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策(一○) 南宋 · 王十朋
问:《中庸》一书,盖圣学渊源,入德之大要也。说者谓孔子之孙子思所作,观其微辞奥旨,非圣人之后,命世大儒有不能者焉。然其间立言措意,亦有戾于吾夫子者,證以《论语》、《系辞》,不得尽合,学者疑之。语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圣人以中庸为至德,非大全君子不能当其名。是书载夫子之言,有「君子之中庸」,有「小人之中庸」。夫既已小人矣,尚何中庸之有耶?夫子以一贯之道语曾参,参告门人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是书乃有「忠恕违道不远」之言。则是以道与忠恕为二,而忠恕实未可以为道也,与《论语》又何不同也?《系辞》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盖谓文王也。是书载夫子之言曰「无忧者其文王乎」。文王拘羑里而繇《易》,乃云无忧,何也?《语》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周之德,可谓至德矣」。是书载夫子之言,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文王终身事纣,武王、周公不待终丧而伐之,而云善继志、述事,何也?《语》曰:「夏礼、商礼吾能言之,杞宋不足證也」。是书乃曰:「吾学夏礼,杞不足證,吾学商礼,有宋存焉」。又未知其孰是耶?夫子伤周室之衰,三光五岳之气分,故《春秋》书「王正月」,以大一统。是书乃曰:「书同文,车同轨」。孔子之时,天下曷尝同车书乎?弟子记圣人之言行,于《论语》皆称子,如「子曰」及「子以四教」之类,盖尊师重道之辞,未尝有字圣人者。是书亦称「子曰」宜矣,而又有「仲尼曰」、「仲尼祖述尧舜」之语焉。岂有身为圣人之孙,而字其祖者乎?窃意秦火之后,汉儒于四十九篇中缀拾所存,不能无附益之伪,不然,何以诡异圣人如是也?孟子学子思者也,七篇之书称子思多矣,独无一言及其师之书,又不知是书果子思作否耶?必有以辩其疑者。
问策(一一) 南宋 · 王十朋
问:唐史臣刘知几著《史通》,《内篇》称古之作史者有六家:一《尚书》,二《春秋》,三《左传》,四《国语》,五《史记》,六《汉书》。又谓《尚书》家出于太古,《春秋》家出于三代,《左传》、《国语》出于丘明,《史记》、《汉书》出于迁、固。知几最善著论而唐史称之,其所列六家必有考据,然理有可疑者,不得不与之辩。《书》载尧舜三代之事,《春秋》出于吾夫子之亲笔,学者尊之以为经,不可诬矣。知几乃同迁、固之书而史之,可乎?《左传》、《国语》虽曰二书,然同出于一丘明之手,实左氏内外篇也,而乃别为二家,可乎?《史记》创始于马迁,而班固虽自为一家,其大法则祖述子长也。今乃别为二家之流者,是则范晔、陈寿而下,又乌得不以名家乎?以理论之,《书》、《春秋》经也,《左氏》、《国语》传也,《史记》、《汉书》史也。至于史家者流,特一马迁为倡尔,见其有一,未见其有六也。知几著其始末条例甚详,合经传而为史,别一姓而二家,散《史》、《汉》而二流,则必有说焉。又谓《尚书》四家,其体久废,所可祖述,唯《左氏》及《汉书》。不知后世秉史笔者,果法《左传》、《汉书》二家之遗乎,抑亦兼出于六家者乎?不然,则知几之言必有所不通者,愿因其说而详辩之。
