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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黄伯起书 南宋 · 陈亮
自顷一见,不能知足下卓然有异于人,信矣其老矣。
及得所惠书,方怅然自失,念未有以为答也。
又以老妇欲葬其亲,扰扰一两月,今方息肩;
又念亮陆沉不为世所比数,其何以重当世之俊秀,非不欲谢而不知所谢也。
重烦书诲之辱,责其不能以礼相往来,是则无所逃罪矣;
然其心则甚可念也。
昔之君子生于斯世也有三:其上,则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
其次,则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
又其次,则淑其徒以及其乡闾。
故孟子以为「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
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
呜呼,其上者非亮之所当论,其次者非亮之所及论,而又其次者亦不能勉焉。
虽欲勉之而德不足以取信,言不足以取重,徒使此心耿耿而止耳。
以足下之文推足下之志,必当合乡闾而求以自见于人士之林者也,顾如亮者,其何以自补于足下!
《诗》不云乎:「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敬藏来赐而已。
虽然,有一于此:亮方学为老农、老圃者也,足下肯访之于畦垄之间,使亮放锄释瓮,班荆而相与坐焉,取古人之诗断章而咏歌之,万分之一,足下听之而或有感,庶乎有以酬足下见望之始意。
不然,亮犹可以窃爱贤乐善之名也。
是则足下有补于亮矣。
足下其图之!
来人立要答书,草草作此,不能次第以为谢。
送丘秀州宗卿序 南宋 · 陈亮
嘉禾于今为辅郡,德意间弗克尽孚,地远且若何?
使君之此行也,于是乎不苟矣。
财有隐漏,遗之民斯用裕;
乃欲以括隐漏为功,使及先王时,将安处?
吾于使君之行,于是乎有感矣。
古者用民,岁不过三日,什一而税,不立意以罔民利,不喜察以导民争。
上下有制,末作有察,兵不吾蚀,缁黄不吾蠹。
使之各力其力以业其业,休戚相同,有无相通。
无告者得伸,而况力能自达者乎!
草木不戕其生,而况具耳目鼻口与吾无间者乎!
民是用宁,礼义是用兴。
嘉禾之民,独不得与于斯时乎!
吾于使君之行,于是乎有感矣。
裕用于上下交窘之时,布信于法禁之所不及,独无其道欤!
于是乎歌以送使君焉。
歌曰:「父兮母兮,独古有兮」。
送三七叔祖主筠州高安簿序(1174年) 南宋 · 陈亮
「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自圣人常本诸人情而为是言矣;
其后始有为贫之说。
仕至于为贫,而吾道奈何哉!
自科举之兴,世之为士者往往困于一日之程文,甚至于老死而或不遇。
义不能以自行,贫不能以自为,于其间得尺寸之便,则亦甘心俛首而屑为之,诚知夫义之所在,而贫或迫其后也。
昔者吾之先祖,盖尝一踬于科举,终其身以为不足从事,而自肆于杯酒之间。
而其仲氏则以为吾兄之志是或一道也,屡挫屡奋,穷且老而其志不休。
晚从恩科得一官,冒寒为数千百里之行,而无怼辞怨色。
盖昔者伯夷羞与乡人处,而柳下惠至不以袒裼裸裎为浼,事固有大异不然者,各从其心之所安也。
夫天与人每不相值,参差不齐。
苟非得其所以然,能无几微见于颜面乎!
此行亦足以观公之贤矣。
公少而力学,壮而有闻于学校间,计其所得乃如此,又足以见公之心固有所存,而不计其得之如何也。
某闻尚书郎芮公、刘公方将漕江外,芮公固研席之旧,而刘公则素厚某者。
大帅龚公之贤,宇内所闻,当不以贵贱尊卑穷达而相忘。
而某之师友永嘉郑公,朝暮来总风宪,曩固尝加惠于公矣。
四公,天下贤者:而邑僚则又有刘君子澄,闻其贤旧矣,而张、吕二君子交口而誉道之。
往拜四公,退与君上下其论。
人生赢粮千里,求天下之贤者与处而或不遂;
此行况味良不恶,度公之志可以少伸。
而某方谋葬公之兄,不及从公以行,书以寄刘公,使知天下之士其穷而可叹者至于如此,而部使者之权足以为时重,殆不可以一律而观士也。
「不遗故旧,则民不偷」,公见芮公,倘或可以出此乎!
