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重鞫俞逊侵盗钱物事奏(元丰元年十月) 北宋 · 王安石
江东转运判官何琬奏,江宁府禁勘臣所送本家使臣俞逊侵盗钱物事已经年。吕嘉问到任根治累月,案始具。今深恨俞逊翻异。故加以论诉,不干己罪。如琬所言,则是嘉问为臣治逊狱事有奸,臣与嘉问亲厚交利而已。窃恐陛下哀怜旧臣,不忍暴其污行,故不别推究,如此则臣与嘉问常负疑谤,不能绝琬等交斗诬罔。望特指挥,以江宁府奏劾俞逊事下别路差官重鞫。
武举试法奏 北宋 · 王安石
三路义勇艺入三等以上,皆有旨录用,陛下又欲推府界保甲法于三路,则武力之人已多。近以学究一科,从诵书不晓理废之,而武举复试墨义,则亦学究之流,无补于事。先王收勇力之士,皆属于车右者,欲以备禦侮之用,则记诵何所施?
古渭砦置市易利害奏 北宋 · 王安石
今蕃户富者,往往蓄缗钱二三十万,彼尚不畏劫夺,岂朝廷威灵,乃至衰弱如此?今欲连生羌,则形势欲张,应接欲近。古渭边砦,便于应接,商旅并集,居者愈多,因建为军,增兵马,择人守之,则形势张矣。且蕃部得与官市,边民无复逋负,足以怀来其心,因收其赢以助军费,更辟荒土,异日可以聚兵。
乞复民兵奏 北宋 · 王安石
募兵未可全罢,民兵则可渐复,至于二广,尤不可缓。今中国募禁军往戍南方,多死,害于仁政。陛下诚移军职所得官十二三,鼓舞百姓豪杰,使趋为兵,则事甚易成。
言熙河新附蕃部事宜奏 北宋 · 王安石
今以三十万之众,渐推文法,当即变其夷俗。然韶所募勇敢士九百馀人,耕田百顷,坊三十馀所。蕃部既得为汉,而其俗又贱土贵货,汉人得以货与蕃部易田,蕃人得货,两得所欲,而田畴恳,货殖通,蕃汉为一,其势易以调御。请令韶如诸路以钱借助收息,又捐百馀万缗养马于蕃部,且什伍其人,奖劝以武艺,使其人民富足,士马强盛,奋而使之,则所响可以有功。今蕃部初附,如洪荒之人,唯我所御而已。
论邕管事宜(责用州峒之酋) 北宋 · 王安石
两江溪峒非独为邕管之藩篱,实二广所恃以安者也。然而州峒无城壁,不足以守禦,道路散漫,不足以控扼,其有可胜之势者,生齿三十馀万众而已。以山川之险阻而生长于其间,又渐被声教百年之久,岂无可用之材?然上之人未能固结其腹心,是以虽欲自效犬马不可得也。夫欲知外蛮之情,莫如用两江州峒之民;率两江州峒之民,莫如责两江州峒之酋首。今两江州峒酋首有才力足以服众,有计数足以料事,有勇足以赴功,有惠足以使人,有桀黠者,有奸诈者,有塞实者,上之人未必尽知,知之未必能用,用之未必能尽其才。此所以熙宁中交贼长驱围邕州城凡四十馀日,而两江州峒之酋偃然坐视,无一人出力率众以为之援助者。非条法之不严,良由平日不假之以事权,所以上下不能相及,一旦缓急,左江之视右江,田州之视冻州,无以异于秦人之视越人,尔为尔、我为我也。大抵峒酋畜积丰足,所以好名而不甚嗜利,可以赏劝,难以威胜。为邕守者,刑法苛察则怨望必生,体貌高严则下情不达,啬其货财则不足以致其力,略其功赏则不足以尽其心,此其情不可不知也。若夫峒民,则性气愚弱,而生事茍简,无怀土之思。冬被鹅毛衣棉以为裘,夏辑蕉竹麻苧以为衣,团饭掬水,终食餍饱,屋不置灶,不穿井,不畜粮。其养生丧死之具,悉穴土以藏,谓之地穴。高险崖岩之上,各安巢穴,一有寇至,举家以登,矢石所不能及。谓之劝赏,使之乐趋,则居处得以安,事艺得以精;不然,则烦扰困苦,不胜其弊,去而之他州、入外界者有之矣。今两江团结系籍丁壮十万馀人,左江如安平州、七源州、思明州、西平州、笼州、禄州、古甑峒、猡𤞑峒、武德峒,右江如田州、冻州、廉州、隆州、忠州、安德州,则曾经战斗,人人可用,外蛮尝畏之。若其馀州峒,则强弱能否相半耳。其酋首之家,最得力者惟家奴及田子甲也。有因攻打小獠,以半布博买,有因嫁娶,所得生口,以男女相配,给田与耕,专习武艺,世为贱隶,谓之家奴。其选择管内丁壮事艺精强之人,与免诸般科率工役,则谓之田子甲,又谓之马前牌。