隧埏,恨不殒身赴重泉。
天听匪高应昭然,瑞气非云亦非烟。
异香馥郁非兰荃,饴密匪甘珠匪圆。
肠中不晞明且坚,灵鸟皓质来翩翩。
耳惊目叹观肩骈,使者来廉迹其阡。
露随哭声洒云边,诏旌门闾繇赋蠲。
名书史册光厥传,年垂四百家声绵。
云来满门业青编,世登桂籍香名联。
八叶有孙寿而贤,移以事君忠孝全。
黄堂主人职承宣,鼎新双阙光厥前。
宋唐四杰雄文镌,奚止照耀莆山川。
要令四海皆参骞,孰非人子宜勉旃。
泉州新修北楼记 南宋 · 王十朋
温陵之有北楼,犹武昌之有南楼也。
楼阁台榭之在天下,以南北名者多矣,而二楼之名独著,得非因人而重邪?
南楼以庾公重,北楼以欧阳四门重,然庾有污人之尘,君子耻道之,不若欧阳氏以一代文杰联名韩、李诸公,真足以重兹楼也。
予乾道四年冬十月至郡,越数日策杖州宅之北,有屋将压邪,众木以支之,询之乃北楼也。
惕焉不敢睨,矧敢登?
有碑尘如积,漫不可读,乃四门所作之记。
叹息久之,郡舍老而弊,宜修者非一椽,然莫急于兹楼也。
第视事之始,方问民疾苦,土木之役非敢先。
郡多飓风,日惟倾覆是惧。
明年春二月建贡院,秋八月落成,得馀材,始命工葺之。
冬十有一月丁卯,董役者以讫工告,与同僚三四辈登而四顾,山川城郭之富尽在目中,亦一州之壮观也。
既相与赋诗,又为之词曰:
闽南有州,北墉有楼,席侯肇谋。
发挥以文,楼乃有闻,欧阳四门。
载建载修,克绍远猷,郑吕二侯
岁月浸久,楹腐桷朽,伊予来守。
偶岁之丰,时定之中,乃鸠尔工。
材即其馀,费节其虚,踰月如初。
泉山之状,桐城之壮,可登以望。
身焉南极,心焉拱北,守臣忧国。
匪遨匪游,风观瘼求,守臣登楼。
民淳俗朴,灾害不作,登焉斯乐。
风俗惰媮,闾阎恨愁,登焉则忧。
居而官理,登时民喜,登斯无愧。
⑴ 政和间郑南建,绍兴间吕用中重修。
读礼堂记 南宋 · 王十朋
为士者未尝不读书,然知真读书者解。
能读而不能行,是犹凤鸣而鸷翰,虽胸中有万卷,身为行秘书,谓之不能读可也。
子路曰:「何必读书然后为学」。
由也孔门高第,号为有闻,岂以书为不足读耶,必时人有能读而不能行者,与不读同,盖有激而云然。
由之言非所以为训,故夫子疾之。
书之难读者莫如丧葬之礼,非难读也,不素读也。
为人子者亲方在堂,讳闻不祥之言。
儿时入小学,从句读之师诵十八章之经,至《丧亲章》,则或置而不授。
少长读《礼记》,凡丧葬之篇则掩卷而不忍读,一旦遭荒迷之变,瞢然不知,有直情径行者矣,岂复知品节斯事之谓邪?
圣人著之礼经以诏人,子曰:「未葬读丧礼,既葬读祭礼」。
非徒读之,正欲使之尊所闻、行所知,贤智者不至于过,愚不肖勉强而跂及焉。
莆田蒋君元肃好古而能文,于书无所不读,喜亲之享年而荣其生封也,名堂曰「蕴仁」,乡党歆艳之。
其执亲之丧也,又名堂曰「读礼」。
养生丧死无憾,可谓知真读书矣。
昔吾夫子语门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子思习闻家学,以礼葬亲,四方于是乎观焉。
滕文公问礼于孟子,行三年之丧于战国礼废之时,而吊者大悦,礼之不可已也如此。
元肃于礼既饱读而躬行之,又以是而教学者,南方多士,其有立于礼乎!
然礼杂出于诸儒之手,未必皆合圣人制作之意。
元肃既讲习讨论之,宜削其不合者,使礼记为全经,斯有功于名教矣,岂止诵读云乎哉!