问策(一二) 南宋 · 王十朋
问:国莫重于礼,礼莫重于祭,祭有礼异而名殊者四焉:曰天,曰宗,曰望,曰蜡是也。歧而分之,其数二十有三,天、宗各六,望三而蜡八。古人行之,固有一定之典,后世异同之论起,纷然而莫之正。《礼》曰「以禋祀祀昊天上帝」,又曰「兆五帝于四郊」,此六天之说所由起也。有以为上帝与五行精气之神者,有以为一天与五人帝者,有以为北辰耀魄宝与灵威仰、赤熛怒、含枢纽、白招拒、汁光纪者。异说凡三家,将何从而合成周之祀乎?《书》曰:「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此六宗之说所由起也。有曰时、曰寒暑、曰日、曰月、曰星、曰水旱者,有曰星、辰、司中、司命、风师、雨师者,有曰天地、四时者,有曰乾坤六子者,有曰六代帝王者,有曰三昭、三穆者。异说凡十馀家,将何从而合虞舜之禋乎?三望书于《春秋》,或以为泰山、河、海,或以为泰山、淮、海,或以为分野之星及封内山川,则三望之不同亦三家也。八蜡见于《郊特牲》,曰先穑、曰司穑、曰田畯、曰邮表畷、曰猫虎、曰防、曰水鄘、曰昆虫,或以猫虎为二神而昆虫不与焉,则八蜡之不同亦二说也。四者之礼先王之所常行,四者之说诸儒不胜其异。夫欲举先王之礼而行之,必先正名而定制。苟牵惑于纷纭之论,而不能断决其是非,虽曰有其举之,莫可废也,不失之诬,则失之陋矣,如之何其可哉?国家郊祀盛典,三岁一行,宗、望之祭,兼修并举。又将因时和岁丰,修伊耆氏故事,劳吾农而休息之,甚盛举也。诸君行将筮仕,与礼乐之议,敢问前代诸儒立异议者谁欤?孰当孰否?汉之君举是礼者谁欤?孰得孰失?必有至当之论,以祛群言之惑。幸详著于篇,将献于朝,俟有司之择焉。
问策(一三) 南宋 · 王十朋
问: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行伯道而伯,此五帝、三王、五伯此所以分,学者固已稔闻而熟论之矣。汉晁错于大对之际,尝品藻其君臣,其言有曰:「五帝神圣,其臣不及,三王臣主俱贤,五霸主不及臣」。抑尝考其迹而验错之言,未免可疑也。五帝唐虞为盛,典谟载其行事为最详,观尧、舜、禹、皋陶、稷、契之徒,相与都俞戒敕于庙堂之上,初不见其主优臣劣之迹,错何以知其不及也?三代之君臣可称非一,其间固有主圣臣贤者,错概以俱贤目之,亦岂通论耶?五霸臣主若无甚相远者,以管仲之志小烈卑,止可为威公之佐耳,其他又可知。谓主不及臣,抑又何耶?错以贤良文学裒然为举首,必有所据而言。诸君出入经史,商榷古今,亦必有见其臣主不相及与俱贤处,如错所言。敢问风后、力牧至元恺之徒,不及主者果何臣?齐晋宋秦楚之霸,不及臣者果何主?夏商周之君臣,所以俱贤者果何事也?幸明以告我,毋诋错言为非而略之。
问策(一四) 南宋 · 王十朋
问:世之论士者不惟其身之观,亦观其师友源渊,然后可以知其人矣。洙泗七十二子,不必论其为人,以吾夫子卜之,可以知其贤。苏秦、张仪二子,不必观其行,观其所学者鬼谷子尔,则知其为仪、秦也。虽然,执此而论士,有大不然者。曾参以孝著于孔门,得参之学而行之者,宜其以孝而施于有政也,孰谓丧母不归、杀妻求将者,反出参之门哉?荀卿以中庸之学而为大儒,得卿之学而用之者,谓能必行王道也,孰谓燔诗书、灭礼乐者,反出卿之门哉?老子著五千言,明道德之旨,得其学而行之者,宜其清净自正,无为自化可也,孰知后世刑名法理之术、至于苛刻少恩者,反出于宗老氏者耶?不特此也。斯之学用于秦者至惨矣,意其学斯者又必甚于斯也。汉河南守与斯同邑,固尝学焉,治行乃为天下第一。申韩之术,施当时传后世者,至不仁矣,意其学之者必有甚于申韩。洛阳才子本名申韩,乃能陈《治安》之策,虽王者之佐亡以加。前四子者所学善矣,用之反不善;后二子者所学不善矣,用之反善,兹又何也?谓不在师友渊源耶,洙泗曷为而多贤,仪、秦曷为而皆诈?谓必在师友渊源耶,诸子之行事与其所学,又何其戾也?诸君择师尚友之日久矣,于师友渊源必能究之,愿陈数子之所以然者。