相对道旧,能不慨然!
郑公之行,徐当寄书。
为某寄声刘君:「声求气应,何以教我」!
送诸生赴补序(1193年) 南宋 · 陈亮
今年夏,进士既题名,于是成均阙弟子员,有司将群四方之大而择其可者,而从余游告余以行者四人耳。
问其不行者,则曰:「度无道以得之,往将何济」!
问其行者,则曰:「心知其不可得,直未能免俗耳」。
余以为不然。
古之君子,尽其在我者,以听其在命者,得失非吾事也。
然既已应之矣,而谓无心于得,亦岂情也哉。
居者勉吾学,而非以畏失也,失亦何害,而吾则未至也;
行者竭吾力,而非以志得也,得之固佳,而吾不敢必也。
如是而居,如是而行,吾无憾矣。
皆曰:「不敢不勉」。
已而行者曰:「行非居比也。
行都英俊之薮,无非可学事者。
有如不得其门,则终日枵然,谁实食之!
其何以自视于居者」?
余曰:「四方之英,余不得而究识也,有为临安校官石夫子者,吾友也。
子往拜之,虚往实归,吾待子于此矣」。
谓卢子曰:「子以通爽往」。
谓陈子曰:「子以惇谨往」。
谓何子曰:「子以开警往。
此子之资而非学也。
求学于夫子而不子告者,他日吾将问之」。
小何子徐而进曰:「准独遗矣」。
余笑曰:「彼苟不遗夫二三子者,子则何忧!
并以吾之所常言者而问其当否焉。
彼如『唯唯』,则告之曰:『先生谓我:不得一言则勿已』」。
五月之朔,书于妥斋。
送徐子才赴富阳序 南宋 · 陈亮
汉法尝选所表循吏以为公卿,故郡县称治,然其立朝,往往多不称在郡县时。
岂国家固自有大体,而治道果不可以吏道办耶!
庞士元、蒋公琰不屑意于郡县,而谋国有称焉,当时以为非百里才,虽诸葛孔明之论亦如此。
然则吏道又有出于治道之外者耶!
亮自十八九岁,获从故老乡人游,故老乡人莫余知也;
而陈圣嘉、应仲实、徐子才独以为可。
圣嘉之与人交,仲实之自处,子才之特立,皆余之所愿学也。
晚与一世豪杰上下其论,而三人者每每不能去心,非直以交旧之情而已。
子才又其高明奇伟者,小试辄有声,诸公争知之。
得邑辇毂下,盖何足以展其游刃哉!
然士之侈然矜奋于一邑者,非有馀也,技穷于此矣。
置不复论,则志浮于事,不足法也。
事之至者,尽吾心焉,事已而无留吝之意。
处小存大,大则不遗于小,此所以随所寓而尝有馀。
夫治道之与吏道,又焉有二物哉!
今天下郡县固不可为,而附辇之邑尤不易为也。
无名难办之费,巧以取之民,则将谁欺?
倚公而豪取之,则民复何罪?
况上之人常不自任其责,而责办于我;
民一有言焉,则又委罪于我,而彼若不与知者。
子才宜何以处此!
楚汉相距荥阳成皋间,萧何至遣老弱未传者悉诣军,可谓无策矣,而高帝称其有镇国家抚百姓之功。
此果何说哉?