乾道六年三月,永嘉王某记。
广州重建学记 南宋 · 王十朋
圣人之道合内外,初无华夷迩遐之间。
不幸无时与位,道不得而行,必待后世右文之主、儒学名世之臣,以主盟吾道,乐育人才为己任,然后斯文有传,与王化并遐。
吾夫子以天纵将圣,生于晚周之鲁,木铎之教止行乎洙泗,三千之徒所过之化仅及于历聘七十二国尔。
尝慨然欲居九夷,浅人不知其志,诋以为陋。
呜呼!
使夫子居之,何异坐杏坛之上,化魋结为冠裳,变鴂舌为弦歌,济济洋洋,是亦邹鲁也,何陋之有?
炎汉、李唐之君,尚文崇儒,文翁、常衮以儒为郡,咸能兴学官,登诸生,授以诗书,丕变蜀闽,同风洙泗。
惟南粤去王都为最远,至仁如唐虞,有所不能柔。
汉晋隋唐间,虽号为一统,然德薄化浅,声教不能暨朔南。
岳牧名臣,虽清白如吴隐之,刚正如宋广平,咸著治绩,而庠序之事阙焉。
是宜裒衣博带、射策决科之士,不能与闽蜀侔盛也。
宋兴,混一海宇,臣妾僭伪,南海四世之刘,面缚阙下,赦而不诛,变污染之俗为礼义之地。
庆历间,诏天下立学,番禺仅能修夫子庙以应故事,至皇祐间,始建学于郡之东南隅。
熙宁初徙于西,绍圣初,守臣章楶改创新学,然规模未宏,不足以容多士,与雄大之府弗称。
乾道三年诏前右正言龚公茂良自宪台为方伯,下车之初,务先风化。
明年春,上丁释奠于先圣先师,顾瞻祠宇痹陋,楹桷颓圮,绘像不如礼,豆笾簠簋无馀地可陈,廊庑迫隘,至不容折旋,讲肄之所,去殿庭不咫尺,升者病之,喟然谓诸生曰:「治孰有急于此乎」?
于是始议改造,即番山之址以为堂,阁御书于其上,东西十一筳,南北九之,庭之下什伯其初。
增辟两庑,倍其旧,六斋对峙,前绘从祀像,置番禺、南海二县学于后。
惟大成殿仍旧规而加葺之,藻饰焕然,侈于他所。
门以棂星,缭以周垣,大江横其前,协泮水之制。
费出激赏公库撙节之数,宪、漕、舶三司助以羡缗,歛不民及。
经始于夏四月,讫工于日南至,行释菜乡饮礼以落之。
明年公召还,道温陵,谓守臣王某曰:「公为我记其略」。
某与公尝同事史馆,稔知其为人,貌和气平,盖一谨厚者耳。
及为天子言事官,正色立朝,排奸憸甚力,视弃官爵如脱弊屣,至今朝野语正人必称公。
出典大藩,又能行其所学,不鄙夷遐方僻壤之民,广儒宫以教之,可谓儒者矣。
郡博士日与诸生登忠恕堂,明一贯之道,讲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要,于正心诚意间移孝为忠,尽臣子之大节,上不负天子,下不负贤师帅所以教化作成者。
异日扬王庭,立名节,姓名光史册,如张曲江、姜日南、余襄公者不一而足,又岂止读纸上语,工文词,取科第,抗衡上国而已哉!
于是乎书。
公字实之,兴化人,今为江西帅云。
乾道七年正月,敷文阁直学士、左朝奉郎、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王某记。
卧龙行记 南宋 · 王十朋
永嘉王龟龄、少城周行可、海陵查元章载酒来游。
时冻雨初霁,风日清美,山谷明秀,道旁杂花盛开,篮舆徐行,应接不暇。
寺有荼蘼罗络松,上如积雪。
崇兰数百本,秀发岩石间,微风透香,所至芬郁。
东荣牡丹大丛雨前已开,道人植盖护持,留以供客。
饮罢,纵步泉上,瀹茗赋诗而归。
乾道丙戌清明前四日。
按:万历《四川总志》卷三六,万历九年刻本。
望九华 南宋 · 王十朋
余过池阳,登郡楼,望九华,仅见一峰。
舟出清溪,然犹灭没于云雾之间。
晚泊梅根浦,方了了见诸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