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严伯威墨迹 南宋 · 王十朋
僧严公字伯威,温州乐清人,予祖母贾氏兄也。性敏悟,道行孤洁,学兼禅教,为缁林所推重。州郡迫以住持,终身不就。博通儒学,尤工诗文。识者谓不减惠勤、道潜之流,第无知己如欧、苏二钜公耳。游戏翰墨,亦极其妙,每片纸出,人争宝之,有集曰《潜涧》。卒于政和壬辰,至乾道己丑,五十有八年矣。有横阳章彬秀才得其所书唐宋诗八幅,至泉南以献予,郡博士蒋君雍见而奇之,请刊于泮宫以广其传。陈教授登,予同年进士,最善书,亦谓近世所无也。冬十一月戊午书。
跋孙尚书张紫微帖 南宋 · 王十朋
孙公尚书四朝文杰,张公紫微当代才子。孙尤长于简尺,张翰墨妙天下。某晚辈,恨不识尚书公。比守霅川,得公二书,时年几九十,而词源笔力不衰如此。张帅长沙,某移书求贡院字,笔画雄健,用于湖、泉二州,观者壮之。其所答书词翰俱绝。明年,二公皆在鬼录,某既不获瞻尚书之履,又嗟紫微郎之不永世,见其迹,思其人,轴而藏之。欲刻未果,石似之察判见而喜之,假之以归,刊于其家,以广其传,可谓乐善好事矣。乾道六年三月庚午,书于泉南郡斋。
松窗百说跋 南宋 · 王十朋
余昔识李君于乡里,知其为博学有识君子也。别数年,复遇之于临安,出所撰《松窗百说》以见示。事多而词简,议论一出于正,如辨文王不倾商政、诸葛孔明尽臣道、有若似孔子不以貌、隽不疑诡辞以抗众、魏武帝宣言以欺人、韩退之不服硫黄、释宝志妖妄、仙家不寿考、士自负为不幸,皆大有益于风教,前辈议论所不及也。宋子京作《唐史》,至赞杜牧曰:「牧论天下兵,为上策莫如先自治」。贤矣哉!牧以一言之当见贤于宋。今李君百说皆善,又贤于牧一等矣,惜乎世未有知之者!绍兴丁丑五月十九日。东嘉王十朋书。
按:《松窗百说》卷末,宛委别藏本。
禹论 南宋 · 王十朋
尧、舜、禹皆圣人也,惟其传贤传子之不同,而后世不能无异论也。自孟子之前,人皆以为禹德衰,故不传于贤而传于子。万章以是发问,孟子辩其不然,曰:「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然后学者以传贤与子一本于天,而无有以议禹也。至韩子作《禹对》,而其说又不然,曰:「尧舜之传贤也,欲天下之得所也。禹之传子也,忧后世争之之乱也。尧舜之利民也大,禹之虑民也深」。且谓:「孟子求其说而不得,又从而为之辞」。近世善议论者莫如苏子,苏子之言曰:「今夫人之爱其子,是天下之通义也。有得焉而思与其子孙,人情之所皆然也。尧舜之传贤,是不得已,而禹之传子,盖圣人之不喜异也」。自万章之问至苏子之辩,其说有四,然而圣人至公之心,卒未明焉。以为德衰而传子者,是以迹论圣人,其说也固陋矣。而孟子归之于天,亦未免乎不通也。尧之传舜,舜之传禹,禹之传子,其大计固已定于生前,不待身死之后,始听天命人心之自归也。谓舜、禹避朱、均,而益避启者,其说盖亦不经矣。韩子以为忧后世,苏子以为不为异,韩子之言也近正,苏子之言也近人情,然皆未得夫圣人之心者。盖圣人以天下为公器,其视贤于子一也。贤可传而传,不以传贤为疏而害天下之公器;子可传而传,不以传子为私而有慊于心也。昔吾夫子以大道而传之学者,夫以人情论之,夫子岂不欲私其子哉?然而过庭之训,止于《诗》、《礼》,陈亢始以异闻为问,卒以君子远其子为喜。亢以私心量圣人,而其问与喜皆不然也。夫子尝谓才不才,亦各言其子者,人之情也,至于所欲传道之心,视回与鲤一也,坚高之妙在回,而《诗》、《礼》之外无以告鲤者,岂亲门人而远其子哉?使回如鲤,鲤如回,则《诗》、《礼》之训在彼,而坚高之妙在此矣。道与天下皆公器,所以传道与天下者,不以贤与子而二其心,然后为大圣人。尧、舜、禹之传天下,如吾夫子之传道,尧舜非远其子,禹非亲之也。民之所安,吾从而与之,不知传贤之为逊天下,传子之为世吾家,尚何不得已与惧夫为异也哉?若夫忧后世争之之乱而以之传子者,固可以为天下后世法矣。原其所以传之之心,出于以天下为公,而视贤与子为一,无有不得已与惧夫为异之事,亦非有忧之、虑之之心,而委曲为之计也。爱其子而私有与之者,人之情;忧后世而为之计者,君子之法;不以亲疏内外二其心者,圣人至公大同之道。知此三者之说,然后知尧、舜、禹之不二其心,而传贤与子一也(《梅溪先生文集》卷一二。)。
「天」字下原衍一「下」字,据雍正本、四库本、光绪本删。
武王论 南宋 · 王十朋
事有出于千载之远,而传闻之不同,吾将奚所考信邪?愚曰圣人之言可信,而时人亲见之言,亦可信也。千载之事必存之于书,是书出于圣人则可信,不出于圣人则可疑。吾非信书而信圣人,圣人之言如此,吾是以知其如此也。千载之事,当时必有亲见之者,亲见之言可信,传闻之言可疑。吾惟亲见之是信,而缺传闻之疑可也。彼有圣人之言与时人亲见之言,两不同焉,则吾将谁信?亦曰概之以理而已矣。《书》载武王伐商之事,与时人亲见之言不同,学者疑之,异论兴焉,此固宜概之以理者。《秦誓》曰:「惟十有一年,武王伐商」。是十有一年者,果谁之年邪?上不系之文王,是必武王十有一年也,武王果即位十有一年而后伐商邪?《史记》载夷齐扣马之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武王必不历十有一年之久,而不葬其父也。《书》出于夫子之所序,万世之所取信,而夷齐又武王同时之人,亦不可以不信。二者俱可信,而其说不同,则学者不得不疑,而异论不得不兴也。汉儒之说曰:「文王之时,虞、芮二国质成于周,诸侯并附,以为文王受命之年。文王自受命九年而卒,故武王曰『惟九年大统未集』是也。武王终三年之丧,然后广文王之声,卒其伐功,故并文王受命之年而数之,称十有一也」。呜呼!