问策(一五) 南宋 · 王十朋
问:荀卿论王霸兴亡之道,其言有曰:「上一而王,下一而亡」,且以法始、佐贤、民愿、俗美四者齐谓之上一。观汤武之所以兴与桀纣之所以亡,信乎卿之言不妄也。汉高帝之创业,光武之中兴,唐太宗兼创业守文之功德,是三者亦可谓后世之盛王也。考汉唐二史而验所以兴之自,不知果出于上一乎,抑亦杂出于上下偏之间乎?三君者其孰优而孰劣乎?秦、隋之世,天下统一,然二国皆遽兴而遽亡,其兴也岂出于上一,其亡也又岂尽出于下一耶?谓不出于此,则何兴亡之遽?谓必出乎此,抑何上一下一之道,始终变易之异也?愿并陈汉唐秦隋之迹,以佐荀卿之说。
问策(一六) 南宋 · 王十朋
问:昔孟子对齐宣王,谓「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董仲舒对江都易王,亦谓「仲尼之徒,虽五尺童子,羞称五霸」。果如二先生之言,则霸者之事,不复道诸圣贤之口也。今质《论语》、《春秋》,容有不然。《语》称「威文之谲正」,又称「九合之功」,仁管仲而大其赐。《春秋》善召陵之盟,进成濮之战,至宋襄、楚庄、秦穆虽不足与二伯之烈,皆有以一概见取者。孰谓无道其事而羞称之耶?岂圣人于霸者犹有所取,而门人弟子乃喜攻而羞道之耶?夫子与人何恕,而弟子责人何严耶?不然,则二先生之言失矣。愿与诸君辩之。
问策(一七) 南宋 · 王十朋
问:唐虞以三载考绩之法,黜陟百官之贤否,故时跻极治,庶绩咸熙。汉唐遵遗法而行之,其治效亦有可观者。洪惟国朝列圣图治,既以进退选举之权付之宰相吏部,又以举刺按察之职委诸郡守监司。逮元祐初,先正司马光以清德雅望,起慰苍生,进贤退奸,中外悦服。又尝议立八条,俾监司守臣察所部官吏有仁惠公直、明敏廉谨者,可举则举;苛酷狡佞、昏懦贪纵者,可按则按。条目详密,诚一时之良法。然当时事未施行,而议已中寝。迩者宰臣有请,上嘉而行之。议者咸谓唐虞之泰和、元祐之清明,可复见于今日矣。或谓法非不良也,行之苟非其人,不能无弊。将有权势请托、亲故干求而举非其实者,挟情怀怨、务快私忿而劾不以公者。茍二弊之不去,则八条将为文具,有不可得而行,先朝之良法美意,又从而废矣。伊欲革其弊而久其法,必有术焉,愿讲论之,将以闻于上。
问策(一八) 南宋 · 王十朋
问:自古用人之方,多出乎荐举,然荐举之患有二焉,不可不知也。有公于荐举者可以得人矣,或失于知人不明,而所举非贤;有明于知人者可以得贤矣,或蔽于窃位之私,而见贤不举。诸葛亮之于蜀,非不欲荐贤也,而失之马谡,盖明有所不足。臧文仲之于柳下惠,非不知其贤也,而不与立,盖心有所不公。夫所赖乎大臣之荐举者,以其公与明而已,二患不去,而欲得人,何凭?恭惟主上当宁兴叹,惩前政之蔽贤,乃命迩臣各举所知,起废滞而应公车者,踵相蹑也。迩者臣僚献言,虑所举之或滥,而贤否混殽,以三人同荐为请。议者犹惧其未尽荐举之方,而徒艰进贤之路。伊欲知人必明,如萧何之识韩信,而无孔明误举之失;所举必公,如祁奚之举善,而无文仲蔽贤之私,如之何则可?