大州峒有五百人,其次不下二三百人,皆其自卫之亲兵也。大率人材轻劲善走,耐辛苦,以皮为屐,陟高涉深,如履平地。遇有事宜,倚山靠险,乘间伺隙,敌未易当。若施之平原旷野,教以阵队,授之节制,则非其所宜矣。所用器械,有桶子甲、长枪、手标、扁刀、遏铲牌、山弩、竹箭、桄榔木箭,遇敌则以标、牌在前,长枪、山弩夹以跳,一于进前,而不虑其旁后也。交趾用兵,亦多如此。箭羽以木叶而不施镞,涂之毒药,勿问久近,临用时溃以姜汁,发其药力。两江俱有毒药,而出吴峒者为最紧也。田、冻、忠、江等州产铁,冻州、安平州产漆,难得鱼胶,以生牛皮烂蒸细捣以制造兵器,亦甚牢固。冻州所打扁刀,诸蛮尤贵之,以斩牛多寡定其价直,连斩五牛而芒刃不钝者,其直亦五牛也。又作蛾眉小刀,男女老少皆佩之以防,中药箭则用此刀剜去肌肉,得不死也。
答韩求仁书 北宋 · 王安石
比承手笔,问以所疑,哀荒久不为报。勤勤之意,不可以虚辱,故略以所闻致左右,不自知其中否也,唯求仁所择尔。盖序《诗》者不知何人,然非达先王之法言者,不能为也。故其言约而明,肆而深,要当精思而熟讲之尔,不当疑其有失也。二《南》皆文王之诗,而其所系不同者,《周南》之诗,其志美,其道盛,微至于赳赳武夫、兔罝之人,远至于江汉、汝坟之域,久至于衰世之公子,皆有以成其德;《召南》则不能与于此,此其所以为诸侯之风,而系之召公者也。夫事出于一人,而其不同如此者,盖所入有浅深,而所施有久近故尔。所谓《小雅》、《大雅》者,《诗》之《序》固曰:「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然所谓《大雅》者,积众小而为大。故《小雅》之末,有疑于《大雅》者,此不可不知也。又作诗者,其志各有所主,其言及于大而志之所主者小,其言及于小而志之所主者大,此又不可不知也。司马迁以为《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而其流及上。此言可用也。又宣王之《大雅》,其善疑于小;而幽王之《小雅》,其恶疑于大。盖宣王之善微矣,其大者如此而已;幽王之恶大矣,其小者犹如此也。凡《序》言刺某者,一人之事也;言刺时者,非一人之事也。刺言其事,疾言其情。或言其事,或言其情,其实一也。何以知其如此?「《墙有茨》,卫人刺其上也」,而卒曰「国人疾之而不可道也」,是以知其如此也。刺乱,为乱者作也;闵乱,为遭乱者作也。何以知其如此?平王之《扬之水》,先束薪而后束楚,忽之《扬之水》,先束楚而后束薪。周之乱在上,而郑之乱在下故也。乱在上则刺其上,乱在下则闵其上,是以知其如此也。管、蔡为乱,成王幼冲,周公作《鸱鸮》以遗王,非疾成王而刺之也,特以救乱而已,故不言刺乱也。言刺乱、刺褊、刺奢、刺荒,序其所刺之事也。言刺时者,明非一人之事尔,非谓其不乱也。《关雎》之诗所谓「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者,孔子所谓「哀而不伤」者也。《何彼襛矣》之诗所谓「平王」者,犹格王、宁王而已,非东周之平王也;所谓「齐侯」者,犹康侯、宁侯而已,非营丘之齐侯也。《郑·缁衣》之诗宜也、好也、席也,此其先后之序也。此诗言武公父子,善善之无已,故《序》曰:「以明有国善善之功焉」。席,多也。宜者,以言其所善之当也;多者,以言其所善之众也。缁衣者,君臣同朝之服也;「适子之馆」者,就之也;为之改作缁衣而授之以粲者,举而养之也。能就之,又能举而养之,此所以为有国者之善善,而异于匹夫之善善也。夫有国善善如此,则优于天下矣,其能父子善于其职,而国人美之,不亦宜乎!《生民》之诗所谓「是任是负,以归肇祀」者,言后稷既开国,任负所种之谷以归而肇祀尔,非以谓兆帝祀于郊也。所谓「卬盛于豆,于豆于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者,言我既为天子得祀郊,则盛于豆登,其香始升,而上帝居歆尔,非以为后稷得郊也。