果如是说,则是文王受命称王于商纣在位之时,孔子何以称其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乎?是求十有一年之说不通,而诬文王于不臣之地也。近世大儒欧阳子作《秦誓论》,断然惟《书》之是信,而破汉儒之说,曰:「十有一年者,武王即位之十有一年耳,复何疑哉」!欧阳子之言甚辩而近正,然不信迁史载伯夷之谏,非《春秋》所谓以信传信者。愚切谓《书》之所载者是,迁史所记亦不虚,十有一年者非武王即位十有一年,周家受命之十有一年也。或曰:「子方缪汉儒之诬文王,何为复取受命之说乎」?曰:文王非受命于天,受命于商也。文王自羑里之囚还,而纣以弓矢斧钺赐之,使得专征伐。自是而后,文王始居方伯连帅之职,五侯九伯得以征之,于是有遏密伐莒戡黎之事。自受专征之命至九年而卒,然则文王受命者,是受商命以专征伐,非受天命以自王也。武王嗣位二年,继文王征伐而观政于商。《秦誓》之作在周家专征十有一年之日,武王未有天下之初,不曰「惟武王十有一年」,而曰「惟十有一年」,武王伐商,则其旨可见矣。是则《书》与《史记》之年皆可信,而汉儒之论、欧阳子之所疑者,皆可得而决也。或曰:「子信圣人之书与时人之言,而孟子不信《武成》,非邪」?曰:孟子非诚不信《书》也,以不信而救弊也。武王虽以至仁伐不仁,然两兵之交,宁无血刃者乎?血流漂杵,虽记事者未免文胜质,而不可谓之尽无也。当战国之时,有争地争城之战,盈城盈野之杀,好兵之主与夫贪功乐祸之臣,盖有以牧野之战藉口者矣。故孟子以不信而救之也。《春秋》之法,信以传信者也,疑以传疑者也。不敢以其所传闻忽其所亲见,是亦教天下之信也,况《秦誓》信书,马迁信史,理有足信者乎!愚故曰圣人之书与时人亲见之言皆可信,而二说不同者,概之以理而已。
性论 南宋 · 王十朋
学者之患在于好言性,性非学者之所不当言,其患在于不知性而好为雷同之论也。今天下雷同之论在乎孟子性善之说,而以上中下三品者为才也。一二师儒唱之,学者从而和之,唱之者主孟子,和之者雷同也,实非有所见而言焉。性非可以无见而轻言之者,必待吾心有所见焉而后言之,则吾之所言者是吾之所见也。吾之所见者未必是,又从而质之圣人之言,吾心之所见与圣人之所言者有所合焉,庶乎言之或当也。夫子之言性者不可得而闻也,其昭然著于《论语》者有一言焉,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继之以「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夫子之言虽不详,吾可以吾心而求夫子之言也。夫子性近习远之言,盖论天下之常性也,而上智、下愚不可以常性论也。夫天之生上智也不数,其生下愚也亦然,惟所谓中人者纷纷皆是也。故夫子举中人而论常性,斯有相近之说焉。又惧学者执是而概论天下之性,复为上智、下愚之说以别之。夫子之论性固已昭昭矣,乌在其他求也?夫上智之人,天命之初固已上智矣,虽瞽鲧不能移上智而愚。下愚之人,天命之初固已下愚矣,虽尧舜不能移下愚而智。惟不智不愚者,是为中人,而非善非恶者,是为相近。方其生也,无君子小人之别,及其习也,有君子小人之归。其犹水也,方其同一源之初,可谓近矣,及其派而二之,则有东西南北之相远也。此圣人所以因性而立教者,为天下常人设耳。若夫上智下愚之性,其犹水火乎?水之在土也,其性有自然之寒,虽善呵者不能夺而使之热;火之在木也,其性有自然之热,虽善嘘者不能夺而使之寒。水火不能夺寒热之性,智、愚其可移上下之品乎?今之说者谓尧、桀同是性也,嗟乎,其不知性也!是盖出于孟轲性善之论。轲非不知性也,轲之论性,将以设教而已,非为性立一定之论也。至若荀况以性为恶,扬雄以性为善恶混,亦所以设教且救弊焉耳,皆非为性立一定之论也。轲曰性善,是诱天下使其惟善之是归;况曰性恶,是惧天下使其惟恶之务去;雄曰善恶混,是开两端而使之自择也。其说虽不同,其所以设教则一也,况、雄又以救弊焉者。轲以善诱之而不从,况出乎轲之后,不得不以恶惧之;况以恶惧之而不畏,雄出况之后,不得不开两端而使之自择。亦犹伊尹、伯夷、柳下惠制行之不同,皆所以救弊也。为性立一定之论者,惟吾夫子与韩愈氏。愈著《原性篇》,有上中下三品之说,此最合吾夫子所谓相近与夫上下不移者。世乃谓愈之所论者才也,非性也,至谓夫子所谓上智、下愚者而亦谓之才焉。夫性之与才,同出乎天,有上中下之性者,必有上中下之才,性为之主,才为之用也。上智之性善矣,发而为善则非性,是才为之也。下愚之性恶矣,发而为恶则非性,是亦才为之也。上智下愚之性有自然之善恶,其所以为善恶,则才也,是性主之,而才应之耳。乌有性无上中下,而才独有之耶?天之所以命尧舜与吾夫子者,必不惟桀、蹠之同。学者宜以心求之,慎无袭乎雷同之论,而杂乎佛老之说,则夫子之言性可得而闻,而韩愈之所论者果性也,非才也。
禘祫论 南宋 · 王十朋
诸儒禘祫之说,何其纷纷不同也。郑康成谓祫大禘小,王肃谓祫小禘大,此小大之说不同也。王郑小大之说方淆乱未决,刘歆、贾逵之徒则又谓一祭二名,礼无差降,此一祭二祭之说又从而不同也。郑氏谓天子祭圆丘谓之禘,宗庙大飨亦谓之禘;王氏谓天子诸侯皆禘于宗庙,非祭天之祭。此祭天、祭宗庙之说不同也。《诗·閟宫》传云:「诸侯夏禘则不祫,秋祫则不尝」。汉光武诏问禘祫之说于张纯,纯谓禘以夏四月,祫以冬十月。此夏禘冬祫之说不同也。汉魏故事,五年之间通计其数,一禘一祫,是出于《公羊》「五年再大祭」之说。唐开元间,太庙禘祫各自数年,是又用《礼纬》「三年一祫,五年一禘」之说,此又年数之不同也。郑康成、高堂生则先三而后二,徐邈则先二而后三,此又先后之不同也。自汉迄唐,禘祫之议讲之屡矣,牵于繁文异说,终莫得而一之。善乎,欧阳子之言,曰:「事有出于久远而传于二说,则奚从」?曰:「从其一之可信者」。