平时所以为民虑者甚周,缓急不时之须,亦为民计而已矣。
未尝为民虑也,而行一切之政以趣办,民之不戡刃于其胸者直须时耳。
若曰「吾不忍民之至此」,或高举而避之,或闭目摇首以听其自作自止,徒以张夫一切趣办者之势,则其罪等耳。
此古之君子所以尝尽心于不可为之地也。
子羔为费宰,而夫子以责子路者,忧其少未堪事耳。
子路乃以为「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
此后世英雄豪杰之所以因事增智,诸儒尝若瞠乎其后,而夫子平时教诏中人以上之辞也,岂所以施之子羔哉,徒禦人以口给而已矣。
因吏道之曲折,而得治道之大体,吾独有望于子才耳。
能使亮自是常不去心,则不必岁晏而后论定也。
别吴恭父知县序(1173年) 南宋 · 陈亮
亮儿时闻行都有所谓太学者,四方之英大抵萃焉。
于是新安二吴以文墨妙天下,而季吴独好使酒任气,空所有当摴蒱一掷,不为后掷计,而胜负往来,辄达旦未已。
遇其倦时,间引恶色自污,不揖客径寝,有儿抚一世之心。
然而月辄从侪辈较一日短长。
侪辈往往口诵心惟,吟哦上下,记忆不少休,试之夕,睫不得交,黎明,裹饭丛入,坐定,心摇摇特未宁,吏持题置之廊柱间,群起就视,相顾无人色。
君独凝然遥问侪辈:「题谓何」?
已则不复伫思,开卷径书,笔不留行,率至日中辄办;
出则歌呼如平时。
更数日挂名,举眼皆惊曰:「果吴称也,为首选者」。
他日又曰:「复吴称也」。
侪辈率畏服之。
然嫉之者至于以为可杀,而皆不顾计也。
久之,得第,尉鄞江。
鄞并海,海盗出没,鬼神不可踪迹,间来掠民家,辄去。
朝廷虽宿兵不能禁。
君于是微布耳目,盗所至辄知之,单马径造,捕者踵至。
盗惊谓神,咸拱手叠足,死不恨。
论功至不可计,君不以屑意。
犹得京秩,授饶之安仁。
安仁故号冷邑,至则肃吏厚民,薄征缓赋。
库不留一钱,遇有急须,片纸立办。
民熙熙田里间,而商贾之至者如归,江东壮县或愧焉。
会旁境大旱,饥民什百为群,攫食偷活,恶少年乘之为盗,势骎骎且犯境。
州以为忧,遣兵数百戍之。
富民或劝君挈家就避,君奋然曰:「吾为令,顾委命若等,是谓草间求活
吾宁与贼死,况不必死乎」!
籍丁壮阅之。
君驰马横槊于其间,声势张甚。
邑无赖有袭旁境所为者,法外出新意,杀之以令,皆恐惧缩颈,盗不敢犯。
事已,则自劾;
不报。
不便者从而媒孽之,部使者一二捃摭,出条目以诘君,君慨然曰:「吾所为固自不应法,吾不胜法吏矣。
方急时,吾宁能计此耶!
今鼎镬实甘」。
吏从旁为答之,持法者犹欲掇拾其不合以罪焉。
龙川陈亮曰:「成周议能之法,于是不可行矣。
犬羊小丑,孩弄中国如无人,天子赫然,不欲赦之,未有以属也,于是且十年矣,顾不能为一壮士道地耶!
人之有气力者,亦可叹也已」。
余以积忧多畏之馀,遇君为之捉手起立。
于其别也,举酒相属,叹离合之不常、而毁誉之相寻而未已也。
已而开口大笑曰:「是亦何足计较哉」!
遂行。
赠武川陈童子序 南宋 · 陈亮
童子以记诵为能,少壮以学识为本,老成以德业为重。
年运而往,则所该愈广,所求愈众。
穷天地之运,极古今之变,无非吾身不可阙之事也。
故君子之道,不以其所已能者为足,而尝以其未能者为歉,一日课一日之功,月异而岁不同,孜孜矻矻,死而后已。
自古圣人,及若后世之贤智君子,骚人墨客,凡所以告语童子者,辞虽各出其所长,而大概不过此矣。
若余少而昏蒙,长不知勉,未老而颓惰如七八十岁人者,此天地之弃物,而何以语童子哉!