其卒曰「胡臭亶时,庶无罪悔,以迄于今」者,言上帝所以居歆,何臭之亶时乎?乃以后稷肇祀,则庶无罪悔,以迄于今,得郊祀之时尔。盖所谓「文武之功,起于后稷,故推以配天」者此也。卫有邶、鄘之诗,而说者以谓卫后世并邶、鄘而取之,理或然也。既无所受之,则疑而阙之可也。意诚而心正,心正则无所为而不正。故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此《诗》之言,故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也,非以它经为有异乎此也。吾之所受者为此,则彼者吾之所弃也。所谓「彼哉彼哉」者,盖孔子之所弃也。孔子曰「管仲如其仁」,仁也。扬子谓「屈原如其智」,不智也。犹之《诗》以不明为明,又以不明为昏。考其辞之终始,则其文虽同,不害其意异也。忠足以尽己,恕足以尽物,虽孔子之道,又何以加于此?而论者或以谓孔子之道,神明不测,非忠恕之所能尽。虽然,此非所以告曾子者也。「好勇过我」也者,所谓能勇而不能怯者也,能勇而不能怯,非成材也,故孔子无所取。古者凤鸟至,河出图,皆圣人在上之时。其言「凤鸟不至,河不出图」者,盖曰无圣人在上而已矣。颜子具圣人之体而微,所谓美人也。其于尊五美、屏四恶,非待教也。若夫郑声佞人,则由外铄我者也。虽若颜子者,不放而远之,则其于为邦也,不能无败。《书》曰:「能哲而惠,何忧乎驩兜?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由此观之,佞人者,尧舜之所难,而况于颜子者乎!夫佞人之所以入人者,言而已。言之入人,不如声之深,则郑声之可畏,固又甚矣。孔子曰:「如有所誉,其有所试矣」。谓颜子「三月不违仁」者,盖有所试矣。虽然,颜子之行,非终于此,其后孔子告之以「克己复礼」,而「请事斯语」矣。夫能言动视听以礼,则盖已终身未尝违仁,非特三月而已也。语道之全,则无不在也,无不为也,学者所不能据也,而不可以不心存焉。道之在我者为德,德可据也。以德爱者为仁,仁譬则左也,义譬则右也。德以仁为主,故君子在仁义之间,所当依者仁而已。孔子之去鲁也,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也。以微罪行也者,依于仁而已。礼,体此者也;智,知此者也;信,信此者也。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而不及乎义礼智信者,其说盖如此也。扬子曰:「道以道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义以宜之,礼以体之,天也。合则浑,离则散,一人而兼统四体者,其身全乎」!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扬子言其合,老子言其离,此其所以异也。韩文公知「道有君子有小人,德有凶有吉」,而不知仁义之无以异于道德,此为不知道德也。管仲九合诸侯,一正天下,此孟子所谓天之大任者也。不能如大人正己而物正,此孔子所谓小器者也。言各有所当,非相违也。昔之论人者,或谓之圣人,或谓之贤人,或谓之君子,或谓之仁人,或谓之善人,或谓之士。《微子》一篇,记古之人出处去就,盖略有次序。其终所记八士者,其行特可谓之士而已矣。当记此时,此八人之行,盖犹有所见,今亡矣,其行不可得而考也。无君子小人,至于五世则流泽尽,泽尽则服尽,而尊亲之礼息。万世莫不尊亲者,孔子也。故孟子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孟子所谓「市,廛而不徵,法而不廛」者,先儒以国中之地谓之廛,以《周官》考之,此说是也。廛而不徵者,赋其市地之廛,而不徵其货;法而不廛者,治之以市官之法,而不赋其廛。或廛而不徵,或法而不廛。