「然则,安知可信而从之」?曰:「从其人而信之可也」。众人之说如彼,君子之说如此,则舍众人而从君子。君子之说如彼,圣人之说如此,则舍君子而从圣人。然则,欲一禘祫之说,当折衷于圣人之言可也。《春秋》、《诗》、《礼》、《论语》皆圣人之言也,释《春秋》、《诗》、《礼》、《论语》者,皆诸儒之言也。《春秋》书禘者二,而不言祫,惟文二年八月丁卯:「大事于太庙,跻僖公」。《公羊》、《谷梁》释之曰:「大事者祫也」。《春秋》有禘无祫,以大事为祫者《公》、《谷》也。《诗》《周颂》、《商颂》言禘者二而不言祫,惟《玄鸟》「祀高宗」,《毛氏传》曰:「祀当为祫」。《诗》有禘无祫,以祀为祫者毛氏也。《周礼》:「太宗伯之职以肆献祼享先王」。郑氏曰:「宗庙之祭有六,享肆献祼馈食在四时之上,则是祫也、禘也」。《周礼》无禘祫之说,以肆献祼馈食为禘祫者郑氏也。《论语》记「禘自既灌而往」与「或问禘」之说,孔安国释之曰:「禘祫之礼为序昭穆」。《论语》言禘而不言祫,并言禘祫者孔安国也。惟《礼记·王制》曾子问大传有禘祫之说,而亦未尝言其礼之大小与年数之先后、冬夏之异时。至于《祭法》则言禘交祖宗,而不言祫,《仲尼燕居》与《祭统》篇则言郊社禘尝,而不言祫,《王制》、《祭义》诸篇举四时祭名,皆曰夏禘,而不言冬祫。以《春秋》、《诗》、《礼》、《论语》之言如此,释《春秋》、《诗》、《礼》、《论语》者其言如彼,学者当舍训释而从经可也。从经则古者有禘无祫。非无祫也,祫者禘中之一事,不可与禘俱谓之大祭也。古者大禘之时,群庙之主皆陈于太祖,未毁庙之主皆升,合食于太祖。因禘而合食,故谓之祫。是禘者总名,祫者一事,亦犹荐生荐熟之时则谓之荐,灌酒求神之时谓之祼。荐也、祼也、祫也,皆大禘中一事,不可以是三者均谓之祭名也。后世因《礼记》诸篇有禘祫事,遂以祫与禘俱谓之大祭,殊不知《礼记》之所谓祫者,是乃禘中之一事也。又见《公羊》以大事为祫,遂以祫为大于禘,殊不知《公羊》之说出于《礼纬》,而《春秋》无是言也。《春秋》所谓大事者即禘尔,不曰禘而曰大事者,禘所以审昭穆,僖公逆祀,昭穆乱矣。圣人是以变禘之文而曰「大事」,大是事也。《公羊》求其说而不得,遂援《礼纬》以释经,此所以启后世之纷纷也。或曰:「如是,则刘贾一祭二名之说得乎」?愚谓刘贾之说仅矣,而未尽也。彼谓一祭二名者,谓本无二礼也,则一祭之说为仅得。而不知禘者禘其祖之所自出,祫者因禘而合食焉,禘总名,祫一事,则二名之说为未尽。或曰:「如是,则废三年之祫,而用五年之禘,必五年而一大祭乎」?愚曰:废祫之名而一之于禘可也。五年而再大祭,则《公羊》之说不可废也。郑康成先三后二,徐邈先二后三,与夫秋祫、冬祫,纷纷不决之争,举可置也。或曰:「三年祫,五年禘,自汉至今而用是说,可废之乎」?愚曰:《春秋》、《诗》、《礼》、《论语》非圣人之书,则汉儒之说、《礼纬》之言不可废;《春秋》、《诗》、《礼》、《论语》果圣人之书也,吾从圣人而废异说,胡为而不可邪?
君子能为可用论 南宋 · 王十朋
知所以为己,知所以为人,又知所谓有天,斯可谓有道君子矣,夫何故?君子之学求于为己而已,初无心于求用也。学既足乎己,用自藏于中,可以安人,可以安百姓,无所施而不可用者。君子因其可用之资,遇其当可用之时,著其能为用之效。至若人之不我用也,君子必归之于天而有所不顾恤焉。茍以吾学可为己,用可以为人,不察时之可否、人之用舍,必欲求试其所用,幸而用则喜,不幸而不用则怼,甚者至于自贬以求用,是徒知为己为人而已,而不知有天也,乌可谓诚君子哉?荀卿曰:「君子能为可用,继之以不能使人必用己」。真确论欤!君子之道有三:其未达也,修其所为用;其既达也,行其所当用;不幸而不遇,则处其所不用。修其所为用,则能尽己;行其所当用,则能尽人;处其所不用,则能尽天。故君子自幼学之初,必修其能用之实。谓将事君也,必先学所以事父;谓将治国也,必先学所以治家;谓将明德于天下也,必先学夫正心而诚意。在我之学既已尽矣,推其素蕴,可以有为于当世矣。使不我用则已,用则决不负所学焉。以之效智于一官,则其用优于一官,以之策名于一国,则其用优于一国,以之坐庙堂而权衡天下,则其用优于天下。是由能修其可用于未用之日,故能行其所用于当用之时也如此。至若在我虽可用,奈何人之不用我,君子必将歛其可用之器于一己,而未尝汲汲以求售于人。韫椟而藏,待价而沽,居易以俟,姑尽其在天而已。又岂遗佚而怨,阨穷而悯,栖栖焉为不得志之人哉?故善学君子者不止学其可用,必学其可用而不得用。学其可用,徒能取利达而已,而人皆可学。学其可用而不得用,斯能处困穷,而为圣人乐天之事也。孔门弟子如赐之达,如由之果,如求之艺,皆能学其可用者,故夫子许之以从政,而不许其为「不可则止」之大臣。若夫可以有用、可以处不用,唯颜子一人而已,故许之以「用舍行藏」之理,又许之以「唯我与尔有是」。夫回也生不遇时,不获著其有用之迹,因其不用,亦见其能处不用之贤矣。呜呼!自生民以来,孰有如孔、孟之能为可用者乎?又孰有如孔、孟之不得用者乎?又孰有如孔、孟之能处不用者乎?孔子尝自谓「用我则为东周」,孟子亦尝自谓「舍我其谁」,孔、孟之言非自誇以求用也,盖言其实可用者。至于历聘天下,卒老于行也,又未尝不归之于天。故当陈、蔡之阨,子路有「吾未仁未智」之言以疑夫子,子贡亦有「不容盍少贬」之言以劝夫子,夫子以「良农能稼而不能穑,良工能巧而不能顺,君子能修身而不为容」之理以喻之。孟子遭臧仓之沮隔而不得见鲁侯,不归怨于臧仓,而曰「行止非人所能为也,天也」。若孔、孟者真可谓能尽天矣。彼屈原者何人哉?一不见用于楚,而《离骚》之怨兴矣。原以清死而后世哀之,使原果见用,亦未必能有为于楚,盖其为器固已小矣。荀卿亦逃谗于楚者也,以宗王之学至于废死兰陵,亦可谓不遇矣。卿不作《离骚》怨怼之辞,而有「不耻不用」之语。呜呼,卿贤已哉!