童子之资禀特异,而犹记畴昔之所闻、所见其略之可言者。
盖阙党童子,圣人既与之周旋矣,以其求速自见者,而有疑于异时之远到,故孺悲则辞而不见,将以警策之也。
后世诸贤,其于童子岂能有此财成辅相之道哉,而况若余者乎!
童子行矣,奇妙英发,不极其所到未可止也。
落华收实,异时相与诵之。
送韩子师侍郎序 南宋 · 陈亮
秘阁脩撰韩公知婺之明年,以「恣行酷政,民冤无告」劾去。
去之日,百姓遮府门愿留者,顷刻合数千人,手持牒以告摄郡事。
摄郡事振手止之,辄直前不顾,则受其牒,不敢以闻。
明日出府,相与拥车下,道中至不可顿足,则冒禁行城上,累累不绝,拜且泣下,至有锁其喉自誓于公之前者。
里巷小儿数十百辈罗马前,且泣下。
君为之抆泪,告以君命决不应留,辄柴其关如不闻。
日且暮,度不可止,则夺刺史车置道傍,以民间小舆舁至梵严精舍,燃火风雪中围守之。
其挟舟走行阙,告丞相、御史者,盖千数百人而未止。
又明日,回泊通波亭,乘间欲以舟去,百姓又相与拥之不置,溪流亦复堰断不可通。
乡士大夫惧蝼蚁之微不足以回天听,委曲谕之,且却且前。
久乃曰:「愿公徐行,天子且有诏矣」。
公首肯之。
道稍开,公疾驰径去。
后来者咎其徒之不合舍去,责诮怒骂,不啻仇敌。
呜呼!
大官,所尊也;
民,所信也。
所尊之劾如彼,而所信之情如此,吾亦不知公之政何如也,将从智者而问之。
送岩起叔之官序(1179年10月) 南宋 · 陈亮
陈氏以财豪于乡旧矣,甫五世而子孙散落,往往失其所庇依
其盛衰相寻于无穷,岂必其人之罪哉!
吾叔岩起以未冠之年,慨然有狭乡闾之志,奋臂出游,往来于江淮之东西而定居于临安者,大较馀三十年。
诸公贵人,其未达而旅处者,岩起或出力以自效,或终日相与嬉游,不问其官崇卑,一接以恩意。
盖既贵而能相记忆,虽相忘而不见及者,皆所不较也。
亮以是知士非有侠气者,岂能奋空拳以自托其身于一世哉!
晚得一官,将就食于广东部使者之麾下,冒寒挈妻子而行。
问其行装,则曰:「我固索手自奋者也。
然世态日异,此行虽我亦忧之。
子尝论交于四方,其何以为我道地乎」?
亮因告之曰:「四方之豪俊,不鄙而辱与之游者,不知其几人矣。
然自索居以来,黜陟不知,书问断绝,将何所指名而告语之?
亮又力不足者,徒能浡然兴怀,姑次第其语,以为送行序。
道逢其与亮游者,出以示之。
其藐然而无意者,必非与亮游者也。
吾叔其勉之!
堂堂大国,一行数千里,岂无一英特知义之人乎!
使壮士困于泥涂,则其耻有归矣」。
淳熙六载冬十月朔,永康陈亮书于恕斋。
送王仲德序 南宋 · 陈亮
昔祖宗盛时,天下之士各以其所能自效,而不暇及乎其他。
自后世观之,而往往以为朴陋,而不知此盛之极也。
其后文华日滋,道德日茂,议论日高,政事日新,而天下之士已不安于平素矣。
众贤角立,互相是非,家家各称孔、孟,人人自为稷、契,立党相攻以求其说之胜。
最后章、蔡诸人以王氏之说一之,而天下靡然,一望如黄茅白苇之连错矣。
至渡江以来,天下之士始各出其所能,虽更秦氏之尚同,能同其谀而不能同其说也。
二十年之间,道德性命之说一兴,迭相唱和,不知其所从来。
后生小子读书未成句读,执笔未免手颤者,已能拾其遗说,高自誉道,非议前辈以为不足学矣。
世之为高者,得其机而乘之,以圣人之道为尽在我,以天下之事无所不能,能麾其后生以自为高而本无有者,使惟己之向,而后欲尽天下之说一取而教之,顽然以人师自命。
虽圣天子建极于上,天下之士犹知所守,吾深惑夫治世之安有此事乎,而终惧其流之未易禁也。
王仲德于亮为邻人,少有俊才,不自满足,翻然往从叶正则学问,尽友永嘉之俊造,而犹未以为足也,又将从正则于吴门以毕其业。
盖其学日进而未可量,其所成就,夫岂独异于后生之为高者!