问策(一九) 南宋 · 王十朋
问:昔吾夫子因鲁史而作《春秋》,信以传信,疑以传疑,虽以大圣作经,犹不敢以其所传闻,而忽其所亲见。至于其所不知,则缺如也,其慎有如此者。其后有孟子者出,则不然。其读《书》也,则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其读《诗》也,则不信「周馀黎民,靡有孑遗」之言。夫子信而好古如此,孟子学孔子者也,乃于《诗》、《书》犹有所不信,何耶?后世诸儒因孟子之不尽信《诗》、《书》,而好为异论,往往于古之信书、信史,皆不能无疑于其间。《诗大序》世传为子夏作久矣,而唐韩子不信之;《春秋传》为丘明释经久矣,而啖赵之徒不信之;《易系辞》为夫子作无疑矣,而近代欧阳子不信之。至于疑五千言非老子所作,有如崔浩;疑《答苏武书》非李陵所作,有如刘知几。有谓《周礼》非周公之书,《家语》非孔氏之书。文籍去古稍远而见疑于后世者非一,五经且不见信,而况其他耶。夫孟子之不信《诗》、《书》也,以「血流漂杵」与夫「孑遗」之言,诚有不足信者,而后世诸儒所疑经史,其亦有所见如孟子否耶?抑亦出于穿凿而好为异论耶?岂历世浸久,简编漏传,传闻缪误,实有可疑者耶?其所疑亦必有得有失,而不可以一概论耶。信其所可信,疑其所可疑,斯善观书者也。愿与诸君辩之,而断以高明之见。
策问(一) 南宋 · 王十朋
问:朝廷之患,莫甚乎朋党;人臣之罪,莫大乎植党。为人君者常恶朋党,而锐意欲去之矣。方其上塞下聋之时,曾莫悟其为朋党,虽欲去之而不可得。及一旦悟而尽去之,可为朝廷贺矣,而一党去,一党生,虽能去其前日已然之党,终莫能绝其后来将成之党。夫如是,则朋党为朝廷患,迄不可去,欲望天下之治,其可得乎?汉唐朋党之祸,言之可以痛心,固不必论也。我国家累世以来,亦不免兹患,赖祖宗神圣,能分别邪正,虽间有牛李之交攻,而不蹈汉唐之覆辙,亦社稷之幸也。当时圣主贤臣固尝讲论之矣。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邪正各为一党」者,范文正公仲淹告仁宗之言也;谓「君子无党,譬诸草木稠缪,相附者必蔓草,非松柏」者,滕公甫告神宗之言也;谓「小人无朋,惟君子有之」者,欧阳文忠公之论也。三人之论,其不同如此,未知其孰然而孰否耶?岂时异党异,其言各有旨耶?方今朝廷清明,固无朋党之患矣,然士君子私忧过计,犹或及之。彼范、滕、欧阳三公之论朋党,世以为名言,而一以为君子无党,一以小人无朋,一以为君子小人各有。愿辩其不同者,而折以至公之论,将以献于朝。
策问(二) 南宋 · 王十朋
问:信圣人之为圣人,不若知圣人之为圣人。学者皆谓夫子大圣人也,是特因前人之言而信之尔,实不知夫子之所以圣也。读其书,考其言,观其行事,合于吾心者信之,不合于吾心者疑之。合于吾心而信之,知圣人矣;因其疑而求之,遂得其为人,是亦知圣人也。苟徒信其为圣,而不敢诘其疑,谓之知圣人可乎,谓之善学可乎?夫子之始末,莫详于《世家》,抑尝读之矣,而未免乎疑,庸可以不辩?子尝适周矣,及其归也,老子以言送之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而危其身者,好发人之恶者也」。老子之言似不徒发,必有以箴夫子之失。使夫子果有此失,岂足为圣人乎?此不免乎疑也。子尝用于鲁矣,欲堕三都以张公室,堕费而费人畔,堕成而成不受堕。孰谓真儒之谋谟措虑,乃若是之疏乎?此不免乎疑也。及季孙受女乐而怠于政,子路劝夫子可以行矣,夫子犹待乎膰肉之至,鲁不致膰,夫子遂行。受女乐而不朝,罪之大者也,膰肉不至,过之小者也。忍其大而不忍其小,真儒之去就,果如是乎?此又不免乎疑也。卫灵公问陈,夫子答以俎豆,及罹蒲人之难,乃劝灵公伐蒲。夫子岂致私憾于蒲而忘俎豆之言邪,岂不害夫子之仁心耶?此又不得不疑也。夫子万世之所取法者也,苟信其可疑之迹而施诸行事,不免乎惑矣。诸君皆学孔子者也,岂徒信之云乎,愿质其疑,而究其用心处。
策问(三) 南宋 · 王十朋