上舍试策(一) 南宋 · 王十朋
昔先正司马光论历代君臣事迹,始周烈而讫五季,贯穿驰骋,上下千载间,书成于元丰中。神宗皇帝嘉之,锡名《资治通鉴》,亲洒宸翰以制其序,且取前代之君以自况,其言有曰:「汉之文、宣,唐之太宗,所谓禹吾无间然者」。议者谓神宗圣德具见于十九年事业之间,巍然炳然,可高揖尧舜于千载之上,而乃俯比二三君,何耶?愚曰不然,自古圣人德盛则待人必恕,实有馀则取名必廉。孔子以天纵之圣,生民以来未之有,而乃自比于老彭,自同于丘明,自以为不如颜渊,可谓待人恕而德愈盛,取名廉而实益有馀矣。然则,神宗之有取于文、宣、太宗,是亦孔子恕以待人、廉以取名之意也。知吾夫子与神宗待人取名之意,则知今日主上之有取于光武,亦仲尼之意欤,神祖之意欤。夫光武之为君,虽未可比隆三代盛王,较之汉七制、唐三宗之中,寔为最优。以《春秋》之法责之,固未逃议论之域,待之以忠恕之道,固宜取所长而掩所短也。请论光武之为人,而特与高帝、太宗陈之,以发明圣志之万一。若夫主上盛德大业,自与尧舜三代同符,非敢以光武比也。夫七制之功,莫大于高帝;三宗之功,莫大于太宗。以光武而拟二君,则其功有若不及者。呜呼,孰知其不及,是乃所以过之耶?高祖、太宗惟功之是慕,而光武则以为不足慕,故高祖、太宗以功显,而光武以德称。高祖诛暴秦、灭强项,以三尺剑而造帝业,可谓有不世之功矣。然关中既定,马上之事可勿论也,而好战之心老犹不衰,至亲伐匈奴而困于平城之围。高帝徒知干戈之可以立功,而不知文德之可以来远。当平城之围,足见百万之众不如虞阶干戚之舞矣,是宜异日在廷之臣,欲斩樊哙之论兵也。太宗取孤隋,攘群盗,以几冠之年而定四方,亦可谓有不世之功矣。然唐室既造,晋阳之甲亦可解也,好大之心不能自足,至亲定四夷而困于辽水之役。太宗徒知古人有攘却之事,而不知圣人有兼爱内外之心。当辽水之厄,则知万里亲征不如汉文玉帛之聘矣。是宜前日谏诤之臣,见武德之舞而不之顾也。光武起于军旅,非不知兵;勇于大敌,非不知战;明明庙谟,紏纠雄断,非不足以务远略;云台之将,上应列宿,非不足以立边功;举全汉之众,又非不足以横行四夷之中以快一日之志也。而退然若一怯者,口不谈兵于恢复之后,何耶?盖事有屈于名而当于实者,惟盛德者能之。夫兴师百万,拓地千里,功若可喜也,盛德之主则谓彼民亦吾民,何忍草芟兽狝之耶?吾宁收爱人之实德,不必求名于辟国也。太师奏凯,将士受赏,君臣固可相贺也,盛德之主则思有裹粮千里、巷哭饮泣之人,是孰贻其祸耶?吾宁使吾民之不伤,不忍求战功而生德色也。得不毛之地以夸封疆之广,孰若保吾土之当于实哉?臣无用之人以为民,孰若全吾生齿之当于实哉?高祖、太宗皆弃实德以慕虚名,光武独能屈于名而当于实,故以艺文之讲而代干戈,以道义之论而代鞍马,以文雅之吏而代征伐之臣。闭玉关,谢西域,卑辞厚币以礼匈奴之使,而抵掌抚剑之臣皆不得逞志于当时。其治天下,一出于柔道,朝夕从事于诗书俎豆之间而不知疲,此所以贤于高祖、太宗一等欤!虽然,光武之所以优于汉唐之君者,以其能偃兵也。其不能比隆于三代之君者,用人之际未可人意尔。光武以吏事而责三公,以谣言而易守宰,此最其失之大者。三公之职所以论道经邦,非可以吏事责之。汤不责伊尹以吏事,而望之以一德格天,高宗不责傅说以吏事,而望之以朝夕纳诲;成王不以吏事责周公,而望之以师保万民。光武不与三公坐论邦国之大体,而以吏事进退之,非商周之所以待三公者,宜其治效不及于古也。守令之职,所寄非轻,当以三载考绩之法黜陟之,非可以谣言而验其贤否。郑子产古之遗爱,名在循吏中。方其相郑之初,民兴「欲杀」之谣,使人君遽从而易之,则侨之声名风采,不复著于列国矣。以吾夫子之宰中都,曾未闻有诵德之谣,使时君必以谣言取人,则造为绯衣小儿之语以沮贤者多矣。光武失于此,是宜东都循吏反西京之不及也。且光武之失,又不止如是。三公固不可以吏事责,而光武之失尤在于未能择三公;守令固不可以谣言易,而光武之失又在于亲择守令。夫三公之职非大儒不足以当,光武乃以此处侯君房辈,未闻其有卓卓过人者,是宜严子陵问其痴而致语于使者以讥之。虽起一卓茂于县令,及居庙堂亦无所建明,其名固亦减于治密时矣。则知论道之任,非可以轻处人也。守令之寄虽重,然非天子所宜亲择者。天子择宰相,宰相择部刺史,刺史择守令,此人主简要之术也。光武乃以身任部刺史之职,宜其择之不精而以谣言进退之。使光武精意于一相,亦何患天下无贤守宰也!呜呼!至治之君不世出,汉唐之可称者止于十数君,而光武尤为盛德,犹不免有任人之失,是宜以忠恕之道处之,而勿至于责人无已可也。恭惟主上以仁圣之资,抚中兴之运,诞敷文德,仰合有虞,归马放牛,同符周武,初非有慕于光武而袭其陈迹也。比因庭策多士,特以光武发于清问,草茅之士莫知圣志之所在,愚独妄意其处己处人之际,合吾夫子神宗之用心。而明策下询,谓今日礼文经义问,或酌光武之仪以出处,或矫光武之失以示训,其迹盖有不同者。愚切谓景至而禋祀,元正而会朝,建延阁以崇文,辟成均而论秀,此皆取法三代,非酌光武之仪而行之也。写六经于琬琰,为学者式;异端邪说禁止勿用,以矫尊七经之谶;复《春秋》立三《传》,以矫罢黜《左氏》《谷梁》之失。愚谓此皆默契孔孟之用心,亦非有意于矫光武而为之也。然用柔道以致平,光武之所已为者,而吾君固已优为之。任一德以图治,吾君之所优为者,而光武负不能之愧矣。虽然,愚复有说以献。夫恕以待人,廉以取名,乃人主之盛德,而人臣之职则当以责难为恭。孟子谓:「不以仁义告王,则斥以不钦之罪」。唐文宗尝问群臣可况以何主,郑覃以文宣对,为李石所斥,且以尧舜勉之。夫文宗虽儒雅主,然任人致治之际,有不足称者,李石乃期之以尧舜,使不以文宣自安,况吾君盛德,实足以为尧舜耶!愚愿执事当侍清问之际,日陈尧舜之道,以广吾君稽古之志。彼光武驳浅,姑取其二三策可也。