虽顽然以人师自命者,不能衒之而使移也。
亮老矣,将赖其邻以自强。
于其行也,为说以先之。
其归也,必有以复我。
送吴允成运干序(1189年) 南宋 · 陈亮
往三十年时,亮初有识知,犹记为士者必以文章行义自名,居官者必以政事书判自显,各务其实而极其所至,人各有能有不能,卒亦不敢强也。
自道德性命之说一兴,而寻常烂熟无所能解之人自托于其间,以端悫静深为体,以徐行缓语为用,务为不可穷测以盖其所无,一艺一能皆以为不足自通于圣人之道也。
于是天下之士始丧其所有,而不知适从矣。
为士者耻言文章、行义,而曰「尽心知性」;
居官者耻言政事、书判,而曰「学道爱人」。
相蒙相欺以尽废天下之实,则亦终于百事不理而已。
及其徒既衰,而异时熟视不平者合力共攻之,无须之祸,滥及平人,固其所自取者,而出反之惨乃至此乎!
三山吴允成,少以气自豪,出手取科目,随辄得之。
来尉永康,遇事风生。
一日,枉车过余,讲客主之礼,若见所畏。
且语余:「子所交皆一世老苍,至等辈已是第三四行人。
叶同年为我言如此。
我家世以官为家者也。
我父自力于官事,而与世为忤。
子盍为我诵数前闻,而言其所以致此者」!
余惘然失叹,意以为虽知所从来而不敢言也。
自是相与往来如旧故,纵谀其所长以暴白于一时,虽老于吏道者亦知敬其人。
文章、行义,政事、书判,并举兼能而不可掩,而道德性命之说政自不相妨也。
于其中间,余受无须之祸尤惨,而允成亦深察余心,左右扶持,虽惨不至于极,以此犹相欢而无间也。
及其去永康,余将叙其本末以累其行李,而多病因循,念之耿耿。
后三年,始克为之,盖新天子龙飞之十二月九日也。
而允成方俛首于将漕糟丘之职,若新为吏者,其志向岂有穷哉!
赠楼应元序 南宋 · 陈亮
往二十五年时,余方学为语言,求以自见于世,凡世人之文章,无巨细必求观之。
尝得诗文数纸,清丽不凡近,而所以鸣其穷者亦甚至,曰是楼君民范之所作也。
已而又识其人于路西陈氏,端愿自戢敛,若不与一世较是非长短者。
余心念之。
其后二十年,有衰绖而奉书过余于萧寺。
发而读之,善自道说其所能,亹亹然将争长于士林中,则曰是民范之子也。
民范今死矣!
嗟乎!
伸民范之屈者,其殆是乎!
留与共学者一年而后去。
三四年间,时节必一来,出其文,方进而未已者也。
且言:「身穷不足恤,有母无以为养,则不如无生矣。
况欲卒业以终父之志乎」!
余悲之。
夫一有一无,天之所为也。
裒多增寡,人道之所以成乎天也。
圣人之惓惓于仁义云者,又从而疏其义,曰若何而为仁,若何而为义。
非以空言动人也,人道固如此耳。
余每为人言之;
而吾友戴溪少望独以为:「财者人之命,而欲以空言劫取之,其道为甚左」。
余又悲之而不能解也。
虽然,少望之言,真切而近人情,然而期人者未免乎薄也。
若余之所以为楼子计者,非不知少望之言为可畏,亦期人以厚而已矣。
赠术者宣颠序 南宋 · 陈亮
宣颠论命多奇中,而不出于乡闾。
彼初不知当今公卿之为何人,执政侍从之为何官;
人之善恶,时之向背,皆所不知也。
余闻其论余命之祸福多矣,而不识其人。
一日,款门谓余命「来年当稍异于旧」。
余因以朝之贵人及平生故旧之命俾推之,言其祸福,多与吾侪之私意合;
独论罗春伯、章德懋、叶正则必作宰相。
彼未识宰相之为何官,而其言若此,亦异矣!