盖制商贾者恶其盛,盛则人去本者众,又恶其衰,衰则货不通。故制法以权之,稍盛则廛而不徵,已衰则法而不廛。文王之时,关,讥而不徵,及周公制礼,则凶荒札丧,然后无徵,盖所以权之也。贡者,夏后氏之法,而孟子以为不善者。不善,非夏后氏之罪也,时而已矣。责难于君者,吾闻之矣,责善于友者,吾闻之矣。虽然,其于君也,曰「以道事之,不可则止」,其于友也,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王驩于孟子,非君也,非友也。彼未尝谋于孟子,则孟子未尝与之言,不亦宜乎!求仁所问于《易》者,尚非《易》之蕴也。能尽于《诗》《书》《论语》之言,则此皆不问而可知。某尝学《易》矣,读而思之,自以为如此,则书之以待知《易》者质其义。当是时,未可以学《易》也,唯无师友之故,不得其序,以过于进取。乃今而后,知昔之为可悔,而其书往往已为不知者所传,追思之未尝不愧也。以某之愧悔,故亦欲求仁慎之。盖以求仁之才能而好问如此,某所以告于左右者,不敢不尽,冀有以亮之而已。至于《春秋》三传,既不足信,故于诸经尤为难知,辱问皆不果答,亦冀有以亮之。
答龚深父书 北宋 · 王安石
某得手笔,感慰,尤喜侍奉万福。所示王深父事甚晓然。不为小廉曲谨以投众人耳目,而趣舍必度于仁义,是乃深父所以合于古人,而众人所以不识深父者也。言之于深父何病?扬雄亦用心于内,不求于外,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故某以谓深父于为雄,几可以无悔。扬雄者,自孟轲以来未有及之者,但后世士大夫多不能深考之尔。孟轲,圣人也。贤人则其行不皆合于圣人,特其智足以知圣人而已。故某以谓深父其知能知轲,其于为雄几可以无悔。扬雄之仕,合于孔子无不可之义,奈何欲非之乎?若以深父不仕为过于雄,则自雄以来能不仕者多矣,岂皆能过于雄乎?若以深父之不仕为与雄异,则孟子称禹、稷、颜回同道。深父之于为雄,其以强学力行之所至,仕不仕特其所遭义命之不同,未可以议于此。深父吾友也,言其美,尤不敢略,亦不敢诬,所以致忠信于吾友。然以久废学,恐所论尚不中,不惜更详喻及也。
再答龚深父论语孟子书 北宋 · 王安石
某启:僶俛从学,不能无劳。略尝奉书,想已得达。承手笔,知与十二娘子侍奉万福,欣慰可知。所论及异论具晓然。道德性命,其宗一也。道有君子有小人,德有吉有凶,则命有顺有逆、性有善有恶,固其理,又何足以疑?伊尹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去善就恶,谓之性亡,不可谓之性成,则伊尹之言何谓也?召公曰「惟不恭厥德,乃早坠厥命」者,所谓命凶也。命凶者,固自取,然犹谓之命。若小人之自取,或幸而免,不可谓之命,则召公之言何谓也?夫古之人以无君子道为无道,以无吉德为无德,则去善就恶谓之性亡,非不可也。虽然,可以谓之无道,而不可谓之道无小人;可谓之无德,而不可以谓德无凶;可以谓之性亡,而不可以谓之性无恶。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言相近之性以习而相远,则习不可以不慎,非谓天下之性皆相近而已矣。孔子见南子为有礼,则孔子不可告子路曰「是礼也」,而曰「天厌之」乎?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若有礼而无权,则何以为孔子?天下之理,固不可以一言尽。君子有时而用礼,故孟子不见诸侯;有时而用权,故孔子可见南子。孔子与蒲人盟而适卫者,将以行法也;不如是,则要盟者得志矣。具有制于人而不得行,则圣人之无所奈何,孔子适卫,非蒲之所能制,则孔子何为而不适卫?盖适卫然后足以明义,此孔子所以适卫也。凡此,皆略为深甫道之。以深甫之明,何难于答是,而千里以书见及,此固深甫之好问嗜学之无已也。久废笔墨,言不逮意,幸察!知罢官遂见过,幸甚。然某疲病,恐不能久堪州事,不知还得相见于此否。向秋,自爱⑴。