上舍试策(二) 南宋 · 王十朋
举国皆儒,则儒者之名不闻;为吏皆循,则吏之名不闻;为士皆纯德,野无遗贤,则独行逸民之名不闻;为子皆孝,为臣皆忠,则忠臣孝子之名不闻。愚尝读浑浑之书,而得九官十二牧之为人;读灏灏之书,而得伊尹、伊陟、傅说之为人;读噩噩之书,而得周公闳夭之徒之为人。彼皆大儒也,当时不称其为儒;彼皆能致循良之治也,当时不目之曰循吏;彼皆为忠为孝也,当时不指之曰某为忠臣、某为孝子。下至于乡党庠序之间,不闻其有独行;山林草野之间,不闻其有逸民。自鲁国之人以儒称,则儒道衰于周矣。自郑相子产、楚相孙叔敖以循吏闻,则吏治始衰于列国矣。自伯夷、柳下惠以独行著,则天下之士始有尚偏之弊矣。自长沮、桀溺之徒以逸民而长往,则韬光铲采于渔樵之间者多逸民矣。自子胥以忠称于吴,曾参以孝称于鲁,则忠臣孝子稀疏寥绝,如参辰之相望矣。呜呼!士以一行得名于时,彼亦何等时耶?西汉之有儒林、有循吏,非西汉之美事,盖自高祖见儒服而慢骂,而儒气不振。申韩之术行于世,而吏治多出于刑名。班固作西京一书,表儒林、循吏而出之,所以伤汉之儒与吏也。东汉之有独行、逸民,非东汉之美事,盖自矫激之俗兴,士始流为崖异斩绝之行。自廉耻之风丧,时始贵高举远蹈之人。范晔作东都一书,表独行、逸民而出之,亦伤士之少纯全,时之多独善也。李唐之有孝友、有忠义,非李唐美事。盖自高祖变节于晋阳,而唐无忠义之风;文皇行亏于闺门之内,而唐无孝友之俗。秉史笔者表孝友、忠义而出之,盖伤当时忠孝之难能,而仅有为足贵也。夫天下皆有,则所有者不胜书;天下皆无,则仅有者斯可书。且西汉有商山之四皓,非无逸民也;有矫世之杨王孙,非无独行也。而班固不立逸民、独行传者,盖以当时之士廉退者尚多,无贵乎逸民,行之全纯者犹众,无取乎独行,其不以是立传,盖不欲使当时有逸民、独行之名也。东汉有江革、申屠蟠之类,非不甚孝;有李固、杜乔之徒,非不甚忠。而范晔不立忠义、孝友传者,盖以当时俗多孝友,则孝友不可悉书,人多忠义,则忠义殆不一传,二传之不立,盖不欲使当时有孝友、忠义之名也。若夫居儒林者二十有三人,经术渊源者孔安国为之最,安国得圣人家传之学,非渊源乎?在循吏者六人,政治忠厚者蜀文翁为之伯,文翁兴学校以化民,非忠厚乎?以独行显者二十有四,愚切有取于范式。式以信义行于朋友,时人知其可以托死,是固本诸贤圣而不为矫激也。以隐逸称者十有七,愚切有取于严陵。陵高尚其志,卒不为光武屈,议者谓其得圣人之清,是故乐在山林而不盗声名也。言言之烈,史臣之所以赞颜、段;蒸蒸之善,柳宗元之所以铭李兴。然真卿、秀实行非一端,而不列于忠义。愚独于忠义三十七人之中,深喜全节之张巡。李兴割股肉以进其亲,非名教之所。愚独于孝友十人之中深喜义门之中李知本。若夫四百年之汉、三百年之唐,洪儒硕学,将相名臣,皆由此途出。不列于数者之目,非为不足列也,正以其全德备行,不可列于一端以小之耳。且西京儒者莫如扬雄氏,讵可列雄于儒林乎;东都循吏莫如卓鲁二子,讵可列卓鲁于循吏乎;李唐忠孝莫如狄仁杰,讵可列仁杰于孝友忠义乎?推此,则知以一行而得名者,不如不列于是科之为美,史臣去取端有旨哉!虽然,班史之去取固善矣,张汤、杜周以残忍深刻著名者也,而不列于《酷吏》,则何以衰惨刻之风?范史之去取固善矣,蔡琰失节于胡,行非不丑也,乃以其文采之故而传诸《列女》,则何以励天下之妇节?唐史之去取固善矣,裴延龄奸佞之雄者也,而不列于《奸臣》,则又非《春秋》斧钺之诛矣。呜呼!自古名士多,史才少,班范诸子皆有良史之才,而去取犹未尽当,潜德之幽馨未必尽发,已死之奸谀未必尽诛。此韩退之所以有「人祸天刑」之畏也。
上舍试策(三) 南宋 · 王十朋
佩玉之礼尚矣,在《戴经》则记其义于《玉藻》,在《周官》则谨其藏于《玉府》,在《诗》则详咏于《国风》,在《论语》则略见于《乡党》,其他杂出于诸家之说者,不可以屡举。《玉藻》记佩玉之义为最详,其大意则谓古之君子必佩玉,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则鸣佩玉,是以非僻之心无自而入。又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故以玉比德焉。此愚所谓记其义于《玉藻》者此也。《天官》:「玉府掌王之金玉,共王之服玉珠玉」。夫玉在先王之时,特命官以掌之者,非以充玩好之具,为非常之宝,盖以君子不可一日不佩,玉府之职不可一日不谨。此愚所谓谨其职于《玉府》者此也。