中不中皆未可知,而天运果能与人意合乎!
又自言「岁之十月必死,不死亦止活五年」,俾其子持以为验,余为书之。
而叶正则偶然过门,一见而笑曰:「世宁有是事,而子信之乎」!
余以为:人自分必死,而独靳于一言,亦大非人情矣。
赠术者戴生序 南宋 · 陈亮
括苍刘梦求未尝得邵氏先天数,而知人休咎如数一二,说人冥昧中事如烛照而面诘也。
或曰「有术」,或曰「是有神焉」。
余皆不得而知。
要之,先事者独得无感于此乎!
刘术行于三衢,今遂为衢人。
士大夫之过衢者,以不问梦求《易》卦为恨。
余闻有戴姓童姓之在衢者,得梦求之术而精焉。
戴生挟其术寓于外家,余与郑景元招而问之。
其言目前事,殊骇人听。
至论其远者,多为余言禹、孟子事。
夫大禹之功,孟子之德业,余平生之梦寐在焉,而恨其身之不可企也。
神以是而戏我乎,亦戴生窃有闻焉而见戏乎?
一家小大皆欲从生问祸福,而生乃欲与余论一纪事。
恐其见戏之过,则余无以堪也,姑以余字先焉。
士大夫之欲从而问一纪半纪者,皆当留字于此以为信。
送友人游武林序 南宋 · 陈亮
古之达者求士,今之达者厌士,呜呼,其世变愈下矣乎!
古之士耕云钓月,齿石耳泉,幅巾孤顶,扁舟断涯,或悽歌而怆吟,或诙谐而笑吁,浩乎其自得而颓乎其处顺也。
与其闯伺于侯门,孰若北窗之高卧;
与其乞怜之千言,孰若炉香之一卷?
达者曰是非可以利饵之也,逊辞以为媒,厚礼以为罗,庶乎其致之也。
否则彼有南山之南、北山之北而已,吾君孰与共理哉!
故古之达时宜者非掠礼士之美名也。
自世变愈下,士无圭田,始丧所守,豢利欲而恧贫贱,盖溺焉于兹者有年矣。
自晋而观,望尘之俗,人才衰陋,已不逮两汉,尚何望其三代如也哉!
于是公卿大夫过高而一介之士过卑,过高者日以傲,过卑者日以谄,傲则不求即人,谄则求即于人,是以尊者势益重而卑者势益轻。
国朝之初,公卿大夫犹有重士之意,今则亡矣。
盖自渡江以来,士之萃于吴越者肩摩袂错,欲锄无田、欲樵无山者十五六,则常产已亡矣;
迁徙之无常,滫瀡之所迫,则常心莫能存矣。
以其非所有之常产,加之以莫能存之常心,则随染随迁,不动而迁于俗者盖寡。
故授书献记,过媚以图悦,卑姝以取幸者,亦其势之必然,无足怪也。
又况今之取士皆有定式,羔帛不逮于岩穴,而公卿大夫要以如格而止,又奚必勤勤焉过求绳墨之外,必如古之荐士也哉!
有厌薄贫贱之意而无宠藉后辈之心也宜。
今吾子之游武林也,武林士夫之丛薄也,子将往而谒之,吾惧子之遭厌薄而亟返也。
然士夫之中亦有古人之风者,盍以吾说语之!
高士传序(1166年) 南宋 · 陈亮
三代尚矣。
士之生乎其时者,习有常业,仕有定时,利不能更其所守,而不以名汩其真,养性以安命,修道以成德,教化之渐使然也。
即不类不齿,《诗序》曰:「人人有士君子之行」。
当此之时,士亦乌知其为高哉!