本文龙舒本题作「同前」,即《答王深甫书》。
⑴ 《临川先生文集》卷七二。又见《宋元学案补遗》卷九八。
答王深父书(一) 北宋 · 王安石
某拘于此,郁郁不乐,日夜望深甫之来,以豁吾心。而得书,乃不知所冀。况自京师去颍良不远,深甫家事,会当有暇时,岂宜爱数日之劳而不一顾我乎?朋友道丧久矣,此吾于深甫不能无望也。向说天民,与深甫不同。虽蒙丁宁相教,意尚未能与深甫相合也。深甫曰:「事君者,以容于吾君为悦;安社稷者,以安吾之社稷为悦;天民者,以行之天下而泽被于民为达。三者皆执其志之所殖而成善者也,而未及乎知命,大人则知命矣」。某则以谓善者所以继道而行之可善者也。孔子曰:「智及之,仁能守之,庄以涖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又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孔子之所谓善者如此,则以容于吾君为悦者,未可谓能成善者也,亦曰容而已矣。以容于吾君为悦者,则以不容为戚;安吾社稷为悦,则以不安为戚。吾身之不容,与社稷之不安,亦有命也,而以为吾戚,此乃所谓不知命也。夫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彼非以达可行于天下为悦者也,则其穷而不行也,岂以为戚哉?视吾之穷达,而无悦戚于吾心,不知命者,其何能如此?且深甫谓以民系天者,明其性命莫不禀于天也。有匹夫求达其志于天下,以养全其类,是能顺天者,敢取其号亦曰天民。安有能顺天而不知命者乎?深甫曰:「安有能视天以去就,而德顾贬于大人者乎」?某则以谓古之能视天以去就,其德贬于大人者有矣,即深甫所谓管仲是也。管仲,不能正己者也。然而至于不死子纠而从小白,其去就可谓知天矣。天之意,固尝甚重其民。故孔子善其去就,曰:「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此乃吾所谓德不如大人,而尚能视天以去就者。深甫曰:「正己以事君者,其道足以致容而已,不容,则命也。何悦于吾心哉?正己而安社稷者,其道足以致安而已,不安,则命也,何悦于吾心哉?正己以正天下者,其道足以行天下而已,不行,则命也,何穷达于吾心哉」?某则以谓大人之穷达,能无悦戚于吾心,不能毋欲达。孟子曰:「我四十不动心」。又曰:「何为不豫哉?然而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夫孟子可谓大人矣,而其言如此,然则所谓无穷达于吾心者,殆非也,亦曰无悦戚而已矣。深甫曰:「惟其正己而不期于正物,是以使万物之正焉」。某以谓期于正己而不期于正物,而使万物自正焉,是无治人之道也。无治人之道者,是老、庄之为也。所谓大人者,岂老、庄之为哉?正己不期于正物者,非也;正己而期于正物者,亦非也。正己而不期于正物,是无义也;正己而期于正物,是无命也。是谓大人者,岂顾无义命哉?扬子曰:「先自治而后治人之谓大器」。扬子所谓大器者,盖孟子之谓大人也。物正焉者,使物取正乎我而后能正,非使之自正也。武王曰:「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横行于天下,武王耻之。孟子所谓「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不期于正物而使物自正,则一人横行于天下,武王无为怒也。孟子没,能言大人而不放于老、庄者,扬子而已。深甫尝试以某之言与常君论之,二君犹以为未也,愿以教我。
答王深父书(二) 北宋 · 王安石