《诗》于《终南山》戒襄公之篇,因其能取周地,始为诸侯受显服,而大夫美之曰「佩玉锵锵」,盖勉其修德以称是玉也。于《大东》刺乱之一篇,而其辞曰「鞙鞙佩璲,不以其长」,盖讥其居官职而非其才之所长,徒有佩玉之美。《有女同车》之诗,则曰「将敷将翔,佩玉琼琚」,《女曰鸡鸣》之诗则曰「杂佩以报之」、「以赠之」、「以问之」。其刺惠公之诗则有「觿韘」之语,是皆因佩而示美讽之意。愚故曰详咏于《诗》之《国风》者此也。《论语·乡党》一篇备记圣人出入、起居、饮食、言语、衣服之礼,其言有及于玉者,曰「去丧无所不佩」,则知吾圣人之身未尝一日去玉,以苟燕息之安。此愚所谓略见于《乡党》者此也。《韩诗外传》曰:「佩玉上有葱衡,下有双璜。牙蠙珠以纳其间」。《白虎通》曰:「修道无穷则佩环,能本道德则佩琨,能决嫌疑则佩玦」。其略见于郑氏之释,其详见于孔颖达之疏,其遗制见于王粲之法。此愚所谓杂出于诸家之说,不可屡举者也。虽然,佩玉谨于先王之时,而废于衰周之世。后世学者虽读《礼》、读《诗》、读《论语》诸家之书,而目不习见其制,耳不闻其声,终莫能考究其法,而妄以臆见议之,此纷纷之论所由而起也。请因明问而论之。玉左右各五,而宫、羽、徵、角之分在焉。左佩双衡者其音宫,双璜者其音羽;右佩双珩者其音徵,双璜者其音角。此宫、角、徵、羽之分也。夫乐备五音而佩独不用商者,盖玉所以比德,而商于五方则为西,五行则为金,于五常则为义,而以刚果肃杀为事,是可以为威而不可以为德。此玉于五音之中所以独去商也。《记》曰:「古之君子必佩玉,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夫采齐者路门之乐节,肆夏者登堂之乐节。乐师以备王仪,大驭以备五车,是天子享元侯之礼。而《记》乃以此为君子鸣玉之节,何耶?盖经之所谓君子者,乃指有位君子,而郑氏释之谓君子者士以上,其说误矣。此所以启后世之疑也。古者有德佩,有事佩,康成谓在君所则去德佩,设事佩,则知燕居德佩之外,兼设事佩矣。事佩,子所以事父母。使二佩不废,则金燧木燧、大觿小觿,不几于赘乎?愚切谓《记》言子事父母止及事佩,而不言德佩,则德佩必不兼设于事亲之时。又古者先设事佩,后设德佩,以事成而下,德成而上故也。二佩之设自有先后之序,二者有一于此,则不至于赘矣。事佩不特君子有也,妇人亦有之,《内则》「妇见舅姑左用亦五,右用亦五」是也。德佩不特君子有也,妇人亦有之,《诗》曰「佩玉之傩,佩玉琼琚」是也。考之《内则》与诗人之辞,而君子妇人之玉无异,则珩璜之制燧觿之施,意其必同矣。呜呼!佩玉之设所以尚德也。然在君子佩之则为宜,在小人佩之则为辱。昔孔子为鲁司寇,而不设德佩、事佩,示己无德事也。夫佩在夫子可谓宜其德矣,而以无位不设,当时鸣玉而趋者,得不愧于夫子乎,得不辱斯佩乎?诗人讥惠公无成人之德,有成人之服,故曰「童子佩觿」、「童子佩韘」。然则无德而佩者,年虽成人,行实童子也。后之君子能于佩玉之际,而思所以佩之之意,设德佩则知所必修德,设事佩则知所以立事,如古人谨弦韦之戒,则玉与身俱荣矣。
问策(一) 南宋 · 王十朋
问:二十八宿在天为经星,循环往来,以成四时,非若北辰,居所一定而不移也。然自古志天文者皆以角亢七星为东方之宿,奎娄七星为西方之宿,自井至轸宿七为南,自斗至壁宿七为北。抑尝仰观之,四时晨昏,迭为出没,行皆自古,靡有定方,而乃以苍龙、朱鸟、咸池、玄武分宫以四之,何耶?举天星以定四时,莫如《尧典》。按《尧典》以定四方,盖有可疑者焉。在时为春,则方为东也,朱鸟南方列宿尔,乃纪之春。在时为夏,则方为南也,大火东方中星尔,乃纪之夏。西为秋,其宿白虎也,乃正仲秋以北方之虚。北为冬,其宿玄武也,乃正仲冬以北方之昴。将考四时以定列宿之方,尧之时与方乃尔不同,何也?《吕氏·月令》载十有二月昏晨之中星,可谓详矣。然以仲春之月「昏弧中」而不举七星,至季春则曰「昏七星中」;仲夏之月「昏亢中」而不及大火,至季夏则曰「昏火中」。记「牵牛中」于仲秋之昏,而不及星虚;记「东壁中」于仲冬之昏,而不及星昴,其与《尧典》又差错不同矣。左氏论祭祀之时则曰「龙见而雩」,论士功之时则曰「龙见而毕务」。龙见固有常时,而雩与毕务之时初不同也,左氏皆曰「龙见」,抑又何耶?诸君昼观经传,夜观星斗,其于列星之躔次、所见之晨昏,固已洞然于胸中矣。观象定方,何以验其为东西南北耶,与夫《尧典》、《吕令》、《左传》所载之异同,必有成说以一之也。
问策(二) 南宋 · 王十朋
问:昔禹治洪水,随山浚川,别天下为九州,其详见于《禹贡》,后世言地理者咸根本于斯焉。然即其书而考之,有不能无疑者。梁、岐二山,雍州之地也,而于冀州言之,曰:「既载壶口,治梁及岐」。雍州之山不容记于冀,岂冀方自有所谓梁、岐者乎?不然,则九州名山,其讹者不止于梁、岐矣。沱、潜二水名也,而于荆梁二州各记之,曰:「沱、潜既道」。二水不容经历两州数千里之远,岂两州之地各有所谓沱、潜者乎?不然,则九州大川,其讹者不止于沱、潜矣。其叙山于九州之末,自「导岍及岐」而下,则四逾于河;自「壶口雷首」而下,则回入于海;自「导嶓冢」而下,则曰「过九江,至于敷浅原」。夫山静物也,岂能逾河、入海、过江者耶?禹何以验其然也?其叙汉水,自「嶓冢导濛」而下,既曰「南入于江,汇泽为彭蠡」矣,又曰「东为北江,入于海」。其叙江水,自「岷山导江」而下,既曰「会于汇」矣,又曰「东为中江,入于海」。夫江既与汉合,且汇为彭蠡矣,江岂复于北,而汉岂复为中江耶?禹何以验其然也?近世有以地脉论山者,取于汉儒之三条;有以水味论江者,取于唐人之三沴。禹之于山川,岂亦以脉与味而知之乎?汉儒三条、唐人三沴,亦有可验否乎?愿详考而备论之。