周泽既衰,异端并起,所以贼其良心者厥端非一,士之能固其所守,艰矣。
然颜闵之徒终身陋巷,朝不及夕,蔬食以自如,鼓琴以自娱,视天下之乐举无以易此者。
或曰:「贫则无用,无用则无累,无累则乐」。
余以为二子者岂诚有乐于贫贱哉,由其道虽富贵可也,彼其所乐者在此而不在彼也。
贫贱者人之所恶,二子何好焉,而富贵又何累?
故曰:「穷亦乐,通亦乐」。
又曰:「无入而不自得」。
由此言之,彼其心岂有徇于外,亦岂必后世之知我哉。
惟其屹然立于颓波靡俗之中,可以为高矣。
故世之言二子者,往往尊于王公,而王公亦荣于见齿。
则夫苟一时者,是果何得哉!
故自颜闵以来,若四皓、严光、黄宪、徐稚之流,皆其信道之至者也。
平时不言而人化之,虽不遇,犹玉之在山,其光辉已不可掩,迫之而小应,已与夫汲汲然愿为之者异矣;
令其遇时行道以正风俗,岂不犹反手哉!
余历观诸史,见若此者,窃有慕焉,而恨当时之自閟于山林者,史不得而尽载也;
幸其犹或载也,总而为《高士传》,以备日览。
谚曰:「非尔之高,我之下也」。
将与学者尽心焉。
忠臣传序(1166年) 南宋 · 陈亮
余读书至武庚之事,何尝不为之流涕哉。
嗟夫,忠孝者,立身之大节,为臣而洗君之耻,父雠而子复之,人之至情也。
度不可为,不顾而为之者,抑吾之情不可不伸也。
逆计而不为,人乌知吾心?
生犹愧耳,况卒不免于死,则将藉口谓何哉?
夫武王之伐纣也,以至仁顺天命,以大义拯斯民。
然君父不以无道贬尊,则武庚视太白之旗,必有大不忍于此者,然而未即死者,犹有待也。
及武王既立而没,嗣子幼,君臣兄弟之间疑间方兴,故将挟管蔡之隙以义起,成败之不问,姑明吾心,奋而为之,是以殒首而不顾。
余以为武庚者,古之忠臣孝子也。
世立是非于成败,故无褒,而孔氏又讳而不道,然则武庚之死越二千载,目之瞑未也。
虽然,武庚受之嫡嗣,处义之必不可已,而非有深计于后世也。
若翟义、王淩、毌丘俭、诸葛诞之徒,非清议之所必责,俛首相随属,未过也;
而数子者,忠胆愤发,视其国之倾、身之危,不啻不暇熟权其力,趣起扶之,意虽不就,此其心可诬也哉!
作史者谓宜大书以示劝,乃惟旅次之,然且不免不量之讥,甚遂传之《叛臣》。
语曰:「盖棺论乃定」。
是果可信乎?
昔者贯高有言:「人情岂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
今吾三族皆已论死,顾岂以王易吾亲哉」!