某学未成而仕,仕又不能俛仰以赴时事之会;居非其好,任非其事,又不能远引以避小人之谤谗。此其所以为不肖而得罪于君子者,而足下之所知也。往者,足下遽不弃绝,手书勤勤,尚告以其所不及,幸甚幸甚!顾私心尚有欲言,未知可否,试尝言之。某尝以谓古者至治之世,然后备礼而致刑。不备礼之世,非无礼也,有所不备耳;不致刑之世,非无刑也,有所不致耳。故某于江东,得吏之大罪有所不治,而治其小罪。不知者以谓好伺人之小过以为明,知者又以为不果于除恶,而使恶者反资此以为言。某乃异于此,以为方今之理势,未可以致刑。致刑则刑重矣,而所治者少,不致刑则刑轻矣,而所治者多,理势固然也。一路数千里之间,吏方茍简自然,狃于养交取容之俗,而吾之治者五人,小者罚金,大者才绌一官,而岂足以为多乎?工尹商阳非嗜杀人者,犹杀三人而止,以为不如是不足以反命。某之事,不幸而类此。若夫为此纷纷,而无与于道之废兴,则既亦知之矣。抑所谓君子之仕行其义者,窃有意焉。足下以为如何?自江东日得毁于流俗之士,顾吾心未尝为之变。则吾之所存,固无以媚斯世,而不能合乎流俗也。及吾朋友亦以为言,然后怵然自疑,且有自悔之心。徐自反念。古者一道德以同天下之俗,士之有为于世也,人无异论。今家异道,人殊德,又以爱憎喜怒变事实而传之,则吾友庸讵非得于人之异论、变事实之传,而后疑我之言乎?况足下知我深,爱我厚,吾之所以日夜向往而不忘者,安得不尝试言吾之所自为,以冀足下之察我乎?使吾自为如此,而可以无罪,固大善,即足下尚有以告我,使释然知其所以为罪,虽吾往者已不及,尚可以为来者之戒。幸留意以报我,无忽!
与王深父书(一) 北宋 · 王安石
某顿首。自与足下别,日思规箴切劘之补,甚于饥渴。足下有所闻,辄以告我,近世朋友,岂有如足下者乎?此固某所望于足下者,惜乎与足下相去远,过失日甚,而不肯传闻于足下。诚使尽闻而尽教之,虽某之愚,其庶几少有成乎。惟足下不以数附书为勤,幸甚幸甚!
与王深父书(二) 北宋 · 王安石
某顿首。近已奉状,不知到否,竟不得脱省中。而今日就职,闻足下当入都下,幸能蚤来,冀得一见,若足下来差池,则某此月乞去至淮南迎亲矣。出不过三四十日,则还至都下。幸足下且留,以待某还。事欲讲于左右者甚众,切勿遽去。若今不得一见,又不知何时奉见,切勿亟归也。有王逢原者,卓荦可骇,自常州与之如江南,已见其有过人者。及归而见之,所学所守,愈超然殆不可及。忽得报死矣,天于善人君子如此,可叹可叹!如逢原者,求之于时,殆未见比,不知常君方之孰贤耳。可痛可痛!恨足下不得见之耳。书不尽意,自爱自爱!
答刘读秀才书 北宋 · 王安石
久不闻问,忽得书,承侍奉万福,良以为慰。见问进退去就之意,盖道之所存,意有所不能致,而意之所至,言有所不能尽。第深考《微子》一篇,则古之圣人君子,所以趣时合变,盖可睹矣。阻阔愈远,惟自爱,数以书见及。
答徐绛书 北宋 · 王安石
某启:某鄙朴,未尝得邂逅,而蒙以书辱于千里之远,固已幸甚。足下求免于今之世,而求合于古之人,不以问世之能言,而欲有取于不肖,此某之所以难于对也。自生民以来,为书以示后世者,莫深于《易》。《易》之所为作,不出足下之所求。文王以伏羲为未足以喻世也,故从而为之辞。至于孔子之有述也,盖又以文王为未足。此皆聪明睿智,天下至神,然尚于此不能以一言尽之,而患其喻之难也。况以区区之中材,而遇变故之无穷,其能皆有所合而卒以自免乎?虽能有所合而有以自免,其可以易言而遽晓乎?此某夙夜勉焉而惧终不及者也,其能遽有以进左右者乎?然学者患其志之不同,而有志者欲其为之不已。某与足下,幸志同矣。如为之不已,他日邂逅,得各讲其所闻,择其可以守之,庶其卒将有得焉。盖古之人其成未尝不以友者,此亦区区有望于君子也。
答李资深书 北宋 · 王安石
某启:辱书勤勤,教我以义命之说,此乃足下忠爱于故旧,不忍捐弃,而欲诱之以善也。不敢忘,不敢忘。虽然,天下之变故多矣,而古之君子,辞受取舍之方不一,彼皆内得于己,有以待物,而非有待乎物者也。非有待乎物,故其迹时若有疑;有以待物,故其心未尝有悔也。若是者,岂以夫世之毁誉者概其心哉?若某者,不足以望此,然私有志焉,顾非与足下久相从而熟讲之,不足以尽也。多病无聊,未知何时得复晤晤。书不能一一,千万自爱!