问策(三) 南宋 · 王十朋
问:昔夫子自卫反鲁,而六艺之文粲然,不幸火于秦,舛驳于汉,耳口异传,源流遂别。言《易》者本田何,田何之后有施孟、梁丘之学,并立博士,又别有京、费二家。今之所宗者王弼也,不知弼之学出施孟、梁丘欤,京氏、费氏欤?推而上之,果得孔子授商瞿之旨否欤?言《诗》者有齐、鲁、韩、毛四家,毛在当时未立于学。今之所宗者毛氏,不知齐、鲁、韩自何世而微欤,毛氏自何世而兴欤?苌之学也,果得孔子授子夏之旨否欤?言《书》者本伏生,又有欧阳、大小夏侯之学,又有孔安国者得古文尚书。今所宗者孔氏传也,欧阳、夏侯在汉为最盛,不知何所自而微欤,孔安国之书未行而遇祸,不知何代而兴欤?孔壁所藏、伏生口授,亦有异同否欤?礼之经有二:曰《周官》者,周公致太平之典也;曰《礼记》者,孔子弟子撰所闻而记之也。二经之始出也果何时,其始传也果何人,其名家也凡几辈?今为之章句者皆郑氏也,又岂无授受之自欤?《春秋》之传有五,今所传者《左氏》、《公》、《谷》也。三家在汉迭为盛衰,孰始盛而后衰欤,孰始衰而终盛欤?彼杜预、何休、范宁者为三家,章句亦各有所受欤?六经者日用之书也,学者口不绝吟久矣,专门之传授,历代之废兴,其有阙而不知者耶?夫经传一也,有兴于前而废于后,衰于古而盛于今者,果何致而然?岂兴而能久者传之当,废而遂绝者传之非耶,抑各系时之幸不幸耶与?《易》之十翼、《诗》之五际、《书》之十例、《礼》之三种、《春秋》之五始,考之必有其名,究之必有其义,愿并陈之,庶观诸君之传。
问策(四) 南宋 · 王十朋
问:六经皆经也,而夫子过庭之训,首及于《诗》,则《诗》之为经,学者所宜先也。《诗》有《风》,有《雅》,有《颂》,读者不能无疑于其间。二《南》皆文王诗也,而系之二公;《𨚍》、《鄘》、《卫》皆卫诗也,而分为三国;《蟋蟀》晋风也,而谓之《唐》;《七月》陈王业也,而系之《豳》;《黍离》平王诗也,而同于列国。此《风》之不能无疑也。《南有嘉鱼》美太平之君子也,而列于《小雅》;《凫鹥》亦美太平之君子也,而列于《大雅》。宣王刺于《小雅》,而《大雅》则无刺焉;厉王刺于《大雅》,而《小雅》则无刺焉。幽王大小《雅》俱有刺,康王大小《雅》则无诗。此《雅》之不能无疑也。《颂》者美盛德之形容而告于神明者也。周有《颂》宜矣,鲁僖诸侯耳,曷宜有颂哉?三百篇皆周诗也,商异代之王耳,曷为而列于周之末哉?此《颂》之不能无疑也。学者岂徒习其章句,识其鸟兽草木之名而已耶?因疑而究其义,斯可与言《诗》矣。至于《风》之正变者凡几国,大小《雅》之正变者凡几篇,与夫三《颂》之或先或后者何义?诸君闻《诗》久矣,必有起予之辩。
问策(五) 南宋 · 王十朋
问:昔吾夫子讨论坟典,叙《书》百篇,上自唐尧,下迄秦穆,其于去取之际,莫不有法焉,固异乎左史倚相之流,徒能诵其文而已。圣人既没,经厄于秦,口授壁传,纷然异说,学者开卷,莫决所疑。夫断书自尧,则《尧典》者固唐书也,而谓之虞;禹平水土而后作贡,则《禹贡》之作在唐虞之际,而谓之夏。举《书》之详者莫如左氏,如庄八年、僖二十四年、二十七年、襄二十六年所引之书,皆大禹《皋陶谟》之辞也,而悉曰《夏书》。释传之详者莫如杜预,预以《书》證左氏所称者固未尝亡也,而多谓之逸书。夫以唐为虞,以虞为夏,圣人序《书》不应如是之疏,而左氏授经亦不至如是之误也;而杜预以存为逸,预岂不知《书》者耶?至若《武成》一篇,记武王偃武修文之事也,夫子既有取焉,而孟子乃不信之。扬雄谓「《虞》、《夏》之书浑浑,《商书》灏灏,《周书》噩噩」,四代之书固不同也,而韩愈乃谓「《周诰》、《商盘》诘屈聱牙」。雄异商周书,而愈同之,抑又何耶?诸君皆深于《书》者也,愿辩夫子之所以序、左丘明之所以称、杜预之所以注、孟子之不信、扬韩之异同者以告。
问策(六) 南宋 · 王十朋
问:昔天以洪范九畴畀禹,至箕子为武王陈之,孔子序之于《周书》,王者治天下之法,莫大于是焉。然其书有可疑,言有可疑,箕子为武王陈之者又可疑,不可以不辩也。自「初一曰五行」至「威用六极」,先儒谓此六十五字皆洛书本文。夫天且无言,安得有书画一以告人如是之详悉耶?有谓「初一曰」之类二十七字,禹所加也;有谓「钦用」、「农用」之字,洛书本有也;又有谓龟文止二十字,馀皆禹增益次第之也。其说纷然不同,亦何所考据耶?或谓河图、洛书本无有也,圣人以神道设教耳。其说为如何?箕子之言曰:「鲧湮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自古以来,得九畴于天者止一禹耳,未闻馀人有得之者。使人皆得之,而鲧不独得也,可以言帝怒矣。鲧与众人均不得之,何以知其为怒而不畀耶?鲧九载之绩弗成,殛之于羽山者舜也,未闻天震怒之者。箕子之为言,无乃失之诞乎?或谓帝者尧也,尧有洪范九畴久矣,怒鲧而不之畀,其说又如何?至于九畴,莫不有用也,而五行之用为最大,乃反不言用。八政莫不有官以掌之,独三卿举官,馀皆指事。五纪独不言时,五福独不言贵,其理又何在耶?箕子商臣也,其不臣周宜矣,而乃为武王陈洪范。洪范大法也,不宜言而言,其可以为臣子法欤?圣人序之曰:「武王胜商,杀受,立武庚,以箕子归,作《洪范」》。二事若不相预,而序辄及之,岂圣人之意罪箕子之不当言耶?《洪范》之书,学者所宜尽心也,其可疑有如此者,愿与诸君辩之。