问:唐人刘禹锡尝序柳宗元之文,其言有曰:「文章与时高下。三代之文至战国而病,涉秦汉复起;汉之文至列国而病,唐兴复起」。果如禹锡言,则文之高下实系乎时也。及先翰林苏轼记韩文公之庙,其言则曰:「自汉以来,道衰文敝,历唐贞观、开元之盛,佐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复归于正」。果如轼言,则文之兴衰又在乎人也。尝因二子之论而验其时与人。必刘子之言是信耶,则吐辞为经,如孟荀二子实战国人也,战国之分裂,能病天下之文,曷为不能病二子乎?必苏子之言是信耶,则战国二儒贤过韩愈,愈能起八代之衰,而二儒乃不能起战国之病,何也?我国朝四叶文章最盛,议者皆归功于仁祖文德之治与大宗伯欧阳公救弊之力。沉浸至今,文益粹美,远出乎贞元、元和之上,而进乎成周之郁郁矣。是果时耶,人耶?二者若兼有之,与刘、苏二子之说又皆不同,何也?愿与诸君辩之。
策问(四) 南宋 · 王十朋
问:儒者法周孔,攻异端,自谓能举天下于仁义。观其言于未试之前,人皆周孔也;验其事于已试之后,反有愧于异端者多矣。请借汉以论之。高帝之得天下与其所以治之者,皆山东刀笔吏也。当时儒者独一叔孙博士,然其器业鄙陋,君子不取焉,其不逮萧、曹远矣。孰谓儒者学周孔道,反刀笔吏之不如耶?文景致治,比周成康二君,未尝用儒,顾其所尚者黄老之术也。逮孝武好儒,公孙弘之徒用事,课其治效,不逮文景远甚。孰谓儒者之道,反不若黄老之清净耶?宣帝中兴,侔德商宗、周宣,亦未尝喜儒,顾其所用多刑名法理之士也。逮元帝用儒,贡、薛、韦、匡迭为宰相,而帝牵于文义,优游不断,孝宣之业衰焉。孰谓儒者之道,反不若申韩刑名之学耶?儒平昔鄙刀笔吏而不齿,绌黄老申韩而不谈,一旦设施,反出其下,宁不愧哉!或谓汉所用者类皆俗儒,使得真儒如周孔者用之,当无敌于天下矣。呜呼!语儒必曰周孔,是无儒也。自周孔而下,岂无可用之人哉!诸君皆业儒者也,群居暇日,自尊其教者良不浅,敢问汉朝诸君不用儒者,曷为而不失乎治?好用儒者,曷为而未免乎乱?是果儒者之罪耶,抑用之不得其术耶?将所用者非君子儒耶?愿详辩之,勿使学异端者得以藉口而病儒也。
策问(五) 南宋 · 王十朋
问:宰相之职,所以代天秩物也,自非才德之全,渠可膺是选耶?昔舜举十六相,其相与致无为之治者才五人。周家最号多士,其可称者九人而已。信乎,其才难也!三代而下,莫盛于汉唐,宰相为不少矣。独萧、曹为开基之冠,丙、魏有声于中兴,房、杜称于前,姚、宋称于后,他皆不足以预是列也。切意八人者必才全德备之君子,及考二史,乃或不然。萧何止于定画一之法,曹参止于守清净之治,魏相尚威严,丙吉务宽大,房玄龄善谋,杜如晦能断,姚崇长于应变,宋璟长于守文。各以偏长而致相位,卒能处才难之极选,为天下之名臣,使万世想慕其风采,常若不可及者,何耶?我宋二百年间,大臣辈出,殊勋盛烈,皆远誇汉唐数子,而与虞周之臣相揖于千载之上,一何盛也!主上自中兴以来,断然不惟群议之惑,专任一相以致治,虚右揆以待贤者,几数年矣。岂非遴代天之选,必求才德兼全之人而后用,不容碌碌辈伴食于其间耶?然舜得五而武王得九,汉唐创业中兴之主亦各得其二。主上圣德之盛,文治之美,不在舜、武之下,其得人之多反汉唐不及,何耶?汉唐八人非全才,不害其为致治,主上必欲择兼全之士而遴选如是,抑又何耶?愿与诸君论之,将献其说于上。
策问(六) 南宋 · 王十朋
问:人主之职莫大于论相,论相之术尤古人之所难也。古人有以是得之者,将袭其迹而用之,其失或在于是。古人有以是失之者,将矫其弊而革之,其得或在于是。将取之于人望欤,晋室之谢安、李唐之房琯,其为人望一也。将取之于治绩欤,曹参之治齐、黄霸之治郡,其为治绩一也。将取之于相门欤,伊尹之后有陟、孔明之后有瞻,其为相门一也。将取之于荐举欤,房玄龄之于杜如晦,崔祐甫之于杨炎,其为荐举一也。此四途者皆人君取相之要术,世之献议者亦必援是以为言。然古人有以是而得之者,有以是而失之者,其事之相反如此,庸可不求其故欤!