答韶州张殿丞书 北宋 · 王安石
某启:伏蒙再赐书,示及先君韶州之政,为吏民称诵,至今不绝,伤今之士大夫不尽知,又恐史官不能记载,以次前世良吏之后。此皆不肖之孤,言行不足信于天下,不能推扬先人之功绪馀烈,使人人得闻知之,所以夙夜愁痛,疚心疾首而不敢息者以此也。先人之存,某尚少,不得备闻为政之迹。然尝侍左右,尚能记诵教诲之馀。盖先君所存,尝欲大润泽于天下,一物枯槁,以为身羞。大者既不得试,已试乃其小者耳,小者又将泯没而无传,则不肖之孤,罪大衅厚矣,尚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间耶?阁下勤勤恻恻,以不传为念,非夫仁人君子乐道人之善,安能以及此?自三代之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后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德满衍,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其然不,尚或以忠为邪,以异为同,诛当前而不慄,讪在后而不羞,茍以餍其忿好之心而止耳。而况阴挟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似可以附毁,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间,以彼其私,独安能无欺于冥味之间邪?善既不尽传,而传者又不可尽信如此,唯能言之君子,有大公至正之道,名实足以信后世者,耳目所遇,一以言载之,则遂以不朽于无穷耳。伏惟阁下于先人非有一日之雅,馀论所及,无党私之嫌,茍以发潜德为己事,务推所闻,告世之能言而足信者,使得论次以传焉,则先君之不得列于史官,岂有恨哉!
答司马谏议书 北宋 · 王安石
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覆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人习于茍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答曾公立书 北宋 · 王安石
某启:示及青苗事。治道之兴,邪人不利,一兴异论,群聋和之,意不在于法也。孟子所言利者,为利吾国、(如曲防遏籴。)利吾身耳。至狗彘食人食则检之,野有饿莩则发之,是所谓政事。政事所以理财,理财乃所谓义也。一部《周礼》,理财居其半,周公岂为利哉?奸人者因名实之近,而欲乱之,以眩上下,其如民心之愿何?始以为不请,而请者不可遏;终以为不纳,而纳者不可却。盖因民之所利而利之,不得不然也。然二分不及一分,一分不及不利而贷之,贷之不若与之。然不与之而必至于二分者,何也?为其来日之不可继也。不可继则是惠而不知为政,非惠而不费之道也,故必贷。然而有官吏之俸,辇运之费,水旱之逋,鼠雀之耗,而必欲广之,以待其饥不足而直与之也,则无二分之息可乎?则二分者,亦常平之中正也,岂可易哉?公立更与深于道者论之,则某之所论一字不合于法,而世之譊譊者,不足言也。因书示及,以为如何?
按:《临川先生文集》卷七三。又见《古今图书集成》官常典卷八○○、经籍典卷二九一。
答吕吉甫书 北宋 · 王安石
某启:与公同心,以至异意,皆缘国事,岂有它哉?同朝纷纷,公独助我,则我何憾于公!人或言公,吾无与焉,则公何尤于我?趣时便事,吾不知其说焉;考实论情,公宜昭其如此。开喻重悉,览之怅然。昔之在我者,诚无细故之可疑;则今之在公者,尚何旧恶之足念?然公以壮烈,方进为于圣世;而某苶然衰疢,特待尽于山林。趣舍异路,则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之愈也。想趣召在朝夕,惟良食,为时自爱!
按:《临川先生文集》卷七三。又见《东轩笔录》卷一四,清抄一百五十卷本《圣宋名贤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一○三,《王文公年谱》卷三,《王荆公年谱考略》卷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