然则数子之心壮矣,乃其冤有甚于武庚者。
余悲之,故列为《忠臣传》,信千古以兴颓俗,此圣人惩劝之法也。
义士传序(1166年) 南宋 · 陈亮
昔三代之王也,贤圣之君商为多:敷政出令,不拂民欲;
惇德行化,以固民心。
虽纣之暴,而民未厌商也。
故文王抑畏以全至德。
孔子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
岂不大哉。
至武王,不忍天下之乱而卒废之,虽违商而周者十室而八,然商之馀民,眷念先王之旧泽,执义以自守,虽谆复喻之,嚣乎其不肯顺从也。
而周家卒不敢以刑罚驱之;
不惟不敢,亦其心有所愧而不忍。
故惟遵商之旧政以渐服其心,历三世而后帖然从周。
推此之时,稚者已壮,壮者已老,老者已死。
耆旧强壮之民卒不肯从,而从之者皆生长于周之民也,可不谓义乎;
然犹见称「顽民」,则周人之言也;
于商义矣。
夫伯夷、叔齐,孔子以为义而许之,而商民之事,亦详见于《书》。
夷齐是,则商民不非矣。
夫夷、齐非以一死为足以存商,明君臣之义,虽有圣者不可易也。
商民非以不肯顺从为足以拒周,顾先王之德泽有以使之,而弗克自已也。
夫义者,立人之大节;
而爱生惮死,人之情也。
其不以此而易彼者,诚知所处矣。
由商而降,惟东汉之治,惇节义,尚廉退,有商之遗风。
故其亡也,义士亦略如之,然亦可以为流涕也已。
若夫王蠋、申包胥之伦,皆非有所激而兴,故特行其志,而从之者不众也。
然使夫人气沮而胆褫,则其功效岂少哉!
嗟夫!
商远矣,其民之姓氏不得详也,故序存之,而传夷、齐以为义士首,于东汉之士加详焉;
其他特起者附之,庶乎有闻风而兴者,岂徒补观览而已哉!
谋臣传序(1166年) 南宋 · 陈亮
昔尧舜之际专尚德化,三代之王以仁政,伯国以谋,战国以力。
始乱之不同,所从来异矣。
由汉迄今,有国家者始兼而用之。
然德化之与仁义,皆人主之躬行者也。
至于排难解纷,则岂可不以谋,而力乌用哉!
此权智之士所以为可贵也。
虽然,权智可贵矣,行之以谲,则事以办,亦或以否,否必不可继也。
故君子行权于正,用智以理,若庖丁之解牛,是以智不劳而事迎解,功已成而无后患。
盖五常之用,智为难,仁、义、礼、信,过则近厚;
过于智,贼矣。
故凡列国之策士,皆行穿窬,而衣人之衣以自齿于编民者也,此不足论;
论汉以来智而不贼者,然亦无几。
故身名俱全惟张子房,他皆不逮已。
要以排难解纷,故不得而举少之。
虽然,事固有幸不幸,遇左马之笔,则片谋寸长,声迹焜灼;
史笔中绝,虽有奇谋至计,类郁而弗耀。
余甚慨焉,故将章列其行事,以备谋国者之览。
乃取太史迁之所尝载者,若张陈之徒,标于卷首;
其他删次论列,惟意之从。
合而曰《谋臣传》。
其奇可资以集事,其贼可以戒,不为无取云耳。
辩士传序(1166年) 南宋 · 陈亮
古者兵兴,使在其间。
夫使也者,所以通两国之情,释仇而约,易憾而欢者也。
彼古人之用兵,非以为得已也,使而不失辞,两国之民实赖之,顾亦何恶哉!
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盖曲尽人情者莫如《诗》,达乎《诗》而使,则道之以义,开之以理,广譬而约喻,用能曲尽人情,事无有不集者矣。
然则古者之使,本乎曲尽人情,纷挐之辩不贵也。
及至列国之际,强弱之相形,众寡之相倾,一时鲜廉寡耻之徒往来乎其间,摇吻鼓舌,劫之以势,诱之以利,怒之以其所甚辱,趋之以其所甚欲,捭阖而钳制之,以苟一时之成事者,此无异于白昼而攫者也。
盖其原起于鬼谷子,而成于仪秦。
当是时也,相师成风,其习已胶而不可解。
世之所谓有道之士,若孟、荀、庄周,其立言论事,犹时有辩士之风,要其归以正,是以无讥焉。
汉兴,郦、陆、侯、随辈皆有辩闻,然嗜利无耻,不问理道之习,亦少衰矣,以比古之贤使,诚为有间;
至其辨析利害,切见事情,彼乌可废哉!
由数子以降,士之肆伟辩以济人之事者,不可胜数,厥迹之著,阙然有愧,史氏之罪也。
故余录其可采者,为《辩士传》。
又为叙古今使者之所以异而首之,俾奉命行者有考焉。