问策(七) 南宋 · 王十朋
问:昔吾夫子以谨严之法而作《春秋》,寓赏罚之权于一字。当时口授弟子,而其书未显也。后世传经者三家,各有所闻,著之简策,非特旨意不同,而经文亦异。人一而已,曰「尹氏卒」者《公》、《谷》也,《左氏》以为「君氏」。是果男子乎,果妇人乎?国一而已,曰「杞侯来朝」者《左氏》也,《公》、《谷》则以为「纪侯」。是果姒姓乎,果姜姓乎?「渝平」、「输平」,字止半差,而其义则反;子伯、子帛,音虽小异,而其说则殊。曰「蒿艾」、曰「鄗」者,一地也,名若何而可稽?曰「缪」、曰「穆」者,一君也,谥若何而可考?此曰「卫宝」,彼曰「卫俘」,则人物异矣;此曰「伐戎」、彼曰「伐我」,则华夷异矣。以「会」为「及」,则内外之志异矣;以「送」为「逆」,则往来之使异矣。北杏、曹南之会,或「侯」齐宋,或「人」齐宋,则尊卑之辞不同矣;宁母葵丘之盟,或有郑卫,或无郑卫,则增损之数不同矣。至若义同而文异,则有帅率、克尅之类焉,岂亦有异义乎?名一而音讹,则有括结、嘉喜之类焉,岂亦有异名乎?经出于圣人之手,而有二三之不同,唐赵氏尝考其差缪,凡二百六十处。夫圣人以一字为褒贬,而三传经文相戾如此,一字之异,一义之异也;一义之害,一经之害也。将《左氏》而是信乎,而《公》、《谷》释经亦辩矣;将《公》、《谷》是信乎,而《左氏》纪事亦详矣。如之何则可?今三传并行于学,非若汉唐之尚偏专一而废二也。探讨之际,并有至当之论以折衷之,勿云三传可束之高阁,遂略而不论。
问策(八) 南宋 · 王十朋
问:班孟坚作《汉书》,尝序六艺为九种,然出吾夫子之亲笔者惟《春秋》与《孝经》。学者沉潜六艺之外,其于二经,尤不可不熟究圣人有作之旨也。子亦尝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则圣人欲为东周之志,固存乎二百四十二年之笔削;百行之美,当备见于十八章之中矣。今读二经,亦有见吾夫子之志与行否乎,考诸行事,亦尽合于经否乎?二书之成也,夫子尝有《春秋》属商、《孝经》属参之语矣。是二子在孔门中,商必有得于《春秋》,参必有得于《孝经》也。商与参言行著于当时,渊源传诸后学,不知其得于经者亦有可见否乎,果不负圣人所属之意否乎?孟子尝谓「《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说者乃谓绝笔之后,口授弟子,至汉然后其书始出。果如其言,则当时列国君臣固未之见也,何以能惧乱臣贼子耶?迁、固之徒皆谓孔子为参作《孝经》,说者又谓经不为参作,盖假参以为对扬之体尔。二说亦莫知其孰是耶。诸君儿时读《孝经》已能志其语,学习《春秋》,固已探其奥,其于圣人之志行与夫弟子之所学,及孟轲、迁、固诸儒所说之不同,必能辩其所以然者。
问策(九) 南宋 · 王十朋
问:秉史笔者众矣,司马迁为之宗,自班、范而下,虽人自为家,其大概则沿袭《史记》之旧。夫既述前代之法以成书,不必变其名例可也。今考诸史,乃或不然,非特班固有变于史迁,后之作者亦互有损益异同矣。曰《纪》、曰《表》、曰《书》、曰《世家》、曰《列传》者,司马氏之书也。班固因之独易《书》为《志》,而损其《世家》。范晔之史犹固也,而损其《表》。陈寿之史犹晔也,又损其《志》。至《晋书》,则有《纪》、有《志》、有《传》,而益其一曰《载记》。《南》、《北》独《纪》、《传》,而《隋》加《志》焉。《唐》《纪》、《表》、《志》、《传》与班史同;《五代》有《纪》、《传》,有《世家》,有《附录》,有《考》。夫记事之义一也,而立例之名不同,何耶?子长每一卷之末,称太史公以断善恶,孟坚易之以赞,蔚宗又益之以论而赞以四言,陈寿又易之以评,《晋书》或称制,或称史臣,又赞以章句,与范史同。《南》、《北》曰论,隋称史臣,《唐书》仍班史之体曰赞,《五代》赞如唐而没其名。夫断善恶之义一也,而名所以断者又各不同,何耶?迁书曰《史记》,两汉、晋、隋、唐则曰《书》,三国则曰《志》,南北、五代则曰《史》。夫历代皆史也,其所以名书者又何不同耶?创之于前者是,则变之于后者非,同之于后者非,则异之于前者是,抑创之、变之、同之、异之,亦各有其义耶?至于自史迁以迄五季,历数之则十有七,略举之则有三,又其可以不知耶?诸君皆饱于史学者也,姑以其浅者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