策问(七) 南宋 · 王十朋
问:刺史者政教之首,民之师帅也。一州得才刺史,则十万户蒙其福;得不才刺史,则十万户受其困。国之兴衰、民之治乱实系焉,此其为任也,顾不重欤!汉宣帝、唐太宗,古之善治者也,皆重刺史之选。宣帝尝曰:「庶民所以安于田里而忘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故有治理效者,辄以玺书劳勉,增秩赐金,公卿缺则选而用之。唐太宗尝曰:「朕思天下事,丙夜不安枕,永惟治平之本,莫重刺史」。故录姓名于屏风,卧兴对之,得才否状辄疏之下方,以拟废置。若二君者可谓知致治之要矣,故神雀、五凤之间,吏称民安,而贞观之治,庶几成康,职此之由也。我国家致治之美,远迈汉唐,二千石以循吏称者逮不可以一二数。主上中兴以来,尤重承宣之寄。迩者台章劾罢守臣之不才者无虑数辈,州郡肃然,将见共理之效,凛凛乎宣帝、太宗之上矣。诸君皆学以入政者也,其履历当自州县始。敢问宣帝时选公卿于刺史者有几?太宗时得才否状而废置之者有几?当时以循吏称者凡几辈,其治效最优者果何人?汉唐得人之盛,与今日孰优劣?愿并陈之,将献其言于不讳之朝。
策问(八) 南宋 · 王十朋
问:昔刘项之争天下也,项以气力自任,屡窘刘于掌握间,卒之刘兴而项灭者,汉屈群策而楚憝之也。尝观刘氏之窘,莫甚于鸿门之会与荥阳之围,非樊哙以卮酒谯羽、纪信以黄屋诳羽、陈平以阴谋疽范增,则当时天下不汉而楚矣。然高帝论得天下,乃人杰萧、张、韩三子,而不及哙辈,岂忘之耶?丁公尝窘帝矣,帝以一言祈哀而丁公舍之。及天下既定,乃戮丁公,以为不忠于所事,议者以帝为公。殊不知使项失天下者乃项伯尔,项庄之剑不得逞,亚父之计不得施,由项伯翼蔽之也,是岂忠于所事耶?戮丁公而封项伯,一定以示公矣。窘己而舍之,帝以为使项氏失天下者在彼;脱己而生之,则帝之所以得天下者,宁不在此耶?鸿门、荥阳之急,楚汉得失之机会也。帝折高起、王陵之言,谓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且谓所以得天下者在三人杰。三杰固有大功于汉,然取此而舍彼,似亦不知其二者。帝之戮施于丁公宜矣,而失之项伯;得天下之论施于三杰当矣,而遗彼三人。然则,帝之一封一戮,或取或舍,其必有深意乎?愿与诸君辩之。
策问(九) 南宋 · 王十朋
问:汉之文、宣、唐之太宗,在三宗七制之中尤为杰然者,非中才之主可得而拟议也。班固尝赞文帝矣,则曰:「专务以德化民」。崔寔尝论宣帝矣,则曰:「算功计效,优于孝文」。欧阳文忠公尝赞太宗矣,则曰:「功德兼隆,由汉以来未之有」。果如三子之言,则文帝以德优,而宣帝以功显,太宗功德两全,又在文、宣之上矣。今读汉唐二史,而求三君之事业,文帝所以化民者果何德?宣帝所以优孝文者果何功?太宗功德兼隆,过汉诸君者果何事?三子之言,果公于品藻欤,其出于臆见之私欤?抑亦一时之议论,务在推崇,而未足以尽三君之优劣欤?愿闻折衷之说。
策问(一○) 南宋 · 王十朋
问:东汉之为国也,其风俗与西京不同,其过之者一而不逮者二。西京之文章最为近古,东都虽温雅,如班孟坚已不及扬、马辈,况崔、蔡而下,气象委靡邪!其文章之不逮有如此者。西京建功立名之士,咸有可观。东都虽大臣如陈蕃、窦武,手握重权,而不能去阉寺之祸,况才疏意广如孔文举辈,宜其迄无成功。其功名之不逮,又有如此者。然其所以远过之者,凛乎节议之风尔。议者咸谓光武能崇尚名节,而高帝好慢骂儒生,此节义所以有无于东西都也。然东都之学校,非不盛于西京,其投戈息马以激劝之者,非不过于无用诗书之世。有意于斯文,乃反不逮之,何耶?光武身济大业,若无愧于高帝,而一时依乘风云者,又非无高勋鸿烈以为之唱,而后世建功立名之士,又皆西京之不若,何也?夫所谓风俗者一而已矣,上以是而率,下以是而应,盖理之必然者。光武能作成其一而不能其二,是未免有可疑者焉。岂三者身虽兼长,其所以化民成俗者乃有能不能欤?岂上之所以化者虽出于一,而下之所以应者自有不同欤?抑数者各系乎人之能否,而不在乎时之作成欤?愿辩其所以过之与不逮之由以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